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葉隱飯綱


    過去曾經聽說,小說家界幾乎都是妖怪。那是我獲頒新人獎之前的事情了。


    聽說有人一天平均可以寫八十張稿紙,最快三天就完成一部長編作品:也有人每半年就會把一輛法拉利丟進海裏,隻為了紆解壓力:還聽說有人每次拿到版稅,體重就會暴增三十公斤,等到下次寫作時又會再瘦迴來。這些內容就算是斷章取義,也會讓人覺得這些人就算被稱為「妖怪」也當之無愧。


    我想,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就算靠寫小說糊口的人當中,有幾隻這種程度的妖怪也不奇怪。


    因為你絕對想不到,裏麵會有「正牌」的妖怪吧?


    *


    我搬到現居的池袋公寓,是在我開始靠搖筆杆維生後不久的事情。以前住的地方,右邊的中國人夫妻整天都在吵架(那棟公寓應該是獨居專用的耶!):左邊看起來像是大學生的男鄰居,三不五時就會帶女國中生進房間大吵大鬧,搞得我完全無法工作。


    因此我才會搬到交通方便、環境幽靜的新窩。從此寫稿就可以振筆疾書了……我真是想太多了。因為住在我隔壁的,可是葉隱飯綱呢。


    「小光,喂喂!小光,我們去打麻將啦,我不想工作了。」


    星期一下午,我正邊打瞌睡邊修稿的時候,飯綱一如往常地隨便進到我的房間,戳著我的背說。


    「你今天寫幾張了?」我瞪著液晶螢幕問。


    「我買了幾張大豆和小麥之後,買價又跌了,不過還是有賺。」


    「誰在跟你說期貨交易啊?你是五月出書吧!你想把截稿時間往後延幾次啊?快點工作吧你!」


    「割羊毛的工作我倒是有在做啦!」


    「現在不是玩網路遊戲的時候吧!」


    我不禁用力蓋上筆電,如跳躍般在坐墊上猛轉一圈麵向她。結果,我看到了在超近距離內死命注視著我的飯綱的臉,嚇得仰躺在地。她那黑白分明、不知世間汙穢為何物的清澈大眼,加上映襯肌膚的山茶色朱唇,以及小巧臉蛋旁的棕色發流——光這樣看,她隻是個十七、八歲、帶有異國情調的女孩,不過把視線稍稍往上栘,就會發現她的頭頂上有兩個三角形、像小狗一樣抖擻的耳朵。平常飯綱的精神鬆懈下來時,那摻雜茶灰色和白色的毛耳朵就會表露無遺,這就是貨真價實的妖怪的證明。


    「你看,因為我是狼,所以我最近在想,狩獵綿豐才是我的本業。小光也來玩網路遊戲嘛,很有趣喔!」


    飯綱搖動著牛仔褲下露出的漂亮毛尾巴,左右拍打著坐墊和楊楊米,眼神透露出光芒。附帶一提,她現在迷上的網路遊戲隻要狂點滑鼠就可以割羊毛,是個相當枯燥乏味的遊戲。這到底哪裏有趣啦?


    「所以小光才會不受女生歡迎,因為你的野狼度根本不夠。一起來割羊毛,培養男子氣概吧!」


    喂,你是女生吧!


    「我說,你叫『飯綱』吧?這名字不是管狐啦(注1)、鼴鼠啦、貂之類的別名嗎?應該不是狼吧!」


    飯綱聽到這句話,頭發和耳際的毛都倒豎了起來。


    「你、你在汙辱我啊!我可是瀕臨絕種的高貴日本狼後裔耶!」


    她用坐墊毆打我。


    「不是管狐,是管狼!鼴鼠?別把我跟那種四處亂爬的小東西混為一談!那種低等靈體是不可能有腦袋寫小說的!」


    「好痛,我道歉就是了,快住手!灰塵會亂飛啦。」


    我一邊護著筆電,一邊從飯綱的激昂情緒中逃脫,躲到牆邊避難。


    是的,她跟我是同行,我們是同期得到新人獎的作家。她是個不寫稿,沉迷股票、柏青哥和網路遊戲的廢柴人。不對,她不是人類,應該是廢柴妖怪才對。她不管睡著還是醒著,滿腦子都隻想著如何才能拖稿和賺錢。


    (注1:又稱飯綱,是住在竹筒裏的一種妖怪。管狐也是鼬鼠和貂的別稱。)


    「沒想到小光都把我當成雪貂看待呀!我身為末代狼,為了瀕臨絕種的同胞們拚命在出書


    呢!」


    「那快寫稿啊。」


    「呀唿。」


    飯綱突然離開坐墊,像隻打架失敗的小狗一般,癱趴在楊楊米上。抖擻直立的耳朵和晃動的毛尾巴也垂了下來。


    「因為我累了嘛。」


    你不是才剛起床嗎?


    「那你的同胞該怎麽辦?話說迴來,日本狼不是已經絕種了嗎?」


    「並沒有!」


    飯綱瞪大了眼睛,挺起身子坐起來。


    「那麽想的隻有人類而已!我們還活在栃木縣(注2)的深山裏!我是狼族的精神象徵,我的存在就代表著其他地方還有我的同伴。等我用股票把版稅增值到二十億元之後,我打算用一半的錢來創立野狼救濟基金呢!」


    「那你就先寫稿吧。」


    「呀唿。」


    (插圖)


    (注2:位於東京北方,是日本東部最大的一縣。)


    飯綱又擺出了敗犬的姿勢。


    「小光老是說這麽過分的話。真希望有人能溫柔地對我說:『你不寫稿也沒關係唷』。」


    「你不用寫也沒關係。隻要你拖稿的話,搞不好我的稿子可以提早到五月發行呢!」雖然這不大可能。


    飯綱用坐墊把我毒打一頓後,打開了窗戶。一抹雲朵黏貼在青空中,一月的寒風吹入室內。


    「你要去哪啊?不迴房間嗎?窗戶關起來,我會冷。」


    「不管你了。小光是笨蛋。我要去打柏青哥。」


    最後用尾巴賞了我一巴掌後,飯綱就從窗邊跳了出去。這裏雖然是二樓,不過狼的後裔不用擔心這個。


    我目送穿過內院跑去的飯綱她那搖晃的尾巴,轉身歎了口氣,背著手把窗戶關上。


    她把手機遺忘在剛才坐的地方。這是什麽意嗯?要我幫她應付編輯打來的電話嗎?饒了我吧。


    *


    我和飯綱出書的出版社,主要出版以青少年讀者為主的文庫版小說。不知為何,裏麵的作家都是惡靈或妖怪。隻有我是人類而已。


    直到現在,我才能冷靜地說明這一切。當然,我獲獎時根本毫不知情,頒獎典禮當天第一次遇見飯綱時,也以為她隻是個普通的女孩,雖然外表看起來不像日本人。那是因為她把耳朵和尾巴都藏得很好。


