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杉井光


    入夏,戰後最強的台風直撲日本列島而來。洪水和土石流的災情,連日來在電視、新聞和網路上沸沸揚揚的,而暴風雨就像是追著新聞跑一樣,朝關東地區接近。強烈的風雨甚至讓電車全麵停駛,交通陷入癱瘓。


    當然,交通癱瘓這種事對我們這些非上班族的小說家而言,根本無關痛癢。我反而比較擔心這間破爛公寓能否撐得過暴風雨,畢竟這攸關死活問題。


    「小光,唱首歌來聽聽啦!遮雨棚被風吹得吵死了。」


    飯綱在我房裏,用毛毯包住頭對著電腦,抬起臉來一副快哭的表情。從毛毯下露出的尾巴不停地在發抖。


    「要不要放cd?」


    拍打在屋頂上的雨聲,加上吹動窗戶的風聲,整個房間仿佛被衝進了大海裏。


    「小光的房間隻有古典樂吧!」


    有意見就滾出去。對了,你怎麽會在我的房間寫稿?


    「那個……我的房間會漏水嘛。」


    「我這兒也會啊。」


    散布在榻楊米上的鍋子裏,從天花板落下的水滴,營造出帶有異國風味的旋律。


    「啊——嗚——而且好冷。」


    「我借你毛毯吧?不然暖桌也借你。」我不覺得有那麽冷啊。


    「吵死了!沒差吧!」飯綱用尾巴把毛毯撥開。「我在這邊讓你很困擾是吧!」


    「沒有,不會困擾。」


    我也在寫稿沒錯,不過飯綱的截稿日已經過了一個禮拜,長篇小說還有一半沒擠出來。在如此窘境下,她憑藉著少許的集中力盯著電腦奮鬥,所以不會打擾到我工作。真的火燒屁股的話,在自己房間裏寫稿不是更容易集中精神?正想這麽說時,我突然想到。


    「……你伯台風嗎?」


    「什、笨、笨蛋。怎麽可能!我可是狼耶!」


    「不過你耳朵塌下來了……」


    飯綱滿臉通紅,用手指抓住耳朵,硬是想把它立起來。不過隻要手一放開,耳朵又會軟綿綿地塌下來,於是她又蓋上毛毯,縮成一團。看來她真的很害怕。我有點擔心小翼的狀況。


    那個座敷童是這棟公寓的守護者,她目前正關在自己的房裏,使出渾身解數張開結界,以維持這棟公寓的安全。我不能去打擾她。


    「小光大笨蛋。你的檔案最好因為停電全部消失。」


    飯綱哭喪著臉,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恐怖的詛咒。


    然而,語言中真的有言靈存在。之後,當我們各自沉默的麵對稿子奮鬥時,房內的照明突然熄滅。


    「呀啊啊啊啊啊!」


    飯綱發出了瘋狂的叫聲。筆電還有電池的電力支撐,多虧液晶螢幕的光源,朦朧中還可以稍微看得見房內的狀況。隻見房間地板上有一團毛毯正在發抖。我走了過去,「沒事,應該隻是停電。」我說。


    先把收音機打開吧。記得攜帶型收音機好像收在餐具櫃裏,我正想去廚房時,飯綱突然抓住我的腳踝,差點讓我摔死。


    「你幹嘛啊!」


    「你、你要去哪裏!白癡!」


    「我隻是想去拿收音機而已啊。」


    我蹲下撫摸毛毯團。嗚哇!這發抖的方式像小貓一樣。等了兩分鍾後,她才終於肯放開手,我拿了收音機迴來。


    收音機的款式相當老舊,收訊又差,因此雜音很重,不把它壓在耳朵上根本聽不清楚。新聞說,東京都內似乎大範圍停電中。


    突然,飯綱又從毛毯裏伸出手來,拉住了我的褲管。


    「什麽事?」


    「……收音機。我也要聽。」


    「好像真的是停電,不過台風似乎已經離開東京了。」


    「快點讓我聽!」


    「我也想聽啊。你出來聽不就好了……」


    我的腳背被她猛敲了一頓,最後我隻好耳朵貼著收音機,整個頭塞進毛毯裏。我們同在一床毛毯下肩並肩,聽著台風特報。事後冷靜一想,還頗數人害羞的。


    台風沿關東平原北上,台風眼似乎已經進到栃木縣一帶了。到處引發山崩,也造成了人員傷亡。


    「栃木……」


    飯綱低語,握住我的手把收音機靠近耳邊。怎麽了嗎?北關東那邊有你的朋友嗎?


    複電後,飯綱上網猛查台風相關新聞,完全無心寫稿。不要緊吧。


    「你老家在栃木?」我問。不過她應該沒有老家吧。這家夥到底是怎麽被扶養長大的呢?她懂人類的語言,也(大致上)有人類社會的常識,所以應該不是在狼群中長大的吧。


    飯綱搖著頭。


    「沒事。」


    她又把毛毯蓋在身上,我歎了口氣。窗外的雨聲也逐漸緩和下來了。現在沒空擔心別人,我也快要截稿了。我背對著毛毯團,再度投入寫稿工作。


    *


    飯綱每次隻要稿子一累積就會精神錯亂,所以台風過後,我有一陣子一直沒發現她的狀況有異。


    這陣子,造價便宜的公寓在補修屋頂,噪音擾人,所以我們都在家庭餐廳裏工作。飯綱坐在我的對麵,眼睛瞪著筆電螢幕,以飛快的速度打字。我沒聽過比飯綱這種速度更快的了。在近距離聽到這種敲擊聲:心裏湧現一種我也得加油寫稿才行的感覺,真是不可嗯議。


    但是,這天不僅如此而已。飯綱的打字聲逐漸開始晃動起桌子,還聽到「唿、唿」的聲音,我覺得奇怪,抬起頭來。隻見飯綱把四肢放在桌上,像一頭要捕捉獵物的狼,嘴裏吐著威嚇的氣息聲,手還不停地在寫稿。她的耳朵和尾巴逆豎,彷佛要街上天際。


    「飯綱!你!坐下!」


    「我又不是狗!」


    飯綱對我齜牙咧嘴。不過蝶妮子端來她點的義大利麵和披薩後,她馬上坐迴沙發上。


    「本店謝絕寵物進入。」蝶妮子瞪著飯綱。


    「她可不是我的寵物喔?」


    「開什麽玩笑!我是狼耶!隻是有時候太興奮會露出野性的一麵而已!」


    蝶妮子把料理放在地板上。


    「那你就盡情狂野地吃吧。」


    「你們兩個幹嘛聯合起來欺負我,我又沒做什麽壞事……」


    飯綱正座在地板上,眼眶泛著淚光,開始大口大口的把披薩往嘴裏塞。看到這樣,隻覺得她跟平常一樣,稿子擠不出來時,言行舉止就會變得很怪異。店裏沒有其他客人,放任她這樣吃也無妨,不過這樣實在太難看了,所以我把她的盤子拿迴桌上。喂!義大利麵拜托你用叉子吃吧。


    傍晚時,屍鬼現身了。


    「你們兩個寫得怎麽樣?今天的部分寫完了吧?可以爽快地去打麻將了嗎?」


    她的衣著像個賽車女郎,不過語氣卻像幼幼台的大姊姊。我們可沒那種心情,你自己的寫稿地獄結束後,倒是很輕鬆嘛。


    「屍鬼是來做什麽的?」兩手空空的。


    「我來找你們打麻將啊。」


    「我說啊,今天是七月四號。我和飯綱的截稿日都是六月底。你明白這是什麽意嗯吧?」


    「哇!你們離截稿日還有三百六十天耶。別玩這種老梗了!」


    屍鬼生氣地坐到我身旁。


    「這麽熱心工作的小杉井今天寫了幾張啊?」她盯著我的筆電螢幕。


    「不多,才寫五張而已。」


    「小飯綱呢?」


    「……負六十五張。」


    我和屍鬼同時歪頭。那個負是怎麽迴事。


    「我的稿子越寫越少……」


    又來了。這家夥真是不可嗯議。據說她每次為了寫一本書,都得先寫好雙倍分量再逐一刪除不用的部分,真虧她沒有精神崩潰啊


    。


    「差不多要崩潰了,因為這次是我遇過最大的瓶頸。我搞不好已經不行了。快毀滅了。」


    飯綱大口咬著披薩哭訴說。


    一不要緊的,小飯綱。」屍鬼露出溫柔的眼神,撫摸著她的狼耳朵。「萬一你崩潰了,你的版權我會幫你接收的。」


    「想安慰我的話,就講更好聽一點的話!」飯綱齜牙咧嘴。


    「抱歉、抱歉。我看這樣吧,你們完稿後我們去吃re.celebre。我請客。」


    屍鬼嬌柔地撫摸飯綱的尾巴。飯綱的心情稍微好轉。


    「嗯,我很期待……re.celebre是什麽?」


    「高級狗食。」


    「飯綱快住手!別翻桌!電腦在桌上啊!」


    我慌忙抓住飯綱,她在我懷中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口中發出狼鳴,瞪著大笑的屍鬼。


