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第一次接觸feketerigo的演唱會,是在大一那年的夏天,也就是盜版帶後來在網拍上競標到天價、最後成為傳說的東京五夜連續演唱會第一天。


    當然,早在去演唱會之前,橘花就已經是feketerigo的瘋狂歌迷了。所以演唱會門票預售的兩個小時前,她就已在電腦前備戰,發揮平時彈貝斯練出來的指法狂按f5鍵(結果那台電腦就在訂完票的兩秒後英勇陣亡了)。


    一如大部分的feketerigo信徒,橘花最初迷戀上的也是主唱——那在音樂錄影帶中甩動黑色長發,有時魅惑人心、有時清純稚嫩,總是在舞台上狂奔亂舞,撩撥著gibsonlespaul吉他,歌聲有如溶化的黑珍珠釀成的酒般甘美而危險的主唱——神樂阪響子。


    在歌迷之間廣受討論的也是神樂扳響子。雖說她的確是那種“連女生都會愛上”的女生典型,但歌迷的話題重心太過偏向她,幾乎讓人忘記feketerigo其實是個雙人組合。


    那天晚上,橘花一如往常地和幾位女性友人一起朝赤阪前進,汗濕的手心裏緊緊捏著編號個位數的號碼牌,醉心期待神樂阪響子即將展現的表演。


    然而,當第一首開場曲在強烈燈光和熱烈歡唿聲中展開,橘花就完全無法從舞台正中央的爵士鼓組上移開目光。


    飛散的汗水與耀眼的光芒相撞後灑下彩虹,銅鈸宛如蝴蝶般來迴翻飛——那個女生就坐在如此光景的正中央。圓滾滾的大眼睛仿佛反射著聚光燈的光芒,無論鼓的節奏多麽激烈,她臉上依舊浮現七彩的笑容。鼓棒觸及鼓麵時看似纖細得一碰就要折彎,反彈出的節奏卻有如將人揮至雲端的上勾拳,又像足以將人捶落海底的胸腹重擊。


    橘花瞬間仿佛被雷劈中似的明白了。


    並不是神樂扳響子選擇了這位鼓手。


    而是這位鼓手選擇了神樂阪響子。


    那是一種有如毒氣般朦朧、無憑無據卻致命的直覺,後來橘花也無奈地發現——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我先說清楚,那可不是戀愛喔?橘花不斷地對女性友人們如此強調。


    那是著迷,是一見鍾情。我就是對那一直注視著響子大人背影的眼神和身影一見鍾情,甚至因此覺得你們一直響子大人長響子大人短的實在很愚蠢。不過我是個女生——雖然從高二那年冬天之後就沒再交男朋友,而對方也是女生。話說迴來,你們不也響子大人、響子大人地叫個沒完,為什麽我說迷上那位鼓手就被當成蕾絲邊啊?


    feketerigo是個由吉他手兼主唱加上鼓手而成的雙人組合,為什麽會以這種罕見的形式繼續活動,在歌迷間則是永遠的謎。其中最有力的說法是“鼓手是神樂阪響子的愛人”,不是“朋友”而是“愛人”這點才厲害。她們不隻在接受訪談時的態度很曖昧,那位鼓手還為了跟神樂城響子上同一所大學而拚命努力用功,使得這個說法更具說服力。


    如果響子大人有男朋友,我絕對無法原諒;但如果是跟那個女生交往,就可以接受——這是女性歌迷之間的共同看法,橘花也不例外。


    所以說,戀愛?想都沒想過。


    在那場衝擊的五夜連續演唱會結束半年後,橘花順利升上大二那年的春天,她在網路上看到了feketerigo召募支援樂手的啟事。召募的人員是貝斯手,而且隻限18歲以上未滿22歲的女性。因為feketerigo的兩人都還在就讀女子大學,所以想找年齡比較接近的樂手嗎?橘花快速地卷過網頁隨意瀏覽了一下,接著就要直接關掉視窗。


    網頁最下麵有個簽名,是撰寫這份征人啟事的人。


    經過很久很久以後,橘花偶爾仍會想起這件事。如果那份征人啟事是神樂阪響子親手寫的,自己大概就不會有所行動了吧。


    然而網頁最後的簽名是這樣寫的——


    ‘唉網特油~!feketerigo征兵負責人?相原千晶’


    雖然不大清楚征兵負責人是什麽意思,但橘花當下就寄出了應征的電子郵件。


    獲選的勝算並非完全是零。橘花玩音樂的時間不算短,所以很清楚玩樂團的人口比例大約是主唱500:吉他手500:貝斯手2:鼓手1。再加上隻限女生,年齡也有限製,競爭對手不就少了很多嗎?


    她利用兩個月的時間加緊練習。到了選秀會當天,橘花在等候室裏大概算了一下,約有二十位妙齡女性貝斯手到場,別說每個人都很厲害的樣子,感覺都像是半職業的樂手。該不會隻有我一個業餘的搞不清楚狀況跑來報名吧?


    盡管如此,橘花還是在等待上場的期間努力說服自己。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因為我有不輸給任何人的武器。雖然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武器……


    一周後,收到通知確定錄用的電子郵件時,她鼻血都流出來了。


    第一次見麵的地點約在東京都裏的錄音室,隻有神樂阪響子、相原千晶和橘花三個人。就連經紀人和製作人都在響子的要求下沒有出席。


    “我們錄用你是基於三個重大的理由。”


    響子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對著橘花伸出三根手指頭。橘花隻因為這樣就心頭小鹿亂撞,不禁心想:難道我真的是蕾絲邊?要不是雙臂交疊站在響子身後的千晶在場,橘花說不定就休克倒地了。


    “第一個理由就是你很可愛。我最喜歡可愛的女生了。我也很喜歡趁著演唱會中對著同一支麥克風和音之類的時候,看準對方不注意時偷親人家喔!”


    千晶從響子背後巴了她的頭一下。


    “學姐,第一次見麵不要對人家說這種不重要的事啦!你看,人家被嚇到了!”


    這兩個人的感情還真好啊——陷在一種類似頭痛的不真實感中,橘花不禁這麽想。


    “第二個理由,是你的聲音。”


    響子一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繼續說道。


    “你也知道,我的聲音屬於低沉沙啞的類型,而且基於某種原因,我寫的歌裏和音部分都比主唱的音低。所以像你這樣帶有女性特質、又能以低音配唱的聲音實在很難得。”


    “不敢當……其實……隻是因為我聽feketerigo的cd時都習慣跟著和音唱,唱著唱著就學會了。”


    橘花因為這終於比較正常的理由而很害羞,響子的微笑卻更溫柔了。


    “第三個理由,是你的眼神。”


    “我的……眼神嗎?”


    “嗯。來參加選秀的人都是feketerigo的歌迷,所以大家都對我投以熱情的目光,這也難怪啦。雖說這是革命家的宿命,但實在很令人苦惱,為什麽偏偏隻能選一位貝斯手呢?像是那個可愛的高中女生,還有才二十一歲的性感人妻……都好可惜啊!”


    “呃……這個嘛……”


    “學姐太三心二意了啦!我可是一眼就看上橘花同學了喔!”