    我知道真相,是在典禮會場的飯店廁所裏。典禮彩排結束後,我衝進廁所,結果看到飯綱靠在最深處的牆壁上,不知道在做什麽。我和她對上眼後,定格了好一會兒。我看見她的頭發之間冒出了像小狗一樣大大的耳朵,裙子下麵也伸出的毛茸茸的尾巴。這、這家夥是怎迴事?為了接下來的正式頒獎典禮,她想cosy來炒熱會場氣氛嗎?


    飯綱早我一步迴過神來大叫。


    「你、你怎麽進得來!」


    讓發愣的我迴過神來的,就是這句蠢話(現在想起來也真是滿蠢的)。


    「這邊是男生廁所。我才要問你怎麽在這裏?」


    是說,那動來動去的尾巴和耳朵是用了什麽機關啊?


    「因為女生廁所有人嘛!我明明布下了結界啊,怎麽會!」


    「結、結界?那是什麽?」


    「夠了、你快出去——」


    此時我身後傳來腳步聲,飯綱豎直了耳朵。有人要進來了!


    飯綱的反應就跟狼一樣(不,她本來就是狼)。她抓住我的手,打開一旁的門衝了進去。


    「……等等,為什麽我也要——」


    我話說到一半,飯綱就用她冰冷的手搗住了我的嘴。


    「別出聲!小心我咬死你!」


    飯綱耳語說。我心想,沒想到這麽大的飯店,廁所居然這麽窄。仔細一看,原來這裏是掃具間,我的身體和拖把、通便器(就是水管塞住時用的東西)、抹布,還和飯綱的身體緊密貼合,近在我眼前的飯綱的毛耳朵不停地在發抖。該不會從編輯來電通知我得獎開始到現在,都隻是我的夢吧?


    再加上來廁所的人絡繹不絕,讓我們想跑也跑不掉。


    「……就是因為你進來的關係,害結界被打破了!」


    飯綱在我胸前生氣地說。隻要往下看,就會在極近的距離內被她的眼眸吸引,這讓我感


    到胸口微微的悸動,抬起頭來小聲問:


    「所以,結界到底是什麽?」


    外頭終於沒有人了,飯綱把我推出門外,一臉生氣地告訴我。她剛才因為藏住耳朵和尾巴的法術快失效了,隻好跑進無人的男廁裏,同時在門口布下結界,在廁所裏重新施展法術藏住它們。所謂的結界,就是一種「讓人怱略該地點,因而不會靠近」的東西,對她這類妖怪而言,是要藏身在世間所必備的基礎技能。這麽說來,我剛才真的沒發現旁邊就有男廁所,還跑去問櫃台小姐,好像有人告訴我廁所在二樓吧。


    ……不對。


    「妖怪?」


    「我不是說了我是狼精靈嗎?看到我的耳朵還不懂啊?白癡啊?」


    「你、你,你是說真的嗎?這不是小說才會出現的情節嗎?」


    就算得獎作品是以青少年為對象,寫作範圍比較廣,也不會有這麽扯的事吧?


    「結界這種東西你也會吧?啊,不對,難道你是幽靈係,不是妖怪係?」


    「……什麽?」


    頒獎典禮結束後,我的責任編輯告訴了我。


    「啊,抱歉、抱歉。我沒跟你說嗎?我們出版社的作家都是些妖怪、幽靈、魔物之類的,很有趣吧?」


    哇哩咧,我根本沒聽你說過!


    「……該、該不會連編輯部也淪陷了?」


    「啊哈哈,編輯部還好,大概有一半是人類。我也是人類啊。」


    「根本一點都不好!」


    「杉井老弟你很難得呢,因為你是普通人類。你為什麽會得獎來著?我記得好像有個什麽原因。」


    「請等一下,你們決定得獎作品前,真的有仔細看過大家的稿子嗎?」


    責任編輯突然變臉,劈了我的額頭一下。


    「沒禮貌!這可是賭上出版社命運的新人獎甄選耶,並不是隻靠妖氣計測出的數值來決定的。」


    「妖氣計是什麽?別若無其事地增加讓我感到不安的字眼好嗎!」


    「一部好的作品,不但內容精彩,它的氣也會有所不同。如果用妖氣計來測量的話,上頭的指針也會跳個不停。打電話給作者本人,發現幾乎都是妖怪。你說,這真的很巧對吧?」巧個頭咧。日本的妖怪有這麽多嗎?話說迴來,你們真的用那玩意兒測過嗎?在這間出版社寫作真的沒問題嗎?一瞬間,我考慮乾脆迴去當飛特族算了。


    ……那個頒獎典禮,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


    「討厭死了。那一台好無聊喔。根本不會中,害我輸了兩萬塊。」


    跳出窗戶後過了兩小時,當我正在享用遲來的午餐時,飯綱跑了迴來,和剛才一樣再次趴在楊楊米上。剛從柏青哥店迴來的她一身菸味。我把菲比詩(注3)噴在毛巾上,替她擦拭頭發和尾巴。之前有一次我直接噴在她身上,下場是被她抓傷。


    對了,為什麽會迴我的房間啊?你的房間在隔壁吧。


    「你該戒掉柏青哥了吧?」


    (注3:fedreze,品牌名,一種空氣清新噴霧。)


    我說完,飯綱突然起身,斜眼瞪著我說。


    「要是戒了,線上遊戲在維修的時候,我就隻能寫稿了耶。」


    那你就寫啊!


