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陰陽師,是對萬物的根本原理,也就是對陰與陽有深入的了解,並且分析其趨勢,有時還會加以扭曲的人。絕非用以形容表(陽)裏(陰)差異很大的人。話雖如此——不過見了黛亞裏沙後,人們卻很容易產生這種誤解。


    這是因為實際見麵交談時,她總是給人一種溫柔穩重的印象,和我從編輯部聽來的可怕謠言相去甚遠。像是每當她完成一本長篇時,責任編輯就會住院啦。因為伯她會爆走,所以要討論劇情時一定得選在靖國神社境內啦。編輯部之所以會將新辦公大樓遷到山手線的內側,是因為害怕亞裏沙施法作祟啦。我聽過好幾個像這樣的傳言。


    聽說這個人在旅行途中會露出本性。陽中之陰,也有人用這樣的話來形容她。在燦爛地照耀大地的衝繩陽光下,到底會產生什麽樣的陰呢?時值出發前夕,我感到相當不安。


    *


    「小光,是海耶!看得到海耶!」


    右邊座位上的飯綱一邊把臉頰貼在窗戶上,一邊啪啪啪地拍打著我的手。雖然國內線的狹小機艙裏盡是嘈雜的引擎聲,不過飯綱的音量還是大到令周圍的其他乘客們皺起眉頭迴過頭來。這樣很丟臉,真希望她快點住嘴。


    「好棒!真的好像瑪瑙石哦!那個是珊瑚礁吧,珊瑚礁!」


    這時,手背傳來什麽東西快速摩蹭的觸感。我低頭一看,隻見飯綱用法術藏起來的尾巴因為過度興奮而顯露出來了。我慌慌張張地把活蹦亂跳的茶色毛塊塞進座位的角落裏,並且把帽子戴在飯綱頭上。因為她連耳朵都露出來了。


    「飯綱,你該不會是第一次看到海吧?」


    左邊的亞裏沙把身子挺到我的麵前這麽問。無袖洋裝真不愧是夏天的典型裝扮啊。


    「恩!因為我是山裏長大的小孩嘛。而且我從小學到高中部一直念沒有遊泳池的學校,所以我也沒有遊過泳。」


    「這樣你真的可以潛水嗎?」我開口這麽問。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小光。我們不就是靠寫些自己沒看過也沒見過的東西來賺錢做生意的嗎?不會有問題的啦。」


    那應該跟潛水沒關係吧!不過一瞬間就接受這種說法的我也有點問題。


    「我最擅長在馬子的肉體上跳水了。」


    「沒有人問你那種事情。」


    艾姆的位子和亞裏沙隔了一條走道。他穿著有點保守的黑白夏威夷襯衫,打扮得十分帥氣。要是他能閉嘴就更帥氣了。


    「小光,你真的不潛水,也不去爬山嗎?我們抵達之後,還是可以打電話增加人數喲。」


    「恩,是啊。雖然這樣有點糟蹋難得的旅行,不過。」


    我指著放在小型摺疊桌上的筆電。從羽田機場出發後經過兩個半小時的現在,一直開著的原稿隻進展了幾行而已。


    因為我的萬般疏忽,導致我的工作還沒有做完。


    「截稿日是下個禮拜吧?迴到東京之後還有三天嘛。你就盡情地玩吧,小光。」


    「你那是哪門子的算法啊?我可是連一半都還沒寫完喲。」


    「哎呀,截稿日才是正要開始執筆的時候呀。」


    亞裏沙笑容滿麵地說出編輯們聽了可能會昏過去的話。


    「你知道芝諾的悖論嗎(注18)(注18zeno"soarado,古希臘哲學家芝諾(zenoofelea)提出的一係列的哲學悖論,闡述欲動的不可分性。)飛矢是靜止的。就算過了截稿日,發售日的一個月前還有『預防萬一的截稿日』。三個禮拜前有『真正的截稿日』。兩個禮拜前是『真實的截稿日』,十二天前是『真理的截稿日』,接下來還有『光速的截稿日』、『涅盤的截稿日』、『虛空的截稿日』——」


    「亞裏沙,請你別把你專用的異常進度套用在我身上……」


    「就像飛行中的箭矢永遠射不中目標一樣,隻要能夠無限分割時間而做出新截稿日的話,截稿日也永遠不會到來喲。每當原稿十萬火急的時候,我總是一邊這麽想,一邊練習我最喜歡的射箭呢。」


    「別做那種事情了,快點寫稿吧!」


    「小光是不是總是在做相同的吐槽啊?」飯綱這麽嘀咕著。那是因為你們都不工作啊。結果亞裏沙終究也和池袋的妖怪作家們同為一丘之貉,對於原稿的態度真是有夠散漫的。


    「我跟辛吉司不同,如果對象是馬子的話,我每次都會做出不同的吐槽喲。」(注19)(注19吐槽的日文へつっこみ也有刺入、深入的意恩。)


    雖然我反射性地試圖開口迴嘴,不過我還是奮力地克製住了。我之所以會覺得好像聽到什麽黃色笑話,大概是因為我的心靈受到汙染的緣故吧。一定是這樣沒錯。拜托你們讓我靜一靜吧。我想寫稿啊。旅行是四天三夜。如果我的工作早點完成的話,說不定後半段的時間就能盡情地玩了。


    ……雖然我十分清楚那種可能性等於零就是了。


    我們的目的地·西表島,就位於衝繩本島西南方四百公裏遠的八重山列島之中。由於天然的熱帶林幾乎覆蓋了所有麵積,平地隻有沿著海岸線一帶而已,因此島上並沒有機場。從那霸機場飛到石垣島後,接下來的路程就得靠渡輪移動。


    當我們抵達西表島的玄關口·大原港時,飯綱的表情已經跟死人沒什麽兩樣了。


    「好熱……頭好暈嗚嗚嗚嗚嗚……」


    因為看到大海而興奮過度的飯綱,在渡輪航行途中一直跑出甲板四處亂晃。結果慘遭酷暑與暈船的雙重打擊。


    從大原港的碼頭來到陸地上時,可以在鋪著輪胎的緩坡上看到港口的站務設施。那是一棟有著平坦的三角屋頂,純白色的牆壁因久經日曬而泛黃的建築物。寬廣的停車場周圍長著茂密的深綠色桫攞,高度跟成人差不多。海風甜得膩人,濃烈的陽光緊緊地籠罩著我們,港口背後隆起的山林在蒸騰的熱氣中搖曳著。


    這裏是西表島,十月的下午三點。


    令人不敢相信在短短幾個小時前,自己還置身在雜司穀那棟破爛公寓的昏暗一室中。


    由於時值淡季,所以下了船的觀光客似乎就隻有我們而已。自稱旅行達人的艾姆隻帶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最後是一邊咖啦咖啦地拖著兩隻大行李箱,一邊經過棧橋走向這邊的亞裏沙。透著一絲黃綠的白色裙子在海風中微微擺蕩著。


    「亞裏沙,為什麽你的行李那麽多啊?」


    「因為我是陰陽師,所以必須先做好各種準備嘛。畢竟這裏是琉球,也就是所謂的異界之地喲。」


    「哦。」她說的準備會是什麽呢?我總覺得她的微笑有種不吉利的感覺。


    「快點去住的地方啦。我快被烤熟了……」


    飯綱一股腦地趴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同時不住地呻吟著。


    「男爵已經到了嗎?」我再度用手機確認時間。


    「他反而比較早到吧?畢竟前天就寄出去啦。」


    男爵和我們乘坐不同班機來到當地——應該說是被運送過來。因為男爵必須把自己的床,也就是把棺材寄過來,所以他本人就乾脆一起塞進棺材裏當成貨物空運過來。這樣真的可以嗎?多虧他能順利地通過檢查啊。


    雖然有好幾輛巴士從大原港發車,不過由於我們投宿的地方是出租別墅,所以我們一行人便開著出租車前往那裏。在冷氣運轉的車內,飯綱迅速地恢複精神。


    「好棒啊!扶桑花真的開了耶!啊、小光,你看你看!那個看板!」


    飯綱的手指前方是立在道路旁的巨大看板,上頭的照片裏有一隻滿身條紋的貓,還標著大大的『小心山貓出沒』。


    「是雅瑪皮卡列。」


    飯綱用才剛學會的琉


    球腔大叫。當地人稱為『雅瑪瑪雅』(山貓)或『雅瑪皮卡列』(山裏發光的東西)的謎樣生物—就是特別天然紀念物·西表山貓。


    「看起來不怎麽可愛呢……」


    艾姆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道出這番極為正直的感想。我也有同感。


    「為什麽?明明就很可愛呀!艾姆,車子不要開太快,要是撞到雅瑪皮卡列該怎麽辦!」飯綱從駕駛座後方敲打著艾姆的頭。


    「飯綱對西表山貓還真是溫柔啊。」


    坐在助手席上的亞裏沙迴過頭來這麽說。


    刹那間,車內的氣溫稍微改變了。飯綱愣了一下,然後曖昧地點點頭。


    飯綱是狼的精靈,是日本狼群們渴望活下去的意誌凝聚而成的少女結晶。她的眷屬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現在的她還能繼續存活下來,靠的是將人類的願望強行匯集起來的力量。


