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七點。我從書庫來到走廊,從走廊窗戶望出去,外麵的天色已經是一片黑暗。


    走廊上也漆黑一片,為了節約用電,校園裏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充當道路指示的緊急照明燈還亮著,校園跟中庭的戶外燈也已經熄滅。


    書庫中佛像愛好會那一側的燈早就關上。由於很早以前就開始準備,因此那邊的工作似乎已接近完成,最近在六點之前就能結束工作迴家。聽說另一個理由是,如果不在六點以前結束,跟流花喵和小美奈喝杯茶再迴家的時間就會變得太遲。現充給我爆炸吧。


    (妹妹她們最後還要求我買一大堆點心。便利商店的品項很少,雖然有點遠,不過還是去超市好了……)


    我一邊思考這些事,一邊從全黑的中庭走向校門。校門旁有一扇配備自動鎖的小側門,可以從內側打開。在我迴來的時候當然會是關著的,我打算用公共電話請妹妹等人出來開門。


    中庭的植栽鬱鬱蒼蒼,在夜裏就像叢林一樣,讓人有點毛骨悚然。走過中庭時,背後突然響起「噠噠噠噠」的輕微腳步聲。


    「不會吧!難道是小學時在班級書庫讀過的《學校恐怖故事》裏寫的、隻有上半身而且會追著人跑的妖怪『半身鬼』?」


    平時我並不相信這類迷信,但夜裏的校圔與白天看到的景象相去太遠,受到這種詭異感拉扯,我不由得產生這種想法。


    但是追過來的並非半身鬼,而是凜世。


    「日向大哥,等一了我也一起去。」


    「咦……跟我一起嗎?」


    我感到困惑。凜世討厭男生,照理說不會想跟我一起去買東西,而且好不容易才跟最喜歡的妹妹達成盼望已久的和解,還以為她肯定會跟妹妹一起留下來。


    「我、我可不是想跟日向大哥一起去喔!我是忘記跟你說我要什麽了,隻是這樣而已喔!」


    凜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怒意。為什麽隻是忘記點餐就要生氣?她氣的是我沒有向她確認要吃什麽嗎?沒有戶外燈照明的中庭黑漆漆的,看不到凜世細微的神情,所以我搞不懂詳細情況。


    「那我問清楚再走,你想吃什麽?便當還是井類?」


    我貼心而親切地這麽問,然而……


    「要是日向大哥一個人拿著五人份的便當跟飲料迴來,會在袋子裏打翻,變得一團糟吧?所以我的意思是,要陪你一起去啦!」


    「咦、啊,你要一起來啊。這個……謝謝你。」


    我滿心困惑。在剛才所說的話中,我不覺得有什麽會被她罵成這樣的要素啊……


    此時我們正要走出校門,這裏因路燈光芒與城市燈火而較為明亮。我看向凜世,發現她垂下眼簾,臉頰微帶紅暈。


    「這、這種事沒什麽好道謝的,我隻是……」


    咦?凜世從剛才跟我說話開始,臉上一直是帶著這種溫順又可愛的表情嗎?我還以為她在生氣……


    「盯、盯著我看做什麽啊,我臉上有東西嗎?」


    啊,生氣了。


    「抱歉,不過我沒有刻意盯著你看……然後呢,在『我隻是』的後麵,你本來預定要講什麽?」


    「所以說,我陪日向大哥去買東西,純粹是出於有來有往的原則。你讓我跟今日子和好了,我好歹要去幫你提點東西。」


    「我是很感謝啦……」


    我望向學校前的馬路,時間已經超過七點了,許多住宅區的路上不但昏暗,也少有行人。


    「不過我打算到車站前的超市去買東西。在這麽晚的時間便當會算半價,很劃得來。距離不近,而且這個時間對女孩子來說也有點晚,你在學校等就行了。」


    「不要緊,我對腕力有自信。」


    凜世自信滿滿地說。看來她沒有要迴去的意思。


    其實,在妹妹跟凜世之間的尷尬消解的此時,這麽說不太好意思,不過老實講,現在的我尷尬得不得了。我隻是拚命不讓這些情緒表露在臉上,硬逼自己正常應對罷了。明明直到剛才還能跟凜世正常對話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產生這麽窘迫的心情。


    (難道是因為剛才兩人一起走過夜裏的學校中庭的關係……)


