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宛如替眾人洗淨傷口的漫長梅雨季結束後,宵見裏不知不覺已籠罩著初夏的氛圍。


    因炮擊而化為廢墟的學園在數日內就被重新長出的青翠嫩葉給覆蓋。


    就好像在包容、遮掩人類長年來不斷重複的愚蠢行為一般。


    「——喔喔,簡直就像是以前的宵森嘛。」


    喃喃說出感想的人,是學園尚未建立以前就住在這塊土地上的唯一一個活化石——狐狩田學長。


    他站在損毀的正門與圍牆外,很懷念地眺望突然冒出來的綠蔭。


    我則一邊以設結界用的注連繩代替壞掉的圍牆,一邊吐槽:


    「現在不是沉浸在鄉愁中的時候了。當主大人不是說要在九月前重建所有學年的新校舍嗎?學長也說好要幫大家的忙吧?」


    聽了我的指責,學長有苦難言似的點點頭。


    「……唔嗯,袖子對我真是太沒禮貌了。早就猜到會有這種後果,我應該搶先防範才對。」


    「例如呢?」


    「降下神罰,讓她說話時語尾非加上『喵』不可。」


    「……,如果我是當主大人,在因此對你產生畏懼或敬意前,應該會先一步宰掉你——即使因此戰死也不足惜。我說得一點也沒錯吧?』


    狐狩田學長以很遺憾的表情望著我,接著又突然露出略顯憂傷的寂寞微笑。


    「——原來如此,神死後的世界會變得憂鬱,指的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現在隻是討論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單純勸世故事,與哲學方麵的話題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毫不思索便冒出的反駁讓學長露出了不滿的目光,隨後他便壓低音量說:


    「勇太啊,你的迴答方式怎麽愈來愈像和臣了?」


    「耶耶耶耶耶!?」


    這句話實在是太殘酷了。我不禁大聲慘叫的反應似乎讓學長很滿意,隻見他轉身背對我,輕輕伸了個懶腰。


    「——反正速人也會來這裏視察重建情況,和臣又說這是他對我最後的請求,我多少幫點忙應該不過分……」


    「……耶?等、等一下!和臣最後的請求——是什麽意思!?」


    「哎,你都沒聽說嗎?和臣本人表示,他十之八九會被宵見裏放逐。有很多人都主張這次


    的大慘劇主因即為和臣引發的叛亂,所以必須做出合理的懲處。」


    狐狩田學長依舊背對著我,輕鬆而事不關己地對我轉違好友的近況。


    ***


    那天,宵見裏雖然因戰火而大半化為焦土,但諏訪部家前的石階與正門卻幸運地度過危機。


    高層與和臣握手言和的速度遠超過木曾預想。再度團結一致的裏民迅速將防禦地點移往宵森學園。不知是托了這項戰略的福,抑或是傳說中守護諏訪部的神秘力量再度發揮功用,總之諏訪部家的部分建築是保住了。


    「……我怎麽覺得單純隻是運氣好呢?」


    當天我們去拜訪諏訪部家時,出來接待眾人的速人伯父,對諏訪部本家的大門與石階安然無恙做出了如上的看法。


    「就算把這種現象當作神跡,問題也沒有解決吧。」


    「那句『隻要與諏訪部有關什麽事都可能發生』的謠言搞不好會讓人信以為真。」


    「如果真有那種亂來的守護之力,首先應該防止建築物的主屋被燒毀才對。」


    速人伯父聽了一鬥哥的見解後歎了口氣並搖搖頭。


    穿越正門的我們,發現眼前盡是大火肆虐過的痕跡。


    因戰車炮擊而倒塌、燒毀的主屋如今已成了這副淒慘模樣。


    以前它的確具備與君臨宵見裏的領導者相應的威嚴感,我們這些家臣每每被其莊嚴的氣氛所震懾,但現在也已徹底毀於祝融了。


    「凜聽說速人伯父的藏書也被燒光了。」


    不知為何她心痛地如此關切道。


    每天生活在咒術相關古籍之間的凜,以及被俳句相關書籍包圍的速人伯父,這兩位愛書人對望著,就好像在為那些化為灰燼的書默哀般。熏子姐見狀忍不住插嘴:


    「我聽祖父說過,速人大人的藏書應該都已經用掃描儀另外存成檔案了。如果有需要,不妨把檔案找出來……?」


    「唉,熏子小姐,檔案這種東西隻是單純擷取信息而已,並不能代表書籍本身啊。紙的觸感以及油墨的香味,還有那種長年磨損的頁麵所發出的特殊翻動聲。書這種東西可是一種能同時享受上違體驗的媒介——」


    啊,他好像打開話匣子了。


    熏子姐連忙點頭,似乎被倘若放著不管就會連續數小時訴說對書之愛的速人伯父所震懾檸檬看了急忙出麵解圍。


    「速人伯父,我們可以先走嗎?」


    原來不是解圍,是拋下同伴不管。


    速人伯父聽了檸檬的問題後突然很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話匣子也關上了。他指向庭院樹木間那條通往別館的小徑。


    「……隻要心愛的家人平安無恙,或許這點建築物的損失也不算什麽了。」


    ***


    目前諏訪部本家的當主全家人暫住在僥幸躲過火災的別館中。


    即使被稱為別館,寬闊的程度以一介平民來看也夠嚇人了,但還是跟大到誇張的主屋有段差距。


    之前住在諏訪部家中負責服侍的傭人現在都隻能暫時搬到市內的旅館。


    「其實,自己煮飯、掃地、洗衣服也沒什麽不好嘛。之前得隨時對那些傭人展現威嚴,搞不好還更麻煩哩。」


    站在我前頭的日奈迅速走過麵對庭院的走廊,這麽表示著。


    自從搬到別館後,日奈就愛上了做家事。


    昨天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親手按下洗衣機的開關。光是曬各種顏色、花紋的襯衫也夠讓她滿臉興奮地對我報告。


    至於令天在我們造訪之前,她則是熱衷於拿著掃把掃地。


    生來就是諏訪部公主的日奈,對這種不需要被傭人包圍的生活似乎很中意。


    「日奈還真怪。要是我一想到得親自處理三餐問題,我就寧願讓別人服侍。」


    一鬥哥感慨地說著,日奈聽了卻皺起眉頭。


    「以前隻要我一走進廚房,馬上就會冒出十幾甚至二十個『助手』耶。就連菜刀也不肯讓我拿,炸東西時說什麽會濺出油更是不讓我靠近,最後頂多隻能洗洗芋頭之類的。」


    日奈搖搖頭,很不耐煩地描述著過去的場麵。


    「以前幫勇太做便當時,光是要走進廚房就快累死我了!我可是半夜偷偷從床上爬起來,還隨身帶著手電筒哩。因為光線太暗,隻要一不留神東西就會燒焦,甚至還得騙那些傭人自己是為了吃宵夜——」


    ……這家夥,難道忘了當初把便當遞給我時還說『這是我家裏多煮的』。不過,早知道她這麽辛苦,那時就該更細心品嚐。


    之前每次想起這件事,我都老實地相信『哼——其實這種事也沒什麽』或『啊,那不就是日奈隨手幫我帶來的』,如今不免要為自己的遲鈍感到懊悔。


    在緣廊的終點轉個彎並走到底,就可以抵達和臣的房間。


    拉開紙門,裏頭立刻傳來嶄新榻榻米的香氣。正靠在日式無腳椅上看書的和臣抬起頭。


    「哎,你們來看我嗎?真是不好意思。」


    在這種揮汗如雨的炎熱夏季,房間裏竟連台電風扇也沒有,大概是怕傷員著涼吧。


    和臣裝模作樣地慰勉過我們的辛勞後,我不知該如何接話比較好,於是便不好意思地隨口問了一句:


    「目前的情況如何?」


    「嗯,其實也沒多嚴重


    啦。」


    和臣輕鬆地表示,但頭上纏著的繃帶還是令人怵目驚心。


    或許以他本人的立場看,這是為了心愛的妹妹才光榮負傷,但由於傷處非同小可,眾長老還因此掀起一陣騷動。


    「雖然流了不少血,但也沒到需要大驚小怪的程度。狐狩田還對我說了句『為了服務觀眾你幹脆再加演一場喪失記憶的戲』,真是受不了那家夥。」


    「……那隻可惡的臭狐狸。」


    日奈忿忿地咒罵道。我則搔搔頭,很懷疑這種事怎麽可能還不到讓人「大驚小怪」的程度。


    「聽狐狩田學長說……你喪失了諏訪部的力量,是真的嗎?」


    我毫不客套地直截了當地問了。


    不知是不是頭部受傷的緣故,從那次事件後,和臣好像再也無法使用諏訪部的能力了。


    以前我也曾暫時因精神上的問題而無法變身為黑狼,所以和臣就算出現類似情況應該也不是不可能。


    隻不過,我還是很難相信真的出現了這種後果。畢竟我以前被對方高超的說謊技巧騙過太多次。


    關於這點,一鬥哥、凜,以及熏子姐都跟我有相同的看法。


    一鬥哥甚至表示『因為同情而主動接近他,搞不好又會丟來什麽燙手山芋』,所以非常不想來探病。


    因此,事實上比起探病,我們今天主動過來探望的理由還不如說是為了確認和臣傷勢的真偽。


    ——至於對有戀兄情結的日奈當然不能老實說。


    「啊,是真的、真的啦!」


    和臣爽快地迴答。


    「不過,依據醫生的說明,這比較接近能力暫時睡著了。」


    「所以也不算完全喪失咯?」


    和臣點頭同意檸檬的話。


    「隻要耐心治療,應該有很高的機率可以恢複正常。」


    原來如此,難怪和臣對自己的傷勢可以如此輕鬆寫意。


    既然是遲早有一天拿得迴來的東西,就不需過度焦急——


    「隻不過對醫生很抱歉的是,我並不想取迴那種力量。」


    「為什麽!?」


    「一鬥,所謂力量這種東西,並不見得能為擁有它的主人帶來幸福。」


    「和臣哥哥之前覺得不幸福嗎?」


    凜這個純真的問題讓和臣啪嗒一聲蓋上手中的精裝書,接著才若有所思地迴答:


    「嗯——我想我之前已經夠幸福了。活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感覺過任何不自由或寂寞人生算是相當平順吧。」


    「那為什麽……」


    「因為我想過得比之前更幸福啊——這種迴答你滿意嗎?」


    和臣說了一個繞圈子的答案後,自己也開朗地笑了。


    之前一直默默聽我們交談的熏子姐突然開口問:


    「關於這件事,當主大人有表示什麽嗎?」


    「嗯——隻能說老天爺的安排極端巧妙。本來我犯了對宵見裏而言難以饒恕的大罪,母親就算被逼著要處死我,我也不能怪任何人。但現在有了這個傷,反而使我撿迴一條命——」


    和臣說到這兒時突然轉向日奈一笑。


    「——當時我是想舍身救日奈的命,結果卻巧妙地因此撿迴自己的一條命,這不是很有趣嗎?」


    「我聽不懂啦——太複雜了——」


    望著用力搖頭、自暴自棄的一鬥哥,和臣再度發出聲音笑道:


    「抱歉,一鬥,我用了太複雜的說法。總之,對宵見裏來說,我是否擁有諏訪部的『力量』才是決定懲罰的關鍵。」


    「那是當然的咯,擁有諏訪部之力才能成為裏的支配者……」


    「沒錯,隻要是生為諏訪部本家的一員,從誕生就會被賦予控製他人心靈的能力。本來就是諏訪部家臣的人自不待言,就連那些普通的裏的居民都會將諏訪部本家視為裏的名流而另眼相看。」


