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單手相牽


    染井吉野淡紅色的花瓣,在遠處看來,似乎是白色的。


    為陣陣春風帶上半空的花瓣,有如雪的結晶般,在眼前飄然起舞。


    一旦置身飛舞花瓣間,就彷佛會被片片無間的白色所隱藏。樹下的花瓣的確很多。看不見自己身在何處,也看不見離自己稍遠的任何人。


    如是,兩名少女在毫不察覺對方的存在之下,逗留於無盡的白色中。


    然而,在二人漸漸接近,快將發現對方的時候,風突然停了。


    “啊……”


    那一刻,二人初次知道對方的存在。


    為白色花瓣包圍的少女,對我投以看似不可思議的目光。


    這究竟是怎麼了?


    白色的少女,就好像鏡中的自己。


    片刻間,二人一語不發地看著對方。在無風的樹下,在白色花瓣的陣陣細雨中。


    這,就是佐藤聖和藤堂誌摩子的初遇。


    春天的風


    1


    位於高中部校舍裏側的櫻花樹,似乎隻在四月上旬才是有生命的。


    自花落時分,到若葉萌芽的盛夏,正是昆蟲幼蟲們張顯聲勢的時期。樹下的走道,布滿了黑色種子般的排泄物。每年一定會有運氣不好的學生,被不小心失足落下的毛蟲擊中。


    當然,隻有在櫻花樹們身處的地方,既連接第二體育館和聖堂,主要為使用側門的學生們所途經的走道,才有上述事件的發生。這可不是單靠努力就能躲開的。途經櫻花樹下,必須同時注意頭上和腳下並快速通過。這已是莉莉安的一種常識。


    然而,在那些小東西終於結蛹沉眠之際,落葉的季節也隨之而來。麵對無盡葉海,沒一個學生的秋天是空閑的。


    即使到了結果的時候,大家也不能為櫻桃而高興。因為與此同時,銀杏也會紛紛落下,為校園帶來陣陣異味。


    當然,這也僅僅是我們渺小人類的價值觀。


    不問世事的櫻花,年複一年地開花結果,長葉落葉。


    如此,在同一地方佇立數十春秋。


    櫻花樹們對莉莉安的了解,應該比校園中人要多得多。


    “對啊,這並非什麼大事。”


    細聲說著的同時,我和一個月前一樣,看著那棵櫻花樹。


    櫻花正盛開著,但姊姊並不在身邊。


    不知不覺,我已踏入高中部最後一個學年了。


    摘下帶在頸上兩年的念珠,我把它一圈圈地繞上右手腕。頸上的念珠,並沒帶來什麼不便。姊姊已經畢業了,而我也不想再帶著什麼依戀。那實在讓人不好受。用念珠代替護身符,不是正好嗎?


    乘風而落的花瓣,在空中畫下一個又一個螺旋,自我麵前飄過。我伸出係有念珠的右手,張開手心,讓花瓣落在掌心。


    安慰?還是對我那軟弱內心的嘲笑?不管怎樣,櫻花瓣的確對我說了些什麼。


    “的確呢。”


    輕輕吐出獨白的同時,手心的花瓣已乘風而去。於過去的片刻,留於掌心那渺小的存在,已經落到地麵,於瞬間溶入花瓣的海洋,於瞬間變得無影無蹤。


    沒錯。這根本不是什麼大事。


    經曆戰亂的櫻花樹們,一定目睹了種種最為悲慘的過去。深刻的淚痕,不斷的思念,哀慟中的人們。這一切一切,都被刻在樹木之中。


    即使是失去所愛之人,但對我來說,她,依然在某處生活著。


    在相遇的一刻,離別的一天也注定會來臨。內心的缺口,應該還未大得不能自行修繕。


    風,稍微變強了。櫻花樹的枝葉隨風搖動,花瓣被無情地吹落。仰望天空,我靜靜閉起了眼睛。雨般傾注的花瓣,似乎要將我覆蓋,湮沒其中。


    我曾不止一次,希望變成自然界中種種遠比人類美麗的事物。為生為‘人’這罪孽深重的動物而悲歎,向自然請罪,希望得到寬恕。然而,正是這種對生存的逃避,讓我不知所措。


    我為存在於栞之中的神聖深深吸引。隻要和她在一起,那聖潔的光芒就能成為我生存的意誌。


    “白薔薇大人,啊……”


    四月以來,如此稱唿我的學生漸漸多起來了。依然不能習慣。這是一個月前,仍屬於姊姊的稱號。


    報恩,就請以身邊的人為目標。這是姊姊給我的話。但我真能做到嗎?


    不行,如此軟弱的人,根本不可能成為後輩們的姊姊。


    過去那天真的我,常常會無原無故地輕視,無視其他學生。但這種情感已經不複存在。我寧願選擇羨慕普通學生們。生存,明明是如此的困難,但她們,卻可以如此輕易地享受著快樂的每一天。


    我的確欠缺了什麼。然而,我卻不能具體地描繪出所欠之物。


    漸變強勁的風,將地麵的花瓣卷起,將世界變得一片雪白。


    花瓣是如此的多,但人始終是人,櫻花始終是櫻花。兩者間的界線,又是如此的清晰。


    大概這就是道理吧。


    同為人類,我和栞並沒能融為一體。不然,我們就已踏上進化的路了。


    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一層又一層累積的悲傷,最終會化為絕望。


    風,突然停了。


    隨之打開的視野中,我看見了不屬於自己的身影。


    “啊……”


    也不知道是哪一方將沉默打破。


    在離我不到兩米處,沐浴花瓣中的少女,向我投以帶著驚訝的目光。


    瞬間,腦海浮現起栞的身影。我並沒有將眼前的少女誤認為栞。不過,是突然出現的記憶而已。


    少女的膚色很淺。長相雖未稱得上極為惹眼的美麗,但不知是否因為那隨風描繪著自然的曲線,輕柔的茶色長發的緣故,讓人不禁聯想起西洋的古董人偶。


    大概是自他校轉學的新生吧。那是張陌生的臉。當然,我並不會將他人的樣貌一一記憶。


    我實在不懂得應付如此的相遇。


    “你是……”


    少女發問的同時,我把話吞迴了喉嚨。


    déjàvu[*注12]


    刹那間,似曾相識的情感向我襲擊而來。那甜美而酸澀的感覺。


    那時候,也是這樣。


    在相遇以前,栞就對我有所認識。但對我來說,直到在無人的教堂和栞初次相遇的一刻,我才認識到她的存在。


    這和那時候,不是一模一樣嗎?


    對和她有關的每一件事尋根究底,最後變得像跟蹤一樣,對之窮追不舍,結果——。


    一切都將崩潰吧。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去錯過這種相遇。如果她帶著栞一樣的微笑向我問好,我又該怎麼辦?


    就此跪倒原地,還是逃跑?


    不管怎樣,我已經變得異常起來了。


    “真是對不起。”


    然而,逃走的竟不是我。低下頭,帶著紅透了的臉,少女向校舍跑去了。


    將身體靠在櫻花樹上,我舒了一口氣。


    得救了。


    “沒事了。是個女孩而已。”


    但同時,奇怪的情感也湧上了心頭。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2


    我知道那個人的存在了。


    啊,不。不過是知道姓名而已。


    白薔薇佐藤聖大人。


    ‘輪廓深刻鮮明,不怎麼像日本人的臉上,掛著憂鬱的表情。實在是太性感了’。這是入學典禮當日,同學間流傳的傳言。


    初中的時候,的確曾有一年和現在的白薔薇大人同屬一所校舍。但我對那人並沒有印象


    。


    高低年級學生間的親密關係,是莉莉安高中部獨特的傳統。作為義務教育的一環,不論教師還是修女,都會為學生們的身心成長而竭盡全力。然而,一些憧憬姊妹製度,為之迫不及待的學生,早在初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收集並交換學姊們的‘情報’。


    黃薔薇鳥居江利子大人,擁有漂亮的領巾和輕盈的秀發,是不會被任何事難倒的超人。不過,江利子大人絕不會為之而洋洋得意。對了,就隻有‘不懂得謙虛的好處’這一項,是江利子大人所不精通的。


    紅薔薇水野蓉子大人,個性成熟而善於待人接物,更有優秀的領導和行動力,是典型的班務委員。各方麵皆極為優秀,那毫無瑕疵的美,正是水野蓉子大人不能為他人所仿效的魅力。


    入學典禮上鄰座的學生,似乎對高年級生的事了如指掌。類似的‘情報’,真是多不勝數。


    “誌摩子同學,最喜歡哪位薔薇大人?”


