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與皇太子突如其來的死亡,正在全國各地造成衝擊。


    當傳令的快馬奔馳在街道上時,親眼目睹國王死亡的菲立歐還留在佛爾南神殿之內。


    阿爾謝夫四王子雖然以其精湛的劍術砍死一名惡徒,但後來自己也受了傷——這快報也正與國王的死訊同時傳遞至各方。


    菲立歐在神殿自己的房間裏,始終不發一語,陷入沉思之中。


    父親的死、兄長的死——對這兩位算是他家人的死,他還是沒有真實感。


    原本他們的關係就很疏遠,哥哥連一句話都沒跟他說過,就連身為他父親的國王,一年也隻見得到幾次麵。就算難得說上話,內容也是製式的問候,所以他並不太有所謂「哀傷」的感覺。


    雖然他們之間存在血緣的聯係,但也僅止於這樣的關係而已。


    菲立歐把一隻手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撐著自己的頭,手指一邊梳弄著紫色的頭發。


    他思考著一件事——「今後」的事。然而,他的思考卻太過於含糊不清,沒有具體的輪廓,也抓不到要領。


    仿佛像是要打斷這雜亂無章的思考般,敲門聲輕輕地響起——


    「請進。」


    菲立歐的聲音一點都提不起勁。踏進辦公室的是負責照顧他的少年神官艾略特,那稚氣猶存的柔弱臉龐,很明顯可看得出他目前是身心俱疲。


    菲立歐體貼他的心情,努力以開朗的聲音說道:


    「早啊!艾略特。」


    「是,早安。」


    艾略特鄭重地低著頭,仿佛覺得光線很刺眼般地看著菲立歐。


    然後,他稍梢移開目光擔心似地問:


    「您的身體怎麽樣?」


    菲立歐微笑迴應:


    「已經沒事了,讓你擔心,真不好意思。」


    這並不是為了讓艾略特安心而撒的謊。


    之前在禦柱所出現的來訪者——因為其中一人,也就是一位不可思議少女所引起的爆炸,讓菲立歐受了傷,幸好傷勢極為輕微,雖然引起了腦震蕩,但其他隻有擦傷跟割傷,現在已可以活動自如。


    他休息了一整天,現在距離少女等人的攻擊已經過了兩天。


    神殿內外依舊騷動不安,而且這騷動今後還將會擴散至各地才對吧!


    艾略特還是一臉擔憂:


    「請您暫時不要太過勉強……呃,您迴去所需要的行李,我已經在昨晚準備好,放在另一個房間了。不知您什麽時候要出發呢?」


    聽到艾略特以還未變聲的童音所問的問題,菲立歐好不容易才擠出笑容:


    「我明天就要出發迴王宮。艾略特,多謝你的照顧。」


    「明天啊……這麽趕!」


    艾略特皺起眉頭。菲立歐則以一聲歎息迴應:


    「沒辦法,父親跟兄長同時過世,要是我不快點迴去,說不定會有人說是我暗殺他們的。」


    「哪有這種事——!」


    聽到菲立歐的話,讓艾略特瞪大了眼。


    菲立歐迴以苦笑:


    「這隻是在打比方,不過倒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所以我才要快點迴去,把事情說清楚。」


    負責警戒的騎士團團長威士托已經先迴王都去了,他應該會親自說明事情經過,但也有幾件事必須由菲立歐親自解釋。


    菲立歐慢慢站起身,向艾略特伸出手:


    「真的多虧你的照顧,也許我馬上就會再迴來了。」


    「我會等您迴來——這樣迴答好嗎?」


    艾略特邊迴答邊疑惑著自己這樣說到底妥不妥當,並同時迴握了菲立歐的手。菲立歐不禁苦笑,他若迴到這裏,也就表示他「又被丟了同一個閑差事」之意。


    艾略特的表情略帶困惑,正是因為他在擔憂菲立歐的將來;不過,這擔憂對菲立歐來說本來就是多餘的,他很喜歡在這神殿裏的生活。


    兩人放開握著的手,同時響起了敲門聲——


    「菲立歐大人、艾略特!我們可以進來嗎?」


    與澄澈的聲音同時出現的,是全身覆有綠色鱗片的高·夏爾帕司教,菲立歐以眼神對他那溫柔的金色眼眸致意。具有蛇般姿態的高·夏爾帕司教出身於被稱為夏吉爾的少數民族,夏吉爾民族自古即被視為神聖的存在,所以他在神殿內特別受到眾人景仰。


    高司教的背後跟著麗莎琳娜——就是一頭黑發的來訪者少女。她的臉色不是很好,可能是因為無精打采的表情,使白皙的肌膚顯得比平常更白了。


    「高司教,有什麽事嗎?」


    經菲立歐這麽一問,高司教輕輕地垂下頭:


    「不,不是我有事,而是麗莎琳娜大人她——想來向菲立歐大人告別。」


    高司教把麗莎琳娜往前推。


    菲立歐閉口不語,他已把出發的事告訴高司教,應該是高司教告訴她的吧?


    麗莎琳娜欲言又止。


    菲立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像是放鬆肩膀力氣般地歎了口氣:


    「對不起,這麽晚才讓你知道——我明天就要迴城裏去了,若是隻花個兩、三天還好……」


    「——是。」


    麗莎琳娜點點頭,卻又閉口不語。


    艾略特看兩人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仿佛有所會意,默默地離開了辦公室。


    麗莎琳娜非常消沉,前幾天的騷動似乎對她打擊不小。


    這也難怪——


    殺了國王的來訪者們,是她所認識的人。


    他們為了追捕她到這裏來——她也這麽說過。也就是說,國王和皇太子的死是她所間接造成的結果。


    菲立歐自己雖然沒有這麽想,但也可以理解麗莎琳娜為何會如此感覺。


    現在隻能等她自己恢複了。


    高司教把手貼在胸前,向菲立歐行了一禮:


    「菲立歐大人,我們現在要去檢查那個叫做『迦古伊』的屍體,也就是被您所砍殺的男人。如果方便的話,您要不要一起去呢?」


    「迦古伊」就是被菲立歐一刀砍死的黑色巨漢之名,這個全身包覆著金屬的彪形大漢,是與殺了國王等人的「南瓜頭」一起自禦柱中現身的來訪者。


    菲立歐雖然聽說他死了,但自己在砍殺他之後也立刻失去了意識,所以並未確認他是否真正已死。


    「要去檢查嗎?」


    菲立歐躊躇了,並不是針對高司教的邀請而猶豫不決,而是不知道現在的麗莎琳娜是否能看到「屍體」。


    高司教靜靜地迴答:


    「雖然我們對內部保密,但那叫做『迦古伊』的男人卻有著奇妙之處——依麗莎琳娜大人所言,若是放著不管,他有可能又會開始活動——因此我們想請麗莎琳娜大人來指導處理方法,畢竟來訪者的技術對我們來說還是未知之物。」


    「你說活動——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照理說是如此,但詳細情況——可能請您親自來看比較快。」


    高司教的蛇眼表現出困惑的神色,如此說道。


    然後他輕輕地靠近菲立歐耳邊:


    「——還有,若您一同前去的話,麗莎琳娜大人也會比較平靜。跟我獨處,她應該也會很緊張吧!」


    他為了不讓麗莎琳娜聽見,以極細微的聲音如此說道。


    菲立歐看向麗莎琳娜。


    她似乎並不在意菲立歐與高司教的對話,像是在沉思什麽般地低著頭。


    高司教也在用他的方式關懷麗莎琳娜。


    菲立歐察覺他的心意,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那麽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菲立歐這麽一說,高司教就


    露出鬆了口氣的微笑:


    「謝謝您,那麽我們就馬上前往吧!」


    高司教澄澈的聲音就有如青年般年輕,但他其實已是年過六十歲的老年人了。也許正是因為閱曆豐富,才會察覺麗莎琳娜的狀況不太對勁。


    菲立歐把穿刺劍掛在腰間,跟他們一起離開辦公室。


    他就站在麗莎琳娜身邊,但她的眼神卻並沒有要跟他交會之意。


    這樣的動作讓菲立歐有點緊張,她很明顯地是在自責。


    她無需為任何事煩惱——昨天他也對她說過好幾次了,但她似乎還是想不開,悶悶不樂的。


    菲立歐接下來必須暫時離開神殿,將會有好一陣子不能陪在她身邊,讓他十分不安。如果可能,他也想帶她迴王城,但關於讓來訪者到外頭去一事,雷米吉烏斯和高司教都麵有難色。而且,麗莎琳娜也不明白為什麽要跟著他去,因此菲立歐就放棄了。


