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啊——」


    我把一切經過都告訴了大河內,我跟她說一之瀨學長曾經有過戀人,但現在是單身。他以前那個戀人叫做沙幸,後來生病死掉。可是,我沒有跟大河內說沙幸跟我長得很像,因為這樣很可能會替我自己製造敵人。


    「謝謝!他果然沒有女朋友!」


    報告結束之後,這隻高大的猩猩女一把抱住我。


    聽到自己的調查結果符合事實,大河內興奮得不得了。我被她有力的手臂抱住o/心裏卻覺得十分空虛。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可是,聽你這麽說,總覺得一之瀨學長心裏好像還在掛念那個女孩耶。」


    沒錯,至少我也這麽認為。


    「死掉的人才是強敵啊!因為死人不會劈腿、不用上廁所、而且也不會打嗝啊。」


    「可是,學長不能跟死人牽手接吻啊。」


    我說出以前想都沒想過的話,幫大河內加油打氣。沒想到我也能變得這麽體貼,真是太偉大了。


    「沒錯!空口!你剛剛講得很有道理!坐墊給你吧?」


    「不要。」


    「開玩笑的啦,那、你想要什麽?」


    「糖果。」


    「這樣很小家子氣耶。我們難得有這種宿命般的邂逅,而且你又讓我聽到這麽棒的消息,讓我送你更好的東西嘛。」


    「那,我要新的鬥蓬。」


    我覺得現在那件鬥蓬的靈力似乎已經用光了。


    「鬥蓬?是要用在什麽戲劇裏的嗎?還是地震時避難要用的?」


    「算了,請我吃漢堡吧。」


    「不用送鬥蓬了嗎?算了,我們去吃漢堡吧!」


    於是我們朝附近的漢堡店走去。


    在新學期開始之前,我們都不用上課。現在還是春假。


    我本來是想去伊丹書店借書的,結果卻在路上遇到買完東西準備迴家的大河內,或許是神的旨意吧。於是我幹脆把之前說好要幫她查的事情通通告訴她,後來兩人就直接去了漢堡店。現在剛好是午餐時間,肚子可以裝得下食物,可是整個人卻覺得提不起勁。


    說真的,我不想聊有關一之瀨學長的事。我不知道自己的情緒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隻要一想到學長,胸口就覺得悶悶的,心髒也跟著痛了起來。


    遲鈍的大河內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她拖著我來到最近的一家漢堡店,我簡直就像是她的寵物一樣。


    因為剛好是用餐時間,店內擠滿了客人。我大概有兩年左右沒到速食店吃東西了。因為我很少外食,所以不習慣吃陌生人煮的東西,而且也不知道怎麽跟店員講話。


    我們排在長長隊伍的最後麵,開始想著要點什麽。因為是大河內請客,如果點太貴的餐,我自己會覺得不好意思,可是,如果太客氣的話又顯得很失禮。衡量之後我點了起士漢堡。


    大河內點了一個名稱很長的漢堡。雖然我不知道店員會端出什麽東西,不過從那個名稱看來,應該是個份量十足的巨大漢堡吧。大河內拿著我分三次才能吃完的巨大漢堡,我拿著預先做好的量產型起士漢堡,一起朝用餐區走過去。


    「明年的分班我想要去念文組班。」


    「啊。」


    「聽說四班的小亞騎電動腳踏車的時候出車禍了說。」


    「咦。」


    「你看你看,十字路口那群男生,你覺得哪一個比較帥?」


    「唿。」


    「既然放春假了,我想去把頭發染亮一點。」


    「嗯。」


    「之前便利商店出了很好暍的果汁耶。」


    「喔。」


    從我們坐下來之後,大河內的嘴巴就沒有停過。除了吃東西的時間之外,她的嘴巴一直在說話。總之,她的嘴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動個不停。我一邊適時地應和她,一邊盯著她嘴唇的動作,她那張嘴真的很了不起哪。


    食物的體積雖是我盤中食物的一倍以上,不過大河內隻用了一半的時間就把餐點解決掉了。


    「啊,不用急,你可以慢慢吃。對了對了,三班不是有個叫小綾的嗎?你知道她劈腿嗎?」


    之所以叫我慢慢吃,是因為她自己想講話吧。


    當我好不容易吃完最後一口漢堡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穿過漢堡店的自動門。我即使從遠處也可以認出那個黑發的高挑少女,是雛浦,她跟男生在一起。本來擔心跟她打招唿會有點尷尬,結果雛浦也看到了我們。她揮揮手,我也小心地朝她揮手。她旁邊那個男孩是誰啊?


    「啊、雛浦。」


    一直追著我視線的大河內也看見了雛浦。


    「咦、她旁邊那個男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耶,我記得是一班的。」


    大河內說著。她的人麵很廣,在其他班級裏有一堆朋友,所以她對別班的事情也幾乎無所不知。如果有空記那些東西,不如把羅馬五賢君的名字背熟一點,這樣還比較有用。


    「旁邊那個應該是她男朋友吧。」


    「我不知道。」


    「說得也是。」


    「要不要去問問看?」


    「這樣很不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去問人家這種事情很不好意思。」


    「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總之,我沒辦法談論戀愛的話題,所以也討厭接觸。也許,我是在害怕什麽吧。


    大河內說了一句「好怪喔。」然後就對我失去了興趣,她再次看著雛浦。


    「雛浦很可愛,就算有男朋友也不奇怪。那個男生嘛、嗯,有點不一樣,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跟雛浦在一起的男生是個運動少年,個子高大,皮膚黝黑,頭發染成咖啡色,削得很短。的確跟一之瀨學長完全不同。


    雛浦已經不再看我們,她跟那個男生有說有笑地聊著。這兩個人應該是在交往吧,感覺起來是這樣的。


    這樣啊,雛浦也有戀人啊。我突然覺得自己被人家丟在後頭。


    「好好喔~」


    大河內歎了口氣說道。


    「那個人又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我不是要跟那個男的在一起啦,我是說談戀愛真好。」


    「你不是有喜歡的人嗎?」


    「單戀根本沒有意義!」


    那麽,連喜歡的對象都沒有的我要怎麽辦?


