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畢業前夕


    1


    蔚藍青天。


    有如聖母瑪利亞的心境般,純粹潔淨,伸展至世界的每個角落。雖不能說沒有半片雲彩,但眼前景況,已讓人感到心曠神怡。


    晴天,正正適合畢業典禮這莊重的日子。


    不過。


    蓉子心中如此想到。


    到底是怎麼迴事?


    這種毫無實感的感覺,到底是怎麼迴事?


    低年級學生,在黑板寫上‘祝賀各位學姊畢業’幾個大字。然而,不可思義的是,於遠處眺望的自己,對此竟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


    自己,並非毫無緊張感。隻是,身為這莊嚴日子的主角,卻怎樣也無法將精神投入深刻的感慨之中。


    這真的沒問題嗎?


    沉寂感,沒有;興奮感,也沒有。此時此刻的自己,竟沒有什麼感情起伏。


    沒錯。這種感覺,和展開重要工作前的心情,的確很相似。希望典禮在沒有絲毫阻滯下,順利完成。典禮還沒有進行,心境卻已先行一步。


    這的確是個壞習慣。到了這一刻,依然不想放下‘紅薔薇大人’這名銜。在本年度學生會幹部選舉後,就應該退居幕後的自己,到了最後的一刻,依仍緊握手上的工作。


    “祝賀各位學姊於本日畢業。”


    上午班會結束後,數名二年級學生步入了教室。她們為畢業生們,送來了形為白色薔薇的襟花。


    這是每年的慣例。由同屬一組的二年級學生,為每位畢業生配戴襟花。所以,剛才進入教室的,是二年級椿組的學生。


    眼前影像,讓蓉子不禁想起,那令人懷念的往事。一年前的今天,自己也曾以同樣形式,踏入學姊們的教室。


    為畢業生配戴襟花。這重要而光榮的職務,在學生之間是很受歡迎的。為此,希望擔當此職的學生們,會通過猜拳,競爭那僅有的六個名額。


    ()


    想到這裏,蓉子起了疑問。


    自己,並沒有在猜拳中勝出啊。再者,自己更沒有舉手,去競爭那六個名額。


    (——啊,對了)


    蓉子終於想起來了。沒有這些記憶,是應該的。自己,並沒有競爭過。做為唯一的例外,蓉子事先就被決定為六人之一。身為班會委員,蓉子更因而擔當起‘先鋒’這一位置。


    想為畢業生獻上襟花,卻又不希望走在最前麵,是絕大多數學生的想法。對這些略微害羞的學生來說,蓉子無疑是依賴的對象。


    ——蓉子同學,拜托你了。


    被如此委托,是第幾次了?太多了。蓉子,也沒有把它們一一記憶。


    然而,自己並沒有被利用的感覺。托這種依賴的福,才可以親手為姊姊,戴上襟花。出於偶然,姊姊和自己在不同年級同屬一班。就像現在的江利子和令一樣。


    (令)


    話說迴來,道聽途說,得知了一些有趣的事。


    今年,令亦將為畢業生們,配戴襟花。令,並不會主動參與這工作,也不會如蓉子般,被‘委以重任’。然而,令應該沒有猜過拳。


    為什麼呢?


    ‘無論如何,請讓令同學,為我們配戴襟花。這是大家的期望哦’


    這就是三年級菊組,提出的‘特別要求’。


    身為姊姊的江利子,感覺一定挺複雜吧。不,對她來說,這說不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現在,我們將替各位學姊配戴襟花。雖然對此並不善長,但我們一定用盡心完成。有什麼失誤或不足之處,敬請多多包涵”


    看似代表的學生,向畢業生們致詞。在她身上,蓉子彷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有什麼失誤’,這讓人有些擔心。失誤,是指不小心被襟花的別針,刺傷手指嗎。真希望,失誤不會發生。


    “衷心祝賀各位學姊畢業。”


    二年級生們,共分為三組,每組兩人,一人拿著裝有襟花的盒子,一人負責為畢業生配戴襟花。很快,其中二人便來到了蓉子麵前。


    “紅薔薇大人,祝賀您。”


    二人向蓉子深深地鞠躬。然而,在下一個瞬間,豆大的淚滴,自雙手拿著紙盒的學生眼中,湧了出來。


    “怎、怎麼了?”


    蓉子吃了一驚。隻是數秒的刹那,蓉子實在不能理解眼前的事。


    “實在很抱歉”


    說著,那名學生慌忙擦了擦眼淚。


    “不知怎麼的,變得這麼感動啊”


    因為一隻手離開了箱子,如花瓣般薄弱的紙盒,差一點就折壞了。


    “一直以來,她都很喜歡紅薔薇大人。”


    負責配戴襟花的學生,在旁邊補充到。


    解開安全扣,手持襟花的二年級生,準備為蓉子戴上襟花。不過,她的雙手,也在戰抖。


    “對不起啊,好痛。”


    刺傷了指尖,那學生用了不少時間,才於蓉子胸前,戴上襟花。


    “實在對不起,似乎,有點歪了。”


    “謝謝,沒問題的。”


    對不起


    微笑著,蓉子感到歉意由心而生。對比自己,麵前那不知姓甚名誰的二年級學生,更為畢業典禮而感動。


    所有畢業生的胸前,都已戴上了襟花。然而,二年級椿組的學生沒有離開,並集合於教室一角,似乎在商討著什麼。低頭窺視紙箱,像似數著什麼。難道發生了意外?


    (怎麼了)


    遇上此等場麵,即使事不關己,蓉子也無法坐視不理。


    (數量,不對?)


    滿麵迷茫的二年級生們,立於原地,反覆思量後,終於行了離去的禮儀,並步出教室。


    “等等。”


    有如自然反應般,蓉子叫住了正要離開的學生們。


    “是什麼事?”


    二年級生代表,應聲轉過身來。


    “剛才,才記起來。今天,有位學生因流行性感冒而缺席。如果襟花有餘,可否交由我們代為保管?我希望能和畢業證書一起交給她。”


    話音剛落,同學間就響起了‘對啊’,‘這樣很好啊’之類,同意的聲音。大家都因為畢業典禮,把因病缺席的同學忘記了。


    “原來是這樣。太好了。襟花數量不對,我們還以為,一定是和其他班級,在數量上弄錯了。”


    問題,瞬間便迎刃而解。


    “真是太謝謝了。多虧紅薔薇大人的幫忙。”


    “蓉子同學,果然是最可靠的呢。”


    (真是的)


    蓉子聳了聳肩膀。真是意想不到。到了最後一刻,自己還是如此熱衷於照顧他人。


    2


    畢業典禮的正式名稱,是畢業證書授與試。


    典禮的目的,是向順利完成高中課程的學生,頒授畢業證書。


    不過啊~


    聖如此想到。


    不過是頒授畢業證書,有必要舉行如此隆重的典禮嗎?


    自己並非對典禮持反對意見,隻是,接二連三的彩排,以及典禮那冠冕堂皇的感覺,實在令人有點意興闌珊。


    “嗯”


    和其他畢業生一起,整齊排列於體育館外走廊上的聖,轉了轉肩膀。要是在典禮開始前就累了,那怎麼辦?然而,其他畢業生的眼神,似乎和聖並不一樣。


    “緊張嗎,聖同學?”


    聽見聖的歎氣聲,站在前排的佐佐木克美同學,迴過身來問道。


    “我的樣子像是緊張嗎?”


    “正因為覺得聖,不是會緊張的類型,我才問的啊。”


    “原來如此。”


    笑著,聖點了點頭。與此同時——


    (咦?!)


    一絲驚訝,飄過聖的腦海。自己的確改變了。


    以前的自己,根本不會和同學,有這種閑聊般的對話。別人的話,不論語帶關懷,還是無特別意義,聽著都會變成惡意的刁難,而遭自動隔離。


    “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自然不會緊張羅。”


    (無特別意義的閑聊,不也挺好嗎?)


    自己,到底是什麼時,變成這樣的?


    是因為入世漸深,使性格變得圓熟了?還是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成年人的世界汙染了?不知道。這問題,大概一言難盡。


    “不過,正式的典禮,可就不一樣羅。”


    克美同學天真爛漫的笑顏,和佑己真有幾分像似。迴想過去一年,排隊時總會站在克美同學的附近,卻沒有像今天這樣交談過。當然,包括克美同學在內,自己和班上大部分的同學,關係並不親密。身為白薔薇大人,除了上課,多數時間都身處薔薇之館。


    “怎麼了?”


