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瞞著妹妹到凜世家，就不能向妹妹詢問她家的地址。
於是我到學校後，就到辦公室詢問她的地址，但是基於什麽個人資料保護法，我沒能獲知答案。
這下傷腦筋了……我本來這麽想，但突然想到一件事。明明每天都會見麵，但女生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很喜歡寫信。雖然妹妹沒有手機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不過明明每天都會在社團活動時見麵，大家還是一定會寄賀年卡之類的卡片給她。
“對了，有賀年卡！”
一上完課，我就全力衝刺迴到家裏。
要潛進妹妹的房間，讓我有點猶豫……不過我還是屏住氣息，小心不要讓在一樓準備晚餐的老媽發現，悄——悄打開妹妹的房門。
雖然妹妹一天到晚都會溜進我房間，但我已經很久沒進妹妹的房間了。正確來說，自從小學六年級的暑假，妹妹寫不完暑假作業，我在老媽的命令下幫忙她完成功課後就沒有進來過了。
妹妹的房間裏有股甜甜的香氣。不知道是洗發精還是香皂或是香水，反正就是充滿那一類女生的味道。由於太過甜膩，讓我感覺不太舒服。每個角落都跟我的房間完全不同。
床上鋪滿充滿蕾絲的粉紅色床單（總覺得睡在那上麵會被蕾絲刺來刺去，睡起來會很不舒服），床上擺了好幾個（你是有幾個頭啊？）粉紅色愛心狀及凱蒂貓形狀的靠墊（是枕頭嗎？）。
家具大多統一為白色與粉紅色，牆壁上倒掛著看起來像薰衣草的幹燥花，下麵還放著一排芳香蠟燭。這裏是某種儀式的祭壇嗎？
“小明——你的咖哩飯要中辣還是甜味的？”
一樓傳來媽媽的聲音，我心中一驚。不行不行，這裏對我來說太像個異世界，我不小心就忘掉現實世界的事情。
“啊，中、中辣！”
為了不要被發現我迴答時身在妹妹的房間裏，我走到走廊上才迴答。
動作要快點才行……我在妹妹的房間裏搜索。我以為她的個性很大而化之，但房間裏意外地收納得很整齊。苦架上的資料夾也規規矩矩地附有“水球資料”、“水球照片”等書背標簽，所以我輕易地從中找到標明“賀年k”的資料夾。
在收在資料夾裏的賀年卡中，我找到了凜世的那張。伴隨著生肖的插圖，上麵寫著“明年也要努力打水球——！”的就是凜世的賀年卡。我一邊吐槽生肖插圖畫得爛到驚人，還有這是賀年卡，所以不該是“明年”而是“今年”才對吧，一邊抄下她的地址。
“好……走吧！”
我緊握住抄有她的地址的紙條，衝到家門外。
我搭上電車，朝凜世家前進。不知道是因為熱島現象還是什麽什麽現象，進入傍晚後，梅雨季的天空突然雲量大增。會像之前一樣，下起無預警的暴雨嗎……正如我所擔心的一樣，在我到達車站時，突然下起雨來。
就是這樣我才討厭梅雨啊。我一邊這麽想，一邊搭上公車，前往目的地的住址。
雷聲響起，仿佛以此為信號，更加激烈的大雨嘩啦啦地沿著公車窗戶滑落。隔著濕得好像變成霧麵玻璃一樣的窗戶，我望著窗外。
公車遠離車站前的熙熙攘攘，開上沿河而建的道路，前往寬廣的郊區。雨下得愈來愈大，河水變成土黃色的濁流。
河川沿岸是擁有廣闊庭院、像外國住家一樣大的房屋林立的住宅區。穿過這條路後，我看到一棟更大的房子……根據地址，那就是凜世的家。
那棟房子的周圍環繞著高大的圍牆，圍牆中種著如林木般蓊鬱的巨木。由於周遭都被高聳的圍牆跟深邃的森林包圍，就算極目遠望，也看不到裏麵的建築物到底長什麽樣。在公車站下車的我，不禁撐著傘呆立在原地。
“真誇張……這已經不隻是豪宅的程度了。”
圍牆上裝著滿滿的監視器。從凜世家在港口有倉庫這點，我可以預想得到她是大富豪家的大小姐，但我沒想到會富有到這個地步，不禁感到畏縮。
總之，基本程序應該是先按對講機吧……雖然我這麽想，但圍牆太長，不知道大門在哪裏。我為了尋找大門，沿著沒完沒了的圍牆一直走。
走了大約五分鍾（！）之後，我總算看到人門。有人站在門前。水藍色的水滴花紋雨傘……我見過它。我在學校屋頂上看過的這把傘，它的主人是……
“凜、凜世！”
我沒想到她會突然登場，因此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凜世穿著便服。她的打扮輕便得讓人覺得她似乎完全沒有打算要出門，下半身穿著丹寧緊身褲，上半身則是綴有蕾絲的小可愛。凜世用銳利的視線瞪著還在猶豫的我。
“你的身影出現在監視器上，所以我就出來了。你有事找我吧，日向大哥？”
明明是低年級的女生，她卻擁有異樣的魄力。她眼中仿佛有火花劈哩啪啦地飛舞……這難道是針對我的嫉妒氣息？
不行，別驚慌。為了妹妹，必須跟她好好談一談才行……我一邊這樣鼓勵自己，一邊告訴自己不要躲避凜世的視線，狠狠地瞪迴去。
“沒、沒錯。我妹說你的手機打不通，所以我非得特地來你家一趟不可。”
“是今日子叫你來的？意思是說今日子……她不想見我？”
總覺得瞪視著我的凜世眼中，有著兩種互相矛盾的情感……她眼中有憤怒跟膽怯。她因為生我的氣而瞪著我，但也因為害怕我的答案而不願靠近。以在吵雜的雨聲中說話而言，我們之間的距離遙遠到不自然的地步。
“你好像有點誤會，不過我並沒有告訴今日子。”
“咦？”
凜世顯得很困惑。
“你好像以為我已經告訴妹妹你是個百合女，但我什麽都沒說。”
“你在騙我吧？遭受到那種待遇，你肯定氣得要命，絕對會說出這件事！”
“我就說我沒告訴她啊。我妹對於好友一直請假感到很擔心，由於連手機都打不通，她害怕你或許是感冒住院。但是我知道你請假的理由，所以我就過來了。”
凜世的雙頰一紅。
“沒……沒錯。我以為日向大哥己經把我的事情告訴今日子了，所以我都沒去上學。因為我以為會受到今日子的輕蔑……”
凜世雖然顯得很憤怒，但也好像有些痛苦。愈是喜歡對方，就愈會遭到對方輕蔑，所以她一直將這份戀慕之情壓抑在心中，不讓它浮上台麵，會感到痛苦也是理所當然的。
看著這樣的凜世，我也莫名心痛了起來。我至今從來沒有那麽喜歡過一個人，也沒有談過那麽痛苦的戀愛。所以我也無法想像凜世痛苦的心情，不過……