    「開玩笑的。大家一起去吃到飽的烤肉店。這樣吧,如果這禮拜沒寫完的話,那就小飯綱你請客。要是寫完了,就我請客。怎麽樣?有幹勁了吧?」


    「……有點幹勁了!」飯綱翹起三角耳。別被騙了,飯綱。這樣屍鬼根本零風險就賺到一頓大餐。經過我提醒,飯綱終於恍然大悟,抓著桌邊抖動著肩膀,「為、為什麽屍鬼要欺騙我這種身心俱疲、稿子完全擠不出來、前途一片黯淡的人呢?好過分喔……」她的眼眶充滿了淚水。


    「我沒想到你會被我騙到,我還在等你吐嘈呢。」


    屍鬼也被嚇到,露出反省的神色。我們已經蠟燭兩頭燒了,你就別再玩我們了。


    「好吧,那我去健身房。兩位加油吧。」


    說完,屍鬼便站了起來。走過我身邊時,小聲對我說。


    「快想辦法幫她啊。你們同居一段時間了吧?」


    不是同居好嗎。不過屍鬼馬上就走出店外。我看著筆電後方浮現的那對逐漸消沉的灰色耳朵。


    就算屍鬼你這麽說……


    幹我們這一行,到最後都得孤軍奮戰。截稿日、編輯、數萬的讀者都不是你的同伴,也不是敵人。他們不過是埋沒在沙場上的舊骸骨,以及洗去鮮血的雨滴罷了。


    和稿子搏鬥時,外人幾乎無法從旁協助。


    話雖如此,還是有些小事情做得到。


    「……飯綱,要不要喝點東西?我請你喝一杯吧。」


    「我要那種暍一口就能睡意全消,整整兩天都幹勁十足的東西。」


    「哪有那種東西。」不,畢竟這裏是池袋,到西口那邊的暗巷,搞不好可以從措辭怪異的人手上買到也說不定。


    *


    我和飯綱在家庭餐廳裏熬夜一整晚,隔天早上,我們走過廚餘散亂的池袋街頭,迴到公寓時,有一團龐大笨重的白影子蹲坐在入口處。我嚇得止住腳步。


    毛絨絨的——狗?也未免太大了吧。大得不像話,跟獅子一樣。


    「——……嘶?」


    飯綱發出非人類言語的聲音,朝那頭野獸跑去,抱住它。柔軟白毛下的巨大身軀,緩緩動了一下,睜開眼睛。


    「喂!不要緊吧?你受傷了?咦?水?我知道了。」


    飯綱衝上二樓,拿了一個水桶迴來。


    我發現,那是一匹狼。那頭巨獸無精打采地挪動上半身,外型是狼,但尺寸明顯異常。飯綱撐著的那個水桶,在它身旁宛如一個小咖啡杯。


    「小光,抱歉,你知道這個時間有哪家超市在營業嗎?」


    「——咦?」


    我腦中一片混亂,發出奇怪的聲音。這頭狼很明顯不是普通的動物,是妖怪類吧,飯綱的朋友嗎?它看起來很虛弱,不要緊吧?


    「……我想想,太陽城那邊好像有。」


    「告訴我在哪裏。」


    「要買東西的話我去買吧。」我不清楚是怎麽迴事,不過飯綱必須隨伺在它左右才行。


    我狂瀾腳踏車,買了二十公斤的絞肉(賣場裏所有的絞肉)迴來,飯綱把它們硬塞進大狼的口內。它似乎相當虛弱,大概無法咀嚼普通的肉吧。


    小翼也察覺到這個異狀,來到外頭。


    「這位……是山神嗎?」


    座敷童躲在公寓樓梯的陰暗處,臉上警戒的神色表露無遺。


    「不是,是這樣嗎?反正,它是我的同伴。」


    飯綱又讓大狼暍了水桶的水,一邊迴答。


    「小翼,可以讓它進我的房間嗎?」


    飯綱摟住野獸滿是白毛的脖子,用灰暗的表情說完,看了小翼一眼。一瞬間,小翼的表情僵住了。


    大狼的喉嚨發出虛弱的狼嚎。


    「它現在很虛弱,我也想問它發生了什麽事……」飯綱的聲音漸漸變小。


    小翼歎了口氣,以幾乎看不出來的程度微微點了頭。


    「……不會因為太重而壓壞地板吧?」


    「它跟我一樣是狼精靈,沒那麽重。」


    「不用叫獸醫來嗎?還是請阿黛過來?」


    「不、不用,我想那些大概沒效……」


    小翼再次歎了口氣。


    「就用一樓的三號房吧,那邊還空著。葉隱的房間容不下這麽大的客人吧。腳請幫它擦乾淨。」


    「謝、謝謝!小翼。」


    飯綱緊緊擁抱了座敷童嬌小的身體後,走迴大狼的身邊,呢喃了幾句。我和小翼一直看著那頭雪白的巨獸,幾乎是用爬的爬進了一o三號房。


    飯綱和狼走進房內,把門關了起來。


    「……那是什麽東西?」


    身旁隻剩下小翼後,我不經意的發出無腦的疑問。


    「它身上沾有很多枯葉和草果,大概是從某個遙遠的山上跑到東京來的吧。」


    「不,我不是問那個,」看得還真仔細,我稍微有些佩服她。「它應該……不是普通的動物吧……」


    「葉隱剛才說過了啊。它是精靈,跟葉隱一樣。」


    「那個,是狼的意念集合體?」


    「對。你看,它沒有味道吧。不然我也不會讓它進到公寓裏。」


    它確實沒有野獸的臭味,雖然是肉食性的。


    發生了什麽事,會讓飯綱的族人刻意跑下山來?


    「它看起來似乎很虛弱,葉隱應該會把精力分給它吧。要問話也得等到那之後。無論我還是杉井,都幫不上忙。」


    原來如此,因為他們構成身體的要素相同嗎。所以醫生和陰陽師都派不上用場。如何把精力分給它呢?我有點在意……


    「我想杉井可能會偷窺,所以安排他們在一樓。」


    「我…才不會呢!」


    不過我還是相當在意,所以我趕緊迴房,澡也不洗,把熬了一整夜的漿糊腦袋和身體塞進棉被裏。


    隔著榻榻米地板,我似乎聽見狼嚎和飯綱的呢喃聲,但悄悄接近我的朦朧睡意,終將那些聲音覆蓋殆盡。


    *


    傍晚起床,衝完澡後,我敲了隔壁飯綱的房門,但沒有迴應。她還在樓下的房間嗎?有


    點擔心她。雖然她的朋友是狼,不過有飯綱陪在身邊,應該不至於會獸性大發吧。


    今天難得小翼找我去家庭餐廳。她去家庭餐廳的頻率也很低,在我們作家同伴當中僅次於男爵。


    「我一想到隔壁的隔壁有一匹狼,就沒辦法在房間寫稿。」


    她抱著裝有超小型筆電的電腦背包,拉著我的手。


    「放著飯綱不管,真的好嗎?」


    「狼的事情隻能交給狼處理吧。」


    這也有道理。我把自己的筆電放到背包,輕鬆地把小翼抱起後(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體重,筆電反而比較重),走下樓梯。出


    門前,我對著一o三號房,說我們要到家庭餐廳去。


    沒有迴應,總覺得有些不安。


    艾姆已經先到家庭餐廳了,穿著一套黑色無領夏季西裝,看起來有些老氣。他還是老樣子,一身瀟灑的打扮。這身打扮在家庭餐廳裏跟電腦大眼瞪小眼,似乎不大合適。我和小翼並肩坐到艾姆對麵,跟他說完早上的事後,他說:


    「嗯?狼朋友?是不是山上母狼少了,來找她生小孩?」


    我猛然起身,險些把桌子翻倒,還差點撞到來點餐的蝶妮子,她不明就裏,直接把我打倒在沙發上。


    「辛吉司怎麽這麽慌張?」


    「啊,沒有啦,開這種玩笑不大好吧。」


    艾姆用沉悶的手勢,撥著他那頭飄逸的金發。


    「我不會拿生小孩的事情來開玩笑。」別拿這種台詞來要帥。「如果繁衍子孫方麵有困難,交給我不就得了。不管對方是哪種dna,我都能『發一』讓她們中獎。」


    為什麽這種人現在還逍遙法外呢?


    「杉井一碰到葉隱的事,就會亂了分寸。」小翼眼神冷淡,瞪了我一眼後抽出自己的筆電。「明明其他事情,你都很遲鈍……」


    是、是嗎?