    這不是凜世跟我第一次兩人獨處。一定是因為夜裏的學校感覺有點像是秘密基地的緣故。


    一定是因為在短短一瞬間,我陷入了一種錯覺,就像是孩提時代讀過的求生故事的漫畫一樣,覺得好像世界已經滅亡,隻剩下我們兩人。


    以前我沒有很注意凜世,我對她的認識頂多就是打著妹妹的主意,長相漂亮但個性兇暴的傲暴女而已。也就是說,就算跟凜世兩人獨處,也不過是「跟不是很注意的對象兩人獨處」;當凜世對我的敵對心理稍微放鬆,開始偶爾會親切地對待我之後,我的感覺變成「跟有點在意的對象兩人獨處」;然而,自從我們兩人私奔後,我開始變得相當在意凜世……換言之,現在已變成「跟非常在意的對象兩人獨處」,狀況與之前不同了。


    (不、不對,我可沒有在意她喔!我的心不可能被佛像以外的事物擄獲。更重要的是,以悟道之路為目標的我,哪有可能因為妹妹的好朋友而懷抱煩惱障……不要傾聽惡魔的唿喚啊,日向明日太!)


    我試圖藉由專心走路以擺脫煩惱,於是快步往前走。凜世腳程快,也一臉泰然地快步跟上。但是我這個僧職男並沒有那麽好的體力,唿吸馬上變得急促了起來,「唿啊唿啊」地喘著大氣。在沒有人煙的夜路上與身穿製服的美少女單獨並行,胸口怦怦跳並「唿啊唿啊」地喘氣,不管怎麽想都是招致誤解的要素。這讓我更加汗如雨下,頭腦混亂成這樣還有什麽開悟可言。


    「那個,日向大哥。」


    宛如銀豎琴奏出的優美嗓音劃破黑暗,穿入我的耳中。我全身拚命冒汗。


    「這這這這是什麽聲音,是惡魔的聲音嗎?有人襲擊嗎?」


    「你對走夜路害怕過頭了吧,又還不到八點,不用那麽緊張。」


    這道優美的嗓音來自凜世。我因自己的狼狽感到丟臉,於是變得更加狼狽,忍不住情緒別扭地迴答:


    「我、我可沒有緊張喔!」


    「但是,我覺得不緊張的人就不會在走路時同時伸出右手跟右腳,也不會沒有察覺到已經走過超市十公尺遠了吧?」


    凜世環抱雙臂,朝我投來冰冷的視線。這句吐槽讓我詫異地迴頭。在黑夜的住宅區中,超市的照明與招牌一片明亮。


    (……竟然沒有注意到這麽顯眼的一大間店,就這樣走過去了?)


    連我都被自己給驚呆了,不由得愣愣地呆站在原地。


    就在此時,凜世第一次笑了起來。


    「真是的,我跟過來果然是正確的呢。」


    看著站在從超市入口灑進黑暗的光芒中,蔥白玉指輕輕梳理著頰邊的發絲,嘴角含笑的那個模樣,我……不知怎麽搞的,在這個徒具平凡肉身的傲暴女孩身上,仿若看見廣隆寺彌勒菩薩的身影。


    之後,凜世一直心情絕佳。因為她心情太好,與剛才的反差太大,讓我不禁擔心起她是否打開了什麽開關。


    「呃——明太子奶醬義大利麵跟……根雪同學說蔬菜以外都可以,那麽壽司組合怎麽樣?」


    我推著推車,凜世則把便當區的各種便當放進去。


    「咦,壽司七百八十圓,半價三百九十圓?日向大哥,好驚人喔,這裏的壽司都有寫價格呢!」


    「沒有寫價格的那種才驚人,你平時去的到底是哪種高級壽司店啊。」


    「日向大哥,你看,一個盒子裏同時有壽司跟竹籠薔麥。竟然能夠享受兩種口味,有種賺到的感覺呢。買這個給根


    雪同學可以嗎?」


    這種盒裝餐點在我看來根本沒什麽,凜世卻感動地一樣樣拿到手中。在這間沒什麽了不起的尋常超市中,凜世穿著製服的身影顯得十分不搭調,不太有真實感。


    或許是因為這個不太真實的景象,凜世的身影也仿佛存在於夢中,看起來閃耀著光芒,耀眼得讓我有點睜不開眼睛。是因為一直走在昏暗的路上,眼睛尚未習慣超市的照明嗎?我數度揉眼。