“所以說，我沒有告訴我妹啦。”
不過，我想至少要鼓勵她一下。雖然她是個會攻擊我、誘惑我、綁架我的亂七八糟的家夥，不過對妹妹的愛意與對我的嫉妒才是她所有惡行的原因……也就是說，我是凜世那失控行徑的原因之一，所以我也感覺到一點點責任感。（吐槽：被強要怪自己穿的少的邏輯？）
“我妹把你當成好朋友，今後我也不打算告訴她任何事。所以啊，你就來上學吧。”
我打算要鼓勵她。而凜世聽到我沒打算告訴妹妹這件事時，也有一瞬間露出放心似的和緩表情。
然而凜世的表情馬上變得寒冷得像塊冰。接著她那充滿憎恨的冰冷視線看向我，讓我的背上竄過一股寒意。
“什麽啊……也就是說，你在同情我？”
凜世的自尊似乎受到傷害，她勃然大怒，突然把水滴圖案的傘砸到地上。
“上什麽學啊……我怎麽有辦法去學校！”
“我說過我沒告訴今日子吧？而且水球比
賽也接近了吧？”
“我已經無法忍耐了！要是待在今日子身邊，我就無法控製住自己，會愈來愈喜歡今日子。但是如果今日子稍一留意到我的心情，她就會輕蔑我、跟我絕交。所以我已經不能待在今日子身邊了！”
“但是你就這樣退出水球社，不是很不負責任嗎？這樣不是更會被我妹討厭？”
“那麽就算我這個百合女在你妹妹的身邊晃來晃去，你也覺得無所謂嗎？疼愛妹妹的日向大哥會覺得無所謂？你在同情我嗎？還是說你很有自信？”
凜世激動地滔滔不絕了起來。
“你是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所以能無條件地受到今日子的喜愛。關於這點，由於我是百合女，所以絕對不會被今日子接受。你是在以此炫耀你的勝利嗎？”
“哪有誰贏過誰呀，為什麽你要用這麽偏頗的方式解釋啊。”
“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啊！就算我們在假日約她出去玩，想說至少可以假裝這是在跟今日子約會，但總是會被她以有事為由拒絕喔。原本想說有事情就沒辦法了，所以我們也一直忍耐，但上了高中後……才知道她竟然是要跟日向大哥你去玩，才會拒絕我們！”
凜世情緒激動地抓住我的衣領。說是抓住我的衣領，不過身為學妹又是女生的凜世當然比我還矮，所以她現在的姿勢就好像是踮著腳尖掛在我身上一樣。
“我之前就知道她有哥哥，但是沒想到高中讀同一所學校後，會看到那種相親相愛的場麵！而且日向大哥你明明就那麽受到今日子喜愛，態度卻有點冷淡，可是今日子就是喜歡這樣的日向大哥！為什麽啊，明明我就比你更喜歡今日子，為什麽她就隻喜歡日向大哥……”
她抓著我的衣領，似乎滿心鬱悶地“咚”一聲撞向我胸口。
我要承受住她的這份思念……我是這麽打算的。然而因豪雨而濕滑的地麵，不願意讓我擔當這個帥氣的角色。
“嗚哇……”
我好像是在凜世逐漸逼近的時候，不知何時就被逼到河邊了。於是鬆動的河堤在承接住凜世的思念（與體重）的我腳下崩塌。
“哇啊啊——！”
噗通——！我掉進濁流中，發出很大聲的落水聲。頭在刹那間沉到水麵下，我連忙仰麵朝上。
不要像之前一樣陷入恐慌。我拚命地這麽告訴自己，試圖恢複冷靜。沒事的，這裏離岸邊很近，所以這邊應該是腳碰得到地麵的深度……我這麽想著，並用腳在河底探索。腳確實踩得到地，水深大約及腰……但是在我站起來的瞬間，我的身體就受到激烈的水流衝刷，頭再次沉入水中。
“嗚噗……！”
我不小心喝進了水，於是我慌張地把頭抬到水麵上。這正是“啊噗啊噗”這個詞所形容的溺水吸不到氣的狀態。
凜世俯瞰著我，露出“糟糕了”的表情，但馬上就很不甘心似地咬住嘴唇，出言怒罵溺水的我。
“活、活該！這是你不過稍微受到今日子喜愛就跩起來的懲罰啦，你就在那邊讓腦袋稍微冷靜一下，體會我的心情吧！”
如果隻要讓腦袋冷靜一下就足夠的話，那也就算了，但是不管怎麽想，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成全身冰冷的屍體啦！
我試了好幾次好幾次，想要站起身來，但都會被水衝倒。河水像麻花辮一樣，朝著正中央匯集、扭轉成一團，從岸邊流往河中央，把我衝走。要是被衝到腳踩不到地的深度就沒救了……在我這麽想的瞬間，我的頭完全沉到水底。
我在濁流中擺蕩，分不清楚上下。在泥水之中，我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在浴缸中感受過的同一種恐怖感襲擊了我。被封閉住的水底，無論怎麽掙紮都無法觸及的水麵，還有啵啵啵地湧起的泡沫，以及逐漸耗盡的氧氣……
不，這些並不恐怖。這些事情我其實一點都不在意……我注意到了這一點。
溺水的感覺一點都不恐怖，如果怕水的話哪能泡澡啊。而且我很愛幹淨，所以泡澡的時間反而比一般人還長，甚至被母親說過‘你是高中女生嗎！’。
那麽我害怕的是什麽？我不想一直被這種不舒服的精神創傷糾纏，我想忘記它，為此我必須找出真相。為了找出真相，我凝視著深深的水底。在心中某處，有個聲音踩下刹車，告訴我“快住手”。當我想甩開這道聲音時，我好像在藍黑色的水底，看見緩緩搖曳的紅色緞帶。
“略哇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大叫“救命啊”。這或許是附著在我記憶底層的話語吧。但是我無暇更深入探索自己的記憶了。若要問我為什麽，那是由於我剛才忍不住大叫，因此喝下了一大口水。
“咳咳咳！”
我嗆到了，但由於我是在水中嗆到，所以我嗆得愈嚴重，流進口鼻之中的水反而愈多。鼻子好痛，我快窒息了。
泥水讓我什麽都看不到，而且就算張開眼，泥沙也會刺激眼睛，帶來劇烈疼痛，所以連有光的方向……也就是水麵在哪邊我也看不到。我無奈地在被奪去視力的情況下拚命揮動手臂，尋找水麵的位置，但我似乎沉到相當深的地方，我的手隻是一個勁地劃水，沒有碰到上麵有空氣的水麵。就算我並沒有沉得很深，我的身體也在水流帶動下不斷翻轉，完全喪失了對上下的方向感。
我或許會死在這裏……我這麽想著。
快窒息了。
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如果吸氣，我就會喝下更多水，就這樣死去。
