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症侯群」


    角色


    少女a


    少女b雛浦


    母親弓濱


    父親湊山


    醫生一之瀨


    舞台上有兩張床,聚光燈打在兩張床鋪上。上方是少女a,下方是少女b。隻有少女a起身坐在床上。背景音樂布拉姆斯「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第一部」。


    少女a:「我受不了了!繼續待在這裏的話我會變得越來越奇怪!我會發瘋的!」


    醫生從舞台下方出現,沉默地開始進行診斷。


    少女a:「每天插上那些機器、吃藥,讓我們產生一點一點延續生命的錯覺,事實上那些東西都在一點一點地奪走我的生命啊!不要!不要碰我!」


    醫生淡然地繼續進行檢查。


    少女a:「殺了我吧!我不想再忍受這些痛苦了!」


    醫生退場,少女a崩潰哭泣。父親從舞台上方現身,走近少女b的床鋪。


    父親:「啊啊,如果能輕鬆一點就好了,怎麽不快點死掉呢?」


    少女a:「如果想要她死的話,直接動手殺了她不就好了嗎?自從來到這裏之後,她從來沒睜開過眼睛!已經跟死掉沒兩樣了!」


    父親:「你也是『睡美人』症侯群的患者嗎---」


    少女a:「我不想像這樣在醫院裏過一輩子!每次都要吃莫名其妙的藥、每次都吐---我的身體從來沒好過!我根本就是一點一點地死去!這種事我自己最清楚了!」


    父親:「這種病很複雜,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這是什麽鬼東西啊。


    我手上的劇本裏出現了一個異世界。


    我從來沒看過所謂的劇本,而且也隻有在國小的教學觀摩會看過別人演戲。手上的劇本雖然隻看了一半。不過我知道這出戲很詭異,已經充分感受到它的詭異之處,總覺得毛骨悚然。


    「怎麽樣?這個劇本很棒吧?」


    三愈學姊說著,瞄瞄我手上的劇本。這裏是體育館的播音室兼話劇社更衣室,不過隻有女生才能在這裏換衣服。這裏雖然不寬,不過因為話劇社隻有三個女生,就算我們三個人都擠進來,感覺還是滿空的。


    這個劇本以「睡美人症候群」患者與雙親的對話為主要內容。


    「我們想要你來演這個少女a。」


    「真的、很厲害,總覺得---」


    「不是一般精神正常的人寫得出來的劇本。」


    雛浦說著。她正在吃長條狀的零食,剛才她也問我要不要吃,不過被我客氣地拒絕了。我從以前就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好意,與其說是客氣,不如說是忌諱,我不習慣別人對我好,當別人特別照顧我時,我總是覺得很恐怖,所以,我會先拒絕對方。


    「沒想到竟然有人寫得出這種劇本。」


    「這是原創的劇本喔。」三愈學姊笑著說道。


    「原創劇本?誰寫的啊?」


    「大我一屆的學生。」


    「大學姊一屆的話,是已經畢業的三年級學生嗎?」


    「嗯,是啊,那個年代啊---」


    以前的人真的好厲害,正當我對前人的豐功偉業興起一股尊敬的心情時,舞台那邊傳來社長的聲音。三愈學姊大聲迴應了一下,要準備開始練習了。


    「下去吧。」


    小個子和高個子二人組走出狹窄的房間,我也跟在她們後麵走向舞台。


    我今天乖乖穿著運動服來社團,這樣不管做什麽活動都可以。雖然我不喜歡鍛鏈肌肉,不過也不覺得討厭。其實接下來不會有什麽輕鬆愉快的練習,得跟大家一起做做仰臥起坐、練練背肌、跑跑步,不過,我覺得還滿有趣的。


    為什麽會這麽想呢?我邊走下樓梯邊分析自己心裏的想法。


    走下狹窄陰暗的樓梯之後,眼前出現一片明亮寬敞的空間。因為其他社團的練習活動還沒開始,所以舞台帷幕還沒放下來,舞台看起來比較寬敞。大家都已經站在舞台上了,那些話劇社的成員,我的夥伴們。