    「哎呀,有穿製服的學生……」


    「是三高的學生吧,是為了文化祭來采買嗎?」


    在牛奶區購物的主婦說話聲傳入我耳中。


    「那個女生好漂亮呢~像洋娃娃一樣,肌膚也細嫩光滑,就算說是藝人也不奇怪。她的身材也很好,說不定有在當模特兒喔。」


    「是不是社團的學長學妹呢?還是男女朋友?」


    「那個不起眼的男孩不可能是男朋友吧,他跟那個女生也不搭啊。不管怎麽想,都是女生不會放在眼裏的等級。」


    哎呀呀,就連來到超市,我也跟平時一樣,被人偷偷議論著同樣的話啊。早上跟妹妹一起上學時,我會被素不相識的人說類似的閑話,有時還會接收到充滿殺意的視線。跟凜世在一起時,狀況也完全相同。已經習慣了,事到如今我不會再在意被人品頭論足。凜世起勁地挑選便當而沒聽到,我也裝作沒聽見,想著趕快買完東西迴學校……就在此時——


    「不見得吧?那個女生跟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都閃閃發光呢。」


    這句話真是晴天霹靂。


    心跳突然攀升到一秒約五次的節奏。在我前方挑選便當的凜世表情突然亮了起來,拿起一個盒子給我看。


    「哇啊,日向大哥你看,這好棒!」


    啊,真的,她的眼眸閃閃發光,耀眼得讓我什麽都看不到。何止視野,連腦袋也變得一片空白。順帶一提,凜世拿給我看的那個盒子隻是個裝在薄塑膠容器裏,沒什麽大不了的普通便當。


    「……這究竟哪裏棒了,你不說明我一點都看不出來。」


    為求保持冷靜,我一邊深唿吸一邊慢慢這麽說。


    「你看,裏麵有番茄醬義大利麵。」


    凜世一臉開心地迴答。不行,好耀眼。白光讓我完全看不到便當盒裏裝了什麽……


    「我看不太清楚,番茄醬義大利麵是指拿坡裏義大利麵嗎?」


    「不是,是漢堡或炸雞球之類的油膩食物下方會放一點點的那個啦。就是為了避免被油弄得黏糊糊的,用來充當墊底的那個。」


    「啊,你是說那個啊。原來那一小團義大利麵是基於這個用途才放進去的嗎?真虧你這個千金大小姐知道這種平民小秘方。」


    「我小時候從朋友口中聽說後就很想吃吃看,所以曾經拜托奶媽買※熱騰的便當。吃了之後,我最喜歡的就是那一小團義大利麵。」(譯注:日本連鎖便當店「熱騰騰亭」的便當。)


    「那幾乎沒有味道,也沒有加配料,麵條軟趴趴地跟彈牙口感相去甚遠,完全沒道理會變成你最喜歡的食物吧。」


    「我曾在威尼斯的餐廳吃過每次有人點餐,就會有專屬漁夫乘著釣船釣來新鮮墨魚,所製成的墨魚義大利麵,但這比那美味百萬倍呢。」


    「是嗎~」


    妹妹也非常喜歡拉麵,而且喜歡的不是普通的那種,是番茄拉麵這類非主流的拉麵。或許凜世跟妹妹一樣愛吃怪東西吧,還是說,既然熟知高級美食的凜世如此大力稱讚,那種軟趴趴的義大利麵其實很美味?


    「放在上頭的炸雞球數量固定,反而是墊底的義大利麵隻刻意放入兩三根。就算想要也難以得到,這不是一種浪漫嗎?」


    「那種東西就算放很多,也會有人抱怨沒味道的義大利麵又不能配飯吃,所以應該是出於服務精神才少放的吧。」


    「但是最近有很多都沒有加番茄醬,隻有白白的麵條。或許是覺得反正隻是用來吸油的義大利麵,何必費那麽多工夫。但是,像我一樣覺得那個義大利麵才是主角的也大有人在。」


    「炸雞球跟漢堡根本被當成豪華的前菜了。」


    「好久沒遇到這種真的是番茄醬色的義大利麵了!而且還放了這麽多,看起來至少有三口的量可以享用!」


    凜世顯得興高采烈。我指向義大利麵區。


    「那個,凜世,隻要買這邊的拿波裏義大利麵,我想就能盡興地吃到五十口左右的番茄醬義大利麵喔。」


    「我追求的才不是那種。」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還有一點,義大利的拿坡裏沒有拿坡裏義大利麵。」


