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棒,三壘手衛藤絆已經站上打擊區了。投手井上由起對暗號點頭,振臂高揮將球投出了。砰!打中的球飛向投手!球直接砸在井上投手的臉上!井上站不起來了!打擊出去的衛藤直奔一壘。


    井上投手是不是受傷了呢?他好像還是站不起來。右野手淺井衝上前來關心井上的傷勢——喔,不,他狠狠踢了井上一腳,右野手淺井踢了井上投手一腳!他毫不留情給了他一腳!這可是暴力行為啊,居然在比賽中對自己的隊友使用暴力,這種事真是前所未聞呐!淺井有生當眾行使暴力,這種沒常識的——


    “沒常識的是你們吧!”


    淺井的怒吼讓丟了棒子的絆和臉上壓了顆枕頭的由起頓時停下動作。麵對被踢的同時還不知好歹悶在枕頭下繼續實況轉播的由起,淺井有生已經氣到青筋暴露。


    “誰是右野手、誰是你的隊友啊!你們有必要專程跑到別人畫室裏來玩枕頭棒球戰嗎?你以為你是來畢業旅行的呀!”


    “因為這裏正好有球棒啦,不過我的身體真的變遲鈍了。”


    “……”


    他們沒大腦的對話被淺井以警告的視線截斷,絆和由起隻能縮著脖子乖乖閉上嘴巴。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546號室,是淺井有生的住處兼畫室。把平時淺井用來擺放三角畫架的畫室中央當作投手丘(還特地把三角畫架推到旁邊去),玄關附近是本壘區。大大小小的幾是張畫布仔細算算說不定已經破百張了,再加上作畫材料和一些立體模型之類的道具,為整個房間帶來極大的壓迫感。說老實話,這裏實在不是適合打棒球的場所,打出去的球(而且還是枕頭)要是飛到不該飛的方向,撞倒立在牆邊的那些大型畫布或沒有固定的石膏像,肯定會引發無法收拾的大慘劇。在這裏玩枕頭棒球戰的恐怖指數可說是百分之百……淺井會生氣也是當然的。


    因為睡眠不足,今天的淺井心情超級不好,連看人的視線也比平時險峻了好幾倍。


    “有生,去醫院啦。你隻要心情一不好,就連我也會跟著遭殃耶。”


    拿下枕頭坐起身,由起用煩悶的口氣抱怨道。


    “不想遭殃就少靠近我!”


    拐彎抹角地勸淺井上醫院是由起表達關心的方式,但淺井絲毫不買帳,隻冷冷丟下這麽一句。


    淺井有生,職業:藝術家。缺乏社交性與協調性,個性陰沉、自我中心、繭居族。身體不錯的時候,他常會像是突然斷電般,不管何時何地都能立刻睡睡著;但身體一出狀況,這家夥不吃藥就會失眠,有非常嚴重的睡眠障礙。一旦睡眠不足,情緒也會跟著暴躁到極點。


    相較之下,“睡太多”才算比較安定的淺井,那教人束手無策的睡眠障礙這幾天更是表露無遺地全展現出來了;之所以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他故意不吃藥的關係。因為忙著製作個展所要展出的作品,要是吃了藥就會睡到不省人事,所以淺井認為睡不著對自己反而是件好事。最近更是變本加厲地連飯都沒有好好吃,就連絆看到淺井這幾天的不安定狀態,都忍不住開始為他擔心。


    照由起說的,淺井隻要遇到事件或對什麽東西產生異常狂熱時,就會陷入這種狀況中,這樣的周期一年總會循環個幾次。


    “哎,因為藝術家都是靠右腦生存的嘛,隻能隨他去咯。”


    這是和淺井相識甚久的由起所提出的論點。就算嘴上這麽說,由起其實還是很關心淺井吧,因為他每天都會過來淺井這兒兩趟看看狀況;但怎麽看都覺得他好像是跑來搗亂,將淺井逼得抓狂罷了。說不定他根本不是擔心,而是真的跑來鬧場,單純覺得這樣很有趣吧。


    井上由起是小淺井兩歲的表弟,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之一。靠近一看,會覺得他們兩個人的五官容貌長得很相似,但性格卻是完全的南轅北轍。若說淺井屬陰,那由起百分之百是陽的代名詞。


    “給·我·滾·出·去!”


    說完,淺井用力踢了由起的屁股一下,不隻把房門上鎖,還拿沒在使用的大型畫布和模板(淺井房裏有很多繪畫道具。隻要覺得是可以當作繪畫題材的東西,就會撿迴來放著)擋在門前。簡直是把那個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表弟,當作侵略者還是什麽病原體看待。


    像是被什麽東西給附身般,淺井整整花了三十分鍾在門前製造出跟自己差不多高度的路障。絆隻能蹲坐在畫室正中央,將下巴靠在膝上靜靜等著。如果真的忙到連睡覺都沒時間,與其搞那些有的沒的,不如把精力和時間拿來畫畫不是更好嗎,他怎麽連這種事都沒發現呢?看起來雖然是醒著,不過他的腦袋應該還在昏睡吧。


    背倚在從鄰鎮車站前廣場撿迴來的廢棄藝術品所組成的人型路障上,淺井總算轉過頭來看向絆。剛才組裝出路障的動作,讓他露出疲憊至極的倦容(所以說,不如把那些精力和時間……)


    “好,開始工作吧。”


    從現在開始,才真的會要他的命。


    “知道了。”


    他真的沒事嗎……心裏這麽想,絆還是乖乖迴應著站起來。


    淺井是絆的雇主,絆以一天一萬五千元日幣、超越行情價的鍾點費當淺井專屬的模特兒。雖然淺井最近晉升成頗受注目的年輕的畫家,但他絕不是個有錢人。應該說,他比一般人還要窮困得多。但就算舍棄生活(不是降低生活水準喔。若要形容淺井,還是得用“舍棄”這個字眼比較恰當,也最適合),他也要籌出雇用模特兒和買畫具的費用,這就是所謂的藝術家性格吧。


    趁著淺井把為了玩枕頭棒球戰而移到一旁的三角畫架和椅子搬迴原位的空檔,坐在床畔的絆也開始脫掉身上的衣物。


    說是模特兒,絆當的其實是裸體模特兒。所以才會有一天一萬五千日元的高額工資。


    將厚底靴丟在地板上,再把身上的外套和少女搖滾風格的迷你百褶裙褪下丟到床尾,身上隻剩下一件小可愛、及膝襪和內衣褲,絆並不覺得脫掉衣服很難為情,但也不是什麽感覺都沒有。每次脫下衣物,總有些興奮和莫名的緊張感。就像坐雲霄飛車從最高處一口氣滑下來時,腹部裏的東西好像都跟著漂浮起來般,那短暫一瞬間的無重力感,大概就類似那種感覺吧。絆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對絆而言,“興奮”就像氧氣或陽光,是生存在這世上所必要的東西。


    分別把左右兩隻腳上的及膝襪褪去後,絆又接著脫下小可愛,身上隻剩內褲和一件運動內衣。不經意地往淺井的方向瞥了一眼,把內衣褲也一並脫去。


    身上再沒有半點遮蔽物,仿佛將自己的五官知覺、將所有細胞都攤在陽光底下般,赤裸裸地呈現在這個世界麵前。裸露的肌膚頓時變得敏感,就連屁股底下那硬邦邦的床單材質都顯得那麽清晰。這樣的觸感也為絆帶來恰到好處的緊張感。


    準備好三角畫架的淺井伸直了他那修長的腿坐在帆布睡椅上。絆等著他對自己下達指示,但淺井隻是將整副身軀深深埋進躺椅中,抬頭凝望著虛空,唿吐出一口氣後,就維持那個姿勢一動也不動了。


    ……他真的沒問題嗎?


    從卷得要高不高的左邊袖口可以窺見一段白色繃帶。以前他曾經才拆下骨折時所打的石膏,就為了準備個展還是什麽的,一股腦地胡亂使用左手。淺井是個左撇子,相較於藝術家那非常受用。善於處理細部作業的左手,他的右手則笨拙得緊,不太適合細膩的工作。


    “淺井先生?”


    絆開口唿喚,隔了兩、三秒後,“唔嗯……”他才發出一聲低吟,吃力地挺起背脊重新坐直身子。


    “啊啊,我來了。”


    “你


    的臉色很差耶?”