    每被如此問到,我都會直接迴道‘不知道啊’。


    “這個啊,因為哪一位都很讓人心動啊。”


    這是同學們出於善意的解釋。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到,班上絕大多數的學生,都有自己心儀的薔薇大人。像我這樣,連哪一位是薔薇大人都不知道的,真是極為稀有。


    ‘你是那一派的?’


    學生們,甚至會為所喜歡的薔薇大人,建立應援組織。這簡直和把薔薇大人們當作有名的藝人,沒什麼兩樣。再者,因為薔薇大人們比自己高兩個年級,一年級新生們在談論時,就更無所顧忌。即使已經結下姊妹契約的學生,也會熱烈地參與。對象是薔薇大人,那姊姊的感受也變得次要了。


    事情,就是這樣。


    如此,在不知道白薔薇大人還沒有妹妹的情況下,舉行迎新會的一天來臨了。


    那位‘鄰座的學生’對薔薇大人們的描述,的確很準確。迎新會上,我看到了紅薔薇大人和黃薔薇大人。兩位的外貌,的確和印象極為吻合。


    然而,隻有一個例外。白薔薇大人。


    不過,我對佐藤聖這一人物,並沒有十分具體的印象。不,不是這樣的。在印象形成前,我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遇到了白薔薇大人本人,並將她想像成別人了。在印象形成的過程中,意外就發生了。這樣說,或許更為確切一點。


    帶著平靜的表情,站在教堂中的,毫無疑問,是櫻花樹下的那人。


    但是,為什麼?現正為新生們帶上護符[*注13]的她,和那時候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微笑的臉,彷佛正隱隱作痛。沐浴櫻花瓣中,以無聲的目光眺望何方,那水般通透的表情,雖然也令人感到幾分寂寞。但,並不會讓人感到同情,想伸出援手。


    “誌摩子同學。”


    “啊。”


    來自背後的手輕觸我的肩膀,把我帶迴了現實。


    “前麵沒人羅。”


    同學小聲說道。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前方已經出現了可以容納兩個人的空間。


    “啊,對不起。”


    加快腳步,我跟上了前麵的學。作為新生的我,當然也是為了接受薔薇大人們所授與的護符,而在此列隊的。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雖然隻是瞬間,竟對學姊們產生了同情感,實在是太失敬了。


    繼李組之後,我所屬的桃組也開始領取護符了。將為我帶上護符的是紅薔薇大人,但我的視線,卻被為黃薔薇大人所分隔,站在教堂另一端的白薔薇大人所吸引。


    我很清楚。那姿態一進入眼簾,就讓人有種心痛的感覺。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無法將目光移開。


    薔薇大人們,為每一名新生帶上護符。從旁協助的,應該是妹妹們吧。


    終於,到我了。


    “願你得到聖母瑪利亞的守護。”


    紅薔薇大人為我帶上了護符。就在此時,我感受到白薔薇大人短暫的目光。這,應該是我的錯覺吧。


    一年級菊組的島津由乃同學到訪桃組的教室。這是入學典禮一星期後,某天放學時的事了。


    “請問,有什麼事?”


    “事情嘛,請跟我來行不行?今天應該沒有學會活動吧?”


    說著,麵帶微笑的由乃同學轉過了身。


    初中的時候,我曾和由乃同學同屬一班。然而,我對由乃同學的印象,就僅限於因心髒不好,體弱多病而時長缺席或早退而已。不過,包括由乃同學,我對同學們並沒有多麼深刻的印象。自從入讀莉莉安以來,結識知心朋友一直是件困難的事。


    所以,我實在想不到,由乃同學找我是因為何事。


    “到哪裏去?”


    “薔薇館。”


    “薔薇——”


    我把話嚥下了喉嚨。


    薔薇館。


    那是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學生會總部所在建築物的名稱。放學後,薔薇大人們都會在那裏集合。這是自鄰座同學處得知的。但對新生來說,那門檻的確太高了。


    薔薇之館,位於高中部校舍之間的空地,是一座略見古舊的木建洋房。雖是小型建築,卻與人一種堂堂的威嚴。


    “隨便進去沒問題嗎?”


    在由乃同學正打開玄關大門的時候,我發問了。


    “嗯?……啊。”


    由乃同學將手伸進水手領巾裏,自胸前拿出了什麼。隻是一會兒,由乃同學就將之放了迴去。


    “自入學典禮那天起,我就成為支倉令大人的妹妹。”


    那是一串念珠。美麗的綠色念珠。


    支倉令大人是擁有黃薔薇花蕾頭銜的二年級生,黃薔薇大人的妹妹。為此,由乃同學也可以自由進出薔薇之館。我對這類消息,知道的也實在太少了。


    “想和誌摩子同學見麵的那一位,就在這裏。”


    “那位是,白薔薇大人……?”


    我如此問道。升上高中的一個月以來,我和山百合會的幹事們基本沒有往來。能想到的原因,隻有一個。櫻花樹下的那次偶遇。白薔薇佐藤聖大人。


    “不。”


    說著,由乃同學踏上了玄關側的樓梯。


    “正在恭候的,是紅薔薇大人她們。”


    和外觀一樣,薔薇之館的內部也頗為古舊了。踏上樓梯,上了年紀的木板隨即發出了悲嗚。


    “紅薔薇大人,為什麼?”


    “這個啊。”


    由乃同學沒有再說什麼。似乎她也對此沒有頭緒。


    “由我來迎接,大概是因為我知道誌犘子同學的樣貌吧。”


    “喔。”


    我並沒有追問下去。再想想,那位白薔薇大人,並不會通過第三者傳喚我。有什麼事,她一定會親自來訪。雖然沒有證據,我的確如此認為。


    由乃同學說過,等待我的是‘紅薔薇大人她們’。有事相告的學姊不止一位,那由由乃同學來迎接我這作法,就可以理解了。


    到達二樓,由乃同學敲了敲走廊上第一扇茶角木門。


    “藤堂誌摩子同學已經來了。”


    “幸苦了,請進來吧。”


    房間裏傳出了溫和的迴答聲。


    “請進。”


    我踏進了由乃同學所打開的門。


    “我是藤堂誌摩子。”


    行過禮,我抬起了頭。桌子另一端的兩位學生,也站起來迎接我。


    “特地要你來實在抱歉。”


    “有些事想和你談談。”


    “請坐吧。”


    隨著半命令式的一句話,椅子被移了出來,而我也有點不自願地坐下了。位置,正好和她們麵對麵


    。將要談及的,應該不是簡單的事。


    “我們也應該作自我介紹吧。”


    “不,不用了。”


    雖然甚少主動了解他人的事,但我並非對世事不聞不問。麵前的兩位,已經是高年級的知名人物了。


    紅薔薇大人和黃薔薇大人。


    “那麼,我先行告退了。”


    在為我送上紅茶後,由乃同學便準備離開房間。


    “由乃,謝謝你了。”


    “真是麻煩了。”


    兩位薔薇大人對正離開的由乃同學輕聲說道。閑聊般的聲音,門外的人應該不能聽見。


    “令要參加學會活動吧,一個人迴去不要緊嗎?”


    “最近身體不錯呢。春天裏似乎不會有什麼問題。”


    薔薇大人們,似乎很關心由乃同學的身體。


    “嗯,說起來臉色的確不錯呢。”


    以理解的語氣迴應由乃同學後,紅薔薇大人突然將我變成了交談的對象。


    “那,你有沒有姊姊?”


    “哈…!?”


    問題的對象應該不是別人。但這毫無先兆的發問,實在讓人不能馬上作出迴應。


    “有沒有姊姊,應該是個簡單的問題吧?”


    麵帶微笑,黃薔薇大人追問道。


    “沒,沒有……”


    “為防有誤,請確認一下。我們問的並不是親姊姊。”


    “沒錯。”


    問題所指的,不論是姊妹製度下的姊姊,還是親生姊姊,答案都一樣。我並沒有姊姊。


    “原來如此。”


    “這樣我們就放心了。”


    為什麼‘放心’?拋下我不管的兩位薔薇大人,隻是互相微笑著。


    “那,誌摩子同學。我們進入主題吧。”


    “嗯。”


    椅子上的我,有點緊張地等待薔薇大人們的下一句話。


    “請你來並沒有其他事。隻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有事…拜托?”