    「咦!」


    我不禁叫出聲。凜世得意洋洋地抱起胳膊。


    「嗬嗬嗬,看來你不知道呢。即便你有深厚的佛像知識,對義大利麵卻所知不多呢。」


    「把這兩者相提並論好像不太對吧。」


    「拿坡裏義大利麵是日本在二戰後發明的日式西菜。順帶一提,真正屬於拿坡裏當地的義大利麵是用蛤蜊做的白酒蛤蜊義大利麵。」


    「哦哦哦,我都不知道。」


    凜世閑聊個沒完。總覺得妹妹也跟她一樣,隻有在毫無戒心的時候才會說起無關緊要的閑話。她說這些不是為了表達想法,而是用來享受對話……若是這樣的話,就表示現在我跟凜世聊得很開心嗎?


    「我喜歡逛超市。以前我一直沒有自己買過東西,想買什麽的時候就會有管家跟在身後刷卡付帳。在國中水球社認識今日子後,跟她一起去買冰的那次,還是我第一次自己掏錢呢。」


    確實很開心。凜世很博學,提起的話題也饒富趣味,談吐方式有條不紊,聽起來非常舒暢。而且一麵把各種商品放進購物籃,一麵十分高興似地說話的模樣很可愛。


    「哇啊,這個點心好讓人懷念!這就是會在嘴裏跳來跳去炸開來的那個吧,我可以買嗎?」


    「你是小朋友啊。」


    「動物餅幹也好懷念~我曾經覺得兔子看起來很可憐而吃不下去,於是單獨把它留下來,結果發黴了,隻好哭哭啼啼地丟掉。」


    「就算是這樣,現在也沒必要買吧。不要猛丟一堆零食進來。」


    「因為我覺得很懷念啊。啊,這個也好教人懷念喔,十圓的迷你泡麵。」


    「好懷念!以前要把遠足的零食控製在兩百圓以內時,常常用這個當最後的收尾呢——」


    糟糕,我也忍不住心生懷念,把迷你泡麵放進購物籃裏了。


    「迷你泡麵的口味種類增加了呢。我小的時候隻有雞汁口味的。」


    「真的。味噌、豚骨、醬油……好難選啊。」


    「這邊是新出的培根蛋奶泡麵,因為是奶油湯頭所以才說是培根蛋奶義大利麵風味嗎?」


    「感覺很像是地雷,不過我妹好像會喜歡。」


    「那所有口味都買一個好了?」


    「不要全部都買,買到地雷的話就死定了。選一個喜歡的口味就好,好吃的話明天再來買就行了。」


    冷靜的凜世難得這麽開心,我也不由得產生宛如在勸告妹妹的心情。


    「選一個喜歡的口味就好?」


    「嗯,你最喜歡哪一種?」


    「我最喜歡哪個……?」


    凜世此時忽然看向我。不知為何,她的視線就這樣靜止了五秒左右。接著她麵紅耳赤地慌張了起來。


    「總、總之一般的口味就好。趕快付錢迴去吧,大家都在等我們。」


    她從我手中搶走推車,喀啦喀啦地推走了。


    「喂,跑那麽快會撞到人!」


    直到剛才還心情絕佳的凜世,突然之間


    在急什麽?受不了,完全搞不懂女生的行動模式。


    總之,我們順利結完帳,走出了超市。東西總共有三袋,用了最大尺寸的塑膠袋,全都裝得鼓鼓的。三袋凜世都自己拿了起來。


    「我來拿。」


    我一這麽說,凜世立即擺出神氣十足的表情說道:


    「不用了。比起沒拿過比念珠還重的東西的日向大哥,我想在水球社能單手抓住被水打濕的水球的我,握力應該更強。」


    「是這樣沒錯,但總不能讓女生拿吧。」


    「這點東西我自己拿就好……難道說,今日子跟日向大哥去買東西時,都會要你幫忙拿嗎?」


    「哎,我還滿常被逼著幫她拿,不過這是因為她買的東西很多。」


    「哦……既然你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那就麻煩你幫忙拿吧……」


    凜世一麵把塑膠袋交給我,一麵用試探般的目光注視著我。


    「說到今日子……」


    「咦?」


    「啊,沒事。」


    凜世一副「說漏嘴了」的表情,伸手捂住嘴巴。沒有什麽比欲言又止更讓人焦慮的了。


    「怎樣,我妹怎麽了?」


    「沒、沒什麽事……」


    凜世慌亂不已,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沒什麽事」。話雖這麽說,我也不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於是默默提著袋子走在凜世身後。凜世走得相當迅速,光是要追上去就得竭盡全力。


