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不見的草原,已經早一步邁向冬季。


    (怎麽搞的,這種宛如踏上異國土地的緊張感是怎麽迴事? )


    青龍騎士團團長傑西德,哈羅被未曾經曆過的緊張感緊緊束縛。


    在眼前延展開的景象,無疑是他的故鄉——春狼族的移動聚落。為了預備冬天的到來,他們這些草原部落會選擇當年結實最豐的地方,支起比移動時更堅固的柱子,架起帳篷。之所以有無數嫋嫋炊煙,也是因為接下來直到春天為止都不會移動,因此各個家族都設有爐灶。


    春狼之名源自於他們養馬的同時也會馴養狼,做為狩獵之用。草原上的狼毛發厚長,也是寶貴的衣料。雖然沒辦法像羊一樣大量飼養,但活用方式多樣化,因此哈羅族長期與狼共存。


    眼見以狼的毛皮製作的大旗此時在聚落門口飄動,傑西德的腿動彈不得。


    這都是因為對麵那個成排的春狼族女性軍團。


    少說也有數百人。


    (嗚、嗚嗚嗚嗚鳴嗚。)


    男人們發出呻吟。


    直到眼部邊緣都化妝成狼的模樣,這群身披狼皮的女性一手拿著敲擊樂器,前來迎接至帕魯耶姆出征的丈夫。


    這本應是個令人感動的場麵。然而此刻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唿喚妻兒的名字,拔腿衝進聚落中。


    因為他們害怕遭到妻子斥責。


    「各位,土產都有帶嗎!?」


    「親戚的份應該全都買了吧。」


    「托買的東西哪怕隻少了一樣,馬上就會被要求分居哦!!」


    「不,是會被動用私刑。」


    眾人再度呻吟。接下來他們必須一一檢查帶來的物品,哭訴自己在過不慣的王都有多麽辛勞。要是被知道他們在王都受到國王禮遇,徜徉在酒與溫柔鄉之中的話,明天八成會跟狼的毛皮一起被賣掉。


    「請保重!!」


    「請保重!!」


    男人們再度吆喝出聲,一麵仔細確認一麵前進。部隊隊長傑西德也確認了自己胸前是否裝著給未婚妻契裏的禮物。


    (很好,有帶。太好了,這樣就不會被殺了。)


    春狼族的女人即便在草原上也是自尊心特別高,以及特別強的一群人。她們自幼就接受訓練,光用一柄長槍就能狩獵野狼。跟野生的狼比起來,隻不過是區區人類男性,應該輕輕鬆鬆就能以空手擊倒。


    「很好,前進吧。敵人就在聚落之中:」


    傑西德的喊聲一出,男人們便拿著禮物開始跑向眾落。不久,敲擊樂器的聲音響徹開闊的草原天際,男人們開始陸陸續續穿過故鄉的門。


    鏘鏘鏘~金屬聲響徹雲霄。這是女人敲著鍋子迎接男人的聲音。過去在寬闊的草原上隻能依靠聲音辨位,因而留下這個習俗.,而女人若不滿意男人的禮物,就會用鐵鍋往他們臉上砸,這同樣也是從前傳下的習俗。


    在眾女子的中央,端坐在藤椅上不動的年長女性映入眼中。她是春狼族長老烏庫。傑西德下馬,在烏庫麵前將額頭貼到土地上,行了一個最敬禮。


    「你遠道歸來,辛苦了,下任族長。」


    烏庫這麽說,那聲音令人聯想到年輪。她光是發出這聲音,春狼族的男人就會陷入宛如脖子被扼住的錯覺。


    「你父親在後頭的帳篷,他今天似乎膝蓋疼。接下來就交給契裏吧,你等一下去見見


    他。」


    「我明白了。」


    隊長傑西德的歸鄉致意結束後,士兵就迅速四散迴到家人身邊。他們必須將昨晚不眠不休想出來的台詞一字不漏地告訴家人,以祈保住小命。


    站在烏庫長老身旁的高挑女性一直瞪也似地凝視著他。她就是傑西德的未婚妻、烏庫的幺女?契裏。


    「歡迎迴來,傑西德大人。」


    契裏對他如此說道。她的聲音與烏庫有著相似的魄力。


    契裏生得很美。她將長又直的頭發在後腦勺紮起的模樣,宛若在草原中孑然獨立的一株樺木。她有著整潔清爽的美麗額頭,以及銳利的眼眸。手腳修長的她也是聚落第一的舞蹈好手。


    此外,她是實質上春狼族中最強的勇者。


    (這一刻終於到了)


    傑西德做好了種種覺悟,例如今天自己沒有被窩可睡,或是明天被製成毛皮賣掉之類的。


    (聽好了,傑西德,接下來是一決勝負的時刻。若無法在這場戰役中獲勝,我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而且是永遠看不到。)


    烏庫的家族是春狼族之祖哈羅的直係,傑西德則是旁係。兩家代代保持著聯係,分別扛起守護眾落的長老職責,以及統率狩獵部隊的族長職責。他的父親包含庶子在內有八個兒子,傑西德是老二。也就是說,假如沒有與契裏締結婚約,傑西德有可能會失去下任族長的位置。


    絕對不能惹契裏不開心,否則族長的位置跟性命都會被狠狠奪去。畢竟對方是一刀就能砍倒野豬的春狼族第一勇者,對於她的強大與剽悍,身為青梅竹馬的傑西德有親身體會。


    「我……我迴來了。長期不在春族之地,真的非常抱歉。」


    「不要緊,你是為了工作。」


    聽到她意外柔和的語氣,傑西德在內心重重吐出放心的一口氣。看來沒問題,他似乎可以保住小命。


    「請等一下,契裏小姐。」


    他擠出此生最大的勇氣,叫住他的未婚妻。


    「進帳篷前,我有個東西想給你。」


    「什麽東西?」


    「我在王都找到跟契裏小姐很相配的耳環。」


    語畢,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拿出石製的盒子。


    送給她的禮品讓他煩惱了三個月。太龐大的她不喜歡,不合她心意的又會被退迴。雖然喜歡飾品,但不太想花時間保養的契裏很少把全身掛得叮叮當當的。她平時隻在頭上插一支發簪,戴著沒鑲寶石的金銀戒指,再配戴貝殼手環跟耳環而已。


    傑西德為契裏購買的,是據說最近備受宮廷侍女矚目的珠寶飾品店『巴雀絲』的耳環。那是一對將金製工藝品封在玻璃內的耳環,這家來自凡希坦斯的巴雀絲工坊在帕魯耶姆也開了小分店。


    「那是……耳環嗎?」


    等待她做出反應的期間,傑西德的心境宛如等待判決的犯人。但是看到她眯起眼睛的瞬


    間,他的期待感很快就高漲起來。


    (哦哦—狼神巴酷啊,請賜予我明天”)


    無論陷入什麽樣的逆境,或是在戰場上長劍脫手的時刻,都不會讓他如此全身僵硬吧。


    「…………哦……」


    (啊啊—她不喜歡的話怎麽辦!)


    他在內心祈禱。這種時候,也隻能祈禱了。


    契裏是春狼族第一勇者。因為違逆她而被打斷骨頭牙齒、臉部變形,身體被打得再也不能反抗她的人可不在少數。


    「那是什麽東西啊,竟然送我這個春狼族第一勇者首飾?」


    「不要把我當成那些平凡女人!!」


    「去死!」


    即使被她這樣大罵並痛毆也完全不奇怪。


    此刻的傑西德宛如即將被狼吃掉的兔子一般,不停顫抖。


    接著——


    「…………好漂亮。」


    在耐人尋味的漫長沉默後,契裏開口說道。


    「這不是普通的金製工藝品吧,看得出非常精心製作。」


    「真、真的嗎……」


    傑西德在心裏大聲歡唿。


    (贏了,)


    「那麽,你、你要現在戴上嗎?」


    「好啊,等一下還有宴會呢。」


    他用發抖的手指拿下


    她此時戴的銀飾,幫她戴上新耳環。


    (神、神啊—還好我沒有聽從那些沒用同僚的意見)


    所謂的沒用同僚,指的當然是推薦他買酒、壺跟帽子的酒鬼族、壺族跟誇張的帽子一族。


    (請王妃殿下幫忙真是太好了。這種事情果然還是要拜托女性,然後讓那些家夥去死


    吧。)


    他稱讚起在帕魯耶姆出發的前幾天,下定決心求見王妃梅莉露蘿絲的自己。梅莉露蘿絲原本就不是喜愛裝扮的類型,因此他覺得王妃應該能推薦他符合契裏喜好的飾品。


    說到王妃,當時她對來訪的凡希坦斯宰相顯示出興趣,在整個宮廷造成大騷動。他們的主人路希德國王則是明顯表現出不悅,在之後騎士團團長聚集的會議中,他們也是冒著冷汗旁觀路希德的模樣。


    (不過,光是能得知「聽說國王夫婦感情不好」的謠言並非屬實,那位軍人宰相的到來就有價值了。)