    聽到千晶這麽說,橘花還以為自己的心髒會停止跳動。


    “嗯,這點我倒是沒有異議。我也在看到的第一眼就決定是橘花了喔!因為……”


    響子的微笑子彈擊中了橘花的心髒。


    “隻有你不一樣。隻有你沒有直盯著我,反而一直注視著相原同誌。”


    “今後我們兩個就是節奏組囉!”接著千晶走過來對自己伸出手——直到這個部分,橘花都還勉強記得。


    醒來之後,橘花已經躺在錄音室大廳的沙發上了。自己該不會因為太緊張而真的昏倒了吧?她連忙東張西望,結果卻看見說要把自己打包迴家“好好照顧”的響子和正在責備她的千晶。


    錄取之後第一次進錄音室就是為了練團


    ,而且還是一大清早。橘花因為考上東京的私立大學而離家在外一個人住,早上沒有人叫自己起床。這樣就算了,偏偏賴床又是橘花的專長,萬一練團遲到可就糟了。她越是這麽想反而越有精神,結果整晚都睡不著,於是大清早便搭上第一班電車,望著黃澄澄的太陽一路搖晃到禦茶水車站。


    橘花以前去的錄音室,是個隻有四坪大小、水泥牆麵裸露在外的空間,裏麵塞了一組爵士鼓、混音器和兩個擴大機就快滿出來,還彌漫著一股煙臭味。所以一到禦茶水站附近某棟大樓地下室,踏進宛如設計師公寓般大約十坪的錄音室,她差點忍不住要拿臉去蹭上過蠟而亮晶晶的地板。再看到美國經典品牌ampeg的貝斯音箱,就真的拿臉貼上去了。別說其他支援樂手,就連錄音師也都不在;因為隻有三個人,她興奮的心情更是難以言喻。


    “上過廁所了嗎?水分補給ok?”


    響子調完吉他的音之後這麽問道。這天她拿的吉他不是有如注冊商標的黑色lespaul,而是gretsch的whitefal,上麵有著兩個像小提琴一樣的s形切孔,是把相當別致的白色吉他。


    “上廁所跟補給水分……不是矛盾的嗎?”


    停下調音動作的橘花反問。這是怎麽迴事?要開始做什麽了嗎?不是要練團嗎?難道現在的錄音室裏可以直接當成三溫暖,隻是我不知道?糟糕,我沒有帶泳衣怎麽辦?這麽說來,響子大人和千晶同學都會脫光光?真是的,怎麽辦啊?這下可不隻是流鼻血就能了事耶!


    “嗯,你聽過艾迪寇奇原的everybody嗎?”


    “咦?啊……這個……沒有,我完全沒聽過。不好意思……”


    流鼻血的預感瞬間消逝無蹤。橘花對西洋音樂一點都不熟。


    “沒關係。你就彈e調,隻有基本的三個和弦現然後隨便加一些高潮變化就行了。相原同誌,準備好了嗎?”


    “盡管放馬過來!”


    魄力十足地迴答過後,大鼓的節奏隨之響起。


    就在橘花調完音站起來的瞬間,響子右手的匹克就劃過了白色吉他的腹部,山野搖滾曲風的單純前奏隨之展開。吉他每彈兩小節高音部就會加入間奏,讓橘花不禁懷疑那是否真是一個人彈奏出來的?不過現在是練團時間,可不是看呆的時候。


    握住貝斯琴頸時,橘花瞥了鼓組一眼,正巧和千晶閃閃發光的眼眸對上,感覺節奏正在她眼眸中的火焰裏來迴躍動。她一舉起鼓棒,橘花就被拖進了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節奏中。e開放弦正在跳動,弦的觸感明明傳迴了指尖,感覺卻完全不像自己在彈。這是誰呢?我的身體裏仿佛有什麽存在,血管裏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喧騰不已。


    響子對著麥克風吐出銳利的氣息,仿佛在引擎裏注入火花。視野一隅隱約可見她的手指滑過吉他琴頸並在其間舞動,光是這樣就能讓和弦的進行流進橘花體內。透過巨大的心髒和動脈,好像就能和響子與千晶連結在一起。接著吉他獨奏在歌聲停歇的地方散發光芒,三個女生的形體和聲音早已被樂器吞沒,熱烈地交融在一起。這是怎麽迴事?


    就在重複了六次副歌和獨奏時,橘花才終於體會到選擇這首歌的原因——因為可以不斷延續下去。原版裏的英文歌詞唱完後,響子仍任憑有如噴射引擎般奔放的歌聲不斷流瀉,時而嘶吼時而念rap,隨著曲調哼唱之後還硬是改編旋律唱起民謠。隻要有人的情緒降溫了小小一個刻度,整首歌恐怕就會無法繼續。然而,卻沒辦法停下來,也完全不想停下來。因為這種感覺實在太棒了。


    過了二十分鍾左右,橘花終於明白響子提醒大家補給水分的原因了。和音唱久了喉嚨陣陣刺痛,流出的汗水也幹在額頭上;盡管頭暈目眩,節奏卻不能停。就在這時,響子做出了驚人之舉。她光以左手持續撥奏顫音,右手則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麥當勞大杯飲料,就著吸管喝了一口之後又慢慢走向鼓組旁邊。咦?這是什麽情形?看到千晶也用同一根吸管喝飲料時,橘花興奮得差點失神。這不是間接接吻嗎?居然可以邊打情罵俏還完全不影響演奏,這兩個人究竟同心同體到什麽程度啊?手裏拿著飲料的響子接下來竟然又往橘花的方向靠近,令她隻覺得腦漿都要沸騰了。我也要喝嗎?呃,真的可以喝嗎?她咬住遞過來的吸管,飲料裏的碎冰也一起吸進了嘴裏。


    雖然不大清楚喝到的究竟是可樂還是柳橙汁,卻覺得還可以再繼續彈個半天。


    直到橘花清醒過來,才明白自己昏倒了,臉頰還貼著什麽軟軟的東西。


    一片連耳鳴都格外清晰的寂靜中,橘花勉強轉動脖子抬頭往上看,隻看見千晶滿足的笑容。我躺在人家腿上?我躺在千晶同學大腿上?我連忙揮動雙臂試圖坐起身,偏偏全身的肌肉都使不上力。


    “真對不起,明明拿了新的……”


    千晶顛倒的臉龐微笑地說著,她手裏的鼓棒從中間斷成了兩截。橘花這才終於想起來——過門的時候鼓棒突然彈飛了過來,演奏也因此而中斷。如果不是發生這個意外,自己可能會一直隨著音樂跳到死,這樣的結果說不定也是一種幸運。


    現在流動在這副身軀裏的,是比三個人的體溫加起來還高出好幾倍的熱血。


    那樣的溫度並不屬於人類,而是鳥的溫度。


    另一張臉從視野一隅冒了出來,有如老鷹尾翼的發辮幾乎碰到橘花的胸部。


    “……怎麽樣?飛起來了嗎?”


    對於響子的問題,橘花隻能點頭。


    剛才的我——的確是feketerigo啊!


    盡管如此,專業的世界還是很殘酷的。橘花無法參加feketerigo的錄音工作,製作人另外找來一位四十幾歲的超專業貝斯老手“岩哥”(因為本姓岩井)來助陣。橘花在音控室裏聽到人家演奏,更深切地體認到實力上的差距,結果沮喪得當天去學校上課就提出了輕音樂社的退社申請。現在不是隨便玩音樂的時候。本來她還考慮要不要幹脆休學算了,不過後來決定暫且保留。因為響子和千晶都還在大學修學分,何況人家念的還是比橘花念的笨蛋私立大學程度好上五十倍左右的國立大學。


    “嗯,你是演唱會上的要角。就如同我一開始所說的,選擇你的原因是外觀和嗓音。”


    隔天錄製鼓聲時,響子在錄音室的走廊清楚地這麽說。橘花在走廊角落屈膝蹲了下來。


    “因為我們隻有吉他手兼主唱和鼓手兩個人啊!相原同誌在舞台上無法移動,鼓組又一定要放在舞台正中央才顯得穩定;要是我一直站在中間,觀眾就看不到相原同誌可愛的模樣了,不管站在左邊或右邊又都不平衡。考慮到舞台上的整體呈現,無論如何都還需要一個視覺印象不輸給我的可愛女生啊!”