    雖說是有事拜托,我卻感到那種不答應便沒辦法離開的壓力。簡直像在討論機密事項一樣。雖然對高中生來說,這比喻並不適合。


    可是。


    “願不願意,到山百合會來幫忙?”


    “哈!?”


    發出驚訝的叫聲後,我一言不發地看著兩位薔薇大人。紅薔薇大人的‘拜訪’,實在太讓人吃驚了。答應還是拒絕,我實在想不到該如何迴答。


    “嗯。有必要說明一下呢。”


    像似已洞察我的內心般,紅薔薇大人說道。


    “如你所知,山百合會是以被稱為薔薇的三名學生為中心運作的學生會組織。但三個人又怎能應付所有事呢?所以,我們會讓妹妹從旁協助。這些你都清楚吧?”


    “是,花蕾們。”


    由乃同學的姊姊,支倉令大人就是其中一員。此外,小笠原祥子大人,似乎也擁有這頭銜。


    “很好。”


    “很順利嘛。”


    互相看了看對方,兩位薔薇大人語帶滿意地說道。


    “不論我還是黃薔薇大人,都有個能幹可靠的妹妹。可惜的是,隻有白薔薇大人卻沒有妹妹。”


    “沒有妹妹。”


    理解了紅薔薇大人所言,我將話重複了一遍。雖不能肯定是否自同學處聽得,但‘有一位薔薇大人沒有妹妹’,如此的傳聞我的確有所耳聞。


    “沒錯,她沒有妹妹。不過那和這次的主題並沒有很大的關係,並不用多加深究。實際的問題,是人手不足。誌摩子同學應該參加迎新會吧?”


    “是的。”


    為我帶上護符的,正是紅薔薇大人。不過麵對眾多新生,的確不可能將她們的容貌一一記下。隻是一次見麵,就不得不將對方銘記於心,可是極不普通的事。


    “因為白薔薇大人沒有學生從旁協助,當時隻好麻煩她的同學代勞了。”


    但那位學生,隻答應幫僅此一次的忙。三年級生們無一不在為將來努力,請白薔薇大人的同學幫忙並不是長遠之計。薔薇大人們,就此對我一一解釋。


    “現在雖然有了由乃的加入,但她是黃薔薇花蕾的妹妹。讓她成為白薔薇大人的助手並不合適。”


    “不哦。幫忙是不分薔薇顏色的。不過呢,由乃的身體並不太好,實在不應該叫她承受太大的負擔。”


    薔薇大人們繼續談論著。總的來說,薔薇大人們似乎打算在校園生活較輕鬆的一年級生中,挑選一名助手。而我,就是被選中的。


    “我已經理解兩位的意思了。但是,為什麼選中我?”


    “恭喜哦。經嚴格選拔,在所有一年級新生中,我們選中了你。”


    黃薔薇大人張開雙手說道。


    “……是真的嗎?”


    “誌摩子同學,請對花言巧語多加提防哦。”


    紅薔薇大人對我投以同情般的目光。


    “咦?……那麼。”


    “當然是玩笑。”


    說著,黃薔薇大人吐了吐舌頭。但就在此刻。


    “你們這算幹什麼!”


    由乃同學離開的時候,靜靜地關上了茶色房門。但此刻,隨著來自房間之外,令人吃驚的叫喊聲,那扇門被粗暴地打開了。


    帶著一臉憤怒站於門外的,正是白薔薇佐藤聖大人。


    “到底是怎麼一迴事?”


    在我踏進房間的刹那,室內的空氣凍結了。但兩位朋友,蓉子和江利子,很快就自短暫的驚訝中恢複了過來,還笑著縮了縮脖子。


    “幹什麼,啊。”


    “嗯~”


    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掛著一臉無辜。


    “原來今天的課後集會,並沒有‘臨時取消’啊”


    我把門關上了。事到如今,我實在沒辦法將話中的刺一一摘除。


    早前特地通知我集會臨時取消,不過是排除障礙的一種策略。


    “集會的確取消了。我和江利子之所以留下,不過是為了私人事務而已。”


    “不是很普通的事嗎?你究竟為什麼不滿意啊?”


    “全部,都不滿意。”


    如此迴應了江利子,我走到桌子旁邊。


    全部,都不滿意。


    瞞著我將一年級生叫到這裏,瞞著我想要或已經做了什麼。而且那一年級生,竟然是藤堂誌摩子。


    “首先請二位解釋一下,為什麼招待這位客人?”


    我盡可能讓自己冷靜,但吐出的話,依然伴隨著難以掩蓋的憤怒。


    “客人?啊,是指藤堂誌摩子同學?”


    自蓉子口中輕輕溜出來的,是沒有半點掩飾的謊話。說出名字便足夠了,幹什麼要添上多餘的自言自語?實在讓人生氣。


    “我想邀請藤堂誌摩子同學,到山百合會幫忙啊。”


    “……什麼?!”


    江利子拉出了誌摩子身旁的椅子,並請我坐下。但我站著便將話喊了出來。我,已經不能更激動了。


    “請不要管這種閑事好不好?”


    不可思議地,在房間裏飄蕩而久不散去的,隻有我的唿喊聲。話音比我想像的更大。


    空氣迴複平靜後,蓉子吐出了冰冷的話。


    “多管閑事?這件事,應該與你無關吧。”


    像要和我對抗一樣,友人以冷靜的態度,有條不紊地說著。在我的瞳孔中,那姿態似已化成了無比的憎惡。


    “沒關係?這怎麼可能!”


    憤怒隨著聲音一同傾瀉出去。我甚至感到,全身的皮膚都在發燙。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蓉子,合起雙手看著我。多次目睹我和蓉子的口角,已是見怪不怪的江利子,絕不會插半句話。但對此毫無經驗,顯得不知所措的誌摩子,隻好帶著一臉不安,一言不發地坐著。


    “為什麼會如此認為?”


    蓉子再次問道。這樣就可以讓人覺得,你不是在假裝了嗎?


    “前幾天,我不小心說漏了嘴,在你麵前提到了一名一年級生的名字。而現在,那名一年級生就坐在這裏。但事先我對此全不知情。我實在難以將此理解為偶然。”


    “不小心,啊。”


    蓉子笑了笑。


    “不小心說漏了嘴,是現在吧。”


    (……!!!)


    不好。但已經太晚了。曾經徹底粉碎,在過去的數個月才慢慢重建,那幼苗般脆弱的自尊,已經出現了龜裂。那一瞬間,我選擇了能保護最多自尊的方法。此時此刻,隻要把損傷減到最小,我依然能閉上雙眼,默默承受崩解散落的自尊碎片。


    “出去。”


    我如此命令誌摩子。


    “啊…!?”


    “你啊,聽不見嗎?請馬上離開這房間。”


    “但是”


    “求求你了,出去…!”


    麵對不知如何是好的誌摩子,我發出了哭泣般的懇求。


    “請照她的話做吧。”


    隨著蓉子的話,江利子點了點頭,將誌摩子帶離房間。聽見二人走下樓梯,我終於鬆了口氣。


    “……謝謝,幫了我。”


    因為蓉子的幫忙,我才沒有在誌摩子麵前,上演失態至極的一幕。奇怪的是,假若我難堪尷尬的一麵,是為蓉子所目擊,整件事就會成為一種無可奈何。自從那一次,撕裂的傷口在她麵前表露無遺後,我就認識到,不論如何修繕如何隱藏,在蓉子麵前都隻是徒勞。大概,是這樣吧。


    “對你來說,那孩子真是如此重要?”


    “不知道。”


    為了使自己冷靜下來,我扭開水龍頭,用雙手洗了洗臉。


    誌摩子在我心中,到底是個怎樣的存在,我根本沒考慮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蓉子沒有在誌摩子麵前,說穿我的心事。大概,不論未說出口的話是什麼,那都會是我真正的‘心事’。因為,那將是蓉子給我的答案。


    “我不小心說漏了嘴。你是這樣說的吧?”


    轉過身的我如此問道。


    “對。”


    蓉子的話音很輕。


    “說漏了嘴的話,就是不能說的話。你自己也承認了。那對你來說,為什麼那個一年級生的名字,是不可告人的?對你來說,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存在吧?”