    「走慢一點吧,走太快便當會翻倒。」


    當我如此唿籲,凜世驀然停下腳步。接著她似乎有些猶豫,戰戰兢兢地把視線轉迴我身上。她一直快步往前走,我還以為她鐵定生氣了,但轉過頭來的凜世麵容如此蒼白,在黑夜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日向大哥,你要去奈良對吧?」


    「咦,奈良?」


    凜世的問題實在太過突兀,我不禁如此反問。


    「去奈良讀大學的事……已經確定了嗎?」


    「對。前陣子跟我爸談過租屋費用等各種問題後,已經決定了。」


    「你打算一個人去吧。」


    「是啊,不過要是高野跟比敷要考同一所大學,我想也可以合租。」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一問,凜世就低下頭,緊咬住唇瓣。


    「能讓你不惜獨自前往……奈良究竟有什麽?」


    凜世這句話並沒有迴答到我的問題。披在凜世低垂臉龐上的亮麗柔順黑發微微搖曳,單薄的肩膀輕輕顫抖。


    「你怎麽了,凜世?」


    「我在問你為什麽要去奈良啊,為什麽東京就不行?如果要讀大學,東京的學校不是更多嗎?」


    凜世試圖挽留般地抓住我的手臂,抬起頭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眼睛。她眉頭緊鎖,露出似乎隨時會哭出來、宛如被丟著不管的幼犬般不安的神情。她的眼角染上緋紅,這是落淚前五秒的征兆。


    「大學有很多,但是要尋找奈良就隻能去奈良。」


    我對凜世如此說明。凜世一臉無法理解地搖了搖頭。


    「日向大哥,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喔?」


    「奈良還保存著遠在一千三百年前建造的佛像。看著建造佛像時用到的技法與工藝,明明那是連攝影機都沒有的時代,製作者的思想卻能超越一千三百年的時間傳達過來……我就是喜歡佛像的這一點。人活在世上不過百年,然而一千、兩千年卻讓人感覺宛如昨日,光陰的長河是如此不可思議。我就是想透過佛像,嚐試碰觸古人的心。」


    「意思是說,日向大哥想做的就是這種佛像研究?」


    凜世依然不肯放開我的手臂。她反而抓得更用力,繼續追問我:


    「如果是這樣,日向大哥也不用特地去奈良讀大學啊。要看照片或文獻的話,用電子郵件也能交換情報,而肯定也有哪家東京的博物館有收藏奈良時代的佛像吧?你不需要去奈良,研究這些不就行了?」


    「光看博物館裏的出土文物跟文獻,還是有無法明白的事。」


    就算遲鈍如我也發現了,凜世這麽拚命並不是出於刁難,而是在挽留我。而此時我也注意到,妹妹以前明明老愛黏在我身邊,卻沒有勸阻我。


    (真意外……本來還以為就算說我要去奈良,冷傲的凜世也隻會直接無視;我也以為總愛黏著我的妹妹若不是說:『我也要考奈良的大學,跟老哥住在同一個地方!我對佛像沒興趣,不過鹿很可愛!』並纏著我不放,要不就是挽留我說:『選個可以從家裏通學的大學嘛!』……)


    凜世的手抓住手臂的力量令人感到既疼痛又心酸。以前我也體驗過一次這樣的疼痛……那是在暑假剛結束,凜世跟我私奔的時候。凜世帶著與當時相同的目光,凝視著我。與那時相同的手不肯放開我,訴說著不要留下她一個人。


    ……可是……


    「抱歉,凜世。」


    我彎曲手肘並舉起手,讓拿在手上的塑膠袋滑至肘部。把手空出來後,我握住凜世的手,將之輕輕鬆開。


    「研究佛像是我的夢想。若不實際到奈良當地,看看當時造佛師在製作途中看著什麽樣的景色,或是以自己的腳走過並理解那個地形,還是無法明白某些事情。比方說,東京沒有山吧?但是奈良位於山中,放眼望去就會看到圍牆般的山脈環繞在四周。那裏有著在《萬葉集》的時代被人歌詠為『隱於山巒間』、『連山疊翠如綠籬』的景色,所以我才會想去奈良。」