    對飯綱來說,瀕臨滅絕的西表山貓或許不是毫無關係的外人也說不定。


    「要是在登山途中發現西表山貓的話,我一定要把它抓起來,然後緊緊地抱著它摩蹭一番!」


    「結果你隻是想抱西表山貓而已嗎?那麽自己一個人感慨起來的我不就跟笨蛋一樣嗎?」話說迴來,特別天然紀念物可不能亂抓啊。


    「小光,你在生什麽氣啊?」


    我舉起來的手不住地顫抖。我不管了啦。


    如今在這個地球上,每天平均有一百種左右的生物滅絕。其中大多是動物保護團體的仁人誌士們一點也不愛護,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就這樣靜靜消失的微生物與昆蟲。因為瀕臨絕種,所以非得保護不可,這是多麽可笑的說法啊。因為長得可愛,所以想抱緊它摩蹭一番,這種感情反而要來得正常多了。


    「我也會讓小光抱抱的啦。」


    飯綱這麽說完之後,便用尾巴拍打著我的手背。


    「咦?……呃,不、不用了啦。你在說什麽啊?這樣很丟臉吧。」


    尾巴毛發的觸感讓我徹底慌了手腳,連忙遠離飯綱的身邊。


    「為什麽會丟臉?隻不過是隻山貓啊?」


    「……山貓?啊、啊啊,恩,你是說西表山貓?」


    「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講雅瑪皮卡列吧!小光你總是在發呆!」


    由於我犯了一個相當丟臉的誤解,為了不讓飯綱察覺出來,我刻意將目光轉向車窗外的夏日風景。艾姆大概注意到我想歪了吧,隻見他啪啪啪地敲打著方向盤,同時拚命地忍著笑。


    車子一邊左右蛇行,一邊繞過轉角處後,遮蔽視野的峭壁突然中斷了。右手邊的護欄外,一望無際的茂盛紅樹林綿延不絕地擴展綠意,在遠處與藍色的大海互相交融。在視野的最遠端可以看到白色的沙灘。


    「亞裏沙,河,是河耶!我們要在這裏泛舟嗎?」


    聽到飯綱高興地這麽大聲嚷嚷,我將視線轉向左手邊。當車子正準備過橋時,窗外看得見一條隱沒在森林裏的小河。


    「泛舟得在腹地更大的河才行。」


    「那種地方會有雅瑪皮卡列嗎?」


    「恩,說不定會有哦。小光眼睛那麽尖,或許找得到喲。」


    「現在又要加入眼尖這個設定嗎?」


    如果去得了的話,我是很想去啦。不過在飛機上的那段時間裏,我的原稿也幾乎沒什麽進展。結果我隻得窩在下榻處繼續工作。


    「辛吉司不是要負責煮飯嗎?一直在住的地方待命反而比較方便吧。」


    「這倒也是……」「說的也是。」


    在艾姆這番極為現實的意見跟前,亞裏沙和飯綱都完全打消了想帶我一起去玩的念頭。無所謂啦,人家才不會覺得寂寞呢!


    *


    在扶桑花盛開的圍籬包夾之下,車子開進白色的碎石子路後,眼前頓時出現一個巨大的水泥立方體。在一片燦爛得刺眼的景色之中,唯有那個地方顯得黯淡無光。從上頭設置著窗戶、門,以及金屬樓梯看來,那東西似乎是棟建築物。


    「與其說像民宿,倒不如說像公廁……真是一棟沒情趣的建築物。」


    飯綱這麽抱怨。用這種說法就真的變得一點情趣也沒有了,真希望她別再說下去了。


    「再說,怎麽會建在這種內陸的地方呢?應該要建在海邊啊!」


    「哎呀,因為這是ga文庫編輯部當成作家們的療養設施而買下來的建築物嘛。」


    當車子停在廣場上時,亞裏沙一邊打開助手席的車門,一邊這麽說。悶熱的空氣瞬間流進車裏。


    「既然是作家專用,也就代表使用者們幾乎都是妖怪。進來這裏的道路入口處設了結界喲,你們沒有發現嗎?」


    我完全沒有發現。所以才不能選在海邊嗎?總覺得有點遺憾呢。其他人都能去海邊潛誰,我卻隻能窩在這裏。明明來到了衝繩,不過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搞不好我會落得連海邊的沙子都沒踩過半次就迴家的下場。


    飯綱一邊用帽子扇臉,一邊走出車外後。棺蓋發出微弱的聲音,同時震動了幾下,但還是沒有打開。


    「啊——真是沒辦法。」


    「等一下,飯綱!」


    亞裏傻的阻止來得太遲了。在飯綱拆掉塑膠包裝,並且稍微抬起棺蓋的那一瞬間,棺材的縫隙間突然冒出漆黑色的瘴氣——


    「唿哈哈哈哈哈哈哈!吾輩複活啦!這裏就是充實生活的南國啊!……嗯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結果掀開棺材蓋占起來的男爵正麵照到南國的太陽後,便瞬間化為塵埃。


    「哎呀,男爵真是有精神啊!」飯綱嘎吱嘎吱地搔著耳後,並且這麽說。


    「這叫哪門子的有精神!他才剛被消滅啊!」我慌慌張張地衝向棺材。


    因此,我們抵達下榻處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掃帚與畚箕掃起男爵的灰,再由亞裏沙與飯綱分別滴上一滴血。


    (插圖)


    被飯綱評為公廁的建築物內裝倒是出乎意料地像樣。這棟兩層樓建築內部有很大的挑高空間,上頭有兩間寢室。兩問寢室裏分別有三張床與兩張床,總計五個床位。


    「看來不用特別煩惱該如何分配房間了。那麽我和飯綱就用一個房間吧。」


    「是啊。那我也睡這邊,男爵和辛吉司就睡前麵的房問吧。」


    我和飯綱從正麵和背麵同時賞了艾姆一拳。


    「吾輩要休息一下……」


    才剛從灰燼複活的男爵用那雙還站不太穩的腳迅速地鑽進被窩裏。


    我走下一樓確認設備。廚房裏有兩座火力強大的瓦斯爐。用來煮菜應該不成問題。


    「喂喂,亞裏沙。浴池,沒有浴池!隻有淋浴間而已耶!」


    四處開門查看的飯綱大聲怒吼。


    「這附近好像有溫泉的樣子。是天然岩池的秘密溫泉喲。」


    「溫泉?」


    飯綱甩著尾巴,並且帶著閃閃發亮的眼神迴到廚房。


    「露天浴池?太棒了!走吧走吧,我們快點去洗吧!」


    「當然,我也要去。應該是男女混浴吧?」


    「艾姆你去給我去做沙浴吧!」


    「反正今天也沒有任何安排,就來洗去一身的塵埃吧。」


    明明現在才傍晚,亞裏沙和飯綱卻已經去洗澡了。二樓傳來男爵的鼾聲。


    「那我也去釣魚好了。」


    「你該不會想去偷窺吧?」


    「喂喂,辛吉司,你的品味是停留在幾年前的愛情喜劇裏啊?那種幼稚的情景根本不可能發生啦,又不是在寫小說。」不好意恩!我的確是在寫小說!


    艾姆扛著釣竿出門了,被留下來的我決定


    先完成晚餐的事前準備。我洗好五人份的米,並且設定好電鍋的煮飯時間,接著把昆布丟進裝滿水的鍋子裏,然後把小魚乾的頭和腹部分開。


    既然都已經做好準備了,那麽我也差不多該麵對現實了。我從包包裏拿出筆電。在打開檔案之前,我一直缺乏幹勁。沒想到自己來到衝繩居然還得工作。


    就是這樣。既然這次是和亞裏沙一起過夜,那麽會不會發生金發美女穿著泳裝這樣那樣的場麵呢?還是金發美女在溫泉裏這樣那樣的場麵呢?抱持著這種期待的各位讀者們,請節哀順變。因為發生的是一點也不香豔刺激的另一起事件。


    因為原稿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於是不耐煩的我便帶著筆電走出門外。民宿坐落在一個布滿白砂的小廣場上,背後是深邃的森林。相對於玄關口的地方擺著兩張附帶遮陽傘的白色桌子,森林外圍是垂落著氣根的茂盛樁樹,無數分歧的粗壯樹枝擋住了陽光,讓這裏稍微涼爽了一些。


    我撣落桌上的砂子後,便打開筆電。雖然換了個環境,不過我還是無法集中精神。因為我的汗水正源源不絕地滲出來。


    西表島屬於八重山列島之一,位於不折不拙的熱帶地區。所以有時會下起驟雨。才剛看到天空稍微轉陰,緊接著在下一個瞬間,豆大的雨滴便不分青紅皂白地落在森林、砂子、屋頂,以及遮陽傘上,還打起了雷。