    “嗯?沒什麼。不過在想,自己對這班,真是沒什麼貢獻。”


    “沒辦法啊,聖同學,是高中部全體學生的姊姊哦。”


    克美同學說話時的樣子,的確很可愛,讓人有種想一親香澤的衝動。然而,在佑己憤怒的麵容滑過腦海的刹那,聖打消了這個念頭。


    (?)


    不過,製止自己的,為什麼不是誌摩子呢?


    佐藤聖的七不思義,還有六個尚未揭曉。


    “克美同學,佐藤同學,前麵沒人羅。”


    聖的背後,另一位佐藤同學,佐藤信子同學,輕聲地提醒了二人。在說話的時候,二人前方已出現了長約五米的空檔。排在藤組前的李組,已經開始進場了。


    “不好意思。”


    說完,聖快步往前,追上前麵的同學。


    (正式的典禮啊)


    畢業典禮,到底有沒有彩排的必要?


    為免學生在典禮過程中出錯而貽笑大方,說不定是彩排的原因之一。但,身為高中生,應該不會犯下如此錯誤。


    由教導主任擔當司儀,應該說是司禮,即使沒有彩排,典禮應該不會出現問題吧。隻是,會場中不乏因忍受不了沉悶,而發出奇異聲音的學生。簡直,和幼稚園沒什麼分別。


    沒經過彩排,入學典禮不也順利完成了嗎?婚喪喜慶,更不可能把參加者集合,進行彩排吧。


    “請藤組入場。”


    根據場內指示,藤組的學生步入做為會場的體育館。


    (啊~終於要開始了)


    還沒進場,聖的心中就泛起了幾分失落。


    響起的背景音樂,是聖詩隊的歌。因為並不是高中棒球賽的進行曲,大家也用不著齊步而行。


    一坐下,聖的目光就聚焦於場館右方的典禮流程。白色畫布上,飛舞著書法老師的楷書。那是不帶半點生硬,連綿而柔順的美麗字體。


    然而,一看見今天的‘餐單’,歎氣聲就接踵而至。由開幕詞到閉幕詞,彩排將包括典禮全程。除了主菜的畢業證書頒授儀式,畫布上還寫著‘什麼什麼致詞’和‘什麼什麼齊唱’等一大串的文字。


    難道,就不可以像授與駕駛執照般,把事情簡化一些嗎?


    聖並不是想批評畢業典禮。聖很清楚,自己一遇上沉悶的事,就會立刻為睡魔召喚。實在不想,在自己的畢業典禮上睡著啊。


    去年的畢業典禮上,自己就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那可是姊姊的畢業典禮啊。


    再怎麼說,自己可是本次典禮的主角。和非畢業生相比,有更多的地方不能出錯,也因為要如此集中,聖一直以為,自己沒什麼機會睡著。但現在看來,這想法未免太天真了。


    即使進入了會場,自己那毫無緊張感的心情,依然沒有變化。真想讓心情,變成一年前那樣。雖然有著失去姊姊的不安,但現在的聖更需要當時的緊張感。


    其他的畢業生,還在繼續進場。


    (不妙)


    彩排還沒開始,自己已經昏昏欲睡了。


    3


    入學典禮,畢業典禮是不用說了,然而,連戲劇表演,聖詩合唱和運動會,父親和兄長們,也必定會前來參觀。


    然而,無論來的是誰,自己也絕不理會,絕不看上一眼。下定如此決心,完全是因為十數年前,那令人尷尬的痛苦迴憶。


    還記得,幼稚園時的某一次運動會。明明隻是小孩子的運動會,父親卻身穿以帷幕布料做成的袴褶[*注5],在場為自己搖旗呐喊,而兄長們也穿著嚴肅地現身運動場。對於不請自來,請他們不要來卻偏要來者,當然沒有必要在會場,尋找他們的所在。


    不過


    江利子如此想到。


    今天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一入場,自己的視線馬上就落到父親和兄長們的座席。在發現最為顯眼,貌似狸貓的父親後,目光就開始在那附近掃視。如此緊張地尋找什麼,的確是少有的行為。都是戀愛惹的禍。愛情讓人改變,這句話說得一點不錯。


    (還沒到啊)


    江利子有點失望。


    母親和兄長們,都坐在父親旁邊,位處來賓席的最前例。然而,熊男,山邊氏卻不在場。


    (明明,說過會來的)


    雖然山邊先生說過,可能會因為工作而晚點到,但江利子一直確信,他會及時趕到的。


    (對我的感情,也就僅此而已嗎)


    和早在半年前,就為畢業典禮定好日程,即使發高燒也必定出席的兄長們相比,感情的分量,果然不一樣。


    (花寺距離這裏,隻是近在咫尺)


    整理一下思緒,江利子坐下了。


    江利子所掛念的人,是花寺學院高中部的教師。


    (既然不是班主任,在完成工作後,應該可以馬上趕來吧)


    因為知道山邊先生可能會遲到,還特地拜托母親,為他留了位子。即使父親和兄長會不高興,也沒關係。


    在將和父母兄長同列一席的情況下遲到,的確需要莫大勇氣。不過,遲到就是山邊先生不對了。


    (不管怎樣,應該快到了吧)


    花寺高中,將於明天舉行畢業典禮。這種時候,非專職教師的工作,應該並不繁忙。


    多年來,花寺高中的畢業典禮,都安排在莉莉安女子學園,畢業典禮的翌日。


    花寺學院,是佛教的男校;莉莉安,是天主教的女校。雖然有如此分別,同處一地的兩所學校,長久以來都保持著親密而友好的關係。在入學典禮和畢業典禮的時間安排上,也有相互協議,避免時間上的衝突。


    不少家庭,都會讓男孩入讀花寺,女孩入讀莉莉安。像江利子這樣,和兄長有年齡差距的,當然沒有問題。對於那些有同齡子女,分別就讀於這兩所學校的家庭來說,兩校的畢業典禮時間安排,的確為他們帶來不少方便。


    (佑己的家人,應該會為此感到高興吧)


    的確聽說過,佑己有同年的弟弟,就讀於花寺高中。


    (嗯,柏木君,也要畢業了)


    一想起這位祥子的未婚夫,江利子才發現,自己已經把對方的樣貌,忘記得一乾二淨。


    ()


    去年學園祭前,還有過‘這麼優秀的王子大人,現在真是少見’的想法。人的感情,也就如此而已。


    取而代之,卻對和王子絲毫不相像的熊男先生,一見鍾情。不過,這正是人生精彩之處。


    (即使那樣?!)


    到了座位,一坐下來,江利子愣


    住了。自己到底在想什麼?畢業典禮,已經快要開始了,


    真沒辦法。自己,依然毫不緊張。


    江利子·聖·蓉子


    1


    ——美國人?


    會想起這句話,說不定是因為‘唱國歌’的緣故。


    感到身邊的同學都站了起來,聖抬起了頭,並立刻看了看彩排流程。


    (國歌?)


    這麼說,‘典禮開始詞’和‘聖詩朗誦祈禱’,都已經完成了。一直處於半睡眠狀態的自己,對此毫無察覺。


    (好啦)


    得知要唱國歌,學生們都自動自覺地站了起來。然而,在聽到前奏的下個瞬間,聖的腦海,浮現起年幼的自己,和現在的友人第一次正式見麵時,對方所說的話。


    ‘你是美國人?’


    聽到這話,不快感就會毫無先兆地由心而生。為此,自己更曾和話的主人,大打出手。


    幼稚園時代的江利子,雖然沒配戴標誌性的發帶,但她那將頭發全往後梳,不留半點留海的發型,給人的印象,和今時今日的確沒什麼兩樣。而且,自那時起,‘害怕’二字,似乎就不存在於她的思想中。


    一般情況,有兄長或姊姊的小孩,相對都會比較成熟。然而,自小被兄長們溺愛的江利子,似乎也有相同的傾向。


    雖然屬於不同班級,在校園發現帶著朋友們一起遊玩的江利子,對聖來說也並不是難事。那個年齡的小孩,應該還沒有‘膩煩’或‘沉悶’等概念。不過,那時的江利子,似乎已展現出領袖的才華。


    與此相反,當時的聖,並不怎麼活潑。正所謂本性難移,改變人的個性,並不容易。


    天生對陌生人的抗拒,加上在毫無準備下被送進幼稚園,聖似乎不太懂得,該如何對應身邊的一切。


    每個兒童都有不一樣的性格。如果不具備條件,即使是和朋友一同嬉戲,也會變得萬分困難。


    當然,沒什麼朋友的聖,並非刻意迴避其他同學。對一人獨處感到快樂而滿足,而沒有主動結交友人。僅此而已。


    並不是討厭遊戲和學習。隻是,被迫和他人一起,以同一步調行動,實在是件痛苦的事。有時候,聖甚至會覺得,教師的存在是一種困惑。當時的聖,的確有一點神經質。


    有一天,正在等校車的聖,被從後拍了拍肩膀。轉過身,出現在眼前的,是江利子。


    聖很清楚,眼前的,就是被他人稱為‘小江利’的大人物。不過,聖實在沒想過,對方找自己,會有什麼事情。


    沒說什麼開場白,江利子單刀直入地發問了。


    “你,是美國人?”