    所有成員都已經站在舞台上,我趕緊加入他們。我們像平常一樣鍛鏈肌肉、做發聲練習。在旁人眼裏看來,這應該是十分枯燥無味的練習,可是我卻練得很高興。


    「跟大家一起朝著目標努力」,以前我覺得這種想法很無聊,但實際去做之後,卻發現這樣也不錯。


    做完一節基礎練習之後,一之瀨學長提出了下一個練習方式。


    「今天來做etude吧。」


    etude---沒聽過這個字。


    「所謂的etcde,是一種音樂用語,意思是『練習曲』,在戲劇上,指的是即興演出。」站在旁邊的雛浦幫我解說了一下。


    「隻給一個大概的設定,其他部分就依自己分配到的角色即興演出。」


    為什麽突然丟這麽難的東西給我啊?由於背部肌肉太過緊張,所以我不自覺地挺起胸膛。之所以要做這麽難的練習,是因為公演時間迫在眼前?或者大家一開始就都會做這種練習?我實在搞不清楚。不過,既然是一之瀨學長提議的,應該不會有錯。


    社長把大家分成兩組,我跟雛浦分在同一組,隊名叫「一年級組」,另一組的隊名叫「無敵二年級生」(三愈學姊取的),有一之瀨學長、三愈學姊,以及湊山學長。


    因為第一次遇到這種練習,我那個像小鳥一樣的心髒揪成一團。我得想想要說什麽台詞、要如何依角色個性來演出,我真的能做到嗎?


    擔心也沒用,練習已經開始了。首先上場的是無敵二年級生。他們的故事設定是朋友來探望入院的人。湊山學長演車禍住院的高中生,三愈學姊演他的媽媽,一之瀨學長演來探病的朋友。


    「唉,再這樣閑下去我就要發黴了。」


    在床上滾來滾去的湊山學長說著,即興演出練習已經開始了,站在他身邊的三愈學姊露出了有點吃驚的笑容,溫和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你的朋友今天不是要來探病嗎?」


    「是啊是啊,那小子還真是多管閑事啊。」


    說著,湊山學長做出掀開棉被的動作,起身坐在床上。他的肢體動作實在很棒。


    一之瀨學長做出開門的動作,走了進來。他笑著壓低聲音打招唿,之所以壓低聲音,應該是因為考慮到這裏是病房吧。


    「太慢了!」


    「精神很好嘛!」


    看起來這兩個角色的感情似乎很好,跟舞台下的他們一樣。


    「一之瀨同學,好久不見了。」


    三愈學姊用媽媽的口氣說著,很難想像她跟平常那個令人難以預料的小個子是同一個人。


    「好久不見,您好。」


    一之瀨學長乖巧地問候對方,然後坐在湊山學長身邊,兩人開始聊天。兩人對話的樣子很自然,完全看不出來他們根本沒有劇本。接著三愈學姊移動腳步。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她的眼睛似乎也在笑。


    「三愈學姊要開始暴走了。」


    雛浦環抱著雙臂說道。


    「一之瀨同學,可以過來一下嗎?」


    母親把兒子的朋友叫了出去。兩位學長用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她。好完美的演技。三愈學姊把一之瀨學長叫到病房外麵之後,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可是隨後卻又用響遍整個舞台的聲音大聲地說:


    「其實,那孩子是個狼人。」


    充滿爆炸力的劇情。這就是雛浦所說的暴走嗎?