    「唔、不過,跟兩情相悅比起來,單戀的時候其實比較快樂---不行!不能這麽想!要是一直單戀的話太痛苦了!」


    經過短短的自問自答,大河內似乎想通了某些事。這種時候的大河內看起來最好玩了。


    「對了,空口有喜歡的人嗎?」


    從自己的世界裏爬出來的大河內開口問我。


    「沒有。」


    我立刻迴答。聽到這句話,大河內誇張地歎了口氣。


    「怎麽可以浪費青春呢?你不是因為交了男朋友所以才變得這麽開朗嗎?」


    「不是,有沒有男朋友都無所謂。」


    「咦?這樣會快樂嗎?」


    「很快樂啊,而且生活超充實。」


    我說出了以前想都沒想過的話。我已經漸漸習慣跟這個女孩交談,現在跟她說話時已經不會緊張。


    「哎呀呀。」大河內誇張地歎了口氣,聳聳肩說:「如果有人向你告白的話怎麽辦?」


    「不可能有那種事。」


    「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


    「我沒辦法想像那種事情,我不會談戀愛。」


    沒錯,我沒辦法想像自己跟某人交往的樣子。


    「你在說什麽啊!」


    大河內放聲大笑,邊笑邊拍我的肩膀。


    「不會談戀愛?你隻是還沒談戀愛而已啦!隻是想做而還沒去做而已!等你遇到一個很棒的人,自然就會想要跟他交往了。」


    「或許別人是這樣吧,可是我不一樣。」


    「真的不會談戀愛?你真的這麽覺得?」


    我沒辦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緒。


    「我不知道。」


    這是我真正的心聲。


    「看到某人的時候,你會不會心跳加速?」


    「有幾次---」


    「迴家以後,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你會不會想起某人?」


    「大概有吧---」


    「你會不會為了某人去做某些事?」


    「很少---」


    「你有沒有想要跟某人在一起?」


    隻有一次。賞花的時候,我的確很想跟一之瀨學長在一起,希望別人都不要出現。


    「符合那情況的『某人』,就是你的戀愛對象。」


    大河內說道,像是在宣布病情的醫生。


    我低下頭來。


    然後,偷偷地抬頭往上看。


    惡魔不在那裏。從賞花活動結束以後,那家夥一直沒有迴來。是因為我叫他離我遠一點,


    所以他才消失嗎?不,我不覺得惡魔會乖乖退場,他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監視我。


    我想起了體育館的意外。


    為了不破壞契約,如果我有了喜歡的人,惡魔說不定會把那個人殺掉。這樣的話我不能談戀愛,他就可以繼續糾纏我。


    可是,我已經無法控製這種情緒了。


    我按住胸口,難過、激動的情緒迅速擴散開來。


    我不是一直都知道嗎?即使如此,我還是把那件事情藏了起來。


    可是,已經無法再隱藏了。這種情緒已經超出內心所能負荷的範圍。


    我喜歡一之瀨學長。


    所以,我討厭當替身,


    所以,我才不想眼大河內講一之瀨學長的事。


    所以,我羨慕有男朋友的雛浦。


    所以,跟學長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覺得那麽快樂、胸口怦怦跳個不停。


    這些事絕不能讓惡魔知道。


    「可是,我、像那種、總之,我沒有資格談戀愛。」


    這是故意說給惡魔聽的,可是,這也是我真正的心聲。


    大河內露出驚訝的表情。


    「喜歡人不需要什麽資格吧?喜歡就是喜歡,沒辦法呀。」


    「可是,對方又不喜歡我---」


    「所以你才會變漂亮啊。因為你希望對方迴頭、希望對方注意到自己、希望對方對自己產生好感,所以才改變自己的不是嗎?」


    剛好相反。我是在外表改變之後才遇到一之瀨學長的。因為外表改變,所以才能夠跟一之瀨學長接觸。


    「如果是空口的話一定沒問題的,我保證。」


    什麽事都不知道的大河內信心滿滿地說道。雖然這些話不太可靠,但不知為何我卻受到了鼓勵。可是,大河內,對不起,我是你的情敵---


    我們走出漢堡店。大河內叫我在春假期間好好守護一之瀨學長,不要讓一些閑雜人等糾纏他。我很客氣地拒絕了這個任務,可是大河內似乎沒聽進去。我們準備各自迴家時,她還大聲喊著:「一切就拜托你羅!」害我扛下一個麻煩的任務。


    我完全沒有力氣去伊丹書店,就這樣轉身迴家。


    我終於弄懂了自己的心情。


    ——就用你的心來交換這個契約吧。


    我想起了惡魔的話。


    要是惡魔知道我對一之瀨學長的感情,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光是用想的就覺得害怕。


    「空口。」


    擦身而過的那個人開口叫我。完全沉浸在個人世界裏的我一時沒辦法反應過來。對方像是在配合我遲鈍的反應,等著我開口迴答。


    「是雛浦啊。」


    雛浦獨自站著,剛才在她身邊的男孩已經不見了。


    「咦?大河內呢?難得看到你們兩個湊在一起。」


    「剛好在路上遇到,就一起吃個東西聊聊---對了,剛才那個男孩是誰?」


    「啊啊,是我男朋友。」


    果然沒錯。


    「是我們學校的嗎?」


    「嗯。他是一班的。」


    「可以問他叫什麽名字嗎?」


    「我男朋友可不是通緝犯喲。」


    「告訴我他叫什麽嘛。」


    間隔。


    像仙女座星雲那麽美麗、那麽廣大的間隔。


    「我忘了。」


    露出微笑的雛浦看起來有一點害羞。平常的她總是那麽爽朗,沒想到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麵。


    「我先走了,社團活動見。」


    「等、等一下。」


    雛浦揮揮手,準備離開。我叫住她。雛浦露出了些許吃驚的表情。


    有一件事我無論如何都得問她。


    「請你告訴我有關沙幸學姊的事。」


    雛浦正打算走過去的那個方向的紅綠燈已經亮起紅燈,一輛大卡車駛了過去。車聲的幹擾或許讓雛浦聽不見我的聲音吧。她一句話都沒說,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露出有些悲傷的表情說道:


    「學姊是個很棒的人。」


    「很棒的人?」


    「她總是為大家著想、照顧一切,很有社長的氣勢。大家都很依賴沙幸學姊,學姊也很信任我們。她有時候會少根筋,是個很有趣的女孩。隻要有沙幸學姊在,周圍的氣氛就會很不可思議地明朗起來。三愈學姊雖然也會讓氣氛變得輕鬆自在,不過沙幸學姊會讓氣氛變得明朗、讓大家感到安心,跟三愈學姊那種像森巴舞的明亮節奏不一樣。」


    「沙幸學姊是不是在跟一之瀨學長交往?」


    「你知道得不少嘛。」


    其實我一點都不想知道這個。


    「嗯,我覺得他們是很棒很理想的情侶,既是俊男美女,兩人的個性又都很好。」


    啊啊,要是沒講那些就好了。我越聽越覺得自己沒有半點接近一之瀨學長的機會。


    「可是,學姊生病了---一直到住院之前,她都還在排練。學姊去世之後,一之瀨學長也非常消沉。正因為他們的感情純粹而熱烈,所以後來的打擊也非常大。」


    說到這裏,雛浦露出了悲傷的表情陷入沉默,看樣子她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況,或者是在想像失去戀人的如果是自己,到底應該怎麽辦呢?


    「對了,三愈學姊說過,沙幸學姊的家好像就在這附近」


    學姊家就在這附近---


    雛浦揮揮手說再見。我也朝她揮揮手,帶著複雜的情緒站在原地。


    然後,我拿出手機,下定決心按下某個按鍵。


    「沙幸學姊家?知道啊,要幹嘛?」


    「我想知道沙幸學姊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拜托、可以告訴我她家在哪裏嗎?」


    我一邊講手機一邊低頭懇求。


    我打電話給三愈學姊。我真的很想知道一之瀨學長曾經愛過的沙幸學姊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坐立難安。


    三愈學姊沒有再多問什麽,直接把住址告訴我。真的離這裏很近。不過就算現在過去,到那裏之後大概也天黑了吧。可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如果就這樣迴家,晚上恐怕也睡不好覺,所以我一定要去。


    學姊把住址和電話都給了我。我慎重地向三愈學姊道謝,然後撥了剛剛抄下來的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幾聲之後,有人接起,話筒另一端


    傳來了中年女性的聲音,大概是學姊的媽媽吧。


    「這裏是澀穀家。」


    三愈學姊有告訴我沙幸學姊姓澀穀,看樣子這個電話號碼沒錯。


    「您好,我是沙幸學姊的學妹,我叫空口。」


    對方沒有迴話,她正在等這個突然打電話來的學妹繼續說下去。


    「那個,如果不麻煩的話,我現在可以去拜訪府上嗎?」


    「可以啊。」


    聽到我這種突兀的請求,對方溫柔地迴答。雖是在講手機,我還是一邊道謝一邊鞠躬。


    按掉電話,我另外撥了一通電話迴家,跟媽媽說我會晚一點迴去。老媽在電話裏大叫「我家女兒變壞了」,我隨即按掉電話。隻要先打電話報備,就算晚歸,也不至於被警察列成失蹤人口。


    我按照三愈學姊的說明找路,沒多久就看到了掛著「澀穀」名牌的住家。這是一條遠離熱鬧市中心的寂寞街道。在古老的木造二層樓公寓一樓角落的門旁,掛著我正在找的那個名牌。


    放在戶外的洗衣機後麵的那扇窗戶透出燈光,屋裏應該有人。我想按門鈐,可是卻遍尋不著,隻好輕輕敲門。總覺得如果敲得太用力,那扇半腐朽的木門就會被敲壞。屋裏有人應了一聲,接著門立刻就打開了。


    一個五官柔和的女性出現在我麵前,身後透出柔和的橘色燈光。她的年紀比我媽媽大了許多,一半頭發已經變白,臉上有深深的縐紋。可是,它的眼睛既深邃又溫柔。


    她請我進去,屋裏飄著咖哩的香味。


    「已經很久沒有沙幸的朋友過來了,大概有半年了,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她寂寞地說著。一條細長的走廊從狹窄的玄關延伸到廚房,最裏麵有兩個房間。我乖乖地跟著她定進左邊的房間。


    楊榻米上放了一張小桌子和三個扁塌磨損的座墊。我在其中一個墊子上坐下。沙幸的媽媽端著茶和仙貝走進來。我小聲地道謝。我在電話裏雖然能一邊道謝一邊鞠躬,可是當她媽媽站在我眼前時,我隻能像在自言自語似地道謝。這樣的自己真是丟臉。