腦中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為在河水中激烈擺蕩而頭暈，還是體內的氧氣終於耗盡的緣故。
不管是哪個原因，現在的我什麽已經都搞不懂。我明白的隻有一件事，就是自己快死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感覺不到自己在翻轉了。剛才明明還覺得自己就快窒息，但我突然覺得腦袋暖唿唿的，感覺很舒服。我想或許是因為終於開始缺氧，於是我的腦袋放棄感受、思考痛覺與苦悶的緣故吧。
我好像快死了。我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我看見紅色緞帶在晃蕩。這應該是我很久以前的記憶。我猜這就是瀕死的人會看見的人生走馬燈吧。
緞帶並不是在昏暗的水底，而是在明亮的水麵搖晃。還有一隻纖細又柔軟的手緊緊握著我。我也記得這個觸感。
這隻小手……是誰的手？
這個記憶是怎麽迴事？覆蓋住視野的大量泡沫。在泡沫另一端，是張一閃即逝的小女孩的麵容。在她發間搖曳著的紅色緞帶。
在水中輕輕搖曳的那條緞帶……該不會是孩提時候，我在妹妹的懇求之下，用壓歲錢買的緞帶吧？
那麽那隻小手是……？為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不行，我什麽都想不起來。眼前愈來愈暗……
“你在做什麽！快抬起頭！”
一道銳利的聲音，劃破我即將跌進昏暗記憶中的意識。
此時我才突然驚覺，現在握住我的這隻手，並不是從前記憶中的那隻手，既非夢境，也不是幻影。現實中真的有人握著我的手。
下個瞬間，我就被一股力道猛然拉扯，而且還有一隻手從背後抱住我的側腹，用力把我抱起來。
“噗哈！”
臉總算露出水麵後，我盡情唿吸著新鮮空氣。雖然腦中還一片混亂，但是我得救了……我模模糊糊地了解到這件事，於是迴頭看向救了我的人。
然後我嚇到了。在背後支撐住我的人是凜世。
“為什麽……”
為什麽凜世要救我？如果她把我壓進水裏，我還比較能理解。
我想說話，但由於水麵激烈起伏，水灌進嘴裏，我發出了“咳咳咳”的咳
嗽聲。
“你閉嘴！”
凜世語調急促地厲聲怒吼。她就用這個環抱的姿勢拉著我往前，隻靠雙腳打水，一邊倒著遊一邊靠向岸邊。
要救助溺水者，對專業人士而言都很困難，即使是水球社的成員，身為女孩子的凜世，要邊支撐著身體比自己還龐大的我邊遊泳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水麵非常波濤洶湧。後方不時傳來凜世想換氣的“噗哈！”聲，然後是喝到水時“咳咳！”的咳嗽聲。
聽到她的聲音，我的頭腦完全恢複冷靜。光靠凜世的力量果然不夠，我得加油才行……剛好在這時候，眼前出現一根突出於河麵上的雜木樹枝。我拚命伸長手臂，勉強抓住了它。
“成功了！”
雜木的根應該不會紮得很深，而且地盤也已經鬆動了，所以不知道它何時會鬆脫。原先支撐著我的凜世，現在變成緊貼在我背後的狀態。但是我感覺得到她貼著我的力道很微弱。激烈的水流以強勁的力道想把我們衝走。我的頭數度沉到洶湧的水麵下，無法好好唿吸。
我們得快點到達岸邊……由於凜世緊貼著我，水阻力也變得很強，就算我想沿著樹枝接近岸邊，單手也無法支撐住我們的體重。我讓手慢慢滑動，並一點一點地往前進，但手在濕滑的樹枝上太容易打滑，疲憊的指尖已經開始陣陣痙攣。
但是如果我此時鬆開手，我們兩人都會被衝走。疲憊成這樣的話，到時候或許連擅長遊泳的凜世也無法得救。也就是說，我非得努力不可……！
手臂的肌肉已經到達界限，但我還是拚命在不斷發抖的手臂中注入力道，一點一點靠近岸邊。雜木枝仿佛馬上會脫落似地不斷晃動。雖然隻是短短一公尺的距離，但我覺得好像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然後，我的手終於碰到生長在水邊、一叢類似芒草的草。密布的雜草成束生長，我緊緊握住它。由於它集結成束，所以也有相當的強度。為了抓住這叢草，我非常用力地緊抓住雜木枝，於是從剛才一直支撐到現在的雜木終於鬆脫，往下遊流去。
由於雜木枝鬆脫，我們失去支撐物的身體被用力往下遊拉去。我握著那東草的手滑動了約一公分。葉子銳利的邊緣割破我的掌心。
“嗯……！”
掌心滲出了血。好痛，但是這時候不能鬆手。我更用力握住那束草。另一隻手也碰到岸邊了。我用雙手抓住那束草，用手臂的力量把我們兩人的身體拉向岸邊。
接著，我一邊抓著生長在河岸邊的草努力往上爬，一邊把自己的身體，以及像烏龜小孩一樣靠在我背上的凜世的身體拉上岸。
“……唿哈——！”
腰部也離開水麵後，我才終於感受到自己的身體確實承受到重力，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不過波濤洶湧的河流仍然在戲弄我的雙腳，試圖把我帶走，於是我急忙把腿抽出來，逃離它的魔爪。
然後我迴頭看向一直緊貼住我側腹一帶的凜世。
“凜世，沒事吧？”
我出聲詢問凜世。然而……凜世仍然把臉埋在我背上，沒有迴答。
“凜……凜世？”
我慌張地轉身，讓凜世躺到草地上。凜世滿臉蒼白，心髒雖然還在跳動，卻已經沒有唿吸。顯然是因為在疲憊不堪的狀況下吞了好幾次水而窒息。她的指尖仍然在微微痙攣，所以在窒息之後，她大概是靠著僅存的微薄氧氣與力氣拚命貼在我身上吧。
“怎……怎麽辦！”
我著急不已。我沒有手機，而凜世就算有手機，大概也因為這場雨或者因為落水而無法使用了。即使想唿救，在遼闊的高級住宅區也沒人會聽到，我也沒有時間一家一家地找人。
此時，我迴想起在學校泳池看到小麥做過的“人工唿吸”。即便那是抱著諸多邪念的人工唿吸，但從妹妹到中途為止都沒有出聲指正這點來看，她的方法應該是正確的。
“我、我記得是……呃，把臉轉向側麵，讓她吐出水……”
我按照小麥的動作這麽做之後，凜世口中就流出了黏稠的泥水。泥水停止流出後，我抬起凜世的下巴。