    其實在那次的寵妾事件過後,夫妻倆就一直分房而居,侍女們都在推測兩人的關係是不是還沒有和好。


    所謂的家臣,無論是男是女都非得關注主人的日常生活不可。主人的女性關係有時會造成政治問題,更重要的是王妃是那位帕爾梅尼亞公主。可能的話,傑西德希望路希德在王妃動身前往凡希坦斯後暫時堅持禁欲,守住身為帕爾梅尼亞女婿的地位。一切都是為了在前方隱然可見的大國帕爾梅尼亞的王冠……


    (對,就是為了這件事才會突然將我們派往草原,確認北方防線是否穩固。)


    艾茲森國王家原本隻是草原的一個部落,現在依然有數十個部落散落在草原上。眾人基本上對國王家保持君臣之禮,並獲準擁有自治權,但這當中也有對王家采取反抗態度的部落存在。


    對他們的主人來說,最該注意的不是外國的動向,而是內部謀反或是私通外敵。


    佯裝返鄉,揪出或許隱藏在故鄉的內奸,這就是傑西德這次迴來的重要任務。


    「謝謝你送我這麽漂亮的禮物,傑西德。來吧,我已經設好筵席了。」


    契裏開開心心地邀他入內,讓傑西德確信自己令天可以睡在她的床上了。果然盡量每天寫信給她是正確的。雖然她送來的信一個月隻有一封就是了。


    「飲酒之前,我先去跟父親打聲招唿。」


    傑西德說完,兩人便邁向架在後頭、擂著旗幟的族長帳篷。


    看到烏庫的幺女跟未來族長這對情侶走在一起,忙著準備筵席的春狼族女孩輪流上前致


    意。由於迎接好久不見的未婚夫、戀人跟家人,所有人幾乎都興奮得靜不下來,並盛裝打扮了一番。


    在今夜的筵席上,契裏的這對耳環想必會備受注目。這肯定能滿足她身為長老女兒的自尊心。


    (那是……)


    傑西德冷不防地停下腳步。


    契裏一臉狐疑,看著視線停留在女孩們身上的他。


    「怎麽了嗎?」


    「…………契裏小姐。」


    傑西德為了避開旁人目光,帶著她繞到帳篷後方。


    「什麽事?」


    「有外地客人來過對吧?」


    即便此處沒有燈火照明,也看得出她的臉色明顯改變了。


    「什麽、你為什麽……」


    「那些年輕女孩配戴著玉石首飾。她們的年紀還沒大到擁有會跟行腳商人接觸的戀人,既然如此,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有人來過這個聚落。」


    「……那種事我不清楚,我……」


    「看起來並不是很昂貴的飾品,全都是有雜質或斑點的玉石,大概是凡希坦斯的工坊流出的廢棄玉石吧。但是就算特地到這種北方的偏遠地區來賣這種便宜貨,也沒有賺頭可雷。」


    也就是說,有人假扮成行腳商人前來,與族長或是烏庫長老談了些什麽。那些廢棄玉石是那個人給年輕女孩的禮物,當然給烏庫的贈禮想必更為昂貴。


    「…………」


    即便是身為春狼族最強戰士的她,似乎也不擅長作假。她正拚命想著該如何敷衍過去,這點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這表示國王陛下與王妃殿下的猜測是對的吧。)


    『——全大陸的國家都很感興趣誰會成為帕爾梅尼亞的下一任國王。而溺愛梅莉露蘿絲的索爾塔克會想仰仗現在氣勢高漲、擁有軍隊的路希德,這點程度的事誰都預料得到。』


    在那場秘密會議中,王妃梅莉露蘿絲曾如此斷言。她還說,設下陰謀以阻止此事的國家大概不隻一個。


    聽到她的意見後,路希德非常迅速地做出了判斷。他打著迴草原探親的幌子讓騎士團移


    動,對奧茲馬尼亞國境施加壓力。


    『接下來的重點將是比賽誰先猜出對手的下一步。』


    受邀參加那場秘密會議的,隻有四龍騎士團團長、國王夫妻以及受賜恢複身分的修畢福隆公爵黎戴斯。


    王妃曾說—也許會有人跟草原方麵接觸。


    或許是奧茲馬尼亞。


    或是凡希坦斯。


    也可能兩者皆是。


    既然烏庫大老曾與那位『使者』見麵,就表示對方擁有一定的地位,不可能是無名小卒。


    「……契裏小姐,那位使者說了什麽?跟大老做了什麽約定?」


    「我不知道。」


    契裏的態度明顯變得比先前強硬。


    「你如果覺得有可疑之處,請直接去問母親大人。那種時候我又不會在場。」


    她有些粗魯地甩開傑西德,快步離開現場。


    然而她的抗拒態度,讓傑西德清楚領悟到他國的魔爪已經伸向自己的故鄉。


    ***


    「也就是說,那個『某人』的手腳幾乎遍布整個草原了啊。」


    酒鬼族,也就是夏蛇族的下任族長麥古尼卡斯,賈德裏難得露出不帶酒氣的神情說道。


    這裏是草原上罕見遍布著花崗岩,視野受阻的地方。在幾乎沒有樹木的草原上,要談論秘密也得揀選地點。那一天,剛返鄉的四龍騎士團帶著少數知道內情的隨扈,假稱騎馬遠遊而離開部落暗中集合。


    目的是為了討論該如何判斷悄悄逼近自己故裏的他國『黑手』。


    「我們族裏也有外人來過的跡象。我試著商請親戚鷲西族提供兵力,卻得不到樂觀的答


    覆。其他親戚也一樣。」


    麥古尼卡斯咒罵道,「拜此所賜,難得迴鄉一趟也沒時間喝酒。」實際上他總是發紅的臉現在確實顏色正常,想來談判真的觸礁了。


    「老是藉著酒意蠻幹的你都這樣了,看來情況很嚴重。」


    在這種地方也不肯放開壺的怪男人渥爾特,法爾康歎了口氣。


    「我們那邊也是。我們這次一個人最少都帶著十個壺凱旋歸來,象是繪有珍稀圖畫的壺、


    銀製的壺等等,全都是會讓人開心到快昏倒的寶物。」


    「會昏倒的是其他看到你們的旅人吧。」


    一想到當時這個雙手抱著壺、馬腹上也捆著壺,頭上還戴著壺的集團,一麵大聲唱愛壺頌歌一麵前往草原,想來麥古尼卡斯的評語是正確的吧。


    但是,渥爾特依舊麵不改色。


    「哎,不過我們不管去哪裏都會引人注目。是因為有重視壺的壺種保佑嗎?」


    「那種神可沒受到星教會認可哦。」


    「神存在於我們心中,與壺同在。」


    他虔誠獻上祈禱,而且是朝著壺。


    「然後呢,就是關於壺的問題。」


    「不,別再提壺了。」


    「這很重要。在迴鄉後的洗塵宴上


    ,別人給我看了一個壺。這在我們的習俗中意味著相


    親。」


    「拿著壺來相親?不是帶肖像?」


    傑西德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渥爾特。隻不過是看了壺,哪有辦法得知封方的器量或性格


    啊?


    「你在說什麽啊,壺中容納了萬物,隻要看到壺就能了解對方是怎樣的人。這就象是一種感應。」


    「是錯覺吧。」


    「哎,總之呢,有人向我提議相親,但意外的地方就在這裏。你們知道泛樹族吧。」


    「飯數……?哦,你說泛樹族啊。族長是輝龍族的強古?嘉顧的兒子對吧,庶出的那


    個。」


    大老強古?嘉顧的名號,在草原上無人不曉。


    他是建立艾茲森的吉哈德,諾裏昂的盟友,也是草原上的有力人士。若沒有他的協助,路希德想必無法打贏那場內戰。而吉哈德的兒子費爾劄特沒能取得草原部落居民支持,造就了決定性的敗因。


    費爾劄特的軍隊幾乎由傭兵組成,指令係統未經統整。相較之下,生長於草原、有強古?