    凜世並未甩開我握著她的手。她仿佛在忍耐著不要哭出來,潔白的門牙緊咬著嘴唇直至發白。


    「隻不過是山,東京也有啊……隻要去多摩,要多少山就有多少山。」


    凜世仍不罷休,我的胸口隨之一痛。


    但是我有夢想,我有非前進不可的理由。


    「不隻是因為山。」


    若想得到對方理解或許是太過自不量力,但我覺得必須把自己思考的一切清楚傳達給凜世,因此我說:


    「例如說,海也一樣……奈良沒有海,必須翻山越嶺,才能看到西邊一整片遼闊的瀨戶內海。」


    「埼玉也沒有海啊,要走遠一點才會到東京灣。這不都一樣嗎?如果你去埼玉的話,就在隔壁縣而已。」


    「不是這樣的。就方位來說,在奈良要越過西麵的山,才能看到西邊的海。在佛教中,傳說在夕陽沉沒的西方彼岸存在著天國……也就是西方極樂世界。我想在越過山脈,看到夕陽沉入西方大海中,海麵閃爍著金色光芒的時候,人們就會相信西方極樂世界的存在。就是因為認為極樂淨土位在要越過高山與大海的另一端、無法觸及的遙遠之處,憧憬才會更強烈,對佛像才會投注更多心思。我覺得這就是佛教在奈良盛行的重要因素之一。」


    就算講這種事情,對佛教沒興趣的人隻會覺得無聊;即便有興趣,單方麵的長篇大論也隻會讓她厭煩吧。雖然這麽想,但我不願隨便朦混過去,想對凜世好好說明我選擇這個夢想的一切理由。之前妹妹躲避我時,我就是因為難以詢問理由而裝迷糊,事情最後才會變這麽複雜。我不想再重蹈覆轍。


    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不知為何,就是希望凜世聽我訴說自己的夢想。


    「我想與古人的靈魂對話,我想徹底了解造佛師是看到了多麽莊嚴的景象,才能將那份憧憬注入佛像之中。為了理解那份精神,我想跟他們一樣踏在奈良的土地上,掌握住所有地形,調查並解析曆史與風土。」


    手肘上掛著裝有便當跟零食的塑膠袋,我對凜世這麽說。如果對象是妹妹,她大概聽五秒就會宣言「唿——啊,抱歉,我


    睡著了」吧;但是凜世一直靜靜聽著。她注視著我的眼睛,柳眉卻狀甚痛苦地糾結著。


    「啊,抱歉。我自己說晚上不安全,還站在這邊講這麽久……」


    「沒關係,我已經明白日向大哥的想法了。」


    凜世說。嘴上說「沒關係」,但她的表情變得比剛才更加苦澀,我的胸口因不安而騷動起來。


    「我本來以為日向大哥是出於類似『覺得很時髦,所以要去歐洲留學』的感覺,類似『有佛教氣息的地方好酷喔,我要去奈良』之類的……不過原來你是認真的。」


    凜世不知為何帶著沉痛的神情陷入思索。


    「怎麽了?」


    我滿心不安,甚至連問出這個問題都感到害怕。凜世不肯與我的目光相對,視線飄向被黑暗籠罩的道路另一頭。


    「沒什麽……我隻是明白了今日子的心情。」


    妹妹的心情?哪種心情?


    我聽不太懂而想追問,但在那之前凜世就邁出步伐了。


    「呃、喂,凜世?你要去哪裏?」


    凜世偏離通往車站的道路,冷不防地在前方轉角拐彎。即便我叫她,凜世仍舊沒有停下腳步。


    「喂喂,等等啊,凜世。」


    我提著袋子慌慌張張地追上去。水球社社員快走起來幾乎是競走的等級,我一邊留意塑膠袋,一邊得小跑步才能追上。


    「喂,你走太快了啦!女生獨自走在夜路上很危險,喂,凜世!」


    我拚命追趕。雖然因為尋訪山中寺廟之類的行為而慣於走山路,但平地競走在我的專業領域之外,光是要追上她就夠費力了,而且還要顧慮袋子裏的便當會不會打翻。


    凜世不知道是不是想甩開我,每逢轉角就一直亂轉彎。當她一股腦兒地走到一個冷清的奇怪地點,我著急了起來。我到中途時還記得路,但在途中因便當盒在袋子裏直立起來而慌張的期間,就不記得轉過幾次彎了。


