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等等……日奈,你等一下!」


    我踏出一步,伸出的手指抓到了日奈的手腕。


    被拉住的日奈迴過頭。


    兩人視線對在一塊兒,濕濕的大眼睛冷冷地盯著我看。


    「——勇太,放手!」


    在腦袋理解意義之前我已經先放開了手,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把還覺得有些痛的左手遞到了日奈手上。


    日奈揮動恢複自由的手,正確且不留情的一巴掌使勁直接擊中我左手上的傷口。


    「痛痛痛痛痛!?」


    我按住被弄得超級痛的左手在走廊上蹲了下來。


    日奈一個轉身,噠噠噠地再次在長長的走廊上跑著。


    我忍住疼痛站起來,追在日奈身後,本來還很焦急怕她跑出屋子外,結果逃亡的目的地卻是日奈自己的房間。


    敲門也沒有迴應,氣息很近,看起來是背靠著門並上鎖了,所以我也不能夠把門給踹破。


    我站在門前,煩惱了好一陣子不曉得該說什麽。


    本來我應該對日奈說說她身為下任當主該有什麽心理準備和責任,要她考慮到立場等等,必須多忍耐才是。


    以我現在的力量,要與三郎為敵並同時守護日奈是不可能的,既然不能讓日奈毫發無傷,也就不可能說出我會守護你、一起來吧,這種話。


    所以我希望日奈盡量待在安全、遠離危險的地方。


    這幾個月以來,我當然也不是一直處在觸碰日奈逆鱗、踩中地雷、不明究理地被遷怒的日子中度過而已。


    這幾個月以來我學到的,就是對這個狀態下的日奈而言,道理和正當的言論全都不適用這可怕的事實。


    以事理去說服現在的日奈毫無意義,必須先以對話傳達這邊的意思,用感性讓她理解才是最快的解決方法。


    重點是誠意和真心——會有自己是奉獻的一方的感覺,一定是因為我這不成熟的人距離開悟還十分遙遠的關係。


    我站在門前,再次敲門。


    「——日奈,我有話要說,開門。」


    「不要。」


    對麵馬上迴答,沒半點轉圜空間——不對,這可不是我失落的時候,至少日奈還願意和我對話。


    「總之,你聽我說,我隻是想將你的安全放在最優先,不想讓你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所以我說我不要啊!」


    咚一聲,門的另一側傳來捶了一拳的聲音。


    「為什麽?我不想讓你遇到危險——」


    「為什麽隻有我被當成特別的!」


    「沒辦法吧!你就是特別的啊!」


    隨著日奈逐漸高亢的聲音,我的聲音也開始變成怒吼。


    「諏訪部的下任當主,不可以有個萬一啊!」


    「我就是不想被這樣特別對待,我討厭這樣!」


    「——那不然,要怎麽辦?」


    我一邊叫喊著,心中一邊充滿了自己很沒用的情緒。


    「——拜托,我會拚死戰鬥,一定會停下三郎。所以你就在安全的地方等我的捷報吧,拜托你。」


    我不擅長將心情化為言語。


    感覺上如果對象是日奈,我就會做得更差。


    我覺得這次也沒有好好地傳達成功,因為我感覺到門的另一側,憤怒的氣息逐漸升溫。


    「我想要去海邊!」


    「我說過很多次了吧?我會拚死解決,所以你等等——」


    「我說,我想要和勇太一起去海邊!」


    瞬間,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隔著門傳來手掌用力拍在門上的聲音。


    「……我想和勇太一塊去,為什麽勇太就隻會說什麽拚死拚死的——」


    身在門另一側的日奈聲音哽咽,我驚疑地將手搭在門上。


    「日奈。」


    「——要是勇太受傷不能去,那我不就沒有去海邊的意義了嗎!」


    門上不斷啪啪傳來拍打的振動,我手摸著門,呆了一會兒。


    我想要讓日奈解除一下任務,送給她一個能和朋友及夥伴一起度過的『普通』暑假。


    這是為了六年之間我都將日奈獨自丟在宵見裏,自己一個人在外麵自由自在地過日子而進行的謝罪。


    然而,日奈真正想要的暑假——說簡單點,也就是和我一起度過的暑假?對六年前的日奈而言很『普通』的一個暑假。


    我的兩手按在門上,不停冒出冷汗。


    我大致上理解這個狀況了。


    理解是理解了——但是,我該怎麽處理?


    位在門另一側的日奈默默無言,或許是在等我的迴答。


    ——我該不斷道歉嗎?


    還是懇求她請她忍耐一下等待我們歸來?


    若是以前的我,絕對不會選擇丟下日奈前去。


    對日奈而言,最安全的方式就是留在我身邊,隻要有我守護,我有自信讓日奈毫發無傷。


    然而,現在的我沒有守護日奈的自信,所以也不可能脫口說出讓她一起來,當然,就連想要毫發無傷地從這場戰鬥中生還,我都沒有半分自信。


    即使如此——若是日奈想聽的是這句話,我覺得,為了讓這句話成為真實,不管是性命還是什麽的我都該全部賭上。


    「……日奈,和我一起去海邊吧!」


    懷著拚命的心情擠出來的話語傳到自己耳裏的瞬間,血氣又衝向腦裏。


    太難為情了,我按住自己的嘴。


    ——很燙,碰到手指的嘴唇、額頭、臉頰、耳朵,都燙到幾乎會噴出火來。


    我聽見門的另一側傳來輕輕一聲抽噎,鎖解除了,門慢慢地被打開,日奈從門的空隙間偷看我的臉。


    「……我才不信。」


    日奈噘著嘴說出的話,讓我手還扶在門上的整個人如墜冰窖般定格。


    抱著必死決心全力擠出來的一句話居然被說成無法相信,讓我很沒立場。


    門在我正要抗議時整個打開,我才注意到:


    抬頭望著我的日奈,濕潤的眼眶帶著一點微紅——想到剛剛那瞬間她還在哭泣,我抗議的話就縮進喉嚨裏了。


    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視線下,日奈吸吸鼻子,嘴唇緊閉。我忍耐著心中鬧哄哄靜不下來的感覺對日奈問道:


    「既然這樣,你要我怎麽辦?」


    日奈依然低著頭,手指向地板。


    「給我跪在那邊發誓。」


    再次湧現的抗議被壓進肚子裏,我的身體已經依照日奈的命令跪了下去。


    交抱雙臂俯瞰著我的日奈,臉上的表情出乎我意料依然梨花帶淚,我沒辦法繼續抬著頭,像個騎士一樣行禮說道:


    「為了和日奈一同去海邊玩,我會活著……不,是毫發無傷地歸來。」


    「好。」


    日奈嘻嘻一笑,被淚水沾濕的小小臉龐如花開般耀眼。


    我一麵對自己愈來愈不會對命令有抗拒感覺得不安,一麵拍拍膝蓋站了起來。


    日奈笑著抬頭望向我。


    日奈的笑臉果然還是比哭臉好看,雖說她的哭臉也不是不可愛,但是笑臉比其可愛上不止十倍。


    日奈走出房間,往周圍一看。


    「哥哥,給我等等,你一定在對吧!」


    「——哎呀,被發現了嗎?」


    和臣不好意思地笑著,輕輕從遮蔽物後麵露出臉來。


    「哥哥,我想到了。」


    「你想到什麽了,日奈?」


    「不管我去或不去,今天要是不成功的話,戰力一定會被削弱吧?」


    「的確


    如此。」


    「既然這樣今天要是沒能成功,那麽我和宵見裏之後還是可能會被打倒?那幹脆將手邊的戰力全部帶齊一起去阻止三郎不是比較好嗎?」


    這就是俗稱的『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吧?


    日奈挺著胸膛,露出令人難以想像她剛剛還在哭泣的堅毅表情抬頭望著和臣。


    「或許會有眷族認為下任當主親曆險地,是缺乏背負諏訪部未來的自覺而發怒哦?」


    和臣露出說笑的表情,日奈瞬間迴道:


    「然而就是因為有自覺才要出擊,必須背負諏訪部未來的這條性命,萬萬不能在這種時候喪失吧!」


    日奈轉過身來看著我。


    「我認為賭上生存機率較高的一方是下任當主應盡的責任。」


    日奈的話讓我半驚半呆,心中想著這道理的確說得通。


    現階段我們能阻止三郎的機率很低,如果能增加些勝算,放手投入所有戰力是最好的。


    即使投入的戰力就是三郎鎖定的諏訪部本人。


    和臣仰著頭想了一想。


    「——是啊,日奈說得的確有理,重新擬定計劃吧!」


    「哥哥……!」


    日奈高興得大叫一聲撲向和臣。


    和臣撫摸著日奈的頭,視線和我對上,嘻嘻一笑。


    ——看來我們的諏訪部長男大人,一開始就預料到這個結局了。


    「……我想我們總有一天得來討論一下和臣這個壞習慣才行。」


    「我可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不過我會很高興接受的。」


    和臣笑著迴答我,帶著我和日奈一起迴到大廣間。


    ***


    眾人接納了日奈的意見後,重新編組代表隊。


    最後要前往三郎神社的,是我、深祈姊、檸檬、一鬥哥和凜,再加上和日奈訂定了個人契約的狐狩田學長,合計七個人。


    和臣和日奈交換,負責留守,而前往祭壇進行請願使三郎停止則變成了日奈的任務。


    「……你居然會特地陪著,今天到底是吹了什麽風啊?」


    在前往三郎神社的山路上,我對狐狩田學長問道。


    學長用不知道有沒有踏到地麵的詭異步伐前進,悠然笑著。


    「我立下約定要暫時配合日奈行動,既然日奈要前往三郎神社,我當然也應該跟過去。」


    那個過度保護到有病的和臣,會接受日奈的替換方案讓自己留守,就是將狐狩田學長的同行也計算進去了吧?