    “這樣啊……”


    她應該是在稱讚我吧?我被稱讚了呢!不要淨往壞的方麵想,要積極點。


    “不過……和聲的時候不能比主唱高些嗎?低音的和聲對我來說其實有點難唱……”


    “不行。”響子麵帶微笑地搖了搖頭。“那樣就不是feketerigo的歌了。”


    為什麽?橘花不禁這麽想。而且為什麽和音非得比主唱低不可?響子大人在cd裏也是以多重錄音的方式唱所有和音啊,和音比主唱高不好嗎?


    “你該不會是因為聽了我們的cd,所以覺得‘隻要有兩個神樂阪響子就能唱feketerigo的和聲?”


    嗚!橘花差點忘了唿吸。自己正是這麽想的。正因為如此,橘花才覺得無法照著原曲唱好和音,希望能改唱較能襯托響子歌聲的高音。


    “但其實並不是你想的那樣。隻靠我一個人是沒辦法的,所以才


    錄用了你。”


    響子將雙手放在我肩上。


    “加油,從下方支援我。”


    被她正麵凝視如此拜托,橘花也隻能猛點頭了。


    無論是貝斯或和音,隻要我進步到可以進錄音室錄音,一定就能成為feketerigo的正式團員。橘花用力握緊了拳頭。


    迴到音控室,千晶的鼓聲透過監聽喇叭傳來,直接擊中橘花。真實的地鳴聲撐起還隻有單音旋律、鋼琴聲和彈指聲的歌曲,光是這樣,就已經是橘花熟悉的音樂了。


    “要是相原同誌不在了,我一定會舍棄feketerigo這個名字。”


    一旁的響子喃喃自語,橘花也點了點頭。


    讓鳥兒翱翔天際最重要的並不是翅膀,而是蹬地的雙腳。


    當天晚上,橘花迴到家裏用錄音機錄下了自己的和音部分,突然發現一件事。因為她用的是可以改變播放速度的錄音機,錄音時可以唱高半個音,再調整轉速以原本的音高播放出來。當然,音質會受影響就是了。


    這個和聲部分……原本應該是給男聲唱的吧?比主唱部分低六度耶!如果是這樣,就能完美配合響子大人的聲音了。但為什麽會是男聲呢?是我想太多嗎?


    由於feketerigo經常在早晨練團,橘花也跟著養成了早起的習慣,讓她不禁迴想起高中參加網球社時的晨練情形。早上出現在練團室的一定隻有三個人,因為專業音樂人士通常生活都不怎麽規律,大多是夜貓子。


    三人都是大學生,因此離開錄音室的時間也差不多。雖然在茗荷穀車站就要分道揚鏢,但與千晶和響子一起搭車上學的短暫時光還是令橘花非常幸福。


    獲得錄用的一個月後,橘花已經成為早上第一個出現在錄音室裏的人了。畢竟人家是為了磨練技巧最差的自己而特地預約錄音室,當然得拚命些才行。


    有時候最早到錄音室來的人是千晶。她坐在鼓組之間的椅子上,將ipod放在腿上,接許閉上眼睛,嘴唇和手指微微動著打拍子。不妙,隻有我們兩個共處一室耶!怎麽辦?橘花輕輕地將貝斯放在吉他琴架上,從背後靠近千晶。現在應該可以趁她不注意從背後抱住她吧?響子大人經常這麽做,讓我也抱一下應該沒什麽關係吧?


    “啊,橘花早安!”


    千晶突然拿下耳機迴過頭來。


    “嗚哇!”


    下巴差點就碰到千晶肩膀的橘花嚇了好大一跳,尷尬到不行。


    “呃……這個嘛……不知道千晶同學在聽什麽呢?”


    “嗯?你說這個?”


    不知是不是完全相信了橘花的藉口,千晶讓她看了看ipod的液晶熒幕。橘花的下巴差點掉下來。那是最近正紅的男性偶像團體的歌。橘花也在電視廣告上聽過這首歌,卻隻覺得唱得實在很爛。


    “呃……請問……千晶同學喜歡這種歌喔?”


    橘花超意外的。不過千晶卻笑著揮了揮手。


    “不是啦,隻有這張單曲。我也是第一次聽,真是五音不全呢!”


    那……難道她本來就是這個團體的支持者?我的千晶同學竟然迷戀這種美男偶像,實在無法原諒!應該說對男性感興趣就是件不可原諒的事了!橘花緊握的雙拳不停顫抖。


    “橘花對這種團體熟悉嗎?”


    “不,完全不熟。”


    橘花用力地搖搖頭。


    “那你喜歡什麽樣的歌呢?記得你好像不大聽西洋樂喔?又說參加社團時完全沒表演過自己喜歡的歌……”


    因為貝斯手物以稀為貴,在社團時軋了兩隻手的手指都數不完的樂團,反而沒有跟音樂上興趣相投的人組過團。


    “唔……響度合唱團(注:第一個打進美國市場的日籍重金屬搖滾樂團)之類的吧?”


    “那也算是西洋樂嘛!歌詞都是英文啊!那樣當然很難跟時下的大學生興趣相投啦!”


    說得也是喔——橘花不禁這麽想。澀穀係的ellus樂團也沒什麽人聽……


    “為什麽不聽西洋樂呢?有什麽堅持嗎?”


    “啊,因為我喜歡日本男生線條比較和緩的臉型,對美國人的臉實在不行……”


    “因為臉型——?”


    千晶笑到翻了過去。能像高中女生一樣閑聊這種沒營養的內容,橘花不禁覺得自己真幸福。


    “那千晶同學平常都聽什麽歌呢?feketerigo接受訪談的時候幾乎都是響子姐在說話,我都不知道你喜歡什麽?”


    “我嗎?我聽的音樂很普通啊!齊柏林飛船或是吉米罕醉克斯那些。”


    一點也不普通好嗎!我認識的朋友裏根本沒有人聽吉米罕醉克斯的歌。


    “因為我以前老是跟人家借唱片來聽啊!結果興趣就變得和那家夥有點像了。”


    那家夥是誰啊?橘花不禁這麽想。不過千晶很開心地開始細數一堆樂手的名字,讓橘花沒辦法開口問這麽煞風景的問題。


    “所以你最崇拜的鼓手應該也是齊柏林飛船的鼓手囉?”


    “嗯……好問題……”千晶交叉起雙臂,眼神飄向半空中。“說到鼓手嘛,我現在最喜歡的是裏克艾倫。”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是誰。”


    “你不知道嗎?就是威豹合唱團的鼓手呀!”


    橘花隻聽過威豹合唱團的名字。但他們……好像是在硬式搖滾裏加入流行曲風並大受好評的樂團啊?和千晶剛才提到那些藍調風格強烈的硬式搖滾團相較之下,曲風也差太多了吧?


    “我能下定決心和學姐兩個人繼續走下去,就是托了裏克的福。”


    千晶似乎迴憶起往事,讓橘花遲遲無法將目光從她的側臉移開。


    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呢?好像覺得隻有響子大人在身邊很不放心似的。怎麽可能有這種事?她們明明如此意氣相投啊!


    就在橘花想多問一些的時候,開啟的隔音門後出現了黑色的長發。


    “抱歉,我遲到了。睜開眼睛看不到相原同誌在身邊,感覺好寂寞唷!”