    「什麽意思?」


    一之瀨學長一臉認真地問道。演出練習仍在持續進行。


    「你冷靜地聽好,那孩子每到滿月就會變身成狼人。我也


    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可是,我覺得他現在的病一定跟那件事有關係,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想還是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你---」


    「可是,他從來沒告訴我這件事---」


    「他變身成狼人的時候會喪失記憶,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狼。請相信我,


    他現在就快要變身了!」


    說著,三愈學姊做出猛然開門的動作,湊山學長先是錯愕地睜大眼睛,接著馬上趴在地上嚎叫。他的嚎叫聲迴蕩在舞台上。


    「喂!搞什麽啊!為什麽有這種設定!」


    湊山學長再次大吼。


    「剛才的狼嚎可以得到五分,滿分一千分裏的五分。」


    三愈學姊歎了口氣,不過說話的樣子卻有點高興。湊山學長「啪」地站了起來。


    「三愈!你隻是想讓我做丟臉的動作而已吧!而且哪有人在月圓的時候去探病?」


    「說不定真的有那種醫院啊!」


    「就算有那種醫院,一定也不是普通醫院!再說這個練習的重點在感情的變化,根本沒有必要出現狼人!拓馬!你來評評理!」


    「嗯,的確是三愈不好,這樣一來,就沒有辦法繼續演下去了。」


    聽到一之瀨學長這麽說,三愈學姊沒有反駁,大概也是注意到自己剛才真的在亂演。可是,為什麽她硬要這樣呢?我實在不懂。


    難道她是因為看我太緊張,所以想要舒緩一下我的情緒嗎?謝謝你,三愈學姊。


    「反正我每次都會暴走嘛。」


    ---搞什麽,我立刻對萌生感謝之心的自己感到後悔。


    「那麽,輪到一年級表演了,空口學妹是第一次吧。」


    聽到一之瀨學長這麽問,我點點頭。我以前根本沒練過,當然是第一次羅。雙腳抖得好屬害。


    「不要那麽緊張,隻要把最適合那個場景的感情和台詞表現出來就好了。」


    一之瀨學長爽朗地笑著。這根本就是個大難題啊,並沒像學長說得那麽輕鬆簡單。


    跟無敵二年級生換手之後,我們站到舞台上。雛浦伸展了一下筋骨,英姿凜凜地沐浴在燈光下。我的背變得更駝,就像缺水的向日葵似地,站在太過明亮的燈光下。


    「你們的故事設定是兩個身為室友的大學生正在吵架。」


    說完之後,社長拍拍手,那是開始演出的信號。我覺得很迷惘。


    室友?大學生?吵架?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該說些什麽?該怎麽動作?


    「你說話啊!」


    雛浦首先開口。不知為何她像烈火一樣怒氣衝衝,好可怕,真的好可怕。我反射性地道歉,那種舉動就像生存本能似地深深刻在骨子裏。


    「這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事情!竟然對別人的男朋友下手、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咦---是這種設定啊---戀愛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個比天方夜譚還遙不可及的故事啊,完全沒辦法想像,我也不知道橫刀奪愛的女生到底在想些什麽,沒辦法,總之先道歉再說吧。


    「對不起。」


    「你到底想怎麽樣!」


    「這個---」


    「說!你今天給我說清楚!」


    我完全處於挨罵的狀態,總覺得好難過。


    「可是---」


    鼻水開始冒出來,為什麽我得在練習的時候被人家罵得這麽慘啊---淚腺也開始發揮作用。


    「因為我就是喜歡他嘛---」


    我死命擠出這句台詞,啜泣聲在舞台上空虛地迴蕩。雛浦看到我這個樣子,把嘴邊的話吞了下去,似乎是在猶豫著要不要繼續攻擊我。她把視線移開,退了幾步。


    她沒有說話。我看著雛浦,她用啞口無言的表情望著遠方。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好好地演,所以害她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吧。


    「對、對不起。」


    我又道了一次歉。過了幾秒鍾,一之瀨學長開始拍手。


    我搞砸了。但情況似乎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二年級學長姊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異口同聲地誇獎我。