    嘉顧做為後盾的路希德則是成功統率了優秀的騎馬部隊。路希德會堅持培養正規軍,想來也是因為深知仰賴傭兵的軍隊是多麽不堪一擊。


    「對對,就是那位嘉顧大老的兒子。他叫尼蘭,從老爹身邊獨立出來後建立起自己的家


    族,以前似乎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人物,現在泛樹族已經成長為超過五百人的大部落。那家夥說要為女兒相親,因此帶著壺過來。」


    「但他另有其他正題對吧?」


    「沒錯,他有同伴。」


    傑西德默默點頭。向來謹慎的烏庫大老不可能會跟突然到來的外國人談話,他原本就猜到


    應該有自家人居中介紹。


    「尼蘭帶來的凡希坦斯商人,其實是凡希坦斯王的使者。」


    「凡希坦斯王為什麽會對遙遠的艾茲森出手?」


    「因為他們跟奧茲馬尼亞結為同盟了。如果凡希坦斯跟奧茲馬尼亞聯手,的確會形成連帕爾梅尼亞也有可能攻陷的龐大勢力。」


    「出錢的是凡希坦斯吧,奧茲馬尼亞很窮。」


    「也對……」


    這時,雖然在場卻一次也沒有出聲的冬鳳騎士團團長,艾斯邁亞德忽然開口了。


    「等一下,你們先別急著下結論。」


    每當他緩緩搖著頭,份量十足的帽子裝飾就會發出沙沙聲響。


    麥古尼卡斯不悅地說道:


    「幹嘛啊,毛毛。你剛才明明都沒說話。」


    「我沒說話是因為要細細思量,還有我的名字不叫毛毛。」


    他一副神經質地用戴著白手套的手輕輕掩住嘴。


    「傑西德,你剛才說你為什麽會察覺到曾有凡希坦斯人來訪?」


    「是因為女孩子配戴的玉……」


    艾斯邁亞德發出「嘖嘖」兩聲,手指像時針一樣左右擺動。


    「我覺得那是陷阱。」


    「陷阱?」


    「你說是陷阱?」


    他以手背愛憐地輕撫帽緣。


    「你們就聽著吧。這頂帽子是在帕魯耶姆的一家店新訂製的。因為要久違地光榮重歸故


    裏,我們騎士團的每個人都賭上性命準備適合這個場合的帽子。這象征我們出征兩年的結


    晶」


    「給我為其他事情賭上性命!」


    敢說出眾人平時心中所想的這句話的,隻有不知恐懼為何物的夏蛇族。


    「最棒的是羽毛雖然比起以往增加了三成,重量卻沒有改變。」


    艾斯邁亞德露出一副「凡人懂什麽」的表情眯著眼。


    「帽子的生命就在於重量與裝飾。我們庫裏族的男人熟知什麽樣的寶石有什麽樣的重量、


    什麽樣的種類,當然也能一眼看穿是純金遝是鍍金,絹絲的產地也幾乎都能猜對。」


    「你們真的是武人嗎?」


    傑西德終於說出這句話。另外兩人心想,你竟然說出口了。


    「我們當然是武人。」


    我敢拿這頂羽毛量增加三成的帽子來打賭——艾斯邁亞德自信滿滿地說道。


    「你說那是廢棄的玉石,但凡希坦斯的工人技術高超,很少會產生廢料。如果會廢棄掉足以鑽洞掛在脖子上的大顆玉石,這樣的工匠才真的是廢物。」


    「也就是說,來的並不是凡希坦斯人……?」


    艾斯邁亞德帶著陶醉於自己的推理之精妙的表情輕笑著。


    「剩下的就等聽過我們艾茲森的頭腦——王妃殿下的意見後再決定吧,各位。來的恐怕是奧茲馬尼亞人,但卻偽裝成凡希坦斯人。」


    三人同時陷入沉默。並不是因為感歎於他的這番話,而是被沙沙沙的聲音蓋過而聽不清楚


    罷了。


    ***


    「泛樹族的尼蘭?」


    聽取四人的報告時,路希德聽到這個名字後臉色浮現一絲陰霾。


    「我認識尼蘭叔叔,他是嘉顧大聖老的兒子,我也見過他好幾次。」


    路希德搖了搖頭,無法相信他會是凡希坦斯的密探。


    「他在一族當中的確被稱作怪胎或是狡詐狐狸,不過他會背叛親生父親嗎?」


    在路希德記憶中,尼蘭擁有沉著的眼眸,以及在北方部落中罕見的紅發。但是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據說在初次狩獵中受傷的左眼戴著的眼罩。他的母親是強古?嘉顧的妾室,因為不是正室的兒子,所以才會離開家族入贅其他部落。會被說成怪胎,是因為他身為草原男兒卻愛好文學,有留學的經驗,也經營過買賣。


    他是個好人。雖然確實有點奇特,不過路希德喜歡他奔放的那一麵。


    謠傳他就是因為奔放的性格而遭父親嘉顧大老疏遠,以將他入贅的泛樹族吸收的形式建立起自己的部落。


    原本是夜賊集團的泛樹族靠著尼蘭的手腕與買賣得到豐富資金,勢力不斷擴大。現在已經擁有超越一僩大隊的勢力,逐漸成為草原上不容忽視的存在。


    「現在還無法確定尼蘭大人是否真的跟奧茲馬尼亞有所勾結。」


    艾斯邁亞德裝腔作勢地大大鞠躬。他早已得到特權,獲準在主人麵前不用拿下冬鳳族傳統


    的巨大帽子。


    「隻是傑西德大人發現同族的年輕女孩配戴的飾品而詢問未婚妻時,對方語帶含糊罷


    了。」


    「不過很令人在意呢。」


    同樣獲準帶著攜帶用的壺至此的渥爾特說道。


    「根據確認的結果,麥古尼卡斯跟艾斯邁亞德同樣都接到了相親的提議。尼蘭,泛樹藉著婚禮調解人的偽裝身分,在草原部落之間來去自如。」


    「的確,用這個理由來來去去也不會引人注目。」


    路希德伸手支住下顎點點頭。不知何時,黎戴斯已經變得像影子一樣隨侍在身後。


    而他的左側必定有潔兒在,宛如在棋盤上守護國王棋的騎士或是城堡。對路希德來說,現


    在這樣比什麽都可靠。


    「路希德,我還是覺得這不是凡希坦斯的作為,而是奧茲馬尼亞方麵的佯攻。」


    潔兒直盯著攤在桌上的地圖,如此說道。


    「佯攻?」


    「是的。他們故意命密探在草原上活動,讓人以為凡希坦斯藏在幕後,為此他們刻意用了廢棄玉料這個道具。假如隻看表麵,大概會以為廢棄玉石“凡希坦斯的商人”凡希坦斯王的密探。」


    「您說以為,這表示實際上凡希坦斯王跟這件事無關嗎?」


    麵對傑西德的


    詢問,潔兒迴答:


    「關於這點,我想從馬克巴金侯爵那裏套出情報再確認。」


    「馬克巴金……」


    聽到她口中吐出那個男人的名字,路希德滿心煩躁,但是他不能在部下麵前失態。這不過是私人問題。


    「不過從奧茲馬尼亞的角度來說,誤導旁人他們現在正與凡希坦斯聯手有很大的好處。畢竟凡希坦斯接下來將恭迎法王,艾茲森就算有意反抗凡希坦斯,在法王離去之前也完全不能出手。 再加上現在的凡希坦斯是西方大陸最富裕的國家。奧茲馬尼亞大概想以此做為威脅,讓我們以為他們憑借著豐富資金,想雇多少傭兵就能雇多少傭兵。」


    路希德也對潔兒冷靜的分析表示同意。


    「感覺很像那對喜歡虛張聲勢的父子想出來的主意。」


    「既然如此,我們也得研擬對策才行:就這樣任那個一點都不可愛的冰雹小鬼跟金箔王為所欲為,太讓人火大了」


    即便是夏蛇族,在會議前喝酒似乎也是禁忌,因此麥古尼卡斯的臉並沒有漲紅。但是他八成以酒代水喝了幾杯,這點在場的所有人都知情(因為夏蛇族骨子裏其實是很害羞的族群,不喝酒就無法好好跟人交談)。


    「盼陛下能與我等一同勇闖草原。如果陛下親自駕臨,您的英勇姿態必能讓士兵主動聚集到麾下。」


    「那麽,星格裏歐騎士團該交給誰……?」


    四龍騎士團團長麵麵相覷。


    「此時放棄進攻西克索斯,豈不是正中奧茲馬尼亞的下懷?」


    「但是不能放著草原不管。事實上,聽說奧茲馬尼亞現在正以歐斯王子的名號募兵。」


    「那一帶的傭兵日子過得都很苦,應該很快就會募集到相當可觀的人數吧。」


    「沒錯。讓那些家夥在草原上作亂,不就會被當成是我們的錯了嗎,」


    必須阻止北方的陰謀。


    然而,拒絕星格裏歐騎士團的邀約實在太過可惜。


    而且也需要有人前往參加凡希坦斯的會議。


    假如路希德去北方,就等於得由潔兒跟黎戴斯負責處理會議跟星格裏歐騎士團,但黎戴斯沒有統率軍隊的經驗。而且要是恢複地位的王弟拿下星格裏歐騎士團,對路希德而言無疑會演變成棘手狀況。


    「那麽,由我去參加會議吧。」


    唯一一個沒有就座而是站著的黎戴斯低謂地開口。


    「公爵閣下行」


    「黎戴斯!」


    「這種情況下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去凡希坦斯,王妃殿下則前往星格裏歐騎士團。這是最好的方法吧?」


    路希德用力一拍桌麵。


    「你說讓潔……王妃去西克索斯”」


    「我不方便去,但如果是身為帕爾梅尼亞公主的王妃殿下,騎士團的騎士也不會對她失


    禮。而且,王妃殿下是艾茲森的頭號智者。」


    黎戴斯挑釁般的視線貫穿了依舊麵無表情的潔兒。


    「讓王妃殿下去攻略星格裏歐騎士團……」


    「沒錯,可以由國王陛下事先麵授對策,也可以實行王妃殿下的方案。王妃殿下要率領四龍騎士團中的一個師團,從與我國友好的塞卜洛亞途經沙法洛尼亞?前往西克索斯。不是一舉兩得,而是要一舉三得。」


    聽到黎戴斯大膽的提案,眾騎士團團長訝異地麵麵相覷。但是也有馬上讚同的人。麥古尼卡斯握拳打了一下掌心,說道:


    「這主意不錯。奧茲馬尼亞應該也料想不到我們會分兵吧。」


    不過潔兒本人依舊沉浸於思緒中,從剛才開始就沒應聲,動也不動,甚至讓人懷疑她有沒有在唿吸。


    「怎麽了,王妃?」


    「沒有,我隻是難以認同修畢福隆公爵的提案。」


    見潔兒正麵否定黎戴斯,路希德難掩訝異。事實上,路希德也考慮過黎戴斯所說的方案,


    甚至快要覺得隻有這個選擇了。但是……


    「光是反擊奧茲馬尼亞使出的手段,隻會再度遭到反擊。這次我不想犯下被先發製人的失誤。」


    「那麽您打算怎麽做?」


    黎戴斯一臉平靜地說道。兩個聰明人之間迸出的火花在桌上激烈碰撞。


    「草原那邊誰都不能去。」


    聽到潔兒的驚人發言,其餘六人的視線同時集中到她身上。


    「什麽?」


    「你該不是要說草原被奧茲馬尼亞奪走也沒關係……」


    「草原就以別的方式處理。首先四龍騎士團的各位迅速退出草原後,請前往塞卜洛亞。」


    「去塞卜洛亞!?」


    塞卜洛亞是布隆傑王國與艾茲森鄰接之處。


    「此外,離開草原後請假裝要南下,再慢慢移動過去就行了。請盡量多花點時間。」


    「多花點時間……可是這樣星格裏歐騎士團……」


    「這不隻是對奧茲馬尼亞的佯攻,也是對星格裏歐騎士團的佯攻。」


    率先理解潔兒想法的是路希德,他馬上吐出一口氣。


    「我明白了。你要先把星格裏歐騎士團跟奧茲馬尼亞的視線引過去,隻派小部隊經過帕爾梅尼亞前往西克索斯……我有說錯嗎?」


    「沒有錯。」


    潔兒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笑容。


    (嗚。)


    路希德不禁屏息。總覺得她最近常常露出耀眼的微笑,是自己的錯覺嗎?


    (剛結婚的時候,她明明還是個神情木然,被嘲笑說是不是帶著寒冰麵具的女人……)


    她現在已經會用這種表情笑了嗎?


    一想到這點,耳邊又瞬間發燙了。


    (我在搞什麽,竟然在這種時候看她看得入迷。)


    路希德硬是將意識拉迴桌上,在腿上握緊拳頭。此刻還在開作戰會議,必須集中精神:


    「事實上,雖說要拿下星格裏歐騎士團,但對方期望的並不是兩軍對抗。重點在於出其不意,以智力或是武力讓對方見識到你夠格被承認為主人就行了,而且也不需要用到一個師團。」


    「原來如此……」


    渥爾特一臉敬佩地吐出一口氣。


    「那麽,還是按照預定計劃由王妃殿下出席會議嗎?」


    「我會去凡希坦斯,修畢福隆公爵負責固守王都,佯攻部隊的成員就請國王陛下自由挑


    選,至於前往星格裏歐騎士團的就隻有國王陛下跟少數精銳吧。」


    「我自願,」


    傑西德猛然舉起手。麥古尼卡斯馬上跟進。


    「春族的你太狡猾了,我也要去西克索斯!」


    再怎麽說,對方可是全大陸第一名門,在騎士之中擁有最高等級名譽與水平的星格裏歐騎士團。以僳西德他們同為騎士的立場來看,肯定很想交手看看。


    「為了部落與壺的榮譽,法爾康也自願加入。」


    「要率先衝進帕爾梅尼亞的是氣質高雅的敝人庫裏。」


    「哎,你們等等。」


    路希德雙手推開幹勁十足的四名部下。


    「如果按照王妃的計劃,我要帶去的就是你們四個。」


    「……什麽?」


    「盡快選出代理隊長,將軍隊托付給那個人。傑西德、麥古尼卡斯、渥爾特還有艾斯邁亞德,你們四個人跟我一起通過帕爾梅尼亞前往西克索斯。如何,隻有我們五人要挑戰那個星格裏歐騎士團,對他們來說應該不會不夠格做對手吧。」


    路希德也同樣興奮。的確,說到要攻陷城堡,他滿腦子就隻想到率領軍隊進攻。但是在這種情況下,路希德是受到招待的客人,順利的話還要直接率領星格裏


    歐騎士團得到帕爾梅尼亞王位。他不希望再流多餘的血。


    「綽綽有餘了吧。」


    渥爾特象是舉杯一樣輕舉隨身攜帶的壺,傑西德也點頭附和。


    「而且隻有五人這點我很中意,這是很適合報上部落之名的場合。」


    「 這下就能弄清楚國王的王騎士跟我們龍騎士哪一方比較強了!放馬過來吧!」


    「就由我來準備我們部落用舊的壺,當成他們葬禮用的骨灰壇吧。」


    「作為庫裏一族華麗的帕爾梅尼亞初次登場,這場景很不錯呢。」


    艾斯邁亞德說了句「但是」,以宛如玻璃珠的目光望著潔兒。


    「這樣會形成對草原方麵完全棄之不顧的狀態。放著散發出火藥味的草原問題不處理沒關係嗎?」


    「讓我們再反將他們一軍吧。」


    潔兒平靜地指著地圖上的草原。


    「不用勞煩陛下動手,我來壓製北方。」


    「王妃殿下您嗎!?」


    「會搞這種小動作的恐怕是奧茲馬尼亞,而且這次他們是認真打算靠武力一決勝負。


    在這種情形下,我認為要讓奧茲馬尼亞親身體認到他們沒有這個資格。」


    「這種事辦得到嗎?」


    「辦得到。」


    潔兒如此斷定,語氣幹脆利落。


    「得到馬克巴金宰相證明凡希坦斯與這件事無關的保證後,我就會立刻采取行動。


    我會不費一其一卒就壓製住草原的騷動,讓奧茲馬尼亞太驚失色。」


    「不費一兵一卒……」


    就連四龍騎士團團長似乎也無法確切相信潔兒。的確,找個人假扮成路希德慢慢前往塞卜洛亞是不錯的策略。奧茲馬尼亞應該會因此大意,星格裏歐騎士團八成也沒料到路希德會以僅僅五人的陣容前往挑戰。


    即便如此,想要不費一兵一卒就壓製住奧茲馬尼亞的行動是不可能的。潔兒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想法,說出這種近乎愚昧的大話呢?


    (但是如果是潔兒,或許真的能辦到。)


    路希德發現她露出了誌在必得的神情。潔兒眼中已經沒有他了。新婚初夜時,即便身分被識破,還被劍指著,潔兒依舊說出「隻要能消滅帕爾梅尼亞,我什麽都願意做」這樣的話來。他留意到現在的她與當時露出了同樣的目光。


    (潔兒,你為什麽對帕爾梅尼亞執著到這種程度?你就那麽想擊敗敵人嗎?就算——跟我分離也在所不惜?)


    他知道馬修斯對法米瑪司騎士團與帕爾梅尼亞懷有夙怨,卻依舊不清楚潔兒的理由。如果要說母親卡露蓮席思的敵人,隻要殺掉基摩?帕帕拉奇一人就行了。還是說,帕帕拉奇隻是動手的人,實際上索爾塔克或梅莉露蘿絲才是幕後黑手?


    他不禁愕然。


    (開什麽玩笑,哪會有這種事。不可能是那個人,她沒理由這麽做……,)


    閉居於那個廢棄庭園的梅莉露蘿絲,不可能跟生活在安迪魯的花街女王有關係。既然如


    此,兇手是索爾塔克嗎?但是在大陸名聲顯赫的帕爾梅尼亞君主,身為被稱為精靈子孫的名門家係後代的那個男人,與一介娼婦會有什麽關聯?


    (如果索爾塔克是潔兒的父親,就有這個可能性,我也曾經這麽猜想。然而……他不


    是。)


    聽到嫁過來的公主說自己事實上是知名高級娼婦的女兒,路希德就命令馬修斯大略調查過卡露蓮席思的身家。但根據他的調查,潔兒出生時,卡露蓮席思還沒來到安迪魯。由於她成為娼婦時年齡較大,主流的謠言都說她是失去丈夫而被賣掉抵押債務的沒落貴族寡婦。


    不僅如此,聽說當時索爾塔克獨鍾寵妃瑪麗?希蕾,完全沒有將目光轉向其他女性的跡


    象。


    潔兒不是索爾塔克的女兒。她跟梅莉露蘿絲之所以會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果然隻是巧合吧。


    既然如此,她如此憎恨帕爾梅尼亞是不是另有其他的原因?


    (恨到此刻在我麵前露出宛如饑餓的肉食野獸神情的程度。)


    「去請禮思齊伯爵跟所羅門?索克過來。」


    潔兒說道。


    「路希德,我一定會將您所期望的事物獻給您,請您再等一等。」


    對於這句平時或許會讓他萬分心安的話語,路希德無法真心感到喜悅。


    比起這種事,潔兒,我更想跟你談談。


    不談戰略,也不談政治或稅務。我想聊聊你的事。


    現在的我無可遏止地想聽你談談你是如何誕生,如何活到現在,想聽你聊格列凡,聊姐姐琪琪還有相差一歲的妹妹……


    (然後,我要說說我自己的事。)


    自己過去不被誰所愛,愛過誰,信賴過誰,曾遭誰背叛,現在愛的又是誰。


    為此,究竟該怎麽做才好?