    「不過,她的確把精力分給那頭大狼了吧?其實還挺a的。」


    「什、什麽東西?」


    「我也算是精靈,所以我知道,」對喔,你是男夢魔嘛。「至於怎麽分呢,簡單來說就是把自己的一部分,放進對方的身體裏。依情況不同,有時甚至需要完全同化,藉以將精力分給對方。很色吧?」


    因為說的人是你,當然很色。


    「馬子跟我去賓館的話,隔天早上皮膚都會充滿光澤,高興得很呢。」


    你們在賓館做什麽……不,是一定做了什麽吧。


    「等那頭大狼恢複精神後,也帶它去喝一杯吧。沼袋那邊有『吃好』的『肉燒』,還挺便宜的。」


    「等一下,我想狼應該不吃燒肉吧,而且它也不能進店裏。」最近我居然漸漸明白「艾姆國」的術語了,真糟糕。


    「真的嗎?我上次去『野上』的200,還讓『貓熊』和『豹黑』吃『肉燒』便當,看它們吃得津津有味的。」


    「……小翼,你懂他在說什麽嗎?」這句我實在一知半解。


    「他說上次去上野動物園的時候,讓熊貓和黑豹吃了燒肉便當。」


    「你幹了什麽好事!那樣會被動物園的人罵吧!」


    「不要緊、不要緊。我跟它們是同類,因為馬子常常叫我禽獸。」


    我搞不懂哪裏不要緊。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蠢,決定不再吐嘈他。


    飯綱輕飄飄地出現在家庭餐廳,已經是日期即將更易的午夜時分。難得她穿了一件幾乎遮住尾巴的長裙。換了衣服才過來的嗎?


    「嗯,因為衣服上沾滿了毛。」


    說完,飯綱一臉憔悴的坐到艾姆身邊。


    「那頭狼呢?不要緊吧?」


    「……嗯,它迴去了。」


    迴去了?


    「它身體恢複了,所以迴山上去了。」


    「咦……」那真是太好了。你把精力分給它了嗎?這句話我實在問不出口。「它特地跑下山來,是為了什麽?」


    「咦?啊!嗯。」飯綱的雙手上下拍動著。「就是那個,不、不是有台風嗎?它擔心我所以跑來了。」


    「因為在『翡翠森林狼與羊』(注45),一頭狼跟一隻羊窩在同一床毛毯裏,你的親感們當然會擔心啊。不過男方是綿羊就是了。飯綱可以跟人類生小孩嗎?」


    (注45:日本知名動畫「あらしのよるに」,描述大野狼與綿羊超越種族友誼的故事。)


    「什麽?」飯綱的臉瞬間通紅。我在桌下踹了艾姆的腳。這家夥在說什麽鬼話。對了,你怎麽知道我們窩在同一床毛毯裏!


    「哎呀,我隻是套話而已,『果賓』了嗎?」


    「你這家夥!」


    「太不純潔了!居然在我的公寓裏做那種事!」


    小翼也暴怒拍桌。


    如果是平常的飯綱,早就一拳揍扁艾姆了,但她今天卻不發一語,快步移動到隔壁桌去。她拿出筆電,瞄了我一眼後,開始敲鍵盤。


    「喂!她一來就馬上工作耶。辛吉司,這是怎麽迴事?平常都會先聊兩小時的股票才對啊。太奇怪了,一定是天誅地滅的前兆。要是又有台風來該怎麽辦?」


    「你問我,我問誰啊。幹嘛突然這麽小聲?」


    「我聽到了,艾姆。」飯綱的耳毛直豎。「我的截稿日早就過了,現在要寫上下集的下集!電子報上已經公布出書訊息了,趕不上的話怎麽辦!」


    「上集結束後停個兩年之類的,在這個業界很常見啊,別『心擔』。」


    講這什麽話!快代表小說界跟讀者道歉!


    「我們不擔心有沒有下集,玩伴少了一個才是大問題呢。」


    「不,要是不出下集會有問題,因為我也想早點看到結局。」


    「小光你還在看我的書嗎?」


    飯綱瞪大眼睛。咦,不可以看嗎?


    「不要看啦,很丟臉耶!你可以買迴家堆著沒關係,不過不要看啦!」


    飯綱拍動雙手,紅著臉說。


    「要我買卻不準看,為什麽啊?」


    「就是幫我增加版稅的意嗯。」


    我才不要咧。那樣買書就沒意義了。


    「所以說守財奴很傷腦筋吧,要像我一樣厚愛所有讀者啊。」艾姆說。


    「吵死了,笨蛋!」飯綱戴上耳機(獸類專用的訂製品)。


    接著,在夜深人靜的深夜,屍鬼又跑來找我們打麻將,然而飯綱卻像頑石一樣不打算離開電腦。這家夥應該很容易被誘惑,根本不會管截稿日才對啊。不過少了飯綱我們還是能湊成一桌,是沒什麽影響啦。


    *


    兩天後的深夜,責任編輯打了通電話來,聲音非常詭異。


    「杉井老弟,有壞消息跟可惜的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我小聲地歎了口氣,沒讓他聽到。


    「……都不要。」


    「啊哈哈!最近你的迴答方式變好了,稿子也麻煩你比照辦理,因為杉井你會話的部分有點弱。」


    責任編輯肯定沒想到當初的這段對話,會被我原封不動的寫在稿子上吧。不過這不是重點。


    「嗯,那個——先說哪個都沒關係,請說吧。」我很困,而且頭有點痛。打從剛才開始,腦


    中就一直有個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用電鑽在牆上打洞似的,到底是什麽聲音啊?


    「嗯。因為我想把你的書擠進九月出書清單裏,所以修稿的截稿日要提前一周。」


    「……嗄?」


    「截稿日從十五號變成八號。」


    「喂,不就是明天!」我下意識少了尊敬語。


    「已經過十二點了,所以是今天。」


    「這,不管怎麽樣我都趕不上。」


    「啊哈哈!這句話就請你在心裏麵說吧。」


    「真的不行啦!我現在想睡得不得了,要我修稿子也完全沒有靈感,眼睛的角落裏還有銀色的蟲飛來飛去。」


    「我有個朋友是新興宗教的幹部,要介紹給你認識嗎?」


    「至少也介紹醫生給我吧!」


    「沒想到你會承認自己有病。」


    「啊啊啊啊啊!」我在榻榻米上打滾。「挖理咧!到底想怎麽樣!你三更半夜特地打電話來找整我嗎?這是壞消息?還是可惜的消息?」


    「兩個都不是,想不到吧。隻是單純通知你一聲而


    已。」


    「什麽——」


    「那我先說可惜的消息吧。其實,我忘記寄頒獎典禮的邀請函給你了,真不好意嗯。出席與否的迴複在昨天就截止了,反正你深居簡出,當然不會參加吧?」


    「不不不,為什麽你會這麽認為?」


    「因為你去年、前年跟大前年都沒有出席啊。」


    「我都有去啊!而且三年前不是我得獎的時候嗎?」


    「咦?抱歉、抱歉。總覺得杉井好象在這行的陰暗處已經待了三十年,每天靠瑣碎的版稅賺錢的樣子。」


    「三十年前業界還沒形成吧!」


    「那你要出席咯。好,接下來是壞消息。」


    「啊?」我被無視了。說話不拖泥帶水就是這位責任編輯的優點(大概吧)。


    「大媽有話想跟你說。」


    我拿話筒的手結冰了。


    「……是……飯綱的責任編輯?」


    「對對。」


    那位編輯不知為何被人稱為「大媽」,她在編輯部就像內部頭目一樣,手腕了得,專門招唿飯綱這類問題作家。我彷佛看見電話的另一頭,大媽把我的責任編輯推開搶走話筒的模樣。


    「喂!杉井?你對我們家小孩做了什麽?」


    仿佛從棉花棒換成擀麵棍一般,女人又低又粗的聲音刮著我的耳朵。


    「咦?那個,是指飯綱嗎?」


    「對啊。她最近很奇怪,居然認真在寫稿耶!」


    這不是很好嗎。


    「截稿日才過了一個禮拜,她就把初稿送來了喔?而且還多達五百多頁,需要大量削減才行。」


    「咦?這有什麽問題嗎?」


    「我正在刪,還臭罵她一頓說嗬你以為紙不用錢啊!』」


    啊,原來我腦中那個鑽孔聲,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飯綱的打字聲啊。我現在才發現。


    「請問……你跟我說這些是要我怎麽做?」


    「快想想辦法。」


    這人在說什麽啊……?


    「你跟她同期吧。而且還同居。」並沒有!「我看她這次的稿子可能趕不上,所以延到十月


    出書,她居然說一定會趕上九月出書。把截稿日延後,她卻一點都不高興耶?這到底是怎麽迴


    事啊?」


    這點——的確很奇怪。這真的是飯綱嗎?截稿日延後的話,她應該在網路遊戲上擺攤,把自己的靈魂都賣了才對啊。


    「總之你多注意她,問一下她為什麽要這麽拚。可以的話教她多喘口氣。」


    「可是,為什麽是我……」


    「你們是同期得獎的,這點小事是應該的吧!」


    這些人對同期得獎作家到底有什麽要求?