    「等、等一下啦,凜世!真的拜托你等等!你認識路嗎?」


    由於不敢亂碰女生的身體,之前我都沒有抓住她,但這狀況已經不容許我顧慮這些了。我用力抓住以超高速行走的凜世的手肘。而凜世馬上想甩開我的手。


    「放開我!日向大哥想自己一個人去奈良或哪裏就去啊!」


    「你在說什麽啊,我是在問你路,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我一問,凜世立即迴神並抬起頭來。她東張西望,看到連間像民宅的房子都沒有,隻有無邊無際的老舊工廠建築與半毀的圍牆,這時終於冷靜了下來。


    「……日向大哥,這裏是哪裏?」


    「我才想問。話說你也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就走過來了嗎?」


    「我根本沒在看路,本來以為反正是在車站前,就算稍微走錯路也迴得去……怎麽辦,這裏是哪裏?」


    凜世滿臉不安,數度四處張望。


    「我是不用手機的人,不過凜世有手機吧?聽說最近的手機有內建地圖,你要不要查查看?」


    「我沒帶啊。因為隻是來車站前的超市買東西,反倒是假如在途中家裏打電話來卻沒注意到就麻煩了,所以我交給今日子,請她在有電話打來時幫我接。」


    「意思是,我們真的迷路了?」


    糟糕了。要是有民宅還能問人,但這附近似乎是工廠區。一旦偏離從站前商店街到學校,以及從住宅區到市民公圜……這兩條動線,我就完全掌握不到地理位置了。


    「糟糕啦——!」


    跟妹妹的尷尬問題好不容易解決,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對,正確來說應該是解決了這個問題使我放鬆下來,所以才會大意。


    「喂——有沒有人在——!」


    我如此大喊,然而沒有任何一處傳來迴應。今晚夜色暗沉,無法仰賴月光。若是在城市中心,建築物的燈光即便在夜晚也會提供道路足夠的照明,但這裏不是城市中心,工廠看起來也像沒有運轉的廢棄工廠,完全沒有燈光。頂多就是城市的燈火被空中雲朵反射而成的微弱光芒,讓人隱隱約約能看到腳邊。


    「怎麽辦……完全迷失方向了嗎?」


    在黑暗之中,以凜世而言很少見的膽怯嗓音響起。


    可以看到不知道是否環繞工廠一周的水泥圍牆沿著道路無盡延伸,但還是看不到更前方的景象。我看向圍牆對麵。背對著城市燈火反射而成的黑紫色光芒,沒有燈光的建築與蓊鬱的樹影形成一團黑影。


    「……這下子實在不方便移動。我們先在這裏等吧。」


    暑假時,我們也曾跟現在一樣,在無人的深夜車站束手無策。那是位於鄉下的一個不知名的車站,所以會迷路也是無可奈何,但我想都沒想過,竟然會在走慣了的學校與車站之間迷路。凜世慌張地說:


    「意思是說要待在原地?待在這麽暗的地方?」


    「要是有危險物品,不小心踩到就糟了。與其這樣,死了心在這邊等待還比較安全吧。佛教教義也說舍去執著、幹脆斷念是脫離迷惘的對策。隻要等下去,說不定會有巡邏的警員或路人經過。」


    「可、可是……要在這麽暗的天色中等待很討厭啊。」


    「凜世是不怕鬼屋的那種人吧?」


    「我不是說我會害怕,我隻是不曉得你打算在這裏待多久,而且……」


    凜世的話尾一下子變得很小聲,我沒能聽清楚。


    「咦,你剛才說了什麽?」


    「所、所以說……」


    怎麽搞的,聲音愈變愈小了。四周的黑暗讓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所以不知道她是在生氣還是在哭,究竟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情才會導致聲音愈來愈小。