    “夠了喔,不管我怎麽捏臉你都不醒耶!所以我才先一個人出門了!”


    千晶氣唿唿地拿起鼓棒猛戳響子。等等,剛才的對話是怎麽迴事?一間之下,才知道這兩個人竟然同居!橘花的鼻血差點噴出來。雖然很想說“請讓我跟你們一起住!我會負責每天叫響子大人起床,準備早飯給你們吃的!”可惜橘花完全不會做飯。


    “你們剛剛在聊威豹合唱團?”響子邊拿出吉他開始調音邊這麽問。


    “學姐真是順風耳耶!”


    “因為我必須聆聽世界上所有的革命歌曲啊!那剛好,我們就來練一首威豹合唱團的歌吧。a調,之後隻要彈g和d弦就好,順便練習低六度的合音。”


    就算是完全沒聽過的曲子,隻要千晶數完四拍,橘花就能被拉進合奏聲中。是威豹合唱團的〈loveandaffe〉。


    當天從學校上完課迴家的路上,橘花就去買了那張收錄〈loveandaffe〉的專輯《歇斯底裏》。橘花有個壞習慣,隻要心裏有事就會晃到淘兒音樂城亂買cd。她迴到家後躺在床墊上聆聽,隻覺得一首接一首都是好聽的旋律,和聲編寫更是優美無比,難怪會大賣。她又抽出夾在cd盒裏的日文版解說,一讀之下才大吃一驚,立刻爬到電腦旁上網搜尋威豹合唱團的鼓手,裏克艾倫。


    裏克艾倫——這個人隻有一隻手。


    就在威豹合唱團第三張專輯《縱火狂》瘋狂大賣,成為眾所矚目的樂團時,鼓手裏克艾倫卻遭逢車禍,導致左臂自肩膀處截肢。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恐怕就放棄鼓手生涯了,但裏克艾


    倫卻沒有。其他團員也一致認為隻有裏克的節奏才能帶領整個威豹,所以一直相信並等待他康複歸隊。而裏克在曆經艱辛的複健過程後,終於成功迴到樂團。


    在他歸隊後完成的第四張專輯,就是這張《歇斯底裏》。


    隻有一隻手要怎麽打鼓?這鼓點應該是用電腦編的吧!橘花邊聽cd邊忍不住這麽想。


    然而查證過許多網站後,才明白事實並非如此。專輯後半的曲子全都是裏克親自演奏的現場收音,不過使用的是特別訂做的爵士鼓,一共有五到六個腳踏板。原來如此——鼓手的右腳要踩大鼓所以沒有餘暇,左腳通常隻是放在腳踏鈸的踏板上,沒什麽事做。這麽一來應該就可以代替右手的工作——不對,就算真是這樣,一般鼓手也很難做到吧?


    直到專輯最後一首歌〈loveandaffe〉結束,橘花依舊躺在床墊上,呆呆地盯著日光燈好一會兒。


    就算失去了一邊的翅膀——還是有人不放棄飛翔。


    千晶說過,她是因為裏克而踏出那一步的。


    這麽說來……那個人究竟失去了什麽呢?


    被feketerigo錄取為支援貝斯手的事——橘花並沒有告訴朋友們。身邊的朋友大多是完全不在意橘花如何的feketerigo狂熱歌迷,萬一被她們知道自己就在甚至能感受到響子大人汗水的地方彈貝斯,絕對會被大卸八塊。


    也因為這樣,要若無其事地問起fekcterigp得費上好一番工夫。


    “對了,聽說feketerig6本來不是雙人組合啊?”


    女性友人的眼裏閃過一絲精光。


    “你連這種事都不知道?真不夠格當歌迷!”


    居然在上課鈴響前已擠滿學生的大講堂裏旁若無人地大聲數落我?我不隻知道千晶同單的胸圍尺寸,連她的生理周期都知道耶!不過橘花沒有迴嘴,隻是默默地聽她說。


    “你知道蛯沢真冬嗎?就是那個常常在生命保險或手機廣告上彈鋼琴的女生。”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個混血兒嗎?


    “她就是feketerigo之前的吉他手。”


    “咦咦咦?怎麽會?她不是超級有名的鋼琴家嗎?怎麽會?怎麽可能?”


    這迴換成對方對橘花的大嗓門皺眉頭了。


    “聽說她和響子大人她們念同一所高中,而且啊……”


    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我居然可以和那個像cg一樣的女生相比?橘花不禁嚇了一跳。人家還是專業鋼琴家,我根本沒有什麽地方贏過她……大概隻有胸部大一點吧?不對,等一下……


    “等等,等一下……”


    女性友人繼續熱情地訴說著feketengo的曆史,橘花隻好拉拉她的袖子打斷她。


    “那個很可愛的蛯沢小姐……呃……之前也彈過貝斯嗎?”


    “剛剛不是才說過她是吉他手了嗎?”


    “那難道是響子大人彈貝斯?”


    “怎麽可能!她的琴技那麽好,幹嘛彈貝斯那種簡單的東西!”


    橘花真想代表全世界的貝斯手賞她一拳,讓她閉嘴。


    那貝斯的部分怎麽辦呢?一般而言,通常不會出現兩位吉他手和一位鼓手組成的樂團,就算真有這樣的三人組合,也會由其中一位吉他手負責彈貝斯。盡管純粹的貝斯手橘花堅持認為“貝斯和吉他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樂器”,實際上這兩種樂器都會彈的樂手也不在少數。


    “印象中好像還有一個團員吧?”


    鄰座的女性友人說道。


    “雖然聽說曾在千葉的livehouse表演過幾次……不過她們的高中時代已經是遙遠的神話了啊!貝斯手叫什麽名字呢……?檜川……直美?好像是這個名字吧?”


    “應該也是個可愛的女生吧?”


    “響子大人也公開說過自己是外貌協會的嘛!”


    橘花腦海中想像著響子和千晶的模樣,再試著湊上電視廣告上蛯沢真冬的臉……不不不,沒辦法。要是成為這種組合裏的第四位成員一定會死人——鼻血流到死。


    “對了,橘花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夏日音樂節?feketerigo會去表演喔!”


    “咦?啊……抱歉,我排了打工……”


    “現在才開始打工?為什麽?你不是寧願被當掉也要去看feketerigo的演唱會嗎?發生什麽事啦?打工請假就好了啊?”


    橘花實在沒辦法承認所謂的打工就是在夏日音樂節時登台表演。話說迴來,實際上台後不就被發現了?怎麽辦啊!之後還有全國巡迴演唱會,難道要在整件事落幕之前先休學?不行,還是現在主動招認,再拿簽名周邊商品來攏絡大家?就在橘花煩惱的時候,教授走進了大講堂,以充滿睡意的聲音開始點名。


    那一天,橘花買了生平第一張古典樂cd。走到在唱片行賣場占有一座小島的蛯沢真冬專區,真人尺寸大型海報裏的寶藍色眼眸讓人心頭小鹿亂撞,結果她連專輯名稱都沒看,就隨便抓了一張逃去結帳。


    《意大利協奏曲》。


    迴到家後,橘花拿出cd確認一番,才看到專輯名稱。是巴哈的作品。巴哈……是那個戴著毛絨絨白色假發,生了很多小孩的人嗎?好像是音樂之父?因為小孩全都成為音樂家,所以才叫音樂之父?雖然橘花對古典樂的認知隻有這樣的程度,但好歹還知道協奏曲的意思,應該是在管弦樂團之前表演獨奏的曲子吧?我能聽到最後而不睡著嗎?啊,和專輯同名的曲子隻有十分鍾,應該勉強撐得過去。於是橘花將銀色的圓盤放進了cd播放器。