    時間所剩不多了。照這個情況,潔兒馬上就會找來禮思齊伯爵跟所羅門研擬草原對策,自己也必須帶著傑西德等人出發前往帕爾梅尼亞。


    擔任佯攻部隊的四龍騎士團將啟程至塞卜洛亞,潔兒也要動身前往凡希坦斯。會議將在明年春天結束,她迴國的時間是夏季之前。


    (不對,這點也很難說……)


    潔兒或許再也不會迴來。就如同黎戴斯指出的一樣,存在著這個可能性。要是路希德征服星格裏歐騎士團,掌握其支配權,索爾塔克應該會高高興興地把他找去王都吧。而真正的梅莉露蘿絲就在王都之中。


    那裏沒有潔兒。


    依照她的能力,想必能動腦安排馬車不從凡希坦斯迴到艾茲森,而是轉向帕爾梅尼亞的洛蘭特。但是她不會在馬車中。她肯定會先行消失在某處吧。


    她的複仇恐怕是要透過由路希德繼承帕爾梅尼亞王位完成的。此刻在看不見的水麵下,她的複仇戲碼正逐步揭開序幕。


    既然如此,就真的沒有時間了。


    她身為他妻子的時間即將結束。


    (該怎麽做?)


    帕爾梅尼亞王冠看起來已經近到隻要伸出手就能觸及。


    然而,為什麽他會感到猶豫!?


    「真開心,沒想到王妃殿下會親自為我介紹帕魯耶姆這個城市。」


    有辦法盡己所能讓明顯是場麵話的話語聽起來像發自真心,潔兒心想..馬凱翁,馬克巴金最大的才能或許不是長相,而是這一點吧。


    坐著由兩匹馬拉動的靈活國王家馬車,潔兒當天伴隨客人馬凱翁,馬克巴金一同外出。


    此行目的有二。


    首先是試探對草原出手的奧茲馬尼亞的策略中,凡希坦斯是否真的沒有參與。


    其次是確認吉奇帶來的姊姊琪琪行蹤的情報。


    (假如琪琪真的在鈴玻璃王宮,馬克不可能不認識她,而且據傳哈克朗王現在寵愛的女


    性就是琪琪的可能性也很高。我無論如何都要見到琪琪,為此必須在這裏把他拉到同一陣


    線……)


    座位相對的廂型馬車正中央,設有一張固定住的小桌子。將剛才在路邊攤買的蜜茶放在桌上後,馬凱翁笑了。


    「偶爾喝這種甜甜的茶也很棒呢。聽說艾茲森也產蜜酒?」


    「在五城市的蜜岩窟中,可以采收到優質的岩蜜蜂的蜜。由於貯存在含有鹽分的岩石中,因此蜂蜜本身會變成略帶鹽味的特殊風味。艾茲森的糖全部都是這種岩蜜糖。」


    「我國凡希坦斯是從愛德裏亞進口砂糖,所以不太熟悉這種甜味。白蜜在辛瑞吉亞也有大量生產,不過口感較清爽,近似砂糖。」


    身為男人卻似乎很熱愛甜品的馬凱翁每次發現


    特別的小攤子,就會停下馬車跑去買來吃。


    「哎呀,很抱歉我這麽沒規矩。我本來就不是什麽高貴的出身,父親雖然是男爵但沒有傭人,過著幾乎與平民無異的生活。隻不過因為與國王陛下在私校住同一間宿舍的緣分,讓我獲得陛下拔擢罷了。」


    「你太謙虛了。光是舊時同窗這個理由,是無法勝任一國宰相的。」


    「可以的。凡希坦斯是群山環繞的寒冷土地,采收不到什麽食物,唯一的優點就是隨隨便便的人也能隨隨便便地活下去。」


    他們有好一會兒都漫談著這樣的閑話。


    她帶來的侍女全在後方的馬車,現在這裏隻有他們兩人。為了避免車夫聽到兩人的談話,


    她特地準備了這輛大型的廂型馬車。


    「……那麽,您是要私下跟我談些什麽嗎?」


    馬凱翁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潔兒一時間忘了掩飾神情就抬起頭。


    「咦?」


    「您似乎萬分謹慎。要是被人知道我們在這種狹小空間兩人獨處,我會被尊夫罵的。」


    雖然語帶玩笑,不過馬凱翁似乎已經看穿了潔兒的意圖。


    「您想談的是對您知之甚詳的國王的寵物貓嗎?」


    「寵物貓?」


    看到潔兒露出訝異神色,馬凱翁忍不住笑出聲。


    「啊,真抱歉。我國國王稍有奇特之處,很少對人敞開心房。比方說我,陛下說什麽我跟他以前狩獵時碰到的森林之王很像,所以叫我獅子馬克。


    此外,陛下中意的男妾會反複確認陛下的吩咐,因此被叫做鸚鵡路姆。那隻貓也是一樣,


    她叫琪琪。」


    「琪琪!?」


    驚唿出聲的潔兒被馬凱翁迅速抓住了手。潔兒表情一僵,隨即還以銳利的視線。


    「你在做什麽,宰相?這很失禮。」


    這算失禮嗎?在揭開我眼前這位女性的真麵目之前還不得而知吧。」


    「!?」


    「凡希坦斯的後宮比艾茲森與帕爾梅尼亞更接近東方風格。各國美女被搜羅至此,若未得到臨幸就會被趕出宮殿,也沒必要生孩子,僅是用來取悅國王的存在。就算受到臨幸,那個女人也不會成為王妃。」


    潔兒點頭。這是因為凡希坦斯王家為了保有赫澤恩公爵領地,每一代都會娶赫澤恩一族的女性為妻。


    所以,後宮的功能就僅隻是國王的遊樂場而已。


    「即便如此,還是要清楚確認入宮女子的來曆。就算鮮少與人同床共枕,國王要是在睡夢中遭暗算就糟糕了。那位名叫琪琪的少女進入鈴玻璃王宮,受到國王關注後,我就徹底調查過她的出身。加芙裏爾·格朗恩,出生地不明,母親是安迪魯的娼婦卡露蓮席思,有兩個妹妹,父不詳。」


    潔兒動也不動,專心聆聽馬凱翁所說的話。不對,是裝出專心聆聽的模樣。


    「其中一個妹妹就是你,潔蒞蘿娣。我有說錯嗎? j


    他的聲音充滿自信。她知道就算裝傻,也隻會讓他以證據相逼罷了。但是,絕不能輕易被敵人的步調牽著走。


    「請讓我聽聽後續吧。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宰相閣下原來有編故事的才能。」


    「叫我馬克就行了。這的確是很精采的經曆,就像故事一樣。若是改編成歌劇,說不定轉瞬間就會大受好評。


    契機便是我派去調查的男人找到的一幅小畫,那是三姊妹的肖像,繪製者是洛黎恩·佛羅狄這位畫家。」


    洛黎恩。潔兒做夢也沒想到此刻會在這裏聽到這個懷念的名字,內心發出「嘖」的一聲。


    (原來他幫我們畫的肖像還在……肯定是有人把畫室裏的東西偷偷拿去典當了。洛黎恩現在似乎已經成了優秀的畫家,應該不會缺錢缺到要做這種事。)


    總而言之,透過被某個畫室學徒變賣的姊妹三人的肖像,哈克朗王得知了琪琪妹妹的長


    相。


    也得知了其中一個妹妹跟梅莉露蘿絲神似。


    (或許是在哈克朗身邊任官的哪位要人曾見過梅莉露蘿絲吧。聽完琪琪跟姊妹分開的經


    過,哈克朗王大概感覺到有可疑之處。媽媽卡露蓮為什麽會猝逝?為什麽會那麽碰巧發生火


    災,導致全家離散?