“暢通唿吸道，然後吹氣……”
我的臉靠向凜世蒼白的嘴唇。在近距離觀看下，雖然凜世跟妹妹的類型不同，不過從世人一般的標準來看，她是個相當漂亮的美少女……而且胸罩的線條從濕掉的衣服下透了出來，明明在這種時刻，血液還是一下子湧到我腦裏，讓我陷入自我厭惡之中。
“啊……對、對了，我忘記了。急救麵膜……”
長褲口袋裏放著濕答答的手帕。不過總比沒有好。我用力擠幹手帕，蓋到凜世嘴上。吹氣的時候必須捏住鼻子，所以我沒有蓋住鼻子以上的部分。
然後我隔著手帕，將我的嘴唇貼上凜世的唇瓣。雖然隔著一層手帕，但用嘴唇碰觸女生的唇瓣，果然還是會緊張。我的嘴唇一直都幹巴巴的，但凜世的唇瓣像棉花糖一樣柔軟，讓我嚇了一跳。女生的嘴唇都這麽柔軟嗎……我的心髒怦通亂跳。
但是與此同時，唇瓣的冰冷又讓我的心跳加速了一下。這種冰冷感或許是來自濕掉的手帕，不過隔著手帕，確實傳來凜世的唇瓣那寒冷徹骨的溫度。
（不能再發呆了，得快點做人工唿吸……！）
我焦慮地往凜世的唇瓣唿——地吐氣。然後我稍微鬆口，看向凜世的胸口，發現胸口緩緩凹了下去。
“太棒了！成功啦！”
我忍不住出聲呐喊，握拳做出勝利手勢。
很好，再做一次。當我這麽想著，把臉覆蓋到凜世臉上的瞬間，凜世就啪地睜開了眼。她隻是窒息缺氧，因此意識陷入朦朧之中，但心髒還有在跳動，所以氧氣再次進入體內後，她就恢複意識了吧。
“哇……不、不是那樣，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狼狽不堪，一不小心就差點進入拚命找藉口模式。但是凜世無暇聽我說話，她的氣管中似乎還有泥水殘留。
“咳咳！咳咳咳！”
口中噴出泥水後，她連忙趴在地上，有好一會兒，她就隻顧著咳嗽跟吐出泥水。
“你、你沒事吧？”
我輕撫凜世的背脊。有好一段時間，凜世都很痛苦似地吐氣，並一邊抬起頭。
“唿——……”
接著她做了好幾次深唿吸。
“你沒事吧？”
我一邊摩娑凜世的背部，再次這麽詢問。凜世把臉轉向我。她的鼻子跟眼睛都紅通通的，撲簌簌地掉下眼淚。我肚子痛或是嘔吐時也會這樣，所以我很清楚她有多痛苦。
凜世粗魯地揮開我輕拍她背脊的手，以此代替迴答。她還在生氣……我連忙把手帕指給她看。
“啊，別、別誤會喔？沒問題的，我有確實鋪上急救麵膜！”
“你為什麽要這麽顧慮我這種人啊……”
凜世低聲細語。她在生氣嗎……我這麽想，但她是在哭。看到我握著手帕的那隻手被草割得滿是鮮血，凜世瞪向我。
“為什麽要救我啊……隻要丟下我逃跑，你就不用被我糾纏或綁架了。這樣不就能甩掉大麻煩了嗎！”
“呃，一般來說，在那種狀況下會想到要見死不救嗎？”
“一般來說，就是因為是那種狀況才會丟下我不管啊，你是白癡嗎？”
“一般來說不會見死不救！而且你明明是我妹的朋友，我不可能棄你於不顧吧？”
“你為什麽說得出那種話啊！”
凜世眼中帶淚地大喊。
“我明明做了一堆討人厭的事……為什麽你要為了讓我這種人跟今日子和好而拚命努力啊。”
“你問我為什麽……”
就算你這麽問，我也很傷腦筋啊。
“重、重點是，你剛開始不是救了我嗎？我才要問你怎麽會救我吧。明明知道來救我會有危險，你還是來救我了，對吧？”
“我剛開始是打算見死不救啊。因為……日向大哥是今日子喜歡的人。說真的，我一直覺得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啊，她果然想殺掉我啊。雖然有預想到這點，不過被她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之後，恐怖感才慢慢浮現呢——
“但是……就是因為日向大哥是今日子喜歡的人，所以今日子悲傷的表情在我腦中浮現，雖然不甘心，但我覺得還是得救你才行……然而在救你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不甘心，而且我也差點跟著一起被衝走，那個狀況比我想像中更危險，所以我徹底後悔了，想說早知道就不該來救
你……”
凜世數度擦去撲簌簌落下的眼淚。
“所以……跟毫不猶豫就救了我這種人的日向大哥比起來，像我這種在跟今日子的友誼中用盡心機的人，根本就贏不過你……”
“那、那不算什麽心機吧？不管是友情還是愛情，喜歡今日子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吧？”
“我一直覺得隻要能得到今日子，不管什麽事情我都做得出來，這樣根本不算友情。我沒想過日向大哥如果有什麽萬一，今日子會有多麽悲傷，隻顧想到自己而已。再這樣下去，我絕對會傷害到今日子。”
凜世含著淚水，轉身背向我。
“為了今日子，我不要再待在今日子身邊會比較好。”
凜世說完，就腳步沉重地離開了。
“等……”
我試圖留住她，向她追了幾步後，在我抓住凜世肩膀之前，凜世就轉過頭來。凜世正在哭泣，她的臉上是帶著明顯的放棄意圖、像幽靈一般無精打采的絕望神情。
“不用擔心喔，日向大哥。我已經放棄今日子了……所以也不會再糾纏日向大哥……再也不會……”
凜世的聲音因淚水而哽咽。
“所、所以……你就放心吧……！”
仿佛覺得繼紋待在這裏很痛苦似地，凜世隻丟下這句話就跑掉了。
“喂、喂！等一下啦！”
我剛才之所以叫住凜世，並不是因為擔心她說的事情。確實，要是凜世放棄妹妹，而且還因為待在妹妹身邊很痛苦而保持距離，也不再糾纏我的話，對我來說，平穩的每一天就會跟著迴來。這正是我引頸期盼的日子。
但是妹妹因擔心凜世而顯得寂寥的表情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凜世也一樣，在她抓狂攻擊我的時候，我覺得她是個腦袋有問題的家夥，但是她是真的重視我妹妹更甚於自己。正因如此，她才會打算退出……
凜世的淚水，以及妹妹寂寞的側臉。不知不覺之間，圍繞在我身邊（雖然這麽說，不過我多少有種這兩人間的關係建構根本完全跳過我的疏離感）的兩個少女的痛苦思緒，讓我感到非常心痛。或許我是多管閑事吧，可是……