    反正他迴王宮也不會待太久,隻要決定了下一任國王,他就又會被指派為佛爾南神殿的親善特使了吧!不論是誰當上國王,菲立歐的政治立場應該都不會比現在更好。


    在高司教的引導下,菲立歐與麗莎琳娜一起步入位於神殿地下的太平間——靈安室。


    「迦古伊」的屍體似乎就是被運到這間靈安室,據說是要在嚴密的警備管理之下,迅速秘密地將他埋起來。


    菲立歐也微微察覺到,這其中有某些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事物,隻不過,他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麽就是了。


    走在他身旁的麗莎琳娜,表情還是悶悶不樂。


    菲立歐窺視著她的側臉,內心也反覆思考著。


    不得不思考的事堆積如山,包括國家的事、神殿的事、她的事、來訪者的事——還有,他自己的事。


    他也曾經想要好好想清楚,但所有的事都糾纏在一起,變得亂七八糟,所以也隻有一一加以對應處置了。這些對菲立歐來說雖然都是累人的問題,但是他也不能丟下不管。


    身邊的她也正在認真地沉思中。


    她的樣子讓人感到有點危險,菲立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默默地跟在高司教身後。


    *


    青年佇立窗邊,目不轉睛地看著眼下的庭院和其前方廣大的領地。


    在益發熾烈的陽光照射下,佃農們在田裏或果樹園悠閑地工作著。


    這個時期,農作業並不繁忙。阿爾謝夫的土地本就肥沃,就算人們什麽都不做,也可以長出優良的農作物。


    這都是拜佛爾南神殿所生產的輝石效果所賜。


    青年——克勞斯·桑克瑞得,以溫和的眼神和微笑眺望著窗外的光景。


    他有著細長的雙眼,穩重的麵容總是帶著笑意,以致於他那太過於溫和的人品,有時甚至會讓人誤解他的立場。


    因為他的低姿態與尊敬對方的說話方式,在社交場合中初次見到克勞斯的人們,通常會誤以為他是三流的貴族。但經介紹後,大多數人都會大吃一驚,慌慌張張地為自己的失禮道歉——


    他可是阿爾謝夫數一數二的大貴族·桑克瑞得家的長子。


    他的父親是軍務卿葛楚德,已亡故的母親有著王家血緣,以貴族而言,他可說是在最優異的環境下誕生、培育成人的。


    克勞斯常從建於山丘上屋子的窗戶眺望外麵的景色,他沉思中的姿態,也是在田裏工作的人民們所見慣了的。


    然而——


    他從那「窗戶」溜出屋子的姿態,也是他們所見慣的。


    這一天,克勞斯同樣地眯著眼看了一會兒窗外的光景後,慢慢地把窗戶開得大大地,向外探出身子。


    本來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地從玄關走出去,但窗子離馬廄較近,於是這就成了他從小時起即養成的壞習慣。


    他已經二十六歲了——雖然現在也很少有家臣會責罵他的舉動,但他這孩子氣的癖好就是很難改過來。這樣做的優點一來是不必一五一十地向家臣告知自己的行蹤,二來則也可以稍微運動一下。


    他一如往常地讓窗戶開著,正要把腳踩在眼前樓下屋頂的那一瞬間——走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房間的門也應聲彈開。


    還眯著眼的克勞斯一迴頭,門口已站著一位熟悉的女孩。


    她那讓人聯想到嫩葉的綠色秀發梳整得很漂亮,雖然在自己的家中,依然穿著看來相當拘束的洋裝,就如一般的貴族子女。而她雖然如此裝扮,卻還是在走廊大剌剌地奔跑著,這總讓克勞斯感到不可思議。


    突然出現的她,朝半個身子已探出窗外的克勞斯尖聲喊道:


    「哥哥!你在做什麽呀?」


    「嗨!妮娜,你今天還是一樣可愛呢!」


    克勞斯刻意地對著比自己小八歲的妹妹微笑。


    他可以了解她為什麽會生氣,想得到的原因不出那幾個。不過話說迴來,今天的她又比平常更具魄力。


    為了化解這魄力,克勞斯故意表現出微笑,並說了句俏皮話,然而結果一如往常,還是如同火上加油一般。


    「哥哥!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前不久才剛滿十八歲的妹妹,瞪大可愛的眼睛叫道。


    克勞斯不由得聳聳肩:


    「對不起,妮娜,你今天也依舊『非常』可愛,所以現在先放過我吧!我今天想去公司裏談點事情,有話等我迴來再說——」


    「不行!請你馬上跟我來!發生大事了!」


    妮娜擺動著一頭綠色秀發、靠近窗邊,用纖細的手抓住克勞斯的手腕。


    看到她這不尋常的樣子,連克勞斯都覺得奇怪,但他表現得跟心裏所想的相反,嘴上還是一如往常地自然說著俏皮話:


    「什麽事啊?如果你是要問藏起來的糕點,是我吃掉的沒錯啦!」


    「這個我知道啦!這個家裏麵,會做這種差勁事的也隻有哥哥你啦!與其說這個,你還是快點進來啦!」


    妮娜以焦急的口吻連珠炮似地說道。


    克勞斯拿她沒辦法,隻好從窗戶迴到自己的房間。妮娜受不了他慢吞吞的動作,把他的手抱在胸前、粗魯地拉著:


    「快點!爺爺在等你啦!」


    「妮娜,碰到胸部了——」


    妮娜慌張地放開他的手,紅著臉瞪著克勞斯:


    「兄妹還說這個做什麽?總之你快一點——」


    雖然放開了手,妮娜還是緊靠著哥哥,把他帶往門邊。


    克勞斯隻得閉口,整理好衣襟後開始向外走:


    「我知道啦,我不會逃走的……對了,妮娜,你連門都不敲就跑進成年男人的房間裏,這我可不讚成。要是我偷偷把情人帶進房間,那可怎麽辦才好?」


    「要是這樣的話,我就給他兩巴掌,然後趕出去。」


    妮娜立刻用悻悻然的口氣迴答。克勞斯聳聳肩:


    「那也太粗暴了,對方可是女孩子耶!」


    「你可別誤會,我要摔巴掌、趕出去的是哥哥你呢!」


    妮娜立刻迴答。克勞斯浮現苦笑:


    「啊,你真是太嚴格了——」


    「開玩笑到這裏就好,要是等一下到了爺爺麵前,哥哥你還是這種態度,可是真的會被趕出去的!」


    妮娜一邊在走廊上快步走著,一邊紅著臉責備克勞斯。


    看到妹妹急迫的樣子,克勞斯又納悶不解:


    「到底是什麽事?我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請你直接問爺爺吧!」


    妮娜如此迴答,同時打開了祖父寢室的門扉。


    克勞斯走進了微暗的室內,位於宅邸北側的這個房間總是一片微暗。


    早就自政界引退的祖父亞那格·桑克瑞得,自床上坐起身,以相當嚴肅的表情迎接克勞斯。


    亞那格因病而贏弱的身軀相當細瘦,但往年的威嚴卻未減分毫,老鷹般精悍的眼神發出強烈的光芒,瞪視著克勞斯。


    克勞斯對祖父的眼神毫無懼色,昂然地站在他眼前,妹妹妮娜也靜靜地隨侍一側。


    「爺爺,您叫我嗎?」


    亞那格在床上慢慢地點點頭:


    「嗯——我剛剛收到葛楚德以飛鴿傳書送過來的快報。」


    克勞斯仔細聽著祖父沙啞的聲音。


    克勞斯的父親葛楚德·桑克瑞得擔任這個國家的軍務卿,現在正在王都執行任務,由克勞斯與祖父守著這座宅邸所在的領地。


    祖父邊瞪著克勞斯邊低聲說:


    「不得了的消息——國王陛下與皇太子殿下在佛爾南神殿參拜時,似乎被某人殺害了!」


    克勞斯聽聞這事實,挑了一下眉毛。


    祖父亞那格遞出了收到的信。


    在微暗的房間裏,克勞斯的眼光飛快地掃過紙上的文字。


    信是在王都的父親所寄來的。


    國王與皇太子的死亡,似乎讓王都的政局陷入一片混亂。信上寫著,為防萬一有事發生,希望桑克瑞得家先讓所擁有的士兵們做好準備。


    這對身處領地的克勞斯而言,簡直是晴天霹靂。


    祖父緊繃的臉更加嚴肅,帶著遷怒的意味瞪著克勞斯:


    「如果這是事實,那實在是很令人惋惜……我不清楚詳細經過,但陛下竟和殿下一起——負責警衛的人到底是在幹什麽?」


    「爺爺,這可以說是——暗殺嗎?」?