    「你盡力而為吧。盡量別讓她這麽勉強,盡量讓她休息,盡量讓她在這禮拜把稿子完成。」


    「要她休息,又要她把稿子趕出來,到底是怎麽樣!這些要求根本是強人所難吧!」


    但此時電話已經轉迴我的責任編輯手上,我甚至連反駁的機會都沒有。「大媽的請求固然很重要,不過稿子也要在今天之內趕出來喔。」編輯叮嚀完後,就掛上電話。我不由得將手機砸在棉被上。


    兇猛的打字聲,劃破了寂靜的深夜。


    有時還會夾雜著「咕嚕、咕嚕」的腹鳴聲。


    我歎了口氣,走向廚房。


    我做了大量的三明治放在托盤上,敲了敲飯綱的房門。沒聽到迴音,反倒聽到一陣高聲狼嚎。


    「……我端宵夜來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房門開了一道縫隙。飯綱的耳朵和尾巴都垂了下來,閃爍的雙眼因黑眼圈反而顯得怪異。


    「放著吧。」


    「不,我也要一起吃啊。」今天雖然沒時間管她,不過既然大媽都這麽說了,我多少也得努力一下。飯綱一臉不悅,縮迴房裏不知道偷偷摸摸在弄什麽,又露出臉來。


    「蔬菜的小光吃!我隻吃肉的!」


    飯綱抓住我拿托盤的手,拉我進房裏,接著坐到日式小折疊桌前,開始拿三明治大口往嘴裏塞。桌子眼看就要被周圍林立的書山給掩沒了。


    「啊!肉排的上麵有芥末。」


    我剛提醒完,飯綱就一口把它塞進嘴裏,嗆得淚流滿麵。我慌忙拿水過來給她。


    「喔喔喔喔喔!我整個人都醒啦!」


    飯綱發出刺耳的呐喊,接著又拿三明治往嘴裏塞。


    「你有幹勁是好事,稍微休息一下如何?你都沒睡吧。」


    「我已經不能再睡了。我怕會一睡不醒,到時候就不能寫稿了。」


    「你的責任編輯不是說可以延一個月嗎?幹嘛這麽急著交稿,稍微休息一下——」


    飯綱對我齜牙咧嘴。


    「是我的編輯打電話給你,叫你來勸我休息的吧。我可做不到!」


    這裏的牆壁很薄,電話的內容全進了她的耳朵裏。


    「有什麽理由讓你非得趕上九月出書?」


    我問完,飯綱被三明治哽到喉嚨,再次噎到。暍了一口水後,她轉身背對我。


    「這不關小光的事。」


    「我們比鄰而居,這種說法有點過分吧?」我還常做飯給你吃呢。


    飯綱趴在楊楊米上。我的膝蓋旁,有一對柔軟彎曲的灰色狼耳。


    「小光也是九月出書吧。你怕跟我同時出版,銷售排行榜的成績會差距太大吧。笨蛋、笨蛋!」


    「我才不擔心那個呢……」


    「什麽啊!我梢微拿出一點幹勁來,大家就說什麽天誅地滅啦,世界末日到了之類的。」


    「我們是擔心你的身體。」


    「我就是睡不著,有什麽辦法!」


    飯綱驟然起身,隨後又無力的倒了下來,用頭撞了我的腳幾下。好柔弱的反擊。我撫摸她棕色的頭發。雖然我搞不懂是怎麽迴事,但我知道她很努力在虛張聲勢。


    「沒關係,大家都把我當笨蛋吧。再過一個禮拜,我就能寫出超棒的稿子。直木賞、芥川賞、諾貝爾文學獎,還有「水曜怎麽樣」(注46)都是我的囊中物了。


    (注46:日本收視率相當扃的知名綜藝節目。)


    我忍耐不去吐嘈她,安靜撫摸著飯綱的頭。最近我學會這種溫柔。飯綱的咕噥,慢慢沒入口中。


    當我迴過神來,飯綱已經枕在我的膝蓋上,縮著身體睡著了。


    我放下心的同時,突然想到,怎麽辦?我動彈不得。在空蕩的餐盤前,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算了……沒差。現在是夏天,睡在這兒也沒關係。我把頭靠著牆,正想閉上雙眼時,不經意的注意到飯綱的牛仔褲。在臀部的地方。


    不,我可不是因為什麽奇怪的理由,才一直盯著她的屁股看喔。隻是碰巧看到而已。飯綱平常穿的褲子上,臀部都會開一個洞讓尾巴伸出來,但她現在卻把尾巴塞在褲子裏,牛仔褲的臀部部分呈現出不自然的隆起。在一陣蠢動後,尾巴痛苦地伸出洞外。


    「……咦?」


    我不經意的叫出聲。


    因為那條尾巴是全白的,飯綱的毛色應該是灰褐色才對。剛開始,我想到的理由是操勞過度所以毛發變白了?不過狼也會有白頭發嗎?


    但在此時,我發現到。


    這毛色,跟從山上來找飯綱的那隻大狼的毛色一模一樣。


    真是如此——這又是怎麽迴事?


    *


    黎明時分,我早一步醒來。我靠著牆,飯綱不知為何,頭塞在我和牆壁之間的縫隙裏趴睡。這是什麽睡相啊。


    我從廚房拿了個坐墊過來,滾動飯綱的身體,把她移動


    到枕頭上。接著輕聲離開房間。


    當然,稿子的校對不可能完成,我一邊祈禱責任編輯別打電話來,同時關掉手機的電源,跑到家庭餐廳去。


    「——尾巴?唉呀。」


    亞裏沙今天最早來到家庭餐廳,她穿著高雅的白色洋裝,配上一把相同花色的陽傘。她暍著玫瑰花茶,優雅地在寫稿,但我一說到飯綱尾巴的事,她立刻闔上筆電。


    「你沒看錯吧?當時很暗吧。」


    「不、不是,連毛的光澤都變了……」


    「是嗎。」


    亞裏沙把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輕添在柳眉上,短暫的陷入思考。


    「你有碰她的尾巴嗎?摸起來觸感如何?」


    「沒有。我沒有這麽做。」


    「可是你平常每天都會幫她理毛,用梳子梳毛不是嗎?」並沒有。你以為我們是什麽關係呀。


    「那飯綱呢?」


    「現在應該在房間寫稿吧。」


    今天早上我離開房間後,就沒跟她碰麵了。


    「我很擔心她。」亞裏沙說完,拿出手機走到店外。是在擔心什麽呢。她是操控飯綱這類精靈的陰陽師,所以這句話不能想得太簡單。


    事後迴想起來,飯綱產生異狀的原因,就是在此刻明了的吧。走出家庭餐廳的亞裏沙,可能有打電話給飯綱,也可能專程跑到我們的公寓一趟,才明白一切的吧。


    因為我在冷清的家庭餐廳內獨自寫著稿子,待了八個多小時,屍鬼才出現。


    「真是的,小杉井的手機都打不通,我還以為怎麽了呢。」


    「啊!我怕編輯打電話來,所以把電源關了。因為他突然說截稿日要改到今天。」


    「原來是這樣。那我們去打麻將吧。」


    「你是小說家,麻煩把前後文連貫一下吧。我剛才不是說今天要截稿嗎?」


    「所以要玩麻將,補充一下幹勁啊。」


    我從沒見過會在逃避工作的藉口上還用到「幹勁:晅個詞的作家。


    「唉呀!小杉井不去的話,小飯綱大概也不會去吧。幫我把她約出來吧。」


    「約飯綱?為什麽?」


    「她真的需要認真轉換一下心情。」


    我從沒見過會在逃避工作的藉口上還用到「轉換心情」這個詞的——「好啦、好啦!那不重要,小杉井想太多了。」


    「別打斷別人的獨白。」


    「拜托一下嘛!就當作為了小飯綱好。」


    屍鬼合掌做出些可愛的動作,身體向前傾拜托我,我隻好將身體後仰躲開。這是怎麽迴事?為了飯綱?


    不過,我的文章進度卡住了,腦漿也快要煮熟了,我歎了口氣,闔上筆電。


    走出店家時,聽到屍鬼得意洋洋地在講手機。


    「亞裏沙?0kok,他要去。小飯綱呢?會來嗎?嗯,嗯。」


    什麽啊,原來你跟亞裏沙串通好啦。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呀。


    我們常去的那間麻將館,亞裏沙和生氣的飯綱,早已在牌桌上久候多時。時間正值晚上八點,但店內沒有其他客人,所以飯綱把狼耳露在外麵,不過尾巴還是藏在長裙裏。她一直瞪著我看,所以我無法問她白毛的事情。亞裏沙有問到什麽嗎?


