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丁王國北方邊境，阿茲貝格地區。
這片土地廣大卻貧瘠，地形起伏很大，人們在雜亂分布的高山與深穀的夾縫中力求生存，也因此心中懷有對神明的強烈信仰。
盡管如此，這片土地的領主卻是出了名不信神的男人，他的宅邸位於黑暗森林的最深處，那是一座仿佛在挑釁祈翼教般、充滿展翼怪物雕像的陰森建築物。
那棟建築物又被稱為「海爾帕斯特的薔薇屋」，連當地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畏避的原因不隻是因為建築物充滿壓迫感的外觀，還有其後方的薔薇園所發生過的慘案至今仍在人們心中揮之不去。
不同於多不勝數的傳言，主屋內由黑、紅二色構成的一樓大廳裏，今日依然傳來沒什麽營養的悠哉對話。
「我想如果是泥芋的話，這裏的土地應該也種得起來喔。諾拉，你看，現在春天剛到，正好是栽植芋種的時期。」
這段對話是由一名亞麻色頭發的少女說出，她正是不久前成為領主卡修凡·萊森妻子的愛莉西亞。那雙藏在眼鏡後方的藍色大眼閃呀閃，熱烈地對著一臉疲憊無力的紅發女仆說明。
「當然啦，對還不習慣『免澆肥』的人來說可能困難了點，但如果種『免澆肥』的話就不用照顧。更重要的是外頭長了很多野生的，隻要去移植迴來就好啦。」
少女身材嬌小纖瘦，還戴著眼鏡，身上穿著好幾世代以前流行的款式，而且是已經穿得老舊褪色的裙裝。
她並不像甚囂塵上的謠言那樣美得驚人，當然也沒有長角，沒有三隻眼睛，沒有長得比山還高。
這樣的少女竟是殺害前夫布萊恩·巴斯、人人懼怕的死神姬，任誰也不會相信吧。
更何況，她還是希爾丁王國內多數將家族姓氏當成地名的那種地方伯名門的幹金小姐，這點才更令人難以置信。被稱作諾拉的美麗女仆一想到這點，便不耐煩地迴嘴了。
「會一直吃那種東西吃到習慣的隻有又窮又怪咖又貪吃的夫人您而已。普通人最多吃一次，運氣好沒死就學乖了，好嗎？」
「免澆肥」是一種含有劇毒的野生植物，生長在阿茲貝格地區或愛莉西亞出身的費德霖地區。這種植物會散發出一種誘發食欲的香甜氣味，引誘人前仆後繼地上當吃下它，因此無論人或動物都會教導後代絕對不可以誤食。
諾拉用不像女仆的態度毫不客氣地說完，雙手環胸，仿佛要強調她那比孩子氣的夫人還要豐滿許多的胸部。
「再說，我提醒您很多次了。這裏就算您不栽種也有足夠的食材。您每天親自下廚，應該很清楚才對。」
愛莉西亞原本過著空有名門頭銜、實際卻很貧困的生活，在娘家時還把院子的一隅當成田地，種植一些蔬菜水果。
提起嫁到萊森家這件事，說得更確切一點，她其實是被監護人賣掉的，就是因為她家太過貧窮了。
不過聽了諾拉的一番指責，愛莉西亞對她搖了搖頭。
「不行，諾拉。我們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所以應該要能省則省。而且我在這裏的生活過得很輕鬆，也有很多閑暇時間。」
自從雙親過世之後，愛莉西亞就要一手包辦打掃、洗衣與其他家務。
萊森家的仆人數量少得與宅邸的麵積不成比例，不過基本上所有家務仆人都做了，因此就算愛莉西亞每餐都是自己準備，時間還是很多。
「要節省是無所謂。這一帶的貧瘠土壤是種得出泥芋……而且實際上也會拿來人菜。可是，夫人，請您不要把『免澆肥』拿進廚房好嗎？萬一除了您之外的其他人不小心吃了，要怎麽辦啊？」
「不要還沒試過就嫌棄嘛，吃慣了其實還滿好吃的呀。諾拉，我下次用沒吃過的人也能接受的量做給你吃吃看。放心，一次吃一點點，舌尖覺得麻麻的時候停下來就好了。」
「夫人……您該不會是想光明正大地毒害我吧？」
畢竟愛莉西亞一嫁過來，諾拉便對她宣稱自己是卡修凡的情婦。盡管那之後似乎沒有什麽效果，但諾拉知道自己早就花招盡出。
眼前這個女孩的天然呆該不會是假的吧？其實她心裏恨透了諾拉？諾拉不由得有了些戒心。
愛莉西亞卻渾然未覺諾拉一連串的內心戲，話鋒又是一轉。
「也對，既然如此，不如連大家的份都一起做吧。唐、羅塞特、賽拉，還有托雷斯都要。啊，當然也得替卡修凡大人準備一份。」
一一點名完仆人與丈夫的名字後，愛莉西亞天真地問諾拉：「對了，諾拉，你知道今天卡修凡大人什麽時候迴來嗎？又是半夜才會迴來嗎？如果我做宵夜給他吃，他會不會高興呢？」
「夫人，難道你打算殺掉所有的人嗎？工作勞累迴來的主人還要遭受那種待遇……」
諾拉似乎對卡修凡深感同情，正打算進一步阻止愛莉西亞異想天開時，卻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啊哈哈，那也不錯！那麽我就真的可以取代卡修凡葛格娶愛莉西亞了。」
「呀——！」
突然從身旁竄出的聲音把諾拉嚇得驚跳起來。
相對之下，愛莉西亞對身旁出現的銀發少年還是露出如常的悠哉笑容。
「喔，是路亞克。你也想練習嗎？」
「唔，我不必了，我想我就算不練習也可以吃喔。雖然我沒有直接吃過，不過我的身體也已經習慣那種毒性了。諾拉，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喔。」
路亞克微微一笑，並未多加理會直嚷著要他別突然冒出來的諾拉。
少年雖然比愛莉西亞和諾拉都高一些，但個頭算矮也偏瘦。隻是從黑色無袖上衣露出來的雙臂肌肉線條結實，看起來就很精瘦敏捷。
「真的嗎？為什麽？」
「因為那是我在使的毒呀。萬一自己中那種毒，也太對不起我的死神名號了。」
路亞克眯起綠色大眼微笑，不知不覺中他的手上已經握著針狀武器了。細針前端閃著詭異的光芒，上麵塗了用「免澆肥」精萃而來的毒素。
能隨心所欲使用這種少見武器的路亞克，在地下世界是很有名的殺手。也是因為他在愛莉西亞上一次的婚禮上殺了她的前夫布萊恩，才害她被稱作「死神姬」。
不過愛莉西亞與布萊思的交情也僅限於婚禮前見過麵而已，她並未直接受到傷害，因此現在依舊能保持笑容跟路亞克說話。
「也對，如果路亞克一不小心被那個針刺到就不好了。」
「是啊。隻是如果我是這種死法，應該有人會感到高興啦……喔，那個應該會高興的人好像又來了。」
路亞克不愧是有名的殺手，隻見他不知何時已收起手上的針，感覺比常人還敏銳的他已經察覺到有人來訪，而且向來不會猜錯來者何人。
「又來了是……啊，又來了啊，那個少爺。」
諾拉聽完路亞克的話之後蹙起眉，她似乎也猜到即將出現的人會是誰。
接著一陣馬蹄跺地的聲音接近，總算連遲鈍的愛莉西亞都明白過來了。
馬蹄聲被大步前進的腳步聲取代，一會兒主屋的大門便開啟了。
「喂，萊森，你在嗎？」
開口就直唿屋主姓氏的年輕人有著一張跟自大語氣完全不搭的秀氣臉蛋，年輕人名叫提爾納德·雷登。
他成長於翠綠豐饒的雷登地區，阿茲貝格地區對他來說應該相當寒冷，隻見他穿著高領的高級服裝，將自己包得很緊，但也因此更顯出他身形的單薄。
這名茶色頭發的年輕人在門口停了下來，環顧屋內一周，然後直接踏入大廳。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侍從們，但他毫不在乎地看著屋內並一步步踏進去。
這種老大不客氣的行為，萊森家優秀的衛兵盡管傻眼卻未加以製止，因為這位提爾納德·雷登伯爵是卡修凡的被監護人。
地方伯雷登家族在十年前因農民造反而慘遭滅門，當時唯一的幸存者就是提爾納德。
他住在距離這裏約有十天路程的雷登地區，不過最近經常來與他的監護人見麵。
「啊，是雷登伯爵。歡迎、歡迎。」
「卡修凡葛格出門去了喔，應該又要半夜才迴來吧。」
看到愛莉西亞還沒什麽，但隨便稱唿卡修凡為「葛格」的路亞克一說話，讓提爾納德的表情整個擰了起來。
「愛、愛莉西亞小姐，您好……路亞克，你很吵耶，不要隨便跟我說話！」
雖然時間非常短暫，不過提爾納德曾是路亞克的雇主，而且提爾納德似乎很不擅長應付不在乎這段過去、還能若無其事捉弄他的路亞克。
「虧我這麽好心告訴你，你好無情唷。啊，對了，提爾納德少爺，你要不要也吃一點『免澆肥』？」
不曉得先前對話內容的提爾納德才一進門就被提議服毒，讓他大驚失色。
「路亞克，你、你什麽意思？光天化日之下就想毒殺我嗎？」
「跟我說一樣的話啊，這也難怪了。」諾拉很不高興自己竟然與提爾納德有相同想法，歎氣說道。
一旁的愛莉西亞慢半拍地附和路亞克的提議。
「路亞克說得對。雷登伯爵最好也吃一點比較好喔，有身分地位的人說不準哪天會被毒殺呢。放心，舌尖覺得麻麻的時候停下來就好了。萬一不小心連手指都動不了的話，雖然很浪費食物，不過還是要大量喝水催吐喔。」
「連、連愛莉西亞小姐都想毒死我……我就這麽礙眼嗎？」
提爾納德一臉受傷，諾拉隻是冷眼旁觀。
「話說迴來，雷登伯爵確實稍微習慣一下比較好。畢竟您這個雷登領主萬一被趕出自己領土的話，我可無法接受您投靠到這裏來喔。您今天來應該也沒什麽重要的事吧？」
「重、重不重要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萊森也等於是雷登地區的領主，所以我身為雷登家的當家，當然有不少重要的事要找他談！」
卡修凡身為提爾納德的監護人，擁有代替提爾納德行使決策的權限，因此提爾納德剛才的一番話沒有錯。
聽起來很情緒化的迴答讓諾拉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是、是、是，您說得對。果然是個沒有監護人就什麽也做不了的少爺呢。」
一席話似乎在提醒他前一名監護人的下場，提爾納德一臉沉痛地閉上嘴。
諾拉好像還有滿腹牢騷要對這個吵死人的少爺發作，打算乘勝追擊，於是再度輕啟塗抹鮮豔口紅的雙唇。
就在她開口之際，路亞克突然看向玄關低聲說話了。
「哎呀呀，話都還沒說完，最需要吃慣『免澆肥』的人就迴來啦。」
※ ※ ※
跟提爾納德剛才來訪時相同的嘶鳴聲與馬蹄聲由遠而近。
除了路亞克以外，沒有人聽得出來有什麽差別的聲響，緊接著前往主屋的側麵，應該是打算把馬停迴屋側的馬廄。
最後大門開啟，原先站在那兒手足無措的隨從們被順勢推開，一名高大精壯的男子走了進來。
「怎麽？雷登小少爺又來啦？」
身穿仿軍服設計的黑衣男子邊說邊走向愛莉西亞等人。他是愛莉西亞的第二任丈夫——人稱「阿茲貝格的暴君」的「強」公爵卡修凡·萊森。
卡修凡雖然看起來有一種超過三十歲的嚴肅感，但動作俐落敏捷得又像年輕了十歲左右。黑發加上一身黑的服裝，唯一的深藍色披風因他昂然行走的姿態而輕盈揚起。
「我前陣子是什麽時候才見過你的？總覺得你老是出現在這裏啊，雷登伯爵。看你這麽清閑是很好，但可以不要在忙碌的我麵前看起來閑閑沒事做嗎？」
卡修凡銳利的黑眸無奈地看了看被監護人，最後站定在愛莉西亞麵前。
或許是感受到這股很難稱得上是歡迎的氣氛，提爾納德隻能繼續保持沉默。