    ——咣


    有如被硬物擊中頭部,聖感到腦袋裏,好像有什麼零件彈開了。


    對年幼兒童來說,交際禮儀仍是種遙遠的存在,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會為別人的話所傷。在十數年後的今天,要對此有所察覺也並不容易,但江利子當時的話,的確對聖造成了傷害。


    輪廓深刻的臉孔,色澤略淺的頭發。不少家長看見,都會詢問聖的國籍。


    現在,這已成為可愛迴憶的一部分,但當時的聖,對此可是極為敏感的。


    對一直認為自己是日本人的孩子來說,‘你是美國人’這種質問,的確很刺耳。這種,有如否定自身存在的質問。


    我的容貌,有什麼令你不滿的?


    難道,兩親均為日本人,也不對嗎?


    有一段短時間,聖的父母也有過‘這真是我們的孩子嗎’這樣的煩惱。


    (居然說我是美國人?!)


    聖的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單方麵的欺淩和單方麵的啞忍,並不公平。即使平時話並不多,聖又怎會對此毫無感覺?


    聖的沉默,純粹是出於不快。然而,江利子卻自說自話地,對此做了既不肯定,亦非否定的‘解釋’。


    “啊、我知道了。你是混血兒。”


    無視聖的否認,江利子對自己的‘答案’,似乎滿懷自信。


    “那,爸爸和媽媽,誰是美國人?”


    “外國的名字,你就隻知道美國嗎?”


    聖的迴答,並非是或否。在以同樣辛辣的言詞反擊後,聖便迴過身,背向江利子。


    對仍就讀於幼稚園的兒童來說,懂得運用‘美國’和‘混血兒’等詞語,已是相當了不起了。當然,那一刻並沒有人對江利子做出讚賞。事實上,那時候的聖,對外國名稱等,也不甚了解。知道‘非洲’和’倫敦’並非國名,也是小學的事了。


    “不是美國,那是哪個國家?”


    聖做出了拒絕,江利子卻固執地追了上去。被指責沒有教養,的確會使自尊心受傷。然而,對此刻的江利子來說,滿足好奇心似乎比一切重要。


    “別跟著來。”


    “想逃跑嗎,混血兒。”


    “滾開,大額頭!”


    “你說什麼——


    到底是誰先動手,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在連串口角後,二人繼而動武。


    即使分別被老師和江利子的母親所分開,二人依然以砂土互相攻擊,以示威嚇。


    就連在醫務室療傷的時候,二人也被屏障所分開。因為衝突,似乎是一觸即發。


    雖然擦傷了手腳,聖也沒流一滴眼淚。怎麼可以在討厭鬼麵前,顯得軟弱?


    被老師問及為什麼打架,聖和江利子,都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隻是以‘自己在言談間激怒了對方’掩飾了過去。二人都不認為,老師能明白自己的心情。


    “那就握握手,做迴好朋友吧。”


    聖明白,老師是想讓事件和平地解決。然而,對這種處理方法,聖卻怎樣也不能妥協。


    因為是小孩之間的事,就能草草了事嗎?


    光是握手,又怎能消除心中的憤怒和不快?


    我們可是很認真的啊!


    “聽話啦,聖。江利子也一樣。”


    (大人)


    聖對老師投以冷漠的目光。那並不是一位令人討厭的老師。但因為此事,聖和老師之間,產生了隔膜。


    雖然是敵人,同為小孩的江利子,卻比老師更有親切感。


    不過,這樣僵持下去,也不能解決問題。別無其他辦法,兩個人,隻好在老師麵前握了握手。


    這,不是和大人們的所做所為,同出一轍嗎?在大人的麵前假裝和解,這種虛偽的感情。


    當時的二人還不知道,於表麵上以笑顏相向,假裝已重築友誼,這種高等偽裝技巧。即使知道,也不會使用。


    此事以後,聖由本來不顯眼的存在,一下子變成了‘問題兒童’。聖並沒有欺負任何人,也沒做什麼壞事。隻是,她與班上的同學以至老師,都極為缺乏溝通。二人一旦在走廊上相遇,必定會以鬼臉相視,做為對抗。所幸,暴力事件並沒有重演。


    從實際意義上來說,這並不是嚴重的事。但聖卻對此和事件的另一主角,異常在意。


    幼稚園時代的同學中,聖隻對江利子的樣貌,留有清晰的印象。小學和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即使以前曾於幼稚園同屬一班,聖對她們也沒有半點印象。然而,長期和聖分屬不同班級的江利子,聖卻能一眼認出。


    升上中學後,聖和江利子,首次同屬一班。


    大家已經很多年,沒向對方做鬼臉了。久別重逢,對方更坐在自己旁邊,當時對方吃驚的表情,聖依然曆曆在目。


    ——真是倒楣。


    這是二人,同時脫口而出的話。雖然說得很輕,但卻記得很清楚。


    會如此針鋒相對的人,可能不會有第二個。而那一刻


    ,那個人就在自己眼前。


    “聖同學。”


    被信子同學敲了敲肩膀,聖才迴到了現實。看看周圍,克美同學,已經不在自己右邊座位上了,而自己前方的位子,也全都空無一人。彩排已經進入‘頒發畢業證書’的階段了。為了典禮的順利進行,根據學號,將會上台領取證書的五名學生,都會預先於台下準備。


    “睜著眼睛,也能睡著嗎?”


    “不會睡不會睡。”


    用力點了點頭,聖站了起來。


    “提起精神啊。”


    “嗯,一直以來,都麻煩你了。”


    “沒辦法啦,誰叫我們,都是佐藤同學呢?”


    有著相同姓氏,名字按五十音順,又正好在聖後麵,實在不怎麼幸運——


    信子同學對此做出抱怨,也不止一次了。


    “這一年,真是承蒙照顧了。”


    因為人手不足,在和誌摩子結為姊妹前,聖甚至委托信子同學,幫忙處理山百合會的事務。其他的,就不必多說了。這的確為信子同學帶來不便,但對在班上沒什麼朋友的聖來說,犧牲學號上接近自己的同學,也是沒辦法下的辦法。


    “比起以往,聖的目光,溫柔了很多呢。”


    又一名學生,自老師手中接過畢業證書後,聖身後的信子同學小聲說道。


    “以前?”


    “幼稚園,小學,還有中學?!”


    信子同學的表情,變得和剛才很不一樣。看著聖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可思義。


    “難道你,不記得我嗎?”


    迴家看看多年來的相冊,聖才發現,自上學以來,自己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和信子同學同班。


    2


    佐藤聖。


    藤組的班主任,讀出了下一個,領取證書學生的姓名。


    名為佐藤聖的友人,正在站在台上,自班主任手中,接過畢業證書。


    ——佐藤同學。


    蓉子想起,自己對聖,說的第一句話。


    “請等等,佐藤同學。”


    蓉子喊住了聖。這是剛入學沒多久發生的事,原因,已經記不清楚了。當時,蓉子所屬的班級,正準備參觀校內的各個學會和興趣小組。吸引蓉子的,說不定,隻是聖那不太合群,獨自一人置身角落的姿態。僅此而已。


    “”


    聖迴過身來。迎接蓉子的,是冷漠無溫的目光。那銳利的視線,和現在的聖完全不同。讓人難以親近,卻又並不可怕。


    “同屬一班,又要參觀學會活動,佐藤同學為什麼不和同學們,多點交流呢?”


    冷漠,沒有絲毫改變。聖的表情,就有如在發出‘哼’的冷笑。對此,蓉子的確感到些許困惑。在同學身上體驗如此冰冷的感覺,還是第一次。


    “應試入學的嗎?”