    平時沒有接觸陽光的膚色與其說是白皙,倒不如說是蒼白。為了趕走由起,似乎用盡他僅剩不多的體力,此刻他連擺出撲克臉的多餘力氣都沒有了,原本就有些沙啞的聲音也倍加失色。


    “還是稍微睡一下吧。”


    “現在睡著的話,我大概兩天都不會醒了,還是算了吧。”


    淺井像在重新振作精神般轉動著左手腕(肩胛骨那附近發出喀啦喀啦的骨頭磨合聲,他真的沒事嗎),重新麵向三角畫架。


    隻要一進入工作狀態,淺井馬上就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發揮卓越的集中力連續好幾個小時不斷作畫,當類似腦內興奮劑之類的東西消耗殆盡後,他就會癱平一動也不動,這種極端的工作模式肯定會縮短他的壽命。


    古今中外各個領域的藝術家多半英年早逝的理由,絆覺得自己或許有些理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多人都死得早啦,反正藝術家就是給人這樣的印象嘛。


    淺井的工作效率通常在晚上九點到十點這段時間發揮到極致。畫室的燈光照明不怎麽明亮,算不上通風的窒悶空氣裏充斥著油彩顏料的濃烈氣味。


    全身上下的肌膚沒有一絲隔閡的接觸畫室裏的空氣,站在三角畫架那頭,離自己約有兩公尺半距離的淺井的唿吸吐納,和握著畫筆的左手指尖那細微動作,所造成的空氣震動似乎都隨著房裏的氣流傳遞了過來。


    絆所在的床邊和淺井所站的位置通常隔著兩公尺半左右的距離。當絆赤裸著身子時,淺井幾乎不會踏出以畫架區隔出的分界線。也許淺井有他自己的堅持,也或許隻是單純的偶然而沒什麽特別的深意,絆對這一點並不是很清楚。


    雖然沒有明確地從淺井口中聽說,但絆發覺淺井預定在這次個展上發表的畫作全是以“皆子”為題的作品。皆子是淺井最重要的模特兒,大概也是淺井至今為止唯一喜歡過的女人。而且,她在三年前自殺了。


    就算把絆擺在眼前,淺井筆下依然隻有皆子的身影。淺井劃分出的距離比肉眼所見更加遙遠,兩公尺半的半徑內側,是絆不得擅進的領域。


    趁著中間的休息空檔,絆鑽進被褥之間小睡了一會兒。


    “嗯……淺井先生……?”


    三角畫架那頭不見淺井的蹤影。現在是幾點啦?從脫掉的衣服堆裏挖出手機一看,已經是深夜時分了。


    絆蓋著被單從床上坐起身,視線在房裏巡視了一圈。畫室仿佛遭到侵略似地到處沾滿油彩顏料,開放式廚房的換氣窗下擺著淺井愛用的煙灰缸,上頭還夾了一根點燃的香煙,長長的煙灰承受不了重力,落在煙灰缸裏。


    (該不會……)


    拖著床單走到廚房的吧台邊,淺井果然倒在吧台內側狹隘的地板上。看起來就跟被夾在岩壁斷層的遇難登山客沒兩樣。絆半是錯愕,半是擔心地歎了口氣,掐熄兀自燃燒的煙後,才在淺井身旁蹲下。


    “所以我才叫你先睡一下嘛,真是的。淺井先生,你沒事吧?還活著嗎?”


    “唔……還活著……”


    迴應自己的是雖然還保有意識,卻了無生氣的沙啞輕喃。


    “今天這種狀況,不中斷作畫真的不行了。吃了藥就先睡一覺吧,藥放在哪兒?”


    搖晃他的肩頭靠在耳邊詢問後,淺井就像虛弱的外星小孩般,曲著食指指向廚房的流理台。流理台上擺著一包皺巴巴的藥局紙袋。確認藥放在哪裏後,絆接著把淺井的手臂環掛在自己肩上,好撐起他虛軟無力的身軀,開始這場從吧台脫困的救援大作戰。


    在把他拉迴床上的途中,一陣踉蹌讓淺井腳上的兩隻運動鞋都掉了,而絆披在肩上的床單也滑落在地。瞥了眼掉在地上的被單,瞬間猶豫過後,決定不管那麽多,就光著身子雙手滑進淺井的腋下一路將他拖上床。


    光溜溜的迴到廚房,從淺井所指的那包藥局紙袋中倒出規定份量的藥錠,再打開水龍頭裝了半杯水,迴程時順手抱起掉在半途的床單,再次迴到躺在床鋪上的淺井身邊。


    “來,吃藥吧。”


    “抱歉……”


    “你要是真覺得抱歉,就要做好自我管理啊,你都已經是大人了耶。”


    他也許真的很虛弱吧,聽著他難得謙遜的語氣,絆的心頭忽然有種刺刺癢癢的感覺。為了掩飾自己的動搖,絆又惡聲惡氣地數落了幾句,將手中的藥錠塞進他嘴裏。


    手腕突然被抓住。雖不是多強大的力道,絆卻因此僵住了。


    “衛藤,我說啊……”


    “什、什麽事?”


    把臉湊上前去,側耳仔細聽著淺井因無力沙啞而破碎模糊的聲音。淺井低垂的視線望著前方三十公分空無一物的空間輕聲說:


    “下次,我們一起到哪裏去吧。”


    突如其來的邀約,讓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咦?哪裏是指哪裏啊?”


    “隨便,哪裏都好。”


    “和由起一起嗎?三個人一起去?”


    “不是!就我們兩個人,為什麽你要提到由起啊?”


    淺井不悅地輕哼一聲。完全無法理解他的意圖而感到困惑的絆隻好迴答:“我是無所謂啦……”


    “那好。”淺井傲慢地點了點頭,似乎已經得到滿意的答案而心滿意足地閉上眼。這個最愛關在家裏的淺井居然會說要到什麽地方去,該不會連腦子都壞掉了吧?他的狀況也讓絆更擔心了。


    “就到北海道去吧……有企鵝走路的……動物園……”


    淺井該不會真的死掉了吧?這個恐怖的想法瞬間竄上腦海,還好他好像還有唿吸。


    (這家夥到底是怎麽迴事啊……)


    深深歎了一口氣,絆替眼前已經動也不動、纖瘦修長的身軀蓋上被子。


    淺井到底知不知道北海道與本州不是同一塊土地啊?明明偶爾才會到大學或畫廊去一趟的人,居然敢挑戰這種長途旅行,他是認真的嗎?要是在途中遇到山難、從渡海的客船上掉下海淹死了、或是在雪山裏被雪怪吃掉,那可不是好玩的耶。


    想吐槽他的地方多到一時之間也舉例不完。


    (有企鵝的動物園……?)


    到最後,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就是這句話。


    上星期和由起兩個人一起出門時,絆在海洋博物館看到企鵝時的確是開心得不得了,他是從由起口中聽說這件事的嗎?


    若真是如此,那他剛剛會約自己一起出遊,難道是因由起而生的對抗意識嗎……


    也就是說,他是在嫉妒咯?


    (……不可能會有這種事吧。)


    到頭來,絆還是隻能推斷出這樣的結論。淺井現在確實正在準備“為了皆子所舉辦的個展”。淺井看著絆的目光,依然隔著一層名為“皆子”的濾網。


    心髒感到一陣刺痛。絆覺得,自己說不定找了一份非常自虐的打工呢。


    手裏還握著兩顆藥錠。重新振作起精神,半強迫地把剩下的藥塞進淺井口中。


    (得讓他喝水才行啊……)


    視線落在手中的杯子上。


    ……隻是為了讓他把藥吞下去,隻是這樣而已喔。


    數秒鍾的猶豫過後,絆把杯子裏的水含進自己口中。


    悄悄把臉湊上去,嘴唇疊上了淺井微開的唇瓣,將染上些許溫度的白開水喂進他口中。


    ☆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絆被惹人焦躁的門鈴聲吵醒。從立起的大型畫布封鎖住的窗口,微微滲進一縷陽光。混合著昨晚忘了關的燈光,在房裏灑落淡淡的光影。


    “唔嗯……”


    絆緊蹩眉心抬起頭。昨晚陪在淺井的身旁


    ,不知不覺就趴在床邊睡著了。


    叮呤呤、叮呤呤、叮呤呤。


    性急的門鈴聲還在持續,伴隨敲在門板上的叩門聲。看來等在門外的,並不是個有閑情逸致的人。


    “搞什麽,到底是誰啊……?”


    在藥物的強製作用下,淺井已經完全熟睡了。他的臉色總算好了一點,絆也終於能放下心裏的一塊大石。幫他重新蓋好棉被後,絆才緩緩步向不斷傳來性急鈴聲的門邊。


    話雖如此,但昨晚在淺井異常的執念下,組裝出的路障依然擋在門前。以木板、木匠工具和廢鐵組成、與地獄守門人無異的人形路障,頂端部分還細心地放了一個石膏像的頭部。就這麽放著不管,說不定會成為什麽前衛藝術的作品,但絆對這玩意兒並無任何情感,沒有一絲猶豫就直接把擋在大門前的人形路障解體了。在絆忙著拆解路障的同時,敲門聲和門鈴聲也毫無顧忌地交相持續著。


    “來了來了,現在就來開門了啦!”


    好不容易拆除完路障,將上了鎖的房門向外推開,握著門把的絆就維持開門的姿勢,與門外等候已久的訪客相互對峙。


    站在走廊上的,是三個高頭大馬的男人。其中一個身上穿著水藍色襯衫加深藍色帽子和同色係長褲,腰上懸掛著無線對講機與警棍;另外兩個人則是老氣的西裝,沒有打上領帶。


    絆曾見過這個穿著製服的男人,他是服務於鬧區派出所的員警。鳥籠莊裏有很多房客應該都或多或少給他添過麻煩。


    一見到穿著小可愛和迷你裙,以稍嫌曝露的模樣站在大門前的絆,身穿製服的員警似乎有些慌張失措。


    “那個,有生先生在嗎?”