    “嗬。”


    我笑了笑。想不到,蓉子竟如此確切地分析了我的內心。


    沒迴應什麼,我把水龍頭關上了。應該到此為止了。這話題繼續下去,大家隻會會不歡而散。然而,因怒火麵無法自已的我,卻不知不覺地迴到了蓉子麵前。


    “那,又怎麼樣了?”


    “怎麼樣了…?”


    問著,蓉子將手帕遞給了我。但我並沒有接受。用手擦去臉上的水,我發出了強硬的反問。


    “即使我對藤堂誌摩子抱有任何特殊的感情,那也不應該成為邀請她加入山百合會的理由啊!”


    “我當然明白,可是。”


    “什麼可是…!”


    為衝動所控製,我舉起了右手,朝著蓉子筆直地揮了過去。


    蓉子應該可以輕易躲開。但她卻沒有那樣做。而我的手,也緊貼著友人的臉頰停下了。我,出不了手。


    沒有絲毫動作,我們看著對方。但首先轉過臉去的,卻是我。


    “別把這當成你一個人的事好不好?”


    以左手握住右手,我背向了蓉子。過了一會兒,蓉子將手,輕輕地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聖。”


    蓉子的手很溫暖。然而,無法伸手觸摸,也無法將之揮去的我,又是何等的軟弱。


    “有件事,我一直後悔至今。”


    蓉子繼續說道。


    “是你和栞同學的事。”


    聽到那名字,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動了。猛地轉過身來,我拋開了蓉子的手,後退了數步,將身體靠在背後的桌子上。


    “不要再提起栞的事。”


    將之忘記大概比較好。但我實在不想去忘記。久保栞,就是支撐我的十字架。


    “不。正因為是現在,我要把話告訴你。雖然遠不及你,但那時候我也受傷了啊。對你來說,或者我隻是多管閑事。但如果我再管多一點就好了。這樣,你和栞同學或許能成為一對幸福的姊妹。直到現在,我依然如此認為。”


    “哼……姊妹。”


    這是多麼的理想啊。蓉子不過是把一年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姊妹的關係,也可以有很多種。不論你與栞的關係,會以何種形式終結,至少也有機會留下兩年的美好迴憶。正因為此。”


    “那又怎麼樣?”


    麵帶笑容,我以刁難的目光緊盯著蓉子。我的麵容,應該不能更有惡意了。


    “要以藤堂誌摩子代替栞,完成那姊妹的契約嗎?”


    “不是這樣。”


    蓉子張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不想讓別人成為自己的妹妹。這並沒有問題。誰會繼承白薔薇大人這頭銜,現在還不知道。相比之下,你才是更重要的。我又怎麼會讓你去承受不必要的負擔呢?”


    “你不明白。把藤堂誌摩子叫來。”


    “嗯,的確呢。不過啊。”


    “不過?”


    我問道。言談間,我似乎冷靜下來了。


    “真是讓我驚訝。”


    蓉子微笑道。


    “為什麼?”


    “在吐出藤堂誌摩子這名字的時候,你的表情,和初次提及栞時候的表情,簡直一模一樣。我沒想過要讓誰成為代替品。我隻是希望,你能多和別人建立關係而已。”


    “關係……”


    除了栞,我誰也不想要。對已畢業姊姊的感謝,並不能成為尋求妹妹的理由。蓉子、江利子、還有她們的妹妹,我的身邊已經有她們。我真的需要去建立更多的‘關係’嗎?


    稍微低下了頭,蓉子繼續說道:


    “看見誌摩子同學,我更是是吃了一驚。”


    “……她和栞並不相似啊。”


    我率先做出了否定。我根本沒想過,誌摩子和栞會有相似之處。


    “當然。我也不覺得你會在誌摩子同學身上,找到栞同學的影子。”


    察覺到我的想法,蓉子補充道。


    “那,為什麼?”


    “那孩子很像你啊。”


    “像我…?”


    我是不是聽錯了?誌摩子和我,到底有什麼共通之處?但既然蓉子有如此感覺,說不定這的確是事實。


    在櫻花樹下,在花瓣之雪停下的刹那,我和誌摩子相遇了。那一刻我的確感到,眼前的少女,就像似鏡中的自己。


    為什麼她會在那裏?而我,又是如何到達該處?


    “哪兒相似,我就不說了。要不然可真會捱打了。”


    蓉子開始收拾房間了。話,已經說完了?還是她認為,再談下去也沒什麼意義?蓉子將用過的杯子一一洗淨,將桌子收拾整齊。必須花時間,好好考慮別人的話。的確是這樣。


    “相似的,是我的弱點吧。”


    是為了讓蓉子留下嗎?拿起江利子的書包,我如此問道。


    “嗯。”


    已經走到茶色本門前的蓉子,迴過了身來。


    “但即使是那柔弱的你,我也喜歡啊。”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那些長處了。”


    “嗯。我知道。”


    苦笑著,蓉子打開了門。


    “就連我自己,也不怎麼喜歡呢。”


    4


    “請問,留下那二位真的不要緊嗎?”


    我向一同離開的黃薔薇大人問道。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插手,隻會令事情越變越糟。即使是旁觀,也是不必要的。讓她們自行解決,才是最好的辦法。”


    “這樣啊……”


    不過,隻要一想到事件是因自己而起,我便覺得多少應為此負上責任。因為我的出現,白薔薇大人才會責備紅薔薇大人。


    “誌摩子同學……?剛才被嚇壞了吧?”


    “是的……啊,不。”


    慌慌張張地,我搖了搖頭。然而,黃薔薇大人的臉上,似乎寫著一幅對答覆並不在乎的表情。


    離開薔薇之館,我和往常一樣,踱步於走廊上。入讀高中部一個月,我對校舍已頗為熟悉,已不需要送行了。不過,黃薔薇大人卻一直和我走在同一路上。這樣,是為了貫徹不做幹預的原則吧。薔薇館的二樓,隻剩下紅薔薇大人和白薔薇大人。


    “真文靜呢。是不是因為,麵對著我?”


    “麵對同級生,也不會有多大變化吧……”


    “喔?”


    轉過頭來的黃薔薇大人,稍稍揚起了嘴角。


    在走到樓梯附近時,我向黃薔薇大人發問了。


    “現在,我應該怎麼做?”


    就此分別,我似乎會墮入沒有出口的迷宮。被困人們交錯的感情之中,不知所措,更無法脫身。


    “是指來山百合會幫忙的事?……照你的意願下決定就可以啦。”


    “我的意願?”


    “啊,對不起。我並沒有拋下你不管的意思。隻是,蓉子……不,紅薔薇大人的確是為了白薔薇大人而利用了你。但這事和你無關,你更沒有服從的必要。所以啊,請按照自己的意願下決定。斷然拒絕也不要緊。”


    “可是。”


    “就此離場,會後悔是嗎?”


    “……我也不肯定。”


    梯口旁的走廊上,我們將身體靠在牆上,並肩而立。


    我終於明白了。黃薔薇大人,並不像紅薔薇大人那樣,對白薔薇大人積極幹涉。不站在任何一方,保持中立觀察全局。大概正因為此,黃薔薇大人似乎很了解紅薔薇大人和白薔薇大人。


    “我是從由乃那兒聽來的。誌摩子同學,似乎參與了哪個委員會的活動啊。”


    似乎是為了轉換氣氛,黃薔薇大人改變了話題。


    “是的。”


    “什麼委員會?”


    “環境整頓委員會。”


    “——真像你呢。”


    說著,黃薔薇大人將雙手環抱胸前,低著頭,把目光結中在布鞋先端。黃薔薇大人,應該在笑吧。


    “你也想生活在沒有人類的樂園嗎?”


    “…?”


    “朋友之中,有個這樣的人。”


    自走廊的窗戶遙望天際天。那一刻,白薔薇大人的身影,浮現於我的腦海。那明明是無法看見的。然而,於似雪的落櫻中閉上雙目,仰首天空的身影,卻在瞬間如幻象般,漂過眼前。


    “不要為紅薔薇大人而耿耿於懷啊。”


    黃薔薇大人,用發帶將頭發向後束起。


    “誌摩子同學,不喜歡到山百合會幫忙嗎?”