    「我不管怎麽寫、怎麽寫,故事都沒有進展。努力敲了六小時的鍵盤,迴過神來內容居然比之前還要少?怎麽會這樣?這是苦行嗎?我沒做什麽壞事,為什麽要遭受這種報應……」


    飯綱哭喪著臉,像尺蠖(注4)一樣在我身邊爬來爬去。


    「還是羊咩咩好。隻有豐咩咩不會背叛我。滑鼠點一下就一定割得到羊毛。」


    「人生都耗在線上遊戲,這樣很愉快嗎?」


    「當然愉快啊!如果截稿日永遠不會來就好了。」


    「截稿日不來,就不會有收入喔。因為發售日和匯款日也永遠不會來。」


    「那我還是投入商界好了。那邊資金一籮筐,我要到俄羅斯商界靠投機賺大錢,然後玩一輩子。小光,再會啦!如果兩年後,變成新興富翁的我在新宿遇到了無業遊民的小光,我會雇用你當我的司機。所以在那之前,你要先考到駕照哦!」


    飯綱說完,像螺旋槳一樣旋轉著尾巴跑出我的房間。不過,我們下次再見,不是在兩年後的新宿,而是在兩分鍾後我房間的玄關處。一對灰色的三角耳朵悄悄地從房門縫隙伸了進來。


    「……喂喂,小光,俄羅斯在哪裏啊?」


    (注4:尺蠖蛾的幼蟲。)


    「虧你這樣還進得了大學啊?」因為是理科嗎?


    *


    每年到了一月,我們這群個體戶就會一臉黯淡地和各種單據大眼瞪小眼,準備申報所得稅。因為我沒有確實記帳,所以我必須花一整天的時間整理過去一年間隨意塞在資料夾裏的收據。特別是在超商買周刊漫畫雜誌時,都會順便買些別的東西,整理起來非常麻煩。


    「為什麽小光買jump的時候都一定會買炸雞君red啊(注5)?你不膩嗎?」


    「每個禮拜都很想吃一次啊……等一下,你怎麽會在我的房間?」


    不知何時,飯綱的頭從暖桌前伸了出來,尾巴則在相反方向。


    「因為我的房間沒有暖桌啊。」


    「有錢買股票,怎麽不買個暖桌啊!還有,別弄亂我的收據。」別故意把我買快樂天(注6的收據特別排出來。


    「買a漫雜誌的錢還想拿來抵稅,小光還真是大膽啊!我也想學習一下。」


    「看村田蓮爾的插圖來療愈自己有什麽不對。你快出去啦!」


    飯綱不悅地瞪了我一眼,整個人縮進了暖桌裏。下一秒鍾她朝玄關方向探頭,反方向露出尾巴,扛起暖桌開始朝玄關移動。


    (注5:日本便利商wson販售的炸雞塊,有原味、red辣味和起司三種口味。)


    (注6:日本的成人漫畫雜誌。)


    「別綁架它!」


    「別抓我尾巴!」


    飯綱胡亂揮動尾巴揮開了我的手,也順帶把榻榻米上的收據弄得一團亂。這家夥,看你幹的好事。


    「元月七號都過了,小光那種少如淚滴的年收要算到什麽時候啊?那種小錢隨便算算就好了。對了,就是明天喔,你有看mothers吧?」


    「mothers是什麽?」明天?明天有什麽事?


    飯綱看著我愣了兩秒。眼看她的臉上漸露怒色。


    「你、你、你忘了嗎?」


    「呃,抱歉,你指的是什麽?」


    她連耳朵內側的白毛都豎了起來,這是她真的抓狂的證據。


    「我真不敢相信,你這個絲瓜頭!去死吧白癡!」


    飯綱把暖桌翻倒後站了起來,一把抓起了腳邊的收據朝我頭上扔了過來,接著轉身飛奔而出。


    房內隻剩下我一個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看著被打開的房門,整整呆在原地五分鍾。


    過於寒冷的空氣讓我打了一個噴嚏,我終於迴過神


    來把暖桌複原。


    那家夥是怎麽迴事,怎麽突然生氣了?mothers?她應該是說東京證交所m0thers(注7)吧。新興的股票市場。不過跟我有什麽關係?我又沒在玩股票。還有兩天——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嗎?


    我想不起來,我定到玄關探頭看著走廊,瞄了隔壁房間一眼。已經晚上七點了卻沒有開燈。飯綱剛才似乎沒迴房間,直接出門了。我也把筆電放進袋子裏,離開了房間。


    我們住的公寓,徒步到池袋車站東口約有十五分鍾左右的距離。位於雜司穀所以格外安靜,相對地也很破舊。為什麽要搬來這種地方,是因為鬼子母神堂(注8)附近的一間家庭餐廳,就是我們工作的地方。


    「之前我就一直想問了,為什麽小說家都不在家裏工作呢?」蝶妮子的咖啡壺拿得超級高,邊把咖啡倒進我的咖啡杯裏邊問。順帶一題,蝶妮子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這間家庭餐廳的店名有「蝶妮(注9)」二字,而她剛好是這間餐廳的服務生,就順口這麽叫了。她的本名我並不清楚。


    「唉呀,雖然這樣說對這家店很抱歉,不過我在家的話就會想要上網……」


    「嗯哼,不愧是無法融入社會的人。」蝶妮子還真冷淡。


    (注7:marketofthehigh-grouthandemergingstocks的縮寫。)


    (注8:祭拜鬼子母神的廟,為小孩和安產的守護神,也能防止盜難。)


    (注9:指連鎖的denny’s餐廳。)


    她不管怎麽看都比我小,應該剛滿二十歲沒多久,乍看之下她好像是個可愛又直率的女孩,不過她那傲慢無禮的態度可是無人能及,要是教她接待技巧的主管看到她的這種態度,大概會把她吊死吧。當然,她這種態度隻有針對我們而已。


    這間位於池袋的家庭餐廳,晚餐時間店裏竟然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客人。因為先前以飯綱為首的妖怪作家們成群跑來店裏大吵大鬧,最後他們索性布下結界讓外人看不到這間店,結果搞到一般客人幾乎都不會上門光顧。


    「咦,今天怎麽沒看到其他人?那隻小狗不都跟你在一起嗎?」蝶妮子說。要是飯綱知道自己被叫做小狗,肯定會火冒三丈吧。


    「我以為她先來了,所以我才過來的。」


    打手機給她也不接。有必要氣成這樣嗎,飯綱?