「卡修凡大人，歡迎迴來。您今天迴來得真早。」
完全無視周遭的尷尬氣氛，愛莉西亞抬頭朝比她高了一個頭的丈夫微笑說話。卡修凡見狀也報以微微一笑。
必須到處巡視領地的卡修凡，每天迴到家的時間約莫都是天黑之後，可是現在才過中午，愛莉西亞也跟平常一樣才剛在廚房用完午餐而已。
「嗯，我在等的客人差不多今天會到。」
「是說我嗎？」
見提爾納德的表情為之一亮，卡修凡再度露出無力的表情。
「要跟你說的重要事情，之前寄過去的書信裏就已經交代完了。小麥的稅率這種小事自己決定，笨蛋。阿茲貝格地區跟雷登地區的收獲量完全不同，與其讓我決定，不如你自己憑感覺決定比較好吧。」
卡修凡剛認識提爾納德的時候，還能維持形式上的禮貌，不過自從成為監護人之後，他對於總是擺脫不掉少爺氣息的提爾納德可說是一點情麵也不留。
提爾納德聞言又立刻消沉下去，卡修凡接著迴頭朝一旁的托雷斯便了個眼色。托雷斯是經常跟在卡修凡身邊的金發青年，是他的兒時玩伴兼管家。
「對了，愛莉西亞，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愛莉西亞聽了也看向托雷斯，隻見後者手上拿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小袋子。
卡修凡想要接過那個袋子，但托雷斯的手卻緊緊拿著不放。
見托雷斯依舊神色僵硬，卡修凡倒是語氣輕鬆地說道：「怎麽？托雷斯，你還在生氣嗎？夠了吧，有什麽好生氣的啊？」
卡修凡有點戲譫的語氣讓托雷斯終於忍不住翻白眼。
「我不是生氣，我是傻眼，好嗎？您到底有沒有搞清楚啊？您是在別人的屋子——而且還是有子爵的屋子放火欸！」
「火？」
對這個字眼產生極大反應的是提爾納德。十年前雷登地區動亂的時候，雷登家的宅邸被焚毀，一家慘遭滅門，因此他至今對火都還是抱持著相當大的恐懼。
盡管被監護人明顯一臉懼色，管家也神情凝重，卡修凡依舊不負暴君之名地用傲慢且平淡的語氣迴應。
「是對方說與其要把東西給我，寧可把它燒了，他們自己點火的啊。隻是那家夥竟然打算在家人也在的主屋放火，我隻不過想燒離主屋遠一點的倉庫而已。再說，我也讓人很快滅火了，不是嗎？」
「就、就算對方確實跟農民收過稅，卻長期欠繳稅金好了！您突然跑去要接收人家的房子，還叫人滾，難怪對方會是那種態度啊！您這個人太離譜了，我不記得我是這樣教養您的啊！」
「托雷斯，冷靜點。你隻大我兩歲，用老人家的語氣說話是怎樣？」
保母似的語氣讓卡修凡忍不住要吐槽，但托雷斯並未停止訓話。
身為主人的左右手，跟著巡視領地的托雷斯天生就是認真嚴肅又信仰虔誠的人，也因此經常對卡修凡的行事作風有很多意見。
「總而言之，不可以燒別人的房子！用水攻也很扯！隨便拿走人家值錢的東西更是不行！就算是開玩笑的，也不能要求人家賣妻子或賣女兒！還有……」
「好啦、好啦，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可以了吧？你先把那個袋子給我。」
卡修凡苦笑著從托雷斯手中拿過那個袋子，與愛莉西亞四目交接。
此時卡修凡莫名地露出有點尷尬的表情，看來自己的言行在妻子麵前被提及，似乎讓他有點坐立難安。
愛莉西亞隻是用
率直的眼神看著丈夫。
「卡修凡大人在收稅的時候采取了很多方法呢。我想因為是您的工作，那也沒辦法。但要是您做太多會遭人怨恨的事，說不定真的會被毒殺喔。」
「我又不是每次都會放火。我會先派使者去告知期限，有些貴族還不當一迴事，所以我也隻針對那些不聽話的笨蛋啊。」
雖然卡修凡沒有聽到先前眾人討論有關「免澆肥」的話題，但他似乎明白愛莉西亞想說的話。
為自己辯解完之後，卡修凡從手中的袋子裏取出某物。
「哇，好漂亮。」
愛莉西亞不由得低聲驚歎，眼中映出繽紛的光輝。
在卡修凡的大掌上，放著一顆約有他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圓形石頭。
石頭的基色是黑色，但其中摻雜了種類繁多的礦物，而顯現出各種不同的調和色彩。
宛如礦物標本的石頭並非什麽寶石，但無疑的既稀有又美麗。好奇心旺盛的愛莉西亞忍不住著迷地盯著眼前的石頭。
「這叫守護石。阿茲貝格地區雖然沒有礦山這麽了不起的地方，但偶爾也能找到這種含有礦物的石頭。」
妻子如此興味盎然的樣子似乎取悅了卡修凡，因此有些高興地繼續說下去。
「如果送給自己覺得適合這顆石頭的對象，那麽石頭就會守護那個人。這是阿茲貝格自古以來就有的傳說。」
卡修凡毫無忌憚地公開宣稱自己不信神，也不信祈翼教。
盡管他討厭以王公貴族權力為基礎的祈翼教教義，但也不是連守護石這種古老傳說都嗤之以鼻。
「這顆石頭，怎麽說呢？這種全部亂七八糟混在一起卻莫名閃閃發亮的特點，我覺得跟你很像，所以我才揀迴來，你要收下嗎？」
「當然要。」
愛莉西亞用閃亮得不輸給石頭的眼神抬頭望著丈夫。
「我好高興喔。謝謝您，卡修凡大人。」
單純的感謝讓卡修凡嘴角微揚地拿起掌心上的守護石，交到妻子小巧的手上，還不忘說道：「第一次送你東西，很抱歉不是什麽昂貴的衣服或寶石。」
「別這麽說。您願意免費送我東西，我就很高興了。再說，這是卡修凡大人為了我特地選的啊。」
盡管愛莉西亞的迴答有點奇怪，不過卡修凡似乎也很習慣妻子怪異的思維了。
無論如何，愛莉西亞看起來確實非常高興。
愛莉西亞雙手非常慎重地接下石頭，卡修凡抬起因長年練劍而長繭、骨節分明的大手放在妻子頭上。
「遭人怨恨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如果不嚴格到會讓人怨恨，今天阿茲貝格的那些貴族根本就不會聽從我的命令了。」
卡修凡以「阿茲貝格的暴君」而惡名昭彰，但他的壞風評多半來自那些在前領主放任政策下自由慣了的貴族。
他出乎意料的甚受農民愛戴。不過就像愛莉西亞的「死神姬」稱號一樣，謠言一旦傳開，本人根本無法澄清了。
「這樣啊，說得也是。繳稅的確是一件討厭的事，但我也聽說卡修凡大人當上領主以來，治安改善了很多啊。」
「因為有些年輕人會主動組成自衛隊幫我工作。其實隻有年紀大又老古板的貴族和一些腦袋頑固的家夥不能接受我。」
聽到主人這種仿佛完全不當一迴事的發言，托雷斯輕咳了幾聲。
「卡修凡大人，您別忘了自衛隊裏麵也有些人打著您的名號幹蠢事。當然多數人還是有認真工作啦。」
頑固的托雷斯如此一說，卡修凡也隻能像惡作劇被抓包的孩子般，苦笑著說「我知道啦」。他本人似乎也覺得「暴君」這個稱號有趣，於是更加速了謠言流傳開來的速度。
不過當他重新看向愛莉西亞時，便收斂起臉上孩子氣的表情。
「愛莉西亞，往後難保不會有人因為對我懷恨在心而對你意圖不軌。雖然守護石可能隻有安慰作用，我還是希望你盡可能把守護石帶在身邊。」
卡修凡撫摸捧著守護石的愛莉西亞頭頂的大手既溫暖又輕柔，雙眼流露出體貼之情。
「嗯，謝謝您，卡修凡大人。」
愛莉西亞順從地點點頭。丈夫的手滑過她蓬鬆的亞麻色頭發，讓她的胸口盈滿難以言喻的騷動。
「也是啦！守護石說穿了就是到處都有的石頭，一文不值，倒是很適合送給這位夫人。」看著愛莉西亞把收到的石頭珍貴地收進袋子裏，諾拉故意冷冷說道。
諾拉尚未放棄卡修凡元配的位子。眼前的夫妻應該完全是策略聯姻，但兩人之間卻隱約萌生情愫，也難怪諾拉會有這種態度了。
「諾拉說得沒錯，這禮物很好，一點都不花錢。既然我已經是阿茲貝格的人了，下次我也去找找看守護石吧。」
在諾拉的認知中永遠聽不懂人話的愛莉西亞，依舊遲鈍地全盤接受女仆的冷嘲熱諷。
路亞克奸笑看著反而更加焦躁的諾拉，接著綠色的雙眼再度移向屋外。
「咦？這次又是誰來了？」
平常馬上就能確定來者的路亞克有些意外。
卡修凡意會過來，了然於心地說：「難怪你不曉得，畢竟你沒見過對方。」
「我可以確定應該不是附近的貴族，駕馭馬匹的方式不一樣。跟卡修凡葛格的方式倒是有點像，粗獷卻很熟練。」
看來路亞克是從騎士的騎馬習慣來辨別來者。
聽了路亞克的話，卡修凡再度笑得別具深意。
「像我嗎？這麽說也沒錯，對方很像我的師父。」
卡修凡的話才說完，托雷斯的表情就多了一層陰霾。
就在眾人談論之中，今天第三次馬鳴聲接近了，最後開敔的大門外站了兩道人影。
「我來打擾啦，卡修凡。諾拉，你好啊。」
輕鬆稱唿卡修凡，還莫名順便喚出諾拉的男人，看起來跟卡修凡年紀差不多，膚色淺黑，體格壯碩，隻在肩膀與胸前穿戴簡易的武裝，衣服下賁張的肌肉更像是他的鏜甲。
「初次見麵，您好，強公爵閣下。」
另一名戴著眼鏡、散發知性氣質的青年禮數周到地向卡修凡點頭致意。他的膚色跟普通希爾丁人一樣白，服裝也比較接近卡修凡與提爾納德。
「唉……今天上門的客人沒一個讓人高興的。」
諾拉一見兩名男人，或者該說淺黑膚色的男人一出現在她麵前，她便表現出露骨的嫌惡，將頭撇向一邊。
淺黑膚色的男人見她如此不友善，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提爾納德此時卻拉高了嗓子說話。
「你的膚色，還有服裝……難道你是雷格多人？」
雷格多是與希爾丁王國相鄰、沒有特殊經濟產業的貧窮小國。因為饑餓感所產生的強大欲望讓大半國人以各種形式從事傭兵行業。
隻是過於強健的體魄、隻認錢財而不為特定主人服務的作風，再加上容易辨認的淺黑膚色，讓他們在希爾丁王國，甚至其他國家都飽受歧視。
「哎呀，我沒見過你呢，小子，你好啊。」
淺黑膚色的男人似乎很習慣提爾納德這種反應，隻見他毫不吃驚，還笑容親切地靠近提爾納德。
但提爾納德不曉得在想什麽，竟然把手放在腰側的劍上，一副要保護另外四人的樣子，往前跨了一步大喊。
「你究竟有什麽事？雷格多人竟敢厚顏無恥地隨便踏入別人家！」
提爾納德也算是隨便踏入別人家的人，從旁伸來一隻手按住提爾納德的手腕製止他。
「什麽？路亞克，該不會連你都、唔……」
盡管氣焰囂張，但內心似乎相當害怕
。提爾納德急促地吸了一口氣，瞪向路亞克。
「小少爺，你冷靜一點。如果這個人很可疑，這裏的衛兵早就擋住他了。」
低頭看著冷靜的路亞克·雷格多人摸了摸下巴的胡碴，豪邁地笑道：「哈哈哈，說得好。你就是傳說中的『死神』吧？你好，我是巴洛·勒桑德，別看我這樣，好歹我在雷格多還是個子爵喔。」
「什麽？」
提爾納德聽到眼前這個怎麽看都比較像山賊的雷格多人自我介紹，不由得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話是這麽說，不過在雷格多，隻要有錢的話，買個爵位也不難就是了，沒什麽意義。明明我隻是個低賤的傭兵團團長，不過像小少爺這種其他國家的貴族們就會因為爵位而前後態度不一呢。沒錯，就像你現在這樣喔。」
看來提爾納德的反應很符合巴洛的期待，讓巴洛揚起惡劣的笑容.