    隻要有學長在,即使最壞的情形也能將日奈一個人安全帶迴來。學長身懷與三郎戰鬥而毫發無傷的實際成績,作為以防萬一的保險最是妥當了。


    『保險』——下意識浮現的詞匯,重重壓在我的頭上。


    根據出發前的任務分配,深祈姊的護衛交給凜和一鬥哥,而我和檸檬則負責警戒並兼任日奈的護衛。


    我和檸檬不僅得像平常一樣保護日奈,當三郎‖賴則出現時,檸檬就負責防守,而由我擔任攻擊手。


    在社辦大樓和唐太斯,亦即甲賀賴則交戰那一天,是我最後一次變身黑狼,在那之後我就一次也沒有變身成功過。


    一次也沒有變身過的我,麵臨了今天的挑戰。


    我已經用身體體會過,人類形態的我是無法與三郎抗衡的。


    對手是隻為了殺死諏訪部而特別製造的殺人兵器,不管速度或威力都遠非人類身體所能及。


    如果無法變身黑狼的話,那我連萬分之一的勝算都沒有吧?


    我壓下內心因為不安和緊張而造成的焦慮,在山路上走著。


    三郎神社位於山腹的中段,以一座位在山裏的神社來說,境內沒有荒廢。應該是因為甲賀家的人有在仔細照顧的關係吧?


    我推開神社大門,確認裏麵沒有危險的機關,才報上安全的訊息。


    建在半山腰上的神社規模中等,裏麵隻安放了一座巨大的佛龕。


    佛龕裏麵是空的,雕工精細的門有一邊已經拆掉,另外一邊在風的吹拂下不斷搖動。


    「——這東西,比看起來還要重呐!」


    一鬥哥從旁邊推推佛龕,它卻一動也不動,看來很堅固的樣子。


    「這個大概是用來收納三郎的吧!」


    而某人——應該就是甲賀賴則啟動了三郎,將它釋放到外麵的世界。


    「日奈!」


    正在神社裏四處調查的檸檬出聲叫道。


    她在裏麵的牆壁——因為被佛龕擋住而看不太到的地方,似乎找到了一扇門。


    一打開門,眼前有一處鑽進岩石裏的空間。由岩脈圍成的這條狹窄通道延伸到一片黑暗中。


    看來是彎彎曲曲地往地下延伸。


    從通道內側吹出冰冷潮濕的空氣,拂過我們這些窺視者的臉頰。


    「祭壇就在這條通道裏麵嗎……」


    我望向身旁的日奈,日奈穿的不是像深祈姊和凜那種正式的白衣,而是學校製服,因為日奈說「我的正式衣服就是這件。」


    日奈沉著臉凝視這片黑暗,忽然轉頭看向我,在和我視線相對的瞬間站了起來。


    「走吧!」


    準備踏進通道的日奈被我拉住手製止。


    她訝異地迴過頭,遞給我一個疑問的視線。


    「我走前麵,日奈跟在後頭,由一鬥哥和狐狩田學長墊後。」


    日奈眉頭一皺。


    「你是在命令我?」


    「走前麵很危險,說不定會有什麽陷阱,被突襲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我走前麵。」


    日奈麵露驚色看了我一會兒,忽然一笑,揮開被我抓住的手,抬起頭對疑惑的我問道:


    「你為什麽那麽不安?」


    「呃……」


    「我可是一點都不擔心,一點也不害怕,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困惑地搖搖頭,日奈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臉。


    「宵見裏最強的人對我說會最優先確保我的安全,所以我相信自己絕對能夠平安無事地迴去啊!」


    在無條件的信賴和自信下,日奈那顯得有點興奮的笑容,讓我看傻了眼說不出話來。


    忍耐著悔恨與不堪,我擠出個笑容迴答:


    「……是啊,因為這次有狐狩田學長一起……」


    我的肌膚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忽然急遽降溫。


    有股強烈的殺意,不是三郎,就在我眼前—〡


    幾乎沒有時間防禦,日奈的腳跟已經重重踩在我的腳上,骨頭嘰一聲,一股難言的痛苦讓我不由得當場蹲了下去。


    日奈看都沒看我一眼,轉過身去,以格外嚴苛的語氣開始發號施令:


    「勇太在前麵一邊警戒一邊前進!檸檬待在我身邊,凜跟著深祈姊走,一鬥哥和狐狸學長你們待在最後。」


    我看著日奈的背,腦中一陣混亂,日奈為什麽生氣?這個場合要說誰有生氣的權利,應該算是慘遭無理對待的我才對吧?


    我的肩膀搭上了一隻手,不知不覺間日奈所謂『宵見裏最強的人』,亦即狐狩田學長,已經站在身後,以憐憫的視線凝視著我了。


    「——該怎麽說才好呢,你真是個可悲的男人。」


    「咦?呃,你在說什……」


    「狐狸學長!我不是說你排最後嗎?」


    日奈尖銳的聲音飛過來,學長輕輕聳聳肩,拍了拍一陣狼狽的我的背,搖搖晃晃地迴到了日奈身邊。


    我忍住遭受蹂躪的哀傷,站到牆上打開的門正前方,將意識集中向前延伸的那片黑暗。


    ***


    開鑿這條道路的家夥們,一定是那種


    完全無意去考慮方便性的人。


    走在這條從神社深處開始不斷蜿蜒往下的地底通道時,我如此確信。


    原因嘛,當然是因為不能輕易就讓人前往停止三郎用的祭壇吧!


    但是急迫到得啟動三郎、或者去祭壇停止三郎,我想狀況大概也不會多遊刃有餘——


    「……我想,最初製造三郎那時代的諏訪部一定不怎麽樣吧!」


    日奈用帶來的小型手電筒照著腳下,低聲說道。


    「一定是專橫又粗暴、從來不聽眷族的意見,是那種凡事隻按自己的意思去走的傲慢專製君主,所以三郎才會被製造出來。」


    尷尬的沉默彌漫在通道裏。


    我覺得在場去掉日奈以外,所有人應該都和我有著差不多的感想。


    檸檬詢問的聲調很是微妙:


    「這該不會是在反省自己過去行為的自責舉動吧?」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嘛!」


    如果要說粗暴專橫又傲慢的諏訪部當主,那我和檸檬都非常清楚某個毫不遜色的人物。


    不過我避免談論自己主人的個性,將意識集中在前方的路上。


    即使在日奈的眼裏是一片黑暗,在狼的眼裏卻隻是暗了點而已,我一麵將腳下的凹陷和水槽的位置告訴後方,一麵前進。


    「……日奈,我想說不定是相反。」


    「深祈姊,相反是什麽意思?」


    「明明是為了保護宵見裏而不得不殺的對象,然而隻要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夠不殺了事的話那就不殺,所以才會這樣留下拯救的方法,她或許是這種很有魅力的存在呢!」


    「既然這樣,你不覺得以極機密形式決定一個停止的暗號或密碼不是比較簡單嗎?那個製作者應該還是想殺死當時的諏訪部,但是為了裝成不想殺死對方的樣子,才將祭壇建造在這麽難抵達的地方。」