    「我是一年級的空口,剛剛加入話劇社,這次要演的是沙幸學姊寫的劇本,而且我要演的角色原本應該是由沙幸學姊擔任演出的,所以、啊、該怎麽說呢。」


    「所以你來見沙幸嗎?」


    沙幸的媽媽看著我的眼睛說道。她眼睛的顏色深得令人吃驚。她掏出一根煙,把煙點燃。


    「是的。」


    「是沙幸的劇本啊,真想看看。」


    「您沒有看過這個劇本嗎?」


    「那孩子不肯讓我看,說覺得不好意思。」


    「我覺得那是一個很棒的劇本,雖然我不曉得高中生是不是能看得懂。」


    「你不也是高中生嗎?」


    「嗯,不過,我覺得那個劇本的內容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


    她吐了一口煙,白色的煙霧從桌上擴散到整個房間。過了好一會兒,我說了一聲「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


    「因為我批評了沙幸學姊的劇本---」


    「你不是說那個劇本很棒嗎?」


    「可是我也說過裏麵的內容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話,不就是藝術嗎?像孟克跟畢卡索他們的名畫,不也都會讓人一頭霧水嗎?」


    她露出微笑。


    「---抱歉。」


    「你要不要去上個香?佛壇在隔壁房間裏。」


    她帶我到隔壁房間,房間裏放了許多小小的衣櫥和收納櫃,房間角落有一個全新的佛壇,這個佛壇也很小,這個家裏的東西似乎都很迷你。


    打開佛壇的門,裏麵放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年輕女孩,一張是穿著西裝的男性。少女的長相跟我非常相似。


    沙幸學姊的爸爸也過世了啊。會這麽想是很自然的吧。我沒辦法開口問說「你女兒跟丈夫誰先過世?」


    「你來得剛好。」


    我閉著眼睛,伸手合十。沙幸學姊的媽媽站在我背後說道。線香的煙像一條細線嫋嫋升起,散發出獨特的香味。


    「我正打算下禮拜搬家。」


    「這樣啊。」


    「我一個人住在這裏太大了。這裏雖然充滿了迴憶,可是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我覺得很難過。雖然我不了解沙幸學姊,也不知道她家的事情,可是沙幸媽媽的話聽起來實在太悲傷了。


    「沙幸學姊生什麽病?」


    「惡性淋巴癌。」


    雖然聽到病名,不過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什麽。隻是,聽到「惡性」這兩個字,就覺得不是什麽好事。


    「那孩子一開始隻是嚷著肚子痛,後來扁桃腺也腫了起來。話劇社成員如果沒辦法說話就糟了,所以她去醫院檢查,結果醫生說是癌症。」


    癌症。


    「第一次住院是國中時候,上了高中以後又再發病---啊,你應該不是來聽這個的吧。」


    「抱歉。」


    我莫名其妙地道了歉。總覺得如果不這麽做,我就無法繼續待在這裏。沙幸的媽媽露出微笑。為什麽她會露出那種微笑呢,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跟沙幸長得很像。」


    小小的房間裏響起了這句話。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仍舊呈現出那種仿佛會把人吸進去、深不見底的色彩。


    「所以我才會被選來代替沙幸學姊,其實我根本不會演戲。」


    「可是,你不是話劇社的嗎?」


    「那是湊巧加入的。」


    然後,我把一切都告訴了沙幸的媽媽。在沙幸學姊的牌位前,我把自己被拉進話劇社的事情說了出來,在話劇社裏,我知道了沙幸學姊這個人、知道自己是替代品,所以才想來了解有關正牌沙幸學姊的事。除了惡魔的契約和一之瀨學長的事之外,我把其他部分都說了出來。沙幸學姊的媽媽一直默默地聽著。


    說完之後,我們迴到有小桌子的房間。


    「方便的話,要不要留下來吃晚餐?」


    我坐在剛剛的座墊上,沙幸的媽媽開口問道。


    「好。」


    雖然有點猶豫,不過我還是答應了。我打電話迴家說今天不會迴去吃晚飯,幸好這次接電話的是夏樹。


    「咦?你是要去跟男朋友約會嗎?」


    「不是。」


    「那是跟女朋友約會羅?」


    「比較接近這種說法。」


    「---姊,算我拜托你,不要走上那條路啊---」


    「我要掛電話了。」


    「啊,對了,我把鏡子上的照片移到電視上麵去了。看電視的時候就會順便看到過去的自己---」


    沒等夏樹講完,我就把電話掛掉了。我幾乎不看電視,所以也不會看到照片。


    晚餐吃咖哩。比起平常在家裏吃的口味辣多了,所以我拚命喝水。失去家人的沙幸媽媽完全沒碰自己眼前的咖哩,隻是一直望著那樣的我。


    「要不要說說你自己的事?」


    沙幸的媽媽說道。於是我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的事情說了出來。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我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無聊的人生,我覺得那些內容很難聽懂,可是沙幸的媽媽卻一直聽我說話。


    不管是聊什麽,我都不擅長跟別人交談,所以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那麽久的話。可是今天不一樣,沙幸的媽媽是個很好的聽眾,讓我有種自己正在講有趣話題的錯覺。後來迴頭想想,我說了許多無聊透頂的話。


    聊完之後,已經是晚上八點左右了。


    「那個---」


    差不


    多該告辭了。結果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來這裏幹嘛。


    「一之瀨還在嗎?」


    沙幸學姊的媽媽一邊收拾餐具,一邊問道。我隻迴答說:「在。」


    「他過得好嗎?」


    「嗯,他追隨沙幸學姊的腳步,成為我們的社長。」


    「這樣啊,你可以幫我向他道歉嗎?」


    「為什麽?」


    「因為我對他說了很殘忍的話。」


    把桌子整理幹淨之後,她開始用抹布擦拭四角型的桌麵。老舊的木製桌麵像是很高興似地反射日光燈的光線。


    「沙幸葬禮的時候,那孩子也有來。我先生死後沒多久,女兒又跟著去世,這件事讓我產生動搖,不,應該說我完全被打敗了。」


    她把收在桌子下麵的煙灰缸拿出來,開始抽煙。動作看起來非常平靜。


    「那孩子好像在跟沙幸交往,你知道嗎?」


    我點點頭。


    「所以我對他說,希望他不要忘了沙幸。」


    「那是很殘酷的事嗎?」


    「不管是對他或者對沙幸來說,那都是一句很殘酷的話。真的很糟。」


    「為什麽?」


    「你相信有靈魂的存在嗎?」


    我不知該如何迴答。突然被問到這種問題,我的腦袋一時轉不過來。既然這世界上有惡魔,那麽就算有靈魂也不奇怪吧。沙幸的媽媽看著我困惑的臉,露出笑容繼續說道:


    「啊啊,我並不是因為失去家人而去參加了什麽奇怪的宗教團體,我隻是相信這世上有『靈魂』的存在而已。不過,我說的不是沒有腳的透明鬼魂,該怎麽說才好呢,應該說我相信靈魂會棲息在人類的心裏。」


    「棲息在人類的心裏?」


    「嗯,我覺得,對亡者的思念和記憶就是所謂的『靈魂』,所以就算人已經死去,但他的靈魂仍舊會留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存在於其他人的心裏。可是,那種記憶如果會讓別人痛苦的話,那就是惡靈了。」


    惡靈,好恐怖的詞匯。沙幸的媽媽繼續平穩地說道:


    「一之瀨那孩子很認真,常常來掃墓,每個禮拜也都會來幫沙幸上香---剛開始我很高興,可是後來開始在想:繼續讓沙幸綁住他真的好嗎?當初就算我什麽都不說,他也一定不會忘了沙幸。可是,因為我說了那些奇怪的話,所以他會很在意。」


    「在意---?」


    「一之瀨是個溫柔的孩子,非常在意我的心情。為了告訴我他不會忘了沙幸,所以很努力地做這些事,他做這些事是為了安慰我。可是,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所以後來不再讓他踏進我們家一步。因為事情太過突然,所以他也嚇了一跳。但如果我不這麽做的話,他就會一直掛慮著沙幸跟我。」