卡修凡見狀歎了一口氣，「巴洛，我可是這家夥的監護人。我知道他的反應很大也很有趣，但你還是暫時先放過他吧。」
「收到。」
巴洛笑嘻嘻地聽了話，不再捉弄提爾納德。
眼前一堆陌生麵孔，讓巴洛非常稀奇地環顧四周，眼神對上一臉好奇的愛莉西亞。
「唷，小姐，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你耶。我是巴洛·勒桑德，是你主人的壞朋友喔。」
他察覺到愛莉西亞跟提爾納德不同，她的雙眼中雖然充滿好奇卻無絲毫嫌惡。正當他打算更親昵地進一步跟她說話，卡修凡卻搶先開口說明。
「巴洛，我先聲明這女孩可不是我家的仆人，她是愛莉西亞·萊森，我的妻子。」
這下輪到巴洛瞪大雙眼愣住了。
被介紹到的愛莉西亞好整以暇地捉起陳舊洋裝的裙擺，禮貌地打招唿。
「您好，勒桑德子爵。我是第一次跟雷格多人見麵，請多多指教了。」
愛莉西亞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味盎然，就像巴洛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貴族一樣，她也一點都沒有名門千金的樣子。
「這、也就是說……那個吧？這女孩就是那個『死神姬』？」
勉強恢複正常的巴洛一臉嚴肅地看著愛莉西亞喃喃說道，還特別瞄了一眼她近乎平坦的前胸。
「她宛如夜空中綻放的白色月光，冰冷的美貌會凍結男人的心，讓男人深深著迷不願放手。然後有三隻眼睛，頭上長角，而且比山還要高大。我聽說的是這樣啦……」
「如果長那樣還可以緊緊擄獲男人的心，就真的有夠厲害了。不過很遺憾，巴洛，謠言就是這麽一迴事。雖然這女孩是有點與眾不同，不過以後有機會再說了。」
如果要詳細說明愛莉西亞是如何的「與眾不同」，可能一時半刻也說不完。
不著痕跡地改變話題的卡修凡看了一眼站在巴洛身後的男子。
「況且你應該也有要介紹給我認識的人吧？我沒見過他，而且他看起來似乎也不是雷格多人，更不像傭兵。」
巴洛帶來的青年有一頭束在頸後的黑長發，他從一開始問候完之後，便一語不發地站在一旁等待。
「喔，對呢。這家夥是來我傭兵團作客的，名字叫薩格萊……」
「容我重新向您自我介紹，萊森『強』公爵閣下。我是薩格萊·亞雷。為了尋找我真正的主人，所以才會客居傭兵團裏。」
正當巴洛打算介紹時，青年便迫不及待地自己開口了。
「我聽過有關您的傳言，以一己之力開創道路，與這個國家其他隻會遵循舊習的貴族完全不同。像強公爵閣下這樣的人才能擔得起希爾丁王國的未來，阿茲貝格地區似乎多數人都能明白您有多優秀。」
卡修凡自行向國王要求「強」公爵的爵位名稱，向來都被當成玩笑話。如果不特別提醒的話，一般人都不會特意稱唿。
可是這名叫薩格萊的男子似乎很樂意說出這個奇怪的稱唿。
「我出生在一個隻剩男爵稱號的沒落家族，身為次男的我也無法繼承爵位。正因如此，我深信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力量開創自己的未來，就無法生存至今。雖然這麽說有點失禮，可是我也聽巴洛先生提到您家裏有能力的仆人並不多，尤其是缺乏替您處理行政事務的左右手。」
滔滔不絕地說完一大段話之後，薩格萊優美地行了一個禮。「恕我直言，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卡修凡·萊森強公爵閣下，我認為您具有身為我主人的風範。」
一個初次見麵的人突然對你這麽說話，普通人大概要嚇傻了吧，而且說的還不是「身為主人的風範」，而是「身為『我的』主人的風範」這種話。
事實上麵對侃侃而談的薩格萊，卡修凡一樣說不出話來，可是大言不慚的薩格萊本人倒是若無其事。
「請您雇用我成為您的管家。或許隻有男爵的家世要進入公爵家當管家有點不太足夠，但您應該對這種……」
「你叫薩格萊，是嗎？真不好意思，你的情報好像有點過時了，我現在已經有一位管家了。」
沉默了半晌聽對方說話的卡修凡突然開口。
長篇大論在絕佳的時機遭到打斷，薩格萊陷入沉默。此時卡修凡將愣在他斜後方的托雷斯一把拉到自己前方。
「他叫托雷斯，從以前就替我做事，是個工作能力好且很懂我要做什麽的人。如果是從前就算了，如今既然有他在，我也不需要其他的管家。」
薩格萊眯起深藍色的雙眼，透過鏡片以評估的視線打量托雷斯。站在這種露骨批判的視線下，托雷斯一臉無奈。
「呃、那個……卡修凡大人……我……」
「您叫托雷斯，是嗎？強公爵閣下，很抱歉，我實在看不出來這個人擁有能夠勝任管家的格局，也不像精通政務的樣子。他擁有什麽爵位嗎？」
薩格萊無禮的言行刺激著托雷斯農民出身的自卑感。
況且剛才托雷斯還因為主人假意作惡的行為而大動肝火，無法自製。
「我……我確實沒有那樣的能力……」
滿臉通紅的托雷斯自信全失地垂下視線看著地板。
可是卡修凡卻緊緊握住兒時玩伴的手臂，不讓他有機會退縮。卡修凡保持這樣的狀態盯著薩格萊看，然後反駁道：「名門的管家要有一定的家世，這實在是很老舊的想法。而且，你別看這家夥這樣，他意外的很有骨氣，腦筋也不錯。」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承認我獲得的情報的確過時了。」
盡管薩格萊表示部分同意，但他的表情看起來還是遊刃有餘，很明顯不把膽怯低頭的托雷斯當成對手。
「不過您可以稍等一下再做最後的判斷，看看是他還是我更適合當您的管家。」
「也罷，那就暫且擱置。等我跟巴洛把真正要會談的事情處理好再說。」
言外之意就是我跟你沒什麽重要的事好談。卡修凡語畢便放開托雷斯，看向巴洛。
「去我房間吧，我們在那兒談。」
「了解。」
「萊森，等一下！」硬聲說話的人是提爾納德。「你給我說清楚，為什麽你會跟傭兵團來往？這些人來這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說明？我有必要向你解釋嗎？」
卡修凡冰冷的迴應讓提爾納德瞬間啞口無言。一如既往思慮欠周的行為，讓監護人也不得不用力歎了一口氣。
「有必要告訴你的事我就會說，沒必要就不會告訴你。就是這樣。可以了，雷登少爺，沒什麽事的話就快迴去吧……啊，還有……」
正打算邁開腳步的卡修凡像是又想到什麽似的迴過頭。
他將視線投向提爾納德從雷登
領地帶來的一群隨從，那些人看起來不知如何自處。
「你好像又換隨從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哪裏不滿，但也該適可而止。你必須早點建立適合雷登地區領主的管理製度。挑剔是無所謂，但小地方要懂得妥協。明白嗎？」
每次跟來的隨從都不同人這點被指出來，提爾納德終於露出窘迫的表情。
卡修凡則是說完便腳跟一轉，朝二樓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不知為何薩格萊也跟著走在他身後。
「萊森強公爵閣下，請容我同行。有關這次來訪的目的，我多少也有出力，知道內容與情況，所以您應該不介意讓我同席。有關希爾丁王國內的情形，由我親自說明也比較容易理解。」
卡修凡沉默地看向巴洛，隻見巴洛聳了聳健壯的肩膀。說了聲「不好意思」的巴洛臉上倒是一點抱歉的樣子也沒有，卡修凡也不再多說什麽，轉而向另一個人說話。
「托雷斯，你也來。」
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命令，讓低著頭的托雷斯嚇了一跳而抬起頭來。
此時薩格萊投過來的視線，讓托雷斯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但最後還是聽從了主人的命令行動。
「那我也……」
還是學不乖的提爾納德也打算跟上，但卡修凡頭也沒迴地便冷冷阻止了他。
「我要你趕快迴去，同樣的話不要讓我再說一遍。」
提爾納德至此也不敢再多做什麽，隻能暗暗咬牙，握緊拳頭。
一行男子走上樓梯時，巴洛突然又在樓梯上停了下來。
「啊，對了。諾拉！嘿，諾拉！」他大聲地唿喊女仆。
諾拉不知何時已站到愛莉西亞身後，但她一臉不悅地假裝未聽見巴洛的唿喚。
「諾拉，勒桑德子爵在叫你喔。」
「有嗎？怎麽我都沒聽到？」
盡管愛莉西亞親切提醒，諾拉顯然還是要裝作沒聽見。
麵對將無視表現得如此露骨的諾拉，巴洛又更加大聲地繼續說道：「諾拉！嘿！我心愛的諾拉！你還是這麽冷淡啊，不過我知道你這種冷淡的態度，一定包含了對我熱烈燃燒的愛意！」
「不要說得那麽惡心！」
見到諾拉媚眼一瞪，巴洛嘴裏說著「好可怕、好可怕」，卻滿意地笑了。
「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今天我會在這兒借宿一晚。不過你別擔心床鋪分配的問題，因為我會去睡你的床。」
「您睡地上就可以了。卡修凡大人在等著，您還不快去！」
就算諾拉沒給好臉色，巴洛還是笑得很滿足。
見巴洛總算追上卡修凡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上，諾拉不由得大歎一口氣。
※ ※ ※
四名男子一離去，眼前又一口氣恢複了平靜。
令人感覺有點空蕩蕩的大廳裏，響起了愛莉西亞愉快的聲音。
「雷格多王國的人、傭兵團……嗬嗬嗬，好高興喔，今天如果大家都要住一晚的話，說不定能聽到很多有趣的故事。」
愛莉西亞的雙眼因好奇而閃閃發光，拿著獲贈的石頭興奮不已。反之諾拉一臉冷淡。
「既然是卡修凡大人找他們來的，肯定是會住一晚了……唉，真討厭，今晚我得把門鎖緊了。」諾拉用力地搖了搖頭。
一旁的提爾納德仍舊一語不發，對照平日吵鬧有精神的樣子，實在是很少見的反應。看來似乎對巴洛的求愛相當不滿的樣子。路亞克在一旁跟著取笑。
「我說諾拉，人家很有誠意，你就幹脆去當巴洛的情婦吧。巴洛是個子爵，而且既然是雷格多的傭兵團團長，肯定也很有錢喔。」
路亞克知道諾拉曾公開宣稱自己是卡修凡的情婦。當然他也知道盡管卡修凡沒有否認，但實際上能對情婦做的事，卡修凡完全未對諾拉做過。
「別開玩笑了！那個男人曾公開說過女人的身體比臉還重要，尤其是胸部，簡直就是爛透了！」
諾拉打從心底不愉快地說道，胸前晃動得就算不是巴洛也會忍不住行注目禮。她瞪著明知道還故意取笑她的路亞克。
「再說，不管他多有錢，幹傭兵這一行太不穩定了。而且我也不喜歡子爵這種不上不下的地位，我多年來精心保持的美貌可不是要獻給那種野蠻人的啊。」
「就是說啊，諾拉那麽漂亮，而且現在還是卡修凡大人的情婦呢。」
身為卡修凡的大老婆，愛莉西亞溫和地微笑點頭附和。
諾拉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愛莉西亞小心翼翼抱著的守護石袋子，一旁路亞克將雙手枕在腦後，眯起綠色的雙眼抬頭看著樓梯。
「不過話又說迴來，卡修凡葛格竟然跟雷格多的傭兵團有往來，真是嚇了我一跳。諾拉，你知道那是怎麽迴事嗎？」
「還能怎麽迴事，就是上一任領主的統治太隨便了，所以阿茲貝格領地被雷格多人當成方便的居住地啊。」似乎是這個話題讓諾拉又不高興，她再度不屑地說道：「那種外貌在國內非常顯眼吧？可是希爾丁王國有不少貴族都會雇用他們，當時他們就經常利用阿茲貝格地區了，而且是未經允許便擅自進出。沒有許可就長時間紮營在此，為所欲為。更過分的還有襲擊村莊、搶奪人民的家畜或食物耶。」