    「你的朋友裏麵有很多那種妖怪吧?你知道有什麽方法可以驅逐他們嗎?」


    蝶妮子突然把臉靠過來問。


    「驅、驅逐?」


    「這一年來我試過很多方法。像是在聖代裏加入驅邪的鹽巴、在烏龍茶裏溶入硼酸球(注10)、在可樂裏頭加入墨汁,還有在三明治裏頭加菸灰。」


    「喂,等一下!」我差點把咖啡噴到筆電上。「開玩笑,你想殺人啊!」


    「別擔心,你的咖啡跟平常一樣,隻加了辣椒醬而已。」


    (注10:一種弱酸性的無機化合物,可用來殺蟑。)


    「什麽啊。不是香煙的話我就放心……個屁啦!你把客人當什麽了!」


    「別這麽大聲,很吵呢。」


    「反正又沒其他客人,我還沒說完——」


    「什麽?也不想想沒客人是誰的錯。」


    蝶妮子右手拿著咖啡壺,左手揪住了我的衣領。她以可怕的怪力,讓我的屁股離開椅子有十公分之多。


    「那、那個,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


    「下次bgm改播佛經好了。」蝶妮子說完把我丟迴椅子上。


    「唉呀,他們是妖怪,我想佛經應該沒什麽用……」


    「你們這群不光隻有妖怪,應該還有幾隻類似強屍的東西吧。」


    「啊——不死係的——」


    此時,通知客人上門的鈴聲響起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一位肌肉結實,身材曼妙的運動型大姊,她以破竹之勢穿過自動門飛奔進入店裏,一看到蝶妮子就立刻攤開雙手跑了過來。她名叫風姬屍鬼。身上的上衣和超短迷你裙都是黑色係的,腰帶上綁了一堆品味怪異的髑髏銀飾。


    「蝶妮子好久不見!最近好嗎?」


    蝶妮子快被抱住的瞬間,開始詠唱不動明王的真言:「南無三滿多縛日羅年憾。」(她怎麽會知道這種東西。)屍鬼聽到馬上退開。


    (插圖)


    「討厭,別念真言嘛!我的肌膚會融化的。保養是很花工夫的!」


    「你看,對她很有用。」蝶妮子有些高興。「強屍作家,要點什麽?」


    「我要起司漢堡肉咖哩局烤、楚蟹義大利麵、玫瑰果茶還有草莓千層酥餅。還有我不是一直跟你說,我是食屍鬼,不是強屍嗎。」


    「隻是腦袋腐爛跟腦袋朽爛的差別不是嗎。」


    蝶妮子丟下這句狠話,迴到了廚房。


    「嗯——那種話中帶刺的個性真可愛。」


    屍鬼坐在我對麵,對蝶妮子的背影投以熱情的眼光。


    「你最近很少來,怎麽了嗎?」我問。


    「最近一直在討論遊戲的劇本。因為是認識的,推不掉。」


    屍鬼也是同行,不過她很吃得開,從很早以前開始她就寫了不少劇本。


    「就是因為這樣害我最近一直熬夜,肌膚都失去彈力了,真傷腦筋。」


    你是食屍鬼吧?早就掛了!我一直忍耐不去吐嘈她。


    「所以杉井,讓我咬一口吧。」


    「我才不要。」


    「唉——被我這麽美麗的大姊姊說『想把你吃掉』,大部分男生都會高興地說0k耶!」


    「那你就把那些男生抓來吃掉不就得了。」


    「這麽一來,那些男生會流血流淚,搞不好還會死掉呢。」


    「我也會流血流淚、也會死掉啊!你把我當什麽啦?我可不是屍鬼的緊急備用乾糧!」


    「應該說是無情的食物(注11),因為你沒血沒淚的。」


    「說的還真好,不過,別開這種隻有印刷品上才看得懂的玩笑!」


    「對了,小飯綱和小翼沒跟你一起嗎?」


    「請不要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我說你啊,進入家庭餐廳的場景已經進行了六頁耶!難得人家想讓故事進展快一點,你還拖拖拉拉的。難怪書賣不出去。」


    「不用你多管閑事!」


    我不由得肝火上升,氣得猛拍桌。這時蝶妮子把屍鬼點的東西放在托盤上端了過來,同時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我。我慌忙坐好。


    「咳——咳。」我乾咳幾聲,深唿吸讓心髒冷靜下來。「我不知道飯綱跑哪去了,我以為她會來這,所以我也來了。小翼不在房間裏,大概又跑去打柏青哥了吧。」


    神無月翼,是我住的公寓的房東,跟我同行,一樣是小說家。想當然耳,她也不是人類。她的故事容我後麵詳述,現在要擔心的是飯綱。


    「你知道她去哪了嗎?打她的手機呢?」


    「嗯——她沒接。」


    屍鬼拿出自己的手機撥打電話。


    (注11:「緊急備用幹糧」和「無情的食物」日文漢字分別為「非常食」和「非情食」,兩者音同字異。)


    「……啊——小飯綱?我啦我啦。我現在在家庭餐廳。嗯,小杉井在我麵前。」


    屍鬼的話突然中斷,皺著眉頭把手機拿開耳朵看著它。


    「那家夥掛我電話!」


    一聽到我的名字就掛電話,有必要那麽生氣嗎?她通常不會生氣太久才對啊。


    「你們怎麽啦?吵架了嗎?我知道了,你一定又說她是狐狸、鼴鼠、


    守財奴、內褲破個洞之類的吧?」


    「後麵兩個我可沒說。」請你別不經意地製造口業啊。


    我雖然有點猶豫,還是將飯綱突然生氣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屍鬼。


    「……喔?明天應該有什麽事吧?比方說,忘了小飯綱的生日之類的。」屍鬼一邊說,一邊把排列在桌上的大量食物鏟平。


    「那家夥是狼妖,沒有生日的。」


    「對喔,說得也是。順便告訴你,我生前的生日是六月,從墳墓裏複活是十二月,這兩個月份我都接受生日禮物,麻煩羅。」我沒問你這個。「還是,你們有什麽約定?例如兩個人約好出門。」