    光是從那不滿的聲音裏,就能想像日奈噘著嘴,視線朝上看著深祈姊的樣子,我將偷笑控製在嘴裏。


    「……是啊,可是,對死掉的諏訪部族人來說,若是有人想要拯救為了宵見裏而不得不死的自己,這樣就很值得高興了吧?」


    「這樣誰都不能幸福。」


    強硬的語氣讓我停下腳步,隔著肩膀迴頭望向背後的日奈和深祈姊。


    日奈直直地盯著深祈姊,臉上充滿毅然不可動搖的堅強與真摯。


    「明明就不是為了讓對方死得痛快而努力,而是為了拯救對方而努力,然而對方卻無法得救,自己則被留了下來l:這樣不是誰也沒能幸福嗎?」


    「或許光是知道對方為了幫助自己而使出全力,就能覺得幸福囉?」


    「被留下來的人卻得悔恨、歎息無法幫上自己重視的人,直到死之前一直覺得有所虧欠地苟活下去?」


    深祈姊眼皮眨也不眨地看著小自己七歲的少女。


    「……這樣的話,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不是都很悲哀嗎?如果我是那個諏訪部,絕對不想這樣。要是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的話,那麽不管找到的方法有多麽登不上台麵,我也會和想幫助我的人一起尋找活命的方法。」


    「——如日奈所說,如果我是那位諏訪部我也無法忍受。」


    深祈姊淡然的眼光射向我——人類的眼睛應該無法看破這片黑暗,然而我卻有此感覺。


    我裝作沒有注意到她們之間的對話,繼續往黑暗的坡道下走去。


    ***


    沿著緩緩的曲線往下走,走完凹凸不平的道路之後,眼前一變,成為傾斜度極高的上坡路。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視野豁然開朗,習習涼風吹在臉上。


    在地底延伸的這條通道,連接到外麵來了。


    隻要從黑暗中往前踏出一步,頭上就會展現出夏日蔚藍的晴空。


    本來以為會進入地底的我頓時呆住,立刻注意到左右兩側都是陡峭的崖壁,看來我們是從山腹中段穿進山穀裏。


    左右兩側的崖壁隨著我們前進的腳步,距離不斷開展,過了五十公尺後,已經寬敞到容得下體育館的程度。


    日奈站在我身邊,束著紅色緞帶的頭發在風中飛舞,她指著山穀的內側說:


    「停止三郎的祭壇,應該就在這裏麵。」


    穀底遠處聳立著一大片不知是人工還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巨大石筍岩塔。


    日奈所說的祭壇從這裏也看不見。


    我聞聞周圍的氣息,穀底吹來的風裏感覺不到幾天前遇見的『敵人』——三郎的氣息。


    ——雖然對方不像是個會放任我們前往祭壇的家夥就是了。


    在慎重地踏出腳步的瞬間,我注意到岩塔的陰影處有微微的亮光反射。


    思考之前我已經將日奈往後一撞。


    眼角確認到檸檬慌慌張張地抱住日奈後,我同時向前大踏一步,用手刀劈落飛過來的苦無。


    在第二擊出現之前,我就朝著苦無飛來的岩塔衝了過去。


    ——然而,敵人似乎預測到我的行動了。


    腳上忽然多出奇怪的負荷感。


    是鋼絲——腳下張開的是細到肉眼幾乎看不見的鋼絲。


    「——有陷阱!」


    在我放聲警告的同時,頭上已經有塊巨大的岩塊落了下來。


    我正想後退避開掉落的岩石,一鬥哥已經在我的眼前『變身』了。


    包覆上半身的衣服被內側膨脹而出的巨大身軀壓力給撐破。


    充滿傷痕、曬得黝黑的肌膚像塗了朱砂般變紅,額頭上咻地冒出兩根角——化身為鬼了。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震天的吼叫聲中,化身赤鬼的一鬥哥一拳揮打巨大的落石。


    充滿刺的拳頭粉碎巨岩,散落的砂礫紛紛落在地麵上。


    「勇太,小心點,下一波攻擊馬上要來了!」


    落石在穀底激起一陣煙塵,讓視野可見度惡化。


    從煙塵另一側不停有苦無飛來。


    在一鬥哥和檸檬身後低聲唱著咒言的凜站起身。


    在胸前攤開的雙手上,打磨過的石頭放出青色的磷光。


    「——虎之助,拜托你了。」


    在凜以一如往常的淡然聲音唿喚其名的同時,磷光幻化成一名年輕武士的模樣,蘊藏在石頭裏的殘留思念體顯現出來了。


    銀芒亂舞中,從煙塵裏飛來的苦無被虎之助手上的『刀』一支不漏地打飛,彈落到地上。


    「埋伏啊——嗬,該說是預料中的事嗎?」


    狐狩田學長那不合時宜的爽朗聲音說道。


    仿佛在迴應這句話般,漸落的塵埃彼端出現一道人影。


    和前幾天襲擊我們的時候不一樣,『敵人』沒有披著黑色的破布。


    身上穿著經曆漫長歲月而褪色的狩獵服及和服褲裙,手裏提著隻有腰刀長度的短刀,『三郎』有著一張天真無邪的少女臉龐,以及長長的手腳。


    如歌舞伎般火紅的頭發在歲月摧殘下到處有著燒焦的痕跡,卻沒有給人亂糟糟的粗暴印象。


    如果是初次見到,或許會將三郎錯看成人類——要是臉上的白色顏料沒有因剝落而露出了木頭的紋理,要是包在手上的絲絹沒有綻開、露出關節裏隱藏的黝黑鉤爪的話,一定會認錯。


    嘰——隨著難聽的摩擦聲,三郎舉起刀子。他腳踩地麵用力衝出,動作毫無窒礙。


    為了殺死諏訪部而製造出來的三郎,將在場唯一的諏訪部族人,亦即日奈當成目標,直線衝鋒前進。


    ——鋼鐵和鋼鐵對撞的堅硬聲響起,三郎握在手上的刀已被打飛到空中。


    被凜召喚出來的武


    士殘留思念『初鹿野虎之助』擋在三郎的前方。


    帶著磷光的刀刃——不知是否也是由殘留思念構築出來的刀刃——架在中間,武士靜靜地以眼神盯著三郎。


    「……人偶還是乖乖停止機能比較好,凜反對讓日奈姊姊和深祈姊姊消失在這世界上。」


    凜眼睛半眯,看著手上發出青色光輝的石頭。封印不安定的『殘留思念體』虎之助的依附物,正是這塊石頭。


    嘰嘰嘰幾聲摩擦聲響過,三郎的頭朝後轉了一百八十度。


    「——隻有使役死人才能的食腐寄生蟲,不要太囂張囉!」


    那是不似人偶所能發出的、充滿純粹惡意的聲音。


    在三郎那雙用筆描繪出來的眼瞳瞪視之下,凜的眼睛微微睜大了點。


    三郎的身體仿佛裝了彈簧般跳往空中。


    伸出的手指前端鏗地一聲冒出了鋼鐵製的鉤爪。


    三郎在空中轉換身體的方向,瞄準凜落了下來。


    本以為會劃裂凜僵直臉孔的鉤爪卻在成功之前靜止了下來。


    一鬥哥從凜的後麵伸出左右手,分別緊緊抓住了三郎的雙手手腕,封住了三郎的攻擊。


    「……好,你這木偶混帳,被我抓到了吧!」


    一鬥哥露出牙齒笑著說道,凜將石頭抱在胸前,往地上一個翻滾逃出了開始進入比力氣階段的三郎和一鬥哥之間。


    隻是純粹比力氣的話,一鬥哥果然比三郎來得有利一些。


    在手被一寸一寸推迴去的同時,三郎忽然喀喀幾聲笑道:


    「隻有力量可取的大白癡,你以為是在跟一般人戰鬥嗎?」


    「什麽?」


    一鬥哥麵露疑色皺起眉頭。


    視野一角中日奈整個人像彈起來似地站起身。


    「一鬥哥,趴下去!」


    仿佛被日奈的聲音壓倒,一鬥哥放低身體的同時,三郎的臉從中央分開成兩半,由裏麵噴出一道黑到發紫的濃煙。


    放開三郎雙手手腕的一鬥哥立刻從下麵對三郎的身體擊出一記重拳。


    梆一聲,傳來幹硬的木材斷折聲。


    三郎的身體再次飛到半空中,劃著弧線垂直落下的瞬間已經安然落地。


    「真是可惜哪,要是我是那些平凡的人類或妖怪,或許你還能夠靠這股力量做點什麽……不過這個身體可是特別的。」


    ——令人不愉快的聲音,音質已經夠討人厭了,這黏人的說話方式更叫人想吐。


    「……賴則。」


    日奈緊緊抓住我的衣袖,一臉鐵青地盯著三郎看。


    ——果然靠我自己是無法匹敵呐!