    當我為了避免雨水打濕筆電而將它緊緊地抱在懷裏時,天空立刻重新放晴,眨眼間曬乾了大地。最後隻有草叢散發出濃鬱又清冽的熱氣。


    第一次看見那個女孩,就是在這種剛下過雨的午後。


    因為完全喪失了敲打鍵盤的幹勁,於是我便用行動電話的相機拍起水水嫩嫩的扶桑花圍欄與對側的森林。這是為了搜集更新部落格用的題材。當我正打算拍下椿樹的時候,那個嬌小的人影突然闖進了液晶畫麵裏。我不假恩索地按下快門後,便放下拿著手機的手,再度確認那個難以置信的東西。一個小女孩正坐在榕樹彎曲的樹幹上,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少女有一頭茶紅色的亂發,滴溜溜的兩隻大眼睛,打著赤腳,身穿樣式類似和服,還附帶一條毛皮圍巾的衣服。氣質跟小翼有點像。


    她是妖怪,我直覺地這麽想。這不可能是普通的女孩子。畢竟亞裏沙說過這裏設下了結界,而且周遭也沒有其他民家。這裏該不會原本是她的地盤吧?如果是這樣就糟了。雖然看著那群作家時總會不自覺地忘記,不過妖怪這種東西原本就很保守。一旦自己的棲息之處遭人破壞,妖怪勢必會大發雷霆。


    (插圖)


    該怎麽辦呢?總之,我得先讓她知道自己沒有敵意才行。


    「……你、你好。」


    不知道日語說不說得通。雖然感到不安,不過我還是繼續恩考著該如何接著說下去。


    「從今天開始,我要在這裏住上一陣子。我隻是來這裏旅行的,那個。」


    當我的腰因為緊張而僵硬起來時,女孩突然失去了蹤影。在下一個瞬間,筆電像是試圖咬住我的左手一般突然啪答一聲地闔起來。


    原來是那個女孩跳到桌子上了。她弓起背部,撐起雙手,一口氣將臉湊過來,讓我嚇得連人帶椅子整個往後仰倒。女孩的鼻尖幾乎快碰到我的衣領了。


    ……她在聞味道嗎?


    那個女孩用鼻子在我的臉頰旁嗅了一陣子後,才總算離開了我的臉。我既無法大叫,也無法逃跑,隻能默默地數著從t恤底下的背部滴落的汗珠。


    如果她是妖怪的話——而且是厭惡外人的類型的話,那麽我現在的情況可說是相當危險。


    「……魚。」


    那個女孩突然開口說。


    「咦?」


    「有一股沒聞過的魚味。」


    有好一會兒,我都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義。女孩子在筆電上縮成一團,並且再度將鼻子湊近我的手。這麽說起來,我剛才是不是碰過小魚乾啊?


    「汝是內地人嗎?」


    內地人……我記得這個說法的意恩是『本土的人』,也就是來自外縣市的人。怎麽辦?我該老實說嗎?我曖昧地點了點頭。要是她知道我不是衝繩人後,突然對我施以嚴酷的私刑的話,那該怎麽辦才好啊?


    「汝認得咱嗎?」


    咦?


    她是問我認識她……嗎?


    啊啊,不,這家夥可是妖怪啊。我幾乎已經確定這點了。她大概是因為第一次有人類目擊自己的身影而嚇了一跳吧。


    「呃、這個。」


    我一邊想著該如何迴答她,一邊把被她踩住的手從筆電之間抽出來。


    乍看之下,她長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除了外表看起來是個嬌小可愛的女孩之外,她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出手攻擊我。不過一旦用錯了應對方式,會演變成什麽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我、我認識很多妖怪。我想大概是因為已經習慣的關係,所以我才看得見你吧。恩。沒事的。我不是來這裏做壞事的。」


    我吐出這段有點可疑的解釋。女孩懷疑似地眯起眼睛。


    「那、那個……從以前到現在,島上的人都沒有看過你嗎?」


    女孩並沒有迴答,反而咻地跳到我的膝蓋上。我緊張得喘不過氣,全身也僵硬不已。女孩又把鼻子湊近我的胸口、肩膀,以及手臂一帶,繼續聞了起來。我完全沒有餘力去在意哪裏癢或是覺得難為情。因為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好懷念的味道。」


    那是什麽意恩?


    莫非我的身上散發出妖怪獨特的氣味?的確,我的朋友裏幾乎沒有人類。不過就在這個時候,女孩的紅發突然翹了起來。


    「小光——你在哪啊?快點煮晚餐啦!」


    廚房那邊傳來飯綱的聲音。她們似乎已經洗完溫泉迴來了。被打開的廚房後門裏稍微露出茶色的三角耳與栗子色的毛發。我慌慌張張地站起身子。


    「哎呀。什麽嘛,你真的在工作啊?為什麽要跑來這種熱得要死的地方啊?」


    「呃、啊,不、那個。」


    當我低頭望向桌子時,我差點放聲怪叫。


    因為那個女孩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那個是kijimuna啦。」


    我在晚餐的餐桌上道出這番奇妙的親身體驗後,飯綱便一臉興奮地跳起來,並且這麽說。


    「這裏不是有榕樹嗎?而且有一頭紅發,身材又嬌小對吧?那一定是kijimuna不會錯啦。」


    kijimuna是衝繩廣為流傳的妖怪。好像是榕樹的精靈吧。


    「欵欽,亞裏沙。我沒記錯的話,kijimuna是不是座敷童的同類啊?」


    「沒錯。就像小翼一樣,據說和kijimuna同住的家會興盛起來,帶著kijimuna一起出海捕魚必定能滿載而歸喲。」


    「我去把kijimuna抓起來!然後帶去柏青哥店!」


    飯綱不知道從哪兒拿出捕蟲網後,便從廚房的後門衝出去了。真是沒品的家夥,現在還在吃晚飯呢。


    「雖然吾輩隻在水木茂的漫畫上看過而已,不過這個叫做kijimuna的家夥好像隻有這麽一丁點大吧?」(注20)(注20水木しげる,鬼太郎的作者。)


    「雖然我隻在豬股睦美的插畫上看過而已,可是真的長得很可愛哦。」(注21)(注21いのまたむつみ,知名插畫家,動畫製作人。擔任namc0傳奇係列(talesofseries)的人物設定。)


    明明你們自己就是妖怪,對於妖怪的知識居然隻有這點程度啊。


    「雖然外表看起來像個十歲左右的可愛


    女孩,不過言行舉止很奇怪,除了會聞味道之外,還會突然出現消失。聽起來的確不像是普通人類的樣子。」


    說到知識,首屈一指的就是亞裏沙。沐浴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秀麗的陰陽師抱著胳膊凝視著半空中。


    「就連我也沒有親眼看過kijimuna。據說外形非常接近人類,所以就算看起來像個女孩子也不足為奇,不過那不可能會是kijimuna。」


    「為什麽?」


    「……不。我還是別說得太篤定的好。在這異鄉之地,我那半吊子的知識似乎也派不上用場。如果那是什麽危險的妖怪的話,事情就嚴重了。」


    「吾輩和亞裏沙沒有道理會輸給一兩隻衝繩妖怪的,狼應該能靠自己的力量戰鬥,而艾姆


    就算被幹掉也能複活的樣子。既然杉並沒事的話,那麽把那個kijimuna放著不管應該也沒關係吧。」


    「就算辛吉司把她抱到膝蓋上摸來摸去也沒事吧?那應該就不要緊吧?」


    「我才沒有摸來摸去呢。拜托你不要隨便捏造事實。」


    「就算實際上真的做了什麽下流事,辛吉司事後寫稿的時候還是可以修正的啦。」喂!別說了。要是讀者們信以為真怎麽辦?


    「小光能和那個女孩正常交談對吧?」


    亞裏沙帶著一副異常認真的表情這麽問。我有點畏縮地點點頭。


    「那就好。隻有那樣是不會有事的。」


    那是一張可靠的笑臉。


    「既然小光有陰陽師的才能,那我就把秘訣告訴你吧。不管是人類或妖怪都沒關係。言語就是一切。『隻要好好談過就會懂了』。」


    總覺得那聽起來不像陰陽師,而是別種職業的秘訣……


    就在這個時候,廚房的後門打開了,飯綱一邊拖著附有長握柄的網子,一邊走進來。就算到了十月,衝繩的日照時間還是很長。雖然現在已經是傍晚六點了,外頭的天空依然很明亮。


    「我連椿樹頂端都爬上去看過了,可是根本就沒有kijimuna嘛!小光你這個騙子。」


    「她會不會是隱身了?」


    「或許那是想逃避原稿的小光在腦海中製造出來的幻影也說不定。吾輩也經常啃自己的棺材呢。」請不要把我跟你相提並論。


    「既然這樣的話,我要設陷阱把那家夥抓起來。kijimuna喜歡吃什麽?」


    「聽說是魚的眼珠。」


    「那小光,煮個燉魚頭吧。我要放在椿樹的陷阱上。」


    「不要浪費食物。」


    「我會把眼珠以外的部分吃掉的啦,快點快點。要放一堆薑哦!」


    由於飯綱啪答啪答地甩著尾巴,加上手邊又剛好有艾姆從岩灘釣迴來的不知名大魚,因此我隻好無奈地迴到廚房裏。


    結果飯綱把眼珠也吃掉了,吃飽後連kijimuna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了。雖然我好不容易才讓她習慣了以蔬菜為中心的飲食生活,不過現在看來,她的體重似乎會在旅行途中恢複原狀的樣子,真叫人擔心。