    “不。”


    我輕聲地作出否定。不過,如果問題是‘希望與否’,我的答覆一定會是‘否’吧。


    既然不討厭,就嚐試一下吧。這應該是黃薔薇大人想說的吧。對這種發展,我早已習以為常。


    小時候,我曾不止一次陷入這種景況。班長,班會委員,還有各種幹事。沒有主動參選,卻一次又一次不明不白地變成了眾人的代表。討厭的話大可拒絕。然而,我對那些工作的厭惡,又並非如此強烈。因身邊眾多明確表態‘討厭’的學生,而勉為其難這種事,至今更是多不勝數。


    到底有多討厭?


    這種事,明明是人們所無法量度的。


    “希望誌摩子同學,能再光臨薔薇館哦。下次一定能好好招待你。”


    “……”


    麵對滿麵躊躇的我,黃薔薇大人終於認真了起來。


    “你似乎在嚐試自己下決定,但像現在這樣可不行啊。仔細觀察我們的日常工作,再自行判斷。慢慢考慮清楚再迴覆我們。”


    不要求我接受邀請,黃薔薇大人一直強調的,是由我自己做決定。但某程度上,比起無理的強迫,這說不定是種更難達到的要求。


    “可是,不馬上迴覆真的沒問題嗎?”


    “不能第一時間弄清事非黑白,就放不下心嗎?態度很認真嘛。”


    黃薔薇大人的臉上,浮現起一絲微笑。讓我苦惱而不知所措,真是那麼有趣嗎?


    “再說,現在我的立場依然飄忽不定。造訪薔薇之館,如果會讓白薔薇大人不高興的話…”


    “說不定呢。不過,隻要你是莉莉安的學生,那隨時隨地都可能遇上白薔薇大人啊。既然如此,想逃也逃不了哦。”


    “既然如此……”


    說不定,的確是這樣呢。


    不管怎樣,我和山百合會幹部們的關係,已是不爭的事實。白薔薇大人不喜歡我,也是無可奈何。當然,我不能因為白薔薇大人,選擇從此於莉莉安消失。


    “不是說過了嗎?不必在意白薔薇大人或其他人的想法,好好為自己考慮就可以了。”


    “為自己考慮……嗎?”


    現在,應該做些什麼了吧。——我如此想到。


    曾於初次相會時圍繞著我們,那雪般的落櫻,明明已在很久前,消失於土壤之中了啊。


    “沒錯。就算不能辨別黑白也不要緊。白薔薇大人自己,也是一片灰蒙蒙的。”


    “啊…?”


    “也就是,懸吊半空,不上不下羅。”


    輕撫著我的頭發,黃薔薇大人像講悄悄話般說道。


    “這位同學,似乎不太尊重身上的製服啊。”


    不快的語句自身後傳來。一如所料,聲音的主人正是蓉子。


    “怎麼了?”


    “‘怎麼了?’”


    說著,蓉子的視線投向我前方的學生們。在校舍一樓走廊通往院子的出入口,六位新生整齊地排成一列。


    “失、失禮了。”


    可能是害怕蓉子的目光吧,一名學生用手掩住領巾,帶著一臉通紅跑開了,其餘的,也紛紛離開了現場。


    “你在幹什麼啊?”


    “沒什麼。不過是清晨的問好而已。‘貴安,白薔薇大人’,‘貴安,天使們’……有什麼問題?”


    “既然是清晨的問好,為什麼要讓她解開領巾?”


    “對啊。”


    “什麼對啊?”


    “這不是很平常的事嗎?校服不整潔,就必須這麼做。指出後輩的錯誤,是高年級生的責任吧。‘請問,能幫我係上嗎?’,還曾經有學生這樣問呢。真是積極得讓人意外的孩子啊。”


    在我轉過頭迴望四散的學生時,今天那位‘積極的孩子’已經消失在某個班級當中了。


    “要是大家都跟著這麼做,我可怎麼辦?”


    “可隻為一個人係上不公平吧。”


    “公平啊……真不像你呢。”


    “別頂嘴啦。既然如此,就讓我替蓉子整理一下領巾吧。”


    我一


    伸出手,蓉子趕緊後退了一步。


    “住手啊,我可不想跟你在這兒胡鬧。”


    “胡鬧?”


    我反問道。


    “難道不是嗎?”


    蓉子用下巴指了指院子。


    “我當然不知道你真正的用意。但為了疏遠她而上演這種鬧劇,也太不明智了吧?”


    在那裏的是誌摩子。穿著體育服的她,似乎正在修繕花壇的柵欄。這應該是委員會活動的一環吧。


    誌摩子就在那裏。


    我們的視線相遇了。然而,就在看見誌摩子那清澈瞳孔的瞬間,我後悔了。


    真想將目光移開。真想避開眼前這一切。


    可是一如所料,誌摩子看見了我。在這嫩綠萌芽的季節中閃閃生輝的她,就像在責備我一樣。


    “可別自爆哦,白薔薇大人。”


    搖搖我的肩膀,蓉子輕輕說道。


    發現蓉子正在我的身旁,誌摩子點了點頭,而蓉子也向誌摩子揮了揮手。我那一度冰結的時間,終於慢慢開始流動了。


    在誌摩子轉身繼續工作的同時,我離開了現場,延著走廊,一直走到看不見院子的地方。


    得救了。


    我向蓉子說了聲謝謝。雖然有些氣人,但說不定蓉子並不是永遠的敵人。


    下課後,藤堂誌摩子再一次來訪了。


    “貴安。”


    我一打開門,誌摩子似乎顯得有些驚訝。握著門把的她,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


    “找紅薔薇大人嗎?”


    “是的……不,任何一位薔薇大人都可以。”


    “請進來等吧,她應該快到了。”


    除了我,二樓並沒有其他人。我隻好讓誌摩子進來,小心款待,希望她能盡快離開。當時曾以為這是蓉子的計謀,但現在我真是為此後悔莫及。


    “日本茶?紅茶?咖啡?”


    “啊,哪一樣都可以。”


    “實在抱歉,‘哪樣都可以’今天正好缺貨啊。”


    不知怎的,我的話變得如此轉彎抹角。在我麵前的孩子並沒做錯什麼,但遺留在這房間久不消散,昨天和蓉子對話的餘韻,還有早上那尷尬的場麵,都令我難以釋然。我的內心,真是和小孩一樣。


    “那,就和白薔薇大人喝相同的飲品吧。”


    並沒被高年級生的惡意嚇倒,誌摩子平穩地迴答道。


    “這可是即溶黑咖啡哦。”


    “那,就這樣吧。”


    真不知道這是氣量,還是單純的遲鈍。算了,不應該讓這種事影響。


    我應該怎樣做?


    邊想著,我將一粒粒的咖啡放進空杯子,並注入熱水。完成一切後,我才想起手中拿著的,是姊姊喜歡的杯子。


    “請慢用。”


    在黑色的液體中加入咖啡伴侶和砂糖後,我將杯子遞給了誌摩子。怎麼看,她也不像經常喝黑咖啡的人。這也許是武士的仁慈吧。


    “謝謝。”


    誌摩子道過謝後,我便放下杯子,在她的正前方坐下了。


    光從外表,實在難以想像誌摩子會如此堅持已見。沒碰過咖啡伴侶和砂糖,誌摩子便拿起了杯子。雖然努力地保持表情平靜,那實在是太勉強了。


    想一想,誌摩子的行為可說是深入敵陣。相比我,她應該緊張得多。


    “會來幫忙嗎?”


    放下咖啡的事,我進入了正題。蓉子和江利子都沒來,而花蕾們和由乃似乎也不會來了。事情的發展似乎很順利。


    “如果白薔薇大人不喜歡,我絕不會勉強。”


    “這應該和我沒有關係吧。”


    “……黃薔薇大人也這麼說過。”


    垂下頭,誌摩子苦笑道。


    這種時候,我也應該這麼做吧。


    放鬆下來,我看了看誌摩子的臉。像這樣的對話,還是第一次呢。


    “得到我的同意,你就會到山百合會幫忙吧?”