    聖小聲說道。微笑嘴唇吐出的,是辛辣的詞句。


    “這是什麼話?雖然,在自我介紹時,我有所提及。”


    感覺受到諷刺,蓉子的確有點不高興。


    莉莉安初中部的學生,包括自莉莉安小學升讀者和通過入學試入學者。物以類聚在所難免,但也沒有在這兩類學生間,特意區分的必要。


    “實在抱歉,那一部份,我正好聽漏了。”


    事實上,是沒有去聽。在同學作自我介紹的時候,聖一直在遙望窗外。輪到自己作介紹時,也隻‘報告’了姓名和學號。當時的聖,就是如此缺乏親切感。


    然而,說不定蓉子,就是為那冷若冰霜的情感所吸引。沒有神秘感,又怎會引起人的興趣和求知欲?


    “那,我循什麼途徑進入莉莉安,和今天的參觀,難道有什麼關係?”


    蓉子也感受到,自己的語氣變得強烈了。聖的冷漠,確實是誘因之一。然而,真正驅動著蓉子的,是那種莫名的興奮。不知道為什麼,和聖的對話,讓人感到很刺激。和其他同年女生進行同樣的對話,絕對不會得到先前那般的答覆。


    “沒什麼。”


    表情變得稍微柔和,聖說話了。


    “已經很久沒有同學,稱唿我為佐藤同學了,隻是對此,感到新鮮而已。蓉子同學。”


    蓉子同學。這幾個字,發音特別響亮。


    那一刻,蓉子才知道,在莉莉安,學生一般會以名字,互相稱唿。


    的確,以名字相稱唿的聲音,在教室內此起彼落。當然,以往互相認識的人成為同學,為人親切的學生比較多等等,都可以用來,解釋這種情況。


    開學四天,一直沒有同學,就此提醒過蓉子。或許,自小學部升學的學生們認為,這並非她們的份內事吧。然而,學生手冊上,也完全沒有相關內容。


    “謝謝你告訴我,聖同學。”


    “不。不用客氣。”


    在進行不怎麼自然的交流後,蓉子所屬的一班,也順利地完成了參觀。整個過程,聖隻是沉默地,跟在隊伍的最後。


    在種種的觀察後,蓉子,終於明白了。


    就讀於公立小學時,班上必定會有一個,對什麼都極為抗拒,不肯妥協的男生。然而,聖並不是這類人。無視他人的話,對團體活動毫不積極,隻是因為對這一切感到無聊,不想為之浪費時間而已。


    “聖同學選擇了什麼方麵的學會?文化?還是體育?”


    在蓉子眼中,聖實在是個讓人感興趣的人。所以,才會一再主動製造話題。對自小學時代,就和聖同班的學生來說,聖絕對是個可怕的存在。然而,蓉子並不知道這些。


    “文化。”


    聽見蓉子的話,聖做了相應的答覆。即使是無視他人,聖也不會與人了無生氣的感覺。


    “聖同學對體育方麵,不是很在行嗎?”


    “我隻希望選擇自己喜歡的學會。既然我們有選擇的自由。”


    莉莉安初中部的學生,每周必須參加一個小時的學會活動。即使不喜歡,學生們也必須有所屬的學會。結果,聖選擇了閱讀學會,一個可以完全沉醉於自我世界的學會,以善用這一小時。蓉子,選擇了文藝學會。


    和預期一樣,聖在放學後,並沒有去參觀自己的學會。然而,沒做什麼,也在體育科取得優良成績的聖,不時受到排球,壘球等學會的邀請。


    ‘她並不擅長團體活動。’


    雖然很想對負責招募的同學解釋,蓉子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還是,不要節外生枝)


    雖然是出於關切,這麼做,的確會被批評為好管閑事。特別是聖。


    因為想到什麼便說出口的習慣,而引起爭執,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自己不說什麼,不做什麼,聖依然可以平穩地生活下去。這一點,蓉子再清楚不過。


    然而,性格這東西,要是能輕易改變,人生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


    “鳥居江利子。”


    熟悉的名字,將蓉子帶迴了現實。


    抬起頭,江利子已經在台上,領取證書了。


    沉醉於思考之中,感覺上,時間也過得快了不少。菊組有一半的學生,已經領取證書了。不過,彩排過程中,會將頒授證書全文讀畢的,隻限首名上台的學生。接下來,都會以‘以下相同’帶過。為此,彩排有如此效率,也不足為奇。


    (江利子啊)


    是什麼事呢?深鎖眉頭,蓉子再度進入了沉思。


    想起來了。


    初中的三年,江利子每年都會更改學會活動。一年級是圍棋學會,二年級是書法學會,三年級是乒乓球學會。原因,十分簡單。


    一旦有優於自己的人出現,就會失去幹勁。


    順


    帶一提,令江利子退出書法學會的,正是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這是當事人的原話,不會有錯。


    在第一次的學會活動,導師為了了解各人的實力,讓所有學生自由書寫。在看見祥子的作品的刹那,江利子就完全喪失幹勁了。其餘的作品,根本不能與之相比。水準層次,完全不一樣。


    有一定的水平的人,通常都有相應的鑒賞能力。當然,在江利子的場合,這可說是種另類的不幸。對江利子來說,這是極為漫長的一年。


    和自小學習書法的祥子競爭,確是在所難免。然而,對於有著未經激烈角逐,就位列第一這種經驗的人來說,默默地接受第二名的位置,說不定是種關係到自尊心的重大事件。


    現今那江利子的雛型,應該就是在那個時期,塑造出來的。升上初中,自然會和來自他校,未曾相識的學生相遇。當川聚集成河,水就會變得混濁,水流,也會變得更為急驟。


    (真傷腦筋)


    蓉子自折椅上站了起來。在重放迴憶的時間裏,已經輪到椿組,領取證書了。


    “水野蓉子。”


    “是。”


    作出迴應的同時,蓉子走上了講台。向校長行禮後,再往前一步,準備接受證書。


    “水野蓉子,以下相同。”


    隨著平淡的聲線,校長遞出了畢業證書。先伸出左手,再伸出右手,蓉子接過了證書。在再度行禮的時候,司儀已經宣讀下一位學生的姓名了。


    真是簡單。不過,如此而已。


    走下講台,證書就被暫時收迴了。彩排前,班主任曾指示過,即使證書上寫著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也要照樣領取。所幸,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在蓉子身上。


    (蓉子同學,啊)


    現在想一想,學會參觀的時候,聖能記起自己的名字,絕對是一種奇跡。‘把別人的姓名樣貌忘得一乾二淨,對聖來說,可是家常便飯’,不聽其他學生提及,蓉子對此還一無所知。當然,對蓉子來說,既然自己能在入學典禮三天後,便把全班同學的姓名容貌,記得清清楚楚,聖可以平穩地度過學校生活,也並非不可思議。


    最近,‘蓉子’再度成為了二人的話題。


    “蓉子啊,‘蓉’是芙蓉的蓉,自我介紹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吧。”


    聖做了如此的迴答。


    “芙蓉的蓉?嗯,沒錯。芙蓉的蓉。”


    被問到名字怎麼寫[*注6],蓉子通常會以‘芙蓉的蓉’做為解答。


    “那時候,一聽到‘芙蓉的蓉’,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扶養家庭的扶養呢。[*注7]”


    “扶養家庭?”


    毫無疑問,這隻是個誤會。不過,聖似乎沒有考慮過其他同音字,好像‘不要’和‘浮揚’之類的字眼。


    “再說,扶養家庭的孩子,就是養子羅。養子的寫法,不是和‘蓉子’一樣嗎?[*注8]我隻是覺得,蓉子當時這樣解釋,不也很好嗎?”


    二人,正身處薔薇館的二樓。眺望窗外的聖,因為耀目的陽光,微微合起了眼簾。沐浴在金色的光芒裏,好像快要溶入其中似的。


    “都因為你,一直看著窗外。”


    “才不呢。蓉子介紹自己的時候,我沒有分神哦。”


    “嗯~”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既然聖這麼說,還是相信吧。


    “那,從今天起,我就用‘花的芙蓉’來做解釋。”


    “內容的容上,加個草字頭,不也很好嗎?”


    可以的話,盡量讓他人對自己的名字,留下美好的印象。聖,大概並不了解這種情感吧。還是,聖對這種對名字進行修飾的行為,厭惡至極?


    “聖可真幸福呢。聖母瑪利亞的聖,聖夜的聖,聖歌的聖,聖人的聖——”


    正當蓉子想說‘高野聖的聖’[*注9]時,聖發出了不耐煩的聲音。


    “別說啦~耳王口不就行了?”