雷吉歐·海爾帕斯特是阿茲貝格地區的前任領主，也是卡修凡的父親。他在後半生中根本未盡到領主的責任。
於是對於很容易成為盜賊的傭兵團而言，這個等於沒有統治者的邊境地區，根本就如同可以任意逗留的巢穴。
「畢竟那些貴族都是膽小鬼，肯定不敢勸諫領主，隻能當做沒看見傭兵的暴行。」
剛剛卡修凡的態度似乎還有影響，隻見提爾納德用相當平靜的語氣述說，諾拉也用力點頭讚同。
「沒錯。不過自從卡修凡大人繼承爵位之後，他們就無法再這麽囂張了。不僅如此，主人還跟那個巴洛交好，向他學習劍法，也要他去幫忙收集情報呢。」
雷格多的傭兵團隻要受雇於人，便哪裏都肯去，也什麽都肯做，因此對於身處邊境、不能輕率離開領地的卡修凡而言，傭兵團的情報收集能力似乎有相當高的價值。
「雖然收獲的確頗大，但老實說我真希望主人不要再跟他們來往了。」
「真不愧是不會被既定框架限製的強公爵耶。這樣老派的貴族肯定又更加討厭他啦。」不同於毫不掩飾嫌惡的諾拉，路亞克很是佩服地說道。
就像是要蓋過路亞克的聲音一樣，提爾納德突然語氣堅決地打岔。
「我討厭那群人，很討厭。」
以平日的提爾納德來說，說得好聽些是表裏如一，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白目，喜不喜歡都會很明白地說出來。但如此強勢地表達好惡倒是很罕見。
「因為小少爺是很典型的老派貴族啊。你討厭新興貴族，也討厭雷格多人嗎？不過，我想那個巴洛叔叔看起來也不欣賞你就是了。」
路亞克挖苦的語氣讓提爾納德的臉色有點扭曲。
「尤其是那個薩格萊。我討厭那家夥，超討厭。」
「咦？你討厭那個人嗎？為什麽？那個人的確當著托雷斯先生的麵貶低他啦……」
提爾納德點名他根本沒有直接交談的人，讓路亞克有些吃驚。
提爾納德卻語帶含糊地說著理由。
「也不是……跟托雷斯沒什麽關係啦。我隻是不喜歡那家夥。他的臉，還有他給人的感覺，我都很討厭。」
聽起來幾乎是欲加之罪的說法，讓愛莉西亞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開口了。
「說起來，那個人跟尤藍先生有點像啊。」
「咦……對，如果他放下頭發，可能
會更像喔。」
諾拉不假思索地附和，但馬上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不出所料，提爾納德的表情一僵，手指仿佛要自保似的抓著自己的肩膀。
尤藍是祈翼教的聖職者，曾經當過提爾納德的監護人。他是個悠哉閑適、與愛莉西亞所散發的氣息有些相似的主教。
他當時的背叛如今似乎仍是提爾納德心頭的一根刺。
「啊，呃……可是，巴洛·勒桑德子爵看起來比較精明吧，不是比較討人厭嗎？」
盡管諾拉很努力地想打圓場，提爾納德的表情依舊僵硬。
「你不必安慰我啦。」
提爾納德低聲說道，不願看向其他三人，而將轉向站在門邊、自己帶來的隨從們。
「喂！我要暫時住在這裏一段時間！你們派人迴雷登去通報此事。剩下的人去把我的行李拿過來，快點動作！」
看來提爾納德一開始就打算住下來了，不可一世的命令當然沒有經過卡修凡的同意。
隻是現在就連諾拉都很難表示意見，隻能喃喃念著「會怎樣我可不管了」，目送擅自走上二樓的提爾納德。
「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呢。」
慢了幾拍才發現這一點的愛莉西亞反省著，路亞克則揚起奇妙的笑容迴應她。
「可能吧。其實小少爺會討厭巴洛先生他們，我猜他可能是想起之前尤藍反叛時也帶了雷格多傭兵，才會這麽嫌惡。不過傭兵也隻是受雇於人呀。」
說話經常相當不客氣的少年，此刻似乎也有所顧忌。
不過路亞克倒是沒有責怪愛莉西亞的意思。
「不過，說不定這對小少爺是個必要的考驗，畢竟他到現在，偶爾說夢話時還會喊著主教的名字呢。」
提爾納德經常擅自跑來住個幾天，而因個人興趣常在屋裏查探的路亞克便偶爾會觀察他的行動。路亞克似乎常會觀察別人，因此也知道卡修凡與愛莉西亞至今尚未度過正式的初夜。
「不過他現在的監護人是卡修凡葛格。如果他再不自覺一點，說不定又會被監護人拋棄了。」
說完預測的一番話，路亞克也要離開了。
「好啦，我要自動去參加葛格他們的談話了。當然啦，像我這麽自製的人，是一句話也不會插嘴的，隻會在一旁靜靜地聽而已。愛莉西亞、諾拉，迴頭見啦。」
路亞克宣告要去偷聽之後，身影便消失在大白天就顯得昏暗的宅邸裏。
對於路亞克向來異於常人的行動感到不快的諾拉，重新整頓心情之後看向愛莉西亞。
「夫人，迴到先前的話題吧，請您別把『免澆肥』拿進廚房。至於種植泥芋這種小事，隨您高興就好。但是您的常識跟一般人的認知有差異，請您也該有點自覺。」
「我知道了。」
諾拉懷疑夫人合作的迴答下究竟真的明白多少，然後她想起自己是工作到一半被愛莉西亞搭話的。
此時恰好提爾納德的隨從正不知該把他的行李擱在哪兒，於是諾拉便前去引導他們。愛莉西亞看著她忙碌的身影，還不忘自言自語。
「卡修凡大人不曉得願不願意吃免澆肥呢？路亞克之前有說過像他身材那麽高大強壯，最壞也不過就是全身麻痹……那一開始跟我吃的量差不多，應該沒問題……」
愛莉西亞嘴裏說著聽起來像是打算毒殺親夫的宣言，跟著也離開了大廳。
※ ※ ※
盡管愛莉西亞相當期待與巴洛等人共進晚餐，但不僅客人未出現在餐桌旁，就連卡修凡也未現身。四個大男人就關在主人的房裏，似乎在商量什麽重要的大事。
宣稱要去偷聽的路亞克應該也在聽卡修凡一群人所談論的事。身為夫人隨身女仆的諾拉還是老樣子，把愛莉西亞丟著不管，不過愛莉西亞也沒抱怨，就像平常一樣在大宅子裏麵東走西晃過了一天。
到了半夜，愛莉西亞待在四個角落都刻著俯瞰而下的帶翼怪物雕像、對她而言是「很棒的糟糕興趣」的房裏。
「於是無頭騎士抱著叛徒那顆染滿了血的首級，消失在神秘的濃霧中……」
這是從娘家帶來且已讀過許多遍的恐怖小說，她念完書中最後一段，長籲了一口氣。
「太棒了。黑夜、白霧，還有鮮紅的血液，這種組合真詭異啊。在這種會起濃霧的地方讀這本，又別有一番滋味呢……」
費德霖家族沒落已久，因此在相當空蕩冷清的娘家裏，愛莉西亞一直以來最大的娛樂就是閱讀這種風格的小說。
萊森家的屋宇本身也滿足了這種小說的條件。不過像邪教總部的詭異結構，還有坐落在黑暗森林深處的地理條件，在愛莉西亞心裏更是不輸給自己的娘家。
充分滿足這項非常經濟的嗜好之後，愛莉西亞摘下眼鏡、打算睡覺，突然有人敲了房間的門。
「哪位？」
「是我。」
「咦，卡修凡大人？」
在娘家時生活拮據，每晚熬夜看恐怖小說都隻能一根蠟燭省著用，愛莉西亞的視力也因此惡化得很快，尤其是晚上在房間裏要辨識一身黑衣的卡修凡更是不容易。
也曾在某個黃昏時分，卡修凡在走廊上找她說話，結果她卻對著身旁的黑色柱子迴話，讓卡修凡當場傻眼。
愛莉西亞想起托雷斯在那之後還偷偷告訴她：「卡修凡大人有點受傷……」於是決定這次要看清楚，便拿起剛才放在枕邊的眼鏡。
「有什麽事嗎？我還以為您已經休息了……哎呀？」
當愛莉西亞戴好眼鏡打開門時，一步跨到她麵前的人怎麽看都是諾拉。
不由自主抬手扶了一下眼鏡之後，愛莉西亞的雙眼眨了眨。
「卡修凡大人，怎麽一會兒不見，您就長得那麽像諾拉了？」
「夫人，我就是諾拉。主人在這兒。」
愛莉西亞順著諾拉的指示抬起頭，隻見卡修凡一臉無奈。
「喔，是平常的卡修凡大人。晚安，怎麽了嗎？兩位一起來找我。」
「我不是跟諾拉一起來找你的。我敲了你的房門之後，諾拉就從旁邊冒出來了。」
似乎是諾拉眼尖發現卡修凡來造訪妻子的房間，才會特地來擾亂，結果就成了目前的狀況。
丈夫在深夜前往妻子的房間。諾拉察覺這項行為的目的，怎麽可能不來搞破壞。
不過卡修凡似乎不是為了那方麵的目的而來找愛莉西亞。
「我有話要跟你說，可以讓我進去嗎？」
「嗯，請進。」
愛莉西亞微笑地讓丈夫進門，一旁的諾拉也不請自入了。
卡修凡似乎無所謂，一進房便將門關上。
「卡修凡大人，您不用招唿客人了嗎？」
「大部分都談完了。現在大家喝酒喝得正高興，看樣子大概會持續到早上，我是中途離席過來的，讓路亞克代替我留在那裏。」
這麽說來，卡修凡身上確實隱隱有股酒味。愛莉西亞聞味道感覺像是相當昂貴的烈酒，聽到路亞克的名字就迴了話。
「哎呀，路亞克連酒席都跟過去啦？」
「他偷聽到一半被我們發現而揪了出來，巴洛覺得好玩就找他拚酒，雖說巴洛的酒量相當好，不過看樣子路亞克應該會贏。」
不隻暗殺功夫了得，路亞克似乎連酒量都不錯。
「啊——你還特地這麽做啊？」
看到垂掛在愛莉西亞胸前的袋子，卡修凡微微一笑。因為早上收到丈夫送的守護石後，愛莉西亞便用細繩縫在裝石頭的袋子上掛在胸前。
「不重嗎？」
「不會啊。這麽掛著就能隨身攜
帶了呀。」
見妻子脖子上掛著有如怪異首飾的袋子對他微笑，卡修凡摸了摸她的頭，這動作都快變成習慣了。然後他像想起什麽似的，語氣一變又開始說：「愛莉西亞，其實我想帶你去向一個人報告我們結婚的事。」
「報告？向誰？」
畢竟卡修凡可是連重要的婚禮都一切從簡、隻在大廳舉行，甚至沒有證婚的聖職者在場。這樣的卡修凡竟然需要親自前去向某人報告結婚的事，愛莉西亞實在很難想像。
「你知道狄尼洛·阿茲貝格嗎？」
「不曉得。不過您說阿茲貝格……對方是阿茲貝格的地方伯嗎？」
就像從費德霖地區嫁過來的愛莉西亞的舊姓費德霖一樣，對方的家族姓氏既然是地名，肯定是個地方伯。
不過想想如果現在的領主已經是卡修凡·萊森的話，對方恐怕是沒落已久的貴族了。
很久以前，祈翼教唯一且絕對的教義能夠保住王公貴族的身分，當時所謂的地方伯也就是領主了。如今篡位之風興起，大半的地方伯失去了以征稅權為主的各種權限，也在取而代之成為領主的其他貴族統治下低調地生活。
「狄尼洛……主人是指被稱為時鍾公爵的那位嗎？」
卡修凡點點頭，一次迴答諾拉的問題，以及剛剛愛莉西亞的疑問。
「沒錯，盡管阿茲貝格家族沒落已久，但過去畢竟是這塊土地的領主。我這個現任領主結婚，至少要帶著妻子過去露個臉。」
「您計劃得相當晚呢。」
諾拉衡量著主人的真實想法，畢竟這個提議來得很晚。
「更何況阿茲貝格家是那個……啊，沒事，沒什麽。」
諾拉迅速打住本來想說的話，因為她見卡修凡似乎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而且眼中閃過與父親雷吉歐，海爾帕斯特相同的陰暗光芒。
沒有對安靜下來的女仆多說什麽，卡修凡麵向愛莉西亞又繼續說：「的確是有點晚了，但婚後我畢竟忙了好一陣子，最近那些貴族總算安分了些，我想我就算離開一陣子應該也沒問題。」
雖然這麽說，可是卡修凡今天早上還忙著去燒別人的房子呢。
隻是愛莉西亞並未細想丈夫言行之間的矛盾，而是對其他部分產生了興趣。
「咦，阿茲貝格家那麽遠啊？」
按照卡修凡說的話來推敲，似乎得離家一段時間。原本以為隻是去去就迴的愛莉西亞才會訝異地反問。
「是有一段距離。這裏本來就是阿茲貝格的邊境，而阿茲貝格公爵在失去領土之後，也搬到另一處邊境的小屋去居住了。另外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跟他談談，因此預計會停留一段時間。」
聽他說完，愛莉西亞的表情一亮。
「讓我跟您一起出門嗎？而且還是去別人家住上好幾天？」
愛莉西亞自從嫁過來之後，便被再三交代不許出門。盡管她其實出去過好幾次了，但除了夫妻一起被提爾納德叫出去那次之外，其他都是未經卡修凡許可的外出。