    「我跟飯綱不可能做那種事吧。」


    「也對,因為你們兩個都是蝸居嘛。」


    才怪。不過飯綱生氣前說了一句「你該不會忘了吧?」如果我們真的有過什麽約定而我又忘得一乾二淨,她大為光火也是應該的。糟糕,怎麽辦?我居然想不起來,實在太差勁了。


    「你們兩個雖然常鬥嘴,卻總是出雙入對的。以前你們從來沒有真正氣過對方,看來你應該是忘了什麽大事吧?」


    「嗚嗚……」


    我們會常在一起,是因為彼此都是宅男宅女,又是鄰居的關係。


    不過,我倆雖然對彼此講話都很過分,卻從沒真正失和過。該怎麽辦,雖然我應該道歉,可是卻不知道該為什麽事道歉。


    「你現在該不會在想,總之先道歉,再問她為什麽生氣吧?」


    「……不、不好嗎?」


    「真是的,你真的是小說家嗎?你這麽做,根本是火上加油。」


    說得有道理。


    「還是我來幫你絞一下腦汁?我最擅長打開別人的頭蓋骨了。」


    我無力反駁屍鬼。真糟糕。如果想不起來,我根本沒資格跟飯綱道歉。


    我垂頭喪氣,正當我開始想乾脆請屍鬼幫我打開頭蓋骨時,解救我的人居然是蝶妮子。她再次靠近我們的座位,伸手到椅子下方,不知道在做什麽。但很明顯的,她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


    「怎麽了,蝶妮子?打掃嗎?」


    「我要貼新的鬼子母神符。我以為這對你們有用,所以去年買了一堆來貼,沒想到一點用處都沒有,所以今年的新年參拜我又買了新的迴來。衰弱吧,怪物們。」


    「哎呀呀。鬼子母神原本就是魔神,是我們的夥伴,不可能奏效的。」


    「我也這麽想,所以我這次在符上寫了希伯來文的驅魔咒。」


    這樣鬼子母神會生氣喔!對了,我們光顧這間家庭餐廳已經滿一年了。這麽說來,我好像是去年元月搬到這裏的。


    去年的……?


    「……啊啊啊啊啊!」


    我的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蝶妮子一臉冷靜,屍鬼則驚訝地迴過頭來,兩個人直瞪著我瞧。


    「要吵鬧的話麻煩你出去。」


    「怎麽啦,身為人類的小杉井,會伯希伯來文的驅魔咒嗎?」


    「不、不是這個。」


    我想起來了。是一年前的事。我挺起身,雙手掩麵,攤坐在沙發裏。我居然忘了那件事,難怪飯綱會生氣。


    「……你想起來了?」


    「對……」


    當時,飯綱把版稅的八成都拿去玩股票,結果虧了一大筆錢。她深夜跑到我的房裏,告訴我這讓人背脊發涼的消息。


    「我早上起床都會滿心歡喜的去看股市走勢說。」


    她的眼裏還閃爍著光輝;耳朵卻跟口中的話相違,像垂死飛蛾的翅膀一樣癱軟無力:尾巴的毛沒有光澤,前端無力地在畫8字。


    「一個晚上兩百萬就飛了。我已經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像是稿子沒進展之類的……」


    「之類的?」


    「還有拖稿啦、完全不想寫稿啦、之類的。」


    「別說得這麽開心。喂!振作點,深唿吸一下。」


    飯綱突然無力地攤在我身上,唿吸急促。


    「我可能已經不行了……小光你可以聽我最後的請求嗎?」


    「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有什麽事你盡管說。」


    「我買的那些股票,你去各買個五十萬股吧!」


    「鬼扯蛋!」我要是有那麽多錢,直接拿來彌補你的損失不就好了!


    「這不是錢的問題啦,我砸進去的錢被人家靠買空賣空給掏光了。我隻要一想到他們暗爽的嘴臉就整個不爽!」


    飯綱大吼,尾巴就像觸電般不停抽動。我把她丟在榻榻米上。


    「幹嘛啊,小光!你沒看到我很難過啊!」


    「哪裏難過了,看你還這麽有精神!」


    「小光欺負我。我想重頭開始我的人生。」


    飯綱趴在坐墊上潸潸落淚。她的耳朵喪氣地垂在那裏,害我差點被她騙到。不過當我看見她的毛尾巴在上下晃動時,就知道她是在假哭了。所以我對著她的肩膀,冷淡的說:


    「你之前不是很臭屁的說:以後不搞投機,要改做投資了嗎?你現在不是在做長期投資嗎?」


    「說的比做的簡單。」


    「這是我要說的吧,別惱羞成怒!」


    簡單來說,這家夥就是沉不住氣,個性上無法做長期的投資。所以我仔細想了一會兒,等到飯綱的假哭快變成真哭時,我說了一個懂股票的人聽了大概都會捧腹大笑的提議。


    「那麽,我現在把二十萬寄放在你那邊,你去買一年期絕對會漲的股票。這一年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去動它。等到明年的今天,不管是賺是賠,你就把它賣掉。如果有賺錢的話,我們就去吃河豚大餐之類的吧。」


    飯綱抬起頭來。她原本淚流滿麵的臉上,果然露出了一絲輕蔑。


    「……那有什麽意義?再說,根本沒有穩賺不賠的股票吧。」


    「這是讓你練習長期投資。」


    「股票可不是幼稚園的遊戲。還有,一年不算長期,是中期。」


    「羅唆,那種小事就別管了。如果你可以忍耐一年不賣,賺的錢我全部拿來請你。就算賠錢你也不用在意。」


    飯綱用掛著餘淚的大眼睛凝視著我。


    「……你看不起我嗎?又不是我的錢,我一定忍得住的。而且才區區二十萬。」


    「是嗎?我覺得你應該忍不住喔。」


    飯綱漲紅著臉,用尾巴猛掃榻榻米,對著我的胸口打了幾拳後大聲叫嚷:


    「啊——啊——我知道,小光根本看不起我!明年如果翻十倍的話,我一毛錢都不會給你!」


    不好意嗯,本金可要請你還我哦?