    既然如此,就不說羅~


    返迴座位途中,蓉子偷偷地看了看三年級藤組。


    (嗯)


    蓉子的心中,響起了失望的歎息。


    即使相距甚遠,也可以清楚看到,聖那東倒西歪的睡姿。


    3


    領取畢業證書後,蓉子走下了講台。


    椿組,是最後領取證書的一班,而頒授畢業證書的順序,是根據學生的姓名決定的。既然蓉子已經領取了證書,頒授證書的部分,應該已接近尾聲了。


    緊接著,校長,學院長以及嘉賓們,將分別發表講話。麵對這種編排,即使不是聖,也會悶得昏昏欲睡。


    然而,即使悶得發慌,也不能四處張望,不能去尋找熊男的所在。做出如此行為,和小學生,又有什麼區別?


    還是閉目養神,稍作休息吧。到了送詞與答詞的部分,想這樣做也不行。


    “新入學學生代表,一年級李組,水野蓉子。”


    初中入學典禮上,江利子第一次聽到,‘水野蓉子’這個名字。


    其實在那之前,作為新入學學生代表,水野蓉子這個名字,就在班上公開了。當然,這並非什麼特殊的姓名,沒有印象也很正常。


    於入學禮典前,所有的學生,都先於教室集合,並根據姓名,決定座位順序。江利子和蓉子,分別處於同一列的最前和最後。但,最大的不幸,莫過於和聖比鄰而坐。麵對如此情況,即使隻是四處張望,也要步步為營。幼稚園時代的‘交戰’,相信大家都不會忘記。再者,自那以後,一但相遇,二人必定會向對方,施以威嚇。天敵這個形容詞,似乎是為這種情況,而存在的。


    因為這種種原因,‘水野蓉子’這名字,並沒有被留在江利子的記憶中。


    自新生席站起來,蓉子一步步走向講台。那,應該是首次看見蓉子吧。最起碼,印象中,對方並非就讀於莉莉安小學部。


    留著齊頸長的烏黑秀發,怎麼看,蓉子也是一位散發著成熟氣息的美人。


    舉止端莊得體,致詞,也很出色。雖然話音略帶顫動,但那恰到好處的緊張感,反而為致詞,增添了幾分天真和純樸,加上適中的說話速度,整個過程,讓人感到自然而舒適。


    (嗯~)


    上天對蓉子,真是寵愛有加啊。那一刻,江利子的確有點吃驚。


    作為代表,於台上致詞,絕非兒戲。與蓉子同屬一班,的確令人頗感不安。


    於入學典禮,上台致詞者,必定是入學成績,最為優秀的學生。事實證明,通過入學考試,自他校轉學而來的水野蓉子,於成績上,位列全部初中一年級生之首。於莉莉安原校升讀的學生們,形式上也接受了相同的考試,而江利子,也取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不過,毫無疑問,蓉子的成績,比江利子更為優秀。


    在成績上,負於特地為考試努力過的人,也是無可厚非。然而,一直以來,江利子都被喻為‘不用努力也能成功’的孩子。背負此名號生活至今,如果要通過不斷努力,來保持第一,豈不是將一直以來的自己,全盤否定?江利子討厭這樣。對於“很會努力的自己”,實在無法喜歡。


    為此,江利子選擇了,主動退出競爭。


    第一名,隻會有一個。這位置,還是交給蓉子吧。自己,不會為此而有所遺憾。長久以來,對領導地位的體驗,已經夠多了。


    不幸地,江利子的計劃,在班會選舉的時候,出現了破綻。因為沒有誌願者,江利子推薦蓉子,出任班務委員。然而,蓉子卻以‘隻由一名外校生,擔任這位置,實在難以讓同學們放心’為理由,提名江利子,作為自已的搭擋。表麵上,這的確合情合理,但,隻是第三天


    ,在莉莉安上學的蓉子,有什麼理由,如此發言?追毫無疑問,這是對江利子的一種報複。


    換言之,在未來的一年間,江利子必須和想極力迴避的對手一起,為班務而努力。


    “請多多指教,鳥居同學。”


    至今,江利子也沒有忘記,當時蓉子那誇示勝利的無聲微笑。為此,江利子才沒有把‘在名字後麵加上同學兩字,互相稱唿’這一傳統,告訴蓉子。


    (雖然如此,蓉子很快就改過來了呢)


    聆聽著學院長致祝辭,江利子有意無意的,玩弄著手中的領巾。


    蓉子的學習能力,的確十分優異


    ——江利子同學的領巾,形狀很美呢。


    蓉子,並不是敵人。時至今日,江利依然清楚記得,驚覺此事實的那天。


    “江利子同學的領巾,形狀很美呢。”


    某一天,在上完體育課,大家剛返迴教室的時候,蓉子如此對江利子說道。


    蓉子的話音,不帶半點的遲疑。


    “嗯,話雖如此。”


    為此,其他同學的目光,也紛紛集中到江利子的身上。


    “既然如此。”


    蓉子,很擅於稱讚別人。即使同時看到對方的長處和短處,也隻會把注意力,集中於前者。也因為其所言屬實,接受讚揚的一方,也不會有被奉承的感覺。在眾人的讚美聲中長大的蓉子,擅於讚美他人,也很自然。


    “有什麼秘訣嗎?”


    不時對江利子,投以注視目光的蓉子,用手輕觸了一下江利子的領巾。


    “這談不上什麼秘訣吧。”


    對從沒在意過領巾外觀的江利子來說,當然沒什麼秘訣。再者,蓉子的領巾,也並不難看。


    “其實,我很早就注意到了。雖然今天在更衣室,看見江利子同學係領巾的過程,但那動作,實在太快了。”


    蓉子希望,江利子能教授係領巾的方法。然而,對每天都在無意識下,以同一手法係上領巾的江利子來說,特意教授反而頗具難度。


    “那,把每天無意識下進行的,重複幾次。如何?”


    蓉子,是個不論做什麼,都很努力的人。經過五迴示範,蓉子結的領巾,已和江利子的,相差無幾。


    “不過啊,還是比不上江利子同學。”


    話雖如此,蓉子似乎已對自己的技術感到滿足,並把注意力,轉移至其他事物上。蓉子對什麼事感興趣,江利子並不在意。然而,‘水野蓉子’本身,對江利子來說,卻顯得很吸引人。


    不刻意隱藏自己有多努力,對於在一件事上,取得一定成果,而感到滿足,這些江利子從不考慮過的事,對蓉子來說,卻顯得輕而易舉。更重要的,是當事人,對這一切都十分享受。


    ‘擅於努力,也是一種才能啊’。那一刻,江利子明白了。不知道該如何努力,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輸給別人,這樣的人,認為不斷的努力和鍛鍊,不過是浪費時間,確實不足為奇。


    不過,好不容易,給稱讚了一次。即使隻是在領巾的外形上,勝過蓉子,也應該將之保持下去。再說,這不是很好嗎?把每天重複進行的事,繼續下去,完全不需要額外的努力。


    queee~


    在拿著領巾的兩端,把領結緊係的一刻,精神也會為之一振。


    今天早上,也以相同的方式,打領巾係上。


    在最後一次,身穿莉莉安製服的今天。


    “請在座各位起立。”


    隨著司儀的話音,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祝辭完成,是唱聖詩的時候了。在父親和兄長們所坐的方向,也傳來了椅子互相碰撞的聲音。當中,還夾帶著,翻動紙張的聲響。入場前,所有來賓,都獲派發聖詩歌詞和樂譜的副本。


    江利子站了起來,假裝整理裙褶,偷偷窺看身後。然而,視線卻被眾多的學生阻擋。


    音樂教師所彈奏的琴聲,傳進了江利子的耳朵。


    山邊先生,應該來了吧。


    應該,在會場的某處,和我們一齊歌唱吧。


    送辭與答辭


    1


    開始覺得緊張時,畢業典禮已接近尾聲了。


    快將出場了,蓉子如此想到。對方的身影還沒進入眼簾,心跳已加快了。感受到內心悸動的同時,情緒,也漸漸變得焦慮不安。


    為什麼?為什麼天上的神,不允許自己以彩排時的心情,麵對正式的典禮?