    諏訪部本家成員的命運就是如此高人一等。


    日奈與和臣隻要有那個意思,大可過著完全不必對他人道歉、低頭的生活。


    「但是,話說迴來,我掛上諏訪部這個姓氏的證據——也就是最重要的力量既然沒了,那些家臣自然不必再服從我,更不可能被我隨意使喚,就連完全沒有力量的普通人都能無視於我——」


    和臣說到這兒突然停頓一下。


    他麵露些許苦笑,稍稍壓低音量。


    「——因此,從眾長老以及其他家當主的眼光看來,我這種下場就是『極殘酷的懲罰』了。諏訪部本家的成員倘若失去這種力量,對那些人來說簡直比切腹或自刎還嚴重。」


    裏的高層就是因此才停止對和臣的進一步懲罰。


    「我之後的人生就不能再依靠諏訪部的力量了。比起任何一種懲罰,這才是最難耐的煎熬——他們大概是這麽想吧。」


    「原來如此,背後的理由是這個。」


    失去力量可說是一件大事,就負責這個觀點來說應該已經很夠了。


    和臣確實聚眾掀起對裏高層的叛亂沒錯。


    但是,裏會化為大片焦土並不是和臣直接造成的。


    木曾一族已經連續好幾代都在計劃對宵見裏與諏訪部一族的複仇了。


    因此,他們才會處心積慮將魔掌伸入日本政府的權力中樞,以累積所需的力量。


    不過,這次和臣的行動還是可視為木曾發難的導火線,所以那些反諏訪部的家夥依舊不肯


    輕言放過對和臣的懲處。


    但是,假設那些人的主張被高層接受了,結果也不盡然為反諏訪部一派所樂見。


    如果和臣行動的目的是為了破壞宵見裏,那飯綱與甲賀的責任問題也該被抓出來一並討論。


    負責裏內外諜報活動的甲賀家,以及擔綱與政界、財經界人士折衝管道的飯綱家,竟然都無法事先察覺和臣的計劃以及木曾的叛意。


    「——不過,以執行麵的角度來說,要掌握從很久以前就離開裏的『流族』支係根本就不可能吧。」


    至於擁有諏訪部之力的和臣想做什麽,也不是底下的家臣們有能力阻止的。


    話說迴來——和臣微皺著眉並搖搖頭。


    「關於木曾的動向,『流族』建立的情報網已經掌握了一定的程度。之所以會被對方搶先一步,完全是由於另一個不確定因素。」


    「……席普蘭特嗎?」


    從和臣的觀點看,席普蘭特是一個他自始就無法預測的外部變量,所以他才會對事態的變化產生誤判。


    加上席普蘭特那些能力者後,原先和臣算計的『木曾讓一派=政府的總戰力』這個假設完全失靈,所以破壞程度才會變得如此嚴重。


    「呃……可是最後還是如哥哥所預期呀?我們又多了一個牽製政府的籌碼,裏的高層也因為『流族』的並肩作戰而重新檢討對『流族』的待遇問題……!」


    日奈拚命安慰明顯陷入鬱悶情緒的哥哥。


    聽了妹妹的激勵,和臣輕歎一口氣,緩緩地搖著頭。


    「——並不完全如我所想,隻是結果偶然近似罷了。話說迴來,以前老愛走鋼索的我,這次總算得到教訓了。」


    和臣很難得會如此自嘲。


    因判讀失誤而無法將損害控製在一定範圍內,這點對他而舌似乎相當震撼,也使他喪失了不少自信。


    在這種沉悶的氣氛中,我小聲問檸檬: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席普蘭特那些人後來呢?」