    似乎交情不錯的樣子,員警並沒有連名帶姓叫出淺井的名字。


    “我想他大概好一陣子不會醒了吧。”


    絆不是很確定地微偏著頭往房裏指了一下。員警麵有難色地看向身後的西裝雙人組。西裝雙人組互點了一下頭,便推開員警打算登堂入室。


    “搞什麽啊……”


    絆也被他們推了一把,腳下一個不注意差點摔倒,還好員警及時伸手攙扶。


    “那兩個人是怎麽迴事啊?”


    “唔……算是詢問吧?”


    員警給的答案實在不怎麽可靠。說是詢問卻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態度,西裝雙人組的其中一人走到床邊,拿出一本黑色手冊抵在似乎正悠悠轉醒的淺井麵前。


    “關於四天前在這棟建築物的露台上發現的那具屍體,我們有些問題想請教。”


    表麵上聽來有禮,但他的譴詞用句和態度卻全然不是這麽迴事。畢竟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全是一些惡名昭彰的“怪人”。他們大概覺得住在這裏的房客都是些無藥可救的罪犯吧。


    “事件當天的零時左右,你有走到露台上吧?”


    與其說是查問,從那個西裝男口中說出的話,更符合已經確認犯人的質訊語氣。藥效大概還沒退去吧,不管對方問了什麽,淺井仍是一臉無法理解的迷離表情微微歪著頭。而貪婪地仔細環視整間畫室的另一個西裝男,視線突然停駐在某個東西上。


    “啊!”


    絆不由得叫了一聲。西裝男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撿起昨晚絆和由起用來打枕頭棒球戰的金屬球棒。


    “這是你的東西嗎?是用來做什麽的?”


    對淺井的質訊變得愈來愈嚴厲,還抓著他的手腕硬是將他從床上拉起來。淺井被揪著衣襟,拉高的襯衫底下露出腹部肌膚,但他仍是一副搞不清狀況茫茫然的模樣。


    “你們先等一下啦!”


    看不下去的絆忍不住出聲,西裝雙人組的視線同時聚焦在她身上。


    “你是什麽人?跟他有什麽關係?”


    對方的問話堵得絆張口不能成言。


    我們的關係……單純就是偶然住在同一間公寓裏的房客,還有工作上的主雇關係啊。若要說自己和淺井有什麽關係,大抵就是這樣了吧。


    這到底是在開什麽玩笑啊?該不會是整人大爆笑吧?絆轉頭看向說不定下一秒就會捧著寫有“surprise”板子走進來的員警,但替西裝雙人組引路的員警似乎對這樣的發展倍感狼狽,正蒼白著臉嘴裏念念有詞:“嗚哇,為什麽房間裏會有球棒啊……”


    沒錯,仔細想想,那根金屬球棒怎麽會出現在這間房間裏呢?淺井房裏雖然有很多繪畫用具,但就絆所知,四天前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那支球棒還沒有在這個房間裏。


    淺井被懷疑四天前用那根金屬球棒殺了人?太過突然的事態發展,讓絆腦內負責危機處理的思考迴路根本追趕不上。


    沒有拿著“surprise”板子的工作人員、也沒有負責拍攝這一幕的攝影機。在茫然不知所措的絆眼前,當事者淺井有生還沒注意到正緩緩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災難,隻是無力地歪著頭——“北極熊……”喃喃說著不知所雲的夢囈。


    ☆


    迴溯到事件發生的四天之前。


    從傍晚開始雲層動向就很詭異的那一天。到了晚上,伴隨著轟然大作的雷聲降下來勢洶洶的滂沱大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還因此停電了三個小時。


    五樓露台上發現男性屍體是在風雨過後的隔天。死去的男人也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推斷他的死亡時間就在前晚停電之時。死因是頭部遭受鈍器攻擊所造成的顱內出血,而且屍體的外觀上還留有再三遭到虐漚的傷痕。推斷這是一起殺人案件。


    那一天確實發生了不少騷動,但對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這些不太關心他人的房客而言,沒過多久就把這些事拋在腦後,恢複一如往常的生活。


    這件事當然也成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怪異事件”之一,總有一天會如同圍繞著這棟建築物的眾多曆史般,被人們的記憶深埋淡忘。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實在發生太多詭異離奇的事,沒道理隻對這起事件特別關注(至少對多數的房客來說就是這樣。盡管自己居住的公寓裏發生了殺人案件,在他們看來也跟其他事沒什麽兩樣,沒一會就會被自然地遺忘。不過這到底合不合乎道理?就又是另外一迴事了)。


    順帶一提,那個被殺害的房客,跟最近掀起話題的新興狂熱宗教似乎也有些關連,所以才更加麻煩。就連平時總極力將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所發生的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轄區員警也開始針對這起事件認真進行搜查。


    ……關於這件事,絆知道的隻有那麽多。


    跟其他房客一樣,絆對這次的殺人案件並沒有有特別投注關心,反正跟自己周圍的人事物也扯不上任何關係。


    聲稱為了肅清案件真相,那兩個刑警把淺井帶走了,甚至將他拘留在警局裏。


    根據鑒定出來的結果,出現在淺井房裏的那根金屬球棒上確實驗出了被害者的血液。看來那根球棒就是用來犯案的兇器了。而淺井在那天夜裏(雖然並非出於自願,但當時和淺井在一起的絆也成了關係證人)確實為了關上敞開的門扉,而獨自接近露台。


    總而言之,現在加諸在淺井身上的嫌疑是愈來愈難抹滅了,唯一能做的就隻有詛咒這不幸的命運。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啊?小山內仔!”


    在井上由起比平時更低沉的嗓音和危險至極的口吻厲聲質問下,被叫做小山內的製服員警隻能畏怯地不停後退。


    “就算你問我這是怎麽迴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啊……”


    “現在就立刻釋放有生!”


    “我的權限沒辦法決定這種事啦。就算你這麽要求,像我這種小小派出所的員警哪有說話的份嘛。”


    “那你就快點給我出人頭地啊!別再待在這種小不拉嘰的破爛派出所裏,當個沒用的小巡警,接下來的十年也隻能報路或是跟醉漢周旋啦!”


    “我的工作又不隻報路或是跟醉漢周旋……”


    “總而言之!”


    “砰!”的一聲,由起的高跟鞋跟在辦公鐵桌上敲出一記脆響。


    “是,真的非常抱歉!”


    這可憐的員警立刻挺直了脊梁敬禮道歉。那一身水藍色的製服和懸掛在腰間的警棍,在由起兇惡的叫罵下都相形見絀了。


    “對不起,我好像迷路了……”


    往派出所瞥了一眼的路過客一看到裏頭的狀況,會嚇到一臉癡呆也是情有可原。腳踏高跟鞋、身穿緊身裙裝的美人正從開高岔的短裙裏露出大腿,一腳踩在鐵桌上並將手肘抵在膝頭,來勢洶洶地麵對坐在另一頭身穿製服的員警,怎麽看都像是個sm女王。而且這種畫麵由由起親自操刀演出,簡直像幅畫般渾然天成才更加恐怖。


    “啊,好的好的,你有什麽問題嗎?”


    “我想問個路,如果正在忙,那我晚點再……”


    “不不不,報路本來就是本人的職責所在,快點進來吧。”


    選在這時候出現的問路者,看在員警眼中無疑是個救世主,立刻笑盈盈地將他迎了進來。


    “小山內,你難道忘了我介紹女朋友給你的恩情嗎……”


    由起半眯著眼狠狠瞪著員警,將腳從鐵桌上收迴來。


    “看來找這家夥是白費工夫了。絆,我們走吧。”


    由起喚了始終站在角落看戲的絆一聲。他似乎忘了自己正穿著女裝,就像熊一樣邁開大步氣唿唿地走了出去,絆也慌張地追在由起身後,一同離開派出所。


    這是位於鬧區交叉路口的一間小小派出所。一走出派出所,就置身在狹窄擁擠的大街上。大白天就手持可樂娜啤酒走路搖搖晃晃的醉漢,貼了一堆粉紅色傳單的電線杆、喇叭噪音永無休止的交叉路口。濁黃的瓦斯廢氣全沉淤在柏油路底層。


    怎麽看都覺得不太適合,但在某種麵上卻又好像理當如此。今天的由起穿著中國風上衣加開高岔的貼身短裙,配上一雙黑色網襪,讓人不禁猜想到底是從哪裏跑來的中國黑幫大姐頭,佇立在這熱鬧中卻透出一絲荒涼氣息的街道上,還雙手環胸歎了一口氣。


    “我現在要到有生那裏去一趟。絆,你一個人能迴去嗎?”