    當時被變身成黑狼的我奪走一臂,唐太斯亦即甲賀賴則依然笑著如此說道。


    賴則或許是因為在社辦大樓的那一戰領悟了光靠甲賀武技無法勝過山神族人,抑或是為了尋求彌補失去的慣用手,才走上歪路。


    緊緊抓著我袖子的日奈放開了手。


    側臉帶著堅強的決心,日奈雙手插腰大聲說道:


    「——甲賀賴則!因為你做了這些蠢事,給宵見裏的人帶來一堆麻煩!反正你大概又會扯出一些無聊的理由,不過有什麽想狡辯的,在我諏訪部日奈麵前快給我講完吧!」


    …………


    我無法判斷這是挑釁還是質問,賴則卻似乎是聽明白了,發出他那難聽的笑聲。


    「下任當主……不,應該說諏訪部之女,你想討饒的話,我也不是不肯一聽喔?」


    「我可沒溫柔到願意聽你討饒哦!不過要是你肯乖乖迴答我的話,我就將當初預定要虐待你的時間減少一半。」


    「……不要太囂張了,你這死小孩。」


    看來這場唇槍舌戰是日奈占了上風。


    「再者,將我做的事評為『愚蠢』的同時,其實你什麽也沒弄明白,我隻不過是在啟蒙那些被愚蠢舊製度束縛的同胞們而已。」


    「賴則,你自己的誇大妄想就少拿出來說嘴了。」


    日奈用冷淡的語氣斷言道。


    三郎的身體裏發出嘰一聲,如果三郎有牙齒和嘴巴的話,或許已經在咬牙切齒了。


    擺出演戲般的動作,三郎發出悲鳴的聲音張開雙手。


    「你不明白,你真的什麽也不明白!生在宵見裏明明全都是被揀選的人。」


    「要是覺得和別人不一樣就有資格支配其他人,那你就是瘋了。」


    「你們才瘋了!強者支配並引導弱者才是人世之理,不肯正確地使用被賦予的能力,甘願埋沒於世,那是對神的冒瀆!」


    三郎幾乎是拚命地叫喊著。


    「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證明我是正確的給你們看!我要以恐怖讓你們明白真理,堆屍如山,如此方能完成對不認同我的諏訪部的宣戰布告!」


    日奈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已經非常不爽,她馬上就用完全不輸給賴則的音量怒吼迴應:


    「那麽想跟諏訪部一戰就來大屋啊,你這膽小鬼!」


    「隨你怎麽說!我會讓大家知道諏訪部想要守護的『裏』是多麽地沒有價值,這是對不認同我真正價值、將我舍棄的諏訪部的複仇!」


    三郎忽然瘋狂地笑了起來,日奈則是眼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三郎。


    握緊的拳頭憤怒地顫抖著。


    我有點猶豫地拍拍日奈的背,她的顫抖停了下來。日奈一臉疑問地抬頭望著我,我揮手製止她,站到日奈身前。


    「……喂,擁有和別人不同的力量有這麽值得驕傲嗎?」


    三郎的笑聲停下,白色顏料剝落的少女臉龐望向我。被製造成帶有微微笑容的臉此時讓人更覺惡心。


    「我可沒空陪你這喪家之犬抬杠。」


    「我們可是同樣被裏給放逐的人耶?雖然我平安無事地迴來了就是。」


    又是奇妙的機件磨合聲——第一迴合以各有痛處、勢均力敵告終。


    「站在這裏的人幾乎都擁有特別的力量,可是大家都沒有以自己的力量為傲,反而盡量不去依賴力量,想要過著普通平凡的生活。」


    「那是因為你們並不擁有強到值得誇耀的力量吧?」


    「——既然你這麽說,那麽當初還是個人類時,和我這個沒有強勁到值得誇耀的力量的人戰鬥卻失去手臂的你,就是個沒用的垃圾,我可以這麽認為吧?」


    「混帳……」


    嘰嘰的磨合聲更重了——那是什麽?我看著三郎,背上冷汗直流。


    被甲賀前任繼承者依附的自動人偶,開始扭曲變形。


    膨脹的背部裂縫裏,露出一柄由短木筒串成用途不明的東西,在磨合聲之下不斷痙孿。


    右肩和左肩的高度改變,看得出連左右手臂的長度也變大了。


    見到賴則扭曲的精神侵蝕著三郎的身體,我感到一股寒意。


    「沒有人會高興地使用自己的能力,檸檬、凜、一鬥哥、還有日奈也是。大家都隻是在盡一份身為宵見裏出生之人的義務而已。」


    三郎發出瘋狂的笑聲,背後伸出來的觸手/觸角微微一震,銳利的尖端敲打在地麵上。


    「與生俱來的力量怎麽可能叫人不用!你們說的話本身就不自然!太不符合自然了!」


    「按照人類常識來說的話,不自然的應該是我們的能力才是。」


    「愚蠢!鳥類有翅膀是不自然的嗎?魚能在水裏唿吸是不自然的嗎?隻因為人類做不到,就得被禁止飛翔或唿吸嗎?」


    「至少鳥類不會對人類說『你不會飛所以遵從我吧』這種鬼話。」


    「優秀的人支配其他人哪裏錯了2像諏訪部這種能力,除了支配以外能


    夠派上什麽用場do除了使役山神去戰鬥以外還有其他用途嗎.」


    我的眼角望見日奈的肩膀猛然一震。


    我沒有看過去,隻是伸出手捉住日奈的手。日奈反射性地把手抽開,過了一會兒才緊緊地迴握我的手。


    優秀之人、特別的能力——我與甲賀賴則大概到死了都無法理解彼此。


    賴則恐怕不曾煩惱過無法控製力量,不曾想到被自己傷害的人或被自己奪去性命的人而睡不著,甚至也不曾因為白己的無用而孤單哭泣吧!


    他一定也不明白,同年級的人正在為了同好會啊、委員會啊四處奔走時,自己卻得為了修行跑迴家裏的寂寞,以及麵對其他人對自己提出參加暑假計劃的邀請時,必須絞盡腦汁去思考拒絕的藉口那股疏離感。


    我看著日奈的側臉。她緊閉著嘴唇、盯著三郎的堅強眼神,和握緊我手的手指之間傳來的那股壓抑與恐懼感形成落差。


    日奈頑固又愛麵子,不喜歡被別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麵。如果隻對敵人逞強也就算了,連對我這個夥伴都是這樣子,那就很麻煩了。


    由於與生俱有其他人沒有的特殊能力,使得她個性傲慢、任性、高傲,又表現出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其實卻很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心情,很難將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口。


    我在握著她的手上輕輕使力,日奈抬起頭來,有點訝異地看著我的臉,然後很高興地扯開嘴角一笑。


    日奈的手指已經不複方才的緊張,沒錯,你應該是這種人,不需害怕。


    「……那個——呃,很不好意思在你們兩位氣氛這麽好的時候打擾……」


    檸檬異常客氣的聲音讓我迴過神來。


    我和日奈低頭一看彼此緊緊相握的手,兩人同時放開,迴頭看向一臉尷尬不知如何是好的檸檬。


    「什……什麽氣氛很好啊?那是誤會!我隻是因為我的仆人被這渺小的家夥嚇得抖個不停,才激勵他,要他早點打爛對方而已。」


    「啊?誰被那白癡木偶嚇得抖個不停啦!我可是看你好像快要哭了,想說給你一點勇氣……」


    「誰一臉要哭要哭的樣子啦.」


    「是你……!」


    「不要再掩飾害羞了啦h」


    檸檬用力踩地打斷我們兩人的分辯,一臉快急出淚的樣子指向我們背後。


    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如同上螺絲一般的聲音響起,一迴頭,我和日奈看見已經變形完畢的三郎。