而且她的丈夫公務繁忙，不要說一起用晚餐了，一個不巧還會連續好幾天都見不到麵。如今要一起出門旅行，而且要暫住在陌生的房子裏，讓愛莉西亞不禁心跳加速。
「沒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希望你能盡快準備好早點出發。」
「我再願意不過了！我馬上就來準備！」
見愛莉西亞說完便真的打算動手整理，卡修凡苦笑著製止了她。
「喂，我再怎麽樣也不可能今晚就出發啊。我還有些行程要變更，最快也是後天早上出發。」
盡管愛莉西亞性急的行動遭到阻止，但她還是漾著滿臉笑容看著卡修凡。
「今天一整天都發生好事呢！卡修凡大人，謝謝您！」
她深深低頭行禮，放著守護石的袋子在她平坦的胸前搖晃。
卡修凡用微妙的神情看著稚氣的妻子，冷不防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
「嗯！」
愛莉西亞見丈夫的臉越靠越近，反射性地閉上雙眼的瞬間，一股柔軟的觸感便覆上她的雙唇。
諾拉慢了一拍瞪大雙眼，但卡修凡早已結束親吻，放開了愛莉西亞。
「很高興你這麽期待，不過今天晚上就先睡吧。夫人，祝你有個好夢。」
卡修凡看起來果真有幾分醉意，隻見他開玩笑地行了舉手禮之後才離去。
隱約飄散在空氣中的醇厚酒香，以及殘留在嘴唇上的酒味，讓愛莉西亞仿佛也像酒醉般雙頰泛起了紅暈。
「主人好像拿這個當成溜出酒宴的借口了，夫人您還真是受主人疼愛呢。」
愛莉西亞連諾拉的挖苦聲都聽不太清楚，隻能撫摸垂掛在胸前的守護石，感受依然無法平靜下來的劇烈心跳。
這片土地廣大卻貧瘠，地形起伏很大，人們在雜亂分布的高山與深穀的夾縫中力求生存，也因此心中懷有對神明的強烈信仰。
盡管如此，這片土地的領主卻是出了名不信神的男人，他的宅邸位於黑暗森林的最深處，那是一座仿佛在挑釁祈翼教般、充滿展翼怪物雕像的陰森建築物。
那棟建築物又被稱為「海爾帕斯特的薔薇屋」，連當地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畏避的原因不隻是因為建築物充滿壓迫感的外觀，還有其後方的薔薇園所發生過的慘案至今仍在人們心中揮之不去。
不同於多不勝數的傳言，主屋內由黑、紅二色構成的一樓大廳裏，今日依然傳來沒什麽營養的悠哉對話。
「我想如果是泥芋的話，這裏的土地應該也種得起來喔。諾拉，你看，現在春天剛到，正好是栽植芋種的時期。」
這段對話是由一名亞麻色頭發的少女說出，她正是不久前成為領主卡修凡·萊森妻子的愛莉西亞。那雙藏在眼鏡後方的藍色大眼閃呀閃，熱烈地對著一臉疲憊無力的紅發女仆說明。
「當然啦，對還不習慣『免澆肥』的人來說可能困難了點，但如果種『免澆肥』的話就不用照顧。更重要的是外頭長了很多野生的，隻要去移植迴來就好啦。」
少女身材嬌小纖瘦，還戴著眼鏡，身上穿著好幾世代以前流行的款式，而且是已經穿得老舊褪色的裙裝。
她並不像甚囂塵上的謠言那樣美得驚人，當然也沒有長角，沒有三隻眼睛，沒有長得比山還高。
這樣的少女竟是殺害前夫布萊恩·巴斯、人人懼怕的死神姬，任誰也不會相信吧。
更何況，她還是希爾丁王國內多數將家族姓氏當成地名的那種地方伯名門的幹金小姐，這點才更令人難以置信。被稱作諾拉的美麗女仆一想到這點，便不耐煩地迴嘴了。
「會一直吃那種東西吃到習慣的隻有又窮又怪咖又貪吃的夫人您而已。普通人最多吃一次，運氣好沒死就學乖了，好嗎？」
「免澆肥」是一種含有劇毒的野生植物，生長在阿茲貝格地區或愛莉西亞出身的費德霖地區。這種植物會散發出一種誘發食欲的香甜氣味，引誘人前仆後繼地上當吃下它，因此無論人或動物都會教導後代絕對不可以誤食。
諾拉用不像女仆的態度毫不客氣地說完，雙手環胸，仿佛要強調她那比孩子氣的夫人還要豐滿許多的胸部。
「再說，我提醒您很多次了。這裏就算您不栽種也有足夠的食材。您每天親自下廚，應該很清楚才對。」
愛莉西亞原本過著空有名門頭銜、實際卻很貧困的生活，在娘家時還把院子的一隅當成田地，種植一些蔬菜水果。
提起嫁到萊森家這件事，說得更確切一點，她其實是被監護人賣掉的，就是因為她家太過貧窮了。
不過聽了諾拉的一番指責，愛莉西亞對她搖了搖頭。
「不行，諾拉。我們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所以應該要能省則省。而且我在這裏的生活過得很輕鬆，也有很多閑暇時間。」
自從雙親過世之後，愛莉西亞就要一手包辦打掃、洗衣與其他家務。
萊森家的仆人數量少得與宅邸的麵積不成比例，不過基本上所有家務仆人都做了，因此就算愛莉西亞每餐都是自己準備，時間還是很多。
「要節省是無所謂。這一帶的貧瘠土壤是種得出泥芋……而且實際上也會拿來人菜。可是，夫人，請您不要把『免澆肥』拿進廚房好嗎？萬一除了您之外的其他人不小心吃了，要怎麽辦啊？」
「不要還沒試過就嫌棄嘛，吃慣了其實還滿好吃的呀。諾拉，我下次用沒吃過的人也能接受的量做給你吃吃看。放心，一次吃一點點，舌尖覺得麻麻的時候停下來就好了。」
「夫人……您該不會是想光明正大地毒害我吧？」
畢竟愛莉西亞一嫁過來，諾拉便對她宣稱自己是卡修凡的情婦。盡管那之後似乎沒有什麽效果，但諾拉知道自己早就花招盡出。
眼前這個女孩的天然呆該不會是假的吧？其實她心裏恨透了諾拉？諾拉不由得有了些戒心。
愛莉西亞卻渾然未覺諾拉一連串的內心戲，話鋒又是一轉。
「也對，既然如此，不如連大家的份都一起做吧。唐、羅塞特、賽拉，還有托雷斯都要。啊，當然也得替卡修凡大人準備一份。」
一一點名完仆人與丈夫的名字後，愛莉西亞天真地問諾拉：「對了，諾拉，你知道今天卡修凡大人什麽時候迴來嗎？又是半夜才會迴來嗎？如果我做宵夜給他吃，他會不會高興呢？」
「夫人，難道你打算殺掉所有的人嗎？工作勞累迴來的主人還要遭受那種待遇……」
諾拉似乎對卡修凡深感同情，正打算進一步阻止愛莉西亞異想天開時，卻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啊哈哈，那也不錯！那麽我就真的可以取代卡修凡葛格娶愛莉西亞了。」
「呀——！」
突然從身旁竄出的聲音把諾拉嚇得驚跳起來。
相對之下，愛莉西亞對身旁出現的銀發少年還是露出如常的悠哉笑容。
「喔，是路亞克。你也想練習嗎？」
「唔，我不必了，我想我就算不練習也可以吃喔。雖然我沒有直接吃過，不過我的身體也已經習慣那種毒性了。諾拉，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喔。」
路亞克微微一笑，並未多加理會直嚷著要他別突然冒出來的諾拉。
少年雖然比愛莉西亞和諾拉都高一些，但個頭算矮也偏瘦。隻是從黑色無袖上衣露出來的雙臂肌肉線條結實，看起來就很精瘦敏捷。
「真的嗎？為什麽？」
「因為那是我在使的毒呀。萬一自己中那種毒，也太對不起我的死神名號了。」
路亞克眯起綠色大眼微笑，不知不覺中他的手上已經握著針狀武器了。細針前端閃著詭異的光芒，上麵塗了用「免澆肥」精萃而來的毒素。
能隨心所欲使用這種少見武器的路亞克，在地下世界是很有名的殺手。也是因為他在愛莉西亞上一次的婚禮上殺了她的前夫布萊恩，才害她被稱作「死神姬」。
不過愛莉西亞與布萊思的交情也僅限於婚禮前見過麵而已，她並未直接受到傷害，因此現在依舊能保持笑容跟路亞克說話。
「也對，如果路亞克一不小心被那個針刺到就不好了。」
「是啊。隻是如果我是這種死法，應該有人會感到高興啦……喔，那個應該會高興的人好像又來了。」
路亞克不愧是有名的殺手，隻見他不知何時已收起手上的針，感覺比常人還敏銳的他已經察覺到有人來訪，而且向來不會猜錯來者何人。
「又來了是……啊，又來了啊，那個少爺。」
諾拉聽完路亞克的話之後蹙起眉，她似乎也猜到即將出現的人會是誰。
接著一陣馬蹄跺地的聲音接近，總算連遲鈍的愛莉西亞都明白過來了。
馬蹄聲被大步前進的腳步聲取代，一會兒主屋的大門便開啟了。
「喂，萊森，你在嗎？」
開口就直唿屋主姓氏的年輕人有著一張跟自大語氣完全不搭的秀氣臉蛋，年輕人名叫提爾納德·雷登。
他成長於翠綠豐饒的雷登地區，阿茲貝格地區對他來說應該相當寒冷，隻見他穿著高領的高級服裝，將自己包得很緊，但也因此更顯出他身形的單薄。
這名茶色頭發的年輕人在門口停了下來，環顧屋內一周，然後直接踏入大廳。身後跟著一臉無奈的侍從們，但他毫不在乎地看著屋內並一步步踏進去。
這種老大不客氣的行為，萊森家優秀的衛兵盡管傻眼卻未加以製止，因為這位提爾納德·雷登伯爵是卡修凡的被監護人。
地方伯雷登家族在十年前因農民造反而慘遭滅門，當時唯一的幸存者就是提爾納德。
他住在距離這裏約有十天路程的雷登地區，不過最近經常來與他的監護人見麵。
「啊，是雷登伯爵。歡迎、歡迎。」
「卡修凡葛格出門去了喔，應該又要半夜才迴來吧。」
看到愛莉西亞還沒什麽，但隨便稱唿卡修凡為「葛格」的路亞克一說話，讓提爾納德的表情整個擰了起來。
「愛、愛莉西亞小姐，您好……路亞克，你很吵耶，不要隨便跟我說話！」
雖然時間非常短暫，不過提爾納德曾是路亞克的雇主，而且提爾納德似乎很不擅長應付不在乎這段過去、還能若無其事捉弄他的路亞克。
「虧我這麽好心告訴你，你好無情唷。啊，對了，提爾納德少爺，你要不要也吃一點『免澆肥』？」
不曉得先前對話內容的提爾納德才一進門就被提議服毒，讓他大驚失色。
「路亞克，你、你什麽意思？光天化日之下就想毒殺我嗎？」
「跟我說一樣的話啊，這也難怪了。」諾拉很不高興自己竟然與提爾納德有相同想法，歎氣說道。
一旁的愛莉西亞慢半拍地附和路亞克的提議。
「路亞克說得對。雷登伯爵最好也吃一點比較好喔，有身分地位的人說不準哪天會被毒殺呢。放心，舌尖覺得麻麻的時候停下來就好了。萬一不小心連手指都動不了的話，雖然很浪費食物，不過還是要大量喝水催吐喔。」
「連、連愛莉西亞小姐都想毒死我……我就這麽礙眼嗎？」
提爾納德一臉受傷，諾拉隻是冷眼旁觀。
「話說迴來，雷登伯爵確實稍微習慣一下比較好。畢竟您這個雷登領主萬一被趕出自己領土的話，我可無法接受您投靠到這裏來喔。您今天來應該也沒什麽重要的事吧？」
「重、重不重要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萊森也等於是雷登地區的領主，所以我身為雷登家的當家，當然有不少重要的事要找他談！」
卡修凡身為提爾納德的監護人，擁有代替提爾納德行使決策的權限，因此提爾納德剛才的一番話沒有錯。
聽起來很情緒化的迴答讓諾拉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
「是、是、是，您說得對。果然是個沒有監護人就什麽也做不了的少爺呢。」
一席話似乎在提醒他前一名監護人的下場，提爾納德一臉沉痛地閉上嘴。
諾拉好像還有滿腹牢騷要對這個吵死人的少爺發作，打算乘勝追擊，於是再度輕啟塗抹鮮豔口紅的雙唇。
就在她開口之際，路亞克突然看向玄關低聲說話了。
「哎呀呀，話都還沒說完，最需要吃慣『免澆肥』的人就迴來啦。」
※ ※ ※
跟提爾納德剛才來訪時相同的嘶鳴聲與馬蹄聲由遠而近。
除了路亞克以外，沒有人聽得出來有什麽差別的聲響，緊接著前往主屋的側麵，應該是打算把馬停迴屋側的馬廄。