    中國黑幫的大姐頭一開口,吐出的卻是直率的男人用詞。


    “我一個人迴得去。”


    “嗯,對不起喔,讓你擔心了。”


    得到絆的迴答,由起伸出塗著指甲油彩繪的漂亮手指,輕輕梳整絆的頭發。


    “真是氣死人了,幹嗎沒事去撿一根沾了被害者血液的球棒迴來嘛,那個笨蛋有生真的是……唉,不過你不用擔心啦,那家夥這幾天好像都有好好吃飯,而且說不定他已經可以迴來了呢。”


    “喂,由起……”


    為了不讓絆擔心,由起刻意用輕鬆的語氣安撫,但絆卻突然開口冒出一句。


    “嗯?”


    絆直視由起因不解而眨了眨眼的臉孔說道:


    “我們來找出真正的兇手吧。隻要找出真正的兇手,就可以洗清淺井先生的罪嫌了吧?”


    絆一直都在考慮這麽做。淺井絕不可能是犯人,所以真正的犯人一定還逍遙法外。而且十之八九就是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房客。隻要找出真正的兇手,就可以證明淺井是無辜的。


    在絆的目光凝視下,好一會兒由起都隻能愣愣地瞪大雙眼,說不出一句話來。


    “小絆啊……”


    接著他將雙手高舉到絆的肩膀位置,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


    “我現在超心動、超想做的,我可以做嗎?”


    “唉?才不要咧。你突然沒頭沒腦的說些什麽啊?”


    看他好像想摟住自己的肩頭,絆連忙退了幾步,擺出防禦架勢。撲了個空的由起並沒有收迴手,反而在半空中以手掌抓握了好幾下,同時縮短與絆之間的距離。


    “我還想你今天怎麽都不太講話呢,原來不是嘴巴塞住了,而是一直在想這件事啊?你這孩子真是剛強,就是這種地方可愛得讓人受不了啊。”


    受不了什麽啊!


    “真是的,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得到絆冷淡的迴應後,由起切的咋了一下舌。雖然放棄了擁抱,但平伸的雙手卻像在替長毛犬洗澡一樣,故意揉亂絆的一頭紅發。


    “頭發會亂掉啦!”


    由起雙手捧住絆的臉頰,阻止她試圖逃開的舉動,然後配合著絆的高度微蹲下身,強迫她與自己四目相交。


    麵對麵直視由起忽然變得認真的雙眼,絆心裏不禁一震。


    “絆,不可以喔。那個殺了人的家夥可能就在我們附近,你絕對不能試圖把他找出來。”


    “可是……”


    “沒什麽可是不可是的。這件事絕對不行,我不允許,而且有生知道了一定會生氣。你放心,有生絕對不會有事的,所以你隻要像平時一樣就可以了,答應我?”


    “……”


    不滿地迴瞪由起,絆不發一語地撇開頭。


    “絆……”


    麵對不肯點頭答應的絆,由起無奈地歎了口氣:


    “絆,你喜歡有生嗎?”


    “我、我才沒有喜歡他呢!”


    板著臉別開視線的絆迴道。


    “這樣的話,這件事就跟你沒有關係。有生那邊就交給我,你不要再淌這渾水了。”


    由起的口氣相當堅決。


    “可是由起你也……”


    絆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噘著嘴想反駁。


    “我是有生的表弟,跟他當然有關係。而且伯父也拜托我要照顧有生,這件事和絆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根本不是有生的什麽人’啊。”


    你根本不是他的什麽人。


    由起挑明地丟出這一句,這次絆真的無話可說了。


    ☆


    到了隔天、隔天的隔天,淺井還是沒有迴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日常並沒有出現什麽特別的變化。但絆卻過著被空虛與焦躁交互折磨的日子。


    (奇怪?怎麽都不來啊……)


    絆站在四樓長廊上等著電梯,但等了又等電梯還是停在一樓,完全沒有上升的跡象。無奈之餘,隻好走樓梯來到一樓,總算知道霸著電梯不放的犯人是誰了。


    穿著淺粉紅色晨袍的女人佇立在一樓的電梯外,隔著折疊式的鐵格子門,站在電梯裏的是個曾有過數麵之緣的男房客。


    “啊啊、啊啊,蘇妮雅。都是因為你,我才能得到救贖。”


    “啊啊、啊啊,羅傑。我真的好愛你。”


    男人對將雙手交握,深情地互相凝視。


    雖然有點扭曲變調,但這的確是俄國名著小說(注:指俄國文學作家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一書)的最後一幕。絆也曾看過這本小說的英譯版平裝本。


    到底在搞什麽啊?走過他們身邊時,絆忍不住瞥了一眼。


    “小絆!”


    穿著晨袍的女人一發現絆,立刻赤著腳追上來。


    “小絆也一起來玩嘛,我可以讓你演史比杜裏凱洛夫的角色喔。”


    “為什麽我要演史比杜裏凱洛夫啊!”


    這家夥在故事中是個一天到晚糾纏男主角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還向她求婚,讓人覺得相當厭惡的爛男人。


    “你不喜歡啊——不然我也可以把蘇妮雅的角色讓給你啊。”


    “不要故意玩這種差勁的遊戲啦!”


    冷冷拒絕後,絆舉步走過她身邊。


    “真無趣!”


    無視身後傳來的不滿怨言,絆自顧自地離開了。


    這是一部描寫抱著“為了達成超乎凡人的信念,就算殺了凡人也無可厚非”的想法,繼而殺害了當鋪老太婆和她的表妹後,男主角開始受到良心苛責的故事。原本應該是完全犯罪的計劃卻開始出現破綻。男主角原是個有著純粹心性的青年,但在一連殺了兩個人之後,良心的煎熬與控訴,終於讓他的精神耗弱成疾。雖然他最後被送往西伯利亞的監獄服刑,但真正讓他的靈魂得到救贖的,卻是個名叫蘇妮亞、有著深厚信仰的娼妓。


    他們也用不著借由那部經典名著來影射現在的狀況,還故意在自己麵前玩這種角色扮演的遊戲吧。


    經過玄關大廳時,絆的視線注意到休息區裏有個正坐在沙發上看書的房客。與那套西歐複古沙發相當般配的,坐在上頭的是個宛如西歐洋娃娃般穿著飄逸柔軟的洋裝,小小的腳丫套在小小紅色圓頭鞋裏的少女。


    一和絆四眼相交,少女立刻慌張地闔上擱放在膝上的書。那是一點也不適合小學生閱讀,仿佛隻要一攤開書頁就會揚起漫天塵埃,相當厚重的一本舊書。把那本頗有重量的書藏在身後,少女從沙發上站起來,瞪了絆一眼後,立刻旋踵噠噠噠地跑開了。


    絆不懂她為何對自己懷有敵意,隻能默默目送少女的背影遠去。


    那是和父親一起住在三樓,歌德羅莉風打扮的小學生山田華乃子。她跟淺井的交情好像還不錯,但不知為何似乎很討厭絆。


    華乃子試圖藏起來的那本書比她小小的手要大得多,絆一眼就看清了那本書的書名。上頭貼著圖書館辨識貼紙,就算小學生看了大概也無法理解意思的法律書籍<六法全書>。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日常並未出現什麽特別的變化。


    但大家並沒有因此遺忘那件事,沉悶的濕氣確實已漸漸滲透浸蝕了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每一處。


    走出玄關,沿著蓋滿建築物的人行道,絆正準備往yanglong’s deli走去。


    視線一角掠過一抹白。無意識地仰首追尋,那個白色的物體正左右搖晃著在空中輕巧舞動,最後終於靜靜地落到絆的腳邊。


    “……?”


    那是用白紙折出的紙工藝品。描繪著流暢弧度的兩隻翅膀,讓人聯想到在海岸邊飛翔的海鷗。彎腰拾起紙海鷗,再度仰起脖子時,隻見到某扇窗戶“啪!”的一聲關上。那是位於三樓的窗戶,絆好像瞥見一抹人影,但馬上就從窗邊消失,隻剩下留在手中的白色海鷗。


    (上麵好像有寫字……)


    攤開海鷗的折線,淡淡的筆跡在上頭留下短短幾個字。


    “我知道犯人是誰”——


    三樓的346號室。從剛才在外麵看到的窗戶位置判定,就是這個房間沒錯。手裏握已經失去海鷗形體的白紙,絆小心翼翼地按下門鈴。


    叮鈴鈴鈴,隔著房門能聽見沉悶的鈴響。


    絆不清楚這個房間裏住著什麽樣的房客,隻知道這間房裏好像有住人,卻始終沒有和從這扇門裏走出來的房客實際打過照麵。


    等了一會兒都沒人來應門,絆於是伸手試著轉動門把。門並沒有上鎖,所以絆就輕輕地打開房門。閉塞的房裏空氣微微晃動了一下,幾張白紙發出幹澀的細微聲響悄悄落地。


    站在大門旁的絆暗自倒抽了一口氣。與絆撿到的海鷗一樣,以白紙折出的紙工藝品幾乎染白絆的視野,充滿整個房間。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是各式各樣的鳥兒與飛機、飛艇、紙氣球。地上和牆上則是不同的動物與魚類。映入眼簾的這些折紙工藝全都相當精致,但是,也隻有清一色的白。沒有任何一隻塗染色彩,這裏是幾乎叫人目眩的純白世界。


    仿佛融入了這片純白的世界中,有一抹白色人影正坐在房間深處的椅子上。屈膝縮著背脊坐在椅子上的人影,正集中精神折著手中的白紙。


    “你忘了東西嗎?美津枝太太……”


    人影邊說邊抬起頭,在看到絆的瞬間頓時住了口。


    那是個有著白紙無異的蒼白麵容,線條相當纖細的少年。未經矯飾的白色襯衫和白色長褲,打著赤腳,仿佛也是滿屋子紙工藝的其中一隻,完全溶入白色的風景中。


    他臉上露出些許訝異的表情,但沒一會兒就隱去了。


    “可以關上門嗎?風會吹進來的。”


    少年用充滿透明感的聲音開口。雖然透明,卻很平板。若要比喻,就像指甲彈在玻璃片上所發出的嘎吱聲。


    絆照他所指示的走進房裏,接著關上房門。房裏的紙工藝受到風吹,發出陣陣細不可聞的微弱囁嚅。


    “你是誰?”