    自動人偶蹲在地麵上,背部像門一樣左右敞開,那種像空殼一樣動也不動的樣子讓我聯想到蟲˙蛹˙。


    ——蟲蛹?不、不一樣,我聯想到的是咬破宿主皮膚出現的——


    雕刻端正,如同少女般的木頭臉上,白色顏料紛紛剝落,描繪在上麵的眼睛、嘴唇全部消失,露出了木頭的紋理。


    臉的中央——從額頭到鼻梁這道交合線,戳破木頭伸到外麵來的是全長三公尺有如鞭子一般的器官。銳利的尖端劃破天際,發出咻咻的尖銳聲。


    「……居然不想使用與生俱來的力量,真是愚蠢……」


    在這麽淒慘的狀態下,隻有三郎的聲音聽起來比方才還清晰。


    木製的手指以在地麵上作畫的姿勢停住動作開始痙攣。


    「你們應該不明白吧,三郎的力量不隻如此而已,真正的力量,現——」


    仿佛被束起來的木板瞬間彈開,三郎的身體撐開來。


    有如變魔術般冒出髒汙的黃褐色木板,不斷發出堅硬物體高亢的碰撞聲,巨大的木製物體往什麽也沒有的空間延伸出來。


    巨大的身體令人不得不抬頭仰視,細細的關節拉出長長的曲線——大蛇?不對,蛇可沒有腳,又長又彎的身體、一節身體附著一對腳的生物……


    「——哦,像蛇卻又不是大蛇,是模仿三上山那隻大蟲嗎?」


    「這不是高興的時候吧!」


    日奈對真心歡喜發出感歎聲拍手的狐狩田學長斥責道。


    仿佛唿應這句話般,一分鍾前還殘留三郎樣子的木頭殘骸,啪一聲輕輕化成碎屑。


    從三郎身體裏冒出來的巨大機關獸,乃是擁有黃褐色長長身軀、足以咬碎岩石的下顎,以及全長四公尺左右鞭狀觸角的大型蜈蚣。


    大蜈蚣以令人驚訝的靈敏動作向呆呆仰望的我突進。


    我以打滾的動作閃過,頭上傳來喀喀難聽的笑聲。


    ……這隻死蟲子。


    一節一節生出的數十隻腳——或許按照正確的形式有五十對總共一百隻腳吧,我不想去數——看見這些腳一起動作,日奈嚇得不停顫抖。


    滿布木頭紋理的身軀裏,赤色的巨眼抱持惡意俯瞰著我們。


    大蜈蚣喀嘰喀嘰空嚼了幾下,接著張開血盆大口噴出大量苦無。


    「虎之助……!」


    凜出聲唿喚,虎之助應聲在地麵一踩,帶著磷光刀刃舞過天際,將頭上飛下的無苦雨給彈開。


    沒能全部防禦住的苦無刺進虎之助的身體。


    「……嗚!」


    凜的哀嚎聲壓抑在自己的喉嚨裏,白衣上漸漸染上紅色的血。


    操靈狀態中,思念體受到的傷害會連帶反射到施術者身上。


    「一鬥哥!」


    在日奈近乎慘叫的唿喊同時,一鬥哥已經將凜抬在肩膀上後退。


    「凜可以自己走。」


    「別管了,乖乖讓我抬著!」


    根本沒有時間重整態勢,大蜈蚣的紅色眼珠就已經逼近。


    「——要是有帶弓來就好了。」


    橫抱起悔恨低語的日奈,我千鈞一發地閃過大蜈蚣的衝鋒。


    大蜈蚣的頭往地麵一錘,引起地震。穀底的地麵出現龜裂,左右兩側的崖壁晃動,產生了落石。


    大蜈蚣將頭拔起來反轉方向,再次掀開血盆大口射出大量利針。


    我將自己的上衣披在日奈身上撲進岩石後麵。


    勉強閃過的右腳有股細細的疼痛。


    慢慢蔓延的火熱和疼痛——是毒針嗎?


    「勇太!我們得反擊!」


    被我抱著的日奈啪啪拍地打我的背。


    很抱歉在人類形態下我光是閃避敵人的攻擊就很吃力了,總之要找到機會然後把無法變成野狼的事——


    「深祈姊!振作一點,深祈姊……!」


    竄進我耳裏的是檸檬的聲音,使我不由得腳步一滯。


    反射性地腦海裏化成一片赤紅。


    被我橫抱著的日奈手掌用力一口氣拍在我背上。


    如同中了魔法一般,我的身體不再僵硬,以幾乎往前撲倒的姿勢跑到深祈姊和檸檬身邊。


    檸檬一看到我,臉色一變流出淚來。


    「對不起,勇太,有我跟在身邊還……」


    看來是沒能完全閃過從崖壁上掉下的落石碎片。


    「……沒事的,有檸檬掩護,我沒有被直接打中,不要緊的……」


    安慰著檸檬的聲音虛弱地掠過。


    深祈姊從肩膀到胸部,白衣染上了鮮血。


    雖然需要檸檬攙扶,但是出血不多,頭也沒被打中,意識依然清晰。


    我的腦海裏再次被一片空白感襲擊。


    ——逐漸染紅水麵的血色。


    ——口中滿溢的溫血味道。


    ——染上深祈姊鮮血的純白夏季洋裝。


    ——深祈姊因為痛苦而扭曲的染血容顏。


    ——在慘叫和咆哮中染上反濺迴來的血跡,映在水麵上的黝黑獸影……


    幻視現象引起過去的視覺和當時的情感,使我的意識逐漸遠離,卻被手臂上尖銳刺進


    來的手指甲所造成的痛楚打了個煙消雲散。


    睜開眼睛,深祈姊推開檸檬的攙扶,手指甲陷入我的手臂裏,用凝重的表情看著我。


    「……勇太,你應該已經超越六年前的心靈創傷。自己力量的強勁、可怕,以及能夠拯救誰——你也已清楚明白。」


    並非斥責,是有如老師在說明事物道理的語氣。一個不注意就會被幻視現象淹沒的我,藉由手臂上的痛楚聯係意識。


    「隻要在我麵前變身並能自我控製就很完美了,變身吧,你可以變身的。」


    「……可是,如果因此又一次傷害了誰的話呢?」


    我舞動麻痹的舌頭問道,深祈姊的表情變得更加柔和。


    「你既然有守護的力量,有想要守護的對象,就應該使用那股力量這才是幸福。不管多麽強大,沒有應當守護的事物乃是一大悲哀。」


    我朦朧地領悟到,這句話同時也是在述說著深祈姊自己。


    生來就被要求為了宵見裏而死,因為自己的力量連居住在自己應當守護的宵見裏都不被允許,能夠見到自己拚命守護的事物,便是臨死之時……


    陷進手臂的指甲離開了,溫柔的聲音傳進我的鼓膜。


    「我並不後悔六年前救了你,因為我想終有一日當我拚上性命拯救宵見裏時,我是沒機會見到被拯救的人們歡笑的樣子了。」


    大我七歲的表姐忍著疼痛對我微笑。


    不管是六年前的夏天還是現在,她都是為了我,隻是為了我而已。


    「……所以我希望勇太是個堅強的人,讓我看看我拚上性命也想拯救的勇太,為了誰、為了守護誰而戰鬥。讓我在為了任務而死的時候,也能夠覺得拯救勇太這件事是我的驕傲……」


    這大概是深祈姊對我唯一的要求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動彈不得。


    雖然深祈姊告訴我不是我的錯,但是傷害了重視的表姐所造成的罪惡感,以及說不定隻要一步走錯就會演變成殺人的恐懼,使我將體內的黑狼綁上了無數鎖鏈,無法采取任何行動。


    「——你的力量雖然會傷害人,相對地也能守護人不是嗎?」


    似乎是無聲無息地在一旁看著我和深祈姊對話的狐狩田學長,忽然這麽一間。


    我抬頭看了看學長微微帶笑的臉,立刻又閉上眼睛。


    「沒辦法控製的力量,根本就不叫做守護人的力量。」


    「那麽你在害怕白己的力量傷害他人的情形之下,即使這股力量能夠守護他人,也寧願將眼前的人舍棄嗎?」


    學長的比喻總是非常極端,不過其中多半蘊含著真理。


    「或許不會傷害到人卻誰也守護不了,或許會傷害到人卻能守護更多人,你選擇哪一種生存方式?」


    「我……」


    迷惑的視線中日奈和檸檬映入眼簾,日奈正抱著檸檬,安慰著不斷哭泣述說著什麽的她。


    剛剛眼裏隻有深祈姊而不曾注意到,其實檸檬身上也已傷痕累累。


    ——檸檬在守護深祈姊,理所當然的,為什麽我不曾去關心過檸檬呢?


    日奈拍拍抱在懷裏的檸檬,眼見她以唇語說出『沒事的』,我重新麵對狐狩田學長。


    「……可以的話,要是能擁有守護人而且不會傷到人的力量,我很想要。可是這種東西,至少在目前的這裏,我是無法得到了。」


    「沒辦法得到,那你準備怎麽做?」


    「我選擇後者,即使會傷害到誰,我還是想要力量……能守護人的力量!」


    當我一口氣說完之後,狐狩田學長白皙的手伸到我頭上撫摸。


    「算是及格了吧,是不是該將日奈頭號仆人的寶座交還給你了!」


    「不不,那種寶座我不需要。」


    而且交還是啥意思啊?這種寶座什麽時候變成我的了,又是在什麽時候被狐狩田學長奪走了?


    我無法釋懷地走到日奈和檸檬身邊。


    似乎終於哭完了的檸檬抬起頭來,我懷抱著罪惡感,盡量溫柔地問道:


    「傷口還很痛嗎?」


    檸檬瞪圓了雙眼,露出和平常一樣柔和的笑容。


    「沒事的,已經不痛了。」


    「真的不打緊了?」


    「有日奈和勇太在擔心我,我已經不覺得痛了。」


    我很不熟練地撫摸檸檬的頭,然後麵對日奈。


    日奈沒有移開視線,抬頭望著我,腦袋微微一斜。


    「怎麽了?」


    「我會守護你。」


    「說什麽廢話?你可是我的守護者喔!」


    日奈露出有點憤怒的樣子用手指戳我,我不由得笑了出來。


    我下定決心了。


    為了守護日奈,即使犧牲了誰我也不後悔。


    ***


    「……抱歉,凜的情況不太妙!」


    一鬥哥背著疲憊的凜衝迴來。


    教來石的力量會對施術者造成消耗,至今都是凜和一鬥哥在拖住那隻大蜈蚣,差不多也到了極限。


    其實一鬥哥也全身是傷,我想是為了保護凜而硬拚的關係吧!