    「你們這群糟糕作家,難得我這麽幹勁十足地寫稿說!」


    飯綱雙手拍打著麻將桌,憤慨地說道。


    「要是我輸的話,我就消沉給你們看!」


    當我們開始牌局後,飯綱的不滿度持續升高。她本來就不是很會打麻將,而且,屍鬼還一點都不手下留情,不停胡飯綱的牌,讓她的點數即將見底。然而,就在最後一局時,拿到牌的一瞬間,一臉不悅的飯綱突然靜了下來。這家夥真好懂,她大概是拿到好牌了。


    接著在第八巡。飯綱摸牌,用圓滾滾的眼睛確認了三次後,耳朵立起,將牌拍在桌上。


    「自、自摸了!」


    她推倒麵前的牌。東西南北各有三張,整齊地排列著。是大四喜,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役滿,一輩子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碰到一次。飯綱滿臉喜悅地搜括著點棒。


    「唉呀。真是恭喜啊。」「小飯綱最近沒打牌,運氣積了一堆呢。」


    「我現在是第一名吧!」


    之後飯綱的氣勢也是銳不可擋。明明剛才她亂打危險牌,不時放銑,現在卻靠接二連三的役滿扳迴一成。


    「碰!國士無雙!」「大三元四暗刻!雙役滿!」「各、各位各位,綠一色是這樣吧?」「我也搞不清楚,總之自摸啦!」


    這讓我啞口無言。我的靈魂一半出竅了,變成了一台專吐點棒的機器。亞裏沙和屍鬼,每次看到飯綱役滿就相當開心。這怎麽看都很詭異吧。


    沒有錯,屍鬼肯定在搞鬼。因為飯綱雖然一直胡大牌,不過贏的點數卻不怎麽多。常胡役滿卻一直位居第二。可是,這麽大手筆的機關有可能辦得到嗎?


    「這種贏法真的好嗎?我好怕迴家的路上會出車禍!」


    打了三小時後,計算點數時,飯綱眉開眼笑地說。


    「不用擔心。」亞裏沙微笑。「本來役滿就是值得恭喜的事情。而且你看,今天沒有出現天和與地和吧。」


    天和與地和是指一拿到牌就胡牌的一種役滿,靠的是百分之百的運氣,據說此牌一出必有災禍降臨,必須請人驅邪,消災解厄。其他役滿也有「拿到就會死」的不幸傳說,但那些都是天和與地和的軼聞在日本被擴大解讀的關係——聽了亞裏沙精辟入裏的解說後,飯綱更顯得春風滿麵,裙中的尾巴搖個不停。


    「等一下我們要去吃燒肉,兩位要去嗎?」


    屍鬼看著我和飯綱的臉。


    「走吧、走吧!我用贏來的錢請客!」


    「真難得,小飯綱這個守財奴居然要請客。」


    「因為我贏這麽多,對大家不好意嗯嘛!」


    她看起來真的很高興,不過我在此時卻看到了驚人的一幕。有一張人型小符咒,從麻將桌裏滑了出來,鑽進亞裏沙的衣袖裏。


    而且在付台錢時,屍鬼偷塞了什麽東西給亞裏沙。我想應該是和剛才相同的符咒。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個中奧妙了。亞裏沙派小型的式神躲在全自動麻將桌裏,再由屍鬼操控,偶爾把好牌送到飯綱手中。真是不簡單。


    這樣也無妨,隻要飯綱能打起精神來就好。


    這家燒肉店我第一次來。店家位於沼袋車站旁,從池袋過來,坐計程車大約要二十分鍾。店門口旁堆有許多酒樽,是一間氣氛輕鬆的小店,連店門外也排滿了桌椅。粗大的牛骨被粗草繩係成梯子狀掛在門上,取代一般的暖廉。狹窄的店內,開放桌和包廂各一。有一個人站在酒瓶林立的吧台後方。


    「歡迎光臨。請到裏麵的包廂。」


    那人臉色紅潤、滿頭白發,似乎是老板。


    飛迎歡』、『迎歡』。今天的『肉牛』跟『肉豬』都是上等貨色喔。」


    接著說話的是一位穿著黑圍裙、額頭上裹著毛巾,笑容燦爛的男夢魔青年。


    「……你在做什麽啊?艾姆……」


    「我跟這裏的老板認識啊。今天我會讓各位品嚐男夢魔所準備的特製精力料理。」


    這麽說來,他的確很擅長料理。人真的不可貌相,聽說他連拉麵都會做。我懂了,平常我們吃飯的地方不會離池袋太遠,今天特地跑來這裏,就是為了讓飯綱吃艾姆的料理吧。


    「首先是前菜。『身刺髒肝』」


    那是什麽?衝繩料理?我們彼此互看。


    「……是肝髒刺身啊!」


    看到端來的盤子,飯綱狠狠吐嘈了


    一番。不過,這甘甜爽脆的肝髒真敦人難以置信。之後端上的料理,也幾乎以內髒為主。原來內髒是這麽美味的東西啊。


    「我的精力用之不竭的秘密就在這裏。我們也有普通的『肉燒』菜單,各位盡量點。保證


    能讓各位在賓館大戰四十八小時。」


    「那我要特級五花肉、鹽燒牛舌、牛橫隔膜,還有豬頸肉五人份!」


    屍鬼恢複平常的狠勁大叫。


    「肉入口即化啊!」


    「小飯綱,你看!這邊有用鋁箔紙烤的酪梨黑腳豬。」


    「這邊到這邊全都來一份!我和屍鬼會擺平它們!」


    「這個大吟釀,可以拿一升瓶的過來嗎?我一個人暍就好,小光他完全不能暍。」


    「如果各位擔心體重,飯後可以跟我去賓館流汗。我可以一對三喔。」


    「你自己到旁邊做伏地挺身吧!」


    「這樣點太麻煩了,直接拿一頭牛過來!」


    化為戰場的餐桌上,大量的盤子定期來襲,不過眾人的雙手、筷子、夾子和叉子有如過境的蝗蟲一般,不一會兒已是杯盤狼藉。這狀況不斷地重演著。


    在日期早已更易的深夜,我們走出店家。不可嗯議的是,胃部完全沒有消化不良的感覺。平常要是吃這麽多肉,連走路都懶了,隻想迴家鑽進被窩睡大頭覺。


    「這就是母性料理厲害的地方!」


    艾姆換了衣服同我們走出店家,得意的說。母性料理……這種用詞會讓人想歪。


    「飯後就是要努力創造,要是肚子太重動不了,那就沒資格當小說家了。」


    你說的創造,是小孩吧。


    「總覺得我今天之內,就能把稿子寫完啦!」


    飯綱對著月亮吼叫。


    「因為我胡了一堆役滿!又吃了很多美食!」


    不過此時,這群別扭的小說家們聽到都笑了。


    「大玩特玩後,心情很好的時候,都會做這種白日夢。」


    「等你坐在電腦前打開檔案的時候,你就會醒了。」


    「你能打開檔案就算很棒了吧,飯綱。」


    「吵死了!等著瞧吧,笨蛋!我迴房間會不睡覺拚命寫!昨天被小光騙到,害我稍微睡了一下。」


    我沒有騙你吧。飯綱活潑地揮手,攔了一台計程車。


    迴到公寓後,我和飯綱更加驚恐。木造的二樓公寓以夜空為背景,在黑暗中像是一團剪影,上頭好像長了奇怪的東西。靠近一看,建築物的牆壁上長滿了一大片植物。


    是長春藤。粗壯的深綠色藤蔓相互糾纏,讓人幾乎看不見牆壁。公寓完全被覆蓋住,就連樓梯的扶手也無法幸免,宛如b級恐怖片。驚慌的我們跑去猛敲一o一號(小翼房間)的門,卻沒有迴應。我感到不安,試著轉動了門把。門沒上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要進去看看嗎?」


    「沒、沒事啊!」飯綱拍了我的手臂。「連小光都為我操心嗎,很嗯心耶,拜托不要,我會害羞!」


    「沒有,可是,」我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開口問:「上次我稍微看到了,你的尾巴整個變白了對吧。你一直藏著它——」


    「你、你看到了嗎?」


    飯綱滿臉通紅。對著我的上臂揮拳,還膝擊了我的腰。


    「笨蛋!色狼!變態!偷窺狂!」


    「不、不是,我不是偷窺。」


    「下次再偷窺的話我就咬死你!」


    飯綱衝進自己的房間後,露出半邊臉大喊:


    「我待會要集中精神寫稿,小光要是有事找我,記得端香噴噴的飯菜過來,不然我可是不會開門的。你不要隨便進來!」


    說完她想說的話,她便甩上房門。我歎了一口氣,搔了搔頭。搞什麽鬼啊?