    克勞斯這麽一問,祖父搖搖頭:


    「這還不知道,很有可能,不過——在這個時機點,也無法得知誰是幕後操控者。」


    信上並未說明詳細經過,一定是因為在王都所接收到的情報也是錯綜複雜。接下來的幾天中,應該還會有消息傳來,但等到情報傳來再行動,萬一有事就太遲了。


    國王虛位的混亂若是擴大,很有可能會招致內亂或他國的侵略。例如西北相鄰的大國塔多姆,就一直覬覦佛爾南神殿帶來的利益,想要趁隙侵略阿爾謝夫。


    對管轄阿爾謝夫軍隊的桑克瑞得家而言,目前的情勢正是要由他們擔負起職責的時候。


    祖父亞那格在床上以沙啞的聲音說:


    「這到底是誰幹的,應該很快就會明朗了。我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要事先防範未然,避免混亂。」


    聽到祖父的話,克勞斯立刻盯著他說:


    「您認為將會發展為內亂嗎?」


    「你不這麽想嗎?」


    祖父在病床上迴以銳利的視線。克勞斯輕輕地聳聳肩:


    「不,隻是我們難得意見一致,讓我嚇了一跳。」


    祖父亞那格輕輕哼了一聲:


    「我知道,你一定是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和葛楚德這種守舊派的貴族吧?不過關於觀察政局,我可是不會輸給你這種毛頭小子!」


    這包含挑釁意味的對話,讓站在一旁的妮娜露出困惑的表情。


    克勞斯輕輕推了她的背:


    「妮娜,你到外麵去,我跟爺爺還有事要談。」


    綠發少女雖然輕輕點了點頭,走出房間前還是不忘叮嚀:


    「爺爺、哥哥,你們可不要吵架喔!」


    克勞斯含糊地點點頭,亞那格也苦著一張臉。


    看到妮娜走出房間後,克勞斯靠近祖父的枕頭小聲地說:


    「……我們關於政局的見解雖然一致,但我無法同意您對於君主的看法。」


    桑克瑞得家與二王子雷吉克·阿爾謝夫向來交好。


    但是克勞斯自己並不喜歡這位王子,他傲慢不遜的個性雖然適合當國王,但並不能吸引臣子的出仕之心,這是這男人最不適合擔任領導者的一個致命缺點。


    「你是想讓我們這個家族滅亡嗎?」


    亞那格吐出非常厭煩的歎息:


    「卡洛司家的笨蛋已經占據了皇太子身邊,要是連我們都去討好皇太子的話,不就無法平衡了嗎?事實上,麵臨這個困難局麵,支持雷吉克大人的我們桑克瑞得家,發言的影響力已經高到令人無法忽視了……現在那位大人可是最有力的下任國王候補人選。」


    但克勞斯聽了這話卻搖搖頭:


    「就算我們的影響力增加,但要是讓那種人當上國王的話,很可能三年內就會『破產』。」


    克勞斯以祖父們不喜歡的買賣語言如此批判二王子。


    他雖然身為貴族,但卻親自經營一家貿易公司。在他十多歲建立起他的公司時,還隻是個買賣特產蜂蜜的小公司,但克勞斯立刻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商業才幹,讓公司成長為阿爾謝夫國內數一數二的貿易公司。


    克勞斯的作法在旁人眼中看來相當單純,他匯整其他中小商人們,陸續將之吸收到自己旗下,在極短的時間內整頓為交易「網」,也就是流通網。


    一麵縮減所需之經費、追求便利性,同時以適當的價格來買賣品質優良的商品——僅止是這樣的理念,就讓桑克瑞得公司在短期內擴張為規模龐大的公司。


    而為了讓公司日益成長,他更大大地活用名門·桑克瑞得家的名聲當作招牌。他將桑克瑞得家在這個國家多年的傳統和信用直接利用在交易上,身為大少爺的自己站到第一線,吸收了各地的有力人士。


    這對祖父或父親而言,並不是件有趣的事。


    「身為貴族,竟然直接和下賤的人民談生意——」


    這就是老派貴族的歪理。


    剛開始隻是不悅地默許此事的祖父等人,在交易擴大、收入超過領地所獲得的稅金時,就開始不能隻將克勞斯的交易歸類為「遊戲」和「興趣」而已了。


    如今克勞斯就算什麽也不用做,公司也正以旗下精心挑選的商人們為中心、踏實地經營著。


    他把如此得來的閑暇用來過著讀點書的悠閑日子——但在國王和皇太子過世後,他就不能如此悠然自在了。


    對於家裏的方針,他身為長子,也打算提出自己的意見。


    克勞斯對祖父小聲地說:


    「關於過去我們選擇了雷吉克大人,我想那是不得已的。但是,已長大成人的他並不適合當國王。在現在的狀況下,我反對擁戴他。」


    如此強硬的口氣,對克勞斯來說是很罕見的。


    「——那麽,你是說要擁戴皇太孫或三王子嗎?」


    聽到祖父的話,克勞斯點點頭:


    「我們應該擁戴皇太孫比較合宜!在皇太子派係中,卡洛司家雖然很有勢力,但他們現在應該也很害怕發生內亂才對。身為支持雷吉克派係首領的我們若率先加入其旗下,不但可以避免內亂,也可以團結人心!現在的領袖達斯堤亞卿是位有識之士,他同樣出身名門,應該不會對我們置之不理的。」


    亞那格搖搖頭:


    「別說傻話了!王位繼承權本來就該由雷吉克大人所擁有。無視於他的存在,而擁戴已故皇太子的幼子就——」


    「我認為此時應該放棄雷吉克大人。說到正當的王位,應以皇太子的子嗣為『佳』。目前政權實體是以轉讓王位為前提,在數月前就由皇太子派所鞏固。雷吉克大人若在此時突然登上王位的話,想必會引起想要維持如今地位的貴族們之激烈反應。」


    克勞斯如此地斷言。


    亞那格眯起眼:


    「你為什麽對雷吉克大人這麽地……是為了妮娜嗎?」


    克勞斯別過眼:


    「……跟妮娜沒


    有關係,我隻是不想當『那個男人』的臣子。」


    「不,你隻是無法忍受妮娜嫁給雷吉克大人吧?你討厭他就是因為如此。」


    亞那格低聲說道。


    克勞斯的妹妹妮娜,在出生時就已決定許婚給雷吉克。


    克勞斯的眼神變得有點尖銳,再度轉向祖父:


    「爺爺,請不要把妮娜的事扯進來!由雷吉克大人來當國王太過危險,他一定會對權力濫用的情況視若無睹的。何況他——憎恨著這個國家,要是讓這種人當上國王的話——」


    亞那格瞪著愈說怒氣愈盛的克勞斯:


    「克勞斯,你有點分寸。我明白你身為哥哥對妹妹的心情,不過我們桑克瑞得家支持雷吉克大人,是身為現任當家的你父親所決定的,你必須要遵從這個決定。若是你不想遵從,就舍棄家名吧!」


    亞那格的聲音相當嚴厲。


    克勞斯噤口不語,再多說什麽都沒用了。


    亞那格輕輕咳嗽: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已經不中用了。編派警備王都士兵的事,就交給你了。在通令族人時,就用我的名字。」


    亞那格說著又咳起來,克勞斯輕輕摩擦著他的背。


    「——真悲慘,即使曾經身為軍務卿,老了也是這樣。克勞斯啊!你的父親很快也會老去,能繼承他位子的就隻有不太靠得住的你了。」


    那聲音混著歎息。


    「就算是雷吉克大人現在是『那樣』……他今後一定會有身為國王的自覺,負起責任來的。你就輔佐他吧!能不能將雷吉克大人培育為國王,就看你跟葛楚德了。為了將來,你要對國家盡忠。身為代代相傳的名門·桑克瑞得家的繼承者,你可不能讓家族蒙羞……」


    祖父話說到一半又激烈咳嗽起來,克勞斯急忙讓他躺下——亞那格得的是唿吸器官的病,不能說太多話。


    克勞斯深深行了一禮:


    「——爺爺,請您好好休息。父親信上的指示,我會處理的。」


    亞那格躺著,輕輕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克勞斯離開了祖父的寢室。


    他走到走廊上,看到的是妮娜不安的眼神——她似乎一直站在這裏等著。


    克勞斯刻意地對她微笑:


    「爺爺沒事,他要我全權負責,所以我可能暫時會很忙了。」


    然後又帶著歎息說道:


    「再這樣下去,雷吉克大人會當上國王——到時,妮娜你就是正妃了呢!」


    妮娜表情扭曲:


    「陛下和殿下已經過世了,你還在說這種不敬的話……對了,哥哥,阿爾謝夫該不會發生內亂吧?」


    克勞斯輕輕撫摸妹妹的肩膀:


    「你不用擔心,為了牽製內亂,桑克瑞得家會以軍務卿的權限出兵。既然皇太子尚未即位,正當的繼承權就是雷吉克大人所擁有,沒有問題的。」


    在妮娜麵前,克勞斯隱瞞了他在祖父麵前說的真心話,反正就算告訴了她,也隻會讓她不安而已。


    ——也許今後會變得很麻煩——


    克勞斯已有此覺悟,深深地歎了口氣。


    阿爾謝夫已經持續了長久的和平。長久的和平將會讓人們忘卻戰亂的悲慘,結果部分掌權者就輕易地掀起戰爭,這在許多史書中都可以得到類似的例證。


    對以讀書為嗜好的克勞斯而言,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但對從不認真師法過去的貴族們來說,卻似乎是難以理解之事。


    要阻止這些貴族,並抑製戰亂,肯定是極為困難之事——然而令人遺憾地,父親葛楚德等人對戰亂卻是雀躍不已。身為軍事的指揮者,戰亂可以說是軍人正式的舞台。


    會為阻止戰亂而奔走的,應該是以政務卿達斯堤亞·卡洛司為首的文官們吧!他們不但不樂見軍人的發言影響力增加,再加上戰爭還必須耗費巨資,這一點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好能在文宮們可以阻止的範圍內遏止混亂,但若是混亂加劇——事態將會如何演變,克勞斯就不得而知了。


    克勞斯思索著這個國家的未來,把視線轉向窗外。


    時值初夏時節,越過榭卜拉茲山地的那頭有著湛藍的天空。


    他眺望著天空,突然想到:這個國家除了二王子和皇太孫,還有兩個火種。


    那就是三王子布拉多與四王子菲立歐。


    雖然兩人在現狀對政治的影響力都很淺薄,但卻是不可忽視的火種。布拉多身體和個性都很柔弱,但其母卻是出身於與卡洛司家有血緣關係的名門貴族,很有可能會與皇太子派結合。


    另一方麵,菲立歐背後有王宮騎士團團長威士托·貝赫塔西翁。雖然他不太可能單獨掀起戰亂,但若有內亂發生,他會加入哪一方勢力,肯定會事關重大。


    克勞斯想起已故國王和皇太子的麵容,在內心歎著氣。


    兩人竟然在這麽糟的時間點,以如此令人操心的方式死去。


    克勞斯靜靜地祈求他們的冥福,但其實,他也很想對他們發發牢騷。


    *


    男人的屍體已經被運到了位於神殿地下的靈安室。


    那是來訪者麗莎琳娜稱之為「迦古伊」的黑色巨漢——


    被菲立歐劈中腰部的他,已經變成了不會講話的屍體。


    不——說不定那能否稱之為「屍體」,還是見仁見智的事。


    菲立歐·阿爾謝夫在微暗中俯視著這具屍體,茫然地呆立當場。


    全身被黑色鎧甲覆蓋的巨漢,在祭殿前被菲立歐砍殺。那時,菲立歐相信他是擁有怪力、全身覆有鎧甲的「人」。


    然而現在橫陳眼前的屍體,並沒有肌肉或骨骼的組織,眾人想剝下他的黑色鎧甲時,才知道他並不是「穿著」那鎧甲,而是鎧甲根本就跟他的身體一體成型。


    他的身體上有著接痕,從這個部分將其解體之後,現在他的身軀和四肢已經呈現分開放置的狀態。


    菲立歐在燈光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放置在石板上的樣子——


    迦古伊的肩膀與手臂連接處有著以銀色金屬接合的部分,不管再怎麽樣都無法將之看成是人體的哪個部分。


    「——這是什麽啊?」


    屏息著的他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高司教沒有迴答,反而是一旁的麗莎琳娜以幾乎聽不見的微弱聲音答道:


    「——『迦古伊』是生物與機械合體、類似人偶的東西。」


    她的聲音聽起來悶悶不樂。


    地下的靈安室裏,有菲立歐、麗莎琳娜與身為夏吉爾人的高司教。另外為了慎重起見,屍體周圍還有衛兵駐守警戒著。


    麗莎琳娜肩膀微微地顫抖著:


    「這孩子是活生生的人偶——為了執行命令而製造出來的生命,他的腦子也是機械做的,所以並不具有真正的感情。」


    菲立歐聽到這話,立刻浮現疑問:


    「這是人偶?不過,我在砍殺他的時候,他明明有流血——」


    麗莎琳娜點點頭:


    「因為他是生物與機械的融合體——他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類似血的體液,而且他也有好幾個人工髒器。不過除了那以外的部分,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樣。」


    菲立歐無言以對,他以手指順著紫色的頭發,輕輕地抓抓頭。在兩天前的激戰中,菲立歐曾失去意識,可能因此而記憶有點模糊不清,但如今在看到超乎現實的「東西」之後,他覺得自己彷佛還在夢中。


    眼前的東西,是以菲立歐所不知道的知識和技術所構成的。


    麗莎琳娜走近迦古伊的身體,用纖細的手指撫摸著他脖子處的鎧甲。


    她的手


    裏握有一個薄薄的金屬片,插進迦古伊背上的溝槽靈巧地一轉之後,那部分就大大地打開了,像是個蓋子一樣。


    周圍的衛兵們好奇地看著她的舉動,身邊的高司教也以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她。


    菲立歐接近她身後,看到在打開的蓋子下嵌有一顆白色混濁、極小的石子。那是個類似骰子的立方體,看起來就像石英一樣——


    麗莎琳娜以指尖將那顆小石子夾了出來。


    高司教眯起金色的雙眼:


    「麗莎琳娜大人,那是——?」


    「——就是這顆石頭讓這孩子動起來的。」


    麗莎琳娜喃喃自語道,以指尖撫摸著自己的手環,白色而樸素的手環有一部分打開了,然後她將小石子嵌入:


    「這樣我的武器就暫時可以用了——」


    她以壓低的聲音如此說道,並轉向菲立歐深深地鞠了一躬:


    「——菲立歐,雖然時間很短,但還是多謝你的照顧。最後隻想跟你說一聲……我隻是想當麵向你道謝……」


    麗莎琳娜邊說邊溫柔地微笑著,眼角泛著淚光。


    「——麗莎琳娜?」


    在菲立歐正想問她說這些話的意思之前——


    麗莎琳娜一轉身,在衛兵們還來不及驚訝時,就已經穿出了靈安室的門。


    這是電光火石間、快如野獸的高超技巧。


    麵對這身穿神官衣飾、舉止乖巧文雅的可愛少女,任誰也會加以輕怱。就連知悉其部分身體能力的菲立歐,這幾天也幾乎忘記她的動作有多迅捷。


    不——她說自己是因為手環及放入其中的「某物」,才得到特殊的能力。直到剛剛放入小石子之前,她幾乎就是個平凡無奇的少女。


    她似乎早就在等著這個從迦古伊殘骸上拿到力量泉源的機會了。


    我太大意了——這想法化為聲音、衝出菲立歐的喉頭。


    「麗莎琳娜!等等!」


    菲立歐大叫道,並匆匆地追在她身後,背後傳來高司教的高聲叫喊:


    「麗莎琳娜大人!?衛兵!請抓住她!不要讓她逃了!」


    這號令慢了一拍,對麗莎琳娜毫無警戒之心的衛兵們連舉槍的餘裕都沒有,就很幹脆地讓她通過了。


    這也不能責怪衛兵,少女的舉動與其說是人,反倒更接近野獸,在微暗的地下道中,連用眼睛捕捉她的身影都很困難。連菲立歐自己在出了靈安室的門後,就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菲立歐咬著牙,穿過了由石板鋪成的地下道。


    靈安室並不是位於很深處,他馬上就來到通往地麵的石階。


    菲立歐比麗莎琳娜晚了幾秒來到地麵,看見幾位衛兵茫然地呆立當場。


    就在那麽一瞬間,麗莎琳娜有如滑行在空中般的背影在走廊一角一閃而過。


    菲立歐不理會衛兵們,邊追在她身後邊叫道:


    「麗莎琳娜!你在想什……」


    轉過轉角,麗莎琳娜的長袍一角閃現在窗外。


    那是一樓的窗戶,窗外麵對中庭,盡頭雖有石壁——但她在幾天前二話不說地飛越過石壁,今天也沒有道理無法順利越過才是。


    菲立歐也從窗戶飛身而出,追到中庭。


    菲立歐也知道,以常人的腳力要跟上她那瞬間的爆發力是不可能的,即使如此,他還是拚命地追在她身後。


    兩人之間的距離一點一點地拉開了。衛兵們也似乎尚未接到通知。


    度過懸吊於內溝渠上的橋,包圍神殿外周的高聳石壁就在眼前。


    少女把手貼在石壁上——


    隻在那麽一瞬間,她的手腕發出模糊的光芒。下一個瞬間,麗莎琳娜已經躍起身子,輕鬆地飛到了石壁的頂點。


    這簡直就像體重於瞬間消失的高超技藝,讓菲立歐瞪大了眼。


    菲立歐在石壁下高聲叫道:


    「麗莎琳娜!為什麽?」


    少女迴過頭來。


    菲立歐清楚地看見她眼裏有著淡淡的淚光。


    「——對不起。」


    飄下微弱的聲音。


    然後,麗莎琳娜就這樣消失在石壁的另一側。


    菲立歐沿著石壁奔跑,但卻馬上停下了腳步。能夠通往神域之街的門距離這裏很遠,就算追過去,也不見得追得上。


    他腦袋裏充滿著無數的疑問。


    他還有好多問題要問她……在殺了國王等人的來訪者之中,有一位少女長得跟她一模一樣。關於這件事,他也還沒得到確切的迴複。


    究竟——剛才她為什麽非逃走不可呢——


    菲立歐連這個原因都不知道。


    但他可以推測得出來,她可能是不想再給神殿添麻煩,或是認為若是自己留在這裏,來訪者們還會再度來襲——甚或是兩者都有,這兩者恐怕都相當接近真實理由。


    不過,菲立歐在這一瞬間最害怕的是另一種可能性。


    那就是她要自己一個人去「打倒」來訪者們——


    雖然他心想:「不會吧!」但卻也無法完全否定這種可能性。她曾說過:「最後隻想說一聲……」這話帶有不祥的意味,一直在菲立歐的耳邊徘徊不去。


    「——別開玩笑了!」


    菲立歐用緊握的拳頭敲打石壁。


    「——真是亂來,光靠自己一個人要對抗那些人——」


    來襲的來訪者人數眾多,他們似乎也是為了取麗莎琳娜的性命而來。


    司教和衛兵們慘死的情景,現在依舊深深烙印在菲立歐的腦海裏,雖然是電光火石間所發生的事,但那是確實「發生」過的事。父親拉巴斯丹王和哥哥維恩皇太子都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地殺害了。


    要是那個叫做麗莎琳娜的少女也遭到這樣的命運——


    他的背脊不禁一陣發涼。


    菲立歐臉色鐵青地仰望近乎透明的蔚藍天空。


    就算他現在穿過門追上去,恐怕也追不上她了……幾天前在街上找到逃走的她時,她是處於失去理性的狀態。然而她現在一定會注意小心地尋找藏身之處,並迅速地躲到菲立歐找不到的地方去……


    不用說,他並不想丟下她不管。


    但是菲立歐現在又不是處於可以輕舉妄動的狀態。


    對於國王與皇太子在這個神殿被殺害的事實,菲立歐必須證明自己與神殿雙方的清白、要是他藏匿於此的話,馬上會使得人們更相信這整起事件是宗陰謀的說法。


    這麽一來,神殿當然不用說,連身為菲立歐監護人立場的威士托·貝赫塔西翁也會有嫌疑。


    身為騎士團團長的威士托,現在已與國王等人的遺體一起返迴王都。他返迴王都是為了聲明這事件並非神殿所策劃的暗殺行動,而是出於未曝光的其他第三者的陰謀,或是隨機殺人。


    神殿的鍾樓響起通知異常狀況的鍾聲。


    像是對現在才響起的鍾聲有所反應,菲立歐再次以拳頭擊向石壁。


    他所仰望的石壁相當高聳,而石壁上的蒼天更是高不可攀。


    他覺得這伸手不可及的高度,簡直就像麗莎琳娜與自己的距離。


    菲立歐用力咬住嘴唇——終於慢慢地轉身、背對石壁。


    ——現在的他無法前去追趕她。


    菲立歐一邊祈求她平安無事,一邊為了自己的責任與義務,再度走向神殿。


    *


    神殿一隅——


    在分配給從威塔神殿前來的使者所使用的宿舍裏,司教卡西那多正在召開聚會。


    除了從中央威塔神殿隨他而來的幾位神官們外,進行諜報活動的兩位「無名氏」,以及佛爾南神殿的神


    殿騎士團團長貝裏耶,目前都齊聚在這小小的房間裏。


    「無名氏」們以神官的衣飾變裝——


    他們是直屬於信教監察院的特殊間諜,分散在大陸的各個要衝,進行關於神殿的各項工作。


    在座的這兩人都有著一張沒什麽特徵的臉孔和標準身材,一人較瘦,另一人較胖,但都是街上常見的體型,一點都看不出來有任何可疑之處。以他們的外表,就算是在田裏耕種,或是在店裏做生意,甚至是以衛兵的身分巡邏,任誰都不會覺得奇怪。


    隻有自威塔神殿跟隨而來的少女司祭烏路可·迪古雷沒有被叫來參加聚會。


    因為她並不是信教監察院的人,卡西那多連這次出差的目的都沒有告知她,是在神姬的委托下,無可奈何才會帶她來,但卡西那多內心裏其實覺得她很礙事。


    卡西那多·庫格在可以暢談秘密話題的部下們麵前壓低了聲音:


    「——這次演變成出乎意外的事態了。」


    除了神殿騎士團團長貝裏耶·弗米利恩以外,在座的部下們表情皆變得很緊張。


    卡西那多看了看他們,又說道:


    「為了那些奇妙的來訪者,神殿方麵已經徹底加強警戒,他們真是做了多餘的事呢!」


    聽到他的感想,騎士團團長貝裏耶淡淡一笑,迴答道:


    「是嗎?我可是樂得很呢!好久沒看到這麽帶勁的人了。雖然讓我們的人死傷慘重,但是讓我想起了懷念的戰場呢!」


    貝裏耶自言自語著的表情愉快得有點詭異,不知道是不是依然留有前幾天戰鬥的餘韻,他渾身還帶著點殺氣。


    貝裏耶以手梳理著用發油整理得服服貼貼的黑發,輕蔑地說:


    「卡西那多司教,我有件事想請問你。」


    「什麽事呢?」


    卡西那多以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冷淡的眼神看著盟友,貝裏耶也輕鬆地忽略這看慣了的視線:


    「你認識那些人——來訪者嗎?那些『看起來很有意思』的人?」


    「不認識。」


    卡西那多坦率地搖搖頭:


    「那麽粗暴的人,就算在記錄上也不曾看過。雖然並沒有證據顯示過去的來訪者中沒有那樣的人,但據我所知,『那些人』是比較特殊的。」


    事實上——他雖然知道來訪者們擁有「奇妙的知識」,但那超乎尋常的戰鬥力,即使過了兩個晚上,現在他仍然難以置信。那力量簡直就像是故事裏的魔法一樣。


    「嗯!」貝裏耶點點頭:


    「——那種力量——你不想要擁有嗎?」


    他以試探的口氣說道。


    卡西那多挑了一下眉頭。


    「老實說吧,卡西那多!比起你們正在追捕的獵物,我反倒覺得那些人還更有趣。我們也有好幾位騎士被殺,但我才不管什麽報仇——我對他們很有興趣。」


    聽到貝裏耶的話,在場的其中一位神官不悅地說道:


    「他們的戰鬥力確實驚人,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不過,他們殺了這個國家的國王和皇太子。要是抓到他們,就算身為來訪者也免不了死罪。」


    貝裏耶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你是笨蛋嗎?這就是由我們來保護的『好處』啊!隻要不要告訴佛爾南神殿和這個國家,偷偷地找到他們、再帶進信教監察院不就好了?這你一定辦得到吧?卡西那多『司教大人』?」


    傲慢地仰靠在椅子裏的貝裏耶,對著卡西那多揚起下巴。


    卡西那多依舊板著臉,在內心笑著——


    貝裏耶心裏所想的跟他完全一樣,就這樣讓那些人輕易地被殺掉,確實很可惜。


    卡西那多所追求的正是「力量」——逃走的他們以力量而言,說不定是無可挑剔的人才。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


    卡西那多存心試探,指出問題點所在: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要是不能』在極機密的狀況下『抓到』他們,我們也是無能為力,不是嗎?」


    聽到這太過理所當然的疑問,貝裏耶吃吃地笑著迴答:


    「來訪者聽得懂這邊的話嗎?」


    卡西那多點點頭。貝裏耶心滿意足地眯起眼:


    「光是打鬥不叫做戰鬥,花言巧語也是一種戰術。」


    「——我沒想到會從你嘴裏說出這種話。」


    卡西那多老實地說出感想,他所認識的貝裏耶是個隻會動粗的男人。「以協商來解決」等這種話,實在令人無法認為是他的本意。


    貝裏耶聳聳肩:


    「你把我當作笨蛋啦!我確實是對這種手段不拿手啦!不過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下中也有可以把對方玩弄於股掌之上、天下第一的男人,就是副團長裏卡德·巴傑斯。他要不是擁有高超的劍術,現在可能在當騙子了,我想讓他去搜索和說服那些人。」


    在座的神官開了口:


    「但萬一不成功,反而被對方殺害的話……」


    貝裏耶自椅子上站起,對那神宮戲弄般地眨了眨單眼,他今天似乎心情特別好,這可是很少見的。


    「什麽話?你可不能這麽說,因為啊——」


    貝裏耶的聲音更低了:


    「不管是什麽軍人,沒有補給的話就無法戰鬥。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樣,但他們若是需要食物和睡覺的地方,應該就會跟這世界的某人聯手。現在他們應該已經發現自己在一無所知的世界裏迷失方向,而正束手無策吧!」


    卡西那多點點頭。


    紀錄中的來訪者到達這世界時,大多不知道這裏跟「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不同的。而且,以某種氣勢殺害國王和皇太子的他們,在這個國家裏已成了被人追趕的存在。


    要是這理由說得通,要拉攏他們就不是什麽困難的事了。


    像貝裏耶這種人也不是純粹想要他們的力量,他應該是很想知道他們的力量秘密,並且希望如果順利的話,要由自己得到那力量才對!