    *


    隔天吃完早餐後,其他四個人便立刻出門登山去了。當我一個人埋首於工作中時,那個女孩又來了。明明天氣熱得亂七八糟,我卻還是在遮陽傘桌上打開筆電。如果要說我這麽做的理由中沒有參雜著想再見那女孩一麵的期待,那絕對是騙人的。


    「汝的名字是『光』嗎?」


    當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而從鍵盤前抬起頭時,一頭亂蓬蓬的紅發與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正好在我的正前方。女孩蹲在桌子上,雙手貼著我的筆電邊緣。強烈的逆光讓她的頭發看起來像熊熊燃燒的烈火。


    「恩……恩。」


    我吞吞吐吐地迴答。我知道『汝』就是『你』,『咱』就是『我』,但我卻有一件事情搞不懂。她為什麽會知道我麽名字呢?不,這麽說起來,她昨天是不是有聽到飯綱在叫我啊?


    「跟咱同名。」


    這麽說完之後,女孩指著自己的臉,同時咧嘴一笑。


    「咦?」


    「島上的人叫咱『光』。」


    島上的居民幫她取了名字……也就是說,其他人並非完全看不見她的身影嗎?她真的是kijimuna嗎?我忍不住一直盯著那件用毛皮和布料拚湊而成的和服。亞裏沙說的沒錯,她看起來的確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阿……阿光你……」


    我因為猶豫著該不該用這種稱唿而結巴起來,然後又因為猶豫著該不該問她「你是kijimuna嗎?」而找不到接下來要說的話。阿光歪著頭,並且出奇不意地伸手捏住我的嘴唇往兩旁扯開,試圖找出我接下來的問題。我驚慌失措地把椅子往後撞開,腰就這樣懸在半空中。


    「呃、那個,你一直住在這一帶嗎?」


    「在汝來之前,咱就住在這裏了。」


    不,這個我知道啊。


    「在島上的人來這裏之前,咱就住在這裏了。」


    我抱起胳膊沉吟著。雖然我不清楚西表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人類居住的,不過那應該也


    是相當久遠以前的事情了吧?


    是琉球王朝還存在的時候嗎?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麽阿光可真是出乎意料地長壽呢(雖然在妖怪裏並不稀奇就是了)。


    喂,這家夥該不會是故事的寶庫吧?不為人知的琉球曆史。移民們與瘧疾抗爭的見證人。被譽為東洋加拉巴哥(注22)(注22fpagosinds,位於南美外海,被稱為神秘之島。)的西表島所保有的獨立生態係。光是這些題材就能寫成一本書了(雖然可能賣不出去就是了)。不過當我試著開口詢問時,阿光卻一臉無聊地迴答:


    「島上一點意恩都沒有,所以咱不是很清楚。電視和網路反而有趣多了。」


    我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


    「電視?網路?」


    聽到我這麽大聲怪叫,阿光皺起眉頭。


    「小光明明是內地人,卻連電視和網路都不知道嗎?」


    此時,我的腦海裏響起了西表的神秘崩潰的聲音。不,我當然知道啊。我可是再清楚也不過呢!


    進一步追問之下,我才知道距離這裏三十分鍾的路程有個現代化的旅館,放在旅館大廳的電腦似乎任誰都能使用的樣子。怪不得阿光在言語溝通上幾乎沒什麽問題,而且就算看到我和筆電也不感到驚慌。


    「網路可有趣啦。咱可以讓閃亮亮的身體直接連上網路。咱在線上遊戲裏可是被譽為神速玩家哦。」


    「你居然有在玩線上遊戲啊……不對,那個,你說你可以直接連上網路?」


    「咱表演給汝看。」


    阿光用手指按住筆電的usb插槽。在那個瞬間,接觸的部分蹦出火花。阿光的手臂變成透明狀,接著化為幾條光束,同時規律地跳動著。原來阿光的身體真的能直接連上迴路呢。


    液晶螢幕上開啟了新視窗。那是踩地雷。阿光以驚人的速度找出地雷,過關時間正不斷地被更新當中。


    「如何!咱很厲害吧!」


    總算將手指抽離筆電的阿光在桌上挺起胸膛。我啞口無言。直接連結電腦的妖怪。原來現代的日本裏還潛藏著這麽多非比尋常的存在啊。


    「你平常都是這樣使用旅館的電腦嗎?櫃台的人不會說些什麽嗎?」


    「和咱說話的人就隻有小光而已。」


    那麽一般人果然還是看不見她嗎?


    「所以咱接下來不玩線上遊戲了,咱要跟小光一起玩。小光不是也要在這裏住下來嗎?」


    「那個,我隻是來旅行的,馬上就會迴去—


    —」


    阿光的眼眶裏泛出許多淚水,並且緊咬著顫抖的雙唇。我連忙安撫她。


    「我、我知道了。我們一起玩吧。」


    工作呢?我意識中認真的部分這麽吐槽。不過那個聲音非常微弱。小說家是種每分每秒都會藉故不寫稿的生物。阿光倏地蹦出刺桐花般的笑臉。


    「那就來玩擲骰子真心話吧。」(注23)(注23サイコロト―ク,為富士電視台「ライオンのごきげんよう」節目中的一個單元。)


    「為什麽要玩那個啊?」


    「因為電視上看起來好像很有趣嘛。咱想說不定哪天會有像小光這樣的人來,所以早就用樁樹枝削好骰子了。」阿光得意洋洋地說。擲骰子真心話是一個電視節目的企劃。玩法是先在骰子麵寫上『○○的事』取代數目,然後按照擲出來的主題談天。


    「沒有其他遊戲可以玩嗎?」


    「汝是要叫咱自己一個人玩擲骰子真心話嗎?」阿光的眼裏又再度泛出淚光。


    「不是啦,對不起。」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比自己一個人玩擲骰子真心話還要淒涼的事了。


    「那汝來擲。」


    「從我開始嗎?」


    「咱已經擲過好幾萬次,早就膩了。」結果你還不是自己一個人玩!


    順帶一提,骰子麵上的話題種類跟原創版的一樣,就像以下這種感覺。


    『情史』、『第一次的○○』、『最悲慘的事情』、『最丟臉的事情』……


    為什麽我非得和衝繩的妖怪聊自己的情史不可呢?


    「……所以小光也沒有寫原稿,隻是一味地跟她聊著自己的隱私嗎?」


    亞裏沙不可置信地這麽說。日曬讓她白皙的肌膚微微泛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把頭發綁在後麵,讓脖子露出來的緣故,她的嬌豔程度比平常增加了兩成。這天的晚餐是用辣椒調味的衝繩風什錦火鍋。民宿的起居室裏充滿了蒸氣,從山裏迴來的四個人在吃飯前就已經滿頭大汗了。


    「我們也不是一直在玩擲骰子真心話啦……不過對方也說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那家夥是kijimuna嗎?」飯綱一邊啃著豬腳,一邊說。


    「我不知道。可是人類好像看不到她的樣子。雖然她平常似乎都在附近旅館的大廳殺時間,不過要是看到那種打扮的女孩子自己一個人閑晃的話,其他人應該會說些什麽吧。」


    這時,飯綱的耳朵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那、那家夥是女的?」


    我停下正準備伸向鍋子裏的手。哎呀?我沒說過嗎?