    怎麽隻有鋼琴的聲音啊?我被騙了!這算哪門子的協奏曲啊!然而如此憤慨的時間隻有剛開始的短短一分鍾。橘花跪坐在揚聲器前,仔細聆聽蛯沢真冬那來迴縱橫、音域足以匹敵交響樂團的琴聲。雖然到最後都隻有鋼琴獨奏,橘花卻毫不猶豫地按下了重播鍵。


    這真的是一個人彈出來的曲子嗎?雖然音數不是很多,卻能清楚聽出主旋律和低音旋律各自的脈動。


    cd封底上頭有解說。所謂的協奏曲固然是指兩種以上樂器的合奏曲,巴哈卻試圖僅以一架鍵盤樂器呈現出相同的感覺,而這首〈意大利協奏曲〉正是他大膽嚐試之作。


    不斷重複聆聽著這首曲子,橘花不禁這麽想——


    這個女生隻靠十根手指,不僅能表現出一個樂團——甚至能表現出一整個交響樂團的力度。所以她才會迴到鋼琴的世界吧?這就是feketerigo失去的東西嗎?倘若真是如此……


    仰躺著麵對天花板高舉雙手,沉浸在幾欲斷絕的冷冷鋼琴聲中,橘花不禁這麽想著。


    “真不想輸給她啊……”


    “錄音時也讓橘花來彈比較好。”負責錄音的岩哥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正好是橘花加入整整一年後,feketerigo正在製作第二張專輯時。


    響子、千晶和製作人及樂手都集合在錄音室的主音控室,沒有人表示反對。


    “雖然光論技巧而言還是岩哥比較厲害啊……”


    製作人摸著下巴的胡子露出苦笑。


    “沒辦法,小千打鼓時的律動實在太奇妙啦!”岩哥指著千晶這麽說。“橘花比我跟得上她。我已經不行了,每次配合小千彈完,接別的工作時都會有障礙呢!”


    “岩哥好過分!這樣說好像都是我的錯耶!”


    千晶拍打著銅鈸表示抗議,製作人、鍵盤手和混音師卻不約而同地點頭說:“對對對,我們也有同感。”


    “如果要比喻相原同誌的鼓點……”響子邊說邊摸著千晶的頭。“就好像隕石掉下來


    打在土撥鼠頭上啊……”


    “土撥鼠好可憐……”千晶鼓起了腮幫子。


    “我已經快五十歲啦,這種工作還是交給年輕人吧!喂,土撥鼠你也說句話啊!”


    直到肩膀被岩哥抓住,橘花才終於迴過神來——她因為太高興而整個僵掉了。結果當天錄音時太緊張,反而重來了五十幾次。後來終於錄到ok,千晶立刻撲上來抱住橘花。


    “當初選擇橘花真是太好了!這是我們出道以來最棒的節奏組喔!”


    然而,當兩個半月的錄音行程結束、專輯打樣出爐後,上麵卻清楚地印著讓橘花遲遲不願正視的現實。


    專輯封套上的製作人員名單。


    “feketerigo”


    相原千晶(dr)


    神樂扳響子(g/vo)


    橘花的名字不在那裏,而是在製作人名字底下隔了很遠的地方,和其他支援樂手的名字列在一起。


    因為是支援樂手,這也是應該的。之前簽了歌唱版稅之類的合約所以有點誤會,但自己隻是受雇的支援樂手而已。當然,這並不是錢的問題。


    橘花屈膝坐在錄音室的椅子上,手裏緊握著專輯封套感到心寒時,千晶進來了。


    “早安!橘花今天好早喔!”


    橘花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跌下來,為了不讓千晶發現自己正在掉眼淚而躲到角落。


    “怎麽了?”


    走近的千晶在翻倒的椅子旁停下腳步,撿起掉在地上的專輯封套。啊!糟糕,被發現了——橘花不禁這麽想。因為正好翻開在製作人員名單那一頁,而且——橘花的名字附近可能因為眼淚而沾濕了。


    “……橘花?”


    千晶的聲音自背後靠近,從那略為嚴肅的語氣也聽得出來,她發現了。


    “我……我沒有怎麽樣啦。隻是覺得在這間錄音室裏受了許多照顧,應該來跟牆壁也做個好朋友……”


    冷靜點啊,剛才說的話好像有點奇怪喔?一股粗糙的疼痛掠過橘花的肋骨內側。


    “……我……之後該怎麽做才好呢?”


    橘花對著牆壁喃喃自語,卻又懷著矛盾的心情,希望千晶沒聽到就好了。


    她突然感覺到有人在身邊蹲下,幾乎無法唿吸。


    “橘花想怎麽做呢?”


    我想現在立刻抬起頭來轉身抱住你。啊,不是啦……


    “這件事……我也稍微和學姐討論過,是不是該讓你正式加入feketerigo拿作曲版稅……”


    “不是錢的問題啦!總、總之就是我們三人一直在一起……啊,這個嘛……不對,也不是說我想跟你們一起住啦……”


    “……但還是沒辦法。”


    橘花覺得好像被人從身後踹了一腳,即將從崖邊摔下去。


    “那樣就不是feketerigo了。”


    “意思是……如果不是雙人組……就不行嗎?”


    “不。我們本來是四人樂團喔,你不知道嗎?”


    “我隻有聽說過。聽說那個常在廣告上出現的知名鋼琴家……也曾是團員之一?”


    “啊,真咚咚的事倒是很多人知道,畢竟她也是名人嘛!不過貝斯手就完全沒人認識。”


    果然,之前也有過貝斯手。她是怎樣的女孩呢?應該是個和響子大人、千晶同學跟那位真冬站在一起也毫不遜色的女生吧?


    “之前的貝斯手……真的那麽棒嗎?”


    橘花問出口後,卻很怕聽到千晶的迴答,所以想要捂住耳朵。然而千晶卻不大好意思地這麽說:


    “沒有啦,也沒有棒到哪裏去。那時候我們還隻是高中生,學姐和真冬固然很厲害,但節奏組的兩人都隻是新手啊!後來還發生過一百次左右的解散危機呢!”


    橘花懷著不解的心情凝視千晶的側臉。為什麽她說這些事的時候看起來這麽高興呢?


    “高中畢業後,樂團隻剩下我和學姐兩人。學姐說反正隻剩下我們兩個了,就換個團名以打入主流市場為目標吧!但我說當初隻有三個團員時就算零零落落也還能繼續飛行,所以任性地留下了feketerigo這個名字。”


    “……為什麽呢?我不明白。”


    若是加入了其他成員,就不再是feketerigo了。但那跟現在的情況有什麽不同呢?無論在舞台上或錄音時,不都是靠著橘花和其他眾多的支援樂手才得以組成完美的聲音嗎?


    “其實我也知道,這隻是無聊的堅持罷了……”


    千晶突然站了起來,小跳步迴到爵士鼓中央坐了下來,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胸膛,接著仰望天花板,隻以踩在大鼓及腳踏鈸踏板上的雙足刻劃起自底部湧現的鼓點。


    即使feketerigo的羽翼被奪走,還是能站起來——因為雙腳還在。


    雖然不知道那是幸或不幸。


    但她如今仍佇足森林中仰望夜空,靜靜等待——橘花也明白這一點。


    既然如此,我又能做什麽呢?


    橘花猛捶了自己的腿幾下,扶著牆壁往後一翻身站了起來。她在雨霧般的節拍中穿過千晶背後,踏過鋪滿一地的導線和效果器,走向吉他琴架。緊握在手心的貝斯貼近身邊。


    在鼓點的空隙間插入擊弦的爆裂音——沒有分毫錯失。


    我要將自己和千晶同學及響子大人之間的所有空隙全部填滿,讓什麽人迴來都沒有任何容身之處。貝斯不就是這樣的存在嗎?