（還是不能就這樣放著她不管……）
我的目光追尋著消失在雨中的凜世的去向，在冰冷的雨滴拍打下，我這麽想著。
於是我到學校後，就到辦公室詢問她的地址，但是基於什麽個人資料保護法，我沒能獲知答案。
這下傷腦筋了……我本來這麽想，但突然想到一件事。明明每天都會見麵，但女生就是不知道為什麽很喜歡寫信。雖然妹妹沒有手機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不過明明每天都會在社團活動時見麵，大家還是一定會寄賀年卡之類的卡片給她。
“對了，有賀年卡！”
一上完課，我就全力衝刺迴到家裏。
要潛進妹妹的房間，讓我有點猶豫……不過我還是屏住氣息，小心不要讓在一樓準備晚餐的老媽發現，悄——悄打開妹妹的房門。
雖然妹妹一天到晚都會溜進我房間，但我已經很久沒進妹妹的房間了。正確來說，自從小學六年級的暑假，妹妹寫不完暑假作業，我在老媽的命令下幫忙她完成功課後就沒有進來過了。
妹妹的房間裏有股甜甜的香氣。不知道是洗發精還是香皂或是香水，反正就是充滿那一類女生的味道。由於太過甜膩，讓我感覺不太舒服。每個角落都跟我的房間完全不同。
床上鋪滿充滿蕾絲的粉紅色床單（總覺得睡在那上麵會被蕾絲刺來刺去，睡起來會很不舒服），床上擺了好幾個（你是有幾個頭啊？）粉紅色愛心狀及凱蒂貓形狀的靠墊（是枕頭嗎？）。
家具大多統一為白色與粉紅色，牆壁上倒掛著看起來像薰衣草的幹燥花，下麵還放著一排芳香蠟燭。這裏是某種儀式的祭壇嗎？
“小明——你的咖哩飯要中辣還是甜味的？”
一樓傳來媽媽的聲音，我心中一驚。不行不行，這裏對我來說太像個異世界，我不小心就忘掉現實世界的事情。
“啊，中、中辣！”
為了不要被發現我迴答時身在妹妹的房間裏，我走到走廊上才迴答。
動作要快點才行……我在妹妹的房間裏搜索。我以為她的個性很大而化之，但房間裏意外地收納得很整齊。苦架上的資料夾也規規矩矩地附有“水球資料”、“水球照片”等書背標簽，所以我輕易地從中找到標明“賀年k”的資料夾。
在收在資料夾裏的賀年卡中，我找到了凜世的那張。伴隨著生肖的插圖，上麵寫著“明年也要努力打水球——！”的就是凜世的賀年卡。我一邊吐槽生肖插圖畫得爛到驚人，還有這是賀年卡，所以不該是“明年”而是“今年”才對吧，一邊抄下她的地址。
“好……走吧！”
我緊握住抄有她的地址的紙條，衝到家門外。
我搭上電車，朝凜世家前進。不知道是因為熱島現象還是什麽什麽現象，進入傍晚後，梅雨季的天空突然雲量大增。會像之前一樣，下起無預警的暴雨嗎……正如我所擔心的一樣，在我到達車站時，突然下起雨來。
就是這樣我才討厭梅雨啊。我一邊這麽想，一邊搭上公車，前往目的地的住址。
雷聲響起，仿佛以此為信號，更加激烈的大雨嘩啦啦地沿著公車窗戶滑落。隔著濕得好像變成霧麵玻璃一樣的窗戶，我望著窗外。
公車遠離車站前的熙熙攘攘，開上沿河而建的道路，前往寬廣的郊區。雨下得愈來愈大，河水變成土黃色的濁流。
河川沿岸是擁有廣闊庭院、像外國住家一樣大的房屋林立的住宅區。穿過這條路後，我看到一棟更大的房子……根據地址，那就是凜世的家。
那棟房子的周圍環繞著高大的圍牆，圍牆中種著如林木般蓊鬱的巨木。由於周遭都被高聳的圍牆跟深邃的森林包圍，就算極目遠望，也看不到裏麵的建築物到底長什麽樣。在公車站下車的我，不禁撐著傘呆立在原地。
“真誇張……這已經不隻是豪宅的程度了。”
圍牆上裝著滿滿的監視器。從凜世家在港口有倉庫這點，我可以預想得到她是大富豪家的大小姐，但我沒想到會富有到這個地步，不禁感到畏縮。
總之，基本程序應該是先按對講機吧……雖然我這麽想，但圍牆太長，不知道大門在哪裏。我為了尋找大門，沿著沒完沒了的圍牆一直走。
走了大約五分鍾（！）之後，我總算看到人門。有人站在門前。水藍色的水滴花紋雨傘……我見過它。我在學校屋頂上看過的這把傘，它的主人是……
“凜、凜世！”
我沒想到她會突然登場，因此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凜世穿著便服。她的打扮輕便得讓人覺得她似乎完全沒有打算要出門，下半身穿著丹寧緊身褲，上半身則是綴有蕾絲的小可愛。凜世用銳利的視線瞪著還在猶豫的我。
“你的身影出現在監視器上，所以我就出來了。你有事找我吧，日向大哥？”
明明是低年級的女生，她卻擁有異樣的魄力。她眼中仿佛有火花劈哩啪啦地飛舞……這難道是針對我的嫉妒氣息？
不行，別驚慌。為了妹妹，必須跟她好好談一談才行……我一邊這樣鼓勵自己，一邊告訴自己不要躲避凜世的視線，狠狠地瞪迴去。
“沒、沒錯。我妹說你的手機打不通，所以我非得特地來你家一趟不可。”
“是今日子叫你來的？意思是說今日子……她不想見我？”
總覺得瞪視著我的凜世眼中，有著兩種互相矛盾的情感……她眼中有憤怒跟膽怯。她因為生我的氣而瞪著我，但也因為害怕我的答案而不願靠近。以在吵雜的雨聲中說話而言，我們之間的距離遙遠到不自然的地步。
“你好像有點誤會，不過我並沒有告訴今日子。”
“咦？”
凜世顯得很困惑。
“你好像以為我已經告訴妹妹你是個百合女，但我什麽都沒說。”
“你在騙我吧？遭受到那種待遇，你肯定氣得要命，絕對會說出這件事！”
“我就說我沒告訴她啊。我妹對於好友一直請假感到很擔心，由於連手機都打不通，她害怕你或許是感冒住院。但是我知道你請假的理由，所以我就過來了。”
凜世的雙頰一紅。
“沒……沒錯。我以為日向大哥己經把我的事情告訴今日子了，所以我都沒去上學。因為我以為會受到今日子的輕蔑……”
凜世雖然顯得很憤怒，但也好像有些痛苦。愈是喜歡對方，就愈會遭到對方輕蔑，所以她一直將這份戀慕之情壓抑在心中，不讓它浮上台麵，會感到痛苦也是理所當然的。
看著這樣的凜世，我也莫名心痛了起來。我至今從來沒有那麽喜歡過一個人，也沒有談過那麽痛苦的戀愛。所以我也無法想像凜世痛苦的心情，不過……
“所以說，我沒有告訴我妹啦。”