    “是的。”


    “那我先此聲明。這並不代表,你將成為我的妹妹”


    我斬釘截鐵般說道。每逢人手不足而需要尋找助手,我都會有這種反應。最初,因考慮到讓後輩們幫忙會比較方便,臨時助手往往由祥子或令的同學擔當。但不少人都將之誤解為我的妹妹候選人。無可奈何,我隻好為此一再讓同學們勉為其難。


    “我知道了。如果這意味著成為白薔薇大人的妹妹,我是不會接受的。”


    誌摩子抬起頭來正色說道。


    “還真是爽快呢。”


    “啊,對不起。”


    沒有拒絕我任何的要求,誌摩子並不需要道歉,然而那一句‘對不起’,卻牢牢地纏住了我的心。


    “那藤堂誌摩子同學將僅作為臨時助手,為山百合會鞠躬盡瘁嗎?這又是為什麼?”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能將話說得親切一些。然而,誌摩子的迴答還是一樣的平穩而認真。


    “如果有地方需要我的話,即使是這樣的我。”


    “——”


    突然,我想了起來。


    我喜歡聖的臉,所以請留在我的身邊。


    因為姊姊的話,我成為了薔薇館的居民。


    ‘如果像我這樣的臉也可以的話。’


    那一刻的我,如此答應了姊姊。


    不論誰都希望,其他人認為自己是重要的。


    即使和大部分同學合不來,我一直相信,終有一天會遇到能互相理解的人。臉也好什麼也好,喜歡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已是種極大的救贖了。


    “好。”


    自椅子上站起來,我拿起了書包。


    “就請到山百合會來幫忙吧。”


    應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放下誌摩子,我走向了房門。


    “首先,把那兩個杯子洗乾淨吧。”


    我無法直視誌摩子。


    她,根本就是另一個我。


    秋之羈絆


    1


    自那以後,誌摩子成為了山百合會的臨時助手。


    話雖如此,這並沒為我們之間的交往,製造什麼理由。


    誌摩子並非主動,常常自動請纓的人。隻有在需要人手時,才會由由乃或祥子代為通知誌摩子。這或者可以用劃清界線來形容吧。不管怎樣,她以和花蕾們不一樣的型式,和山百合會建立著關係。


    六月來了。


    繼五月的迎新活動,山百合會開始為運動會和開放日等秋季才會舉辦的活動進行準備。沒有太多公務,山百合會迎來了比較清閑的時期。


    “那為什麼還要把誌摩子拉進去?”


    某天的午休,我如此質問蓉子。難得薔薇館二樓,隻有我們兩個。


    “不為什麼。”


    輕描淡寫地,蓉子迴避了我的問題。


    “誌摩子不是山百合會任何人的妹妹,不是說過不會讓她在起草階段參加會議的嗎?”


    為應付人手不足,不得不尋找臨時助手。——這是蓉子為了讓誌摩子加入山百合會,使用的權宜之計。


    “不過就現時情況而言,我們很需要誌摩子的幫忙啊。所以早些下決定讓她加入,不是更好嗎?啊、對了,我們還要幫忙準備花寺學院的開放日呢,但我那任性的妹妹怎樣也不肯參與有關的事。為此,我們不正需要誌摩子的幫忙嗎?”


    “……”


    蓉子的主張的確有其正當性。但那理由不是後來才加上去的嗎?


    “話說迴來,聖又打算怎樣改善‘現時情況’呢?”


    現時情況,這是指身為白薔薇大人的我,還沒有妹妹的事。不去完


    成己身責任者,又何來批評他人的理由呢?如果我有妹妹,我們自然不需要臨時助手。


    “蓉子,你真是變得越來越討厭了。”


    “有個奇怪的朋友,我能不這樣嗎?”


    蓉子真是很會挖苦人。對別人溫文儒雅,對我卻滿口毒舌。如果隻論‘金玉其外’這一點,說不定我們還挺相似。


    說到對各人的感覺,祥子很多行為都頗有貓的風範;令是個正直得發傻,表裏如一的家夥;由乃看起來,就象個隻能在家中稱雄的霸王。


    誌摩子啊——。認真想想,我實在沒什麼概念。暫不說窺探內心,就連她的表麵,我也沒看清楚。


    “那孩子真是幹得很好。”


    眺望窗外的蓉子說道。


    “那孩子?”


    聽到我的反問,蓉子指了指窗下。或者是為委員會當職吧,捧著文件的誌摩子正好跑過院子。


    “我的確想過讓她成為你的妹妹,但不管怎樣,不好好栽培她實在可惜。”


    “這話怎麼說?”


    “你不覺得終有一天,她將會成為薔薇大人嗎?……失去她,對山百合會來說可是巨大的損失啊。”


    山百合會的損失。


    我發出了苦笑。真是辛苦蓉子了,還要為畢業後的事煩惱。


    “已經放棄為我尋找妹妹了吧?”


    “當然不是——”


    在誌摩子的身影消失於校舍中後,蓉子關上窗戶麵向了我。


    “方法應該有很多吧。”


    “很多,啊。”


    那時候,我應該在為來年二月的學生會幹部選舉擔心吧。


    多年來的選舉,都是以對花蕾們的信任投票的形式進行。


    但我沒有妹妹。


    這樣下去,白薔薇大人的職位,很可能引起學生間激烈的競爭。


    如果演變成這樣,誌摩子會怎麼辦?勉強參選,總讓人覺得很可憐。


    (可憐?)


    這真是不可思議,我竟然會為誌摩子擔心?


    (沒錯。)


    我的確有些在意誌摩子。雖可以用‘被吸引著’來形容,我卻不想對此做如此單純的解釋。


    最起碼,我對誌摩子的感情和為栞所傾注的思念,是完全不一樣的。


    所以這絕不是一種‘吸引’。


    雖然她們之間有著不少共通點——對信仰的虔敬,長發,還有純潔的美貌。


    我想得到栞的一切,我也想為她付出一切。在發現這是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時,我們的關係也走到終點了。首先發現這事實的是栞,而為了生存,我們不得不接受包括離別的一切。


    對今天的我來說,栞是天使般的存在。要天使為凡人墜地,實在是一種奢望。


    相對地,誌摩子是人。


    隻要能在遠處眺望就足夠了。


    不知不覺間,我會因此變得愉快。


    2


    誌摩子。


    被如此稱唿,我實在是很高興。


    沒有同學之類的字眼,隻是誌摩子三個字。


    在薔薇之館,除了同學年的由乃同學,大家都叫我誌摩子。即使隻會是短暫的,這已令我對山百合會產生了歸屬感,令我感覺到同伴們的存在。


    第一個叫我誌摩子的,是白薔薇大人。


    ‘既然她不是你的妹妹,就不要叫得那麼親密嘛’,麵對紅薔薇大人的嘲弄,白薔薇大人有點不耐煩地迴應道:‘大家都這樣叫她不就沒事了嗎”。祥子大人是白薔薇大入的第一個‘跟隨者’,而自那以後,大家都開始叫我誌摩子了。


    一個人在組織中的稱謂,是應該根據一定的規則決定的。


    如果大家任意使用不同的稱謂,一定會引起混亂。


    就像由乃同學,高年級生和同級生對她會有不一樣的稱謂,但叫她‘由乃’的就隻有令大人。


    正因為大家都叫我誌摩子,我才能接受大家的關心和愛護,作為大家的妹妹,而沒有特定的姊姊。要不然,我大概永遠都會覺得,自己不過是山百合會的客人。


    我喜歡身處山百合會的時間,喜歡被稱為‘薔薇家族’的山百合會幹部們,以及和她們有關的種種。


    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的立場,完全融入她們之中。正因為,那是個讓人感到愉快,溫馨的地方。


    白薔薇大人每次給我的印象都可以不一樣。她可以是神秘的、令人害怕的、吊兒郎當的、溫柔的。但不管怎樣,我一直都很在意白薔薇大人。


    如果在工作的時候,發現白薔薇大人正在身邊,我就會有種安心的感覺。不論她正在幹別的事,或是以不友善的目光看著我,更不論是什麼時候。


    這是為什麼?


    如果要比喻,這大概和有著相同目標的同伴間的關係很相似,隻要感到對方的存在,就會覺得安心。


    我並不孤獨。白薔薇大人給我的,就是這份內心的安穩。


    初夏的某一天。


    放學後,我在校舍間的院子看到了白薔薇大人。


    在餵貓的白薔薇大人,似乎正為之樂在其中。


    “喜歡貓嗎?”


    我在白薔薇大人身後輕輕問道。我並非沒有勇氣主動和白薔薇大人說話,但卻一直沒這樣做過。


    “嗯,喜歡。大多數動物我都喜歡吧。”


    “連蛇和蚯蚓也喜歡嗎?”