    「一點都看不出來是第一次演戲喔!流著淚說出那一句台詞聽起來好有感覺喔。」


    湊山學長用親切的笑容說道。


    「小雛也好有魄力喲!」


    三愈學姊的聲音一如往常地興奮。


    「那種沉默的表現方式太棒了,在那種情況之下,沉默是最恰當的表現。我覺得你們兩個人的演出都很棒。」


    一之瀨學長說道。聽到意料之外的誇獎,我的心情開始變好,挺起胸膛,點頭跟大家道謝。


    「謝謝大家!」


    結果我向大家鞠了個躬。


    接下來是休息時間,我到播音室拿毛巾時,想起了大河內的事情。得跟一之瀨學長說大河內的事情,今天一定要說。


    我離開播音室,想去找舞台上的一之瀨學長。其他社員應該也都在那裏。


    陰暗的樓梯,藍色的火焰在樓梯上搖晃。


    「不愧是話劇社啊,大家的演技都很棒。」


    頭上傳來聲音,我假裝沒聽到,就算惡魔來搗蛋我也不管,我要趕快迴大家身邊。


    「我不是在說你們的練習,而是在說他們假裝把你當成新的夥伴,這樣的演技實在太棒了。」


    「大家都是我的夥伴,那不是演技。」


    我低聲說著。就快要走到大家都在的那個舞台了。


    可是,我的腳卻連半步都跨不出去。


    「那麽想的隻有你而已。」


    「才沒有那種事!」


    沒錯,我得快點到大家身邊。


    「你隻是被他們利用了而已。」


    「才沒有!他們都需要我!」


    「其實隻是因為你適合那個角色而已,這點你懂嗎?你以為他們會一直需要你嗎?等這出戲演完,你就沒有用處了,他們會拋棄你。想想,當初是因為你適合那個角色,所以他們才邀你入社,總之,他們隻重視你的外表而已。」


    「也許是這樣沒錯,可是---」


    「等到這出戲演完以後,他們就沒有理由繼續把你留在社團裏了,你的演出將會劃上句點,然後,你就會被當成一個多餘的人物,會被踢出社團。」


    「那種事---」


    「你知道自己替他們帶來多少麻煩嗎?好好想想吧!」


    「麻煩---」


    「你以為他們會接納一個隻會礙事的夥伴嗎?這麽說你應該懂吧。來,陷入絕望吧,讓我看看你深沉的負麵情感吧。」


    夥伴。


    夥伴嗎?


    什麽夥伴?


    夥伴是什麽?


    夥伴是什麽東西?


    某人低聲問道。


    可是,那不是惡魔的聲音。


    那麽、那是誰的聲音?這裏根本沒有人啊---


    不、不對,這裏不是有一個人嗎?是啊,有一個孤伶伶的人。就是我。我孤孤單單地站在這裏。


    ——你嘴裏說著朋友朋友的,你到底想怎麽樣?


    在耳邊低語的是我自己。


    體內的聲音越來越大。


    ——你到底想在這裏敞什麽?跟人家玩青春喜劇的家家酒嗎?還是想演一場熱血友情劇?可是真帆啊。不可能的,你沒有改變,你還是以前那個個性陰沉的女生。


    體內好像被火灼燒一樣,藍色火焰漸漸吞噬我,我開始冒出汗水。


    ——會受傷的是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吧。


    那明明是我自己的聲音,可是聽起來卻像惡魔在我耳


    邊低語。


    不安的情緒在胸口擴散,鮮明的恐懼感開始膨脹,似乎就要奪走我的行動自由。然後,我懂了。


    「夥伴」這個詞並不適合我,不,應該說,這個詞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一點都不自然。


    我是孤獨的,一直都是這樣,所以,敢說出「夥伴」這個詞,實在是太厚臉皮了。我沒有辦法寡廉鮮恥地踏進他們所構築起來的信賴場域裏。就算我一個人開心高興,對學長姊和雛浦來說卻一點都不有趣。讓一個很遜的人人社,很明顯地降低了練習的效率。他們隻是因為人數不夠,不得已才把我拉進來,他們並不是真心想接納我。一定是這樣,不會錯的。


    得意忘形的我真是太愚蠢了。


    誤會一切情況的我實在惹人厭。


    舞台亮著耀眼的光芒,對我來說,那道光芒實在太刺眼。仔細想想,站在那裏的人們,對我來說也實在太遙不可及。


    雙腳完全不能動,得意洋洋的我實在太丟臉了。我連一步都跨不出去。我死命移動腳步,心裏明明想要去大家身邊,可是身體卻像被操縱的人偶一樣,被一股外力用力扯離現場。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交朋友。這個結論在我腦海裏迴蕩。