    現在換成檸檬在不停地奔跑,領著大蜈蚣繞圈圈,但是大蜈蚣是和疲倦無緣的機關獸,不管怎麽想都是我們這邊不利。


    日奈大踏步走向狐狩田學長。


    「……狐狸學長,接下來就不用當我的護衛了,能幫我護住大家嗎?」


    「吾主,你的意思是已經不需要我的守護了?」


    「是啊,因為宵見裏最強的人會保護我。」


    「……原來如此啊!」


    狐狩田學長對我投以頗具深意的視線,嘻嘻一笑,在日奈眼前攤開手。


    「——八分鍾吧,隻有八分鍾,我會保護你的夥伴,時間過了我就迴去。」


    「為什麽η陪我們到最後也不要緊吧!」


    「既然是號稱宵見裏最強的人,那種程度的機關獸要是不能在八分鍾之內打成一堆破銅爛鐵,那不是很令人困擾嗎?」


    被這麽一句話輕易反駁迴來,日奈的眉尾重重一挑。


    「——啊啊是喔,我明白了!勇太,你給我在八分鍾之內把對方給收拾掉h」


    「……幹嘛說這種有勇無謀的話啊!」


    日奈完全沒有聽進我的抗議,對學長用力一指。


    「你要好好守護他們八分鍾喔!要是有任何一個人再受傷,我可是會扒掉你的皮拿去做大衣的喔!」


    我和日奈一起衝出岩石間的縫隙。


    大蜈蚣吐出的黑色液體將連在一起的岩塊腐蝕掉。


    趁著三郎的注意力被引開的同時,我帶著日奈跑進另外一個岩石空隙。


    鋼絲不斷地在進行全方位攻擊。


    呈放射狀吐出的鋼絲粉碎岩石,將地麵整片挖起。


    ——照這樣下去,天亮之前穀底的地形就會整個改變了。


    這種悠閑的思考瞬間掠過腦海的邊角消失。


    不過,製造三郎的那群家夥到底是以打倒什麽樣的諏訪部——不如說是打倒哪些諏訪部的眷族來設計的啊?


    鋼絲、苦無、腐蝕液、毒霧、毒針,以及隱藏在腹部的帶刃車輪。


    大蜈蚣的武器多采多姿,還給人隱藏了某種絕招的惡心感。


    或許以前還有諏訪部族人成功使役了龍神的後裔吧!


    「……勇太,能走路嗎?」


    「沒問題。」


    我輕輕敲了敲右腳給日奈看。


    壓抑住傷口因震動帶來的激烈痛楚。


    剛剛被毒針刺傷的右腳已經變色,感覺開始麻痹,大概再放任不


    理兩個小時就會腐爛掉吧!


    不過——隻要變成黑狼應該會馬上愈合。


    日奈從岩石陰影處偷看三郎的樣子。


    剛剛還在跑來跑去爭取時間的檸檬,現在和深祈姊及凜一起隱藏氣息躲了起來。


    被獵物逃脫的大蜈蚣開始將周圍的岩塔一排一排地粉碎。


    很快就會轉換方向到這邊來了吧!


    「……勇太,還不行嗎?」


    「……抱歉,再等我一下。」


    我拚命想要喚醒體內的黑狼,然而精神一直無法集中。


    偶而會感應到體內的那股氣息,卻在捕捉之前就被逃掉。


    ——我很明白,到了此刻我還沒有辦法完全相信黑狼。


    一想到可能會傷害到日奈就害怕得無法忍受。


    日奈咬緊下唇對我說道:


    「……勇太,我去爭取時間,你一旦能動了就趕來救我。」


    日奈來爭取時間?


    我感覺鼻腔內部有一股酸味。


    「在我被吃掉之前,一定要過來救我哦!」


    說完也不理會我反不反對,日奈就衝出了岩石的陰影處。


    她爬上稍遠一點的岩塔,抓著塔頂大聲喊道:


    「——賴則!」


    至今大蜈蚣都固執地追逐著背著凜不斷在岩縫間逃跑的一鬥哥,在聽到唿喚的瞬間動作停了下來。


    閃耀著光芒的巨大赤紅眼珠子望向日奈。


    「賴則,你說了一堆什麽複仇啊被揀選上的人啊一堆抽象的東西……」


    在這裏日奈忽然住口,抬頭看著大蜈蚣的眼睛,嘴角一笑。


    「……結果其實還是那個原因吧?因為被我甩了,沒辦法成為守護者,也不能成為諏訪部的女婿,所以心生暗恨,想要殺了我讓宵見裏陷入混亂來報複吧?真是有夠白癡!就是因為這樣,甲賀家的繼承人才會被大家在暗地裏嘲笑是蘿莉控啊、變態啊、死氣沉沉啊、●●啊、真是個●●●●!」


    日奈交抱手臂,高高抬起下巴放言道。


    我感覺對方的怒氣膨脹到肉眼可見的地步。


    大蜈蚣反轉過身子,日奈從岩塔跳到旁邊的巨岩,大蜈蚣跟著追過去,於是日奈打算將身體滑進岩石和岩石之間的隙縫。


    咻一聲,大蜈蚣的觸腳劃破長空追上日奈。


    「咦咦!?」


    日奈發出愕然的慘叫聲,觸腳已經纏住了日奈的右腳。


    將日奈嬌小的身體頭下腳上地在空中吊了起來。


    如果這個情況也在她預料之內,那我下定決心,以後不管內容是什麽,隻要是日奈的提案,全部都要拒絕。


    我放低身子跑了出去。


    不斷在岩石的空隙間移動,不停留在大蜈蚣的視線裏。


    ——日奈被倒吊了起來。


    鞭狀的觸腳纏在日奈的右腳踝上麵。


    日奈應該是抱著反正掙脫不開的心情苦戰了一會兒便放棄了。


    是看出來不可能輕易破壞了吧!


    大蜈蚣看著被倒吊著的日奈嗤笑道:


    『真是難看啊,下任當主?是看出來你的狗無法得勝,自暴自棄了嗎?』


    「——你啊,對無法反抗的對手態度可真強勢嘛!」


    『隨你怎麽說,選擇山神當守護若是諏訪部的過錯。錯在選擇了那個不僅無法在三郎手下守護主人,也沒有覺悟為了任務犧牲穗高的天真死小鬼!』


    「你怎麽知道勇太沒辦法在三郎的手下保護我?」


    『我當然知道,過去三郎殺過的諏訪部裏麵不乏將山神以眷族身分使役的族人,不管是誰都落得淒慘的下場……』


    「……這是什麽理論啊?」


    單腳被纏住倒吊起來的日奈,依然用打從心裏藐視的語氣迴答。


    「照你這說法推論,過去反抗諏訪部的眷族沒有一個成功勝利,所以說起來你不也一定會被抓住遭到處罰嗎?」


    『……不要把我和過去那些落伍的人相提並論……!!』


    拉高的聲音響起的同時,啪地一聲,日奈的左側腹濺出鮮血。


    完全被撕裂的製服之下,微微可見染血的白嫩肌膚。


    日奈的眼睛微微睜大,暗自咬牙。


    年輕男子那種黏人的笑聲在穀底響起。


    『……很痛吧?你可以哭啊,雖然沒有人會來救你。』


    如鞭子一般的觸腳,尖端揮在被倒吊起來的日奈背上。


    「…………嗚!」


    被倒吊起來的日奈身體一仰,我的耳朵聽見她痛苦的唿吸聲。


    ——極限了。


    「日奈……!」


    我忍不住從岩石的陰影處衝出來。


    大蜈蚣的巨大赤紅眼珠帶著陰森的光芒望向我。


    『哎唷?教還以為你已經逃跑掉了呐,是想要陪主人一起殉葬才特地來給我殺的嗎?』


    怪物充滿惡意的說話聲,我幾乎全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而日奈見到我還是維持著人類的形態跑出來,生氣地皺起眉頭。


    「……為什麽直接跑出來……我不是說由我來爭取時間……」


    「你是笨蛋嗎!?哪有守護者忍受得了這種場麵啊!」


    「…………我都忍著疼痛被吊起來了,你稍微忍耐一下給我看著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吧!?」


    我感覺皮膚表麵仿佛被一股電流刺過。


    大蜈蚣蠢動著的腳停止了動作。


    我壓抑住想要迴答「的確理所當然」的那股衝動,怒吼迴去:


    「我……我不想看見你流血!所以才要你待在安全的地方嘛,而且……」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啊.」