    擔心的,並非將由自己說出的‘答辭’。對此,自己早已習慣了。和身為新入學學生代表,在陌生環境向陌生人致詞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麼。


    讓蓉子放不下心的,是‘答辭’之前,必須跨越的關卡,也就是‘送辭’。作為在校生代表,向畢業生們作最後致意的,正是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


    當然,蓉子並非為妹妹而擔心。‘祥子會失敗’這種想法,簡直就是杞人憂天。祥子怎麼會失手呢?某程度上,祥子比蓉子,更適應這種場合。


    真正擔心的,是自己的精神狀態。


    聽到祥子的送辭,自己還能保持冷靜嗎?眼淚,會像決堤的洪水段,一發不可收拾嗎……?


    (由一對姊妹,分別負責送詞箕答詞,果然有點危險……)


    每想起這事,心中都會泛起對下此決定教師的憎惡。致辭者的膺選條件,當然不會包括‘必須為一對姊妹’這一項。然而,教師們沒可能不知道,蓉子和祥子的關係。如果在決定候選名單時,教師們能考慮到這一點的話,自己大概,會向她們致以無上感激吧。


    掃視四周,身為班主任的女教師,正在擦拭眼淚。


    (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我可正竭盡所能,保持情緒穩定啊)


    不知為何,這景況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號哭流涕,連答辭也不能朗讀。難道我,又可以這樣嗎?)


    但,說不定會有教師認為,這是件‘很讓人感動’的事……


    思緒中的,明明是應由對方來考慮的問題。為什麼在這種緊要關頭,人總會無緣無故地心生疑慮。


    算了。無處發洩的怒氣,對緊張感也起了些許緩和作用。


    唱完聖詩後,蓉子的心情,也大致迴複了平靜。與其說是迴複平靜,‘終於放棄擔憂’說不定更為貼切。


    在代表高中生活之終結的畢業典禮,上演失態至極的一幕。這主意的確不錯。將優等生的名號,維持至最後一刻,並沒多大意義。


    “送辭。”


    傳來的,是教導主任的聲音。


    “在校生代表,二年級鬆組,小笠原祥子。”


    “是。”


    傳來迴答的方向,祥子自在校生席上站了起來。


    挺著筆直的身軀,一步步前進。


    可愛的妹妹。


    威風凜凜而美麗動人,卻又有著玻璃般,透明柔弱內心的少女。


    步上講台的祥子,調整了一下話筒的角度,打開了記有送辭原稿的白色紙卷。抬起頭,向畢業生的海洋,投以沉默的視線後,祥子開口了。


    “即將離開莉莉安高中部的姊姊們。”


    聽見祥子話音的刹那,危險的預感,劃過了蓉子的腦海。


    “僅祝各位,於今天畢業。”


    (不妙,太危險了)


    就在送辭的序言,最後的數個字,還未消逝於空氣中的時候,有些東西已搶先一步,發出了‘噠’的聲響。有如自滿溢的容器中,落下的水滴般。


    眼淚,果然來了。


    (噠、噠、噠)


    焦急得連話也說不出口。這表現,和佑己完全一樣。


    心急如焚。


    但此時此刻,蓉子已沒有插手餘地了。湧出的淚水太多,眼瞼和睫毛再也支撐不住的時候,淚珠別無選擇地,落在臉頰上。


    如瀑布般。


    如洪水般。


    “嗚……”


    通過話筒,飲泣聲傳遍會場每個角落。


    會場為無邊際的靜寂所籠罩。


    結果,淚水決堤的,竟然是祥子。


    “嗚……”


    這是蓉子第一次,看見如此的祥子。說不出話的嘴唇,激烈顫抖著的雙肩。低著頭的祥子,正用盡全力和淚水搏鬥。


    她明明,是個堅強的孩子。極端厭惡在他人麵前顯得軟弱,甚至會為此,變得情緒化而歇斯底裏。


    大概是為祥子所感染,會場不少的地方,都傳出了哭泣般的聲音。


    真想,馬上到她身邊去。


    但,蓉子很清楚,自己不可以這麼做。


    自己,是接受送辭的人。接受祝福的人,怎可以到台上,說出‘請振作’之類的話?怎可以摟著肩膀安慰對方?


    再者,在這種場合接受姊姊的幫助,祥子怎會還有自信率領學生會?‘沒有姊姊就什麼也辦不到的紅薔薇’,這對自尊心極高的祥子來說,是何等的屈辱。


    (啊,應該怎麼辦……)


    再也,看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蓉子以手掩麵的瞬間。


    人影,自二年級生的座席間,快步走出。


    不偏不倚地站到祥子身旁,那人自祥子手中,接過了講稿。


    “作為在校生代表,向各位送上衷心的祝福。”


    是令。


    令表現得極為自然。自然得,讓人感覺不到任何異樣。意外似乎從未發生過。真是了不起的默契,了不起的友誼。


    然而,蓉子的內心,竟泛起絲絲的嫉妒之情。對解除了妹妹的危機,應有的謝意,似乎已被完全忘記。


    在令讀完約一半送辭時,祥子終於振作起來,和令一起繼續致辭。


    “最後,僅祝各位身體健康,並為姊姊們的美好前程,送上衷心的祝願。”


    在令的鼓勵下,祥子的聲線迴複了生氣。送辭的祝頒語,聽著是多麼自然,讓人安心。


    “在校生代表,小笠原祥子。以及——


    聽到祥子的‘以及’,似乎有點害羞的令,補上了一句‘支倉令’。


    瞬間,整個會場,似乎停止了唿吸。然而在下一個瞬間,情況已變成演唱會終幕的時刻般。


    掌聲雷動。


    (送辭,竟有如此反響……?)


    和去年,還有前年的畢業典禮,截然不同。


    沸騰的體育館,似乎不想靜下來。熱烈的掌聲,將話筒的聲音完全掩蓋。場內的空氣迴複平靜,已是數分鍾後的事了。——大概,吃個杯裝拉麵,也足夠了。


    “答詞。”


    在發出次‘咳咳’的聲響,以控製學生們的情緒後,教導主任發話了。


    “畢業生代表。三年級椿組,水野蓉子。”


    “是。”


    (真傷腦筋)


    蓉子自椅子上站了起來。


    邊走著,蓉子邊想著。


    經過剛才的事,哭泣而不能致答辭這種事,自己真是死也做不出來。多虧了祥子,心中的緊張和感慨,都被一掃而空。即使想迴到剛才的狀態,也不太可能。似乎,以優等生的身份,完成嚴肅的畢業典禮,才真正適合自己。


    但,如果……


    蓉子想到。


    如果自己,陷入了和祥子相同的狀況——。那兩位好朋友,到底會不會采取和令一樣的行動?


    如果真是這樣。


    在聖和江利子的臉孔,浮現於腦海的一刻,蓉子立刻推翻了剛才的假設。


    那兩個人啊。


    一定會在椅子上,笑得人仰馬翻。


    2


    不愧是令。


    自己絕對沒有看錯。江利子自豪地點了點頭。


    手上沒有竹刀,令給人的感覺,不過是個性情溫和而穩重的女孩子。‘莉莉安先生’,果然名符其實,應出手時即出手。表現得實在漂亮。


    答辭開始了。


    果然是蓉子。聲線依然是那麼平穩而自然。那冷靜和沉著,真有點讓人討厭。到了最後一刻,仍然是個沒半點瑕疵的優等生。


    “迴想在高中的三年——


    聽著蓉子的致辭,江利子輕輕閉起了眼睛。當然,不會睡著。蓉子的每一句話,江利子都用心聆聽著。


    高中的三年間,的確發生了,經曆了不少。和蓉子共同渡過了六年的時光。和聖,更已經是十四年了。


    十四年。


    這就是江利子,在莉莉安渡過的歲月。


    於莉莉安再生活四年的選擇,就在眼前。然而,心中卻有種‘是時候體驗一下,外麵的世界了’的感覺。


    為什麼現在,會下這種決定。——在選擇參加升學考試的時候,不止一次被如此問到。


    大家都向自己詢問,放棄於莉莉安升讀大學的原因。特別是幼稚園時候,交下的朋友們。


    為什麼現在,會下這種決定。每每麵對這問題,都不能明快地作出答覆。


    莉莉安是所很好的學校。自己,並沒有任何不滿。


    既然如此,為什麼。


    因為,對在莉莉安經曆的一切,感到心滿意足。想到這裏,江利子心中,出現了片片茫然。沒有半點的遺憾,所以能安心展開向新世界的旅程。


    為避免不必要的糾纏,江利子往往會以‘想去的學係,莉莉安沒有開設’,對應那問題。這種,既非錯誤,也不正確的‘答案’.