不過，我想至少要鼓勵她一下。雖然她是個會攻擊我、誘惑我、綁架我的亂七八糟的家夥，不過對妹妹的愛意與對我的嫉妒才是她所有惡行的原因……也就是說，我是凜世那失控行徑的原因之一，所以我也感覺到一點點責任感。（吐槽：被強要怪自己穿的少的邏輯？）
“我妹把你當成好朋友，今後我也不打算告訴她任何事。所以啊，你就來上學吧。”
我打算要鼓勵她。而凜世聽到我沒打算告訴妹妹這件事時，也有一瞬間露出放心似的和緩表情。
然而凜世的表情馬上變得寒冷得像塊冰。接著她那充滿憎恨的冰冷視線看向我，讓我的背上竄過一股寒意。
“什麽啊……也就是說，你在同情我？”
凜世的自尊似乎受到傷害，她勃然大怒，突然把水滴圖案的傘砸到地上。
“上什麽學啊……我怎麽有辦法去學校！”
“我說過我沒告訴今日子吧？而且水球比
賽也接近了吧？”
“我已經無法忍耐了！要是待在今日子身邊，我就無法控製住自己，會愈來愈喜歡今日子。但是如果今日子稍一留意到我的心情，她就會輕蔑我、跟我絕交。所以我已經不能待在今日子身邊了！”
“但是你就這樣退出水球社，不是很不負責任嗎？這樣不是更會被我妹討厭？”
“那麽就算我這個百合女在你妹妹的身邊晃來晃去，你也覺得無所謂嗎？疼愛妹妹的日向大哥會覺得無所謂？你在同情我嗎？還是說你很有自信？”
凜世激動地滔滔不絕了起來。
“你是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所以能無條件地受到今日子的喜愛。關於這點，由於我是百合女，所以絕對不會被今日子接受。你是在以此炫耀你的勝利嗎？”
“哪有誰贏過誰呀，為什麽你要用這麽偏頗的方式解釋啊。”
“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啊！就算我們在假日約她出去玩，想說至少可以假裝這是在跟今日子約會，但總是會被她以有事為由拒絕喔。原本想說有事情就沒辦法了，所以我們也一直忍耐，但上了高中後……才知道她竟然是要跟日向大哥你去玩，才會拒絕我們！”
凜世情緒激動地抓住我的衣領。說是抓住我的衣領，不過身為學妹又是女生的凜世當然比我還矮，所以她現在的姿勢就好像是踮著腳尖掛在我身上一樣。
“我之前就知道她有哥哥，但是沒想到高中讀同一所學校後，會看到那種相親相愛的場麵！而且日向大哥你明明就那麽受到今日子喜愛，態度卻有點冷淡，可是今日子就是喜歡這樣的日向大哥！為什麽啊，明明我就比你更喜歡今日子，為什麽她就隻喜歡日向大哥……”
她抓著我的衣領，似乎滿心鬱悶地“咚”一聲撞向我胸口。
我要承受住她的這份思念……我是這麽打算的。然而因豪雨而濕滑的地麵，不願意讓我擔當這個帥氣的角色。
“嗚哇……”
我好像是在凜世逐漸逼近的時候，不知何時就被逼到河邊了。於是鬆動的河堤在承接住凜世的思念（與體重）的我腳下崩塌。
“哇啊啊——！”
噗通——！我掉進濁流中，發出很大聲的落水聲。頭在刹那間沉到水麵下，我連忙仰麵朝上。
不要像之前一樣陷入恐慌。我拚命地這麽告訴自己，試圖恢複冷靜。沒事的，這裏離岸邊很近，所以這邊應該是腳碰得到地麵的深度……我這麽想著，並用腳在河底探索。腳確實踩得到地，水深大約及腰……但是在我站起來的瞬間，我的身體就受到激烈的水流衝刷，頭再次沉入水中。
“嗚噗……！”
我不小心喝進了水，於是我慌張地把頭抬到水麵上。這正是“啊噗啊噗”這個詞所形容的溺水吸不到氣的狀態。
凜世俯瞰著我，露出“糟糕了”的表情，但馬上就很不甘心似地咬住嘴唇，出言怒罵溺水的我。
“活、活該！這是你不過稍微受到今日子喜愛就跩起來的懲罰啦，你就在那邊讓腦袋稍微冷靜一下，體會我的心情吧！”
如果隻要讓腦袋冷靜一下就足夠的話，那也就算了，但是不管怎麽想，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成全身冰冷的屍體啦！
我試了好幾次好幾次，想要站起身來，但都會被水衝倒。河水像麻花辮一樣，朝著正中央匯集、扭轉成一團，從岸邊流往河中央，把我衝走。要是被衝到腳踩不到地的深度就沒救了……在我這麽想的瞬間，我的頭完全沉到水底。
我在濁流中擺蕩，分不清楚上下。在泥水之中，我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在浴缸中感受過的同一種恐怖感襲擊了我。被封閉住的水底，無論怎麽掙紮都無法觸及的水麵，還有啵啵啵地湧起的泡沫，以及逐漸耗盡的氧氣……
不，這些並不恐怖。這些事情我其實一點都不在意……我注意到了這一點。
溺水的感覺一點都不恐怖，如果怕水的話哪能泡澡啊。而且我很愛幹淨，所以泡澡的時間反而比一般人還長，甚至被母親說過‘你是高中女生嗎！’。
那麽我害怕的是什麽？我不想一直被這種不舒服的精神創傷糾纏，我想忘記它，為此我必須找出真相。為了找出真相，我凝視著深深的水底。在心中某處，有個聲音踩下刹車，告訴我“快住手”。當我想甩開這道聲音時，我好像在藍黑色的水底，看見緩緩搖曳的紅色緞帶。
“略哇啊啊啊啊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大叫“救命啊”。這或許是附著在我記憶底層的話語吧。但是我無暇更深入探索自己的記憶了。若要問我為什麽，那是由於我剛才忍不住大叫，因此喝下了一大口水。
“咳咳咳！”
我嗆到了，但由於我是在水中嗆到，所以我嗆得愈嚴重，流進口鼻之中的水反而愈多。鼻子好痛，我快窒息了。
泥水讓我什麽都看不到，而且就算張開眼，泥沙也會刺激眼睛，帶來劇烈疼痛，所以連有光的方向……也就是水麵在哪邊我也看不到。我無奈地在被奪去視力的情況下拚命揮動手臂，尋找水麵的位置，但我似乎沉到相當深的地方，我的手隻是一個勁地劃水，沒有碰到上麵有空氣的水麵。就算我並沒有沉得很深，我的身體也在水流帶動下不斷翻轉，完全喪失了對上下的方向感。
我或許會死在這裏……我這麽想著。
快窒息了。
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如果吸氣，我就會喝下更多水，就這樣死去。