    「為什麽!?」


    「以後勇太也會衝進危險的地方和危險的東西戰鬥吧?」


    「當然會啊!」


    「勇太戰鬥的時候我打算陪在身邊,完全沒有將勇太當成盾牌讓自己幸免的打算,受這點傷我早就有所覺悟了!」


    「日……」


    『——吵死了!!你們究竟是怎樣?不要無視教在那邊打情罵俏!下任當主已經是教的了!她是死是活都在教一念之間喔!』


    大蜈蚣吼叫的同時,觸角的尖端劃過日奈的臉。


    爪子像滑過肌膚般撫過,在因為痛苦而扭曲的白皙臉龐上添增一絲血痕。


    那點點滴滴的赤紅映入眼簾的瞬間,心髒猛然一跳,血氣下沉的感覺使我身體麻痹,腦海裏也因恐懼而陷入一片空白。


    『……就是這樣,在那裏看清楚了,看若你應當守護的主人被我千刀萬剮!』


    日奈嚇阻性地使勁將大蜈蚣放在自己臉上比劃的爪子往外推,倒過來的臉凝重地盯著我。


    「勇太!討厭疼痛、辛勞、苦悶的我已經連遇到這種事都還等著你了,你快點給我過來幫忙2」


    在這種狀況下我露出苦笑,跟三個月之前那時候的立場截然相反。


    當時哭著說辦不到的明明是日奈……


    背脊有一股感覺開始蠢動。


    不是寒意。


    帶走意識的興奮感從全身冒了出來。


    細胞層級的異變讓全身的骨頭和肌肉發出悲鳴。


    令人暈眩的解放感壓製形態改變的痛楚支配著全身。


    接著——


    我終˙於˙取˙迴˙久˙違˙的˙真˙正˙姿˙態˙,發˙出˙喜˙悅˙的˙咆˙哮˙!


    大蜈蚣嘴裏噴出的無數苦無落到我頭上。


    我沒有閃避,朝著日奈直線前進。


    追在身後的大蜈蚣動作非常笨重,那許許多多的襲擊和巨大


    的身軀都無法令我感到任何威脅——我為何要感到恐懼?


    被倒吊著的日奈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勇太!」


    這高興的叫聲!縱使染著血,日奈的笑容依然很棒。


    大蜈蚣注意到我的接近,唰啊啊啊啊啊啊啊地發出威嚇聲。


    不過是隻爛蟲而已,我馬上就讓你解脫。彎曲後腳,正要飛躍出去的瞬間,日奈的身體忽然被吊到更高的位置。


    我沒能取迴日奈,落到地麵。


    『……諏訪部的下任當主,注定死在這裏……!』


    日奈的身體被用力一揮,即將就此撞上岩壁。


    「勇太……!」


    我衝上眼前垂直的崖壁。


    將前傾的牆壁當作踏腳石跳往空中。


    一口氣咬斷倒吊著日奈的觸角。


    「呀啊……!」


    日奈的身體往空中飛去,彈撞到跳躍而出的我的背上。


    日奈連忙伸出手緊緊抓住我的身體。


    「勇太……你就不能……用更穩健一點的……救人方式嗎!?」


    使出那麽亂來的——甚至不能稱為作戰的作戰方法——你還有資格說啥?


    我在空中扭身轉了一圈,化解衝擊落到地麵上。


    日奈纖細的雙手重新抱住我的脖子。


    來吧,戰鬥開始。我高聲一吼,周圍的空氣隨之震動。


    以身邊的岩塔作為踏腳石一躍,往大蜈蚣的身體咬去。


    ——很硬!我自傲的銳牙竟隻將這死蜈蚣的外皮咬傷一點點。


    「勇太!」


    日奈緊張的聲音使我一震,大蜈蚣的臉逼近眼前,赤紅色的眼珠充滿惡意的嗤笑。


    我身子一扭,後腳踹在大蜈蚣的頭上。


    日奈緊緊地抓在我身上。


    隻差一點點,沒能咬到我們的巨大下顎發出空虛的咬合聲。


    嗯,感覺很爽。


    我消除衝擊落地,電光石火間閃過追擊而來的大蜈蚣,在山穀間奔跑。


    「……三郎果然很強。」


    抱著我的脖子緊緊抓在我的背上,日奈低聲說道。


    的確很強,至少這是我第一次和利牙也奈何不了的對手作戰。


    大概是因為抓不到獵物而焦急,大蜈蚣瘋狂地對著崖壁撞擊,隨之大蜈蚣‖賴則的聲音緊迫而來。


    『……愚蠢之人,以為能夠一直逃下去嗎?以為過去被三郎所殺的諏訪部之中沒有人以山神為其眷族嗎?』


    嘲笑的語調讓日奈起了反應,她跨在我背上撐起上半身,迴頭準備開罵——抓住我背上毛皮的手瞬間變得僵硬。


    似乎是因為大蜈蚣對崖壁的撞擊引起山崩,大大小小的落石在她眼前直衝而下。


    我短短吼叫一聲要求日奈抓緊,不知道是心有靈犀或是偶然,日奈跟著緊緊抱住了我的扣目。


    我一口氣提升衝刺速度。


    我踩著閃電形的不規則步伐越過落石,同時避開完全不理會落石一路爬衝過來的大蜈蚣‖賴則的追擊。


    銳利的下顎瞬間出現在我的尾巴後麵。


    我甩尾閃過,衝向岩塔林立的山穀內側……然而,視野裏卻捕捉到山崖上滾動即將落下的巨大岩石。


    ——照這個速度衝過去的話,那岩石會直接命中我和日奈吧?可是隻要速度稍慢半分就有可能被大蜈蚣緊咬不放。


    「勇太,衝進去!」


    日奈興奮大叫,我也放棄思考,隻管往前衝。


    山崖上青色的磷光一閃,對準我和日奈滾落的巨岩一分為二。


    「凜,虎之助,謝謝你們!」


    我也吠了一聲配合日奈表達謝意。


    站在斜切麵上的青色武士對我們深深一鞠躬。


    凜在一鬥的懷裏無力地對我們揮手。


    被斬成兩半的岩石碎片——不知是那武士故意的還是純屬偶然——直接打在從後麵緊追過來的大蜈蚣=賴則的頭上。


    大蜈蚣=賴則發出憤怒的咆哮聲。


    鏗鏘一聲張開血盆大口。


    吐出的苦無如傾盆大雨般灑落。


    此時,一道金色的火焰噴往天際。


    苦無也在落往地麵之前被卷進火焰之中。


    本來應該將人們千刀萬剮的兇器,失去威力掉落地麵。


    「……那是什麽?」


    日奈呆呆地說著。


    我雖然注意到了,那隻手指尖上還殘留著狐火的妖狐一手攙扶著深祈一手悠閑地對著我們擺動,但是我沒告訴日奈,因為看起來很不爽。


    ——不過,我沒指望妖狐做出更多協助。


    在這狀況下光是要保護那些人就很吃力了吧!


    「……我們也不能夠拖太久呢!」


    帶有決心的清響,我喜歡這種聲音。


    「而且——也不能因為失手就讓深祈姊進行祈願。」


    日奈是為了毀滅三郎而來到此地的。


    而我是為了實現日奈的願望現身於此的。


    ——是故,由我打爛那隻大蜈蚣也是必然。


    「古代故事裏出現的大蜈蚣,是因為眼睛的弱點被弓箭射穿而死的喔!」


    日奈的手抱在我的脖子上。


    心跳距離我很近,比平常快,但是不淩亂。


    「勇太,你踹那家夥的臉時我看見了,三郎的眼睛是石頭。」


    石頭?我轉過頭,對跨坐在背上的日奈臉頰舔了一下。


    日奈滿足地笑著一把抱住我的脖子。


    「既然教來石曾經協助固定三郎靈魂的工程,那麽隻要破壞那顆用在眼睛上的石頭——就能破壞三郎。」


    隻要瞄準眼睛就行了嗎?