    琪琪不知道獨自留下的我後來怎麽了,但哈克朗王有能力調查。就連擄走我的基摩·帕帕拉奇也沒能迴收那幅被當掉的肖像……這張畫使得哈克朗王有很大的想象空間。)


    潔兒的沉默似乎被馬凱翁任意解讀了。


    「我不會問您為什麽會代替梅莉露蘿絲出嫁。您當時是剛失去母親的無力少女,是那個權力的『寄生蟲』帕帕拉奇伯爵擄走您,將您扮成梅莉露蘿絲的替身,把真正的公主留在手邊。真愚蠢。索爾塔克太過溺愛女兒,因而犯下這種愚昧錯誤。要是讓公主本尊出嫁,他馬上就能得到路希德的協助。您沒有任何錯,倒不如說是被害者。」


    「閣下可真是想象力豐富。」


    「是的,畢竟凡希坦斯距此遙遠,我在馬車中想了很多事情。」


    「所以你就想出了梅莉露蘿絲掉包論?」


    「不不不,我們早就發現這件事了。我國大使在賭博慶典近距離觀察過您,他對琪琪提起了您的事,說您個性冷靜,有著宛如能看穿一切的銳利眼神,有時十分大膽,但也會突然流露出孩子般率直的一麵。聽說後來琪琪對陛下說:潔兒沒有我在身邊不行呀,她老是想擺出大人的模樣,可是卻總是失敗…」


    (琪琪……)


    明明是別人轉述的話語,她聽了卻幾乎要潸然淚下。被人看到這樣的神情,等同於肯定自己確實是冒牌貨,但她實在忍不住了。


    這實在太像琪琪會說的話了。『你們沒有我在身邊不行』就是她的口頭禪。


    (啊,琪琪,我好想你……被獨自賣到外國,你該有多麽害怕啊!而你卻還是隻顧著擔心我們……)


    馬凱翁看著為了忍住淚水而緊咬薯唇瓣的潔兒,忍不住對她露出溫柔的微笑。


    「您們似乎是感情很好的姊妹。沒想到姊妹倆都成了國王的妻子,或許也可以說是一對幸運的姊妹吧。如果搜索看看,說不定會發現另一位妹妹也在哪國的後宮中。」


    不,這是不可能的事,潔兒冷靜地思考著。要是那個荷莉赫絲身在後宮,若不是受雇為衛兵,就是該國君王性好男色。


    總而言之,既然都到這個地步了,要對馬凱翁裝傻到底也很難。潔兒決定采取其他作戰。


    「……假設我真的是冒牌貨,而待在鈴玻璃王宮的是我姊姊——」


    「是。」


    「那麽凡希坦斯的宰相閣下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是什麽意思?」


    「趁著跟我獨處時,想私下談些什麽的難道不是你嗎?」


    「哎呀,您怎麽會這麽想呢?不顧丈夫目光邀請我的明明是您啊。」


    「『基摩·帕帕拉奇』。」


    照理說一直屈居下風的潔兒眼中充滿力道。


    「真奇怪,凡希坦斯的國王陛下跟他竟然會有奇妙的關聯。對於區區一個他國伯爵,而且還是沒有領地的帕爾梅尼亞國王的跟班,居然會蔑稱他是『寄生蟲』,這是為什麽呢?威覺就像跟他有什麽私人恩怨一樣。」


    他剛才確實說了「那個權力的『寄生蟲』帕帕拉奇伯爵」。以一個距離帕爾梅尼亞相當遙遠的他國宰相來說,這句發言十分帶剌。


    「……梅莉露蘿絲殿下。」


    「用這個名字稱唿我,更顯得你不希望遭到深究呢。這表示對帕帕拉奇懷抱夙怨的不是


    你,而是你豁出性命


    輔佐的哈克朗王,我說得沒錯吧?」


    「…………」


    他露出饒富興味的表情陷入沉默,臉上甚至浮現了笑意。


    「原來如此,真是太棒了。」


    馬凱翁發出嗬嗬輕笑。


    「我竟然會被抓住小辮子,這讓我更加確定您不是在帕爾梅尼亞王宮長大的。真了不起。


    您想問什麽?」


    「我想知道凡希坦斯的野心是什麽。」


    「哦,野心。」


    他微微一笑,帶著溫厚的表情望著潔兒。


    「您想說的是,接下來艾茲森將要前往奪取帕爾梅尼亞,所以不要來打擾是吧。或者,您的意思是要我國幫忙?」


    潔兒「啪」的一聲闔上扇子,表示肯定。


    假如接下來要前往攻下星格裏歐騎士團,路希德就得長期離開王都。但是奧茲馬尼亞頻頻在北方煽風點火,王妃潔兒又因為要參加凡希坦斯的會議而不在艾茲森。也就是說,屆時兩人不得不讓艾茲森唱空城。


    雖說除了大臣以外黎戴斯也會負責留守,但無法保證他絕對不會背叛路希德。此時要是凡希坦斯跟奧茲馬尼亞結盟進攻,艾茲森可撐不了多久。


    (必須盡快與凡希坦斯結為同盟。)


    對艾茲森而言的上上之策,就是私底下跟凡希坦斯結盟,搶先奧茲馬尼亞一步。為此,潔兒無論如何都得確認在凡希坦斯後宮的人就是琪琪。


    (還有,要確認他們為什麽會如此執著於那個帕帕拉奇。)


    看來,她能在意想不到之處發現凡希坦斯的弱點。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再次調查基摩·帕帕拉奇的周遭,弄清楚他的出身與成長過程,以及支持國王跟梅莉露蘿絲的理由。


    「眼神真銳利,我好久沒被女性這樣注視了。」


    「請不要岔開話題。」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也想跟您好好談談,我的主人也如此期望。」


    語畢,馬凱翁再度迅速地拉起潔兒的手,嘴唇貼上了她的手背。


    請務必蒞臨我國,我可以說就是為了向您說這句話而來的。萬一一個不巧,來的是那位過去待在地下牢房的王弟,我的主人會很失望吧……那隻『貓』也是。」


    讓我們慢慢培養感情吧——馬凱翁笑著說道。


    然而,潔兒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焦躁。隻剩半個月,路希德就要帶著四名龍騎士團團長前往西克索斯。而馬凱翁陪著潔兒迴到凡希坦斯也是在短短一個月後。


    半個月。在這段期間,潔兒必須確認凡希坦斯是否真的沒有跟奧茲馬尼亞締結密約,再讓他們許諾『就算艾茲森對帕爾梅尼亞出手,也會默默旁觀』。


    (對凡希坦斯來說,比起遙遠的帕爾梅尼亞跟艾茲森,毗鄰的辛瑞吉亞應該更有魅力。待路希德成為帕爾梅尼亞王之際,應該能用上割讓辛瑞吉亞這一招。)


    她實在沒有時間如馬凱翁所願,跟他慢慢培養感情。


    必須盡快前往凡希坦斯。然而,那段期間就得跟路希德分開。


    我在寂寞些什麽呢?


    潔兒輕輕將手貼在胸口。我對他即將從身邊消失感到落寞,已經到了連自己都感到困惑的程度。


    『都經過三年了,誰知道會發生什麽變化!』


    『那就是戀愛啊!』


    馬凱翁一臉訝異地看著突然沉默下來的潔兒,不久便放下裝著蜜茶的杯子開口詢問:


    「怎麽了?您露出了宛如被丟下的孩子般的表情呢。」


    「咦?」


    潔兒一臉茫然地抬起頭。


    「您真是不可思議的人。直到剛剛為止明明還擺出法官般的嚴厲神色,下一刻卻又露出這種表情。」


    「我……」


    「說到不可思議,您們夫妻倆都一樣。就算您是公主的替身,我也沒想到您會為他盡心盡力到這種程度——不過,這也很快就會結束了吧。」


    結束這個詞讓潔兒心頭一驚。為什麽呢?她的胸口宛如有尖針刺入一樣疼痛。


    「您跟國王的假麵夫妻生活,等國王得到帕爾梅尼亞王位後就會結束。當然,您也必須離開他身邊。即便如此,您也在所不惜嗎?」


    「………………」


    「即便如此,您還是會為他跟艾茲森竭盡全力嗎?」


    「當然。」


    「那是對將您送到這裏的帕爾梅尼亞展開的複仇嗎?還是母親遭到殺害的緣故呢?」


    當然兩者皆是,但現在不僅是如此。因為我認為,那個手持光之劍的路希德才夠格成為大陸第一大國的國王。我想親眼看看那個傳說中的金色鑽石——芭比桑黛王冠在他的頭上綻放光芒的景象。


    即便在他身邊的不是我也無所謂。


    (這就是戀愛嗎?我不懂。戀愛這個詞實在太過模糊不清。)


    潔兒隻是覺得,假如這不隻是以王妃身分待在他身邊的機會,更是與他相見的最後機會,


    自己或許會後悔。


    頭腦深處有股宛如被炭火灼燒般熱辣辣的衝動。那是對想取代自己搶迴路希德的梅莉露蘿絲的憎恨,以及像在忍住淚水時於口中浮現的苦澀,還有難以用言語表達的情感。


    她有想要的事物。


    是迴憶嗎……?……不對,這份心情沒辦法用那種漂亮話妝點。


    無所事事的潔兒不經意地望著馬車窗外。隻見東方天際掛著一輪白月。


    (啊。)


    那一瞬間,潔兒想起在一個明月之夜時,自己跟他曾經滾倒在草地上。


    記憶連鎖式地於腦海中複蘇。她想起自己緊貼著他的背,被他騎著馬帶到那裏。想起他當時的汗水氣味,草叢蒸騰的熱氣。想起月亮那宛如金飾工匠敲打而成般平坦的形狀,想起他被月色照亮的笑臉,還有不知為何自己看到那張臉,竟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怯——


    (我明白了。)


    我想要的不是話語。


    也不是把情感硬套到戀愛這個詞上。


    我想要的是他。


    我想要的是過去曾叫我魔女,輕蔑我,恨我逼死他的表姊,卻還是每天早上牽著我的手,


    拯救了遭綁架的我的性命,緊緊抱住我,說很高興身邊有我在的那個人。無論是憎恨還是微


    笑,都會向我坦率展現出一切的路希德——


    我想再次碰觸他的身體。這次我想碰觸到更深的地方,讓他不會再被任何人觸碰,不被任


    何人找到。


    (我想讓他隻專屬於我一人。)


    潔兒在心裏想著。


    (還是說,這種情感….就是所謂的“戀愛”?)