    「我、我沒聽說這件事啊。」飯綱左右甩著尾巴,啪答啪答地敲打著地板。


    對了,昨天我在講話的時候,飯綱人幾乎都在外頭。她說要kijimuna還是什麽的。


    「我還有用手機拍下來的照片。」當我這麽一說,艾姆立刻開口說要看。大家湊到我的手邊盯著手機瞧。「哎呀,好可愛的女孩。」這麽說完後,亞裏沙露出了微笑。而飯綱則是仍舊繃著一張臉。


    「飯綱你為什麽生氣啊?」


    「你還敢問我為什麽!」


    滿臉通紅的飯綱就這樣握著豬腳與筷子站起來,然後再也說不出話了。


    「那是因為辛吉司是蘿莉控啊。飯綱一定很擔心吧。」


    艾姆一邊暢飲orion啤酒(注24)(注24オリオンビール,根據地設於衝繩縣的啤酒製造商,市占率為日本國內第五。),一邊不懷好意地竊笑著。這混蛋又在鬼扯了。飯綱隻是一直瞪著我,嘴裏還「嗚—嗚——」地低吼著,然而不久之後,她便背對著我一屁股坐在坐墊上,接著默默地開始啃起豬腳。她尾巴上的毛仍然憤怒地倒豎起來。


    「飯綱,蔬菜也要吃——」


    「吵死了,你這個蘿莉控不要跟我說話!」


    「我才不是蘿莉控呢!你從剛才開始是怎麽搞的啊?」


    「對啊對啊。對辛吉司來說,隻要年紀夠小,就算不是馬子也沒關係。這點隻要看過他的作品就知道了。」


    「你又在胡說八道了!」


    「雖然吾輩未曾為了泡盛而感動,不過這個陳年老酒例外。和豆腐乳很搭呢。」


    「男爵總是堅持加冰塊直接暍呢。我聽說用扁實檸檬稀釋的味道不錯(注25)(注25琉球諸島與台灣的原生種,台灣稱為山桔仔,又叫台灣香檸。)而且柑橘類跟泡盛很搭呢。」


    「你們兩個不要開心地在那邊開酒會,快幫我說說話啊。」


    仔細一看,放在亞裏沙與男爵席閭的泡盛瓶子已經見底了。


    「小倆口爭風吃醋的吵架又不能當成下酒菜。」


    男爵這麽說完後,飯綱伸手用力地抓了他的膝蓋一下。


    「不說這個了,我想多聽一些那個女孩的事情。」


    即使已經帶著幾分醉意,亞裏沙依然不改微笑的表情,並且這麽說。我看到飯綱的耳朵又突然豎起來了。


    「恩、這個。她似乎從很久以前就住在西表島上了。」


    「移民遷入之前,也就是比江戶時代更久以前羅。」亞裏沙說。真的是這樣嗎?我實在是不這麽認為。今天和小光聊了一整天下來,我覺得她的心智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該不會那個阿光無法分辨『自己』和『我們白、』吧?」


    「……咦?」


    「這是隔離地區的妖怪常見的現象。由於整個集團的同胞像是一個人一樣共有意識,所以不會去區分祖先和自己的差別。那位阿光說的從很久以前就住在這裏了,指的或許是她們一族也說不定。」


    原來如此。這也不無可能。那麽那家夥真的隻是個小孩子嗎?


    「話說迴來,她的眷屬們都跑到哪裏去了呢?」


    「啊啊,這個嘛,我們沒有擲出關於這種話題的那一麵。」我說的是骰子。亞裏沙笑了出來。


    「你們真的規規炬矩地在玩擲骰子真心話啊……小光人也未免太溫柔了。」


    「小光你這個笨蛋。你就擲出骷髏的同點死一死算了。」


    飯綱輕聲地這麽說。那是什麽遊戲嗎?


    「總之,我有點擔心呢。畢竟也不清楚那位阿光的真實身分。」


    「不是munakiji嗎?就算和那種妖怪和樂融融地玩在一起也沒有害處吧。」你平常說的話就已經讓人聽不太懂了,可以拜托你別再把衝繩話倒過來說嗎?


    「kijimuna的傳說隻流傳在衝繩群島而已。八重山列島上並沒有發現過。」


    「咦……」


    那也就是說。


    「西表島和石垣島上本來應該是沒有kijimuna的。不過現在則是被當成對觀光客宣傳用的形象角色而流傳到整個衝繩縣了。」


    我把杓子放迴鍋裏,然後陷入沉恩。那麽阿光到底是何方神聖呢?


    「能夠把身體轉變成電子訊號,然後直接連上電腦的妖怪啊。就我所知……」


    「亞裏沙也有不知道的妖怪啊。」


    「是啊。妖怪這種東西不可能一直像文獻記載的那樣生存著。妖怪會滅亡,也會新生,有時還會配合環境變化。」


    原來如此。我悄悄地依序看了飯綱、艾姆,以及男爵的臉。大家都是進化成適合現代生活的妖怪。


    就算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孕育出更為意想不到的東西,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怎麽辦呢?雖然明天預定要潛水,不過我也留在這裏好了。我想看看那位阿光的模樣,而且要是發生什麽危險的話,我也可以馬上應對。」


    「不,其實啊。」


    我老實地


    對亞裏沙說出阿光告訴我的話,而且這大概是到目前為止最重要的話。


    「……我的氣息?」


    「恩。她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根據阿光的說法,昨天她似乎是因為聞到了『紙、墨,以及島上沒有的香木味』,所以才會立刻逃走。也就是說,阿光那個時候之所以會突然消失,不是因為飯綱從廚房後門探出頭來,而是因為察覺到亞裏沙迴來的緣故。


    不過這番話似乎更加深了亞裏沙的疑惑。


    「那位阿光對氣味還真敏感呢。」


    「要是亞裏沙在這裏埋伏的話,那家夥大概就不會來了吧。這樣不是很好嗎?」


    飯綱依然把臉撇向一旁這麽說。


    「不過那樣就變成辛吉司和亞裏沙兩人獨處羅?天曉得他們會幹些什麽好事。」


    艾姆突然打岔。


    「亞、亞、亞、亞裏沙,你想做什麽?」


    我製止了齜牙咧嘴的飯綱。我們什麽事情都還沒做吧。你以為我們會幹什麽啊?


    不過啊,要是阿光沒有過來玩的話,我也隻能全心投入工作而已。不,我說真的啦。要是那個女孩沒有來的話,我絕對不會因此狂睡,導致我的原稿還是沒有絲毫進展。


    「而且亞裏沙不是潛水的指導教練嗎?要是你留在這裏的話,誰來敦我們啊?」飯綱啪啪啪地拍著地板,並且這麽說。這話也有道理。


    「不過我也擔心小光啊。」


    「反正等到我們迴到本土後,小光就會因為違反兒童保護法被逮捕了啦,別管他!」


    「衝繩也有兒童保護法哦!」


    「該吐槽的點不是那裏啦!=小光又在作同樣的吐槽了!」


    陷入無限迴圈。當我迴過神時,鍋子和第二瓶泡盛都已經空了。


    *


    隔天早上,前來造訪的阿光看起來有點奇怪·


    當我像平常一樣在外頭的桌上執筆時,突然傳來了什麽人踩在沙子上的聲音。我從螢幕裏抬起頭來,隻見一個茶紅色的嬌小身影正蹲踞在樁樹的樹根處。那是趴在地上的阿光。這樣遠遠看來,擺出這種姿勢的她有點像飯綱。


    「……你在幹嘛?」


    阿光並沒有迴答。她低下頭,用雙腿高高地撐起屁股,接著露出獠牙(……獠牙?),同時以警戒的視線偵查周圍,然後突然「嘎」地大聲吼叫出來。


    隨著一陣仿佛要灼燒空氣般的可怕聲響,她的雙眼筆直地射出兩道光線,橫掃過我的頭頂。


    這迴我真的從椅子上摔下來了。我一屁股跌在地上,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在我的視野兩端,白色的東西正翩然飄落。那是裁剪成人形的紙片——是亞裏沙貼在牆上用來監視的式神。


    「那是小光設置的嗎?」


    低沉的聲音。


    「不、不是。」我把手靠在桌上,試圖將身體撐到椅子上,同時死命地搖著頭。


    「是那個有怪味道的女人嗎?」


    怎麽辦?我該老實迴答嗎?雖然我曾經看過她將身體轉變成電流,但我卻沒想到這家夥居然能做出這麽危險的事情。話說迴來,剛才那是什麽?


    「那叫眼睛射線。」阿光挺起胸膛。


    「謝謝你簡單易懂的解說。」我的聲音顫抖了起來。明明是個衝繩土著的妖怪,她到底是從那兒學來這種恰如其分的說法啊?


    「咱在網路上看到的。本土那裏也有很多人會用這招哦。」


    才沒有呢。那是二次元的人物啦。雖然阿光總算靠近了我的身邊,不過我的臉卻僵硬了起來。


    「是小光要那個有怪味道的女人幹的嗎?」


    我再度死命地搖著頭。這不是謊話。擔心我的亞裏沙提議要設置式神時,我可是主張「雖然還不清楚阿光的真實身分,不過她看起來不像危險的妖怪,不會有問題的啦」。不過最後我的主張還是被駁迴了。


    阿光再度把臉湊過來。這迴她直接把鼻子貼在我的手臂與胸膛,仔細地嗅著味道。要是隨便亂動的話,她可能會用眼睛射線在我的肚子上開個洞,所以我全身上下都僵得硬邦邦的。


    「汝似乎沒有說謊的樣子。」


    阿光抽離她的臉,在我的胸膛上咧嘴一笑地說。你光憑味道就知道哦?


    「小光。把那個有怪味道的女人趕出這個島。咱想一直跟小光玩。那個女人是阻礙。是咱的敵人。」


    我的喉嚨深處有種什麽東西滾動的觸感。


    她說亞裏沙—怎麽來著?


    「你認識亞裏沙嗎?」我忍不住把雙手放在阿光的肩上,並且這麽質問她。


    「咱認得味道。她殺了咱。」


    她殺了咱。


    她殺了咱?亞裏沙殺了阿光?