    事後我感到後侮,應該有更好的問法,或是不讓她生氣的問法吧。但此時,我隻能迴自己房間,在靜謐無聲之中鑽進被窩裏。艾姆的料理很棒又不傷胃,但睡意卻遲遲不願造訪。


    *


    小翼的結界確實可以完全隔絕外界噪音,但對於公寓內的薄牆卻毫無作用。隔天早上,


    我被飯綱的打字聲吵醒。好厲害,連牆壁都在震動。幹勁十足是件好事啦。


    我衝了個澡,在網路上閑逛一下後已經過了十點,我拿著筆電走出房間。難得小翼用了結界,如果在房裏聽音樂的話還是會吵到飯綱,我還是去家庭餐廳工作吧。昨晚才暍了酒,想必今天不會有人來吧。


    然而,明明還是上午,妖怪作家們居然已經聚集在家庭餐廳裏。他們圍成一圈,一臉嚴肅的在商量著什麽。我隱約聽見亞裏沙的聲音。


    「……我跑遍各地,不過可能已經太遲了。果然日本狼……」


    日本狼?太遲了是什麽意嗯?我跑到他們三人坐的桌旁。三人驚覺我的出現,馬上停止話題假裝在吃飯。


    「喂喂喂!辛吉司,你來幹嘛?」


    艾姆穿著夏威夷襯衫,單手拿起茶杯聳肩說。


    「我、我是來工作的。那不重要,你們剛才——」


    「你也看一下氣氛嘛。快去陪小飯綱,已經快到吃飯時間了吧。」


    屍鬼一臉驚訝地說。排在她麵前的料理似乎沒有被動過的跡象。


    我坐到亞裏沙身旁。


    「……飯綱出了什麽事嗎?」


    艾姆、屍鬼,還有亞裏沙,我依序看了他們三人。大家都一臉困惑的樣子。對了,不隻是飯綱,連這三個人也很怪異。


    亞裏沙搖頭,壓低聲音對我說:


    「小光不用擔心,沒事的。」


    「可是剛才你們說什麽太遲了。」


    「唉呀,那是指我的稿子。飯綱的稿子就快完成了,這段期間小光你就多陪在她身邊吧。」


    「到底出了什麽事,快告訴我!」


    「那個,小杉井,」屍鬼把身體前傾貼近我,手放到我的臉頰上。「真的很抱歉,這是秘密。別擔心,真的沒什麽。」


    「辛吉司,其實我們在計畫下次辦個驚喜派對啦。」


    這些人明明是作家,說謊的技巧怎麽會這麽差。


    「不能跟我說嗎?為什麽?」


    三人我看你、你看我。令人窒息的沉默,盤據在涼掉的義大利麵上。終於,亞裏沙搖著頭說:


    「真的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以後我會找時間跟你仔細說明的。」


    「什麽時候?」


    我們的對話就這樣陷入冰封。我把電腦袋掛在肩上站起,因為我不想再被這三人那充滿歉意的視線包圍。


    迴到公寓後,我做了墨魚義大利麵,來到飯綱房裏。


    「這黑壓壓的東西真的可以吃嗎?不過味道聞起來好像不錯。」


    飯綱搶走我手中的盤子,瞬間把它掃空。


    「小光在哪裏學的料理啊?高中畢業後就去學習如何當個好新娘嗎?」


    「白癡啊。我從小學開始,雙親就要我打點家裏的夥食。其他幾乎都是在麻將館打工的時候學的。所以我隻會做炒飯、井飯之類的東西。太講究的料理我就不會了。」


    「你有爸媽啊。」


    「當然啊。你在說什——」


    啊,對了。這家夥好像沒有父母。


    「其實,我也有類似父親的人。」


    飯綱咕嚕咕嚕地暍下烏龍茶,靠在我旁邊的牆上,抬頭望著天花板呢喃道。


    「他是大學教授。我不知道他專攻什麽,好像是生物學之類的。聽說他很喜歡登山健行,有一次他差點遇難時,是狼群救了他,最後它們把我托付給他。」


    「聽起來好像民間故事……這麽


    說來,你也有正常的童年時代羅?」


    「你以為我是什麽?我可是大學畢業呢!我的人生比小光要正常多了。」


    或許是這樣沒錯。因為我高中畢業後一直都是飛特族。


    「可是你不會做菜吧。」


    我說完,飯綱羞紅了臉。


    「有、有什麽關係!反正小光會做給我吃!」


    「我還真搞不懂什麽東西『沒關係』……」


    「就算我會做菜,也一定都是肉類的東西。到時候困擾的可是小光。」


    「為何我會困擾?」


    飯綱羞紅著臉,不停拍打我的上臂。


    「啊!抱歉,你要煮給我吃嗎?」


    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


    「笨蛋!小光你這一輩子都吃菜吧。」


    飯綱捧著裝有烏龍茶的杯子,邊咬邊咕噥說。


    總覺得我們好像是第一次聊這種話題。飯綱之前走過什麽路,而我又是如何隨波逐流,才會讓原本境遇不同的兩人在此相遇呢。這點我們都不知道,也從沒想過要說出口。


    「如果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一些簡單的小菜和下酒菜。」


    我話一說完,飯綱突然低頭不語。


    「……啊,我不是要你以後自己做飯啦。反正我做一人份和兩人份花的時間都一樣,沒什麽關係啦。」


    飯綱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似乎想這麽說。她的脖頸、癱軟的雙耳,看起來是多麽地孤寂。


    灰色的毛,幾乎快呈現透明。


    所以,我問不出口。我無法開口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明天,我想吃拉麵。」


    最後飯綱輕笑說。


    「好久沒吃小光的拉麵了。」


    「啊,好、好啊。」


    「還有,晚餐要吃烤雞。」怎麽突然說這個。「去年聖誕節你不是做過嗎。那時候六個人一起吃,我一直夢想可以兩個人吃一次看看。」


    「要做是可以啦……不過沒有烤箱。」聖誕節是在亞裏沙家裏做的。


    「用我家的微波烤箱呢?」


    原來如此。


    「然後,後天晚上要吃炸天婦羅,大後天要吃豬排飯……」


    似乎全都要我做的樣子。算了,畢竟她在趕稿,我能做的也隻有幫她準備晚餐而已。不過,要是照飯綱的菜單,恐怕營養會不均衡,也得買點蔬菜才行。我到超市去,買了滿滿三個大塑膠袋的食材迴來後,開始準備做烤雞。


    亞裏沙要我陪在飯綱身邊。我聽著飯綱的打字聲,一邊把雞肉用鹽巴搓揉入味,同時吞下內心的不安。這到底是怎麽迴事。飯綱住在我隔壁,就算不特地對我說,我們也一直在一起啊。


    這天晚上,我看著飯綱一人把整隻雞啃到一根骨頭也不剩,隨後我把拿來這裏的廚具收拾好,推開房門。


    「你、你要去哪裏?」


    原本摸著肚子躺在地上的飯綱,起身跪行而來。


    「沒有,我隻是要迴房間洗東西,我自己也有稿子要寫……」


    「……對、對喔。抱歉。」


    飯綱那害臊的笑容,讓我感到胸口一陣灼熱。


    我迴到自己的房間,把一直連上網路的電腦從休眠中喚醒。


    飯綱她…該不會是生病了吧。雖然她看起來很健康……


    變透明了。她的耳朵跟立體影像一樣透明,已經隱約看得到耳後的景象了。那是怎麽迴事。她不是人類,所以普通的醫生派不上用場·亞裏沙也說太遲了這種不吉祥的話,還提到日本狼怎麽樣了。這麽一來,果然要找獸醫?不,她是狼精靈,叫獸醫來也沒轍。要是他們能告訴我實情就好了。


    我上網搜尋「日本狼」這個關鍵字。我不期待會找到什麽,隻是,如果查一下狼的生態,搞不好能知道大家隱瞞我的那件事情的一絲線索。


    然而,搜尋引擎瞬間就命中了所有問題的核心。那是兩個星期前那場台風的相關報導。栃木縣的山林地帶發生大規模的山崩,山崖下發現了無數的動物屍體。


    那些是,早已絕種的——日本狼。


    這則新聞鬧得很大。我一直忙著趕稿,完全沒注意到。飯綱掛心的就是這個嗎?對了,她之前說過同伴活在栃木的深山裏。這麽一來,那頭大白狼……?


    我驚覺到一件事,用力蓋上筆電後衝出房門。我來到飯綱房門前,正想敲門時突然打消了念頭。要問嗎?該問本人嗎?要是我這無聊的假設真的猜中的話,又該如何是好?