    「我去選股票!小光快去銀行匯二十萬給我。」


    飯綱說完就從房間飛奔而出。


    ——這是一年前的事了。明天正好屆滿一年。


    「……嗚哇——」


    聽完了我的話,屍鬼用手搗住了臉。


    「你會忘掉這種事情,真是太糟糕了。我第一次看到這種人。」


    被非人類的家夥這麽說,實在會讓人意誌消沉……


    「不是,因為剛開始那家夥每天都會檢查我的股價,還會羅唆一堆要我趁高點賣掉啦,或是現在不賣就會變成廢紙之類的……之後她就沒說什麽了,所以我才會忘記這檔事。」


    「那不就表示她照你說的,變得可以忍耐了嗎?」


    我看了屍鬼的臉一眼。原來如此。的確是這樣沒錯。


    「結果你卻忘記要去吃河豚料理的事。啊——真差勁。蝶妮子你覺得該怎麽辦才好?」


    「去死啊!」


    「去死一次如何?要複活還蠻簡單的。」那是你吧。


    「不過如果是飯綱,應該會不理我,自己把股票賣了。如果賺了錢她會一個人跑去吃河豚才對吧。」


    「我說你啊。你不懂她為什麽這麽生氣嗎?因為她很期待跟你一起去吃河豚啊。」


    跟我?


    「都認識兩年了,就是因為你搞不懂她才控製不了她。自己想想該怎麽賠罪吧。」


    屍鬼一口吃光了幹層酥餅,喝完香草茶之後,站起來拍了拍我的頭,從店裏走了出去。


    蝶妮子也聳聳肩,迴到廚房。


    我呆滯地看著螢幕保護程式,想著飯綱的事。已經兩年了。常來這家店裏的成員當中,我跟她認識的時間最久,然而我的腦中卻一直沒有她,甚至還忘了跟她的約定。


    也難怪她會生氣。


    我蓋上筆電,完全無心工作了。


    我拿著帳單起身時,看到剛才屍鬼坐的位子空無一人,此時我才驚覺到。


    那個女人,沒付錢就跑了!


    *


    我迴到公寓時夜色已深,時間接近午夜十二點。隔壁的燈開著,我知道飯綱已經迴來了,不過我卻在她的門前猶豫了二十幾秒。


    可是,不道歉是不行的。


    我敲門卻沒有迴應:垣棟破舊公寓連個門鈐都沒有)。我感覺到門把上傳來冰冷的妖氣。大概是因為生活周遭都是妖怪的關係,最近我多少可以分辨出那些氣息了。


    「……飯綱?」我試著叫她的名字。「那個,抱歉,忘記約定的事情我跟你道歉。對了,股票漲了嗎?如果有賺的話,我待會就去找好吃的河豚料理店。」


    還是沒有任何迴應。我歎了口氣,迴到自己的房間。


    其實這棟公寓的隔間就跟紙一樣薄,在房裏說話比隔著房門還清楚。我努力迴想一年前飯綱掛在嘴邊的那支股票名稱,到網路上查詢。股價的區間走勢圖一股腦地跑了出來,我不知道該怎麽看,也不曉得當初的買人價是多少,搞不清楚有沒有賺錢。不過跟去年同期相比,股價上升了不少。


    好。河豚料理。


    「……飯綱,人形叮那邊有一家看起來不錯唷!要去那邊嗎?」


    我隔著牆壁對她說。我感覺牆後有東西在蠢動,但她沒有迴應。那家夥明明是用食欲和金錢欲堆起來的,看來她真的很生氣。


    我試著大聲朗讀菜單。


    「河豚刺身、河豚火鍋、河豚燒、糖醋白子(注12)、油炸河豚肉、河豚雜炊。」


    我聽到牆壁後麵傳來「咕嚕」一聲,接著聽到有人在地上到處跑的聲音。隨後,又聽到有人在亂踢東西。


    「吵死了,笨蛋!」


    飯綱的聲音穿牆而來。我知道她衝出房間了。因為隔壁傳來甩門的聲音。


    隨之而來的,是深夜中的寂靜。


    我對著筆電歎了一口氣——這已經不知道足今天的第幾次了,隨後我關掉電源,鑽進被窩裏。


    「葉隱她占據了我家的暖桌,讓我很困擾。」


    黎明時分,小翼來到我的房間,手插著腰,吊起一邊的眉頭說。她身穿和服,烏黑到嚇人的光澤秀發上插了一根發簪,看起來像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如果把她放進玻璃櫃,擺在店裏賣,她大概會直接被打包帶走吧。


    當然,她不是人類。神無月翼是個座敷童,是個梢具知名度的作家,專寫些有點色色的愛情喜劇。她在這棟公寓完工後就一直定居於此,現在已經是房東了。她可以在公寓內的各個角落自由出沒,所以隻要有事,她就會直接到房裏找我,即使現在是淩晨四點。


    (注12:白子是河豚的精囊。」


    (插圖)


    「不過,可以不要坐在我的被子上嗎……」


    被鬼壓床的我呻吟著說。小翼正坐的地方,剛好是我的丹田上方的棉被上。


    「當作家的人居然晚上在睡覺,真搞不懂你。應該要白天睡覺躲太陽才對啊。」


    「哎呀,因為我是人類。你可以下來了嗎?」


    小翼瞬間移動到我的枕邊。


    「總之,葉隱打擾到我工作了。我校稿已經夠累了,還要聽她發牢騷。什麽小光是笨蛋、小光是遲鈍男、小光是冷血動物、小光都積欠房租之類的。」


    喂,最後一句是你想罵的吧?


    「看你是要切腹謝罪,還是要上吊都可以,麻煩你快把她領走吧。」


    小翼說完就消失了。這種說法還真任性啊。


    我一到小翼的房間,飯綱瞪了我一眼就縮進暖桌裏。隻有尾巴還露在外麵,上頭的毛像毛針一樣豎著威嚇著我。低頭校對試印稿的小翼抬起頭,用紅筆猛指著暖桌,用嘴型暗示我「快想辦法搞定」。


    「喂,飯綱。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


    「吵死了笨蛋,滾出去。」


    「也麻煩葉隱一起出去。」小翼冷語道。


    我翻開暖桌的被子想跟她當麵說話,結果飯綱伸出爪子抓傷了我。沒辦法,隻好晚點再來了。


    到了中午,飯綱還是縮在暖桌裏。她的腦袋不會煮熟吧。小翼一直跑到我房裏來抱怨。


    「試印稿下麵一直傳來葉隱的肚子叫聲。請你想像一下,那有多麽讓人心煩。」


    那的確很吵。


    「把食物放到暖桌裏麵呢?」


    「已經試過了,當場就被她丟出來。我討厭糟蹋食物的人。」


    那個飯綱嗎?已經到了鬧別扭的地步了嗎?