最後大門開啟，原先站在那兒手足無措的隨從們被順勢推開，一名高大精壯的男子走了進來。
「怎麽？雷登小少爺又來啦？」
身穿仿軍服設計的黑衣男子邊說邊走向愛莉西亞等人。他是愛莉西亞的第二任丈夫——人稱「阿茲貝格的暴君」的「強」公爵卡修凡·萊森。
卡修凡雖然看起來有一種超過三十歲的嚴肅感，但動作俐落敏捷得又像年輕了十歲左右。黑發加上一身黑的服裝，唯一的深藍色披風因他昂然行走的姿態而輕盈揚起。
「我前陣子是什麽時候才見過你的？總覺得你老是出現在這裏啊，雷登伯爵。看你這麽清閑是很好，但可以不要在忙碌的我麵前看起來閑閑沒事做嗎？」
卡修凡銳利的黑眸無奈地看了看被監護人，最後站定在愛莉西亞麵前。
或許是感受到這股很難稱得上是歡迎的氣氛，提爾納德隻能繼續保持沉默。
「卡修凡大人，歡迎迴來。您今天迴來得真早。」
完全無視周遭的尷尬氣氛，愛莉西亞抬頭朝比她高了一個頭的丈夫微笑說話。卡修凡見狀也報以微微一笑。
必須到處巡視領地的卡修凡，每天迴到家的時間約莫都是天黑之後，可是現在才過中午，愛莉西亞也跟平常一樣才剛在廚房用完午餐而已。
「嗯，我在等的客人差不多今天會到。」
「是說我嗎？」
見提爾納德的表情為之一亮，卡修凡再度露出無力的表情。
「要跟你說的重要事情，之前寄過去的書信裏就已經交代完了。小麥的稅率這種小事自己決定，笨蛋。阿茲貝格地區跟雷登地區的收獲量完全不同，與其讓我決定，不如你自己憑感覺決定比較好吧。」
卡修凡剛認識提爾納德的時候，還能維持形式上的禮貌，不過自從成為監護人之後，他對於總是擺脫不掉少爺氣息的提爾納德可說是一點情麵也不留。
提爾納德聞言又立刻消沉下去，卡修凡接著迴頭朝一旁的托雷斯便了個眼色。托雷斯是經常跟在卡修凡身邊的金發青年，是他的兒時玩伴兼管家。
「對了，愛莉西亞，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愛莉西亞聽了也看向托雷斯，隻見後者手上拿著一個從未見過的小袋子。
卡修凡想要接過那個袋子，但托雷斯的手卻緊緊拿著不放。
見托雷斯依舊神色僵硬，卡修凡倒是語氣輕鬆地說道：「怎麽？托雷斯，你還在生氣嗎？夠了吧，有什麽好生氣的啊？」
卡修凡有點戲譫的語氣讓托雷斯終於忍不住翻白眼。
「我不是生氣，我是傻眼，好嗎？您到底有沒有搞清楚啊？您是在別人的屋子——而且還是有子爵的屋子放火欸！」
「火？」
對這個字眼產生極大反應的是提爾納德。十年前雷登地區動亂的時候，雷登家的宅邸被焚毀，一家慘遭滅門，因此他至今對火都還是抱持著相當大的恐懼。
盡管被監護人明顯一臉懼色，管家也神情凝重，卡修凡依舊不負暴君之名地用傲慢且平淡的語氣迴應。
「是對方說與其要把東西給我，寧可把它燒了，他們自己點火的啊。隻是那家夥竟然打算在家人也在的主屋放火，我隻不過想燒離主屋遠一點的倉庫而已。再說，我也讓人很快滅火了，不是嗎？」
「就、就算對方確實跟農民收過稅，卻長期欠繳稅金好了！您突然跑去要接收人家的房子，還叫人滾，難怪對方會是那種態度啊！您這個人太離譜了，我不記得我是這樣教養您的啊！」
「托雷斯，冷靜點。你隻大我兩歲，用老人家的語氣說話是怎樣？」
保母似的語氣讓卡修凡忍不住要吐槽，但托雷斯並未停止訓話。
身為主人的左右手，跟著巡視領地的托雷斯天生就是認真嚴肅又信仰虔誠的人，也因此經常對卡修凡的行事作風有很多意見。
「總而言之，不可以燒別人的房子！用水攻也很扯！隨便拿走人家值錢的東西更是不行！就算是開玩笑的，也不能要求人家賣妻子或賣女兒！還有……」
「好啦、好啦，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可以了吧？你先把那個袋子給我。」
卡修凡苦笑著從托雷斯手中拿過那個袋子，與愛莉西亞四目交接。
此時卡修凡莫名地露出有點尷尬的表情，看來自己的言行在妻子麵前被提及，似乎讓他有點坐立難安。
愛莉西亞隻是用
率直的眼神看著丈夫。
「卡修凡大人在收稅的時候采取了很多方法呢。我想因為是您的工作，那也沒辦法。但要是您做太多會遭人怨恨的事，說不定真的會被毒殺喔。」
「我又不是每次都會放火。我會先派使者去告知期限，有些貴族還不當一迴事，所以我也隻針對那些不聽話的笨蛋啊。」
雖然卡修凡沒有聽到先前眾人討論有關「免澆肥」的話題，但他似乎明白愛莉西亞想說的話。
為自己辯解完之後，卡修凡從手中的袋子裏取出某物。
「哇，好漂亮。」
愛莉西亞不由得低聲驚歎，眼中映出繽紛的光輝。
在卡修凡的大掌上，放著一顆約有他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圓形石頭。
石頭的基色是黑色，但其中摻雜了種類繁多的礦物，而顯現出各種不同的調和色彩。
宛如礦物標本的石頭並非什麽寶石，但無疑的既稀有又美麗。好奇心旺盛的愛莉西亞忍不住著迷地盯著眼前的石頭。
「這叫守護石。阿茲貝格地區雖然沒有礦山這麽了不起的地方，但偶爾也能找到這種含有礦物的石頭。」
妻子如此興味盎然的樣子似乎取悅了卡修凡，因此有些高興地繼續說下去。
「如果送給自己覺得適合這顆石頭的對象，那麽石頭就會守護那個人。這是阿茲貝格自古以來就有的傳說。」
卡修凡毫無忌憚地公開宣稱自己不信神，也不信祈翼教。
盡管他討厭以王公貴族權力為基礎的祈翼教教義，但也不是連守護石這種古老傳說都嗤之以鼻。
「這顆石頭，怎麽說呢？這種全部亂七八糟混在一起卻莫名閃閃發亮的特點，我覺得跟你很像，所以我才揀迴來，你要收下嗎？」
「當然要。」
愛莉西亞用閃亮得不輸給石頭的眼神抬頭望著丈夫。
「我好高興喔。謝謝您，卡修凡大人。」
單純的感謝讓卡修凡嘴角微揚地拿起掌心上的守護石，交到妻子小巧的手上，還不忘說道：「第一次送你東西，很抱歉不是什麽昂貴的衣服或寶石。」
「別這麽說。您願意免費送我東西，我就很高興了。再說，這是卡修凡大人為了我特地選的啊。」
盡管愛莉西亞的迴答有點奇怪，不過卡修凡似乎也很習慣妻子怪異的思維了。
無論如何，愛莉西亞看起來確實非常高興。
愛莉西亞雙手非常慎重地接下石頭，卡修凡抬起因長年練劍而長繭、骨節分明的大手放在妻子頭上。
「遭人怨恨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如果不嚴格到會讓人怨恨，今天阿茲貝格的那些貴族根本就不會聽從我的命令了。」
卡修凡以「阿茲貝格的暴君」而惡名昭彰，但他的壞風評多半來自那些在前領主放任政策下自由慣了的貴族。
他出乎意料的甚受農民愛戴。不過就像愛莉西亞的「死神姬」稱號一樣，謠言一旦傳開，本人根本無法澄清了。
「這樣啊，說得也是。繳稅的確是一件討厭的事，但我也聽說卡修凡大人當上領主以來，治安改善了很多啊。」
「因為有些年輕人會主動組成自衛隊幫我工作。其實隻有年紀大又老古板的貴族和一些腦袋頑固的家夥不能接受我。」
聽到主人這種仿佛完全不當一迴事的發言，托雷斯輕咳了幾聲。
「卡修凡大人，您別忘了自衛隊裏麵也有些人打著您的名號幹蠢事。當然多數人還是有認真工作啦。」
頑固的托雷斯如此一說，卡修凡也隻能像惡作劇被抓包的孩子般，苦笑著說「我知道啦」。他本人似乎也覺得「暴君」這個稱號有趣，於是更加速了謠言流傳開來的速度。
不過當他重新看向愛莉西亞時，便收斂起臉上孩子氣的表情。
「愛莉西亞，往後難保不會有人因為對我懷恨在心而對你意圖不軌。雖然守護石可能隻有安慰作用，我還是希望你盡可能把守護石帶在身邊。」
卡修凡撫摸捧著守護石的愛莉西亞頭頂的大手既溫暖又輕柔，雙眼流露出體貼之情。
「嗯，謝謝您，卡修凡大人。」
愛莉西亞順從地點點頭。丈夫的手滑過她蓬鬆的亞麻色頭發，讓她的胸口盈滿難以言喻的騷動。
「也是啦！守護石說穿了就是到處都有的石頭，一文不值，倒是很適合送給這位夫人。」看著愛莉西亞把收到的石頭珍貴地收進袋子裏，諾拉故意冷冷說道。
諾拉尚未放棄卡修凡元配的位子。眼前的夫妻應該完全是策略聯姻，但兩人之間卻隱約萌生情愫，也難怪諾拉會有這種態度了。
「諾拉說得沒錯，這禮物很好，一點都不花錢。既然我已經是阿茲貝格的人了，下次我也去找找看守護石吧。」
在諾拉的認知中永遠聽不懂人話的愛莉西亞，依舊遲鈍地全盤接受女仆的冷嘲熱諷。
路亞克奸笑看著反而更加焦躁的諾拉，接著綠色的雙眼再度移向屋外。
「咦？這次又是誰來了？」
平常馬上就能確定來者的路亞克有些意外。
卡修凡意會過來，了然於心地說：「難怪你不曉得，畢竟你沒見過對方。」
「我可以確定應該不是附近的貴族，駕馭馬匹的方式不一樣。跟卡修凡葛格的方式倒是有點像，粗獷卻很熟練。」
看來路亞克是從騎士的騎馬習慣來辨別來者。
聽了路亞克的話，卡修凡再度笑得別具深意。
「像我嗎？這麽說也沒錯，對方很像我的師父。」
卡修凡的話才說完，托雷斯的表情就多了一層陰霾。
就在眾人談論之中，今天第三次馬鳴聲接近了，最後開敔的大門外站了兩道人影。
「我來打擾啦，卡修凡。諾拉，你好啊。」
輕鬆稱唿卡修凡，還莫名順便喚出諾拉的男人，看起來跟卡修凡年紀差不多，膚色淺黑，體格壯碩，隻在肩膀與胸前穿戴簡易的武裝，衣服下賁張的肌肉更像是他的鏜甲。
「初次見麵，您好，強公爵閣下。」
另一名戴著眼鏡、散發知性氣質的青年禮數周到地向卡修凡點頭致意。他的膚色跟普通希爾丁人一樣白，服裝也比較接近卡修凡與提爾納德。
「唉……今天上門的客人沒一個讓人高興的。」
諾拉一見兩名男人，或者該說淺黑膚色的男人一出現在她麵前，她便表現出露骨的嫌惡，將頭撇向一邊。
淺黑膚色的男人見她如此不友善，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提爾納德此時卻拉高了嗓子說話。
「你的膚色，還有服裝……難道你是雷格多人？」
雷格多是與希爾丁王國相鄰、沒有特殊經濟產業的貧窮小國。因為饑餓感所產生的強大欲望讓大半國人以各種形式從事傭兵行業。
隻是過於強健的體魄、隻認錢財而不為特定主人服務的作風，再加上容易辨認的淺黑膚色，讓他們在希爾丁王國，甚至其他國家都飽受歧視。
「哎呀，我沒見過你呢，小子，你好啊。」
淺黑膚色的男人似乎很習慣提爾納德這種反應，隻見他毫不吃驚，還笑容親切地靠近提爾納德。
但提爾納德不曉得在想什麽，竟然把手放在腰側的劍上，一副要保護另外四人的樣子，往前跨了一步大喊。
「你究竟有什麽事？雷格多人竟敢厚顏無恥地隨便踏入別人家！」
提爾納德也算是隨便踏入別人家的人，從旁伸來一隻手按住提爾納德的手腕製止他。
「什麽？路亞克，該不會連你都、唔……」
盡管氣焰囂張，但內心似乎相當害怕
。提爾納德急促地吸了一口氣，瞪向路亞克。
「小少爺，你冷靜一點。如果這個人很可疑，這裏的衛兵早就擋住他了。」
低頭看著冷靜的路亞克·雷格多人摸了摸下巴的胡碴，豪邁地笑道：「哈哈哈，說得好。你就是傳說中的『死神』吧？你好，我是巴洛·勒桑德，別看我這樣，好歹我在雷格多還是個子爵喔。」
「什麽？」
提爾納德聽到眼前這個怎麽看都比較像山賊的雷格多人自我介紹，不由得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話是這麽說，不過在雷格多，隻要有錢的話，買個爵位也不難就是了，沒什麽意義。明明我隻是個低賤的傭兵團團長，不過像小少爺這種其他國家的貴族們就會因為爵位而前後態度不一呢。沒錯，就像你現在這樣喔。」
看來提爾納德的反應很符合巴洛的期待，讓巴洛揚起惡劣的笑容.