    「嗯,給我打爛他的眼睛。」


    我將日奈放進岩石的陰影處。


    就這麽順勢放低身子跑了出去。


    從一個岩石空隙到下一個,逐步逼近大蜈蚣。


    順著露出黃褐色光輝的百節軀體,我一口氣衝了上去。


    大蜈蚣正在穀底一邊爬行一邊大肆破壞。


    將大蜈蚣曲曲折折的巨大身軀當成樓梯往上衝,終於在爬到一半的時候,大蜈蚣的眼睛迅速一動。


    透明澄澈的紅色寶珠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撞掉灑落的苦無,扯斷纏過來的鋼絲。


    毒針在我厚厚的毛皮阻隔下沒能刺進我的身體,觸角在我的啃咬之下撕碎在牙間。


    看見我衝上頭頂,大蜈蚣整顆頭往山崖上撞去。


    它打算將我撞爛在岩壁上麵。


    我在大蜈蚣一頭撞上山崖的瞬間輕輕往上一跳,在空中一個轉折。


    落在剛從山崖裏拔出頭的大蜈蚣上麵,盯著紅色的眼珠子。


    在大蜈蚣發出吼叫之前,我的爪子已經揮動。


    揮向大蜈蚣的眼珠,牙齒也跟著深深刺入。


    下顎使力,一口氣咬碎。


    非人的絕望慘叫聲響徹山穀。


    為了安全起見,我揮出前腳抓開另外一邊眼珠子,眼珠子從大蜈蚣頭部掉下來。


    我在空中減緩力道受身著地。


    迴頭一看,背後的黃褐色巨體當場靜止。


    失去雙眼,喪盡魂魄的大蜈蚣,留下死前最後的樣子,如雕像一般聳立。


    我的胸腔吸滿空氣,發出勝利的咆哮。


    數百年來潛藏在宵見裏的諏訪部殺手大蜈蚣,在我一聲吼叫下仿佛玻璃般碎成一片。


    「勇太……!」


    日奈跑了過來,由於大蜈蚣的破壞,穀底一片雜亂,路麵顛簸難行,以兩隻腳前進實在是——啊,跌倒了。


    我累了,全身疼痛難耐,已經一步也不想動了。然而日奈倒在地上沒有過來撫摸我,沒辦法,我隻好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聞聞她頭發的味道,日奈翻動了一下身體,仰麵朝上。


    「……有點累了,實在不想再動了。」


    這點我同意。


    日奈很癢似地伸出手按住我的頭,將我的頭抱在胸前。


    她的心髒的跳動很快,敵人已經被我粉碎了,日奈還在不安什麽呢?


    「……勇太,深祈姊有好好活著嗎?」


    把臉埋在我的毛皮裏,日奈問道。


    看見深祈姊沒有靠妖狐攙扶站在一旁,我低聲一吼告訴她深祈姊還活著。


    「凜和一鬥哥也在?檸檬後來沒有再受傷?」


    我看見日奈舉出的三個人不在乎地上的石礫和自身的疲勞跑了過來。


    於是我再次低聲吼叫,讓她明白大家都在。


    日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太好了,可以大家一起去了呢,海邊……」


    忽然掛在我頭上的重量增加了。


    一看,日奈抱在我身上安穩地墜入夢鄉,我也將頭靠在日奈的胸脯上,慢慢閉上眼睛。


    我的記憶到此中斷。


    ***


    ——隔天,設置在穀底深處的祭壇裏,發現了甲賀賴則的屍體。


    看來恐怕是從美術社辦公室逃走之後就在此失去了性命吧,真是個添麻煩的家夥。


    「凜覺得,凜可以稍微明白甲賀賴則的心情。」


    正在夜晚的校舍中執行任務時,凜忽然說了這麽一句話,讓日奈和一鬥哥陷入輕微混亂。


    等兩個人都冷靜下來仔細一間,凜才慎選詞匯迴答道:


    「能夠自傲的隻有力量和法術,卻被人家告知他從明天開始就會失去力量和法術的話,凜猜想他會覺得自己已經無路可走了。」


    「也不是隻能這樣想而已吧?」


    我的話讓凜沉思了好一陣子。


    接著,她忽然望向我,望向日奈,然後抬頭看看一鬥哥。


    「…………」


    凜重重一個點頭,日奈和一鬥哥完全忘記我們正在巡邏,兩人開始拚命擔心起凜來。


    事件過後,甲賀一族在聯合會議上受到處罰。然而,對於協助賴則入侵的甲賀家之人——聽說是賴則的親生母親——卻隻將包含她在內的幾名原賴則信奉者短暫驅離宵見裏,並沒有徹底追究責任。


    在賴則的協力者之中,也包括了教他凝魂咒文,使得賴則的魂魄得以依附到三郎身上的教來石一族術者。然而各家應當受處分者卻完全沒有受到懲罰。


    我聽說提出陳情的人是和臣。


    賴則已經在諏訪部下任當主及其守護者的手下灰飛煙滅。


    對同樣守護宵見裏的其他諏訪部眷族施以重罰已不具任何意義,這似乎是和臣的主張。


    ——簡要的說,就是和臣巧妙地利用這次的事件,送給諏訪部反對勢力的甲賀家一個大人情,完美地強化了諏訪部今後的發言權。


    懷抱對諏訪部有害的思想,有可能在未來成為威脅的賴則已死,而甲賀家的新任繼承者,似乎是個比較好接近的人物。


    ——我個人覺得和臣在為下一個世代進行大規模的人員整頓,不過這是我想得太多了嗎?


    「……感覺好像隨隨便便就混過去了嘛——」


    日奈對於這個決定十分不滿。


    「這不就是所謂的政治性解決嗎?」


    我的迴答讓日奈一邊的眉頭猛然一揚。


    「所以˙啦!這種可以做出很多解釋的裁定是不好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得說清楚講明白才行!」


    日奈憤恨地揮舞拳頭,可是我覺得這種作法其實不算是錯的。


    人類這種生物並沒有單純到隻要分出黑白就會往好的方向前進。


    甲賀賴則是個令人困擾的家夥,如果問我能不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我是絕對不可能原諒他的。


    但是,如果賴則在大家眼前所描繪的世界,並沒有隻分為正確的自己和自己以外兩類,而是更加寬鬆的主張的話……或許就不會麵臨這種結局了。


    如果……如果深祈姊在六年前沒有救我的話,如果當時她沒有選擇在任務之外使用力量的話,我就不能夠以日奈守護者的身分迴到宵見裏。


    也不會在三個月前的事件中拯救日奈,更不會在這次的事件守護著她。


    ——唉,我覺得就算沒有我在,現任當主或和臣也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守護者啦,不過這種假設會讓我感到寂寞,所以放下了。


    那麽廢除現在的守則好不好呢?應該不是這麽簡單的問題——


    「……勇太?」


    我不禁歎了口氣,日奈則是擔心地唿喚我。


    我緊緊盯著日奈的臉。


    縱使在夜晚隻能依賴緊急照明燈的走廊上,日奈的臉龐在我眼裏依然清晰可見。


    「……ok繃已經拿下來了啊?」


    日奈訝異地眨眨眼睛,啊啊一聲,笑著以手按住自己的臉。


    「早就治好了,這不是什麽嚴重的傷啦!」


    和三郎戰鬥時臉上被劃出來的傷痕,已經連痕跡都找不到了。


    「愈合得很漂亮吧?」


    「嗯。」


    「所以我就說不要緊的嘛!」


    日奈一笑,我也覺得的確如此,迴以笑容。


    我們身邊發生了許多事情,充滿許多困難。


    或許會傷害他人,但相反地我的力量也能夠守護他人。


    這股力量,我曾經覺得疏遠它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現在即使感覺辛苦,我也明白得和它好好相處才行。


    這是因為我活著,身在此地,而我想要守護的人是諏訪部日奈。


    「……日奈。」


    「什麽?」


    「我對你——」


    「……不不不,我不是說了學校的泳裝根本不可行嗎!?」


    不適合在夜晚的校舍響起的單字,將我表明決心的動作粉碎個一幹二淨。


    去近處教室巡邏的凜衝出教室之後躲到日奈身後,而追在後麵,看起來很興奮的一鬥哥則出現在我們眼前。


    「…………發生什麽事了?」


    「哎呀,難得要去海邊,可是凜居然說要穿學校指定的泳裝去……」


    「凜覺得學校的泳裝已經充分具備遊泳的機能。」


    「這是不對的,凜!在海邊遊泳和在學校的泳池遊泳根本不一樣,泳裝也不是隻重視機能就行的東西!」


    「一鬥哥你去過海邊嗎?」


    「也不是沒去過。」


    「凜判斷一鬥哥的發言是在性騷擾。」


    「為什麽啊!?喂喂,勇太,你這總幹事也說句話嘛!不不,你幹脆用總幹事的權限,添加一條禁止穿學校指定泳裝的規定……」


    我狠狠地瞪著一鬥哥。


    「現在正在執行重要的任務,不是我們這些年長者應該興高采烈談論泳裝的場合吧!!」


    「說是這麽說啦,可是難得要去海邊玩,要是日奈穿著學校指定的泳裝,你也會很失望吧?」


    我逼近一鬥哥身邊。


    「很遺憾地,我不會因此失望。」


    「……是啊,勇太不管我穿什麽都無所謂嘛?」


    日奈帶著寒意的冷硬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我注意到自己在這根本無關緊要的事上又踩中了地雷。


    「凜,我們走吧!再跟那些男人扯下去的話天就要亮了。」


    「凜跟著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惡狼難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黑川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黑川實並收藏惡狼難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