    “的確呢。”


    白薔薇大人用食指輕輕摸著貓的腦袋,而貓也舒服地叫了叫。


    “隻要大家答應不侵犯對方的領域,共存大概不會是難事吧。”


    “共存,啊。”


    “嗯。”


    貓兒看起來已經不小了,但似乎還未成年。帶著黑色斑紋的虎皮貓,身上不少地方都有還未長出毛發,剛剛愈合的傷口,看上去似乎依然隱隱作痛。


    “這孩子被烏鴉襲擊過啊。應該發生過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或者那些烏鴉也有空著肚子的孩子呢。”


    誰都沒做錯什麼,隻因為大家是不一樣的生物。白薔薇大人,隻是輕輕地說了這些。


    “雖然這可能很任性,我實在不想看到它們互相傷害,我會盡力去阻止。當然我很清楚,這世界上不會隻有美好的事,殘酷的殺戮一樣存在。”


    那白薔薇大人所愛的‘大多數動物’中,又包不包括人類?白薔薇大人時常會眺望窗外片片綠陰,但那溫柔的目光,似乎正憧憬著離人們極為遙遠的事物。


    我大概會被白薔薇大人拒於門外吧。作為人類,我的心中泛起了這種感覺。


    “請問,這隻貓以後怎麼辦?”


    貓兒看上去似乎有點神經質,但當我伸手撫摸它時,它卻沒有逃跑。


    “也不會特地做些什麼啊。”


    ‘都傷成這樣了,送也沒人要啦’,白薔薇大人的玩笑,實在不怎麼好笑。


    “但您已經用貓食餵過它了。”


    “這麼做不對嗎?”


    “並不是不對,不過……”


    我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但我沒有選擇對白薔薇大人保持沉默。


    “貓兒一但習慣了,就會失去在自然界求生的能力。”


    “也對呢。”


    “暑假的時候怎麼辦?還有寒冬呢?而且您不可能永遠留在這所學校吧。”


    大概我把自己帶入貓兒的處境了。貓兒像忠心的狗一樣,每天在校園等待已畢業的白薔薇大人。想到這裏,我不禁流下了眼淚。


    “一時的同情,反而是一種殘酷啊。”


    不是這樣的。我也不希望貓兒被烏鴉殺死。


    “這會令傷口變得更深。”


    白薔薇大人眯起了眼睛,而我就轉過身子,用手擦了擦眼瞼,像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眼淚一樣。


    “誌摩子說得沒錯啊,說不定我所做得的的確是另一種殘酷。不過它還是個孩子啊,身上的傷好不容易才好了,有時候就放過我們吧,我也不會為它準備一日三餐啊。”


    白薔薇大人覺得,這貓兒終有一天可以獨當一麵嗎?到了那時候,就可以棄之不顧而毫無牽掛嗎?


    但這樣真的好嗎?貓兒一定會對白薔薇大人那溫暖的雙手念念不忘,會一再記起如餅乾般香脆的貓食的味道。


    “相遇的時候,離別就已經在等待了,終有一天要分別的。為了逃避離別而逃避相遇,逃避去開始一段關係,這很痛苦不是嗎?……就像我呢,誌摩子。”


    白薔薇大人用左手輕輕握住右手腕。


    “我很感激已畢業的姊姊,她為我傾注了那麼多的愛啊。即使姊姊畢業了,我也不覺得她離棄了我,在沒有姊姊的校園,我是這樣生存下來的啊。”


    一串念珠,在白薔薇大人的袖口隱約閃閃生輝。


    3


    那時候的我,說不定是在勸說自己。


    “終生永不分離,那是一種奇跡啊。”


    不知道誌摩子會怎樣理解。


    暑假很快就開始了。


    我過了一個和一般學生極為一樣的暑假,沒為升學試作什麼考慮,也沒參加暑期補課。


    應邀和蓉子一起到祥子家中遊玩,一個人在家整個晚上麵對電視,有興趣的時候,才會著手完成作業。


    然而。


    是誌摩子的話,在我的內心留下了絲絲痛楚的漣漪吧,我一次又一次帶著貓食前往高中部的校舍。有時候貓兒會出現在我的麵前,但在大多數時間裏,它隻會隱藏在我發現不了的某處。


    我會把餅乾一樣的貓食放在不受雨打的地方,改天再來的時候,貓食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證明貓兒依然在某處生活著。即使貓頭兒的食物成了其他動物的營養,我也不會在意。


    在暑假結束,運動會舉行的時候,奇怪的傳言漂進了我的耳朵。


    誌摩子將會成為祥子的妹妹。


    “什麼事?”


    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前往了祥子的教室,質問她有關傳言的事。但麵對我的質問,定睛看著我的祥子,隻會反問了一句‘什麼事’。這真是讓人感到不快的冷靜。


    “為什麼我要被白薔薇大人責備?”


    “…?”


    “選擇自己的妹妹,應該不需要別人的同意。”


    麵對高年級生,毫無懼色地為自己的行動提出正論,真不愧是蓉子的妹妹。


    圍觀者越來越多了。白薔薇大人和紅薔薇花蕾間的爭執,這麼有趣的事可不是經常能看到的。


    不過。


    “你是認真的嗎?”


    “沒錯。”


    我們已經無暇理會周圍的學生了。不。無暇理會的隻有我,祥子不過是無視那些圍觀者而已。


    “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在觀察藤堂誌摩子。我認為她是山百合會所需要的人才。”


    “為了山百合會的需要,而讓她成為你的妹妹嗎?”


    我不能洞悉祥子的想法。但隻要祥子不作出‘希望誌摩子成為自己的妹妹’這樣的肯定,她和誌摩子就不會被承認為姊妹。


    “怎樣的理由您才會接受呢?以容貌為選擇標準這種答覆,又有說服力嗎?”


    “——!”


    刹時間,我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連已畢業的姊姊也被褻瀆了。用盡全身的力氣,我終於把緊握的手控製住了。


    看了我一眼,祥子說話了。


    “您這麼重視誌摩子,為什麼不考慮一下,讓她成為自己的妹妹?”


    “我要怎樣對誌摩子才……!?”


    當自己被作為引證,我慌張了起來。沒錯,那是藏在我內心某處,一直不能釋懷的事。誌摩子不是任何人的妹妹,卻理所當然一樣留在薔薇館。


    讓誌摩子成為薔薇大人,方法不隻一個。——我想起了蓉子的話。


    原來如此,作為祥子的妹妹,成為後年的紅薔薇大人候選人。


    讓誌摩子成為祥子的妹妹,這的確不需要誰的許可。


    首先發現誌摩子的說不定是我,但我卻什麼也沒做。


    缺乏和他人建立親密的關係,卻又想去接近誌摩子,去了解誌摩子,我實在太狡猾了。


    現在祥子出手了。我焦急了起來。


    失去誌摩子真是那麼可惜嗎?——是的,的確如此。


    不過。


    我無法承認這一切。


    “你對誌摩子有多了解啊?”


    “這個啊。”


    祥子的話裏似乎隻有疑惑。


    “不過,一直這樣下去對誌摩子並不好。最起碼,我了解到這一點。”


    “啊…?”


    “不能如此繼續下去了。停止對她的束縛,或是讓她以誰的妹妹的身份,正式加入山百合會,我們必須在這兩者中作出選擇。”


    “——”


    我沉默了。


    “啊……”


    沒錯。


    為什麼我沒注意到?為什麼我忘記了?我竟然忘記了誌摩子現在最需要些什麼。


    “我明白了。”


    我的話音突然變得平穩了。


    ‘最了解誌摩子的一定是自己’,不知為何我一直有著這樣的自負。但我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更要由身為後輩的祥子來提醒。這實在是太丟臉了。不,根本是自一開始就顏麵全失。


    “雖然如此,我可不會把誌摩子讓給你。”


    當我心中某物破壞消散的時候,另一事物萌芽了。


    “這是什麼意思?”


    祥子詫異地問道。那一刻,我正式向祥子宣戰了。


    “誌摩子會成為我的妹妹。”


    “哦哦~”


    當著祥子麵前,圍觀者們發出了陣陣叫聲。很好,這樣就是背水一戰了。


    “……身為後來者的您,想橫刀奪愛嗎?”


    “當然不是這樣,誌摩子還沒接受任何人的念珠吧。”


    既然如此,我不過是先一步走到了起點。


    不,即使比賽已經開始,隻要還沒有人到達終點,我便有足夠的時間去追趕。


    假如,有人先一步到達終點——


    那我隻能橫刀奪愛了。


    “為什麼您會如此認為?”


    祥子的聲音被上課鈴聲所蓋過。


    “為什麼?”