    「原來發生過這種事啊。」


    「我當然希望他不要忘了沙幸,可是,那並不是要他一輩子背負著有關沙幸的事情,那樣的話誰都得不到幸福。沙幸如果變成讓一之瀨痛苦的惡靈,就沒有辦法瞑目了不是嗎?」


    原來一之賴學長做過那些事情。


    總覺得似乎偷看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一之瀨學長。


    「請問沙幸學姊是怎樣的一個人?」


    香煙的煙霧在空中飄舞,整個房間彌漫著白色煙霧,自己好像被帶進一個幻想世界。沙幸學姊的靈魂或許正在某個地方聽我們說話吧。


    「這麽說自己的女兒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她真的是個好女兒。她是個乖巧的孩子,腦筋也很好。雖然很愛擔心別人,不過有時候好像少了一根筋---總之她是個溫柔的孩子,可以讓周圍的氣氛明朗起來。」


    「寫這個劇本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看著那個劇本,實在無法感受到沙幸學姊這種形象。劇本的內容對這個世界抱著悲觀看法,還是說我的理解有錯呢?沙幸學姊的媽媽沒有迴答我的問題,逕自把煙按熄。


    「讓我看看那個劇本好嗎?」


    我從書包裏拿出卷得皺巴巴的劇本。沙幸學姊的媽媽接過劇本,默默地開始閱讀。我一邊看著她,一邊在想眼前這個女性為什麽會這麽堅強。


    丈夫去世,女兒去世,可是她卻完全沒有表現出軟弱的樣子。如果遇到同樣的情況,我會怎麽樣呢?或許我會從夜晚哭泣到天亮,沒有辦法再次站起、然後就這樣追隨他們而去。


    一定是她所說的「靈魂」在支持著她吧。她心裏對亡者的思念和記憶,成為她的動力來源。


    她大概花了二十分鍾把劇本看完。好幾次翻迴前麵,仔細讀著同一個段落。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樣的她。看完劇本之後,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露出滿足的表情把劇本還給我。


    「謝謝,真高興能夠看到這個劇本。我們剛剛說到哪裏了?」


    「寫這個劇本的沙幸學姊感覺起來怎樣?」


    「啊啊,她跟平常一樣。知道自己再次發病之後,她說要寫這個劇本。她還是像平常一樣開朗,不管麵對我或一之瀨,總是笑容滿麵---真的、都跟平常一樣---」


    她停了下來,然後開始流淚。


    「我真是個沒用的媽媽---那孩子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明明那麽掛慮她,可是卻沒有看出她在故做堅強---」


    從臉頰滑過的淚水滴落到榻榻米上,滲了進去。我不能再讓任何人流淚了。


    「我覺得您很偉大。」


    我說著,心裏一驚。


    ——你在說什麽啊?


    可是,我還是開口了。在這個母視麵前,我沒有辦法阻止自己說話。


    「這個劇本的內容的確很悲觀,可是,該怎麽說呢,我覺得它也傳達了活著的重要性。」


    ——空口真帆,你沒有能力做到,放棄吧,人的本質是不會改變的。


    這是惡魔所說的話嗎?不,這是我自己說的話,那個懦弱的我正在大叫。


    ——你什麽都做不好,為什麽不快點發現這一點呢?


    可是,我繼續說下去。無論如何我都要把某些話告訴沙幸學姊的媽媽。過去的那個我終於沉默下來。


    「『活著,跟一點一點死去是一樣的。我們從生下來的那一瞬間,就不斷地走向死亡,既然如此,為什麽要這麽害怕死亡?即使身體逐漸走向死亡,我也不想逃避活著這件事。』這是沙幸學姊那個角色的台詞,也是我的台詞。我覺得,正因為學姊很想活下去,所以才會寫出這種台詞。寫出這種台詞的學姊一定很想活下去,學姊之所以會這麽想,都是因為伯母的關係。因為伯母全心全意愛著沙幸學姊,所以學姊才想要活下去。我覺得伯母很偉大。」


    沙幸學姊勇於麵對自己的命運,不斷跟可怕的病魔奮戰,不像我隻會畏畏縮縮地逃避。


    沙幸學姊的媽媽什麽都沒說,隻是看著窗戶,邊哭邊抽著煙。我站了起來。


    「四月第一個星期天,我們會在縣民會館演這出戲,從十點開始表演,請您過來觀賞。謝謝您的咖哩。」


    我向她鞠躬,走出屋子。


    天空歪斜,星星滲著水光。


    不知為何我也哭了起來。


    第六幕拳打腳踢最終決戰


    生平第一次去買流行雜誌。


    生平第一次一個人去買衣服。


    生平第一次去需要事先預約的美容院。


    生平第一次有了喜歡的人。


    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產生自信。


    生平第一次想為他人做些什麽。


    生平第一次自己采取行動。


    所以,我絕對不要逃避這生平第一次的戀愛。


    見過澀穀沙幸的母親之後,第二天,我去了一趟大型店麵林


    立的街上。我在書店裏買了伊丹書店買不到的書,在隻賣衣服的店裏買了新衣服,下午硬是預約了美容院,去把頭發剪掉。


    如果繼續用這個模樣跟一之瀨學長見麵,隻會讓一之瀨學長想起悲傷的過去而已。我不能那麽做。


    而且,我不是沙幸學姊的替代品,我是空口真帆。我要以真正的空口真帆身分麵對一之瀨學長。


    和惡魔解除契約。我已經有了那樣的覺悟。可是,如果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學長也許就不會跟我在一起了,我也可能被踢出話劇社。所以,在這最後的一刻,起碼要跟他單獨相處。


    把所有事情搞定之後已經是傍晚了,真的很累,比施展任何魔法都還要耗費體力,疲勞侵襲全身,我在迴家的路上順便去了一趟伊丹書店。就像平常一樣,老板一個人在看店。


    「您好。」


    像是要融化似的夕陽照進店內,我走了進去。老板瞄了我一眼。


    「好久不見,你的發型又變了啊?」


    「您注意到了啊?之前完全都沒發現呢。」


    說著,我笑了起來。老板也跟著露出笑容。


    「我已經變了。」


    「不管是誰,每天都會有一點變化的。」


    「不是的,我的改變很大,像是發型、服裝、長相之類的都變了。」


    「你是說外表嗎?」


    「是的。」


    「你的確改變了,可是,改變的不隻是外表而已。你的外表的確有變化,可是比起來,內在的改變更多。」


    「內在的改變?」


    你變得很有活力。」


    我所改變的隻有外表而已---內在還是一樣,還是那個陰沉、晚熟、淺薄、什麽都做不好的高中女生---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有一點點成長。


    「你已經不需要繼續跟我借黑魔法的書了吧。」


    「不,我今天是最後一次來借書。」


    惡魔仍舊不見蹤影。想要解除契約的話,非把他叫出來不可,所以我必須再來借那本書。我拿著那本以前借過的、深綠書皮的魔法書,向老板道謝。


    「我也該進一些年輕人看的雜誌了。」


    「嗬嗬,這裏可是舊書店喲。不過這樣也不錯,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再來借書了。」


    「偶爾也用買的吧?我們這兒畢竟是書店,不是圖書館啊。」


    「什麽?聽不到耶。我先走了喲,謝謝伯伯。」


    我跑出書店,老板那張帶點困擾的笑容讓我印象深刻。


    迴家之後,我躲進房間跟手機奮戰。我花了一個小時思考該傳什麽樣的簡訊約一之瀨學長出來。寫好第一行時被叫下去吃飯,吃飽飯寫好第二行時,被叫下去洗澡,寫好第三行時,夏樹來問我英文的問題。結果在睡覺之前,我隻寫了四行而已。


    「我是話劇社的空口。明天有空嗎?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一起去看電影?」


    我花了五個小時寫出來的簡訊在五分鍾之後得到迴音。


    「好啊,幾點在哪裏集合?」


    那一晚,我高興得徹夜難眠。


    我住的地區沒有電影院。如果想看大螢幕電影的話,就必須換搭電車和公車。


    我跟一之瀨學長約在車站見麵,這是可以換乘最多種交通工具的車站,那裏也有公車和路麵電車,從那個車站到電影院隻要二十分鍾左右。


    集合時間是早上十點,現在時間是九點半。我已經站在集合地點的雕像前麵了。我不斷環視周圍,等他出現。


    緊張,我覺得很緊張,一直想轉身逃走。雙腳微微發抖,掌心不斷冒汗。因為我的狀況太過詭異,路過的行人說不定都會覺得我很奇怪。我已經失去了平常心。


    一之瀨學長在約好的時間出現。他從遠處走過來的時候,我立刻發現了他,總覺得他周圍的空氣特別不一樣。


    隻有我們兩人而已。光是這一點就讓我雀躍不已。


    「早啊。」


    一之瀨學長露出平常的笑容說道。我的舌頭一時打結,用一般日本人無法理解的日語向他打招唿。


    「咦?三愈她們呢?我以為大家都會來。」


    超大打擊。


    「隻有跟我不行嗎?」


    我惶恐地問著。我偷偷下定了決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就要邊哭邊衝到馬路中間。或許是發現了我的自殺意圖吧,一之瀨學長微微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不過立刻恢複成原來溫柔的表情,對我搖搖頭。