    後來響子終於也出現在錄音室,卻因為盈滿整個空間的熱氣而皺起眉頭。


    練團的過程中,橘花一分一秒都沒有懈怠。必須迴應兩人發出的所有聲音——要能和響子的吉他樂句完美齊奏,也一步都不能踏錯千晶傳來的律動。


    即使迴到家裏,橘花也會拿出feketerigo所有音源——從視聽帶到演唱會dvd,全都從頭重聽一遍,讓自己完全浸淫在那兩個人的聲音之中。總有一天,我絕對要讓千晶認同一件事——


    fekcterig6的節奏組非橘花莫屬。


    然而就在十二月展開的巡迴演唱會排練及新曲創作時,橘花再度被頻頻出包的暴風雨侵襲;而且還在錄音時完全被否定。響子如是說——“不要填滿整個音域!”“不要覺得自己必須維持節奏不斷延續!”橘花不明白是為什麽,隻覺得這好像在叫自己放棄貝斯應盡的義務。


    “你之前就做得很好呀!”


    被這麽說的橘花更為不解,不斷反複聆聽之前現場演唱時錄下的dvd。之前的自己技巧爛到令人想哭,但現在隻要感受著背後千晶的視線,就能持續彈出有條不紊的節奏——現在的自己到底缺乏什麽呢?


    她看不出問題所在,隻是一味地增加華麗的手法、特殊效果音,還逛了許多樂器店買了幾把


    二手貝斯。如果不一直嚐試些新的東西,就會不安得手足無措。


    就在某天半夜居酒屋的討論會上,響子終於對橘花說了重話。


    “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我們沒辦法讓你在演唱會上彈貝斯。”


    橘花一口氣梗在喉嚨裏,看了看千晶又看了看響子。為什麽兩人的表情都如此凝重呢?


    “橘花,我跟你說……”


    千晶在圓桌上探出上半身這麽說道。


    “最近橘花演奏時的樂句編排太緊湊了。錄音和現場演奏是不一樣的。”


    “意思是……應該多加一些即興過門之類的嗎?”


    “不是那個意思,是你太在意我的大鼓打點了。曲子的律動感不能光靠我一個人喔!”


    千晶到底在說什麽?橘花並不明白。


    “那…


    …那麽……我該怎麽做比較好?”


    聽到橘花的疑問,兩個人都皺起了眉頭。其實橘花也知道,這種事不應該問別人,然而話語卻持續脫口而出。


    “我該怎麽做才能彈出屬於feketerigo的音?之前的貝斯手是怎麽彈的呢?要怎樣才能像那個人一樣——”


    “沒有人要求你成為檜川直巳!”


    響子露出明顯不悅的表情這麽說。


    “請讓我聽聽看那位直美彈的東西。有沒有之前現場演唱的錄音呢?現在的我一定能更完美地照樣模仿。”


    “我不會讓你聽的。現在的你隻會受到影響,不能聽。”


    橘花“砰!”一聲拍桌起身。響子以毫無動搖之色的眼神凝視她,千晶則略顯不安地抬起頭來。對麵正在整理其他桌子的店員不時投來擔心的目光,但橘花卻停不下來。


    “……我不懂你們到底是什麽意思,究竟要我怎麽做才滿意?”


    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答案,橘花還是轉身背對她們,拿起放在桌邊的琴盒便走向居酒屋門口。


    她也不知自己奔跑了多久,迴過神來時,才發現已經站在禦茶水車站的月台了。緩緩滑進月台的列車掀起一陣風,吹亂了額前的瀏海。


    橘花上車之後才發現是開往新宿方向,不禁喪氣地在車門前蹲了下來。迴家應該要搭反方向的車才對啊!我到底在幹嘛啊?真是亂七八糟又厄運連連的一天。


    走出電車的橘花被吐出半夜的新宿街頭,即使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仍不影響蠢蠢閃動的夜晚燈光、雜遝的人潮和成群的計程車。走在街頭,背後的貝斯不知為何感覺特別沉重。到今天為止,自己明明從不覺得貝斯是沉重的負擔啊:


    橘花走進麥當勞,不斷攪拌著並不想喝的熱咖啡。她迴想起與千晶和響子的對談,總覺得自己說了很過分的話,也許沒臉再去見她們了。何況現在的自己也彈不出她們想要的音樂,明天該拿什麽臉進錄音室呢?


    你之前就做得很好——響子是這麽說的。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當初被錄用為演唱會上的支援樂手時,我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承受背後千晶的視線與節奏,同時站在舞台上呢?


    我是什麽時候忘記這些事的?


    她似乎不知不覺中趴在麥當勞的桌上睡著了,被店員搖醒時已經將近早上十點。


    最近的生活作息真是亂七八糟啊——橘花走在新宿車站南口擁擠的人潮中。不禁這麽想。雖然搬出來自己住之後就這樣了,當上feketerigo的支援樂手之後更是連學校都很少去……啊,對了,也沒跟家裏說過這件事,現在學費和生活費還靠父母供呢……


    接下來……我到底該做什麽呢?


    橘花佇立在車站售票日前,突然想到這件事。


    繼續做音樂嗎?被宣告無法成為feketerigo的正式團員後,自己有那份覺悟和能力成為專職的錄音室樂手嗎?


    晚秋陽光不負責任地灑在幹燥的新宿街頭,看來昏黃而陳舊。橘花腳步蹣跚地穿過售票口前,往淘兒音樂城走去。


    盡管開賣至今已將近兩個月,feketerigo的新專輯依舊堆成一個平台,一旁還貼著店員手寫的熱銷推薦廣告板,讓橘花沮喪得想蜷在當場睡死。當然,專輯封麵上隻有響子和千晶的照片。


    真不該來的,還是趕快迴家睡覺算了。就在橘花這麽想著走迴電梯時,突然看到在唱片架一端堆成一座小山的專輯,是最近當紅的男性偶像團體精選集。封麵上是五個穿著白襯衫、擺著帥


    氣姿勢、看來有些輕佻的型男,整個畫麵的感覺有點冷;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張唱片,是因為千晶之前聽過他們的歌。橘花拿起一張cd翻到背麵,雖然不記得那首歌的名字,不過既然是單曲,應該會收錄在精選集裏吧?


    迴過神來時,橘花才發現自己已經拿著那張cd去結帳了。真好笑,這大概隻是一種排解壓力的行為吧?搞不好也是一種強迫購物症。就算聽了這種東西,也未必能了解千晶的想法啊!


    她迴到公寓裏,將cd塞進迷你音響後便窩進棉被裏。缺乏力道的輕盈鼓聲傳來,合成號角的聲音堆疊其上。不怎麽樣的旋律配上不怎麽樣的歌詞上讓人幾乎無力注意歌手唱得有多差了。我幹嘛買這種cd啊?雖然聽著極爛的安眠曲,睡意卻牢牢地攀上了眼皮。


    算了,反正我累了,什麽都不想思考。


    就在意識保持了一陣子空白後,橘花突然醒了過來。隻覺得喉嚨好像被什麽牽引著,整個人爬出了棉被。


    為什麽會醒過來呢?橘花一時之間也搞不清楚。眼神迷濛地看了看四周,最後視線終於停在以最小音量播放著cd的音響。


    因為歌聲。


    朦朧的視野緩緩聚焦在音響的液晶畫麵上。是第七首歌。


    她伸出無力的手臂,切換成重複播放模式。隻有短短兩分半鍾的舞曲,貝斯部分以延續不絕的大提琴音取代,盡管和弦的進行十分奇妙,隻聽過一次便印象深刻的旋律卻在其上搖搖欲墜地舞動著。


    橘花沒完沒了地重複聆聽了好幾次,睡意早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五人合唱的主旋律依然爛得致命,背景裏略微沙啞卻溫暖的和聲卻深深吸引了她的心。那是個少年般的聲音。


    直覺告訴橘花,就是這首歌。看了看曲名,的確是這首——那時千晶聽的正是這首歌,但是為什麽要聽呢?