    說著,我轉過了身子。


    “我比較適合誌摩子,不是嗎?”


    迴過頭,我向祥子和圍觀者們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我相信自己一定會勝利。


    祥子不會為了誌摩子爭奪戰,而犧牲課業吧。


    在走廊奔跑的我,想起了誌摩子所屬的班級。


    應該,是一年級桃組吧。


    4


    在上課的鈴聲中,白薔薇大人把我拉出了教室。


    “請,請問……”


    “跟我來。”


    白薔薇大人並沒有因我的困惑而停下。走廊上滿是急於返迴教室的學生,而我們就往相反方向逆流而行。在上課時間逃離教室這種事,實在是難以想像,但我並不討厭被白薔薇大人強牽著手腕的感覺,隻是,急速的心跳讓我有點難受。


    “到哪裏去?我並不會逃跑啊。”


    在緊急出口前,我停下了腳步。鈴聲已經停止了。


    “啊,對不起。”


    像


    是從自我中蘇醒過來一樣,白薔薇大人放開了我的手。


    教師們一般都會準時上課,現在趕迴去已經來不及了。就算來得及,我也不能就此拋下白薔薇大人,獨自迴到教室。


    我們合力打開了緊急出口那厚厚的門,風打亂了我們的頭發。


    我和白薔薇大人一起離開了校舍。


    是因為我們最初就將這裏視為目的地?是我們在漫無目的下無意來到這裏?我們又迴到初次相遇的櫻花樹下了。


    “雖然有時限。”


    白薔薇大人正色說道。


    “請成為我的妹妹。”


    是我已經預計到白薔薇大人會這麼說嗎?不,說不定這是我內心所渴望聽到的。


    “以一般標準來說,我不會是個好姊姊,但我一定會很適合你。在任何事情上,你都不會受到的束縛,而且…”


    “請問……”


    我打斷了白薔薇大人的話。


    白薔薇大人並不知道我所背負的事。知道了,她還會希望成為我的姊姊嗎?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向白薔薇大人傳達我的心事。在白薔薇大人麵前,我可以傾吐內心的一切,但這樣又會不會將一半的負擔,轉嫁到白薔薇大人身上?不管會被接受或被拒絕,我不可以讓自己,成為白薔薇大人的負擔。


    “你討厭嗎?”


    “怎麼會!”


    我使勁搖著頭。


    “可是。”


    “不要說這些。我想得到的答案,隻是yes或者no。”


    白薔薇大人很認真地看著我,嚴肅的目光確切地告訴我,她不會接受其他迴答。


    “我……”


    在吐出話音的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想告訴白薔薇大人的那些事,根本不重要。


    為這些事擔心,我實在是太小看白薔薇大人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白薔薇大人根本不在意我背負著什麼。她所希望接受的,隻是純粹的‘我’。


    所以,我應該放下內心的包袱,解開封閉著自己的盔甲,將真正的自己展示在她的麵前。


    就像在漫長的旅程當中,選擇同一樹蔭下稍作休息,言語不通的旅人。即使不去傾訴有關自己的一切,大概我們也會走到一起。即使終需離別,再次踏上各自的旅途,隻要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我們就能讓靈魂得到真正的安寧吧。


    不需要言語,不需要刻意的交往,我們自會互相接近。


    “請讓我,成為你的妹妹吧。”


    我輕輕握住白薔薇大人伸出的手。


    “我答應。”


    “以後,請多多指教。”


    雖然看起來很象,我卻不想將之視為單純的‘握手’。就像以手指輕輕懷抱對方的手一樣,迴想起那種感覺,內心就會得到安寧。


    “啊、對了,還有這串念珠。”


    白薔薇大人解下了象手鐲般係在右手的念珠。但在正要為我載上念珠的時候,白薔薇大人改變了主意,把念珠係上了我的手腕。


    “還是這樣輕鬆點。”


    就象允許我隨時將之解下一樣。雖然不會這麼說,白薔薇大人是希望能減輕我的負擔吧。


    念珠上依然能感受到,來自白薔薇大人僅餘的溫暖。


    看著我手腕上的念珠,白薔薇大人的臉頰浮現出滿意的微笑。


    “請問。”


    “嗯?”


    “我們不迴教室嗎?”


    “啊~!?”


    “課隻是開始了十五分鍾啊。”


    “誌摩子真是個認真聽話的好學生啊。”


    “是姊姊太不認真了啊。”


    姊姊。


    一聽到這兩個字,大家似乎都有點難為情。


    “真沒辦法。那,我們出發羅。”


    抓住我的右手,姊姊突然跑了起來。


    “姊姊也太極端了。”


    我慌慌張張地跟上姊姊的腳步,和她一起奔跑著。自手腕跳落的念珠,在以指尖互相牽引的雙手旁搖曳著。


    為什麼內心的感覺是那麼舒服。


    牽著誰的手,象這樣一起奔跑。


    我要向祥子大人和白薔薇大人的支持者們道歉,是發自內心的歉意。


    對不起。


    不過對白薔薇大人來說,我的確是必要的啊。


    雖然隻有半年。


    相差兩個學年的我們,一起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半年後,別離必定會到來。


    但在那一刻前,我不會放手。


    “誌摩子,dash~!”


    念珠在我們之間搖曳著,那裏,我將建立起自己的歸屬。


    後話


    真是混亂了混亂了。


    現在是幾月了?


    大家好,我是今野。


    在我這裏,二月似乎已經結束了。踏入新的一年,迎接剛開始的三月,我的心情似乎變得有點奇怪。在得到了什麼的同時,似乎又失去了什麼。時差真是讓我變得遲鈍了。但現在可是遲鈍不得,麵對新的一年,又是申報稅款的時候了。


    話說迴來,你那裏現在又是什麼時候呢?


    執筆之際,我實在沒有餘暇去考慮別的事,不過現在想一想,讀者們能在櫻花依然盛開的時候拿到這本書,真是太好了。


    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四月出版的吧,……嗯,說不定真的不錯呢。


    以日本的‘形狀’而言,每個地方的開花時期都會有所不同吧。仔細想想,‘哪兒的櫻花正在開’才是現在的問題呢,即使錯過了櫻花盛放的時期,說不定依然能在山上的某處,找到那粉紅色的花朵。


    啊~真好啊。因為不怎麼喝酒,我基本上不會參加那些類似野餐的賞花活動,不過,居所附近存在著幾處櫻花盛開的地方,能到那裏賞花,我也已經心滿意足了。從巴士上眺望片片的粉紅,也使人賞心悅目。


    嗯~櫻花。


    正如“隻是單手相牽”中提到的,夏天的毛毛蟲災害的確嚴重。上中學的時候,雖然以自行車代步,但在兩旁種滿櫻花樹的路上,卻有些必須徒步通過的地方。經過的時候,真是讓人提心吊膽。但不管怎樣,春天還是最捧的啊~!


    說起櫻花,在幼稚園就讀高年級的時候,我便是屬於“櫻花”班的,而低年級的時候就被分配到“薔薇”班,不知為何兩次都是薔薇科班別呢。說到班別,其他的還包括“紫羅蘭”、“百合”、“菊花”等等。……應該還有一個,是什麼呢?是“桃”班嗎?我還真不敢肯定。


    “似水流年”描寫了一些幼稚園時代的故事,而我對那時候的事,也依然記憶猶新。


    班上有淘氣的男孩子,也有動不動就哭個不停的女孩子。


    我記得教室的環境陳設,也記得曾經鑽進修女裙子的事情。


    祈禱時的禱詞,所唱過的聖歌。


    還有乘坐校車的指引小冊子。對我來說,這一切似乎都是發生在昨天的,真是不可思議。


    嗯嗯,這是和幼稚園有關的故事。


    小學的最後一年,在為升讀中學作準備的集會上,我遇上了曾於幼稚園和我同屬“櫻花”班的同學。事隔六年,麵對滿心懷念的我,她竟完全不能認出眼前的人,就是那時候的我。當時,我們可是很要好的朋友啊。……這真是令人驚訝。所以我很了解聖和佑己身邊人們的感受,我能去了解。


    但會失憶的也不隻是別人。在巴士上或在街頭巷尾,被畢業以來便沒再見麵的同學叫住,麵對那似曾相識的臉龐,我又能記起多少?……真是的。


    ——在我迴記往事的同時,薔薇大人們也終於畢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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