    「誰知道?辛西亞被瑞穗嚇呆後,好像趁直升撥亂射飛彈時開溜了,接下來我就不曉得了。」


    「根據甲賀掌握的情報,她是循正式通關管道進入


    日本。等木曾對宵見裏的攻擊失敗後她又在不到一天內出境了。」


    熏子姐同樣壓低音量補充說明。


    至於白狼辛西亞的隨從黑魔女與灰狼就不是以正常管道進入日本的,所以很難追蹤那兩人的去向。


    「——不過,音訊全無這點反而更讓人不快吧?」


    「討厭,我真不想管那些人的事……要是他們能直接從地球上消失就好了……」


    檸檬以軟弱的口吻說出驚悚的想法。


    呃,我不是無法體會她的心情。那幾個人真的有夠煩——不管以任何一種角度來看。


    ***


    沒多久,一鬥哥與凜就為了重建裏而先一步告辭。


    熏子姐為了追查席普蘭特不速之客的事被速人伯父叫去,至於檸檬則因為好奇事態發展所以也跟了過去。


    仔細一瞧,榻榻米上隻剩下和臣、我及日奈三人。我一邊在腦中搜索借口,一邊尋找合適的時機開溜。


    結果這時日奈卻冷不防站起身,對我投以微笑。


    「我去幫大家準備麥茶吧!」


    「等等,不必這麽麻煩,我很快也要迴……!」


    我努力對日奈使眼色,但她卻徑自以小跑步離開房間。


    我朝空中伸出的手很尷尬地僵住了。


    ——喂,日奈,你怎麽比我還先離開你哥哥的房間啊!?


    幹脆麵對麵跟和臣一起等日奈迴來?那太惡心了吧!我才不要咧!


    和臣先前讀的書依舊擱在矮桌上。他隻是以手撐住臉頰、打量著我,不知在樂個什麽勁?


    我實在很討厭他這種表情。


    結果因為無法忍耐這氣氛而先開口的人是我。


    「……呃,我聽狐狩田學長說,和臣要被逐出裏?」


    問題還沒問完我就後悔了。


    幹嘛提這種尷尬的問題,自己真是蠢透了!


    我拚命在思路上馳騁,希望能在腦內字典裏翻出一句合適的台詞。


    「狐狩田學長的驚人之語害我嚇了一跳。如果和臣不在裏內,很多事都會變得更難處理。要說不幸中的大幸嘛,應該是你由於受傷所以不被追究這點吧。這讓我……稍微放下心中的大石頭。」


    ——啊啊,太拙劣了,我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麽啊?這根本不是高三男生該有的表現吧!


    聽完我的胡說八道後,和臣眨了好幾下眼,接著才放聲笑道:


    「……勇太,如果你因此而安心恐怕得讓你失望了,我的確想從裏內消失。」


    「耶?」


    瞬間我的腦內一片空白。


    「等、等一下,為什麽這麽急……!」


    「啊啊,當然,並不是明天馬上就走,我還有許多後續的事情要處理。此外,也得考慮各方的親戚與麵子問題。包含上述那些不得不進行的瑣碎事,真正付諸行動大概得等我大學畢業以後吧。屆時我應該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和臣娓娓道出自己所麵臨的課題。


    「因為這次事件所衍生的『流族』地位認定問題,我希望能在畢業之前解決。」


    確實,隻要發現新生兒的能力非該家族所固有,小孩就會立刻被烙上『流族』的印記——


    過去的判定方式就是這麽粗暴,也難怪會引發諸多紛爭。


    「『鼠寄』應該隻是冰山一角吧。其他被認定為『流族』而趕走的臣民,或因為是裏民與『流族』所生的孩子就被判定為毫無能力而放逐的人當中,很可能還有其他新的特殊能力。」


    「……如果是這個問題就複雜了。」


    「我已經得到土岐家首肯,胡桃會來協助調查這件事。」


    看來遲早還是得動員全裏之力進行大規模的追蹤與調查吧!