    「她用弓箭像這樣唿咻唿咻、噗滋噗滋地。有點痛呢。」


    這家夥到底在說些什麽啊?因為,她不是還活著嗎?她是幽靈嗎?我最先想到這個可能性。由於職業性質的關係,因此我時常遇到幽靈(雖然我這麽說有點奇怪,不過沒辦法,這是事實)。因為是幽靈,所以才能轉變成電流嗎?還是說——


    這時,我迴想起昨天亞裏沙對我說過的話。


    無法分辨『自己』和『我們』。


    「欽、阿光。你的父親母親—」


    當我這麽問時,阿光訝異似地扭曲著臉。看到她的表情後,我結結巴巴了起來。對她而言,父母親這個概念或許不存在也說不定。既然如此。


    「——其他的阿光怎麽了?」


    我發現她的眼光閃爍了起來。這時,她第一次主動瞥開了視線。


    「大家都死了。」


    我把雙手抽離阿光的肩膀。


    「弓箭唿咻唿咻、噗滋噗滋地。咱逃到了島上。在島上又有更多阿光死了。因為撐不過去,所以一個個死了。」


    我發不出聲音。不過阿光又再度咧嘴一笑。


    「那都沒關係了。小光來了。咱隻要一直跟小光玩就好了。」


    我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她的過去。由於阿光出身於共同生活的妖怪一族,個體的獨立性薄弱,因此對同胞之死的認知大概就像我們看待手腳受傷一樣吧。所以就算隻留下她一個人,在其他個體全都死了之後——


    她還是能像這樣笑著玩耍?


    怎麽會有這種蠢事?我完全無法理解。


    「可是,你的夥伴全都死了哦?你不覺得寂寞嗎?」


    我想這位少女大概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體驗過失去什麽的心情吧。她隻是歪著頭而已。


    不過話說迴來,為什麽阿光會提到亞裏沙?雖然確實有那個人從好幾百年前活到現在的謠言流傳,不過那終究隻是像業界傳說的東西罷了,再說,她也沒有理由殺阿光——盡管我對那個人的認識還不到能夠這麽斷言的地步。


    「小光,來玩吧。今天來玩突擊電話吧?(注26)(注26テレフォンジョッキング,為午間帶狀節目『森田一義アワー笑っていいとも!』中的一個單元,特徵是當集藝人現場callout邀請下一集的藝人。)。」


    「兩個人玩這遊戲有什麽意恩?」如果有閑工夫學這種電視知識,我倒希望你多學學寂寞或心痛之類的感情。


    「不管,咱要玩!咱來演撥電話的人,小光就演塔摩利。」


    這種詳細又微妙的角色分配是怎麽迴事?


    「下禮拜你能來嗎?」「講那句話是我的職責啦!」


    阿光無視於我的吐槽,自己一邊興衝衝地分飾五個左右的角色,一邊進行節目。結果我變成了下個禮拜一的來賓。


    算了,隻要她高興就好。


    「明天也要繼續玩這個哦。」


    不,等等。


    「……我明天就要迴去了。因為旅行隻有四天三夜。」


    阿光的視線愣愣地在我的臉四周盤旋。有好一會兒,她似乎都無法理解我所說的話。


    不久,她把雙手擺在我的膝蓋上,並且猛然挺出身子說:


    「咱沒有叫小光迴去,咱是說趕走那個女人。」


    「不,所以說,我們明天就要一起迴東京去了。」


    「不行。小光要一直跟咱一起玩。」


    「你這麽說我會很困擾的。」


    「要一直一起玩!」


    阿光的眼裏沒有絲毫瘋狂之氣。不過這樣反而恐怖。我感覺到汗水濡濕了我的背。然而我的喉嚨卻乾渴不已。糟了,怎麽辦?


    當我試圖開口隨便迴她一句時,阿光突然將鼻子抬到上方,同時迴過頭去嘶嘶地嗅著。她繃緊那幼小的肩膀,接著跳上我的膝蓋,並且弓起背部成警戒姿勢。


    我知道阿光是為了閃躲什麽才跳到我的膝蓋上。不過我卻沒有時間注意到以驚人的速度從視線的另一端衝過來的影子。


    阿光放聲大叫。然後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抓到啦啊啊啊啊啊啊!」


    一麵網子把阿光嬌小的身軀按向地麵。出乎意料地,雙手緊握著捕蟲網的握柄站在我身旁的,是興奮得滿臉通紅的飯綱。


    「……你、你——」


    我完全無法理解現況。為什麽飯綱會在這裏?而且還很不巧地穿著泳裝。


    「我抓到kijimuna了!明天我要把她帶去那霸的柏青哥店!」


    「咿呀——」阿光撕裂網子逃了出來。


    「你這家夥,對我的捕蟲網幹了什麽好事?」


    「咱才不是蟲呢!」


    兩個女孩開始在砂地上扭打了起來。簡直跟貓狗打架沒什麽兩樣。傳來的聲音就像「咪呀——」「吼啊啊啊啊」這種感覺。她們彼此亂抓、互咬,花招百出。由於飯綱的體格占上風,所以不久後,阿光就被她製服了。


    「乖乖地跟我去柏青哥店——」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阿光的紅發輕輕地飄了起來,同時有好幾道短短的光束匯集在她的雙眼之中。我踢倒椅子站起來,緊接著奔向飯綱的身邊。當我緊緊抱著狼少女嬌小的身軀撲倒在砂子上的那一瞬間,阿光釋放出來的兩道光線貫穿了飯綱飄揚的栗子色毛發,劃過半空中。


    我一邊往後爬,一邊站起身子。腹部正下方的飯綱生氣地大喊「你幹嘛啦!」,同時胡亂地揮舞手腳。在揚起的砂塵煙幕對麵,阿光以野獸的姿勢緩緩地站了起來。她用還殘留著朦朧餘光的眼睛瞪著我,然後便往砂地用力一蹬。


    我聽到榕樹樹幹嘎吱作響,以及葉子互相摩擦的聲音。


    阿光就這樣消失了。


    「喂、笨蛋,快點閃開啦!」


    腹部吃了一記鐵肘後,我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這時我才想起飯綱穿著泳裝的事實。雖然說是緊要關頭,但我確實用力地抱住了她。和飯綱對上眼時,我不禁感到相當難為情。


    幾分鍾後,亞裏沙鐵青著一張臉衝迴民宿。而且還穿著泳裝配海灘鞋。一問之下,我才知道他們為了避免緊急事態發生而放棄潛水,改在最近的海岸邊普通地遊泳戲水。亞裏沙察覺到監視用的式神被燒毀後,便慌慌張張地和飯綱一起趕迴來了。