腦中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為在河水中激烈擺蕩而頭暈，還是體內的氧氣終於耗盡的緣故。
不管是哪個原因，現在的我什麽已經都搞不懂。我明白的隻有一件事，就是自己快死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感覺不到自己在翻轉了。剛才明明還覺得自己就快窒息，但我突然覺得腦袋暖唿唿的，感覺很舒服。我想或許是因為終於開始缺氧，於是我的腦袋放棄感受、思考痛覺與苦悶的緣故吧。
我好像快死了。我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我看見紅色緞帶在晃蕩。這應該是我很久以前的記憶。我猜這就是瀕死的人會看見的人生走馬燈吧。
緞帶並不是在昏暗的水底，而是在明亮的水麵搖晃。還有一隻纖細又柔軟的手緊緊握著我。我也記得這個觸感。
這隻小手……是誰的手？
這個記憶是怎麽迴事？覆蓋住視野的大量泡沫。在泡沫另一端，是張一閃即逝的小女孩的麵容。在她發間搖曳著的紅色緞帶。
在水中輕輕搖曳的那條緞帶……該不會是孩提時候，我在妹妹的懇求之下，用壓歲錢買的緞帶吧？
那麽那隻小手是……？為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不行，我什麽都想不起來。眼前愈來愈暗……
“你在做什麽！快抬起頭！”
一道銳利的聲音，劃破我即將跌進昏暗記憶中的意識。
此時我才突然驚覺，現在握住我的這隻手，並不是從前記憶中的那隻手，既非夢境，也不是幻影。現實中真的有人握著我的手。
下個瞬間，我就被一股力道猛然拉扯，而且還有一隻手從背後抱住我的側腹，用力把我抱起來。
“噗哈！”
臉總算露出水麵後，我盡情唿吸著新鮮空氣。雖然腦中還一片混亂，但是我得救了……我模模糊糊地了解到這件事，於是迴頭看向救了我的人。
然後我嚇到了。在背後支撐住我的人是凜世。
“為什麽……”
為什麽凜世要救我？如果她把我壓進水裏，我還比較能理解。
我想說話，但由於水麵激烈起伏，水灌進嘴裏，我發出了“咳咳咳”的咳
嗽聲。
“你閉嘴！”
凜世語調急促地厲聲怒吼。她就用這個環抱的姿勢拉著我往前，隻靠雙腳打水，一邊倒著遊一邊靠向岸邊。
要救助溺水者，對專業人士而言都很困難，即使是水球社的成員，身為女孩子的凜世，要邊支撐著身體比自己還龐大的我邊遊泳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水麵非常波濤洶湧。後方不時傳來凜世想換氣的“噗哈！”聲，然後是喝到水時“咳咳！”的咳嗽聲。
聽到她的聲音，我的頭腦完全恢複冷靜。光靠凜世的力量果然不夠，我得加油才行……剛好在這時候，眼前出現一根突出於河麵上的雜木樹枝。我拚命伸長手臂，勉強抓住了它。
“成功了！”
雜木的根應該不會紮得很深，而且地盤也已經鬆動了，所以不知道它何時會鬆脫。原先支撐著我的凜世，現在變成緊貼在我背後的狀態。但是我感覺得到她貼著我的力道很微弱。激烈的水流以強勁的力道想把我們衝走。我的頭數度沉到洶湧的水麵下，無法好好唿吸。
我們得快點到達岸邊……由於凜世緊貼著我，水阻力也變得很強，就算我想沿著樹枝接近岸邊，單手也無法支撐住我們的體重。我讓手慢慢滑動，並一點一點地往前進，但手在濕滑的樹枝上太容易打滑，疲憊的指尖已經開始陣陣痙攣。
但是如果我此時鬆開手，我們兩人都會被衝走。疲憊成這樣的話，到時候或許連擅長遊泳的凜世也無法得救。也就是說，我非得努力不可……！
手臂的肌肉已經到達界限，但我還是拚命在不斷發抖的手臂中注入力道，一點一點靠近岸邊。雜木枝仿佛馬上會脫落似地不斷晃動。雖然隻是短短一公尺的距離，但我覺得好像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然後，我的手終於碰到生長在水邊、一叢類似芒草的草。密布的雜草成束生長，我緊緊握住它。由於它集結成束，所以也有相當的強度。為了抓住這叢草，我非常用力地緊抓住雜木枝，於是從剛才一直支撐到現在的雜木終於鬆脫，往下遊流去。
由於雜木枝鬆脫，我們失去支撐物的身體被用力往下遊拉去。我握著那東草的手滑動了約一公分。葉子銳利的邊緣割破我的掌心。
“嗯……！”
掌心滲出了血。好痛，但是這時候不能鬆手。我更用力握住那束草。另一隻手也碰到岸邊了。我用雙手抓住那束草，用手臂的力量把我們兩人的身體拉向岸邊。
接著，我一邊抓著生長在河岸邊的草努力往上爬，一邊把自己的身體，以及像烏龜小孩一樣靠在我背上的凜世的身體拉上岸。
“……唿哈——！”
腰部也離開水麵後，我才終於感受到自己的身體確實承受到重力，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不過波濤洶湧的河流仍然在戲弄我的雙腳，試圖把我帶走，於是我急忙把腿抽出來，逃離它的魔爪。
然後我迴頭看向一直緊貼住我側腹一帶的凜世。
“凜世，沒事吧？”
我出聲詢問凜世。然而……凜世仍然把臉埋在我背上，沒有迴答。
“凜……凜世？”
我慌張地轉身，讓凜世躺到草地上。凜世滿臉蒼白，心髒雖然還在跳動，卻已經沒有唿吸。顯然是因為在疲憊不堪的狀況下吞了好幾次水而窒息。她的指尖仍然在微微痙攣，所以在窒息之後，她大概是靠著僅存的微薄氧氣與力氣拚命貼在我身上吧。
“怎……怎麽辦！”
我著急不已。我沒有手機，而凜世就算有手機，大概也因為這場雨或者因為落水而無法使用了。即使想唿救，在遼闊的高級住宅區也沒人會聽到，我也沒有時間一家一家地找人。
此時，我迴想起在學校泳池看到小麥做過的“人工唿吸”。即便那是抱著諸多邪念的人工唿吸，但從妹妹到中途為止都沒有出聲指正這點來看，她的方法應該是正確的。
“我、我記得是……呃，把臉轉向側麵，讓她吐出水……”
我按照小麥的動作這麽做之後，凜世口中就流出了黏稠的泥水。泥水停止流出後，我抬起凜世的下巴。
“暢通唿吸道，然後吹氣……”