    「怎麽啦?」


    三愈學姊蹦蹦跳跳地邊走過來邊揮手。我的唿吸變得十分急促,很想就地蹲下。


    心裏有一股衝動很想趕快逃走,從這裏消失。


    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何時,我閉上了眼睛,心跳加速,體內的自己好像在喊著「趕快逃離這裏!」


    我抬起頭,就算閉著眼睛,也可以感覺到惡魔的光。


    惡魔的話果然正確,我沒有辦法打進他們的圈子。


    我抬起左腳、放下。


    可是,沒有能夠支撐我體重的地麵。


    我感受到重力加速度。


    啊啊,我摔下去了,跟第一次遇到惡魔的情況一樣。


    「危險!」


    旁邊響起子一個男生的聲音。


    怎樣都可以,不管要掉到哪裏去都無所謂。


    「要不要緊?」


    我在幾乎可以感覺到對方氣息的距離聽到這句話。意識突然恢複,我睜開眼睛。在眼前的是一之瀨學長的臉,我們以前從來沒有靠得這麽近。在他充滿擔心神色的瞳眸裏,我看見自己慘不忍睹的慌張臉孔。


    「是貧血嗎?」


    我像唿吸困難的鯉魚一樣,一開一闔地張著嘴巴,可是卻發不出聲音。我被一之瀨學長抱在懷裏。剛才從舞台跨出腳步的我,從台上摔了下來---


    是一之瀨學長接住我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的反射神經真是太發達了!而且是用公主式抱法!我又開始流汗,不過跟剛才的冷汗不一樣。


    「帶你去保健室好嗎?」


    一之瀨學長溫柔地問道。我做了幾個深唿吸,試圖讓自己恢複冷靜。一之瀨學長一直等著我做完那些笨拙的動作。


    「那、那個---」


    「冷靜一點。」


    「啊、好,我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了。」


    我拚命點頭。


    「可是你的臉色很差,我看還是去一趟保健室吧?」


    「真的不要緊了。」


    說著,我離開一之瀨學長的懷抱。


    「我我我我們繼續練習吧。」


    舌頭一直打結。


    我得好好做才行。


    得讓大家認同我才行。


    我拿起放在地上的「睡美人症候群」劇本,用顫抖的手翻開它。


    「嗯,來念劇本吧,剛剛是念到這裏:『我受夠了!如果繼續待在這裏的話我會瘋掉的。』」


    我獨自念著劇本,覺得自己好像一點一點沉入一個無底沼澤。


    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如果不好好做的話,會被大家拋棄。


    我得好好做才行、得好好地做。


    ——不管你怎麽掙紮都沒有用的。


    是惡魔的聲音嗎?還是我自己的聲音?我已經搞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說話了。


    整個世界在旋轉。


    感覺好難受。


    這時,肩膀突然傳來一股溫暖。


    是某人的手。


    一之瀨學長把手搭在我肩上,溫柔地看著我,然後用另一隻手把手帕遞給我,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不要那麽勉強自己。」


    好溫柔的話。總覺得心裏那條緊繃的線被切斷了。


    意識一點一點地失去,整個世界慢慢變黑---


    「去保健室吧,保健室的老師應該還在。」


    眼前一片黑暗的我,就這樣一把撲進一之瀨學長懷裏。學長接住我,聲音依然平穩。


    「再休息一下吧。」


    整個頭都融化了,頭蓋骨裏麵的東西從耳朵和鼻孔溢出。當意識逐漸遠離時,我最後聽見的是三愈學姊高興的尖叫聲。


    「呀——抱在一起了!這就是青春啊——!!」


    「姊,炸蝦掉下來了。」


    聽到夏樹這麽說,我才注意到炸蝦已經從筷子上滑落。我慌慌張張地把炸蝦從餐桌上夾起來,唿唿地吹了幾下,然後用力咬下。這可是重要的晚餐配菜,絕對不能浪費。


    餐桌前隻有我跟夏樹兩個人而已,爸媽一起出去外麵吃飯了。感情好得莫名其妙的這對夫婦,每個月都會手牽手出去外麵吃飯。遇到這種日子,餐桌上就隻剩我們姊妹倆了,不過,媽媽出去前會先把菜煮好,我們隻要負責吃就行了。