    「我很高興。」


    我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隻要跟這個人在一起,臉上的肌肉就會不可思議地放鬆。


    「要看什麽?」


    「學長有什麽想看的電影嗎?」


    「咦?我以為你有想看的電影所以才約我出來。」


    總不能說,隻要是跟學長在一起,看什麽電影都好。我還沒有這種天大的膽量。不得已之下,我隻好說了一部電視上正在宣傳的有名恐怖電影。一之瀨學長很難得地露出了為難的表情。


    「恐怖片啊---」


    「嗯,聽說超恐怖的。」


    「超---恐怖啊---」


    我所看的電影有九成都是恐怖片,剩下的一成是神秘驚悚片,所以腦海裏出現的都是有著可怕名稱的影片名。


    「你喜歡恐怖片嗎?」


    「嗯,喜歡到想自己拍一部。」


    「真的?」


    我點點頭。


    「那我們就去看恐怖片吧。」


    學長似乎一點也不起勁。


    「學長,難道說你不敢看恐怖片嗎?」


    「有一點,不過今天難得是你約我出來,不管看什麽電影我都奉陪。」


    說著,學長的表情又恢複成原來的樣子。我有點擔心,不過看到一之瀨學長開始向前走,我也跟著他往前。到了公車站牌,學長的表情已經完全恢複成原來的模樣了。


    公車裏很擠。我跟一之瀨學長靠得很近,身體幾乎快要相碰,就這樣搖搖晃晃地搭了十五分鍾的車。在車上,學長說他正在煩惱畢業後該上大學還是該去加入劇團。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學長私人的煩惱,心裏雖然有點驚訝,不過學長願意跟我說知心話,讓我覺得很開心。


    從公車站牌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一棟巨大的建築物,這是一座有電影院、保齡球館、電玩中心的複合式建築。市中心果然就是不一樣。


    因為還在放春假,所以到處可以看到學生情侶,每一對都甜甜蜜蜜地牽著手。至於我跟一之瀨學長,不要說牽手了,我們走路時中間還隔了一點距離,連肩膀都沒碰到。不過,在旁人眼裏看起來,我們應該還像是一對情侶吧。想到這裏,我的心跳和走路速度都開始加快。即使隻有一點點也好,我想更靠近他一點。


    不知是不是該說時間算得恰到好處,我們到達的時候,電影也剛好要開始。雖然沒有時間好好聊天,不過也不必為了可怕的沉默而發抖。我們急急忙忙走進電影院。這部電影很受歡迎,因此幾乎沒有什麽空位了,幸好還能找到兩個並排的位子。


    電影院內暗了下來,開始播放其他電影的預告片。


    不行,好像做夢一樣。對於跟一之瀨學長一起看電影這件事,我完全沒有真實感。電影結束時,坐在我隔壁的一之瀨學長會不會消失無蹤呢?現在在我旁邊的,會不會隻是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而已?


    我偷偷瞄了隔壁一眼,藉著螢幕光線偷看那張微微浮現的臉部輪廓。


    這是現實,我的確跟一之瀨拓馬在電影院裏麵。


    沙幸學姊也會像這樣跟一之瀨學長約會嗎---?


    不行不行!就算想這種事


    也沒用。現在我跟一之瀨學長在一起,不能去想沙幸學姊的事。


    電影開始放映,我很介意隔壁的動靜,所以幾乎沒有在看螢幕。因為學長不喜歡恐怖片,所以我一直在擔心他會不會覺得無聊?會不會感到討厭?不過他似乎看得很高興。就算是這部電影的導演,大概也不會像我這麽在意這部電影的評價吧。


    螢幕上開始打出演員表,觀眾們也開始離席。我通常習慣待到場內燈亮之後再離開,所以就一邊等一邊看著螢幕。一之瀨學長或許跟我是同一種人吧,他也坐著不動。等演員表跑完,螢幕前降下布幕,我們才互看對方一眼。


    「超恐怖的。」


    這是學長的第一句話。可愛的發言讓我噗哧一笑。


    「咦?你覺得不恐怖嗎?」


    「嗯,還好。」


    雖然我幾乎沒有在看電影內容,不過我覺得那好像不是很恐怖的作品。


    「空口,你真是看恐怖片的高手啊。」


    「看恐怖片也分高手或肉腳嗎?」


    「是啊,這是天生的差別耶。」


    「隻要多看一點恐怖片就會習慣了。」


    「這樣啊,那我們有機會再來看吧。」


    好高興,由於太過高興,所以沒辦法迴話。經過了愚蠢而漫長的停頓之後,我才用非常不自然的聲音大聲迴答:「好!」


    一之瀨學長露出笑容,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這一瞬間,我幸福到覺得即使地球就這樣滅亡也無所謂。


    我們去吃大阪燒,然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玩了一局撞球。由於太過興奮,所以我不記得放在大阪燒最上麵的食材是什麽、那時我們到底說了什麽話、撞球到底是什麽樣的遊戲。我隻牢牢記得自己的感覺。


    很愉快,很高興。總之是很棒的感覺。不管是幾個鍾頭、幾天、幾年都好,我想就這樣一直跟一之瀨學長在一起。


    鳥兒們在傍晚的天空振翅飛翔,想要迴到自己的窩。時間真的過得好快。我想告訴學長說今天一整天都覺得很幸福,可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才好。真是恨死自己腦袋裏的貧乏字匯。


    「今天真的很謝謝學長,該怎麽說呢、那個、我覺得很開心。」


    學長聽我結結巴巴地道謝,然後說:


    「那麽,最後我帶你去一個很漂亮的地方吧。」


    「最後」這個詞悲傷地迴蕩在空中。


    他帶我去海邊。


    那條順著海邊延伸的道路在他以前就讀的國中附近。從那裏可以看到反射著夕陽、像有無數寶石漂浮其上的太平洋。


    「我以前念的國中就在這附近,以前常常在這裏遊泳。」


    他一邊保持身體的平衡,一邊走在略高的堤防上麵。


    「好想看---」


    「咦?什麽?」


    一之瀨學長迴頭問道。夕陽的光線照著他天真的表情。


    「好想看看那個時候的學長。」


    一之瀨學長張開雙手,保持平衡,他似乎有點站不穩。


    「危險!」


    我跑到學長旁邊,總覺得再這樣下去他就要掉進海裏了。


    可是,等我跑過來之後,學長若無其事地輕鬆跳下堤防,臉上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請不要讓我擔心好嗎!」


    「你會擔心我嗎?」


    「咦?不是、那個---有一點啦---」


    我整張臉紅了起來,低頭看著地麵。


    「我跟你開玩笑的,抱歉抱歉。」


    一之瀨學長露出爽朗的笑容。


    漫長平緩的下坡出現在眼前,坡道盡頭就是車站。我要在那個車站搭電車迴家。約會快要結束了。從海邊吹來的風有點冰冷,跟白天比起來,溫度下降了不少。


    走在坡道上,我的情緒也跟著一點一點低落。寂寞在心裏騷動,很想當場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不動。


    「一起努力讓公演順利成功吧。」


    他說著。學長是真的很喜歡演戲。我也很希望這次的表演能夠成功。這是我第一次上台,而且是我第一次跟一之瀨學長共同演出。我一定要讓它變成美好的迴憶。沙幸學姊的媽媽也會來看表演,那場戲同時也是沙幸學姊的遺言。


    澀穀沙幸---不願想起這個名字。至少今天不要想起。可是,已經太遲了。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出現在心裏,如果現在不問,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學長---」