卡修凡見狀歎了一口氣，「巴洛，我可是這家夥的監護人。我知道他的反應很大也很有趣，但你還是暫時先放過他吧。」
「收到。」
巴洛笑嘻嘻地聽了話，不再捉弄提爾納德。
眼前一堆陌生麵孔，讓巴洛非常稀奇地環顧四周，眼神對上一臉好奇的愛莉西亞。
「唷，小姐，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你耶。我是巴洛·勒桑德，是你主人的壞朋友喔。」
他察覺到愛莉西亞跟提爾納德不同，她的雙眼中雖然充滿好奇卻無絲毫嫌惡。正當他打算更親昵地進一步跟她說話，卡修凡卻搶先開口說明。
「巴洛，我先聲明這女孩可不是我家的仆人，她是愛莉西亞·萊森，我的妻子。」
這下輪到巴洛瞪大雙眼愣住了。
被介紹到的愛莉西亞好整以暇地捉起陳舊洋裝的裙擺，禮貌地打招唿。
「您好，勒桑德子爵。我是第一次跟雷格多人見麵，請多多指教了。」
愛莉西亞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味盎然，就像巴洛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貴族一樣，她也一點都沒有名門千金的樣子。
「這、也就是說……那個吧？這女孩就是那個『死神姬』？」
勉強恢複正常的巴洛一臉嚴肅地看著愛莉西亞喃喃說道，還特別瞄了一眼她近乎平坦的前胸。
「她宛如夜空中綻放的白色月光，冰冷的美貌會凍結男人的心，讓男人深深著迷不願放手。然後有三隻眼睛，頭上長角，而且比山還要高大。我聽說的是這樣啦……」
「如果長那樣還可以緊緊擄獲男人的心，就真的有夠厲害了。不過很遺憾，巴洛，謠言就是這麽一迴事。雖然這女孩是有點與眾不同，不過以後有機會再說了。」
如果要詳細說明愛莉西亞是如何的「與眾不同」，可能一時半刻也說不完。
不著痕跡地改變話題的卡修凡看了一眼站在巴洛身後的男子。
「況且你應該也有要介紹給我認識的人吧？我沒見過他，而且他看起來似乎也不是雷格多人，更不像傭兵。」
巴洛帶來的青年有一頭束在頸後的黑長發，他從一開始問候完之後，便一語不發地站在一旁等待。
「喔，對呢。這家夥是來我傭兵團作客的，名字叫薩格萊……」
「容我重新向您自我介紹，萊森『強』公爵閣下。我是薩格萊·亞雷。為了尋找我真正的主人，所以才會客居傭兵團裏。」
正當巴洛打算介紹時，青年便迫不及待地自己開口了。
「我聽過有關您的傳言，以一己之力開創道路，與這個國家其他隻會遵循舊習的貴族完全不同。像強公爵閣下這樣的人才能擔得起希爾丁王國的未來，阿茲貝格地區似乎多數人都能明白您有多優秀。」
卡修凡自行向國王要求「強」公爵的爵位名稱，向來都被當成玩笑話。如果不特別提醒的話，一般人都不會特意稱唿。
可是這名叫薩格萊的男子似乎很樂意說出這個奇怪的稱唿。
「我出生在一個隻剩男爵稱號的沒落家族，身為次男的我也無法繼承爵位。正因如此，我深信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力量開創自己的未來，就無法生存至今。雖然這麽說有點失禮，可是我也聽巴洛先生提到您家裏有能力的仆人並不多，尤其是缺乏替您處理行政事務的左右手。」
滔滔不絕地說完一大段話之後，薩格萊優美地行了一個禮。「恕我直言，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卡修凡·萊森強公爵閣下，我認為您具有身為我主人的風範。」
一個初次見麵的人突然對你這麽說話，普通人大概要嚇傻了吧，而且說的還不是「身為主人的風範」，而是「身為『我的』主人的風範」這種話。
事實上麵對侃侃而談的薩格萊，卡修凡一樣說不出話來，可是大言不慚的薩格萊本人倒是若無其事。
「請您雇用我成為您的管家。或許隻有男爵的家世要進入公爵家當管家有點不太足夠，但您應該對這種……」
「你叫薩格萊，是嗎？真不好意思，你的情報好像有點過時了，我現在已經有一位管家了。」
沉默了半晌聽對方說話的卡修凡突然開口。
長篇大論在絕佳的時機遭到打斷，薩格萊陷入沉默。此時卡修凡將愣在他斜後方的托雷斯一把拉到自己前方。
「他叫托雷斯，從以前就替我做事，是個工作能力好且很懂我要做什麽的人。如果是從前就算了，如今既然有他在，我也不需要其他的管家。」
薩格萊眯起深藍色的雙眼，透過鏡片以評估的視線打量托雷斯。站在這種露骨批判的視線下，托雷斯一臉無奈。
「呃、那個……卡修凡大人……我……」
「您叫托雷斯，是嗎？強公爵閣下，很抱歉，我實在看不出來這個人擁有能夠勝任管家的格局，也不像精通政務的樣子。他擁有什麽爵位嗎？」
薩格萊無禮的言行刺激著托雷斯農民出身的自卑感。
況且剛才托雷斯還因為主人假意作惡的行為而大動肝火，無法自製。
「我……我確實沒有那樣的能力……」
滿臉通紅的托雷斯自信全失地垂下視線看著地板。
可是卡修凡卻緊緊握住兒時玩伴的手臂，不讓他有機會退縮。卡修凡保持這樣的狀態盯著薩格萊看，然後反駁道：「名門的管家要有一定的家世，這實在是很老舊的想法。而且，你別看這家夥這樣，他意外的很有骨氣，腦筋也不錯。」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承認我獲得的情報的確過時了。」
盡管薩格萊表示部分同意，但他的表情看起來還是遊刃有餘，很明顯不把膽怯低頭的托雷斯當成對手。
「不過您可以稍等一下再做最後的判斷，看看是他還是我更適合當您的管家。」
「也罷，那就暫且擱置。等我跟巴洛把真正要會談的事情處理好再說。」
言外之意就是我跟你沒什麽重要的事好談。卡修凡語畢便放開托雷斯，看向巴洛。
「去我房間吧，我們在那兒談。」
「了解。」
「萊森，等一下！」硬聲說話的人是提爾納德。「你給我說清楚，為什麽你會跟傭兵團來往？這些人來這裏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說明？我有必要向你解釋嗎？」
卡修凡冰冷的迴應讓提爾納德瞬間啞口無言。一如既往思慮欠周的行為，讓監護人也不得不用力歎了一口氣。
「有必要告訴你的事我就會說，沒必要就不會告訴你。就是這樣。可以了，雷登少爺，沒什麽事的話就快迴去吧……啊，還有……」
正打算邁開腳步的卡修凡像是又想到什麽似的迴過頭。
他將視線投向提爾納德從雷登
領地帶來的一群隨從，那些人看起來不知如何自處。
「你好像又換隨從了。我不知道你到底哪裏不滿，但也該適可而止。你必須早點建立適合雷登地區領主的管理製度。挑剔是無所謂，但小地方要懂得妥協。明白嗎？」
每次跟來的隨從都不同人這點被指出來，提爾納德終於露出窘迫的表情。
卡修凡則是說完便腳跟一轉，朝二樓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不知為何薩格萊也跟著走在他身後。
「萊森強公爵閣下，請容我同行。有關這次來訪的目的，我多少也有出力，知道內容與情況，所以您應該不介意讓我同席。有關希爾丁王國內的情形，由我親自說明也比較容易理解。」
卡修凡沉默地看向巴洛，隻見巴洛聳了聳健壯的肩膀。說了聲「不好意思」的巴洛臉上倒是一點抱歉的樣子也沒有，卡修凡也不再多說什麽，轉而向另一個人說話。
「托雷斯，你也來。」
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命令，讓低著頭的托雷斯嚇了一跳而抬起頭來。
此時薩格萊投過來的視線，讓托雷斯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但最後還是聽從了主人的命令行動。
「那我也……」
還是學不乖的提爾納德也打算跟上，但卡修凡頭也沒迴地便冷冷阻止了他。
「我要你趕快迴去，同樣的話不要讓我再說一遍。」
提爾納德至此也不敢再多做什麽，隻能暗暗咬牙，握緊拳頭。
一行男子走上樓梯時，巴洛突然又在樓梯上停了下來。
「啊，對了。諾拉！嘿，諾拉！」他大聲地唿喊女仆。
諾拉不知何時已站到愛莉西亞身後，但她一臉不悅地假裝未聽見巴洛的唿喚。
「諾拉，勒桑德子爵在叫你喔。」
「有嗎？怎麽我都沒聽到？」
盡管愛莉西亞親切提醒，諾拉顯然還是要裝作沒聽見。
麵對將無視表現得如此露骨的諾拉，巴洛又更加大聲地繼續說道：「諾拉！嘿！我心愛的諾拉！你還是這麽冷淡啊，不過我知道你這種冷淡的態度，一定包含了對我熱烈燃燒的愛意！」
「不要說得那麽惡心！」
見到諾拉媚眼一瞪，巴洛嘴裏說著「好可怕、好可怕」，卻滿意地笑了。
「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今天我會在這兒借宿一晚。不過你別擔心床鋪分配的問題，因為我會去睡你的床。」
「您睡地上就可以了。卡修凡大人在等著，您還不快去！」
就算諾拉沒給好臉色，巴洛還是笑得很滿足。
見巴洛總算追上卡修凡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上，諾拉不由得大歎一口氣。
※ ※ ※
四名男子一離去，眼前又一口氣恢複了平靜。
令人感覺有點空蕩蕩的大廳裏，響起了愛莉西亞愉快的聲音。
「雷格多王國的人、傭兵團……嗬嗬嗬，好高興喔，今天如果大家都要住一晚的話，說不定能聽到很多有趣的故事。」
愛莉西亞的雙眼因好奇而閃閃發光，拿著獲贈的石頭興奮不已。反之諾拉一臉冷淡。
「既然是卡修凡大人找他們來的，肯定是會住一晚了……唉，真討厭，今晚我得把門鎖緊了。」諾拉用力地搖了搖頭。
一旁的提爾納德仍舊一語不發，對照平日吵鬧有精神的樣子，實在是很少見的反應。看來似乎對巴洛的求愛相當不滿的樣子。路亞克在一旁跟著取笑。
「我說諾拉，人家很有誠意，你就幹脆去當巴洛的情婦吧。巴洛是個子爵，而且既然是雷格多的傭兵團團長，肯定也很有錢喔。」
路亞克知道諾拉曾公開宣稱自己是卡修凡的情婦。當然他也知道盡管卡修凡沒有否認，但實際上能對情婦做的事，卡修凡完全未對諾拉做過。
「別開玩笑了！那個男人曾公開說過女人的身體比臉還重要，尤其是胸部，簡直就是爛透了！」
諾拉打從心底不愉快地說道，胸前晃動得就算不是巴洛也會忍不住行注目禮。她瞪著明知道還故意取笑她的路亞克。
「再說，不管他多有錢，幹傭兵這一行太不穩定了。而且我也不喜歡子爵這種不上不下的地位，我多年來精心保持的美貌可不是要獻給那種野蠻人的啊。」
「就是說啊，諾拉那麽漂亮，而且現在還是卡修凡大人的情婦呢。」
身為卡修凡的大老婆，愛莉西亞溫和地微笑點頭附和。
諾拉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愛莉西亞小心翼翼抱著的守護石袋子，一旁路亞克將雙手枕在腦後，眯起綠色的雙眼抬頭看著樓梯。
「不過話又說迴來，卡修凡葛格竟然跟雷格多的傭兵團有往來，真是嚇了我一跳。諾拉，你知道那是怎麽迴事嗎？」
「還能怎麽迴事，就是上一任領主的統治太隨便了，所以阿茲貝格領地被雷格多人當成方便的居住地啊。」似乎是這個話題讓諾拉又不高興，她再度不屑地說道：「那種外貌在國內非常顯眼吧？可是希爾丁王國有不少貴族都會雇用他們，當時他們就經常利用阿茲貝格地區了，而且是未經允許便擅自進出。沒有許可就長時間紮營在此，為所欲為。更過分的還有襲擊村莊、搶奪人民的家畜或食物耶。」
雷吉歐·海爾帕斯特是阿茲貝格地區的前任領主，也是卡修凡的父親。他在後半生中根本未盡到領主的責任。
於是對於很容易成為盜賊的傭兵團而言，這個等於沒有統治者的邊境地區，根本就如同可以任意逗留的巢穴。
「畢竟那些貴族都是膽小鬼，肯定不敢勸諫領主，隻能當做沒看見傭兵的暴行。」
剛剛卡修凡的態度似乎還有影響，隻見提爾納德用相當平靜的語氣述說，諾拉也用力點頭讚同。
「沒錯。不過自從卡修凡大人繼承爵位之後，他們就無法再這麽囂張了。不僅如此，主人還跟那個巴洛交好，向他學習劍法，也要他去幫忙收集情報呢。」
雷格多的傭兵團隻要受雇於人，便哪裏都肯去，也什麽都肯做，因此對於身處邊境、不能輕率離開領地的卡修凡而言，傭兵團的情報收集能力似乎有相當高的價值。
「雖然收獲的確頗大，但老實說我真希望主人不要再跟他們來往了。」