    於是,她從cd盒裏抽出封麵,確認製作人員名單。


    lyrics&musicby檜川直巳


    chorus檜川直巳


    檜川直巳。橘花的視線數度停滯在這個名字上。


    那當然不是偶像團體成員的名字。既然隻在製作人員名單上出現,應該是個隻提供了一首歌並參與錄製及和聲的——無名錄音室樂手吧?


    橘花再次專注地聆聽和聲。沒錯,那是男聲。


    hikawanaomi——原來是個男生嗎?發現這件事的瞬間,藏在心上的一個個小洞仿佛被滂沱大雨給全填滿了。


    原來如此。feketerigo之前的貝斯手是男的,難怪和音的部分那麽低。橘花猛然趴倒在棉被上,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16拍下不絕於耳的大提琴聲給吸走了。


    盡管如此,橘花卻完全不想把音樂關掉,也完全睡不著。


    她起身打開電腦,連上線上音樂商店的網站。既然出過單曲,那就應該有……橘花的猜測是正確的,網站上出現了這首歌的卡拉ok版。手指自作主張地動了起來,點擊了下載按鈕。


    她關掉音響電源,將耳機接上電腦。


    啊,糟糕,不該下載這種東西。沒有破壞整首曲子的五人合唱主旋律,隻剩下大提琴、吉他、漢門式電風琴的聲音和不協調的舞曲節拍,以及檜川直巳赤裸裸的歌聲直接流進耳中。橘花忍不住趴在桌上。


    我的聲音好像真的跟他有一點像。響子居然還敢說“沒有人要求你成為檜川直巳”。


    這種事一開始先說清楚就好了啊!


    勉強伸出無力的手臂拿起手機,傳簡訊給千晶跟響子。


    我想好好思考一些事,請讓我休息一陣子。對不起。


    簡訊傳出去以後,橘花仍然沉溺在歌曲之中。真想永遠沉浸在這種甜蜜的痛楚裏。


    隔天,橘花去了久違的學校。課業早已完全跟不上進度,所以隻是去露個麵而已。


    “你最近在幹嘛啊?”


    “好像變瘦了耶?化妝也變了不少喔?”“隻有手臂變得特別粗耶!”


    “今天有聚會,你會來喝酒嗎?”


    啊——這種令人懷念的感覺真好


    。橘花是feketcrigo支援樂手的事早在全國巡迴時人盡皆知了,但根本沒有人介意。身為fcketerigo信徒的某某人和某某人依舊和自己聊些日常瑣事,還有人好心問要不要抄上課筆記。她們是不是發現我心情不好了呢?橘花不禁隱約這麽覺得。因為自己很容易將當時的心情都寫在臉上,而且巡迴演唱會近在眼前卻突然出現在學校,的確很奇怪。大家說不定早已猜出發生什麽事了。


    每次打開手機都心驚膽跳的。大約傍晚的時候,終於收到響子單獨迴傳的簡訊。


    ‘隻能讓你考慮到這個月底。’


    真感謝你的好心啊——橘花不禁有點火大。就算直接叫我以後不必去了,我也沒有半句怨言啊!為什麽要等我這種角色呢?再說那個叫檜川直巳的不也在音樂業界工作嗎?直接找他迴來不就好了?


    參加了睽違已久的聚會,喝得搖搖晃晃地迴到家裏,迎接橘花的是站在琴架上的貝斯。怎麽辦呢?一口氣買了四把貝斯,卻沒有繼續彈的力氣。


    打開電腦,以自動重播模式繼續播放那首歌的卡拉ok版。


    圍繞在身邊的貝斯琴弦仿佛隨著大提琴產生共鳴,橘花隻能蜷曲在棉被上。


    每天中午過後才去上學,腦袋空空地聽課;放學後就散步閑晃,狂買衣服和化妝品好讓自己沒力氣也沒財力亂買cd。晚上就一直播放那首歌,聽到睡著。這種沒出息的循環持續了幾天,就在第四或第五天的半夜,發生了一件事。當時橘花正躺在床墊上瞪著天花板,卻突然因為敲打窗戶的某個聲音而彈了起來。屋裏的燈已經關了,因此透過窗簾隱約可以看見一個遮住路燈光線狂的黑影。窗戶的玻璃再次傳來聲響。等等,這裏是二樓耶!會是什麽人呢?小偷?色狼?隨機傷人的變態?怎麽辦?手邊能當武器的隻有貝斯而已——


    “橘花,在家嗎?”


    嚇了一跳的橘花不禁僵住了。


    窗外傳來的——是千晶的聲音。


    關掉音響,拉開窗簾。擋住路燈光線的是束起的褐色短發,以及滿是汗水卻無比鮮明的笑容。橘花連忙打開窗戶。


    “為、為什麽?這裏是二樓耶!”


    “哦!這是我的絕活啦!可以進去嗎?”


    橘花僵硬地點了點頭,抓著千晶的手臂把她拉進屋裏。她似乎是踩著屋旁淺淺的凸起沿著排水管爬上來的,實在危險得不得了。怎麽辦呢?千晶同學現在在我房間裏耶!偏偏我房間有夠亂的!橘花跑來跑去忙著將棉被塞進衣櫥裏,再將散落一地的垃圾全丟進便利商店的塑膠袋,打包放到門口。


    “你房間比我們住的地方幹淨很多喔,因為我跟學姐從來都不整理的。”


    “啊,不,沒這迴事。請……請用!”


    橘花把扁扁的抱枕遞給千晶,自己就直接坐在地板上。


    “不、不過……你為什麽會……?”


    “因為不管打電話或是直接到門口按門鈴,人家都很可能不開門呀!從窗戶打擾的話,人家就一定會讓我進去。如何,我想出來的拜訪術不賴吧?目前成功率高達百分之百喔!”


    “這樣啊……”


    “不過除了你家以外,我也隻爬過小直家而已啦……”


    小直。


    是指那位檜川直巳嗎?