    「怎麽了?平常都神經兮兮覺得有人要殺你,今天怎麽這樣?在胡思亂想嗎?」


    白癡老妹一邊笑著一邊拌著納豆。


    「我也許可以用籃球成績去申請高中喔。」


    「喔。」


    我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夏樹敲著桌子說:


    「你有在聽嗎?」


    「有啊。」


    「那、把我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你說在生日餐會上被人用醉拳k到,欽,那是什麽樣的生日會啊?」


    「為了處罰你,炸蝦給我吃。」


    說著,妹妹迅速伸出筷子,從我的盤子裏搶走最後一隻炸蝦。麵對那種由體育社團鍛鏈出來的敏捷速度,我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


    如果是這種速度的話,說不定可以用籃球成績申請到高中呢。


    「幹什麽啦!」


    「因為你都不聽人家說話嘛!怎麽了?你好像怪怪的。雖然平常也是很怪啦。」


    是啊,我是有點怪怪的。雖然很想這麽說,不過要是被這個八卦女生聽到,一定會打破沙鍋追問到底,而且會加油添醋摻醬油地到處宣傳。


    「沒事,我吃飽了。」


    我把自己的餐具拿去廚房,把餐具洗幹淨之後,迅速衝上二樓。


    我關起房門,做了一次深唿吸。


    迴想今天發生的事,實在太失態了,跟第一天一樣犯了大錯。


    那之後,一之瀨學長背我到保健室休息。到練習結束為止,我都沒辦法起來。三愈學姊留下來等我一起迴家,我在電車裏一直向她道歉。啊啊,慘爆了。


    吃飯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些事,所以炸蝦才會掉下來,才會對夏樹的話心不在焉。


    我想不出要用什麽樣的關係和他們繼續相處,畢竟我是怪胎啊。這樣的台詞一直在


    我腦中出現。要怎麽做才可以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呢?要怎麽做他們才會把我當成朋友呢?我完全沒有頭緒。


    我躺到床上去,望著天花板,惡魔就在那裏。


    「跟那個男孩有親密接觸了,你很


    高興吧?」


    「不要說那種話---」


    「現在腦子裏都在想話劇社社員的事嗎?」


    「嗯---我可能還是沒辦法---」


    「沒錯,這樣就對了,好好地咀嚼絕望的滋味吧。」


    是,嚼嚼嚼嚼---啊啊,啊啊,所謂的絕望,不管口叩嚐過幾次,都是這麽有味道啊---


    今天發生的事或許剛好驗證了我沒辦法交朋友的體質,我果然還是辦不到---


    第二天早上。今天是星期六,不過我換上了製服。沒錯,今天要去參加話劇社的練習。可是,我心中充滿了黑暗混濁的情緒。我跟平常上課時一樣,在同一個時間出門。周末同樣要練球的夏樹也跟我一起走出玄關,她穿著運動服出門。我們並肩走著,到車站之前,我們都同路。


    「連放假也要練習啊?」


    「因為快要公演了,時間很趕。」


    「話劇社的練習都在幹什麽?」


    「練很多東西。」


    「講具體一點啦!」


    真的有夠羅唆,不過夏樹看起來似乎很開心。基本上,夏樹總是能夠無憂無慮地笑著,也不知道是在開心什麽。我從沒看過她難過或煩惱的樣子。


    「你在高興什麽?」


    夏樹有點害羞,雙頰飛紅。


    「能這樣跟姊說話一直是我的夢想。」


    「啊?」


    「就是一起聊學校啦、社團啦、戀愛之類的事。」


    的確,以前我從來沒跟夏樹聊過這麽幼稚的話題。除了教她功課之外,我們似乎沒有聊過學生之間的話題。


    「你的夢想真小。」


    「都是姊害我不能實現夢想啦!」


    我下意識地哼笑了一聲,追逐小小夢想的夏樹扁著嘴反駁我。可是,當我們視線交會時,兩人都噗哧笑了出來。


    她竟然一直在追求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嗎?