    沒辦法。我不能問她。我的假設一切都很合理,就是因為這樣,我更不能去問飯綱。大家想隱瞞的事情。飯綱的白尾巴。狼。還有要我多陪在她身邊。


    我緊握拳頭,捏碎種種想法後,轉身衝下樓。就在樓梯口的地方,我險些撞上一個嬌小的紅色身影。


    「抱、抱歉!」


    我抓著滿是長春藤的樓梯扶手,努力不讓自己跌倒。穿著紅色和服的小翼,用圓滾的大眼睛抬頭望著我。


    「……你要去哪裏?東西剛才都已經買完了不是嗎?請你待在房間裏。」


    小翼有些意外,但語氣間卻有著平常沒有的溫暖。


    「葉隱和杉井的截稿日都過了吧。」


    我跪下來,看著眼前的小翼。


    「……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麽?」


    「飯綱的事。亞裏沙拜托你的吧?要我們大家多關心飯綱。」


    「我不能跟杉井說。」


    這位善良的座敷童,似乎不打算撒謊。所以我把手搭在她的雙肩上,看著她的眼睛。


    「小翼是座敷童,所以這棟公寓裏,哪個房間發生什麽事,你多少都知道吧。」


    「……那又怎麽樣?」


    座敷童想從我的手中掙脫,所以我更用力抓住了她。


    「那天早上——那頭大白狼來找飯綱的時候。你記得吧?飯綱把狼帶到一o三號房。傍晚時,飯綱說它已經迴山上去了,那是騙人的吧?」


    要是大家說謊的功力能夠再好一點,我想,我就能等到一切都結束之後,才恍然大悟。


    「飯綱沒有分精力給那頭狼,而是反過來對吧?」


    那頭白狼,大概是因台風引發土石流而死的末代狼群們,聚集而成的遺誌集合體。為了


    給予飯綱最後的精力。


    飯綱接收了,所以尾巴才會出現白毛。


    那是同胞們送給她的最後的禮物。隨後,那頭白狼就消失在一o三號房裏。


    小翼的眼眶微泛淚光,我深深明白,我的推測分毫不差。


    記得飯綱的狼群,已經消失了。


    所以,很快的——飯綱也會消失。


    小翼低下了頭,在我的雙手間微微搖著頭。我咬著嘴唇起身。為什麽?為什麽什麽都不肯跟我說呢?


    「杉井要是知道了,」小翼低頭呢喃。二曰定會驚慌失措,哭喪著臉,擔心到連自己的稿子都不想寫,無意義的四處奔走,搞得自己滿身是傷。」


    「這還用說,因為——」


    「葉隱說不想看到你那個樣子。」


    我說不出話來,呆立在原地。


    「讓你擔心,她也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她希望,至少最後,你能盡量待在她身邊,做飯給她吃,她可以寫完小光你想看的下集的稿子,這麽一來——」


    小翼的聲音再度變得柔弱,被遠方的車聲給吞噬了。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真的……」


    小翼沉默的搖頭。我推開她嬌小的身體跑了出去。一路上,我拿出手機摸索按鍵,同時穿過雜司穀的昏暗坡道,往車站方向跑去。打


    了第六通,亞裏沙才終於接了電話。


    「小光?」


    「我全都知道了。飯綱的耳朵已經變透明了。亞裏沙你現在在哪裏?」


    電話的另一頭,聽起來有些驚訝。接著,她努力壓抑住聲音說:


    「……我在神保盯。我已經跟我的師父談過了。」


    對了,飯綱是管狐的同伴,陰陽師應該有辦法。但她的下一句話,卻將我打入無底的深淵。


    「師父說沒辦法。要是一族滅絕,沒有任何人記得自己的話,精靈也隻有邁向滅亡一途。」


    「可、可是,我們不是還記得她嗎?飯綱也有很多人類的朋友啊。」


    「妖怪有妖怪的生存方式。飯綱是狼群在不想滅亡的心願下,形成的結晶。與此相比,人類的心願實在是太渺茫了。」


    太渺茫了。我們的心願無法讓飯綱留下來,是這個意嗯嗎?怎麽會?我的胸口現在、現在是如此疼痛。我耳朵緊貼著幾乎快被我折斷的手機,繞過寺廟的轉角,奔跑在轉彎的車道上。


    「就算這樣,還是要、還是要想辦法啊!」


    「我正在努力。小光,所以我才會請你陪在飯綱身邊呀。」


    「我、我不要,好像我們在珍惜最後的時光一樣,我不要——」


    「就算是飯綱的要求,你也不願意嗎?」


    我蓋上手機。是飯綱說的嗎?因為怕我擔心,所以她想隱瞞我到最後嗎?她以為隻要像平常一樣叫我煮飯,找我抱怨稿子寫不出來,她就能開心的直到消失前一刻都一直陪在我身旁嗎?開什麽玩笑!她把我當成什麽了,她以為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看到家庭餐廳的看板。我跑上樓梯衝進玻璃門裏。坐在禁菸席,桌上堆了好幾本書,正讀得出神的艾姆和屍鬼同時抬起頭來。


    「……唉呀,」屍鬼苦笑。「似乎穿幫了。」


    他們想把那堆書藏起來,我看到當中有民俗學與民間傳承,還有動物學,以及一些可疑魔術和都市傳說的書。艾姆正在看的是藥效植物的圖監。


    這兩人也在努力尋找方法嗎?為了幫飯綱。


    完全不告訴我一聲。


    我把手放到桌上,書山差點崩塌。艾姆慌忙撐住後說:


    「辛吉司多陪在她身邊吧。不如趁現在趕快生個小孩。」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因為,連我們都束手無策,辛吉司能做的,也隻有幫她做飯而已吧?」


    話是沒錯,但是……


    「把精力送人別人體內是我的專長,不過這次有點『難困』,也不能一直做活塞運動。畢竟那是關係到一個物種存亡的力量。因為我們不是狼,光靠五、六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大概要一萬人,才抵得上一頭狼的力量吧。」


    是這樣嗎。我們希望飯綱活下去的心願,隻不過是一滴草露而已?


    「……要是這樣下去,飯綱還有多少時間會……?」


    「消失」這個詞,我說不出口。屍鬼闔上書,搖頭說。


    「不知道。慢的話可以撐一、二個月,快的話大概一個禮拜。」


    我握住桌邊的手不斷發抖。為什麽這兩個人能夠如此冷靜。為什麽隻有我像個傻瓜一樣手足無措,心痛不已呢。


    屍鬼冰冷的死者之手,溫柔地放到我的背上。


    「小杉井。」


    那雙凝視我的雙眼,就跟海一樣深沉。


    「因為我們是『這邊』的人。生於夜晚,沒於朝霧。我們沒有壽命,所以能夠無止盡的活著。因為我們的存在,是維係在某種奇怪的力量之上,所以就算突然消失也不足為奇。現在能真正擔心小飯綱的人,大概隻有小杉井你了。」


    被屍鬼觸摸到的地方,我確實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


    我是活著的,這股確定與不確定感,一直存在於我靈魂的深處,比妖怪們還要更深。


    「如果小杉井陪在小飯綱的身邊,她的形態或許可以多保留一段時間。雖然我不知道能延長多久,或許無法給她任何慰藉。但是她,大概也想永遠跟小杉井在一起吧。」


    「我隻能……隻能做到……」


    我隻能做到這樣嗎?


    「這隻有小杉井做得到喔。」


    「我知道。可是……」


    我揮開屍鬼的手,走向店門口。蝶妮子剛好端冰水要來給我,我倆擦身而過。


    (插圖)


    「……那隻狗,以後不來了嗎?」


    蝶妮子在我身旁停下腳步,麵無表情的低語說。我無力的點頭。


    「是嗎。原來小說家什麽也做不到。」


    蝶妮子的話,就像無數的冰針刺入血管裏一樣。我無法忍受,跑出店外。


    「你跑哪去啦!快做消夜給我吃!」


    飯綱察覺到我的氣息後,打開房門生氣地說·但她注意到我的臉色很不好,彎下腰,抬頭看著我。


    「……怎麽了?小光。」


    我伸手輕輕抓住飯綱的三角大耳。已經可以清楚透視到我自己的手指。飯綱突然羞紅地撥開我的手。


    「你、你、你幹嘛啊!別亂摸,我的耳朵很敏感的!」


    「抱歉……因為它變得好透明。」


    「咦!啊、啊?」


    飯綱趕緊把後麵的頭發撥鬆,接著用雙手藏住耳朵。


    「透、透明?你在說什麽?」


    「為什麽你不跟我說?一直瞞著我。」


    飯綱縮迴房間,打算關上門時,我慌忙把身體塞進門縫中。


    「小光你幹嘛!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飯綱用鍋子蓋住頭,蹲著把尾巴塞入裙子裏,拚命想隱藏。我跪坐在她麵前。


    「我已經聽亞理沙說了。」


    「啊!嗚——」飯綱跌坐在地,開始語無倫次。「不用小光擔心啦。下集的稿子我也有慢慢在寫。」


    「我不是擔心小說,我是擔心你。」


    「什麽啊,你是不是因為我每次都要你做飯,怕我吃了不付錢所以生氣了?好啦,我知道了,趁現在我們趕快把錢算一下。」


    「我不是在說這個!」


    我抓住飯綱的雙手大喊。


    「你就要消失了耶!為什麽你還能一臉不在乎,還想跟大家一起騙我到最後?你知道我有多擔心——」


    「因、因為小光會大驚小怪嘛!要是你哭喪著臉,我也會很困擾。哎呀,不要一臉快哭的樣子嘛。我、我也不是你說的那樣。隻是想一起吃飯,陪我一起玩,然後在不知不覺間咻——的消失,這樣比較像我吧?我、我沒哭喔?笨蛋,別露出這種表情!」


    飯綱說著說著,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她拍打著我的胸口,企圖掩飾。我也感覺到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喉嚨中,有一股難以忍受的炙熱。我低下頭來,幾滴淚珠嘩啦落地。那是我的淚水?還是飯綱的淚水呢?我不知道。飯綱把頭挨近,和我的額頭相貼。


    「小光隻要做飯給我吃就好了,不用操心別的。我原本想瞞著你的,你現在像個小鬼一樣哭哭啼啼的,要我怎麽辦。」


    飯綱濕潤的鼻音落在我們之間,混雜著淚水。


    接著,抽泣聲持續了片刻。


    我們緊貼著額頭,不知過了多久。


    「……我不要。」


    我的喉嚨發出了哽咽的聲音。


    「我不要飯綱消失!」


    飯綱在我的額頭上磨蹭。


    「……你這樣說,我也很困擾……」


    「就算消失了,飯綱你也不在乎嗎?」


    「怎麽可能不在乎!」飯綱一記頭槌,痛覺讓我的腦門深處都麻痹了。「可是,這是沒辦法的


    。狼族的各位,最後努力地把大量的精力送來給我,我、到消失前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喔!難到這段時間裏要我跟小光每天以淚洗麵嗎?我討厭那樣。」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可是!