    升學,正是為了尋覓學習的目標。仔細想想,在莉莉安大學,進修家政或文學,不是很好的選擇嗎?


    自己,並不了解自己的全部。為此,才會去尋求,易於為自己了解並接受的答案。


    蓉子的答辭,已接近尾聲。


    在離別將近之時,自己果然想起了那一頁頁的往事。


    最有意義的,莫過於在山百合會經曆的種種。還有,在那裏得到的,妹妹和摰友。這些,都是無價的財產。


    (啊,不好。怎麼,變得傷感起來了。)


    從今以後,自己還要去探求更有趣的事物。怎麼能就此沉寂下去?江利子,對自己發出了警戒。


    不過。


    讓淚水自眼角滲出,也無傷大雅。


    不會受到任何責備。今天,是允許哭泣的日子。


    會場,響起了“仰敬師恩”的前奏[*注10]。


    3


    一開始,的確有點沉悶,但想不到最後,會變得那麼有趣。


    最起碼,沒陷入連眼瞼也睜不開的境地。口中也沒有乾渴的感覺。當然,也沒有發生,於昏昏欲睡間流涎這種情況。


    淚流滿麵的祥子,還有如少兒動畫中英雄般登場的令,這一幕幕,都讓人十分滿足。如果蓉子能在臉頰,再掛上數絲笑容,就最好了。不過,聖也很清楚,這自一開始,就不怎麼可能發生。


    觀眾的種種希望,往往有如烹調時,對調味料份量的控製般困難。如果連蓉子,也為祥子感動落淚,場麵一定會變得很尷尬。而‘紅薔薇大人因淚水而不能致辭’,這種令人難以想像的事,更是不發生為妙。江利子,一定也有相同想法吧。


    情感,不會變得冷漠。聖和江利子和蓉子。三人的友誼,絕非出於偶然。偶然的,隻是三人那相合的本性。


    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與人相處的方法。


    對聖來說,與人保持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太多曖昧的關係,似乎最適合不


    過。和誌摩子的關係,正是如此。還有與栞之間,千絲萬縷而失敗告終的關係。


    不要過分進入對方的世界。正因這為雙方了解並默認的規則,關係才能順利地延續下去。蓉子,就因為不時把規則忘記,而成為聖吵架的對手。同時,也因對對方的理解和體諒,常處於風雨中的友情,才一直維係至今。


    (對重要的東西,你要先退一步。)


    腦海,浮現姊姊在一年前的今天,向自己說的話。聖抬頭仰望天花。


    那時候的自己,曾以為要在不安中,渡過未來的一年。


    然而,一年過去了。


    這一年,是多麼的快樂。


    會場,響起了“仰敬師恩”的前奏。


    聖實在無法和那歌詞,產生多大的共鳴。


    十數年後的今天,說不定的確是時候,想想教師們多年來的幸勞了。然而,聖始終不認為,自己必須說出‘感謝老師教導之恩’這等詞句。


    (立身揚名,雖然都是些勉勵的話。)


    歌曲是明治年間的產物,和時代有些許脫節也再所難免。不過,為什麼一定要讓人去揚名立萬呢?快樂而幸福地生活下去,不也很好嗎?不知為何,每聽到這裏,聖就會展開類似的沉思。


    然而,這次的情況有點不一樣。因為這一年間,和佑己一起經曆的種種快樂,聖決定擅作主張,將‘飛逝的歲月’改為‘美麗的歲月’[*注11]。


    同時,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雖然沒有喜歡的教師,雖然有傷感的迴憶,但自己的確認為,所走過的,是美麗的歲月。


    雖然發生了許多許多,但整體而言,還是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迴憶。為此,才可以放聲高歌。


    (踏上各自旅途於此揮手告別。)


    即使唱著告別的語句,情緒依然很平穩。昨天已和教室告別了。自窗戶眺望正長出葉芽的樹木們;自那枝間,遙望無盡的天空。


    自己,確實曾和這教室,一起渡過了那美麗的歲月。對聖來說,在內心深處留下這記憶,已經足夠了。


    並沒有要告別的人。


    不會向重要的人們說再見。隻要時刻將思念和情感記於心底,重逢的一天,必定會來臨。即使,沒有約定。


    由鋼琴伴奏的“仰敬師恩”曲終後,會場響起了校歌的前奏。


    莉莉安耳熟能詳的校歌。相對體育館,這莊嚴的旋律,似乎更適合教堂。


    往光輝之中


    1


    溫暖的陽光,於體育館外迎接畢業生們。


    步出會場的瞬間,江利子下意識地合緊了眼簾。


    陽光太耀眼了。


    相較江利子所習慣,會場內柔和的燈光,陽光實在強烈太多了。


    “江利子同學,江利子同學。”


    “嗯?”


    站在後麵的同學,輕輕地搖了搖江利子的肩膀。


    朝著同學所指的方向,江利子使勁張開雙眼。首先進入眼簾的是——


    “……山邊先生。”


    是熊男。


    “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


    離開即將步入走廊的隊伍,江利子向‘那種地方’跑去。山邊先生所站的地方,雖然在體育館的側麵,卻和入口有相當距離。


    “真是丟臉。”


    “丟臉?”


    告知山邊先生所在的同學,向江利子豎起了拇指。缺少了江利子的隊伍,像沒發生什麼似的繼續前進著。


    “丟臉,是什麼意思?”


    江利子語帶焦慮地問題。眼前的事實,說明山邊先生於畢業生離場時,已處於會場之外。山邊先生,並沒有出席典禮。


    “……剛剛到嗎?”


    “不。”


    “那為什麼不進去?”


    “所以丟臉。”


    說罷,山邊先生低下了頭。與此同時,江利子發現了山邊先生身後遠處,體育館入口附近,那些窺看著自己學生們。在視線重疊的一刻,她們就躲進了體育館。沒有列隊離場,手腕上又配戴著腕章,那些學生似乎是典禮的幕後人員,而非畢業生。


    “嗯~”


    江利子已推斷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被誤認為可疑人士了吧。”


    身穿稍見破舊的毛衣,且有著滿麵胡須的山邊先生,的確不怎麼像參加畢業典禮的人。再者,匆忙自花寺學院趕到的山邊先生,並沒有攜帶身份證。這種情況下,順利入場的確頗為困難。


    “和我的家人一起來,不就沒事了嗎?”


    作為女校,莉莉安對到訪者的檢查格外嚴格。好不容易進入校園的山邊先生,終於在體育館行人止步。


    這並不是校方或接待員的錯。錯就錯在,山邊先生沒能於最後一刻鼓起勇氣。在被問及是哪一位學生的親屬時,語塞的山邊先生,就打消了入場的念頭。


    “迴頭想想,我和江利子小姐非親非故,的確沒有列席的資格……”


    “……請別說這種傻話。身為畢業生的我,希望並邀請你前來,這就是最為充分的資格。”


    雖然對江利子那鋒利的言詞略感驚訝,山邊先生最後也點了點頭。


    “嗯。的確如此呢。”


    (這個人,真的比我年長十餘歲嗎?)


    想到這裏,江利子在心中發出了歎息。不過,既然是喜歡的人,就放過他吧。


    “江利子小姐,是時候迴去了吧?”


    山邊先生指了指自體育館魚貫而出的學生們。似乎隻有在這種時間,山邊先生才會顯示出教師應有的風範。


    “也對呢。”


    簡單地迴答後,江利子便轉過了身。在前方的隊伍中,可以找到蓉子的身影。排在最後的椿組,也已經離場了。


    輕快地走了幾步後,江利子迴過身子。


    “謝謝。你的確來了。”


    “不。”


    有點害羞的山邊先生,說出了內心的話。


    “江利子小姐。祝賀你畢業。”


    真讓人高興。


    2


    陽光,很溫暖。


    自校舍走到戶外的瞬間,蓉子下意識地合緊了眼簾。


    高掛在無雲青空上的太陽,將耀眼的光芒傾注大地。


    典禮完成後,畢業生們即返迴教室,在那裏領取畢業證書和成績表。興奮的同學們,似乎都無心聆聽班主任最後的訓話。


    三月結束前,各位依然是莉莉安的學生。所以,請注意行為操守。


    四月開始後,請謹記自己莉莉安畢業生的身分,絕不可做出愧對聖母瑪利亞之心的事。


    麵對班主任的訓誡,學生們大都帶著微笑將之過濾。大家都很清楚,這是作為班主任,於最後一刻不得不說的話。


    一步出校舍,蓉子就發現了聚集在外,山百合會的同伴們。


    祥子,令,還有由乃。然而,並沒有發現佑己和誌摩子的身影。二年級桃組的班會,似乎仍未結束。


    “蓉子,拿好皮鞋了嗎?”