    對於來到自己房裏的訪客,少年卻好像事不關己似地淡淡開口詢問。


    “我是住在四樓的衛藤絆。”


    “我是羅密歐。”


    絆簡短報出自己的名字後,少年同樣也簡略地自我介紹。從他的說話方式和纖細的臉型線條看來,應該是個有良好家事的小少爺。他口中所說的美津枝,是負責照顧他的幫傭吧?有些家庭的確會把小孩子和礙事的麻煩親戚隔離在這棟公寓裏,再叫幫傭偶爾過來關心照料一下。絆不認為這樣的少年會自己主動在外租屋居住,說不定他也出自那樣的家庭呢。


    “這是你從窗口丟出去的嗎?”


    遞出手中的海鷗讓少年看個仔細,他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微微歪著頭,離開椅子朝絆的方向走來。他走路時沒有發出半點腳步聲。不隻是那纖細的外表與說話方式,整體來說,少年就是個存在感相當薄弱的角色。


    雖說靠近,但少年卻停步在一段距離之外,伸出指尖捏起絆掌心中的海鷗。他的手指白皙纖細,但因經常折紙的關係,指尖上到處都有細小的割傷。


    “這的確是我做的東西沒錯,不過這些字不是我寫的。”


    少年答完,又接著念出寫在海鷗上的文字。


    “‘我知道犯人是誰’……”


    “你知道五樓的露台上有房客被殺了嗎?”


    絆的詢問讓少年從字裏行間抬起頭,心不在焉地瞥了一記目光過來。真是個缺乏生氣的少年啊。


    “我知道啊,警察有來問過嘛。當時美津枝太太幫我打發掉了,不過我也曾和那個人說過幾句話就是了。”


    “那個人?你是說,你曾和那個被殺掉的家夥說過話嗎?”


    “嗯。”


    少年的視線漂浮遊移在虛空中,微微頷首後就丟下絆迴到房間深處,坐迴原本的椅子上又開始玩起折紙遊戲。


    “不過我不是很喜歡那個家夥,對他的死一點感覺都沒有。說真的、我覺得那家夥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年紀雖小卻很成熟,不對,應該說他並沒有投入感情,難以斷定他是孩子氣還是成熟。少年隻是不斷用無機質的空乏聲音說話,纖細的手指似乎完成了新作品,他刻意放在掌心間讓絆欣賞。三公分大小的四方形折紙搖身一變成了紙鶴。


    胸口忽然一陣刺痛。淺井的特技就是靠靈巧的手指創造事物,看到少年就讓絆忍不住想起這些事。


    “我……”


    逸出口的聲音卻不知怎麽接下去才好。因為絆不曉得該怎麽表達出“不是他


    的什麽人”的這種關係。


    “認識的一個人,被懷疑是殺了那個狂熱信徒的兇手。如果你知道這些字是誰寫的,或是知道那個事件的真正犯人,希望你能告訴我。”


    絆對剛完成的紙鶴毫不關心的態度,讓少年露出不滿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抬頭望向虛空,伸指推了一下懸掛在頭頂上的紙氣球,紙氣球便輕輕搖晃了起來。


    “這些字雖然不是我寫的,不過<馬可夫>或許知道犯人是誰吧。”


    “<馬可夫>?”


    “<馬可夫>的頭腦非常好喔。”


    “<馬可夫>是誰啊?可以讓我跟他見麵嗎?”


    “現在沒有辦法。馬可夫是個很小心謹慎的人,在確定你真的不具危險性之前,我想他應該都不會跟你見麵吧。”


    絆無法理解少年話中的意思。就像那微微晃動的紙氣球般,絆覺得自己好像被他耍著玩,不由得有些焦躁著急,粗暴地踢開地上的折紙朝少年走近。


    “啊,你別靠過來。”


    少年小聲地說,但這個時候絆已經站到他的麵前了。


    “我不是來這裏和你玩問答遊戲的。如果你知道什麽就別隱瞞,把實話告訴我啊!”


    “不要靠過來……”


    少年坐在椅子上縮起身體,從他口中泄出的聲音多了絲之前沒有的細細顫音。他縮著本就纖細的身子給人又縮小一圈的錯覺,肩膀不停發顫哆嗦,竟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拜托你不要打我。我會乖乖聽話的,拜托不要打我……”


    “我、我哪會打你啊,你也用不著哭吧!”


    少年像個小女孩般用咬字不清的大舌頭一邊不停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一邊嗚咽啜泣。絆並不覺得自己的問話方式有那麽嚇人,沒想到居然會把人家嚇哭了。好像做了什麽壞事般,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你不要哭啦,我又不是來欺負你的。我隻是想說,如果你知道什麽……”


    就在絆手足無措,隻能盡量好言安慰,同時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時——


    碰觸少年的那隻手,嗖地竄過一股類似觸電的莫名惡寒。


    (怎麽迴事……?)


    少年依然顫抖著肩頭,護衛自己般用雙手抱住頭,但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抽噎哭泣,取而代之的是隨著肩膀的震動起伏開始發出如野獸嗚咽的低沉喘息。捧著紙鶴的手背浮現藍色的血管,好不容易完成的紙鶴被他無情地捏扁。少年四周成圓形散發出莫名的詭異能量,強烈的氣壓逼得絆又往後退了一步。


    維持抱頭垂首的動作,少年緩緩晃動著肩膀站起身,往絆的方向踏出一步。


    “弘少爺!”


    這是一道女聲插了進來,隨即從身後抓住絆的手腕將她往外拉。


    差點踉蹌跌倒的同時,眼前的少年也伸出手,指尖用力抓向前一秒絆的喉嚨所在的位置。還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絆已經被突然出現的人物扯著手腕趕出門。


    “等、等一下啊,我還有話……”


    “請你離開,今天請你先迴去吧。”


    將絆趕到走廊上後,那人也反手帶上身後的房門。伸出雙臂擋在門前的,是和絆曾有過一麵之緣的中年婦女。


    圍著一條女仆風的樸素圍裙,似乎很疲憊的臉孔上化著素淡妝容更顯出她的疲態。整體而言,隻給人灰色印象的女人——就是在發生殺人案件的那個雷雨之夜當天,當絆被雨淋濕、狼狽奔迴鳥籠莊時,遞給她一條毛巾的女人。原來她是來這個房間工作的幫傭啊。


    “今天請你先迴去吧。”


    像有什麽恐怖的東西在身後追趕般,女人一臉兇橫地不斷重複這句話。女人的神情實在太嚇人,絆根本無從拒絕,再加上一時之間發生那麽多無法消化的混亂狀況,當天絆隻能乖乖打退堂鼓。


    房裏的少年手中一定握有什麽情報。離去時,絆唯一的收獲就是深深篤定了這一點。


    ☆


    隔了幾天之後,絆開始天天拜訪住在346號室的少年。名叫美津枝的灰色幫傭並沒有每天過來,從第一天之後,絆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346號室的房客真正的名字好像叫月村弘。但是,待在這個房裏的少年總是自稱<羅密歐>。


    他今年十五歲。從外表給人的感覺,本以為他的年紀還要再小一點,事實上卻和絆差不多了幾歲。感情平淡、注意力散漫,常常話說到一半就開始動手折紙,進入自己的世界之中,但整體而言仍是個溫順和善的體貼少年。他似乎很討厭別人的觸碰,隻要注意這一點,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就不會像認識的第一天那樣突然脫序大哭,相處愈來愈融洽後,羅密歐也漸漸會和絆東聊西扯。


    絆心急如焚,隻希望能早一刻與馬可夫接觸,問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他想和<馬可夫>見麵,首要之務就是得先卸除羅密歐的戒心,讓他與自己的關係的關係更加親近,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關於那個被殺害的狂熱信徒,羅密歐是這麽說的——


    “他曾跟我說過:‘人類目前還處於未完成的階段。發展文明的人類正一步步慢慢接近創造主的文明。當一切都準備就緒,到了能迎接創造主到來的時刻,創造主將會從天外飛來,賜予人類更多智慧與永恆的生命。’”


    “創造主……那是什麽啊?”