    ***


    距離國王夫妻在此地舉行婚禮至今已經快三年了呢,莉莉卡十分感慨。


    這裏是過去國王路希德與王妃梅莉露蘿絲一同接受加冕之處,是這座珍珠宮最寬廣的房


    間。麵朝中庭而建的大廳南麵有一整麵玻璃,從那裏看得見中庭裏那些枯萎且遭到踐踏的樹


    葉,如茶色掛毯般覆蓋住地麵。


    為了防範入侵者,從夫妻倆的居住區域翡翠宮通往珍珠宮的走廊刻意設計成隻有一條。這是莉莉卡剛當上侍女時從前輩侍女口中聽到的。設有許多迎賓房跟大廳的珍珠宮,與充滿生活聲響和活力的翡翠宮氣氛截然不同。一大早,包括國王在內有許多人要開會或謁見,但在沒有晚餐或晚會的夜晚就很閑散。貴族全都在王宮外的某間宅邸談論政情,為了攀附權力而研擬謀略。


    (再不快點,裁縫侍女熄燈的時間就要到了。)


    莉莉卡抱著收納了尚未縫好的禮服的盒子,小跑步穿越王座所在的房間。


    這半個月來,聖·安琪莉王宮有如突然迅速轉動的時針,每個人都忙得團團轉。尤其是在王宮工作的裁縫侍女,為了備妥王妃的凡希坦斯之行所需的服裝,如同字麵所違不眠不休地動針。即便如此,再怎麽說都不可能在半個月內縫好二十套,於是便形成總之先加緊趕工,再將縫好的衣服送去凡希坦斯的急就章工程。


    服裝決定好之後,就要選出搭配的寶石。這畢竟是梅莉露蘿絲王妃以帕爾梅尼亞公主以及艾茲森王妃的身分進行首次遠遊,哪怕是稍有遜色的飾品都不能配戴。但是王妃本來就對打扮毫無興趣,因而陷入無論寶石、鞋子還是襯衣都隻有最低限度數量的狼狽狀態。對於此事,侍女長嘉亞泰葛絲忍不住抱怨:


    「請您看看這個狀況。就是因為您平時不肯為這種事費心,真有需要的時候才會對周遭造成麻煩啊,王妃殿下!」


    她的批判相當嚴厲。


    平常總是說「沒有這個必要」的梅莉露蘿絲,這時也隻得乖乖配合量尺寸,對於幾乎每天進行的肌膚按摩、發膜護發……等美容保養也沒有半句怨言。想必是因為她明白再這樣下去,在凡希坦斯的會議上會顏麵無光。


    為此,莉莉卡這些侍女才會像現在這樣,在全天動工的裁縫室與珍珠宮之間拿著縫製到一半的服裝忙碌往返。


    若要說梅莉露蘿絲在不用美容保養與量尺寸時都在做什麽,那就是接連與王都貴族碰麵,不知道很投入地在談論什麽事。由於這是一趟倉促定下的遠遊,她或許是在對負責留守的大臣們商談事前準備的工作吧。就連涉及那起歐露帕莉娜事件的禮思齊伯爵也來了王宮好幾次,好像忘記自己曾是罪人似的。


    梅莉露蘿絲就好像忘記自己有個丈夫一樣。莉莉卡看著一麵泡澡,一麵像愛德裏亞的商人一樣撥算盤,口中隻顧著嘟噥數字與錢的王妃,隱藏不住內心的焦躁。


    (還有那個叫做馬克巴金的凡希坦斯宰相,)


    她發出「嘖」的一聲。


    幹擾艾茲森晉升為王國的凡希坦斯,半個月前才將能幹的宰相以大使身分派遣而來,借以巴結艾茲森。


    馬凱翁·馬克巴金侯爵長得相當帥氣,這是對帥哥很挑剔的侍女莉莉卡也承認的事實。然而梅莉露蘿絲竟然幾乎每天拜訪那個馬克巴金,長時間窩在他的房間裏頭。


    (等一下啊,王妃殿下。現在不是丟著丈夫不管,跟那種謎樣帥哥喝茶的時候呀!)


    據受命擔任屋中侍女或搖鈴侍女的同僚所說,兩人似乎時而優雅地享受花茶,時而聊起鈴玻璃王宮的事。


    (您跟國王陛下明明沒有好好共度這種時光,卻跟別的男人一起喝茶!)


    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莉莉卡對王妃在南塞公爵夫婦的茶會上說出的爆炸性發言在意得不得了。


    『我跟路希德一次都沒有行房過……』


    梅莉露蘿絲確實說出了這句話。如果莉莉卡沒有聽錯,就等於那對夫妻至少在分房睡之


    後,一次也沒有發生關係。


    (為什麽!?)


    在寵妾事件過後,兩人確實沒有一同過夜的跡象。不過他們依舊會在同一間房用早餐(雖


    然談的都是政治話題),夫妻感情看起來也沒有惡化的情形。


    而且從那些性喜窺探的侍女口中,也沒有聽到路希德花心的報告,所以她便自顧自地認定他們肯定是在執務室趁兩人獨處時親熱。


    (不行啦,不行不行。這樣不管過多久都不會生下孩子啊——!)


    莉莉卡思索起有沒有辦法讓兩人的寢室合而為一,不對,是要讓兩人和好如初。


    否則的話,忙碌的兩人直到王妃出發遠遊的日子到來前,都會像這樣擦身而過。路希德也一樣,不知近期是否有大規模遠征,隻見他有時在兵營視察部隊訓練,有時與眾多官員商量事情,幾乎都不在王宮裏。他總是在太陽下山入夜時才迴來,但那時候王妃已經去參加晚宴了,因此兩人也是分開用晚餐。


    過去非常厭惡貴族晚宴的王妃會這麽頻繁外出,也是因為不能讓夫妻兩人都對王都閑置不理,這點就算憑莉莉卡的腦袋也能理解。但是看菩這兩人,她內心的煩悶焦躁無論如何就是停不下來。


    (再這樣下去絕對、絕對會出問題的——)


    夫妻之間因忙碌而慢慢產生距離感,等注意到的時候連心都已經相距遙遠,這種情況很常見。莉莉卡知道自己的父親也有小妾,這讓她對國王夫婦的忙碌擔心得不得了。父親花心的理由除了母親年老色衰以外,更大的因素似乎是因為她忙著照顧孩子,冷落了丈夫。


    凡希坦斯的會議將進行一個月,往返則要花三個月。即便趕在冬天前出發,夫妻再次碰麵也要到明年春天以後。


    (分開那麽久會造成致命後果啊,就算國王陛下再怎麽禁欲,也絕對會花心的。啊啊


    啊——王妃殿下啊啊啊!)


    不過,梅莉露蘿絲是個心髒強健到會主動替丈夫招募妻室的人。就算她從凡希坦斯迴來


    時,路希德已經有了幾十個妾室,她的神色或許也不會有一絲變化。


    可是這樣不行啊:——以王妃隨身侍女,以及「努力妝點王妃殿下隊」隊長的角度來說,


    她的心情就是如此焦急。


    分三班輪流值勤的裁縫侍女雙眼充血地前來用餐,莉莉卡一邊刷理丈量好的禮服粗縫成


    品,一邊說道:


    「欸,可可,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強行讓那兩人的寢室恢複成同一問呢?」


    聽到前輩侍女突如其來的發言,可可·瑞德諾一臉訝異。


    「還真是突然呢,前輩。」


    「到了這種時候,說我突然還是突兀都好,已經沒辦法選擇手段了。」


    莉莉卡猛然湊近位於遠比自己更高之處的後輩的臉,如此說道。


    「再不想辦法找迴那兩人的愛,不管是我們還是艾茲森都會陷入危機。」


    「為什麽會陷入危機?」


    「那還用說?王妃殿下可能會在凡希坦斯被那個帥氣宰相勾引,國王陛下也一樣,或許會用哪個人填補馬修斯大人不在所產生的心靈空隙。沒錯,例如那位黎戴斯大人!」


    「……跟王妃殿下比較的時候,唯有陛下的對象都是男士,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陛下是個沒節操的人呀!」


    要是本人聽到八成會滿臉通紅地否定的真相,就這樣被莉莉卡果斷說出口了。


    「嗯,這個我不否認。」


    「對吧!?畢竟陛下可是那種會將馬修斯大人不在時產生的寂寞,試圖用原本是政敵的王弟填補的人喔。他肯定覺得管他是男是女不論是誰都好!」


    「您很激動呢,前輩。一


    「這能不激動嗎!你明白嗎?可可,要是那兩個人感情變差,成為隻是因為政治婚姻而結合、情感淡泊的假麵夫妻,我們這些王妃貼身侍女的麵子會掛不住的。」


    萬一路希德有了妾室,跟那個女人生了孩子,王宮內的權力自然會傾向那個女人。服侍王妃的莉莉卡跟可可想必會被寵妃的權力壓製,甚至會感到顏麵無光吧。


    「那個歐露帕莉娜來的時候也是,被那個女人從禮思齊伯爵家帶來的傭人以高姿態眼神注視的感覺真的讓人很抓狂:要是再發生那種事怎麽辦?我絕對會守護好馬修斯大人不在的這段日子……」