    我叫住走在前麵的一之瀨學長。他迴過頭,夕陽照在他的臉上,那張臉看起來跟以前完全不同,我的心越來越痛。


    「學長喜歡沙幸學姊嗎?」


    這是一個跟剛才話題完全沒有關係的問題。一之瀨學長什麽都沒說,繼續朝車站走著。


    他果然不迴答啊。我低著頭走在他後麵。等走到這條坡道的盡頭,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喜歡沙幸。」


    火紅的夕陽。


    發光的水麵。


    學長寬廣的背。


    他的聲音宣告著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的感情像是脫了栓似的,開始騷動。


    我果然還是贏不了沙幸學姊。


    悲傷和寂寞從心底開始擴散,後侮和覺得自己不中用的情緒開始熊熊燃燒。


    「這也難怪,因為沙幸學姊是個很棒的人嘛---」


    要是沒問就好了,我開始啜泣。


    可是,學長開口說道:


    「但是,沙幸已經不在了。我很清楚這一點。我不能因為她而一直停留在原地。要是她知道的話一定也會這麽說,停留在原地的家夥太惹人厭了。」


    褪色的天空。


    滿溢的情緒。


    在遠處嗚叫的海鳥。


    迴頭的他、驚訝的他、困惑的他、苦笑的他,以及,比任何人都溫柔的他。


    笑容。


    一邊哭,一邊微笑的我。


    一切都牽纏在一起,亂七八糟,溫暖、莫名其妙,但是很美。


    「沙幸學姊的媽媽說要向學長道歉。」


    「你去找沙幸的媽媽?」


    「嗯,因為我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寫出這種劇本,所以去了一趟沙幸學姊的家。她媽媽叫我代她向你道歉。」


    「讓沙幸的媽媽這麽擔心我,該道歉的是我才對。沙幸一定不希望發生這種情況吧。」


    「沙幸學姊真的是一個很棒的人。」


    一之瀨學長沒有說什麽。他到現在還是喜歡沙幸學姊,喜歡到無法自拔,即使想忘也忘不了。那是比地球自轉還要確定的事實。


    「我長得像沙幸學姊嗎?」


    我豁出去問道。學長看著我,他眼裏究竟映出誰的身影?


    他是在看澀穀沙幸嗎?


    他是在看長得像澀穀沙幸的學妹嗎?


    或者他是在看空口真帆?


    「很像。」


    因為很像,所以才跟我在一起嗎?


    「你們的眼睛、鼻子、嘴唇都很像。可是,最像的是---」


    我看見電車從遠處開過來,我得搭上那班電車。一之瀨學長靜靜地靠近焦慮的我。


    「你們都喜歡恐怖片,而且個性都很溫柔。」


    真正最溫柔的人是誰呢?


    是一之瀨學長嗎?


    是沙幸學姊嗎?


    是沙幸學姊的媽媽嗎?


    大家都一樣溫柔,那是每個人都有的特質,所以我才會哭成這樣,因為大家都太溫柔了。


    我朝他揮揮手,坐上電車,喘了口氣。淚水雖然止住,但是卻突然覺得好寂寞,這是第一次產生這種感覺。


    然後,我確


    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喜歡上一之瀨學長,喜歡到不可自拔。


    我下定最後的決心。把魔法陣放在麵前,我想起這段時間以來的事情。惡魔將我改變之後的那些日子、參加話劇社之後的點點滴滴、知道沙幸學姊這個人之後所下的決心,然後,是跟一之瀨學長的約會。或許那不能算一般的約會,隻能說是一起出來玩而已,可是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一切的一切瞬間閃過我的腦海。


    家人們都已經就寢。我下定決心,做好準備。


    我要靠自己的力量麵對一之瀨學長,不能藉助惡魔的力量。


    我在爸爸的書房裏吟唱咒文。像是在迴應迴蕩在空中的聲音似地,空間產生扭曲。四周響起令人不舒服的金屬嘎吱聲,就像是空間被撕裂一樣。我正在想差不多該出現微弱的青色火焰了,結果那團火光瞬間變成猛烈的火焰,把我團團圍住。


    等、等一下,這樣很恐怖耶。


    我嚇了一跳,一屁股坐下,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麽有魄力的登場形式,我嚇到站不起來。不過,我隻是被那種氣勢嚇到而已。


    惡魔從熊熊燃燒的業火當中出現,總覺得他似乎比以前大了一些。他朝我伸出銳利的爪子,用炯炯目光睨著我。


    真的、很恐怖。


    「好、好久不見了。」


    我勉強站起來打招唿,不過惡魔似乎完全沒有理會我的問候,微微張開那張兇暴的嘴。以前他嘴裏什麽都沒有,可是現在卻長出銳利的尖牙。


    惡魔什麽都沒說。


    「hello,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像是在跟外國人說話似的,我用片段的日文單字跟惡魔溝通。我非常著急。


    然後惡魔才終於用彷佛響自地底的低沉聲音說道:


    「我知道你為什麽再度召喚我,空口。」


    他看起來果然很生氣。


    「你違反了契約!」


    惡魔咆哮似的叫聲讓我又嚇到幾乎腿軟,我用盡力氣站穩,絕對不能在這裏打退堂鼓。


    我做了幾個深唿吸。


    惡魔默默地等我開口。可是,那個巨大的身體向前傾,像是隨時要撲上來襲擊我,從鼻孔裏唿出的氣息也發出威嚇似的聲音。


    我冷汗直流,身體因緊張而僵硬。


    很難向惡魔開口,可是,這些話非說不可。


    仔細想想,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說出這一句話。


    「沒錯。」


    我又吸了一口氣。


    「我戀愛了。」


    我越說越小聲。即使如此,我的視線仍舊沒有從惡魔身上移開。


    「所以你打算怎麽辦?」


    「我希望能跟你解除契約,恢複原來的模樣。」


    惡魔睜大了眼睛,有著兇狠尖牙的嘴巴張得更大。


    「開什麽玩笑!你以為要解除契約有這麽簡單嗎?」


    我縮起頭,肩膀也跟著縮了起來。惡魔比我想像的還要生氣。四周的青色火焰熊熊燃燒,一點一點吞噬房間。我很擔心會不會引起火災,不過那些火焰似乎沒有移轉到其他物品上麵,而且,就算那些火焰靠近我,我也不覺得熱。


    「那我該怎麽做才好?」


    我惶恐地問道,覺得自己已經快要哭出來了。惡魔看著我,微微眯起眼睛。


    「違約就必須付出代價,我就讓你選吧。到底想要哪一個?你可以自己選擇。」


    「違約的代價?」


    果然沒有那麽容易反悔解約!我很幹脆地放棄了心中微小的樂觀想法。


    「沒錯,我們惡魔是靠著吃人類內髒來增加自己的魔力。」


    難、難道---


    哪有這麽野蠻的!


    「代價就是你的兩個眼珠,還有一個肺、一個腎髒,大概就這樣吧。」


    果然!


    眼珠、肺、和腎髒!


    「這、這些東西---」


    怎麽可能給你?惡魔很愉快地望著畏怯的我。


    胸口像被人緊緊揪住,恐懼讓我的膝蓋不斷發抖,身體從四肢末端開始變得冰冷。


    自己的內髒被挖出來。光是想像那個場麵,我就嚇到快要昏倒了。


    「如果不喜歡這樣,沒辦法,我隻好告訴你另外一個作法。」


    這樣啊,原來還有另一個選項。


    「好!隻要不是挖內髒都好!」


    如果不是挖內髒的話,那是什麽?既然對方是惡魔,說不定會想要詛咒錄影帶或那些來曆可疑的書籍。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我從網路上買來的,都是我不想放手的東西,不過跟內髒比起來的話算是便宜多了。


    「這是我個人的推薦啦,如果要用法術的話,巫毒教實際使用的那種超強力咒殺術,成功率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七,連狄克東鄉(注1)都會嚇一跳---」


    「我要的是男人的命。」


    咦?


    什麽?


    「我要你喜歡的那個男人的性命,用來當做違約的代價。」


    我一時沒有辦法反應過來。


    正確說來,應該說我雖然聽得懂那些發音,但是卻花了好一段時間才了解那句話的意思。


    我在腦海裏反芻惡魔的話。


    我喜歡的那個男人。


    注1解釋齊騰隆夫的漫書《golgo13》裏的主角,是非常有名的殺手。


    用他的性命當做代價?


    「用性命當做代價?」


    「就是說我要取走他的性命。」


    「那個男人是指---」


    「你喜歡的人是一之瀨沒錯吧。」


    「也就是說---」


    我停住唿吸,舌頭好乾,沒辦法好好說話。


    「你要殺了一之瀨學長?」


    「沒錯。」


    殺害?