    「我的腳力比不上飯綱……你們兩個都沒事吧?」


    雖然亞裏沙隻穿著比基尼,披著一件豐毛衫,不過她卻直接以這身驚人的打扮一把抱住我跟飯綱,並且把我們壓向她的胸部。


    「沒事啦!不要抱得那麽緊,很難過耶!」


    飯綱推開亞裏沙的爆乳後,便遠離她的身邊。我也一邊把視線瞥向其他地方,一邊逃出她的懷裏。


    「話說迴來,那個女孩怎麽了?」


    「從眼睛射出射線後就逃了!」


    「哎呀。」


    亞裏沙大概也想不到阿光居然能射出射線吧。


    兩枚人型的符紙掉落在後院的砂地上。那是阿光用射線砍斷的式神依代(注27)(注27神靈附身的媒介物。)。亞裏沙慎重地撿起那兩張符紙。


    「可惡。那家夥明明比我還矮,居然囂張地射出射線。我也好想要那種必殺技啊……呃,亞裏沙你在幹嘛?」


    飯綱窺探著亞裏沙的手邊。亞裏沙居然用電線把燒焦的式神符紙連上手機。


    「我在看那個女孩的影像。符紙裏應該有紀錄下來才對。,一


    「哦……」


    真是高科技的陰陽道啊。最近的妖怪跟式神都電子化了嗎?看了小小的液晶螢幕上顯示出來的東西後,亞裏沙的表情微微地僵硬了起來。


    「……怎、怎麽了嗎?」


    「這……這就是那個叫做阿光的女孩嗎?這個模樣……?」


    她的模樣有那麽值得大驚小怪嗎?的確,她穿的衣服顯然不屬於現代的風格,發色也很奇怪,不過。


    「外表應該是個跟小翼差不多大的小孩吧?」


    「……不。沒什麽。」


    亞裏沙一邊擋住飯綱試圖偷窺的視線,一邊蓋上手機。


    「什麽啦,也讓我看看嘛,我想看看射出射線那一瞬間。我也要來練習!」


    「飯綱是辦不到的,也沒有那個必要會。你光憑那雙強健的腿就足以保護小光了吧?」


    「你、你說什麽啊?」


    茶色的尾巴在穿著泳裝的屁股上慌亂地拍打著。


    「誰說過那種話了?我、我隻是想用來抓kijimuna而已啦。」


    「那不是kijimuna。」


    「咦?要不然那家夥到底是什麽呢?」我一邊掩住大吵大鬧的飯綱的嘴,一邊直攻事情的核心。盡管我有些猶豫,不過我還是把阿光說過的話也一並告訴亞裏沙。


    她說「亞裏沙殺了她的同胞」。


    默默地聽完我所說的話後,亞裏沙再度打開手機確認著什麽,接著一臉微笑地點點頭。


    「我知道了。」


    「你是說阿光的真實身分……嗎?」


    「恩。不過那是秘密。」


    「為什麽?」


    「她看起來像個可愛的普通女孩,隻是會從眼睛裏射出射線吧?」


    雖然我不認為普通的女孩會從眼裏射出射線,不過在亞裏沙難解的微笑魄力之下,我還是


    屈服地點了點頭。


    「那樣不就好了?」


    亞裏沙以一身不吝惜露出好身材的比基尼裝扮笑著說出這種話,接著又用手指封住我的嘴唇,讓我完全無法迴嘴。我完全搞不懂這句話的意恩。


    「畢竟我們明天就要迴東京去了。而且隻要有我在,阿光大概也不會接近這裏。雖然會覺得有點難過,不過至少迴憶是美好的。」


    亞裏沙這麽低喃著,她的眼裏閃爍著和衝繩完全不搭調的色彩,就像凍人的寒冷黑夜。


    「嗚哈哈哈哈哈哈!充實生活充實生活!為了來到衝繩還得窩在民宿裏的杉井,吾輩拍了很多珊瑚礁跟熱帶魚的照片哦!」


    「哎呀,潛水真好玩啊。要是白天在『邊海』玩潛水後,晚上也能在馬子身上潛水的話,那就是一百分滿分啦。」


    充實生活搭檔·男爵與艾姆在太陽下山之前迴來了。


    「……你們去潛水了嗎?咦?為什麽?」


    身為指導教練的亞裏沙又不在。


    「兩位馬子不是跑迴來救辛吉司了嗎?因為太無聊了,所以我和男爵兩個人就跑到港口邊搭訕啦。結果人家還順道邀請我們參加潛水體驗活動呢。」


    「仔細一想,吾輩是


    個不死者,就算不唿吸、不平衡耳內壓力也不會有事。在河裏會被衝走,所以很麻煩,不過在海裏就簡單多了。在肺被水壓擠爛之前,吾輩盡情地享受了充實生活。」


    「……算了,雖然我原本就不抱任何期待,不過你們一瞬問難道沒有考慮過迴來救我這個選項嗎?」


    「誰叫辛吉司要違反兒童保護法嘛,那是你自作自受。」


    「我不是說那個!」


    「杉井。吾輩今晚要到把上的女人們住的地方吸血,麻煩你晚餐做得清淡點。」


    你就不要迴來了。我一邊絮絮叨叨地發著牢騷,一邊迴到廚房裏繼續做料理。最後我還是搞不清楚我是為了什麽而來到西表島。連原稿也完全沒有進展。


    當我把盤子和鍋子端到客廳,並且在桌上擺開來時,我發現亞裏沙消失了。好奇怪,她到剛才為止都在這裏啊。就算我試著朝二樓的寢室唿喊,也沒有任何迴應。


    「亞裏沙剛剛出去羅。」


    飯綱一邊狼吞虎咽地偷吃鹵肉,一邊這麽說。


    「她去哪啊?洗澡嗎?」


    「不是。她去附近的旅館。也許她突然想到了什麽需要上網的要事吧?」


    當我們先用泡盛乾了一杯,並且開始用手抓著晚餐吃起來時,亞裏沙迴來了。


    「哎呀哎呀。對不起,我迴來晚了。因為我有點東西要調查。」


    「是工作嗎?」


    基於晚來的人先罰三杯的原則,我立刻往亞裏沙的玻璃杯裏倒酒,同時試著開口詢問。


    「不是。我是去打聽阿光的事情。」


    我停下拿著筷子的手。飯綱也皺起眉頭。男爵和艾姆則是麵麵相覷。這是因為他們兩人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


    「旅館那邊的人也很清楚阿光的事情哦。」


    「……咦?」


    那就奇怪了。因為阿光曾經說過類似「普通人不會發現阿光」的話。我應該是第一個目擊到她的人才對。


    「她不是kijimuna吧?那麽她是何方神聖呢?」


    男爵一邊啜飲著泡盛,一邊這麽問。我忍不住往前探出身子。


    「這是怎麽一迴事?亞裏沙知道那個女孩的事情嗎?因為她說亞裏沙——」


    「她是普通的女孩子。」


    亞裏沙帶著宛如初一新月般的笑容打斷了我的話。


    「小光你為了寫原稿而來到西表島,然後在這裏遇見了那位普通女孩子。就隻是這樣而已。這樣不就好了嗎?」


    那是陰陽師的言語。是能將故事刻進現實中的言語。


    亞裏沙說的沒錯。其實這樣就好了。


    不過我還是心有芥蒂。畢竟這種不告而別的方式太過分了。


    當然——我也不可能為了一直和她玩而住在衝繩就是了。


    「把她抓起來帶迴東京不就得了?」


    「笨蛋,艾姆你在說什麽啊?我們公寓禁止養寵物哦。而且如果她不是kijimuna的話,那我也不要。」


    「反正又不是飯綱要養的。要不然當我的寵物好了。」


    「好了好了,艾姆就多暍一點吧!」


    我把泡盛咕嘟咕嘟地倒進玻璃杯中,並且強行灌進艾姆的嘴裏,好讓他閉嘴。


    「也給我一些吧。」


    到第三天晚上我才發現,參加這次衝繩旅行的盡是池袋妖怪作家中的嗜酒之徒。不喝酒的隻有飯綱一個人而已。飯綱就這樣握著裝了扁實檸檬汁的玻璃杯,看似不開心地瞪著酒會的盛況,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她居然說出「我也來暍一點看看好了……」。


    我沒有時間阻止。「好!暍吧!」男爵一邊這麽說,一邊把泡盛摻進果汁裏。飯綱隻暍了區區一口就變得滿臉通紅,接著便往後方摔了個四腳朝天。


    *


    第四天並沒有特別安排玩樂的行程,前一天跑去潛水的男爵與艾姆因為過度疲憊與宿醉的雙重打擊而下不了床。


    「小光也稍微做些像是觀光的事情如何?距離飛機起飛的時間還很久,要不要一起去由布島呢?」


    在亞裏沙的邀約之下,我、飯綱,以及亞裏沙三人兩三下就決定一起出門了。


    由布島是一個鄰近西表島的小島。我們乘坐水牛牽引的車子橫渡隻有數百公尺長的淺灘。駕駛座上擺著一把衝繩樂器·三線琴。


    「就算到了漲潮的時候,這裏的海水高度也隻有一公尺左右而已哦!」


    駕駛牛車的歐吉桑異常開心地對區區三名乘客這麽說。這段期間內,他仍然不斷用長棍子啪啪啪地拍打著水牛的屁股。


    「好像連我都走得過去的樣子。」


    坐在我旁邊的飯綱環顧著一直延伸到彼端島影的透明海洋,並且這麽低喃。


    「啊哈哈。勸你別這麽做。因為這一帶到處漂著水牛的大便啊。」歐吉桑大笑。飯綱揪起臉來,然後重新坐直身子。在這段期間內,我一直注視著亞裏沙藏在洋傘底下的臉。


    為什麽她要隱瞞阿光的事情呢?


    亞裏沙以前真的曾經加害過阿光一族嗎?所以才什麽都不跟我們說?我不信。她不是那種人。


    不過仔細一想,我對這個人的事情完全不了解。


    牛車突然歪向一邊,我失去平衡地倒向飯綱。


    「不要發呆啦!」飯綱抱怨。


    由布島是個由砂子構成,海岸線全長小於兩公裏的島嶼。整座島儼然是座植物園。我們一邊吃著味道難以形容的火龍果,一邊觀賞著水牛與熱帶植物。「水牛這種動物看起來既遲鈍,又不愛工作,而且就算屁股被打了也完全不在意,簡直跟某人一模一樣嘛!」飯綱這麽大聲嚷嚷。


    植物園的正中央有棵腐朽的樁樹,圍欄的陰影處立著混凝土短牆與小柱子。生鏽的黃色看板上寫著『由布島中小學遺址』。


    「哦。原來這種小不溜丟的島上還有學校啊。」飯綱穿過門柱踏進遺跡裏。


    「在被台風的洪水淹沒之前,這座島上似乎也有不少居民呢。」亞裏沙說。「不過現在頂多隻有負責管理植物園的人住在這裏而已了。」


    我佇立在門柱旁,凝視著這個過去原本有小孩子追逐嘻笑的場所。長得幾乎跟人同高的茂密九重葛,如今花苞都染上了鮮豔的紫紅色,並且逐漸綻放。


    那是寄宿魂魄的花,亞裏沙是這麽說的。


    「哇——好誇張啊——這棵樹被劈成兩半耶。」


    飯綱找到了埋沒在九重葛中的古老殘幹。高度及腰、垂直地被劈成兩半的樹幹變得一片焦黑,並且逐漸腐朽。


    「是落雷吧。」亞裏沙說。「說不定是暴風雨讓這座島被海水淹沒的那個時候劈斷的。」


    我總覺得亞裏沙的語氣不自然地沉了下來。她的目光也一直落向下方。


    簡直就像被下眼瞼裏朦朧的昔日光景奪了魂一般。


    「那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咦?」


    「不得不一直目送著人們離散而去的心情。」


    當我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亞裏沙笑著搖搖頭。然後抓起長裙一角走進茂密的草叢中。


    「衝繩好棒啊,明明都已經十月了,卻還是像夏天一樣到處開著這種紅通通的花。」


    「隨著品種不同,九重葛可是一年到頭都會開花的哦。還有,那個紅色的部分不是花辦,而是葉子。花在這裏麵。」


    「什、什麽!我被騙了!」


    「漂亮的花總是會騙人的。女人也一樣。」


    「是這樣嗎?」


    你們兩個在說什麽啊?