    老實說,路希德很幹脆地開始重用黎戴斯以代替馬修斯,讓莉莉卡難以接受。出入王宮的貴族之間有各種謠言,有人說馬修斯惹國王不快因此被私下革職,有人說他說不定是接獲國王的機密任務而趕赴外國,至於侍女們則是謠傳他或許是迴到位於帕爾梅尼亞


    的老家去了。聽到這個說法,莉莉卡不禁心頭一驚,因為她之前在偶然間得知他並沒有家人。


    (馬修斯大人是不是去為過世的妻子掃墓呢……)


    莉莉卡想起現在已經在宮廷失去行蹤的那位國王秘書官。


    曾自然地從困境中拯救了自己,隻留下寂寥的笑容便消失不見的馬修斯。他原本就是來曆不明充滿謎團的人物,但對不在意這種事的莉莉卡來說,他逐漸成了特別的存在。


    不對,就算他突然離開王城之後也一樣——


    (他肯定是跟大家說的一樣,隻是為了辦國王陛下吩咐的事而離開艾茲森罷了。他一定會迴來。要是到時候國王夫婦感情失和,甚至出現了妨礙者,對馬修斯大人就太過意不去了。)


    「為此一定要想辦法排除那個妨礙者!」


    「妨礙者?」


    哦,您是說黎戴斯大人吧——可可點了點頭。


    「這麽說來,前輩加入了『擔憂陛下與馬修斯大人的未來隊』對吧。隊裏的人最近都無精打采呢。」


    「這是因為那個妨礙者老是黏在陛下身邊的緣故:最近他在同伴之間好像突然大受歡迎,但我絕對不會信任他。他隻不過是前王族,跟陛下是雙胞胎,長得好看,帶著憂鬱氣質,單身、幹練、手又巧,對女孩子很溫柔……就隻是這樣……」


    「這樣的人不是很棒嗎?」


    「不棒不棒不——棒,絕對一點都不棒!」


    莉莉卡在頭上擺出大大的叉,如此大吼著。


    距離出發前往凡希坦斯隻剩寥寥數日。在那之前,莉莉卡必須修補好變得疏遠的那兩人的關係,設法讓他們即便稍有距離,也能因此變得更加恩愛。


    她要不著痕跡地做好事前工作。


    不著痕跡地準備好舞台。


    不著痕跡地營造出情境,然後迅速消失。那正是王宮中貼身服侍王妃的高級侍女的職責。


    「我絕對會讓他們的寢室合而為一!」


    ——就這樣,這裏有一位充滿勇氣的侍女打定了主意,企圖強行讓那對假麵夫妻睡迴同一張床上。


    ***


    「哈啾」


    看到弟弟黎戴斯難得用手指抵著鼻子下方打了個噴嚏,路希德說道,


    「怎麽,你感冒了?」


    「沒有……隻是突然感覺到另一頭傳來非常險惡的能量,讓我被這股力量震懾了。」


    「險惡?」


    就算黎戴斯那聲噴嚏不是因為感冒。艾茲森現在也確實慢慢邁向冬季了。由於位處平地,


    氣溫不會急違下降,但是等埋住腳邊的樹葉累積到一定厚度,風就會開始發出唿嘯聲。


    這是冬天接近的腳步聲。變得比以前柔和的陽光從窗戶灑入,照亮掛在牆上的一幅畫。


    那是一位美麗女性的肖像。她有一頭彷佛以月光紡織而成的銀發,宛如鑲上毫無雜質的藍寶石般的雙眼,以及綻放如泡沫般夢幻微笑的嘴角。包覆住那具纖細身體、一眼就看得出是高級品的絹絲禮服,還有垂在鎖骨附近鑲有寶石的首飾,都默默道出她的身分有多麽高貴。


    帕爾梅尼亞公主,梅莉露蘿絲。


    自己的初戀。


    不僅將年幼的路希德從身處異國的孤獨中救出來,也實際拯救了他的性命,讓路希德自然受到吸引,發誓對她獻上永遠的愛的女性。


    即便是現在,這份心意也沒有改變。隻要迴想起來,就會看到她在藍色庭園的涼亭中靜靜微笑,以食指輕輕抵在唇邊說道:這是秘密唷,路希德,我隻告訴你一個人。聽到她說「隻告訴你一個人」時,自己是多麽自豪啊。


    身為國王索爾塔克的獨生女,被認為或許會成為帕爾梅尼亞下一任女王的梅莉露蘿絲擁有眾多求婚者。獲選為國王索爾塔克養子的貴族子弟,據說都是梅莉露蘿絲的丈夫候選人。對他這個在宮廷裏遭到所有人遺忘的鄉下王子——而且那個王子早已遭到雙親舍棄也是眾所皆知的事實——來說,她實在太過耀眼了。盡管耀眼,卻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當時還是個孩子的自己或許就是為了要得到她,才會產生這份野心,發誓總有一天要迴到艾茲森,即便打倒父母也要得到與她相配的身分……


    『這是秘密唷,路希德,我隻告訴你一個人。』


    銀色妖精。在藍色庭園用銀湯匙啜飲露水、食用花朵,並對他微笑的少女,現在依然維持少女的姿態沉睡在路希德的迴憶之箱。掛在眼前的畫比記憶中成熟了一點,但遺世獨立的氣質仍舊一如往昔。


    現在他已經可以清楚辨別了。


    即便擁有同樣的長相,她跟潔兒也完全不同。


    ——婚禮當晚,路希德因為一件事,進而發現嫁過來的公主並不是梅莉露蘿絲。那看起來隻是一件小事。在送來的婚禮賀儀中,有一隻羽毛顏色罕見的金絲雀。


    金絲雀被送到了寢室。這似乎是侍女的貼心安排,讓新婚夫妻早上可以在金絲雀動聽的鳥囀中醒來。沐浴過的路希德來到寢室時,她已經在裏麵等候了。不知是否因為很喜歡那隻金絲雀,她頻頻對它說話,顯得興味盎然。


    那個時候,他忽然察覺到不對勁。心中的另一個年幼的自己大喊道:『這個女人不是梅莉露蘿絲!』


    理由很單純,真正的梅莉露蘿絲討厭籠中鳥。她有好幾次在路希德麵前將自己喻為籠中


    鳥,哀歎或許一生都無法離開艾斯帕爾達王宮深處。路希德猜想,這或者是指她的身體孱弱,


    也可以理解成她是帕爾梅尼亞王的長女,溺愛她的索爾塔克絕對不會放女兒走的意思。因此他許下諾言,發誓一定會去迎接她。他要成為艾茲森國王,正式自稱為帕爾梅尼亞公主梅莉露蘿絲的結婚對象。


    如果是自己認識的梅莉露蘿絲,應該一看到籠中鳥就會臉色大變地將鳥放生,並對鳥兒


    說:你真可憐呀。


    然而即便在一一展示結婚賀禮的時候,「她」也一句話都沒有說。她的神色沒有任何變


    化,不論是麵對其他寶石、洋裝、珍貴毛織品,她一直都是以興味索然的神情注視著。


    若是梅莉露蘿絲,絕不可能會一臉稀奇地對著金絲雀說話,或是學鳥叫。她應該會在路希德來之前就讓鳥籠變得空無一物,而且會宛如精神錯亂一般淚水漣漣。


    (這個女人是誰?)


    一旦開始以懷疑的目光看她,就會發現有好幾處不自然的地方。幼時共有的記憶,她喜歡的花,她說過自己絕對做不到的幾個貴族的習慣。


    例如,她喜歡藍色的花。她說過花最好是白色或藍色的,紅色會讓人聯想到血,所以她不喜歡。她會配戴的寶石隻有珍珠跟鑽石,以及藍寶石。貴族女性——尤其是身分高貴的女性會配合年齡配戴相應價值的寶石,這個習慣並非帕爾梅尼亞獨有,全大陸的宮廷皆如此。


    婚禮當天,潔兒配戴的是豔紅的紅寶石。他當時告訴自己這不是她親自挑選的,但仔細想想,他或許從那時就開始察覺到不對勁。


    『你是誰?你不是梅莉露蘿絲!』


    懷疑變成確信。路希德如此逼問潔兒後,接著任憑怒氣纏身,就此走出寢室。之後在對著馬修斯發泄怒氣的期間,他漸漸恢複冷靜,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他被馬修斯說服「無論如何知道內情的就隻有她」,再度迴到寢室。


    結果潔兒已經擺出下定決心的表情在等他了。


    她說,如他所雷,自己是梅莉露蘿絲的替身。她是安迪魯娼婦的女兒,母親遭到基摩·帕


    帕拉奇殺害,她想複仇。


    『複仇?你想殺掉帕帕拉奇伯爵嗎?』


    『不,殺掉那種男人也沒有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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