    這樣也好,要是盟友貝裏耶變得強大,對卡西那多也是有利的事。


    貝裏耶對權力沒有興趣,他是個隻對戰鬥有強烈欲望的男人。以這個意義來說,相對於以神師為目標的卡西那多,兩人目的是大不相同的。


    站起身的貝裏耶仔細地俯視著卡西那多:


    「怎麽樣?要是你說聲『好!』我們也可以偷偷地把那些人帶迴去。雖然我不能跟你保證,但各地的神殿騎士團已經開始搜索那些家夥了。是要把他們交給這裏的神殿或國家,予以處刑呢,還是撒謊說沒找到人,再偷偷地帶到你那裏去——怎麽做才好呢?」


    卡西那多被他這麽一問,嘴角浮現了微笑:


    「——就把迷途的小鳥引導到我們這裏來好了。貝裏耶司祭,就請你『多關照』了。」


    貝裏耶大大地點點頭,他的眼睛散發出身為司祭立場的聖職者所不應有的、驚人而危險的光輝。他轉身背對卡西那多:


    「那就好,交給我吧!」


    他黑衣一揚,悠然自得地步出了房間。


    等他的腳步聲完全遠離後,隨侍在卡西那多身邊的女司祭開了口,她那帶栗色的金發剪得短短的,是一位給人沉靜印象的少女:


    「卡西那多大人,這樣好嗎?」


    「什麽事?」


    這位司祭——維爾吉妮·拉堤亞思所擔心的事,卡西那多也心知肚明,但他卻故意裝糊塗。


    「從來訪者引出知識的這種行為——」


    「維爾吉妮,今後時代是會改變的喔!」


    卡西那多如此斥責她,不讓她說下去;維爾吉妮立刻住口不語。


    「我們有不得不保護的東西。若他們擁有我們需要的東西,那就暫時借用吧!這也是所謂之『生』與『死』的指示。」


    卡西那多仰望著天花板,以單手做出祈禱狀。


    周圍的神官們肩膀紛紛發顫——


    他們現在正在違反神殿的規律。


    卡西那多想要將來訪者納入自己轄下管理,而不是交給神殿處理。以這次的情況來說,就是企圖藏匿殺害國王的犯人。要是被發現了,事情可不是輕易就可以解決的。


    卡西那多迴頭看向「無名氏」們。


    變裝為神宮的兩個男人恭敬地低垂著頭。


    「接下來請你們注意與『北方民族』相接觸的人們,也就是潛伏於這裏、並援助他們的叛徒——若是他們有奇怪的舉動,就來向我報告。我們會暫時留在這神殿,另外,有關於那些來訪者的行蹤,也請你們一並尋找。」


    「是——」


    兩人站起來,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房間。


    卡西那多在心裏盤算著——


    雖然發生了一些預料之外的事件,但如果能夠把「來訪者」拉攏過來,應該會是意想不到的收獲。騎士團團長注意到這件事,也讓他更有信心。


    卡西那多向身邊的維爾吉妮輕輕地點點頭。


    一頭栗色秀發的女司祭隻是沉默地低著頭。


    卡西那多再次點點頭。


    這意料之外的騷動,還不至於改變卡西那多的方針。


    就算不一定會進行得很順利……也不會有什麽大問題。


    *


    烏路可·迪古雷正站在佛爾南神殿的神師辦公室中。


    自威塔神殿來到此處,不過才短短幾天——


    她都還沒有跟菲立歐盡情暢談,就發生了出乎意外的騷動。


    而且,菲立歐似乎明天就要迴到王宮去了。烏路可在獲知此事後,現在正以威塔司祭的身份被叫來此處。


    眼前坐著的是一臉憔悴的神師雷米吉烏斯·巴爾多雷,他那老邁之軀在承受了這一連串的騷動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臉頰似乎比前幾天還要凹陷。原本預定的聖祭也決定延期了,除了部分無法避免的既定行程外,全體人員都格外謹言慎行。


    就在剛剛,神師接到報告,得知名叫麗莎琳娜的那名少女逃走了。不難想像,這又加深了他的憂煩。


    烏路可一邊在心裏察覺雷米吉烏斯的身體狀況不佳,一邊擺動天藍色的長發,向他深深行了一禮:


    「雷米吉烏斯大人,請問您找我是……?」


    雷米吉烏斯無力地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烏路可大人——難得您光臨此處,這事我實在難以啟齒——但是否能請您迴到威塔神殿去呢?」


    這番話對烏路可來說,是早就可以預想得到的。


    雷米吉烏斯不希望她被卷入這場騷動中——這一定是出自他的一番心意。


    然而烏路可卻微笑著搖搖頭:


    「我非常感謝您的心意,但卡西那多司教的事還沒有處理完畢,我一個人也無法迴去。」


    烏路可做出稍微有點困惑的表情迴答道。


    但是雷米吉烏斯並沒有放棄,再次意圖說服她:


    「那麽我就請衛兵為您護衛吧!我的孫女也正好想到威塔神殿去一趟,如果可以的話,就由她陪同……」


    「……雷米吉烏斯大人?」


    烏路可發現老人的聲音細微得不尋常,不禁覺得很驚訝:


    「很抱歉打斷您的話,您是不是不太舒服?臉色也不太好——」


    聽見烏路可的話,雷米吉烏斯不知該如何迴答。


    在沉默了一會兒後,雷米吉烏斯像是要讓自己跟烏路可理解般地、大大地點頭:


    「——烏路可大人,我想不顧羞恥地請求您一件事。」


    在他的聲音中,似乎有種當真被逼急了的感覺……


    烏路可不解。


    雷米吉烏斯壓低了聲音:


    「本神殿發生了國王陛下與皇太子殿下死亡的大事,我身為負責人,恐怕很快就會被逮捕,若是賠上我的性命可以解決此事也就罷了,但再這樣下去,恐怕連神殿的自治權也……」


    聽到雷米吉烏斯如此膽怯的話,烏路可瞪大了眼:


    「怎麽會?不可能的。」


    「……不,烏路可大人,這是一定會發生的。阿爾謝夫的軍隊應該立刻就要到來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先把年輕的神官移籍到威塔神殿,以保護他們——烏路可大人,我真是不勝惶恐,能否請您把這件事傳達給威塔神殿……」


    雷米吉烏斯說著,十分沮喪。


    「雷米吉烏斯大人,您究竟在說什麽呢?」


    烏路可不禁走近神師辦公桌,來到雷米吉烏斯身旁。


    個性認真的雷米吉烏斯會感到心力交瘁,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但她並不覺得事態將會嚴重至此。


    根據雷米吉烏斯剛才所說的話,他似乎已有所覺悟。但是烏路可明白,他的擔心嚴重地偏離了主題。


    烏路可稍稍強勢地逼近年紀遠大於自己的老司教:


    「雷米吉烏斯大人,您似乎有所誤解,能請您給我一點時間嗎?」


    「……您說誤解?」


    雷米吉烏斯抬起頭,看著烏路可。


    烏路可麵對麵地向著他,雷米吉烏斯那湛藍的雙眼散發著善良的光芒。


    烏路可心想,比起威塔神殿通曉世故的神官們,此地的人們要來得純樸多了。


    正因為此處是長年遠離紛爭之地,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她沒想到連神師也是如此。


    「雷米吉烏斯大人,我想先厘清一件事——就算是『國王和皇太子被殺』,阿爾謝夫方麵應該也不會希望與神殿為敵的。」


    烏路可率直地說道。


    從他人耳裏聽來,這話可說是相當危險,雷米吉烏斯眨了眨眼。


    烏路可繼續說明:


    「當然,若這實際上是『神殿的陰謀』,阿爾謝夫當然會對神殿追究責任,視情況為國王複仇,因此不得不展開進攻。但是,王家方麵絕對不想讓事態如此演變,我來說明這理由……」


    雷米吉烏斯隻是茫然地聽著烏路可的話。


    「如您所知,在這索裏達帖大陸的東部,阿爾謝夫並不算是很大的國家……雖然也不算個小國,但阿爾謝夫並不具有遠較其他國家更具優勢之地位。」


    雷米吉烏斯曖昧地點點頭。


    烏路可繼續說:


    「也就是說,若阿爾謝夫與佛爾南神殿為敵,周圍國家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加以攻擊,這是可以預見的。每個國家都想要神殿所生產的『輝石』之相關權利,以前,對阿爾謝夫的侵略,就意味著侵略與其具有同盟關係的佛爾南神殿,也就是說,佛爾南神殿形同受到阿爾謝夫的保護,阿爾謝夫也因佛爾南神殿而受到保護。這樣的神殿和他們若是引起紛爭,周圍的國家——尤其是西北方的大國塔多姆,立刻就會以站在神殿這一邊為由,而堂而皇之地侵占阿爾謝夫的領地吧!這樣一來——阿爾謝夫的曆史恐怕要就此告終了。」


    烏路可壓低了聲音,平靜地說道。


    疑惑不已的雷米吉烏斯發問:


    「但、但是,這麽一來——已故的國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


    烏路可點點頭:


    「這是我的直覺……他們不會責怪神殿,而會把這起事件當作異常人所犯下的隨機殺人,或是其他國家為使阿爾謝夫與神殿的蜜月期結束,所設下的陰謀——我想阿爾謝夫方麵的真實心意應該是想以這種形式讓這件事落幕吧!」


    烏路可確信如


    此,隻要王家的人不是那麽笨,就會知道其他的選項都不值得選擇。不需看內亂不斷的南方例子,也可以知道與神殿的敵對關係將是使國家滅亡的根源。更何況在這次的事件中,王室一開始就沒有與神殿為敵的意思。


    「這次的事件並不是由神殿發起的暗殺事件,當時在現場的菲立歐大人等人也相當了解。事實上,神殿裏的司教、司祭也有多人被殺——基於現實的考量,阿爾謝夫與神殿相爭,並沒有任何益處。」


    烏路可如此斷言。


    她凝視著神師的雙眼,想看看他是否明白她的話。


    雷米吉烏斯茫然不知所措。


    為了慎重起見,烏路可再度說道:


    「因此,隻要神殿對這次的事件明確地否認『並非暗殺』,我想阿爾謝夫就不可能會侵略神殿的。然而,神殿的警戒不周畢竟是事實,所以隻要在輝石的供給等方麵多少予以禮遇——相信他們應該就不會對神殿追究責任了,您明白嗎?」


    在烏路可說明過後一會兒,雷米吉烏斯才突然倒進椅子裏。


    烏路可關心雷米吉烏斯的狀況,把放在桌子一頭的水杯拿到他麵前:


    「……要是我早知道您為此事煩惱,就會早點跟您談談了……我還以為您還沉浸在失去神殿諸位神官的哀傷中……」


    「不、不——您……這是什麽話呢?」


    雷米吉烏斯以發抖的手拿起水杯喝水,歎息道:


    「烏路可大人——方才的話是您個人的想法……」


    「是的。然而……隻要是威塔的人,不管任誰都會如此判斷的。雷米吉烏斯大人,『神殿』對各國而言的重要性超出您所想像。而且我想菲立歐大人恐怕也是為了聲明神殿的無辜,才急著要迴王宮去的。」


    烏路可說道,凝視著雷米吉烏斯。


    雷米吉烏斯低吟了幾句,然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這……烏路可大人真是頗有見地,我們這些人離浮世太遙遠,不是很明白這些事……」


    雷米吉烏斯以自嘲的語氣說道,但他的臉龐卻明顯浮現近乎放心的表情。


    烏路可為了慎重起見,再提起另一事——她向雷米吉烏斯指出,菲立歐和其他相關的人恐怕也會有危險。


    「雷米吉烏斯大人,也許是我多管閑事……關於今後的事,還請容我提出建言。」


    對她這態度丕變的請求,雷米吉烏斯一臉驚訝。


    烏路可以細微的聲音說道:


    「恐怕在今天起的幾十天中——其他國家應該會提出『壓製阿爾謝夫的邀約』……」


    烏路可簡潔地說道。


    雷米吉烏斯花了好些時間,才咀嚼出她話裏的含意。


    然後他才理解話中的意義,一邊瞪大了藍色的雙眼,一邊將身體探出辦公桌:


    「您是說他們要我們背叛阿爾謝夫嗎!?這怎麽可能——」


    他似乎從不曾想到這種可能性,聲音不禁變得沙啞。


    雷米吉烏斯·巴爾多雷乃是「聖職人員」,並不是「政治家」,更難以說是「掌權者」,他是純樸而高潔的司教,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獲得此處神官們的支持。


    由這種不抱有政治野心的人出任神師此等要職,其背景應該正是阿爾謝夫與佛爾南神殿所構築起的長久和平曆史。和平時代所需要的是穩重且人格高尚的人,好戰的危險人物必將會被屏除在外才是。


    然而就算佛爾南神殿是如此,位於中央的威塔神殿卻時常在注意四麵八方的狀況。南方的內亂、西方的大國拉多羅亞的威脅、居住於榭卜拉茲山地深處的北方民族——為了應付他們,威塔的神官們必須經常繃緊神經。


    這立場上的不同,也造成雷米吉烏斯與烏路可認知上的差異。


    烏路可再次說道:


    「西北方的大國塔多姆,現在正跟西方的拉多羅亞與北方民族兩者持續發生糾紛。他們國家裏雖有司火的劄卡多神殿,但為了更增強戰力,應該很想要阿爾謝夫豐饒的領土和佛爾南神殿的輝石。在國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猝死的報告送達後,他們說不定立刻會有所行動。」


    烏路可如此確信。


    隻要在威塔神殿生活,都曾耳聞過許多足以成為根據的情報。


    聽說鄰國塔多姆覬覦阿爾謝夫,過去也曾有過幾次紛爭。隻是,這幾十年來他們專心應付著北方民族,對阿爾謝夫雖然沒有公開的軍事行動,但若國王和皇太子以不自然的方式死去,他們一定會有所行動。


    此時,阿爾謝夫更不能讓他們趁虛而入。


    聽到烏路可指出這一點,雷米吉烏斯又發呆了一會兒。


    他終於大大地喘了口氣,浮現苦笑:


    「……哎呀——烏路可大人,您幫了我大忙。光靠我一人,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說不定會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呢——」


    烏路可默默地聽著他的話。


    以雷米吉烏斯為首的神官們,在封閉的神殿裏以受到阿爾謝夫保護的形式過著信仰生活,這樣的生活讓他們誤解了事態的本質。


    佛爾南神殿跟阿爾謝夫的領土相較下顯得極為渺小,立場卻遠比阿爾謝夫來得堅定,隻是他們對此卻少有自覺。


    「……我們該如何是好呢?」


    雷米吉烏斯說著,語氣緩慢,似乎早已下了結論。


    烏路可被他這麽一問,側頭思索著:


    「——我說說看,給您當作參考……南方的內亂就是因涅迪亞神殿接受鄰國提出叛亂的邀約才一發不可收拾的,目前其國內的各勢力依然在相互競爭中。」


    聽到烏路可的迴答,雷米吉烏斯深深地點頭。


    「我們有必要對周邊國家表現出與阿爾謝夫之間的緊密關係——就是這樣。」


    然後,雷米吉烏斯以不再緊張的眼神凝視著烏路可:


    「但是,為什麽……烏路可大人您會對阿爾謝夫和佛爾南的情勢這麽了解呢?而且您對阿爾謝夫是這麽的親切真誠……」


    聽到他這麽一問,烏路可微笑著迴答:


    「因為我以前曾在這個國家停留約一年……我就是在那時見到菲立歐大人的,對這個國家、對他,都有一分特別的感情。」


    雷米吉烏斯眨著眼:


    「這麽說來……幾年前,您的父親馬汀大人確曾停留在阿爾謝夫王宮呢!那時您就是與他在一起嗎?」


    烏路可點點頭:


    「是的,已經過了好幾年,因為我很想見菲立歐大人一麵,才要求讓我一起同來的。」


    「原來是這樣啊——不過很遺憾,菲立歐大人明天就要出發了。」


    雷米吉烏斯同情般地說道。


    但烏路可微笑著:


    「關於這件事,我很誠懇地想跟雷米吉烏斯大人您談談——」


    雷米吉烏斯不解。


    烏路可露出善良的笑容,楚楚動人地開了口。


    她在說出這件事時,神師的臉色慢慢變得鐵青。


    當天——善良的神師雷米吉烏斯·巴爾多雷,又為了新的憂煩而度過無法成眠的一夜。


    *


    過了一夜,早晨——菲立歐站在離開佛爾南神殿的馬車前。


    前來送別的有負責照顧他的艾略特、施療師庫娜,還有以高司教等為首的神官們……


    其中也有神師雷米吉烏斯。


    菲立歐謝過眾人的照顧後說道:


    「在決定下一任國王的人選後,我可能會再被任命為親善特使,到時還請大家多加關照。」


    雷米吉烏斯非常不舍地點點頭,他的眼睛下有不健康的黑眼圈,可能是因為睡眠不足或憂心仲忡。


    「


    是。我和神殿的大家一起等待您迴來。」


    神師一邊如此迴應,一邊伸出了滿布皺紋的瘦弱右手。


    菲立歐答應著,握住了他的手。老人的手雖然瘦弱,卻很有力。


    在握手的同時,菲利歐以周圍聽不到的音量對雷米吉烏斯小聲說道:


    「雷米吉烏斯大人,這是我個人的請求——」


    「什麽事呢?」


    「如果麗莎琳娜她——那個來訪者少女再迴到這神殿來,可以請您與我聯絡嗎?」


    逃出去的麗莎琳娜至今仍行蹤不明,關於其他來訪者們也是一樣。神殿騎士們雖然正在搜索,但就算找到了,也可能因戰力差距而反為對方所傷。


    對菲立歐的請求,雷米吉烏斯考慮了一會兒才迴答:


    「我知道了。如果她平安無事迴來,我會跟您聯絡的。」


    對於麗莎琳娜突如其來的逃亡,菲立歐與雷米吉烏斯的見解是幾乎一致的。


    其他來訪者似乎是來取她性命的,若是她留在這裏,可能又會連累到神殿的人———她很有可能是這麽想的。


    對來訪者們的行動感到有責任的麗莎琳娜,正隻身前去追趕他們……


    這實在是亂來。隻是,在冷靜下來的此刻,菲立歐似乎也明白了她的心情。他絕不認為這是正確的行動,若是她現在在此,那他就算把她綁起來也要加以阻止——但假設菲立歐站在相同的立場,很可能也會做出一樣的事。


    菲立歐想起就在幾天前的夜裏,麗莎琳娜所說過的話。


    她一邊在陽台上仰望著天空,一邊說菲立歐與她「說不定是很相似的」,現在他也可以同意這句話。


    他很擔心她的安危,但是在這非常時期,卻無法采取輕率的舉動。


    雷米吉烏斯小聲地低語:


    「菲立歐大人,高司教手下的『守人』們也開始有所行動了。姑且不論其他來訪者,對於沒有加害之心的麗莎琳娜大人,他們應該可以應付。隻要找到她再加以說服,我想是很有可能可以把她帶迴來的。」


    雷米吉烏斯的話對菲立歐來說,無異是一劑強心針。


    麗莎琳娜的離去雖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但至少還有件好事——


    那就是神殿騎士們已經認定,在出現的來訪者們之中,有一位與麗莎琳娜相當相像的人,於是他們對兩者之間的關連感到可疑,有意同時對麗莎琳娜展開調查。關於這點,菲立歐與神殿騎士們之間應該又起過一場爭執了才是。


    在說完該說的話之後,菲立歐對神師行了一禮,搭上馬車。


    為他送行的艾略特和施療師庫娜等人,也一起低頭行禮。


    好友烏路可現在可能與威塔神殿的神官們在一起,所以並不在送行的行列中。他昨天已告訴她今天要迴王都,也已告別過了。


    一個月前——菲立歐在離開王都時,為他送行的就隻有認識的騎士而已。


    威士托因另有事在身而不在王都,至於其他家臣們,應該有很多連菲立歐要離開都不知道。與那時比較起來,神殿的送別隊伍就顯得熱鬧多了。他再次實際體會到,佛爾南神殿是個多麽讓人愉快的地方。


    他現在要迴的王都,可說是與神殿恰恰相反、充滿陰謀及惡意的殿堂,雖然有值得信賴的家臣,但無法輕怱的對手也相當多。


    菲立歐迴王都所搭乘的馬車絕非奢華型的,而隻是稍大的共乘馬車……


    一方麵是因為他急著迴去,而另一方麵,在前幾天負傷的王宮騎士們也需要搭乘馬車,所以菲立歐才向神殿借用了這輛馬車。


    馬車中還有其他神官們,他們是要前往距離王都不遠的教會,一方麵為了讓在王都的神殿相關人士安心,同時,也為了對在王宮內部的貴族們表示神殿乃是無辜的,因此才會與菲立歐同乘一台馬車。


    菲立歐搭上四台相連的馬車中最後一台,他一邊對送行的人揮手,一邊穿過了神殿的門。


    在他身旁坐著笑咪咪的騎士萊納斯迪,這留著一頭清爽金發的青年輕鬆地拍拍菲立歐的肩膀,開玩笑地在他耳邊說:


    「菲立歐大人,不要那麽依依不舍嘛!是不是神殿裏還有讓你放不下的女孩啊?」


    對他輕薄的言語皺起眉頭的,不是菲立歐,而是坐在他對麵的女騎士黛梅爾。


    卸下鎧甲的她穿著無袖的短衣,微黑而結實的手臂雖然纖細卻很有肌肉,讓人感受到一種健康美,但是在場卻沒有任何人膽子大到敢一直盯著她——


    黛梅爾用手指夾住出言輕薄的萊納斯迪的耳朵,用力一拉:


    「不要把菲立歐大人想得跟你一樣!太失禮了!」


    「等、等一下,你是說我是花花公子嗎?」


    萊納斯迪痛得皺起臉並同時抗議著。


    菲立歐笑了,不管他們兩人。


    黛梅爾繼續她帶有說教意味的毒舌:


    「不,花花公子是很會對女人搭訕的家夥,你根本就沒成功過,隻不過是個呆瓜吧!」


    「等一下,你怎麽會知道我有沒有什麽經驗啊?」


    兩人這樣你一言我一句,對菲立歐來說是早就司空見慣的事了。對他們而言,這隻是單純打發時間的對話。


    黛梅爾以冷冷的聲音迴答:


    「要我說的話,我可沒看過你帶著女人在街上走呢!」


    「說不定我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有情人呢!」


    「咦?你有嗎?」


    「……不,那倒是沒有。」


    「我就說吧!據我所知,你的情人隻有睡在宿舍裏的貓而已。」


    「原來你喜歡貓啊?我也是呢!」


    「是啊!貓很棒呢!特別是平常我都跟『這樣的黑豹』打交道,所以一看見可愛的貓,心情就變得很好呢!」


    「萊納斯迪,這對我來說可是種讚美喔!」


    「我沒有看過黑豹,那是住在南方的嗎?」


    「你說住喔——也算是吧!其實這裏也常有好奇的人在養,很危險喔!它們很喜歡襲擊人,而且在開口之前,就會先出手了——」


    「為了慎重起見,我再確認一次,你剛剛是說真正的『黑豹』嗎?」


    「當然啊!討厭啦,大姐!幹嘛還握起拳頭啊——」


    「……等等,等一下。」


    菲立歐沒有迴頭就直接阻止了這無意義的對話。


    在這聽慣了的對話中——他覺得有一個不該聽到的聲音混雜在裏麵。


    菲立歐戰戰兢兢地在馬車中迴過頭。


    分為左右兩邊的座席,有兩個負傷的騎士並排躺著,其他騎士們以各隨己意的姿勢坐在座席上,由神殿所派遣的神官們也混雜其中。


    菲立歐坐在馬車一角,身邊是萊納斯迪。


    而對麵的黛梅爾身旁——


    菲立歐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將天藍色頭發紮起來的少女,拿下白色長袍的風帽,笑咪咪地看著菲立歐。她身穿樸素的神官衣飾,彷佛理所當然地坐在黛梅爾身邊。


    「——烏路可?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菲立歐吃了一驚,大聲地叫著她的名字,接著轉向馬車夫,慌張地叫道:


    「喂!停下馬車——」


    「沒有必要停。」


    這位來自威塔神殿、身為他昔日舊友的少女,以若無其事的表情果決地說道。


    菲立歐無言以對,張大了口。


    烏路可微笑著稍稍歪著頭,嬌羞地凝視著菲立歐:


    「對不起,雖然我知道會讓菲立歐大人您困擾,但因為我想待在您身邊,所以還是跟來了。」


    聽到烏路可這太過率直的話,引起了混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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