    “照他所說的,創造主來自宇宙,是個擁有比地球更先進科技與文明的生命體。而那充滿知性的生命體,在許久許久之前的遠古地球上創造出了人類。”


    “哎?那指外星人嗎?”


    “就是這麽迴事吧。換句話說,其他宗教所崇拜的‘神’,就等同於他們宗教所歸依信仰的宇宙知性生命體,也就是外星人。”


    “真是蠢斃了,根本跟b級片的sf電影沒兩樣嘛。”


    聽到絆不屑的批評,羅密歐也發出如玻璃片般透明且純粹,卻始終缺乏感情起伏的輕笑接著說:


    “就是啊。<馬可夫>也曾說過相同的話,覺得他就是個笨蛋,<馬可夫>很看不起他。他也經常跑來和<馬可夫>爭辯些有的沒的。”


    “嘿……這麽說,如果……隻是如果啦!如果<馬可夫>和那家夥爭執到一半,突然動氣將那家夥殺了,你說有沒有可能啊?”


    “<馬可夫>是很冷靜自持的人,絕不會放任情感做出那種蠢事的。”


    “<馬可夫>現在在哪裏?”


    “<馬可夫>是個很小心的人,不太常出來啦。”


    試著將話題導向那方麵,但和羅密歐說到後來總是以這種結論收尾,絆還是遲遲無法接近<馬可夫>這一號人物。


    和羅密歐聊天時,除了<馬可夫>之外,也出現了其他幾個和他交情還不錯的人物名字——


    那是個名喚<瓦蓮坦>的女生。<瓦蓮坦>是羅密歐的折紙好友,而且她與強納生也是朋友。


    沒想過會從他口中聽到強納森的名字,絆有些吃驚。強納生也是曾經住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的青年,和絆的交情也算不錯。但絆不曾從強納生口中聽說過<瓦蓮坦>這個名字。不過,當時強納生房裏確實經常擺著一些不曉得是誰教他折紙做出來的小動物當裝飾。


    “是<瓦蓮坦>教強納生折紙的,她和強納生的感情很好啊。強納生一點都不怕她,所以她才會和強納生變成好朋友的。”


    “<瓦蓮坦>是什麽時候和強納生見過麵啊?我怎麽完全沒聽說過這件事?”


    “<瓦蓮坦>有和強納生見過麵啊,她最擅長折些小動物了。這個房間裏有一半的


    作品都是她做的喔,而我做的都是些鳥兒和搭乘工具。”


    說完,羅密歐相當自豪地環視一屋子的白色折紙。看來<瓦蓮坦>似乎常常到這個房間來玩呢。


    “<瓦蓮坦>還是個小女生。<馬可夫>則是大學的講師,他教的是數學。他常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數學公式更美的東西了,好像每個數學老師都會講這種化呢。”


    “喂,可以讓我和<瓦蓮坦>見麵嗎?”


    “想和她見麵應該不太容易喔。因為她非常怕生,而且那家夥絕對不會允許的。”


    “那家夥?誰啊?”


    “就是<瓦蓮坦>的哥哥啊,他是個很恐怖的家夥……不過,我會幫你問問<瓦蓮坦>願不願意和你見麵啦。因為你好像不是壞人嘛。”


    羅密歐答應了絆的要求。


    <馬可夫>、<瓦蓮坦>、還有<瓦蓮坦>的哥哥——就羅密歐所說過的話來推測,這三個人和幫傭美津枝大概就是和羅密歐比較親近的幾個人了。


    美津枝每星期都會來一趟,替羅密歐處理身邊瑣事和替他買些必要物資,所以羅密歐幾乎不曾離開過這個房間。他的老家有父母和奶奶,父親從事的是葬儀社的工作,但他卻不肯告訴絆為什麽要離開親人,一個人獨居在鳥籠莊的理由。


    總而言之,絆雖然不像<馬可夫>那麽小心翼翼,但也謹慎地一步步慢慢踏進羅密歐的領域,也逐漸逼近事情的真相。


    ☆


    淺井遭到拘留,到明天就滿一個星期了。


    這一天的黃昏前夕,按響了346號室的門鈴後,沒多久門就打開了,一身素白的羅密歐站在門前迎接絆的到來。


    “要不要吃脆皮泡芙?是米倫達咖啡廳的喔,強納生也很喜歡這裏的泡芙呢。”


    舉高了咖啡廳用來裝糕點的小紙盒,絆邊說邊像平時一樣準備進屋去。最近這陣子羅密歐也常等著絆來找他玩。


    但是,今天羅密歐的樣子似乎有點怪怪的。


    “你是什麽人?”


    耳邊傳來不知是誰發出的低沉音色,絆的肩膀突然被用力按住,背撞上身後的門框。


    “好痛!你做什麽啦?”


    “我問你是誰!”


    不同於羅密歐那透明宛如彈動玻璃片的輕柔說話聲,竄進耳中的是粗嘎低啞的可怕威嚇聲。聳著肩膀,好似下一秒就要撲倒眼前的獵物般,全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野生動物的氣息,眼前的羅密歐看起來比平時整整大了一號,而最教人吃驚的莫過於那雙全然不同的兇惡目光。平時稀少顯露情感的那雙眼瞳,此刻正瞪得大大的,連眼白部分的血管都清晰可見,眼瞳深處更寄宿著混沌粘膩的異樣光芒。隨著肩膀上下起伏,他不斷發出野獸般的低沉嗚鳴。


    意識到這股不尋常的氣氛,絆隻能背對門口僵直身軀倒抽一口氣。


    好像曾經在哪裏……碰過這種教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氣息——


    對了,就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的那天,被幫傭美津枝趕離之前,曾在一瞬間感覺到,釋放出野性氣息的羅密歐就站在眼前。


    “你怎麽了……?”


    怯怯開口詢問的瞬間,原本看起來膨脹了一倍不止的羅密歐頓時無力地垂下肩膀,纖細的身軀搖搖欲墜。


    “羅密歐?”


    絆及時伸手撐住羅密歐的身體。


    輕甩了甩垂得低低的頭,再抬起臉時,前一秒還像被什麽東西附身,寄宿在他雙眼深處的異樣光芒已經消失了。


    羅密歐一臉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喔,是絆啊,歡迎你來。”


    認出眼前的人是絆後,羅密歐臉上隨即浮現出平時看慣的那抹有氣無力、很單純也很柔和的平淡微笑。那饑渴如野獸般的兇猛氣焰已不留痕跡地隨風散去了。


    “這是米倫達咖啡廳的泡芙吧?美津枝也會買來給我吃呢。進來吧,我來泡茶。”


    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羅密歐極其自然地招唿絆進到屋裏來。雖然搞不懂是怎麽迴事,絆還是走進房間,像平時一樣為了不讓風吹進來而順手帶上門。


    白色的陶瓷茶具飄散出羅密歐所泡的紅茶香氣,配上絆帶來的脆皮泡芙,正好來場下午茶。沒想到羅密歐房裏的茶葉種類還挺豐富的。


    “我平常都是喝大吉嶺的春茶;<瓦蓮坦>喜歡喝奶茶,說到適合牛奶的,當然就是阿薩姆紅茶咯;不過<馬可夫>一天到晚都在喝伯爵茶呢。”


    羅密歐自顧自地說起每個人對茶種的嗜好。


    對紅茶種類沒有特別堅持和喜好的絆,就和羅密歐一樣喝著大吉嶺春茶。反正絆喝起來覺得每一種茶都大同小異,沒什麽特別的味道。不過配著泡芙一起吃,就得稍微控製一下糖分了。


    羅密歐在他的大吉嶺紅茶裏加了兩顆方糖,吃了兩個泡芙。


    “剩下的就留給<瓦蓮坦>和<馬可夫>吧。”


    度過下午茶的時間,將還剩下幾個泡芙的紙盒留在桌上。就在絆心想“今天差不多該迴去了”時,羅密歐卻以和平時無異的悠然語氣淡淡出聲道:


    “因為那個事件被捕的人,是絆很重要的朋友吧?”


    這是羅密歐第一次主動提及那個事件的話題。原本已經準備起身離開的絆一時之間猶豫著到底該不該坐迴椅子上。


    “說是朋友……”


    浮上腦海的是總露出一副愛困表情,驕傲自大的淺井那張臉孔。淺井跟自己絕對算不上是朋友,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找不到其他更適合的說法。


    “呃,嗯,就當是朋友好了。可是對我來說……他也不是那麽重要的人啦。”


    都到了這種時候,絆還是別扭得不肯承認。


    “可是,絆就是為了救那個人,才會跑來巴結我,好和<馬可夫>見麵的不是嗎?”


    “說什麽巴結……才不是這樣呢!”


    事實上就是這樣。但是當她被羅密歐不假修飾地一語道破時,絆卻下意識否定了對方的說法。絆自認還沒有聰明到可以打著這種算盤對人布局的能耐。但羅密歐臉上表情沒變,語氣平靜地說:“沒有關係。”


    “我都明白。而且我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覺得受傷。隻是我身邊都沒有這麽重要的朋友,才覺得有點羨慕罷了。”


    “<瓦蓮坦>和<馬可夫>不是你的朋友嗎?”