    「況且那種治標不治本的方法有什麽用?你趕快切腹吧,切腹。」


    小翼一邊拍打著榻榻米,嘴裏吐出可怕的話。


    「如果是河豚的話,她會原諒我嗎?」


    「所以說,請你不要想得太單純。」


    說完話的小翼瞬間移動迴自己房間後,我偶然看了一眼股價,整個臉都綠了。不知道發生什麽事,股價開始暴跌。我慌忙跑到小翼的房間。


    「那、那個,股票開始下跌了。」


    「關我什麽事。白癡。去死吧。」


    暖桌裏傳來飯綱冷酷的迴答,接著又聽到她肚子的咕嚕聲。


    「到底要怎麽樣你才肯原諒我啊?我買河豚迴來煮給你吃,你會原諒我嗎?」


    「杉並沒有調理河豚的執照吧。」小翼冷靜地吐嘈我。「啊——對了,你不如把河豚肝或卵巢煮一煮吃掉,她或許就會原諒你了。」


    你就這麽想殺了我嗎?


    傍晚,我的股票以跌停板作收。我深深地體會到飯綱之前說的「稿子怎麽樣都無所謂」的心情。本金隻有二十萬,所以不管是漲是跌,利潤和損失都是可估算的。不過,要是我記得約定的話——想到這一點,我就無力從電腦前起身了。


    現在就算跟飯綱道歉,也已經太遲了嗎?


    夕陽西下,寒氣逐漸籠罩在房間裏。我還是坐在電腦螢冪前抱著膝蓋,任憑螢幕的光線模糊地映照在我的臉上。


    怎麽辦?我對如此動搖的自己感到相當驚訝。明明我一直都被飯綱惡言相向、被她抓傷、跟她吵架。


    被她如此冷落,這還是頭一遭。


    此時,背後突然傳來兩個人的聲音。


    「喔——難過了、難過了。不愧是個猶豫不決的家夥,跟小說裏的主角一模一樣。」


    「請你別這樣,公寓裏的濕度會上升。麻煩你到樹海之類的地方去吧。」


    我驚訝地迴頭,屍鬼把小翼抱在膝蓋上,鑽進暖桌裏。


    「你們幹嘛一聲不響地跑進來啊……」


    「我們是來看對女生連一句抱歉都說不出口的廢柴男。」


    「我決定在這裏工作。杉井,在你還沒把葉隱帶出我房間之前,不準迴來。這是房


    東的命令。」


    屍鬼嘿嘿地笑著,小翼則用紅筆的筆尖指著我。我歎了口氣後起身時,衣擺被人拉住了。


    「小杉井,出門前先幫我們做晚飯。我肚子餓了。」


    「去家庭餐廳啊。」


    「天下可沒有白吃的晚餐吧?」


    「那是我要說的!」


    話雖如此,不過之後屍鬼一直吵說她肚子餓,如果不幫她做飯,她就要到池袋車站去襲擊路人,還要把他們啃得滿地都是。要是被逮捕了,她會跟警方供稱自己是因為看了杉井的處女作才會犯行的。我已經無力反駁,走向廚房。


    「我想吃中華料理。」


    「吵死了,別跟過來!」


    屍鬼坐在廚房角落,不停地把我做的料理塞進嘴裏。說塞入,還不如說是吸入比較恰當。這個人的胃袋究竟跟哪顆行星相連啊?


    三十分鍾後,冰箱的庫存,以及我的精力都幾乎被掏空。我在切菜和翻攪炒菜鍋時,一直在想該怎麽跟飯綱道歉才好,結果不小心被噴出的油燙傷。


    我在敞開的冰箱前冷卻手指,一邊模糊地思考著。


    飯綱要怎麽樣才肯原諒我呢?


    「哪有什麽這樣那樣的,隻要把你想說的話告訴她就好啦。」


    屍鬼靠在牆壁上摸著肚子說。希望你不要穿著迷你裙,兩腳伸得直直地做這種動作……


    不過,她說的對。


    我不經意拿起冰箱裏最後僅剩的食材。


    就算什麽都沒有,隻要把我的心意告訴她就好了。這句話的確沒錯。不過我還是需要有個幫手。一個能賜給我勇氣,讓我把話告訴她的東西。


    所以,我再度起火,把油倒進鍋子裏。


    「喔、什麽什麽?你還要做給我吃嗎?」


    屍鬼起身壓在我背上,我把她推開。


    「不行。這是要給飯綱吃的。」


    「……喔?」


    我端著熱盤子,走到一樓小翼的房間。飯綱在暖桌裏睡死了,棕色的長毛攤在榻榻米上。偶爾還會睡到糊塗,抓著坐墊猛啃。既然這麽餓的話,就起床迴自己房間嘛。


    不過當我一靠近,她的尾巴和耳朵同時有了反應。她醒過來,抬頭瞄了我一眼之後,又縮迴暖桌裏。


    「……你來幹嘛。滾出去!」


    她隻把尾巴露在暖桌的棉被外,不停地抽打著榻榻米。我把盤子放在暖桌前。


    「我拿東西來給你吃。」


    我把盤子拿近,翻開暖桌的被子。或許是因為料理香氣的關係,讓飯綱的肚子咕嚕作響。


    「白、白癡!我才不會被食物蠱惑咧!」


    雖然嘴裏這麽說,不過尾巴卻搖得很厲害。飯綱抓著棉被的一角想再度縮到暖桌裏,我把盤子硬塞了進去。


    暖桌裏一陣沉默。隻見她的尾巴在榻榻米上緩緩的扭動著。


    「……這什麽啊。」


    飯綱終於出聲了。


    「呃……油炸大頭菜。」


    我坐在地板上,栘開視線有點不好意嗯地說。


    「就是那個啊……為了祈禱我們的股票上漲,所以我用做了油炸大頭菜(注13)。」


    瞬間,房間內好像結冰似的。我對自己的發言真的感到相當後悔。


    「……你的笑話品味這麽低,虧你還有膽子繼續當作家啊……」


    羅唆!要你管!不對,我是來跟她道歉的。


    「那個,飯綱幫我買的股票大跌了……真的很抱歉。都是因為我忘記的關係。」


    (注13:股票跟大頭菜日文同音。)