    「抱歉,我還是聽不清楚。」


    「所、所以說……我在問你要是想去……廁廁廁、廁……所的話,怎麽辦啊?別讓我說出這種話啦,笨蛋!」


    凜世忸忸怩怩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想哭,肯定是因為相當難為情。


    「嗚哇啊,抱歉,害你說出這種話!我、我明白了,我非常明白!」


    我太糊塗了。在這種一片漆黑之中尋找廁所,會比尋找迴去的路更加危險且困難吧。我一直覺得若能看開並不執著於任何事物便能開悟,但是仔細想想,隻要活著就一定得上廁所啊。


    突然間,我發現一件事。遭到妹妹躲避時,我害怕詢問妹妹真相而遲遲不去處理,所以在滿心別扭的情況下一直悶悶不樂。就是因為我一開始就放棄跟妹妹對談,才會持續煩惱著。


    至今我都以為開悟就是達到勘破、放下的境地,也曾認為舍去所有執著、活得超然有種冷眼觀世的感覺,十分帥氣。但這或許隻是否定活著這件事與世界上的一切,躲在自己的象牙塔中的逃避行為罷了。


    釋迦也思考過去除「生之苦」的方法。不是「死去即可」,而是能幸福生活的方法。所以祂悟道不是因為斷食,放棄斷食後吃到的乳糜才讓祂開悟。也就是說,除去生之苦的是生之樂,若為了逃離生之苦而逃離生之樂就無法悟道了。


    「我知道了,凜世。走,我們迴去吧。」


    我踏出一步,並唿喚凜世。在黑暗之中,凜世有些手足無措。


    「等一下,日向大哥。我看不清楚。」


    凜世的聲音靠近了些。下個瞬間,我提著塑膠袋的那隻手中袋子被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滑嫩柔軟的小手滑進我手中。


    「凜……凜世?」


    我嚇了一跳,發出怪叫聲。這樣不就手牽著手了嗎……而且還是手心相貼的戀人式牽手!


    「因、因為要是由於夜色太黑而迷路就糟了。在這次事件之後,我清楚明白到日向大哥是個要是我放


    開手,就會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的人……」


    黑暗之中看不清凜世的表情,話語中似乎帶有怒意,聲音卻有點像在撒嬌般溫柔。那道嗓音也讓我的心平靜了下來。


    「沒問題的,迷路並非迷惘。想著或許會迷路而對前進感到猶豫,這才叫迷惘。所謂的開悟,代表的就是擁有毫不遲疑地前進的勇氣。所以說,我們出發吧。」


    「你好像在說什麽大道理,不過在道路上迷途隻是普通的迷路而已,日向大哥也得小心不要跟我走散了!」


    凜世似乎火大了起來,加重握住我手的力道。她的手是滾燙的。我心生躊躇,但還是想鼓起勇氣詢問,因為被妹妹躲避的時候,我就是沒鼓起勇氣搞清楚問題,才使狀況複雜化。抱持宛如在心中踏出一步的心情,我問凜世:


    「……我說啊,凜世最近對佛教跟佛像似乎很熟悉呢。」


    「也、也說不上熟悉啦,我隻是對古代曆史跟美術有興趣。」


    「那個……」


    我覺得迷惘又猶豫,但還是鼓起勇氣問:


    「凜世會不會……也對奈良的大學有興趣?」


    在我的手掌中,凜世的手隨之一震。我發現凜世的心跳速度突然上升,連透過掌心都感覺得到。


    「那……」


    凜世的聲音變小了。


    「那種事,我還……不清楚……」


    「這、這樣啊。畢竟你才一年級,現在不可能去想未來方向嘛,抱歉問你一個怪問題。」


    之後凜世沒有再開口,我也尷尬得沒有說話。我雖然有在夜路上前進的勇氣,卻覺得要往凜世內心踏出一步需要更大的勇氣……而距離開悟之道尚遠的我,還沒有那樣的膽識。


    我們就這樣在黑暗中默默走著。雖然保持沉默,但凜世始終沒有放開我的手。


    不久之後,遠處傳來「叭叭~」的微弱喇叭聲。


    「啊……有車?那裏有車道嗎?這樣就能攔到計程車,再來隻要跟司機說『到車站』就迴得去了!」


    凜世的聲音十分雀躍。再走一小段路後,便看到亮得刺眼的街燈了。


    「……嗯,找到迴去的路了呢。」


    我開心地如此迴答。不知道為什麽,即使已經找到迴去的路,凜世直到付完計程車費之前都沒有放開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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