    “他們不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言語間,羅密歐慎重地蓋上裝著要留給<瓦蓮坦>和<馬可夫>的泡芙小紙盒。對於他相互矛盾的說法和舉動,絆聳了聳肩,微微歪著頭說:


    “這樣啊,那我來當你的朋友吧。”


    捧著裝有泡芙的小紙盒,羅密歐困惑地“咦?”了一聲抬起頭,露出不敢置信的驚訝表情眨了眨眼睛。絆不覺得自己有說什麽會讓他驚訝成這樣的話啊。


    “當朋友不需要花多大力氣吧?就是見到麵的時候會打招唿,時常玩在一塊兒,一起喝喝茶、講講電話……還有,在遇到困難時互相幫忙。朋友不就是這樣嗎?不過話說迴來,我和你已經是朋友了吧?因為我們都一起喝茶聊天了呀。”


    絆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著,羅密歐卻還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和你,是朋友……?”


    白皙的臉頰微微染上紅暈,羅密歐一點也沒有發覺被他抱得緊緊的小紙盒都快變形了,嘴裏喃喃念著。


    “……泡芙要被你捏爛了啦。”


    “啊!”被絆這麽一說,他才慌張地放鬆力道,結果紙盒不小心從他手中滑落。絆和羅密歐同時伸手,在泡芙差點親吻地球表麵之前接住了紙盒。


    接住紙盒的兩人手指也自然地碰在一塊,一瞬間


    兩人都僵直了身體。


    “啊,對不起!”


    絆連忙縮迴手做出萬歲的動作。羅密歐討厭他人的觸碰。自從第一天遇到那種狀況後,絆就一直很小心地不和他有身體上的接觸。


    他該不會又像第一次見麵時那樣突然放聲大哭吧?絆有些心慌地窺視羅密歐的反應。差點又把手裏的紙盒捏到變形的羅密歐,一臉茫然地怔怔凝視著自己的手。


    “絆!”


    他突然用一點也不像羅密歐,而跟普通少年沒兩樣的明朗表情看向自己。


    “是?”絆差點忍不住跳起來,迴應了他的交換。


    “<瓦蓮坦>沒有嚇到耶,已經沒問題了。”


    “咦?”


    不懂他話裏的意思,這次換絆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我想你應該可以和<瓦蓮坦>見麵了。今天……不,還是明天好了。明天我就讓你跟她見麵。”


    滿懷自信的明亮音色,羅密歐說完後還用力點了點頭。


    ☆


    終於可以和<瓦蓮坦>見麵了。照羅密歐所說,她是個膽小容易受驚的愛哭鬼,而且非常非常怕生,最擅長用折紙折出各式各樣的小動物。她好像還有一個哥哥。就羅密歐的說法所得的印象,推敲她應該是個小學生。能和<瓦蓮坦>見麵,就表示和另一個與羅密歐相當親近的<馬可夫>有交集的日子應該不遠了吧。


    隔天,絆依約來到羅密歐的房間。但是,開門迎接自己的就跟平時一樣,隻有羅密歐一個人,絆並沒有看見想像中的<瓦蓮坦>那小小的身影。


    “<瓦蓮坦>呢?”


    “坐吧。”


    羅密歐一開口就請有些訝異的絆先坐下,他自己也隔著桌子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


    圓桌上擺著兩組白瓷茶具,也準備了兩人份的紅茶。絆麵前擺的是大吉嶺的春茶,而羅密歐麵前擺的卻是加了大量牛奶的阿薩姆奶茶。


    “<瓦蓮坦>是個七歲的小女生。在她逃進‘這裏’之前,每天都受到她爸爸拳打腳踢的淩虐,所以她才會那麽怕被人觸碰。她的哥哥名叫<艾吉>,是個很粗暴又很恐怖的家夥,不過他一直在保護<瓦蓮坦>。為了保護心愛的妹妹,他當然也來到了‘這裏’。”


    羅密歐裝模作樣地緩緩道出<瓦蓮坦>哥哥一些過去的經曆,但最重要的<瓦蓮坦>卻遲遲沒有出現。到底什麽時候才要開始切入正題啊?絆開始感到焦躁,已經有點坐不住了。


    “<瓦蓮坦>什麽時候才要來?你說她來到‘這裏’到底是指哪裏啊?”


    “就是‘這裏’啊。你等一下,我馬上叫她出來。”


    沉穩地製止絆繼續追問,羅密歐在椅子上重新端正了坐姿,深唿吸一口氣,視線跟著凝向虛空。絆雖然滿臉詫異,但仍是默不作聲地等著。羅密歐的目光膠著在自己與絆之間空無一物的某一點上,微張的嘴念念有詞。聽他的口氣好像在唿叫某個人,但聽不清楚內容。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停止自言自語。


    接著,坐在絆麵前的羅密歐身上開始出現變化。


    他的眉梢懦弱地往下垂,眼睛突然眨動好幾下,微微嘟起的嘴唇垂成へ字形,緊縮著肩頭讓他看起來似乎小了一圈。心慌意亂地不停眨著眼睛,視線時左時右遊移了好一會兒後,才總算微微抬起視線望向絆。


    “你好……”


    “如笛音般微弱細啞的聲音從他口中泄湖。表情、動作和說話的語氣,就連身上所散發的氣息都改變了,一直坐在眼前的羅迷歐就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羅密歐?”


    絆手抵著太陽穴歎了口氣:


    “你到底在開什麽玩笑?”


    “我是<瓦蓮坦>……”


    羅密歐在迴答時,視線又忙碌地左右遊移轉動。絆感覺自己的太陽穴正隱隱作痛。羅密歐看起來比平時小了一圈的身體又縮得更小了,手指也開始無意識地搓揉起他自己襯衫上的第三顆紐扣。


    “我一直都很相信你,也真心想和你做朋友……”


    “是的,羅密歐也說你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所以,我才會出來的……”


    “讓我跟<瓦蓮坦>見麵。”


    “我就是<瓦蓮坦>啊……”


    根本沒辦法和他說下去。


    為了讓羅密歐對自己敞開心扉,絆一直都很努力,但此刻卻覺得這些日子以來的用心良苦,好像被人踩在地上蹂躪、踐踏一樣。羅密歐可能每天都閑著沒事,但自己可沒無聊到陪他玩這種遊戲。而且這還關係到能否洗清淺井身上的殺人罪嫌——一想到這裏,絆實在沒心情配合著說出“你的演技真好耶”這種話。


    看到絆完全不掩飾自己焦躁的情緒所表現出的態度,羅密歐也愈來愈害怕,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臉孔,視線不斷左右飄蕩著希望誰能出現來救救他。想哭的人是我才對吧!


    “全都是騙人的嗎?你說<馬可夫>或許是知道什麽也是騙我的?”


    吞了口唾液掩飾嘶啞的破碎聲音。為了早一天救出淺井,絆唯一能依賴的隻有這條線索,沒想到卻落得這樣的結束。


    “羅密歐沒有說謊。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其實根本沒有這些人吧?什麽<馬可夫>和<瓦蓮坦>,全都是你想像出來的朋友吧?說得也是,老是把自己關在房裏的你怎麽可能有朋友嘛。我看你好像完全不出門、也沒有看過其他人來拜訪你,你根本就不可能有朋友嘛!你總是一個人準備各種不同種類的紅茶,其實隻是在跟幻想中的朋友玩遊戲而已吧!”


    “不、不是的。是真的有<馬可夫>這個人啊,他是大學裏的講師,是個什麽都知道、很聰明的人。我、我的名字叫<瓦蓮坦>,我,我,我哥哥……我叫哥哥出來跟你說。隻要和哥哥談過之後,你一定會相信的。”


    “給我差不多一點,我不想再陪你胡鬧下去了!”


    絆用力拍向桌麵。過大的力道讓桌上的兩份茶具跟著彈動了一下,已經失溫的兩人份茶翻倒在桌麵上。悲傷地低頭看著自己麵前那杯溢流出來的奶茶,羅密歐的眼裏也溢出了淚水,“唿……唿嗚嗚……”失去空氣般的嗚咽聲從他的喉間泄出。


    “嗚嗚、嗚嗚……哥哥、哥哥、哥哥……”


    會氣到失控大吼的自己真是蠢斃了,丟下哭著不停唿喊哥哥的羅密歐,絆離開了圓桌。


    啜泣聲漸漸變成悶哼似的低沉嗚咽,背後的羅密歐所散發出的氣息似乎突然膨脹了。


    但是,這個時候絆已經走出羅密歐的房間,反手闔上了房門。


    迴到自己位於四樓的房間,一進門就大步往前走,連靴子都沒脫就直接撲倒在床。絆把臉埋在枕頭上,好一會兒就維持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動。


    迴想起來,那張寫著“我知道犯人是誰”的海鷗折紙,也是羅密歐的惡作劇吧?自己就笨笨的上鉤,還跑到羅密歐的房間去,實在笑掉人的大牙了。比起對羅密歐的怨憤,現在絆心裏隻剩下對自己的愚蠢作為感到羞恥,以及失去能證明淺井清白的線索而產生的虛脫無力感。


    說什麽<瓦蓮坦>膽小又怕生,還有<馬可夫>很小心謹慎所以不常出現……老是和那個崇拜外星人而遭人殺害的狂熱信徒起口角爭執的,其實就是羅密歐本人吧!被父親淩虐而無法再被其他人碰觸的也是羅密歐,教強納生折紙的是羅密歐,在大學裏教授數學的也是羅密歐,就連羅密歐口中那個粗暴恐怖的哥哥也是羅密歐……啊啊,討厭,我已經搞不懂到底什麽是什麽了。這不就好像“腦子裏有好幾個天差地別的羅密歐存在”般,喜歡大吉嶺紅茶的、喜歡伯爵茶的、喜歡阿薩姆奶茶的,其實全都是羅密歐本人。


    ……用金屬球棒殺了那個狂熱信徒的,也是……?