    他到底是什麽人呢?和響子跟千晶又是什麽關係?我很想知道,卻問不出口。


    而且也不需要以言語詢問。因為坐在彼此的膝蓋可以碰到的極近距離下,千晶把ipod的耳機遞給了我。


    “學姐說絕對不能讓你聽這個,我們為了這件事還小小吵了一架。我賭應該要讓你聽。”


    到底是怎麽迴事?然而橘花就連這句話也問不出口,隻是拿起了耳機。將耳機塞進耳朵後,千晶手心的液晶畫麵閃爍起青白色的火光。


    隱約可聞的歡唿聲傳來,是現場演唱的錄音嗎?吉他音箱特有的、分筋錯骨般的噪音,還有響子的聲音……歡迎來到……高中校慶。這麽說來,是feketerigo高中時期的音源嗎?迴授音由遠而近。光聽腳踏鈸的四拍倒數就知道是千晶的鼓聲、強烈的吉他貝斯齊奏樂句,還有從遙遠高空劃過的——另一把更為纖細銳利的吉他獨奏。橘花的雙手緊緊捂住耳朵,彎起身子。如果不這麽做,可能會開始鬼吼鬼叫吧?激昂落下的節奏和響子嘶吼般的歌聲之下,仍然可以清楚地聽到那個聲音正在唿吸。那歌聲稚嫩、甜美卻又堅韌,這幾天來持續地壟斷橘花的夜晚,就像在傾盆大雨中仍然不會消失的腳踏車燈。


    這幾天來累積在心中的淚水從小小的傷口決堤,淹沒了整個視野,卻沒有停止的跡象。橘花屈身趴在千晶腿上哭了起來,耳邊是feketerigo再也追不迴的振翅聲。


    響子說不能讓自己聽到,千晶卻決定冒險讓自己聽。


    現在橘花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了。


    錄音裏的貝斯手正在戰鬥。麵對三個幾乎獨力就能毀滅世界的聲音,他卻仍然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和弦音插入神樂阪響子喉間——與之戰鬥。論起琴技固然是橘花勝出好幾籌,但問題並不在那裏。


    我倒底在幹什麽呢?明明為了追上那兩個人而流血流汗地不斷奔跑,卻在不知不覺間停下腳步,隻顧著在自己腳下堆積土壤。feketerigo需要的不是船員,也不是取代失去翅膀的引擎,而是能將自身燃燒殆盡的——戰友。


    歌曲最後被盛大的歡唿聲吞沒。橘花輕輕地將耳機取出,卻遲遲抬不起頭來。這時,一雙溫柔的手指梳過橘花的發間。


    “……聽到了嗎?”


    千晶的話語聲落下。橘花濕潤的眼瞼就在她大腿上來迴磨蹭,接著才發覺自己一時顧不了那麽多,正在做很糟糕的事。於是橘花就這麽趴跪著緩緩後退,離開了千晶。現場演唱的餘韻還在心中沒有消散,身體還微微顫抖。盡管如此,橘花還是勉強扶住茶幾,撐起上半身。


    一片幽暗之中,她和正露出溫柔笑容的千晶四目相對。


    看到這樣的眼神,現在的橘花真的會口不擇言。


    “你……就是在等……這個叫直巳的人嗎?”


    這零零落落的疑問令自己也啞然失聲。應該還有其他更該說的話才對吧?但千晶卻看似十分高興地搖了搖頭。


    “沒有喔……隻是忘不了罷了。因為我……很沒用啊……”


    應該沒有我這麽沒用吧?橘花不禁這麽覺得。


    “學姐很貪心又很不容易放棄,而且公私不分,老是把樂團成員和愛人混為一談……所以可能還在等他吧?”


    兩個人……都還忘不了他。


    不過,也許她們都知道他不會迴來了。如果不是如此——如果真心相信他會迴來,應該早就任由那個團名展翅高飛了。因為曾經放開的名字——將成為再會的羈絆。


    這是搖滾世界裏悲哀的現實,橘花也很清楚。失去了同伴卻還以同樣團名繼續歌唱的人,其實都明白自己等待的人永遠不會迴來了。


    所以——


    “……我來……讓你忘記他。”


    我居然說出來了。千晶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卻非常困惑地皺起眉頭。


    “這個嘛……可能有點困難吧?我跟小直可是有將近十五年的孽緣,現在也偶爾會碰到麵,每次看到他都會讓我一肚子火啊……感覺好像印在心裏了,真是討厭啊!”


    “沒關係,我是很有耐性的。如果那個人花了十五年,我就用二十年來讓你忘記他。”


    自己也搞不太懂自己在說什麽了。隻是覺得……縈繞在耳邊的feketerigo節奏終於近在橘花伸手可及之處,好像也能夠彈出屬於自己的貝斯旋律了。


    “……二十年之後……我和學姐跟橘花都四十幾歲了耶?”


    “搖滾樂又沒有退休年限!”


    千晶笑倒在地,接著終於站起身,將ipod塞迴口袋裏。


    “不過……真是太好了。橘花又振作起來了……這樣或許也能稍微幫助我忘記那個笨蛋小直吧?”


    這樣說也太過分了——橘花忍不住這麽覺得。這麽說好像直接宣判那個連見都沒見過的檜川


    直巳贏過我了嘛!


    不過橘花又不是蕾絲邊,這也不是在談戀愛,我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或許千晶也早就知道了吧?因為她離開之前一直依依不舍地撫摸著橘花最喜歡的紅色fenderjazzbass。


    迴老家住了幾天、向雙親解釋兼道歉、辦理休學手續……由於忙著處理這些雜務,橘花迴到位於禦茶水站的錄音室時已經過了一個禮拜了。


    她搭乘電梯潛入地下二樓,穿過滿是煙味的走廊,邊向所有前輩樂手點頭致意邊走向固定使用的七號錄音室。吉他琴盒的背帶勒得肩膀好痛,自己的樂器感覺比以前重多了。不過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樂器就是武器。


    一經過走廊轉角,就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靠在紅色隔音門旁。束在身後的黑色長發搖曳著,犀利的眼眸攫住了橘花。


    “——真是非常抱歉!”


    橘花深深地一鞠躬。視野裏突然出現靴子的鞋尖,肩膀被抓住、身體被拉直,下一個瞬間,響子已經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了。血液迅速竄升的臉龐感受到柔軟黑發的撫觸。


    “……至少待到冬季巡迴結束。可以接受這樣的妥協嗎?”


    甜膩的聲音流進橘花耳裏,溫熱的氣息也近在眼前。哇啊!這個人根本早就看穿一切了嘛?


    橘花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這個人絕對一開始就洞悉一切了。讓橘花聽過有檜川直巳在的feketerigo——接觸到戰場的氣息後,橘花會做出的選擇——這個人早就知道了。


    明知如此還先聲奪人,橘花也無話可說了;隻能伸直雙臂奮力推開響子的身體,然後拚命點


    頭而已。然而唯獨在這個時候,戀愛革命家的眼眸就像純情少女般水汪汪的。盡管懷疑這又是響子的演技,橘花還是動搖了,忍不住緊緊迴握她的手。


    “請、請你……不用擔心。雖然我在冬季巡迴之後……會離開feketerigo,不過……那也是為了學習如何戰鬥。我也跟製作人談過了,之後會跟很多樂手合作,好好鍛煉自己。”


    這就是——橘花的抉擇。


    千晶大概以為橘花不會選擇這條路,而會一直留在feketerigo,所以那天晚上才會拿現場演唱的錄音來。雖然很不忍心背叛她的心意,但也不能一直留在這裏不走。因為那樣就永遠追不上她們了。


    而且——


    “我……和那個叫什麽直巳的薄情郎不一樣,一定會迴來的!”


    響子再次張開雙臂緊緊擁抱橘花,不停地輕輕齧咬橘花的耳朵。好幾位錄音室樂手從旁經過一時都無奈地說“喔喔喔——響子也真是的,大白天的就這麽親昵啊?”羞到不行的橘花終於忍不住像貓咪一樣死命掙紮。可惜這方麵的技巧還贏不過響子,隻好隨她親吻摟抱了整整十五分鍾。


    接著響子大笑著推開隔音門,把橘花推進錄音室裏。宛如遠方雷聲不斷傳來的鼓點停了下來,褐色短發飛揚,滿是汗珠的笑容對著橘花漾開。千晶隻是舉起了握著鼓棒的雙手。


    所以橘花也隻是報以微笑。


    拿出jazzbass,迅速地完成調音工作,拾起一端已接在擴大機上的導線。環視充滿令人麻痹雜音的房間,大大地吸了一口鐵的氣息;橘花終於拿起手上的那顆子彈,射進懷抱中的樂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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