    要殺害一之瀨學長?


    「咦、等、等一下,這到底是---」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我要殺了那個叫一之瀨的男人,把他的內髒挖出來吃掉。這樣的話,你喜歡的人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你也不用害怕會違反契約了,這不是一石二鳥之計嗎?」


    殺掉、把內髒挖出來?殺掉一之瀨學長?


    這些句子在我腦海裏一再反覆,我的身體也抖得越來越厲害。總覺得整個身體像是從體內瞬間凍結,我的心髒緊縮,身體變得冰冷,可是,汗水卻不斷從身體流出。


    「等、等一下!這件事跟一之瀨學長沒有關係啊!」


    嘴唇顫抖,無法好好說話。


    「他是誘惑你的男人,你之所以違反契約,他也有部分責任,所以我要殺了他。」


    「怎、怎麽可以這樣---」


    怎麽能讓這種事發生?


    啊、上次發生過體育館吊燈掉下來的意外。賞花的時候,我被人拉了一把,連同一之瀨學長從懸崖滾了下去。


    如果惡魔想要殺人的話,不管什麽時候都可以辦到吧。


    「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的內髒被挖出來的話,就隻能看著那個男人的內髒被挖。」


    「這、這種事---」


    我的視線無法聚焦。


    膝蓋、雙手都在發抖。


    腦海裏浮現一之瀨學長的臉孔,一張總是那麽溫柔的笑臉。


    我最喜歡的笑臉---


    違約的代價。


    眼珠。


    肺。


    腎髒。


    這樣就能拯救一之瀨學長嗎?


    如果是的話,那太便宜了。


    如果這樣他就能得救、就能繼續演戲,那麽我的身體不管變成什麽樣子都無所謂。


    我握緊顫抖的手,大聲叫喊:


    「不要傷害學長!」


    我自己怎麽樣都無所謂,想要就都拿去吧,我並不可惜自己這條命。我隻希望一之瀨學長能夠活著,我不想為他製造麻煩。


    聽了我的話,惡魔很高興地露出笑容,然後,四周的青色火焰燒得更烈,就像接下來有某種表演似的。


    「那麽,就以你的內髒做為代價吧!我不是醫生,所以你會痛到生不如死!」


    一隻青色的手從火焰中出現,確認了我臉頰的位置之後,長長的指甲舉到我眼前。他要挖我的眼睛了嗎?


    背部冷汗直流,銳利的爪子似乎可以輕易撕裂我的身體。


    啊啊,失去雙眼、沒有了肺、沒有了腎髒、被送進醫院之後,一之瀨學長會陪在我身邊嗎?解除契約之後,我的外表就不再像沙幸學姊,學長一定不會再跟我講話、不會對我產生興趣。


    爪子靠近我,我下意識地閉起眼睛。


    「睜開眼睛,不然我不好挖。用你那雙小眼睛好好地看著自己的眼珠被挖出來吧。尖叫吧、掙紮吧!在恐懼和劇痛中掙紮吧!」


    不對!


    我睜開眼睛。


    不管我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要一之瀨學長迴頭看我。如果一直畏縮的話,就跟從前的我沒有兩樣。我一定要改變。不是靠惡魔的力量,而是靠自己的力量。


    我瞪著惡魔的眼睛。


    我不會輸。


    我不再逃避了。


    「那是什麽眼神啊!為什麽你不害怕?為什麽你不會感到絕望?」


    「不管發生什麽事情我都要幫助學長!」


    「幫助他?如果你不違反契約的話,也不會落到今天這種下場。空口,你聽好,你是個沒用的人,是一個隻會散播不幸的家夥。不管外表再怎麽改變,人類的本質是無法改變的。不管你再怎麽掙紮都不會改變。來、讓自己更絕望一點吧。」


    人類的本質無法改變?不是的!


    「我以為隻要外表產生變化,自己就會跟著改變。」


    是的,我以為那樣就是改變。我一直覺得班上同學在背後說我壞話,把這種情況歸咎於自己的長相,憎恨著大家。其實我根本沒聽過他們說我壞話,一切隻是猜測而已。


    「你說得沒錯,也許改變的隻有我的外表而已,可是,托這樣的福,我遇到了大家。然後我才注意到,真正應該改變的,是我的心。」


    遇到話劇社的社員、遇到一之瀨學長,然後我終於發現了這一點,了解到自己以往所做的事有多麽愚蠢。我必須改變最重要的一個東西才行。


    「以前我隻會逃避,可是現在終於有麵對一切的勇氣了。我不想繼續逃避下去!不想繼續把別人跟自己當成笨蛋!就算是我也有能力幫助自己喜歡的人!」


    惡魔睜大了眼睛。


    「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小丫頭!沒有了眼睛跟內髒,能不能活下去還是個問題呢!你要麵對什麽?你要幫助誰?哭喊吧!對未來感到悲觀吧!你連外表都沒有改變!」


    「我已經改變了。」


    下一刻,右眼一陣劇痛。惡魔的爪子嵌進我的臉,在裏麵轉動,挖掘我的眼珠。


    我咬緊牙根,忍住那種痛苦。另一種液體代替眼淚流過臉頰。


    劇痛讓我幾乎要昏過去,可是,痛覺非常清楚,就像是要讓我好好品嚐疼痛的滋味。


    「嗬嗬嗬,怎麽樣?很痛吧?很難過吧?很想死吧?覺悟吧!這種絕望沒有那麽容易擺脫的。」


    惡魔用另一隻手插進我的左眼。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爪子插進眼球,似乎有什麽從眼眶流出來,好痛好痛好痛。


    「發出絕望的慘叫吧!讓我看看你屈服的模樣!」


    「快點---」


    「快點?要我快點原諒你嗎?如果你哭著道歉,求我殺了那個男的,我就放你一馬。」


    「還不快點把眼球挖出來?」


    「什麽?」


    惡魔停下動作。


    「想到你那隻思心的手在我身體裏麵,我就覺得想吐。不是還要挖肺跟腎髒嗎?快點做個了結吧!」


    我緊緊握住不斷冒汗的手,擠出最後的力氣大喊。


    真的很痛、很苦、很難過。


    可是,為了一之瀨學長,我可以忍得住。


    「混帳!」


    惡魔的兩隻手從我臉上抽離,液體四散飛濺,我的兩個眼球也被挖出來了。


    「接下來要挖肺還是腎髒呢?話先說在前麵,我會直接挖,你可能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正合我意。」


    我露出微笑。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那麽堅強---」


    惡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慮。這家夥為什麽一直想讓我感到恐懼?如果要內髒的話,直接挖出來不就好了嗎?


    那時,我聽到開門的聲音。


    「姊!很吵耶!」


    是夏樹的聲音。夏樹似乎注意到書房的異常狀況。


    糟糕,這樣的話會把夏樹卷進來的,說不定這個可怕的惡魔會連帶傷害夏樹。


    「夏樹!不要過來!」


    我盡力用最大的聲音喊著。


    這是我跟惡魔的對決,絕對不能把妹妹卷進來!


    「啊?你在說什麽?」


    夏樹用感到不可思議的聲音說道。我雖然看不見她,可是我想她一定又以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看著我。


    啊!對了!隻有我才能看見惡魔,所以夏樹才會那麽冷靜---


    不、等一下,就算夏樹看不見惡魔,也應該能看見眼眶不斷冒出不明液體的老姊吧?這樣的話,她應該會很慌張啊---


    夏樹,你真是一個無情的家夥啊。


    「姊,你是睡昏頭了嗎?張開眼睛說話啦!」


    「張開眼睛?」


    可是,我的眼睛被挖走了啊---


    腦袋一片混亂。之前的傷害已經讓我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我沒有辦法再負擔更多傷害了。我現在已經不曉得該怎麽辦才好了。


    這是惡魔設下的陷阱嗎?正在跟我說話的夏樹是假的嗎?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就算想睜開眼睛也辦不到。


    「姊,你真的在睡啊?」


    「喂,我的眼睛還在嗎?」


    我惶恐地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硬是把眼皮撐開。


    啊,眼珠還在。


    「姊,難道你已經病到末期了嗎?」


    我看見了令人一肚子火的笨蛋妹妹。


    看得見。雖然一肚子火,可是我看得見。


    我的眼珠沒有被挖走。原本感覺從臉頰流過的液體也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拚了命在腦海裏一一檢索能夠讓我掌握現況的資料。


    ——惡魔會說謊。


    我想起了伊丹書店老板所說的話。


    難道我被騙了嗎?