    「不過,聽起來好像會花很長的時間?你大學畢業前真的來得及嗎……」


    「等裏的重建告一段落後,正式的調查團應該就會出動了。這麽一來,我就算人在裏外也能參與。其實,我個人也很想置身事外、悠閑地欣賞裏的轉變。」


    和臣以覺悟之人慣有的平穩表情笑著。


    除了和臣所豢養的手下與『流族』外,部分長老及高層也有心要改革這方麵的製度。


    其實這也很正常,甚至早該這麽做了。


    裏外的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變化,我們卻得死守不知是幾百年前、由誰決定的陳舊規則。


    與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的我們相比,這個世界已經離我們愈來愈遠。


    出現變革是不得不的舉動,相信眾長老也不會再堅守之前的立場。


    至於我老媽則很能體諒那些老人。


    (當主的權勢會在大事件發生後瞬間膨脹,但如果因此恣意妄為反而很危險,之後很可能會產生難以閃躲的反作用力。)


    (年輕人激進,老年人保守,這本來就是一種平衡機製。)


    和臣說出「果然很像山神伯母」的看法後苦笑幾聲,接著又深有同感地點點頭。


    我頷首迴應後,這才恍然大悟似的用力一拍榻榻米。


    「……不對!為什麽和臣離開裏已經變成既定事實了!?你又沒做什麽壞事……呃,我前麵那句話說得還真心虛啊。總之,失去力量不就已經扯平了嗎?」


    「……我還真沒料到。」


    「怎麽了?」


    「你竟然不會因為我想從裏消失而欣喜若狂。」


    「——這種時候別再開玩笑了!」


    我忍不住高聲怒斥,和臣則再度正色看著我。


    我咳了一聲企圖化解尷尬,隨後才壓低音量繼續問:


    「呃,你該不會是因為失去力量才不敢待在裏內吧?不過,不是可以透過治療解決嗎?既然如此……」


    「我不會接受治療的。我剛才已經說過,我不想再拿迴那種力量。」


    「……我實在不懂你的用意。」


    和臣聽完我半放棄地吐出這句感想,微微露齒一笑,將雙手指頭交叉於膝蓋上。


    「——雖然你恐怕很難明白我這種心情,不過我還是老實招認好了。其實,我小時候就很想從諏訪部家消失。」


    「……沒想到你從小就是個問題兒童。」


    「啊哈哈,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在背負諏訪部家相關的重責大任下,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隻是諏訪部的附屬零件罷了。」


    和臣以懷念的表情瞇起眼睛。


    「諏訪部的力量據說很難控製。即使經曆長期的修行,最後能運用自如的人也不多。」


    「難道也有生來就無法使用能力的諏訪部本家成員?」


    「剛好相反。不是不能使用,而是因為與情感直接連結,反而變得太容易失控。」


    尤其是諏訪部家的男性,幾乎生來都有這種缺陷。


    基本上,諏訪部本家是女性後代的能力強過男性,但偶爾也會誕生能力特別強的男性後代。


    「那種突變的男孩就被稱為『諏訪部的鬼子』,大抵上都會在成年之前死亡,我因為運氣好才一直活到現在。隻不過,我沒本事控製這種能力。」


    「之所以被叫『鬼子』不是個性上的因素嗎?」


    「——勇太,你的觀念完全錯了。」


    和臣自稱,打從小時候起他就從沒被其他人討厭過。


    在我這種不知不覺間就會樹敵的人耳裏聽來,「你是在自誇嗎!?」——找實在很想這麽吐槽一句。但以和臣的角度而言,這隻是一種缺乏信賴感的結果罷了。


    「因為我根本搞不懂,喜歡跟我在一起的朋友或女孩到底是真心想這麽做,或者隻是被我的特殊能力所支配,而誤以為自己喜歡我。


    就我而言,我確實很難分辨這兩者。」


    即便自己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也不敢保證在場所有人是真心表示讚同,或者隻是被自己的恐怖力量逼迫才不得不點頭。


    在實際遭遇前敵視自己的家夥,也在麵對麵溝通後變成了好友。這到底是自己的口才與人格魅力所致,還是諏訪部之力的又一次展現?