我的臉靠向凜世蒼白的嘴唇。在近距離觀看下，雖然凜世跟妹妹的類型不同，不過從世人一般的標準來看，她是個相當漂亮的美少女……而且胸罩的線條從濕掉的衣服下透了出來，明明在這種時刻，血液還是一下子湧到我腦裏，讓我陷入自我厭惡之中。
“啊……對、對了，我忘記了。急救麵膜……”
長褲口袋裏放著濕答答的手帕。不過總比沒有好。我用力擠幹手帕，蓋到凜世嘴上。吹氣的時候必須捏住鼻子，所以我沒有蓋住鼻子以上的部分。
然後我隔著手帕，將我的嘴唇貼上凜世的唇瓣。雖然隔著一層手帕，但用嘴唇碰觸女生的唇瓣，果然還是會緊張。我的嘴唇一直都幹巴巴的，但凜世的唇瓣像棉花糖一樣柔軟，讓我嚇了一跳。女生的嘴唇都這麽柔軟嗎……我的心髒怦通亂跳。
但是與此同時，唇瓣的冰冷又讓我的心跳加速了一下。這種冰冷感或許是來自濕掉的手帕，不過隔著手帕，確實傳來凜世的唇瓣那寒冷徹骨的溫度。
（不能再發呆了，得快點做人工唿吸……！）
我焦慮地往凜世的唇瓣唿——地吐氣。然後我稍微鬆口，看向凜世的胸口，發現胸口緩緩凹了下去。
“太棒了！成功啦！”
我忍不住出聲呐喊，握拳做出勝利手勢。
很好，再做一次。當我這麽想著，把臉覆蓋到凜世臉上的瞬間，凜世就啪地睜開了眼。她隻是窒息缺氧，因此意識陷入朦朧之中，但心髒還有在跳動，所以氧氣再次進入體內後，她就恢複意識了吧。
“哇……不、不是那樣，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狼狽不堪，一不小心就差點進入拚命找藉口模式。但是凜世無暇聽我說話，她的氣管中似乎還有泥水殘留。
“咳咳！咳咳咳！”
口中噴出泥水後，她連忙趴在地上，有好一會兒，她就隻顧著咳嗽跟吐出泥水。
“你、你沒事吧？”
我輕撫凜世的背脊。有好一段時間，凜世都很痛苦似地吐氣，並一邊抬起頭。
“唿——……”
接著她做了好幾次深唿吸。
“你沒事吧？”
我一邊摩娑凜世的背部，再次這麽詢問。凜世把臉轉向我。她的鼻子跟眼睛都紅通通的，撲簌簌地掉下眼淚。我肚子痛或是嘔吐時也會這樣，所以我很清楚她有多痛苦。
凜世粗魯地揮開我輕拍她背脊的手，以此代替迴答。她還在生氣……我連忙把手帕指給她看。
“啊，別、別誤會喔？沒問題的，我有確實鋪上急救麵膜！”
“你為什麽要這麽顧慮我這種人啊……”
凜世低聲細語。她在生氣嗎……我這麽想，但她是在哭。看到我握著手帕的那隻手被草割得滿是鮮血，凜世瞪向我。
“為什麽要救我啊……隻要丟下我逃跑，你就不用被我糾纏或綁架了。這樣不就能甩掉大麻煩了嗎！”
“呃，一般來說，在那種狀況下會想到要見死不救嗎？”
“一般來說，就是因為是那種狀況才會丟下我不管啊，你是白癡嗎？”
“一般來說不會見死不救！而且你明明是我妹的朋友，我不可能棄你於不顧吧？”
“你為什麽說得出那種話啊！”
凜世眼中帶淚地大喊。
“我明明做了一堆討人厭的事……為什麽你要為了讓我這種人跟今日子和好而拚命努力啊。”
“你問我為什麽……”
就算你這麽問，我也很傷腦筋啊。
“重、重點是，你剛開始不是救了我嗎？我才要問你怎麽會救我吧。明明知道來救我會有危險，你還是來救我了，對吧？”
“我剛開始是打算見死不救啊。因為……日向大哥是今日子喜歡的人。說真的，我一直覺得要是你消失就好了。”
啊，她果然想殺掉我啊。雖然有預想到這點，不過被她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之後，恐怖感才慢慢浮現呢——
“但是……就是因為日向大哥是今日子喜歡的人，所以今日子悲傷的表情在我腦中浮現，雖然不甘心，但我覺得還是得救你才行……然而在救你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不甘心，而且我也差點跟著一起被衝走，那個狀況比我想像中更危險，所以我徹底後悔了，想說早知道就不該來救
你……”
凜世數度擦去撲簌簌落下的眼淚。
“所以……跟毫不猶豫就救了我這種人的日向大哥比起來，像我這種在跟今日子的友誼中用盡心機的人，根本就贏不過你……”
“那、那不算什麽心機吧？不管是友情還是愛情，喜歡今日子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吧？”
“我一直覺得隻要能得到今日子，不管什麽事情我都做得出來，這樣根本不算友情。我沒想過日向大哥如果有什麽萬一，今日子會有多麽悲傷，隻顧想到自己而已。再這樣下去，我絕對會傷害到今日子。”
凜世含著淚水，轉身背向我。
“為了今日子，我不要再待在今日子身邊會比較好。”
凜世說完，就腳步沉重地離開了。
“等……”
我試圖留住她，向她追了幾步後，在我抓住凜世肩膀之前，凜世就轉過頭來。凜世正在哭泣，她的臉上是帶著明顯的放棄意圖、像幽靈一般無精打采的絕望神情。
“不用擔心喔，日向大哥。我已經放棄今日子了……所以也不會再糾纏日向大哥……再也不會……”
凜世的聲音因淚水而哽咽。
“所、所以……你就放心吧……！”
仿佛覺得繼紋待在這裏很痛苦似地，凜世隻丟下這句話就跑掉了。
“喂、喂！等一下啦！”
我剛才之所以叫住凜世，並不是因為擔心她說的事情。確實，要是凜世放棄妹妹，而且還因為待在妹妹身邊很痛苦而保持距離，也不再糾纏我的話，對我來說，平穩的每一天就會跟著迴來。這正是我引頸期盼的日子。
但是妹妹因擔心凜世而顯得寂寥的表情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凜世也一樣，在她抓狂攻擊我的時候，我覺得她是個腦袋有問題的家夥，但是她是真的重視我妹妹更甚於自己。正因如此，她才會打算退出……
凜世的淚水，以及妹妹寂寞的側臉。不知不覺之間，圍繞在我身邊（雖然這麽說，不過我多少有種這兩人間的關係建構根本完全跳過我的疏離感）的兩個少女的痛苦思緒，讓我感到非常心痛。或許我是多管閑事吧，可是……
（還是不能就這樣放著她不管……）
我的目光追尋著消失在雨中的凜世的去向，在冰冷的雨滴拍打下，我這麽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