    「姊---看一下電視上的照片吧,想想要是變迴以前那個你的話,有多可怕啊。」


    夏樹教訓似地說道,那種像是在吟唱俳句似的語氣讓人聽了就有氣。


    可是,我還是乖乖聽了那個笨蛋妹妹的話。為了驗證我心裏的疑惑,我必須去確認那張照片。


    照片就放在電視上麵。那是戴著厚重眼鏡、滿頭亂發的我。


    電視螢幕像鏡子一樣映出整個房間,我看見了叉著雙手、一臉驚訝的夏樹,不知為何看起來似乎小了一點、一臉不懷好意的惡魔,以及茫然失措的我。


    咦?從電視螢幕裏映出的我,


    應該是經過惡魔改造後的超級美少女才對啊。可是,好奇怪,發型雖然不一樣,但是我總覺得電視螢幕裏映出來的我跟照片上的我長得一樣。


    這是怎麽迴事?


    ——惡魔不會做整型手術。


    書店老板的話再次從腦海中閃過。


    難、難道!


    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確的,那麽我就是上了惡魔的當。


    這麽說來---


    身體裏麵的血液逆流,沸騰的憤怒情緒從腹部蔓延到全身。


    ---不可原諒。


    「夏樹啊---」


    從心裏熊熊燃燒起來的咒怨之火讓憎恨的熱油為之沸騰,我喊了一聲夏樹的名字,盡量不讓那種情緒表現出來。我的眼睛露出黑暗色彩,說話的語氣裏有掩不住的殺意。


    「嗯?啊、是!我在!」


    微微露出的些許憎恨讓夏樹不寒而栗,看來她似乎感覺到了我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異常氣息。


    「我的外表改變的那一天,你的確說過我整個人的感覺都變得不一樣了對吧---」


    「是、是的,姊姊大人,我的確說過這種話。」


    「那麽你有說過這是因為我的外表產生巨大變化嗎?」


    「不,我沒有那麽說。因為以前一直駝背的姊姊大人突然能抬頭挺胸地走路,以前總是半閉著的眼睛突然變得炯炯有神,所以我才會說您整個人的感覺變得不一樣了。」


    「這樣啊。如果我的外表變成別人的樣子,你應該會更驚訝才對吧,班上同學跟導師也應該會有更不一樣的反應才對---」


    我慢慢把視線從夏樹身上移到惡魔那邊。剛才一直很囂張的惡魔看著其他地方,不願對上我的視線。


    我被騙了。


    跟他剛才說要挖我眼睛一樣,原來他是對我下了暗示、讓我產生錯覺嗎?


    其實我跟原來一模一樣,但是他讓我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變成了美少女。


    這是詐欺。


    「夏樹啊,姊姊剛才在看半夜的電視節目,他們在教觀眾做一些室內運動,姊姊看著看著就興奮了起來。」


    我沒有看向夏樹,而是繼續瞪著惡魔。


    「傑克說珍妮佛就是靠著這套運動減肥成功的,因為不必用任何運動器材,所以姊姊也想來試試看。等一下可能會很吵,不要擔心喲---嗬嗬嗬---」


    惡魔渾身僵硬。


    「啊、是,為了姊姊大人的美容跟健康,小妹我絕對不會有任何意見。」


    說著,夏樹走出書房,把門關上。


    「---神啊,希望您保佑這個人明天早上起床後能變成一個正常人---」


    走出房間之前,笨蛋妹妹丟下最後一句話。不過這次我放了她一馬,因為我有更加憎恨的敵人。


    妹妹離開後,書房恢複安靜,隻剩下我跟惡魔。


    「喂,惡魔先生啊。」


    我一點一點逼近惡魔。惡魔終於正眼看我,眼裏露出絕望的色彩。


    「騙人騙得很爽吧?」


    我一把抓住惡魔的脖子。惡魔的火焰不燙,這個火焰是假的,隻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什麽違反契約?我的外表一直都沒改變不是嗎?」


    「呃、這個---」


    「不必再找藉口了!」


    我把什麽都還沒說的惡魔一拳打飛,惡魔毫無抵抗能力地飛了出去,在地板上撞了好幾下,從嘴裏吐出像血一樣的液體。


    「等、等一下!」


    身體抽筋的惡魔稍稍爬起來。


    「吵死了!」


    我一腳踩住惡魔的背。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因為想要內髒所以才來騙我嗎?」


    我記得這家夥以前說過惡魔吃的是人類的內髒。可是,如果他真的想要內髒或身體的一部分,為什麽沒有真的把我的眼睛挖走?


    「我們惡魔不會吃人類的內髒。我們用來增加魔力的糧食是人類的感---感情,像是絕望或痛苦之類的負麵感情。」


    我腳下的惡魔再次吐出某種液體。我那一拳已經把他打得半死不活,難道說這家夥其實很肉腳嗎?


    「那為什麽要跟我訂契約?為什麽要騙我?」


    「那是為了要讓你絕望。」


    惡魔轉動眼珠看著我,臉上露出笑容。


    「訂下你沒辦法遵守的契約,讓你這種人違反契約。」


    「不準愛上別人的確是亂七八糟的條件。」


    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是一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條件,可是對現在的我來說卻不可能辦到。惡魔認為我遲早都會違反這個條件,這麽一來,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我的心當做違反契約的代價。


    「讓體育館的吊燈掉下來、不斷讓你對我產生恐懼,的確都是為了讓你掉入愛情裏麵。這個工作還真難。」


    可恨的家夥,原來心裏在打這種算盤啊?


    「然後,由於違約而必須付出代價,我讓你產生內髒被奪走的幻覺。如果是普通人類的話,一定會哭喊著求饒。那種時候的悲痛絕望,可以讓我們惡魔產生力量。特別是用自己最愛的東西來代替自己時,那種絕望是最棒的。」


    我加重了腳下的力量,惡魔慘叫了一聲。


    這家夥真是壞到骨子裏去了。


    「之所以妨礙我跟話劇社成員們當好朋友、讓我感到絕望,都是為了增加你自己的力量?」


    「沒錯,雖然沒有做得很好---咳咳!」


    我用手肘k中惡魔的腦袋。


    一定要殺了這家夥。


    「剛才演的那出戲跟暗示,也是為了要讓我感到絕望對吧?」


    「我還以為以會哭喊著求我殺了一之瀨、饒你一命---嗚啊!」


    我用一記膝擊踩碎惡魔的背骨。


    解決敵人了。


    「總之,你這次是失敗了,我再也不會感到絕望了!」


    沒錯。為了一之瀨學長,不管怎麽樣都無所謂。這種想法不是絕望,而是希望。


    「看來是這樣沒錯。」


    惡魔仍舊露出笑容。雖然眼前的情況對他非常不利,可是他看起來還是一派輕鬆。我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空口真帆啊,你的確已經變了。就算我下了暗示,也沒想到你竟然會有這麽大的改變,真是個不得了的小丫頭啊。」


    惡魔眯細眼睛。


    「可是,一切都要重來了。」


    說著,惡魔的身體開始發出青色光芒。


    我下意識地移開自己的腳。青色光芒越來越亮,惡魔的身體卻變得越來越淡。


    「有人來迎接我了。剛才我解除了自己的偽裝,我做的壞事應該已經被『那些家夥』發現了。」


    「那些家夥?」


    惡魔的身體飄了起來。


    強烈的光線透過窗簾從窗外射進屋內。


    外麵有東西。


    「『那些家夥』會把惡魔留在人間的所有蛛絲馬跡清幹淨,他們會來捕捉出現在人間的惡魔,大概就像人類的警察一樣吧。」


    發出青色光芒的惡魔身體已經消失了一半。


    「跟惡魔有關的物理性影響跟記憶也都會被消除。」


    惡魔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聽懂了嗎?也就是說,你會忘了自己最喜歡的一之瀨,一之瀨也不會記得你的事情。不隻這樣,你跟話劇社那些人的友情也會跟著一筆勾消。你會變成原來的黑魔法眼鏡少女。」


    全部忘記?


    忘了大家?


    忘了一之瀨學長?


    「來,最後讓我吸收你的絕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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