「真不愧是不會被既定框架限製的強公爵耶。這樣老派的貴族肯定又更加討厭他啦。」不同於毫不掩飾嫌惡的諾拉，路亞克很是佩服地說道。
就像是要蓋過路亞克的聲音一樣，提爾納德突然語氣堅決地打岔。
「我討厭那群人，很討厭。」
以平日的提爾納德來說，說得好聽些是表裏如一，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白目，喜不喜歡都會很明白地說出來。但如此強勢地表達好惡倒是很罕見。
「因為小少爺是很典型的老派貴族啊。你討厭新興貴族，也討厭雷格多人嗎？不過，我想那個巴洛叔叔看起來也不欣賞你就是了。」
路亞克挖苦的語氣讓提爾納德的臉色有點扭曲。
「尤其是那個薩格萊。我討厭那家夥，超討厭。」
「咦？你討厭那個人嗎？為什麽？那個人的確當著托雷斯先生的麵貶低他啦……」
提爾納德點名他根本沒有直接交談的人，讓路亞克有些吃驚。
提爾納德卻語帶含糊地說著理由。
「也不是……跟托雷斯沒什麽關係啦。我隻是不喜歡那家夥。他的臉，還有他給人的感覺，我都很討厭。」
聽起來幾乎是欲加之罪的說法，讓愛莉西亞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開口了。
「說起來，那個人跟尤藍先生有點像啊。」
「咦……對，如果他放下頭發，可能
會更像喔。」
諾拉不假思索地附和，但馬上就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不出所料，提爾納德的表情一僵，手指仿佛要自保似的抓著自己的肩膀。
尤藍是祈翼教的聖職者，曾經當過提爾納德的監護人。他是個悠哉閑適、與愛莉西亞所散發的氣息有些相似的主教。
他當時的背叛如今似乎仍是提爾納德心頭的一根刺。
「啊，呃……可是，巴洛·勒桑德子爵看起來比較精明吧，不是比較討人厭嗎？」
盡管諾拉很努力地想打圓場，提爾納德的表情依舊僵硬。
「你不必安慰我啦。」
提爾納德低聲說道，不願看向其他三人，而將轉向站在門邊、自己帶來的隨從們。
「喂！我要暫時住在這裏一段時間！你們派人迴雷登去通報此事。剩下的人去把我的行李拿過來，快點動作！」
看來提爾納德一開始就打算住下來了，不可一世的命令當然沒有經過卡修凡的同意。
隻是現在就連諾拉都很難表示意見，隻能喃喃念著「會怎樣我可不管了」，目送擅自走上二樓的提爾納德。
「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呢。」
慢了幾拍才發現這一點的愛莉西亞反省著，路亞克則揚起奇妙的笑容迴應她。
「可能吧。其實小少爺會討厭巴洛先生他們，我猜他可能是想起之前尤藍反叛時也帶了雷格多傭兵，才會這麽嫌惡。不過傭兵也隻是受雇於人呀。」
說話經常相當不客氣的少年，此刻似乎也有所顧忌。
不過路亞克倒是沒有責怪愛莉西亞的意思。
「不過，說不定這對小少爺是個必要的考驗，畢竟他到現在，偶爾說夢話時還會喊著主教的名字呢。」
提爾納德經常擅自跑來住個幾天，而因個人興趣常在屋裏查探的路亞克便偶爾會觀察他的行動。路亞克似乎常會觀察別人，因此也知道卡修凡與愛莉西亞至今尚未度過正式的初夜。
「不過他現在的監護人是卡修凡葛格。如果他再不自覺一點，說不定又會被監護人拋棄了。」
說完預測的一番話，路亞克也要離開了。
「好啦，我要自動去參加葛格他們的談話了。當然啦，像我這麽自製的人，是一句話也不會插嘴的，隻會在一旁靜靜地聽而已。愛莉西亞、諾拉，迴頭見啦。」
路亞克宣告要去偷聽之後，身影便消失在大白天就顯得昏暗的宅邸裏。
對於路亞克向來異於常人的行動感到不快的諾拉，重新整頓心情之後看向愛莉西亞。
「夫人，迴到先前的話題吧，請您別把『免澆肥』拿進廚房。至於種植泥芋這種小事，隨您高興就好。但是您的常識跟一般人的認知有差異，請您也該有點自覺。」
「我知道了。」
諾拉懷疑夫人合作的迴答下究竟真的明白多少，然後她想起自己是工作到一半被愛莉西亞搭話的。
此時恰好提爾納德的隨從正不知該把他的行李擱在哪兒，於是諾拉便前去引導他們。愛莉西亞看著她忙碌的身影，還不忘自言自語。
「卡修凡大人不曉得願不願意吃免澆肥呢？路亞克之前有說過像他身材那麽高大強壯，最壞也不過就是全身麻痹……那一開始跟我吃的量差不多，應該沒問題……」
愛莉西亞嘴裏說著聽起來像是打算毒殺親夫的宣言，跟著也離開了大廳。
※ ※ ※
盡管愛莉西亞相當期待與巴洛等人共進晚餐，但不僅客人未出現在餐桌旁，就連卡修凡也未現身。四個大男人就關在主人的房裏，似乎在商量什麽重要的大事。
宣稱要去偷聽的路亞克應該也在聽卡修凡一群人所談論的事。身為夫人隨身女仆的諾拉還是老樣子，把愛莉西亞丟著不管，不過愛莉西亞也沒抱怨，就像平常一樣在大宅子裏麵東走西晃過了一天。
到了半夜，愛莉西亞待在四個角落都刻著俯瞰而下的帶翼怪物雕像、對她而言是「很棒的糟糕興趣」的房裏。
「於是無頭騎士抱著叛徒那顆染滿了血的首級，消失在神秘的濃霧中……」
這是從娘家帶來且已讀過許多遍的恐怖小說，她念完書中最後一段，長籲了一口氣。
「太棒了。黑夜、白霧，還有鮮紅的血液，這種組合真詭異啊。在這種會起濃霧的地方讀這本，又別有一番滋味呢……」
費德霖家族沒落已久，因此在相當空蕩冷清的娘家裏，愛莉西亞一直以來最大的娛樂就是閱讀這種風格的小說。
萊森家的屋宇本身也滿足了這種小說的條件。不過像邪教總部的詭異結構，還有坐落在黑暗森林深處的地理條件，在愛莉西亞心裏更是不輸給自己的娘家。
充分滿足這項非常經濟的嗜好之後，愛莉西亞摘下眼鏡、打算睡覺，突然有人敲了房間的門。
「哪位？」
「是我。」
「咦，卡修凡大人？」
在娘家時生活拮據，每晚熬夜看恐怖小說都隻能一根蠟燭省著用，愛莉西亞的視力也因此惡化得很快，尤其是晚上在房間裏要辨識一身黑衣的卡修凡更是不容易。
也曾在某個黃昏時分，卡修凡在走廊上找她說話，結果她卻對著身旁的黑色柱子迴話，讓卡修凡當場傻眼。
愛莉西亞想起托雷斯在那之後還偷偷告訴她：「卡修凡大人有點受傷……」於是決定這次要看清楚，便拿起剛才放在枕邊的眼鏡。
「有什麽事嗎？我還以為您已經休息了……哎呀？」
當愛莉西亞戴好眼鏡打開門時，一步跨到她麵前的人怎麽看都是諾拉。
不由自主抬手扶了一下眼鏡之後，愛莉西亞的雙眼眨了眨。
「卡修凡大人，怎麽一會兒不見，您就長得那麽像諾拉了？」
「夫人，我就是諾拉。主人在這兒。」
愛莉西亞順著諾拉的指示抬起頭，隻見卡修凡一臉無奈。
「喔，是平常的卡修凡大人。晚安，怎麽了嗎？兩位一起來找我。」
「我不是跟諾拉一起來找你的。我敲了你的房門之後，諾拉就從旁邊冒出來了。」
似乎是諾拉眼尖發現卡修凡來造訪妻子的房間，才會特地來擾亂，結果就成了目前的狀況。
丈夫在深夜前往妻子的房間。諾拉察覺這項行為的目的，怎麽可能不來搞破壞。
不過卡修凡似乎不是為了那方麵的目的而來找愛莉西亞。
「我有話要跟你說，可以讓我進去嗎？」
「嗯，請進。」
愛莉西亞微笑地讓丈夫進門，一旁的諾拉也不請自入了。
卡修凡似乎無所謂，一進房便將門關上。
「卡修凡大人，您不用招唿客人了嗎？」
「大部分都談完了。現在大家喝酒喝得正高興，看樣子大概會持續到早上，我是中途離席過來的，讓路亞克代替我留在那裏。」
這麽說來，卡修凡身上確實隱隱有股酒味。愛莉西亞聞味道感覺像是相當昂貴的烈酒，聽到路亞克的名字就迴了話。
「哎呀，路亞克連酒席都跟過去啦？」
「他偷聽到一半被我們發現而揪了出來，巴洛覺得好玩就找他拚酒，雖說巴洛的酒量相當好，不過看樣子路亞克應該會贏。」
不隻暗殺功夫了得，路亞克似乎連酒量都不錯。
「啊——你還特地這麽做啊？」
看到垂掛在愛莉西亞胸前的袋子，卡修凡微微一笑。因為早上收到丈夫送的守護石後，愛莉西亞便用細繩縫在裝石頭的袋子上掛在胸前。
「不重嗎？」
「不會啊。這麽掛著就能隨身攜
帶了呀。」
見妻子脖子上掛著有如怪異首飾的袋子對他微笑，卡修凡摸了摸她的頭，這動作都快變成習慣了。然後他像想起什麽似的，語氣一變又開始說：「愛莉西亞，其實我想帶你去向一個人報告我們結婚的事。」
「報告？向誰？」
畢竟卡修凡可是連重要的婚禮都一切從簡、隻在大廳舉行，甚至沒有證婚的聖職者在場。這樣的卡修凡竟然需要親自前去向某人報告結婚的事，愛莉西亞實在很難想像。
「你知道狄尼洛·阿茲貝格嗎？」
「不曉得。不過您說阿茲貝格……對方是阿茲貝格的地方伯嗎？」
就像從費德霖地區嫁過來的愛莉西亞的舊姓費德霖一樣，對方的家族姓氏既然是地名，肯定是個地方伯。
不過想想如果現在的領主已經是卡修凡·萊森的話，對方恐怕是沒落已久的貴族了。
很久以前，祈翼教唯一且絕對的教義能夠保住王公貴族的身分，當時所謂的地方伯也就是領主了。如今篡位之風興起，大半的地方伯失去了以征稅權為主的各種權限，也在取而代之成為領主的其他貴族統治下低調地生活。
「狄尼洛……主人是指被稱為時鍾公爵的那位嗎？」
卡修凡點點頭，一次迴答諾拉的問題，以及剛剛愛莉西亞的疑問。
「沒錯，盡管阿茲貝格家族沒落已久，但過去畢竟是這塊土地的領主。我這個現任領主結婚，至少要帶著妻子過去露個臉。」
「您計劃得相當晚呢。」
諾拉衡量著主人的真實想法，畢竟這個提議來得很晚。
「更何況阿茲貝格家是那個……啊，沒事，沒什麽。」
諾拉迅速打住本來想說的話，因為她見卡修凡似乎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而且眼中閃過與父親雷吉歐，海爾帕斯特相同的陰暗光芒。
沒有對安靜下來的女仆多說什麽，卡修凡麵向愛莉西亞又繼續說：「的確是有點晚了，但婚後我畢竟忙了好一陣子，最近那些貴族總算安分了些，我想我就算離開一陣子應該也沒問題。」
雖然這麽說，可是卡修凡今天早上還忙著去燒別人的房子呢。
隻是愛莉西亞並未細想丈夫言行之間的矛盾，而是對其他部分產生了興趣。
「咦，阿茲貝格家那麽遠啊？」
按照卡修凡說的話來推敲，似乎得離家一段時間。原本以為隻是去去就迴的愛莉西亞才會訝異地反問。
「是有一段距離。這裏本來就是阿茲貝格的邊境，而阿茲貝格公爵在失去領土之後，也搬到另一處邊境的小屋去居住了。另外我還有很多事情要跟他談談，因此預計會停留一段時間。」
聽他說完，愛莉西亞的表情一亮。
「讓我跟您一起出門嗎？而且還是去別人家住上好幾天？」
愛莉西亞自從嫁過來之後，便被再三交代不許出門。盡管她其實出去過好幾次了，但除了夫妻一起被提爾納德叫出去那次之外，其他都是未經卡修凡許可的外出。
而且她的丈夫公務繁忙，不要說一起用晚餐了，一個不巧還會連續好幾天都見不到麵。如今要一起出門旅行，而且要暫住在陌生的房子裏，讓愛莉西亞不禁心跳加速。
「沒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希望你能盡快準備好早點出發。」
「我再願意不過了！我馬上就來準備！」
見愛莉西亞說完便真的打算動手整理，卡修凡苦笑著製止了她。
「喂，我再怎麽樣也不可能今晚就出發啊。我還有些行程要變更，最快也是後天早上出發。」
盡管愛莉西亞性急的行動遭到阻止，但她還是漾著滿臉笑容看著卡修凡。
「今天一整天都發生好事呢！卡修凡大人，謝謝您！」
她深深低頭行禮，放著守護石的袋子在她平坦的胸前搖晃。
卡修凡用微妙的神情看著稚氣的妻子，冷不防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
「嗯！」
愛莉西亞見丈夫的臉越靠越近，反射性地閉上雙眼的瞬間，一股柔軟的觸感便覆上她的雙唇。
諾拉慢了一拍瞪大雙眼，但卡修凡早已結束親吻，放開了愛莉西亞。
「很高興你這麽期待，不過今天晚上就先睡吧。夫人，祝你有個好夢。」
卡修凡看起來果真有幾分醉意，隻見他開玩笑地行了舉手禮之後才離去。
隱約飄散在空氣中的醇厚酒香，以及殘留在嘴唇上的酒味，讓愛莉西亞仿佛也像酒醉般雙頰泛起了紅暈。
「主人好像拿這個當成溜出酒宴的借口了，夫人您還真是受主人疼愛呢。」
愛莉西亞連諾拉的挖苦聲都聽不太清楚，隻能撫摸垂掛在胸前的守護石，感受依然無法平靜下來的劇烈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