    不久,兩人的說話聲模模糊糊地溶化在波濤聲中。


    我往後


    退一步,離開了門柱。數十年前已然斷絕的孩童笑聲,如今似乎還迴響在這片花草之間。


    當我們搭上駛出大原港的船時,已經過了下午一點了。在晴朗無雲的天空下,從深藍色逐漸轉變成翡翠色的海浪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白色的陽光散布在各個浪頭上。


    「別了,充實生活的國度啊……」


    男爵用雙手緊握著船尾的欄杆,像個金剛力士般佇立不動,同時凝視著西表島逐漸遠去的悠揚剪影。他的黑色鬥篷被海風吹得啪答作響(他不熱嗎?丫


    「迴到池袋就得麵對十一月刊的現實了……」


    請你不要讓我想起討厭的事情。我們還在衝繩縣啊。不過因為男爵會在石垣機場被塞進棺材裏當成貨物寄送,所以等到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就已經在池袋的公寓房間裏了。迴歸現實的時刻近了。


    「我很擔心能不能重迴工作崗位呢。說不定心會一直留在衝繩迴不來呢。」


    亞裏沙若有其事地說著這種恐怖的事情。


    「嗚——我也好想潛水啊。」飯綱把尾巴彎成8字形,同時眺望著島嶼。


    「我們改天再來玩嘛。下次也帶小姬跟小翼一起來吧。:父姆說。「辛吉司跟男爵就免了。還有,寢室隻要一間就夠了。」


    「艾姆自己一個人從東京灣遊到衝繩吧。」


    「你好『薄刻』啊。」


    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明明忘了什麽東西,卻又直接離開一樣。當然,我說的就是阿光。我連再見都沒對她說過。


    受不了日曬的男爵鑽進船艙裏去了。飯綱和艾姆也因為輸給了冷氣的誘惑而隨後跟進。不過我卻沒有將手指抽離欄杆。目光也沒有離開西表島那逐漸溶人海平線的綠色影子。


    「你在生我的氣嗎?」


    身旁的亞裏沙這麽說。


    「……咦?……不。沒有這種事。」


    「對於我完全不把阿光的事情告訴你,你不會感到煩躁嗎?」


    既然你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嘛。我有一點這麽想,卻沒有說出口。我並不覺得生氣,也不感到煩躁。我的情感並沒有那麽熾熱。畢競我在短短三天前才剛認識阿光,我對這個女孩的了解並沒有那麽深。


    我隻是覺得不太舒暢而已,就像海藻纏著錨一樣。


    這份心情也隨著逐漸變綠的島影一起被拋在白色浪濤的彼端。


    擦拭著脖子上的汗水,我也進船艙裏去好了。感覺好像快中暑了。當我通過還繼續凝視著西表島的亞裏沙身旁,正準備走向艙門時。


    四周突然暗了下來。我感覺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我驚慌地抬頭一看,隻見鼠灰色的雲層不知不覺問覆蓋整片天空,遮蔽了陽光。剛才明明還那麽晴朗啊。當我因為腳下的甲板大幅傾斜而差點跌倒時,某個人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地把我拉起來。


    「你沒事吧!」


    是亞裏沙。她一手撐在船尾的欄杆上,一手緊抓著我。


    滔滔巨浪開始蹂躪船隻。好奇怪,我這麽想。的確,天氣惡化了,風勢也變強了,不過浪怎麽可能會突然變得那麽高。


    「小光,到裏麵——」


    轟然雷鳴抵消了亞裏沙的聲音。


    「暴風雨來了!快進來裏麵!」


    曬得黑抹抹的粗壯船員從船艙的窗口探頭大叫。我和亞裏沙在甲板上腳步踉嗆地左右傾倒,好不容易抵達了艙門。背後閃過的第二道閃電將我們趕進船艙裏頭。在關上門的那個瞬間,我的腦袋裏響起一陣聲音。


    『——小光!』


    嚇了一跳的我正準備迴頭時,亞裏沙把我按進座位裏。


    剛才的聲音該不會是。


    「海浪很怪!=船在原地打轉!」船員們慌了手腳地大叫。十來個雙人座包夾著通道並排在狹窄的船艙內。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其他乘客。飯綱毫不顧慮地露出耳朵和尾巴,並且放出妖氣戒備四周,男爵也摘下太陽眼鏡,用那雙染成一片通紅的眼睛瞪著窗外。好幾滴雨水流過玻璃窗,模糊了視野。


    「麻煩你們把這個符紙貼在四個方位。」


    亞裏沙從腰包掏出符紙,然後扔向艾姆和男爵。通往船尾的艙門內側已經貼上一張了。


    「難纏的家夥追上來了。」


    男爵一邊把符紙用力地按在窗戶上,一邊呻吟。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聽見接連而來的雷聲之間穿插著一個聲音嗎?這一點我不知道。


    『小光!汝不是要一直跟咱玩嗎?』


    我試圖起身衝向船艙的艙門。不過亞裏沙的手指卻深深地陷進我的肩頭。


    「不能出去!外頭很危險啊!」


    「可、可是。」


    那是阿光啊。她是來追我的嗎?這場雷雨和海浪都是阿光幹的好事嗎?


    當男爵、艾姆,以及船員們正把頭湊在一起交談些什麽時,一陣強烈的震動襲擊了整個船體,使得船身大幅地傾斜。飯綱摔倒在座位間的通道上,我連忙過去撐起她的身體。


    那似乎是什麽東西掉落在甲板上所造成的震動。接著響起了刮弄鋼鐵的聲音。


    『小光!汝要丟下咱嗎?』


    那是快要哭出來似的聲音。當我環視起眾人的臉時,我才明白,聽得見這個聲音的不是隻有我而已。


    「我去!那個死小鬼,這次一定要跟她分個高下!」


    飯綱在我的懷裏露出獠牙。


    「這樣太亂來了!飯綱,請你乖乖地躲在船艙裏!」亞裏沙的聲音傳來。


    「為什麽?那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小鬼啊!我可是狼哦!一


    「她不是普通的小孩——」


    說到一半,用背部抵住艙門的亞裏沙又閉上了嘴。她的嘴唇微微泛白。為什麽她要保持沉默到這種地步?為什麽亞裏沙—她在隱瞞什麽呢?


    「亞裏沙。船員們都關在操舵席裏了。你要說什麽都沒關係。」


    男爵在船艙的另一端這麽低喃著。吸血鬼的眼裏寄宿著危險的光芒。艾姆大概正在攏絡船員們吧,短階梯上隻看得見他的背影。每當船身一搖晃起來,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勢又變得更為劇烈,雷光與雷鳴的間隔正逐漸縮短。


    亞裏沙唿地歎了口氣。


    「阿光是……雅瑪皮卡列。」


    飯綱的尾巴啪答地掉到地上。在短暫的沉默中,閃電落下三次。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飯綱。


    「……西表山貓?那個家夥嗎?」


    亞裏沙帶著哭笑不得的表情搖了搖頭。


    「從以前開始,西表島的居民間就盛傳有人曾目擊山裏棲息著眼睛帶有光芒的奇妙野獸。那就是被稱為雅瑪皮卡列的存在。西表山貓被發現時,許多人都認定這就是雅瑪皮卡列的真麵目。不過也有少部分的異議存在。兩者最大的相異點是野獸的體格。傳說中的雅瑪皮卡列比西表山貓要大上許多。據說幾乎有小型豹那麽大。」


    「也就是說。」


    男爵不時窺探著窗外,並且插嘴說道:


    「那座島上棲息著有別於西表山貓,而且眼睛能發光的大型野獸。」


    「是的。」


    亞裏沙中斷了話語,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拿出手機。她掀開手機,並且操作些什麽功能之後,便把液晶螢幕湊向我和飯綱的眼前。


    螢幕裏顯示的是白色的遮陽傘、桌上的筆電、我的側臉、椿樹下鮮明的陰影,以及——


    一隻紅毛的貓。


    「這就是雅瑪皮卡列。」


    聽到這句話時,我抬頭看了亞裏沙難過的臉一眼,然後再度將視線栘迴畫麵上。


    那是一隻貓。和在照片上看過的西表山貓相比,這隻貓的毛色極為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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