    思考頓時停頓。


    許久許久,隻剩下自己埋在枕頭裏而變得渾濁的唿吸聲,和隔著牆壁微可聽見不知是誰發出如摩擦金屬般的尖銳叫聲支配著意識。


    從枕頭中抬起頭,緩緩坐起身,絆動手翻找著床邊被雜誌與書堆起的一座小山。等把床邊的書都找過一遍後,又接著蹲到電視機的前挖掘另一座書山。趴跪著將臉頰貼在地板上,一本一本確認堆放在電視機下方每一本書的書背。


    (好像不在這裏……)


    床邊放的都是最近才看過的書。可是看那本書應該是滿久之前的事了。


    絆起身離開床邊,走向房門口附近占了三疊空間左右的置物櫃。平常沒怎麽使用而完好如初的桌椅、全身鏡、塞了瓶瓶罐罐化妝品的梳妝台、還有因為高度關係塞不進鞋櫃裏的好幾雙靴子,最後是幾乎占了一整麵牆的大書櫃。塞不進床四周的“其他東西”大概全被擺在這裏了。


    “找到了,就是這個!”


    幾乎被掩埋般默默躺在書櫃一角,絆抽出一本相當厚重的平裝書。書背上印著橫向印刷的書名。


    絆站在原地,就著微弱的燈光翻閱起手中的平裝書。擺放在書櫃上的這些書全都是從媽媽那邊繼承來的英文小說,這本平裝書當然也不例外,質感粗糙的便宜紙張上,綴飾著擁擠的羅馬字母。上頭還有過去一手拿著英語字典和字裏行間的文意惡戰苦鬥時,所留下的筆記和書線的痕跡。我當時還真有耐心,居然真的把這種書看完了呢。


    迴到床邊躺下,靠著自己當時寫下的翻譯筆記,絆又重頭開始讀起這本小說。


    這本推理小說是以過去發生過的某起真實事件改編而成,是個擁有多重人格的青年所犯下的殘虐殺人案件,和解開圍繞在他身上所有迷團的故事。


    ☆


    “他好的不得了,簡直跟重生了沒兩樣。三餐都有定時吃,紅光滿麵的咧。要是判他個無期徒刑,讓他一輩子待在拘留所裏,應該會比放出來活得更久吧。”


    去和淺井會麵的由起語調輕鬆地向絆報告淺井的近況。當天由起難得穿著正式的“男裝”(……男裝?不,他本來就該這樣穿吧),白色襯衫配上一條充滿時尚感的細領帶,深藍色羊毛衫、格紋長褲,換上這種正統裝扮的由起看起來就好像有錢人家的公子哥。


    相對的,絆身上穿的卻是小可愛加運動褲的居家服。用母雞孵蛋的姿勢抱著抱枕,坐在窗邊的蛋型沙發上。


    “可是個展的日子已經迫在眉睫了,他應該也沒辦法那麽悠閑吧?”


    “他說反正現在什麽都辦不到,就隻能趁機多睡一點補迴來啊。那家夥真的是吃飽睡、睡飽吃耶,我看他應該有變胖一點吧。”


    人類應該沒辦法累積睡眠時間,填前補後的吧?


    不過照由起的說法,淺井在裏頭應該過得還不錯。他原本就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遭到拘留的生活對他來說應該也不以為苦吧。但要是再不從拘留所脫身,到時候隻怕他真的會靠著在拘留所裏的“補眠”放棄接下來的睡眠時間,拚死完成剩下的作品吧。再說如果他真的無法洗清罪嫌而被判個無期徒刑什麽的,到時候就算有幸成為獄中的畫家,傳出去也隻有丟臉的份。而且這樣一來,絆還得為了當他的模特兒到監獄裏去拜訪才行耶。


    懷裏摟著抱枕,絆忍不住往自己的屁股下瞥了一眼。剛才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說就像顆待孵的蛋,被抱枕掩蓋著藏在自己的屁股底下。


    “由起,你覺得……真的有多重人格這種事嗎?”


    絆試著以自然而慎重的語氣問出心裏的疑問。毫無脈絡可尋的突兀問題,讓由起露出一臉狐疑。


    “怎麽突然扯到這個?”


    “我是說如果……隻是如果喔,如果為了逃避小時候受到虐待的精神創傷,而創造出另一個人格來承擔那些痛苦;在不同狀況下,有時一個人體內也會出現好幾種不同的人格,就像真的有好幾個人住在同一個身體裏,不管是年齡或性別、出生地和經曆全都不同,過去像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個案喔。就像前世的記憶或真的替換成其他人的;靈魂一樣……然後,在本人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其他人格操控身體犯下重大的罪行之類的……例如說,隻是例如而已喔……例如殺人之類的……”


    最後的單子從嘴裏吐出來的瞬間,由起的表情頓時變得嚴厲攝人。由起很擅長觀察人心。絆的聲音中所透露出的一絲絲迷茫與謊言,還有藏在言語下的真正意圖,他都能清楚地察覺出來。


    “絆,我不知道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不過你是不是一個人偷偷在調查什麽呢?”


    “唔……”


    絆悶著聲抿緊唇。站在蛋型沙發前的由起彎下腰,將自己的鼻尖頂在絆的鼻尖。以抱枕為盾擋在兩人之間,絆很有心得的往後拉開與由起的距離。


    “我應該說過,有生的事就交給我,要你別再淌著渾水了對吧?”


    “不是啊,可是這件事……”


    “有生現在很好,他待在拘留所裏反而安全。反觀這間公寓裏說不定就躲了一個殺人犯耶,你要是太亂來而被犯人盯上,反而會更危險。我之前也說過了吧,這可不是在玩偵探遊戲。不管絆再怎麽堅強可愛,這件事我是絕對不會允許的!”


    由起說的沒錯,絆根本連一點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羅密歐和瓦蓮坦都是很溫順的好孩子,絆並不覺得他們會帶來什麽危害。如果絆的推測有誤,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但如果絆的猜測應證了某些事實……從今以後還是很可能會碰上羅密歐體內的危險人格。這並不是偵探遊戲。


    一時之間,絆就這麽和由起鼻尖抵著鼻尖相互瞪視。


    “……我知道了啦。”


    絆率先移開了視線。


    “畢竟,‘我又不是淺井先生的什麽人’嘛。”


    “絆……”


    “這件事就交給由起處理,我不會再多管閑事了。”


    做出保證後,絆聳了聳肩,就在她放鬆肩膀力道時,由起卻伸手輕輕擁住她。


    “謝謝,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嗅聞著從由起身上散發出的微甜淡香和溫暖,絆不加抵抗地靠進他的懷中。其實絆也很清楚,比起自己或被卷入這起事件的淺井,由起真的可靠多了。絆告訴自己,淺井的事就交給由起去處理吧,這樣才是最好的。


    但比起有能力又可靠的由起,那個跟他完全相反、一點都不可靠的淺井的模樣,卻一直在腦海中縈繞著揮之不去。


    (真想見見他……)


    在由起的氣息包圍下,絆心裏想的依然是那個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淺井。


    ☆


    小山內修一是負責管轄包含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在內的鬧區一帶的派出所員警。當上警察後,他第一份任務就是被調派到這裏的派出所,經曆過幾次調往他處的人事變動後,三年前他又再度迴到了這座小鎮。


    不好也不壞,小山內一直覺得自己就是一名非常普通的“小鎮巡警”。“小鎮巡警”的主要工作就是替人報路、負責安頓醉漢或是陪老年人聊聊天,充其量就是追追強盜小偷之類的,小山內深信自己絕不會遇上跟遭到殘忍虐殺的屍體有關的殺人案件。這種了不起的大事件應該要交給專門負責這種案件的刑事組裏的那些充滿熱血幹勁的菜鳥、酷勁十足的新人、或看似無害其實不容小覷的老江湖等等,充滿個人魅力的刑警才對嘛。穿著製服的小小警察就像永遠隻能待在畫麵一角,充當阻擋那些看熱鬧的民眾突破重圍的臨時演員啦。


    小山內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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