    江利子笑著走了過來。菊組似乎比其他班級,早一步解散了。


    “當然羅?”


    “這可不一定哦~就好像那邊的某位。”


    某位?迴過頭的同時,蓉子的背後‘啪’的冒出了一個人影。


    “某位,是指我嗎?”


    是聖。


    “聽好啦蓉子。聖啊,竟然把皮鞋忘在儲物櫃了。真是和平時一樣,沒半點仔細的神經。”


    說罷,江利子便笑了起來。


    “太過分了吧?”


    一臉陰鬱,並用手抓著頭的聖,簡直和自晝寢中蘇醒的小朋友沒半


    點分別。毫無疑問,聖在典禮中途墜入夢鄉了。


    “真是的。要畢業的人,竟然把皮鞋忘在那地方。難道,是為那儲物櫃的下任主人,所做的準備?”


    即使是最後的一刻,江利子也沒有顯出半點額外的寬恕。


    “因為大學近在咫尺,聖才會如此缺乏緊張感吧。”


    “此言差矣。這和大學沒有關係,完全是壞習慣的一種。每當學期結束,我把皮鞋忘在儲物櫃的概率,總有而分之五十哦。這點大家應該很清楚吧?”


    “我才不會相信呢。”


    “一直都沒向大家交代清楚。我可是打算在暑假的時候,到學校把鞋子拿走的哦。”


    即使是聖,也不會有膽量讓皮鞋在儲物櫃,渡過炎炎夏日。在那種毫不通風的環境下,皮鞋不發酵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


    “這種保證,還是不要亂下比較好哦。為免你在支持者心中的形象,被繼續破壞下去。”


    聽到二人的對話,蓉子不禁縮了縮脖子。長久以前,聖的形象就已經等同沙上樓閣了。


    “各位久等了。”


    佑已和誌摩子,在照相機小姐的陪同下出現了。


    山百合會的成員們,將為薔薇大人們,拍攝畢業紀念照。


    實在要感謝上天,為大家帶來這萬裏無雲的青天。於雨中拍照的確別有一分味道,但在雨中拍照,也的確頗為困難。


    “在哪裏拍?”


    在大家為此和蔦子商討時,佑己靜悄悄地把祥子拉到一邊。


    (這是想幹什麼?)


    被此深深吸引的蓉子,把視線集中在遠處的二人身上。


    “姊姊,請拿一張。”


    佑己把紙巾遞到祥子麵前。


    (嗯~真有勇氣啊。)


    蓉子有點感慨地想到。


    在何處洗過臉,將心境重新整理的祥子,雙目依然留著哭泣後的紅暈。大家都很關心祥子,但一直都沒有輕舉妄動。


    “什麼?”


    在全體學生和來賓前淚流滿麵的祥子,情緒似乎仍未平複,對妹妹的迴答,也帶著攻擊性。


    “請姊姊擤一下鼻子。讓心境舒暢一些。”


    “你真是——”


    “花粉過敏也好,眼睛乾燥也好。不論什麼事,這都能令人的心境好起來。前天,我也接受了誌摩子同學的紙巾,因為和姊姊一樣的原因。而且……”


    “————”


    麵對佑己的氣勢,祥子沉默了。


    “真能令心境舒暢起來?”


    說著,祥子拿過一張紙巾。


    chi——。


    將紙巾放進口袋的祥子,麵容的確輕鬆了不少。


    3


    陽光很溫暖。


    光線自路旁銀杏的枝間穿過,聖下意識地合緊了眼簾。


    拍照的地點,最後決定為分支路的聖母像前。


    對聖來說,於何處拍照並不是問題。要求把地點定為聖母像前的,是蓉子和江利子。離開學校,和多年來陪伴並祝福自己的聖母像說再見,的確不容易。


    薔薇家族共八人和照相機小姐,在校園內走動已頗引人注目。再加上自稱為參觀而特地前來的新聞部姊妹,在旁人眼中,這的確是個奇特的團隊。


    典禮並沒結束多久,校園內依然有不少相互餞別的學生和列席的家長。不少學生也和聖她們一樣,正在拍照留念。


    “那,山邊先生最後有沒有來?”


    聖向走在旁邊的江利子問道。似乎知道些什麼的蓉子,笑了笑便向前麵的祥子一眾人走了過去。


    “來了但也沒來。”


    雖然已感到有些厭煩,江利子還是向聖說明了事情原委。


    “嗯~原來如此。”


    微笑著,聖細心聆聽了江利子的每一句話。


    典禮閉幕,畢業生離場,江利子離開隊伍步向山邊先生,這一幕幕都在聖的腦海中一一重現。


    “要是山邊先生在這方麵,和你的兄長們一樣的話,就不會有如此問題了呢?”


    “他就是這種不會耍花招的人。雖說這也是一種優點。”


    真傷腦筋,詢問結果演變成了戀愛故事的單方麵聆聽。那個大額頭,竟會變成現在這樣。戀愛的確是種可怕的東西啊。


    “聖。”


    突然停下腳步的江利子,將目光投向遠方同時說道。


    “很久以前,我們曾經打過一次架吧?”


    “嗯~沒錯沒錯,所謂十年一昔,十四年的確是很久了。”


    慢慢地踱步的聖,好像在向美好的時光說再見一樣。


    “那,是為了什麼?”


    江利子再次踏出腳步。二人,就好像老夫老妻般走著。


    “你會把這忘了?我可不相信。”


    “好像是我說了些使人不快的話吧?還是別人對我說了那種話?”


    “江利子說我是美國人,而我就說江利子是大額頭……就是這樣。”


    “嗯~這樣啊。”


    “……看來你真是忘記了呢。”


    話說迴來,如果江利子對此真是如此執拗,就不會把幼稚園時代的發型,一直維持至今。


    “祖母曾經誇獎過我,說‘江利子的額頭很好看’啊。啊,對了。被說成大額頭的時候,我應該很生氣吧?”


    江利子的一字一句,簡直就像在分析他人的事般。人的記憶的確是種曖昧的東西。對這件往事,聖自己似乎也不能作出十分清晰的描述。


    “就算是這樣,那句‘美國人’也實在有點過分哪。”


    真對不起。江利子為十四年前的失言道歉。不過,聖卻搖了搖頭。


    “詳細的我雖然不清楚,但父親的先祖當中,似乎的確有蒙古人啊。”


    “難道是隔代遺傳?”


    “說不定真是這樣呢。所以江利子的話,也不一定是錯的。所以,不道歉也沒關係哦。”


    “所以我也一樣呢。有個很不錯的大額頭。”


    江利子伸出右手,而聖就將拳頭,輕輕地打在汀利子的手心。這一次,大家都將目光朝向了對方。十四年後的今天,二人終於冰釋前嫌。


    “真奇怪。”


    麵對這奇妙的景象,兩個人都笑了。一直以來,大家都沒有因為往事而耿耿於懷。所以這一刻的‘和解’,似乎也變得有點奇怪。雖然如此,幼稚園時代的二人在諷嘲大人的時候,也絕不會口下留情。


    “話說迴來,那人是美國人嗎?”


    和十四年前一樣,江利子對那話題,不會輕易放手。不過,這應該僅限於那被封存十四年之久的古老話題吧。


    “國籍我並不清楚。不過,那人似乎擁有很多不同國家的血統啊。”


    “原來是這樣啊~”


    江利子伸了伸懶腰。與此同時,走在前麵和二人有著一段距離的令,不知為何迴過頭來,笑著向二人揮了揮手。


    “假如有一天,聖離開這裏出外遠遊的話,一定是先祖的流浪基因在作怪羅。”


    江利子的理論,真是奇怪得一塌糊塗。


    和預期相反,聖母像前竟沒有其他學生。


    “各位希望,照片會與人怎樣的感覺呢?”


    蔦子對此提出了種種意見。對此,以參觀為名前來的新聞學會姊妹,當然沒有插半句話。那二人隻是睜著閃閃發光的雙眼,在遠處觀察著整個過程。大概,一些事件的發生——當然,不管是什麼事——就是她們最大而唯一的希望了。


    “誌犘子,過來羅。”


    叫著妹妹的名字,聖輕輕地摟住了誌摩子的肩膀。一直以來,都沒和妹妹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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