    「……那是用你的錢買的,沒必要跟我道歉。」


    飯綱不滿的話語裏,夾雜著咬著大頭菜的聲音。


    「哎呀,說得也對。」仔細想想的確是這樣。「不過難得你這麽期待。我們還約好要一起去的說……」


    「我、我期待的是河豚啦!誰管你怎麽樣了。」


    暖桌的桌板浮了起來,並發出碰碰的聲響。看來她似乎在裏麵猛頂桌板的樣子。


    「我才不會被大頭菜給騙到哩。去拿大魚大肉來。」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她終於肯跟我說話了。


    「肚子餓的話就迴房間吧。小翼也在生氣了。我買東西迴來做給你吃啦。」


    但是,飯綱又陷入了沉默。我無力地在暖桌前正座,低著頭等她開口。然而卻沒有任何迴應。


    也對啦,她不會這麽快就原諒我的。


    「……我知道了。我做好再端過來,你要吃嗎?」


    還是沒有迴應。我歎了口氣,起身正想走出房間時,牛仔褲的褲管突然被人抓住,險些往前撲倒。


    迴頭一看,是飯綱從暖桌下伸出頭手,眼珠朝上,生氣地瞪著我。


    「……怎、怎麽了嗎?」


    「……背我。」


    「咦?」


    「我腳麻了不能走!背我迴房間!」


    飯綱猛敲著我的腳背說。


    是妖怪的關係嗎,飯綱的身體非常輕。即使如此,當我的脖子被她那纖細的手臂勾住,背上感受到她的體溫時,刹那間我無法站起身。因為心跳加速的關係。


    不過她完全沒胸部就是了。


    「……你現在是不是在想什麽失禮的事情?」飯綱隔著我的肩膀說。


    「不要偷看我的旁白。唔——別掐我的脖子。」


    我被她的鎖喉功搞得險些斷氣,背著飯綱往她在二樓的房間移動。當我開門並把她放到棉被上時,隻要不小心碰到她麻掉的腳都讓她痛不欲生。這時,她就會在我的背上施以肘擊。


    「那我去買東西哦,屍鬼好像也還沒吃飽的樣子。」


    飯綱的房裏還是一樣堆滿了漫畫和書本,沒有立足之處。我正打算出去時,她叫住了我。


    「……怎麽了?」


    飯綱還是一臉生氣,指著一直沒關的電腦螢幕。那是樂天證券的網路交易畫麵。


    「那個怎麽了?」


    「看了就知道啦!」


    網站上那支被全數賣出的股票我有印象,是用我的錢買的那支股票。咦,何時賣掉的?今天?


    不對,今天一整天飯綱都在小翼的房間裏——對了,因為她昨天生氣地跑出房間,所以螢幕才會開著,是那個時候賣的吧?


    我跪在棉被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飯綱的電腦。沒錯,確實是昨天賣掉的。


    實際上賺了多少我不知道,不過賣掉的時間點——的確是在股票狂跌之前。


    「呃…那…那個。」


    當我轉頭看向飯綱時,她一臉輕蔑地迴望著我。


    「是因為我,才會在那個時間點賣出的,因為我的鼻子很靈(注14)!快感謝我吧!」


    「啊,嗯。」


    「所以,河豚!」


    我點頭起身,內心的喜悅終於逐漸滲透出來。我好像稍微能夠了解飯綱迷上股票的原因了,雖然整筆交易我一毛錢都沒經手就是了。


    「……不過,昨天賣掉的話,不就等於沒有忍耐到一年嗎?」


    「羅唆啦,差一天有什麽關係,你不想吃河豚啦!」


    我慌忙地出門。過了一會兒,飯綱用法術藏起尾巴,戴上帽子遮住耳朵,並換上一身淑女的裝扮走了出來。當然屍鬼也跟在旁邊。


    (注14:日本成語,鼻子很靈同時也有洞察力敏銳的意嗯。)


    「大家都要去嗎?」


    小翼從她房間的門後露出半張臉來,語帶怨恨地說。


    「這麽說來,小翼好像是素食主義者吧。」屍鬼撫摸著她的黑發。正確的說,她並不是素食主義者,隻是因為她的身體太


    差,吃了魚或肉類馬上就會搞壞肚子。


    「你要留下來看家嗎?」


    我問完,她瞪了我一眼後快步走了出來,左右手緊緊抓住我和飯綱的手臂。


    「……我也要去。要是杉井被榨乾了付不出房租的話,我會很傷腦筋。所以我得去監督才行。」別操這種心。


    「我會連小翼的份一起狂吃河豚的!」飯綱拍了小翼的背。


    賣了那支股票似乎噱了不少,所以我們又打電話叫了幾個作家朋友,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人形町的料亭(注15)出發。


    然而,股票販售所得是直接匯到銀行戶頭裏,而不是直接進到錢包裏。這種用膝蓋想也知道的事情,當下我和飯綱不知為何居然忘得一乾二淨。等我們發覺到的時候,我們已經掃光了河豚全餐,挺著大肚子橫躺在料亭的榻榻米上。


    (注15:高級日本料理店。)


    「說要請客的是小光,你快點想辦法啦!」


    錢包空空的飯綱,搖著尾巴責怪我。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沒錢就是沒錢……」


    錢包一樣空空如也的我,絕望地抬頭望著天花板。


    「叫小翼迴去拿錢不就好了?她會瞬間移動啊。」屍鬼摸著肚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沒辦法,距離太遠了。真是的,為什麽杉井一碰到錢的事情,就會這麽脫線呢?」真的很抱歉。


    「那我們在這個房間裏布下結界,他們就不會來要我們付帳了吧!」飯綱說。


    「你想一輩子都住在這裏嗎?」


    最後,我隻好溜出料亭跑去銀行領錢。請大家吃完飯後,股票賺來的錢全都飛了。以後我再也不碰股票了。


    以上就是開春第一炮,我們的白癡大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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