    和臣過去還曾拚命翻閱諏訪部家的藏書,希望能找出消除這種能力的方法,可惜一無所獲。


    「……就是因為你的青春期充滿煩惱,所以最後稱得上好友的家夥隻剩下狐狩田學長,而女朋友則選擇了伊吹小姐?」


    「是啊,勇太說得一點也沒錯,那兩個人都可以抗拒我的能力。」


    以前問過和臣,他所定義的『理想女性』為何?他曾這麽迴答我:


    ——不會對我言聽計從的女孩吧?


    當時我以為他又在開玩笑,但這搞不好才是他的真心話。


    選擇完全不會受自己特殊能力影響的『奈落』之伊吹為伴侶,也是因為和臣想確認自己在他人眼中的真正評價。


    「跟伊吹在一起我就能拌嘴了。那女孩乍看之下好像很成熟穩重,其實私底下相當倔強哩。我們幾乎每天都會吵嘴,不過這樣才幸福嘛。」


    如今和臣臉上的表情不再是故意裝出的善良與優雅,而是發自內心的真實幸福。他接著對我說:


    「這麽一來我才能變成真正的自己,好不容易啊!」


    我找不出任何適合接話的台詞,隻能默默低著頭、清點榻楊米的數量。當我心中終於浮現想法時,這才下定決心抬起頭、率直地表示:


    「……老實說,打從我迴裏後就很不擅長與你相處,要說是討厭也不為過。」


    「思,這點我知道。」


    「不過,我並不希望你離開宵見裏。此外,真的要離開的人也應該是我才對。還有……要我暫時擺脫討厭你的心情,笑著目送你與伊吹小姐離去,還得說出祝福的話,實在是一想到就讓人火大。」


    這種時候開這個玩笑會不會太過頭了?


    我再度將視線落迴榻榻米,和臣則以意味深長的笑容對我道:


    「我也知道你會有那種感想。勇太,其實這就是我中意你的原因啊!」


    ——這家夥真是讓人既好氣又好笑。


    總之,直接挑明結論吧。綜合各方麵的理由,我並不讚成和臣離開。


    為什麽?答案很簡單,他離開後我的負擔將會比現在更重。


    假使和臣不在裏內,製止日奈情緒失控的任務就全落在我頭上了。隻要一想到這點我就提不起半點衝勁。


    諏訪部當主柚子大人至少還有『守護者』我老媽以及『牽手』速人伯父,但日奈假使運氣不好——這句話好像怪怪的——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不過,倘若問我既然不想負這個責任,是不是拱手讓人比較好?那我鐵定會迴答別開玩笑了。


    恐怕至死為止,我都不能放棄自己的「力量」——也就是在體內蠢蠢欲動的那隻黑狼吧。


    因為有這種「力量」伴身,我才具備能力去負那個甜蜜而重大的責任。


    和臣是為了找迴原本的自己,才主動放棄與生俱來的這種「能力」,以及大家看到諏訪部就必須畢恭畢敬的厭煩處境。


    而且,他在放棄這種力量後,也同時從各種責任與束縛中重獲自由。


    日奈一定會阻止和臣這麽做吧。


    ——她雖然自己不承認,卻擁有嚴重的戀兄情結,聽到這件事搞不好會大哭一場。


    然而,和臣的決心想必已無法輕言動搖。


    「勇太,你的表情幹嘛那麽難看?」


    「以邏輯思考這是必然的結果。隻要一想到我日後的處境,我就無法露出輕鬆自得的笑容。」


    「喔,一想到未來的自己就心情沉重嗎?」


    「一點也沒錯。」


    我刻意以更為不快的表情再度強調。


    沒想到和臣竟一臉嚴肅地望著我,還深深地鞠了個躬。


    「……真抱歉,宵見裏與日奈就交給你了。」


    他如此表示。


    我到現在才再度確認一點。


    和臣這家夥絕對是標準的壞胚子。


    ——就這樣被他輕易轉移重責大任,我竟然連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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