    飯綱把我推開。


    「我還有稿子要寫!小光也快點把自己的寫完!然後做飯給我吃!除此之外你根本什麽都做不到!」


    (插圖)


    「飯綱!」


    裙子和尾巴一甩,狼的背影消失在寢室的門裏。我把手放在她剛才站的位子上,感覺她殘留的體溫,半晌無法起身。


    除此之外,我什麽也做不到。我隻能寫小說跟做飯而已。沒錯,就是因為我什麽都不會,才會成為作家。然後,和飯綱相遇。


    我爬著離開飯綱的房間。我的房間裏,筆電發出細微的低鳴,一直等待著主人的歸來。我無力地趴在床褥上,螢幕的亮光照著我的臉龐。我碰到鍵盤,螢幕的畫麵切換迴我修改到一半的稿子。


    到頭來,我能做的隻有這個。


    平常我隻要讀稿子,就會想睡、想玩遊戲,不然就是想看之前看到一半的書,但唯獨此時,文章宛如自指尖不停滿溢而出似的。敲鍵盤的手指停不下來。


    改稿一直不順,如今卻靈感湧現,不停推栘而去。這工作是多麽無情啊,我心想。就算你的心情再怎麽糟糕,隻要整個人沉浸在自己所打的文字陣列中,腦中就會隻想著該如何讓讀者高興、哭泣和入迷。隻要能逃避現實,就連故事中的血與痛,也會感到無盡的甜美與溫柔。


    天快亮時,我寫完了二稿。當我要發郵件給責任編輯時,我才驚覺手指關節疼痛不已。已經紅腫了。


    我修稿修到這種地步嗎。


    確定郵件送出後,我趴在坐墊上就這樣昏睡過去。


    傍晚,責任編輯的電話吵醒了我。


    「稿子我收到了,怎麽迴事?我之前說截稿日提前,有一半是開玩笑的。」


    「開玩笑的!虧我還拚命趕出來,你真是!」


    「也有一半是認真的。而且,如果開個玩笑可以讓杉井老弟早點交稿的話,以後也用這招好了。」


    「拜托,這種事千萬別再開玩笑了,會出人命的。」


    我再次無力地癱坐在坐墊上。


    「我剛才稍微看了一下,如果初稿能寫這麽棒就好了。那麽,辛苦你了。我仔細看一下再打電話給你。你稍微休息一下吧。你隔壁那位大概也到極限了,兩位休息一陣子吧。」


    我心不在焉的看著楊楊米,接著換一支耳朵聽手機。


    「……那個,飯綱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那家夥,有跟自己的責任編輯大媽說過自己會消失的事嗎。


    「嗯?有、有。我聽說了。公司專屬的陰陽師也全數動員了,不過還是束手無策。我很遺憾,希望下卷會是本好作品。」


    就這樣?


    就這樣而已嗎。一瞬間,我心中湧現一股衝動,差點沒把手機捏爛。但那股衝動,隨即滴落在潮濕的榻榻米上,溶解而去。責任編輯的語氣很平常,與其說一堆冗長無用的哀悼文,這樣聽起來反而輕鬆。


    「因為我們是編輯,把稿子做成書是我們的工作。」


    「說……說的沒錯。」


    「我們沒有其他幫得上葉隱的地方,隻能做出一本好書,全力銷售它而已。」


    那我呢?我能為她做什麽?


    電話掛斷了。我在夕陽西下的房間裏,和開著的筆電獨處。隔著牆壁,我聽到一陣陣有如落在白鐵皮屋頂上的冰雹般的打字聲。


    蝶妮子也說過。小說家能做的事,除了寫小說以外——


    我無意間伸出的手指,停在鍵盤的方向鍵上。


    我,能做的,事情。


    這支手上,唯一殘留的能力。


    我的腦海中,各種要素互相摩擦,逐漸咬合。劇情概要伸出無數的繩索,相互連結,慢慢交織成一個網絡。


    這種情況相當罕見。以某種層麵來說,也是一種可怕的感覺。這一瞬間,支配我的感情的,不是哀傷,也不是掛念飯綱的心情,更不是無力感所誘發的憤怒。我隻想著一件事。


    這,似乎很有趣。


    我覺得想吐。我摩擦自己的大腿,消除伴隨而來的惡寒。快想。我做不到其他的事情,所以快思考。


    我拿起電話,想再撥電話給責任編輯時,手指停了下來。這太強人所難了。剛交出去的稿子都還沒校潤完,他不可能有時間的。對了,還有屍鬼。之前她跟我說的那個。還有——


    我能做到嗎?真的可以嗎?


    但我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我打了通電話給屍鬼。


    「……啊,是我,昨天很抱歉。呃,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對,就是上次說的那個ga文庫的事——」


    那一晚,我熬夜連續想了四個劇本,耳朵都快流出奇怪的汁液了。我偶然看向窗外,天早已亮了。這麽說來,我好像兩天沒去找飯綱了。但是沒辦法,我們現在還不能見麵。在我找出解決的辦法之前。


    我整理好企劃書寄出去後,稍微衝了個澡,洗掉眼皮內沉積的睡意。吹完頭發後,我努力從壁櫥裏抽出一件像樣的衣服,打點自己的儀容。我抓著手機和錢包正想衝出房門時,一個紅色身影突然瞬栘出現在玄關。我向前傾倒,抓住門把。


    「你想去哪裏?」


    在我的腰部附近,小翼抬頭盯著我說。


    「葉隱不是說希望你一直陪在她身邊嗎?」


    「我要去赤阪討論事情。」


    「赤阪?」


    「對。我要去softbaive。」ga文庫的編輯部。


    我過去跟這家出版社沒有來往,小翼聽到不免一臉訝異。


    「為什麽要去那裏。你有準備早餐給飯綱嗎?她肚子的叫聲連一樓都聽得見。」


    「抱歉!小翼,能不能幫我拿點東西給她吃?我冰箱裏有做好的麻婆豆腐,隻要再煮些飯就好。」


    「為什麽要我做,而且杉井到底有什麽事?」


    「真的很抱歉,我現在趕時間,之後再跟你說!」


    我穿過小翼身邊跑出房間。我快步下樓的同時,打了通電話到ga文庫的編輯部。


    「……是,是,我現在過去拜訪您。好,這次真的麻煩您們了。啊,好的,沒問題,我一個禮拜就會寫完,是,是——」


    這要感謝屍鬼。我沒想到隔天對方就會來電找我洽談。平常根本不可能。我掛掉電話,朝著車站跑去。


    過午開始,連續三小時緊湊的洽談結束後,我迴到公寓已經是傍晚五點了。在房裏換了衣服,我依照飯綱的要求炸了大量的天婦羅,把它們隨意倒入鋪了廚房紙巾的大碗公裏。接著我把碗公放在筆電上,踢了隔壁的房門。


    門開了一個縫。無精打采的三角耳和幾分惶恐的眼神,出現在門縫中。


    「……吃的?」


    「嗯。我可以進去嗎?」


    「那、那個,」飯綱的耳朵不安地抽動著。二剛天的那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那時候我也有點亂了手腳,哈、哈哈哈,我跟你之前沒鬧得這麽嚴重過,對、對吧?」


    我把話吞了迴去,從縫隙中鑽進去。飯綱有些膽怯地向後退了一步,她似乎已經不打算藏住雪白的尾巴,這天她穿著熱褲和無袖上衣,纖細柔弱的雙腳,感覺相當刺眼。


    聞到味道又靠了過來的飯綱,看到碗公裏頭的東西後,啞口無言。


    「……你真的準備天婦羅給我吃啊。量還真多呢。」


    「不多做一點浪費油啊。快趁熱吃吧。」


    「幹嘛拿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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