    「自從姊交了朋友之後就變了很多耶。」


    夏樹很高興地笑著。可是,我的心情卻一口氣跌落穀底。飛翔的鳥兒墜落地麵,美麗的花朵枯萎腐爛,氣溫一口氣降到冰點。如果我的心理狀態能夠影響這個世界的話,大概會引起這些變化吧。


    反正我就是沒辦法交到真正的朋友。


    「怎麽了?怎麽突然不說話了---」


    「沒事啦。」


    「這樣朋友會擔心你喔。」


    「才不會。」


    「一定會啦!」


    「我沒有朋友!」


    我生氣地喊著。


    「這樣太沒禮貌了!」


    空氣變得冰冷。夏樹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是眼神裏透出強韌的意誌力。


    「沒禮貌?」


    「好不容易有人跟姊成為夥伴,說那些人不是朋友實在太沒禮貌了。」


    「可是,我們最近才開始講話,他們一定還沒把我當朋友。」


    「笨蛋!」


    這次換夏樹生氣地大喊。我驚訝地看著她,她漲紅了臉瞪著我。


    「這跟時間長短沒有關係!好不容易成為夥伴,姊隻要好好跟他們相處就可以了!你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都很開心嗎?」


    夏樹的眼睛有點濕潤。麵對這樣的夏樹,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默默地點頭。


    以前的我,覺得跟別人相處很麻煩,一點用處都沒有。可是現在不一樣。跟大家在一起的時候的確很快樂,隻要能跟大家在一起,我就覺得很高興。


    夏樹稍微把語氣放柔,繼續說道:


    「所以他們是最棒的朋友啊。這不是他們認不認同你的問題,隻要能一起愉快地玩樂、對方在身邊時就能感到安心,這樣自然就會變成朋友了。」


    我低下頭,咀嚼夏樹所說的話。


    我從來沒想過,如果要成為朋友的話,自己該怎麽做才好。因為我以前從沒想要交朋友。


    可是,現在不一樣,我想跟話劇社的社員們成為好朋友,想跟他們一直在一起。他們接受了我,可是我卻處處找理由拒絕他們的善意,害怕地逃開。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就會一直停在原地。


    「可是,該怎麽做才好呢---」


    「什麽都不用做!」


    夏樹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隻要相信朋友水遠珍惜他們就好了。」


    相信朋友水遠珍惜他們---


    那句話啪啦一聲打進我心裏。


    到了車站,穿過驗票口,我跟夏樹就在這裏說再見。


    「我走了喲,社團活動加油!」


    說完之後,夏樹朝在遠處等著的朋友跑過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以前我老是覺得夏樹隻不過是個羅唆麻煩的家人,不過今天突然覺得她是個不錯的女孩。


    我搭上電車,準備去學校。在搖搖晃晃的電車裏,我斷斷續續地想著一些事。


    以前我常常覺得多一個妹妹實在沒什麽好處,不管什麽東西都要跟她平分,如果自己是獨生女的話該有多好。可是,對夏樹來說,這一點也是一樣的。即使如此,夏樹從來沒有給我壞臉色看。雖然她有時會把我當笨蛋,特別是在我變成這個樣子以前,她每天都對我有發不完的牢騷,可是,那不是討厭姊姊,而是在掛念姊姊。


    我的心胸很狹窄,所以才沒有發現這一點,不,應該說我根本沒想到要去發現這一點:因為我害怕發現了這一點之後,就會連帶察覺到自己的狹隘,所以才會一直把妹妹當成笨蛋,好取得自己內心的平衡。


    電車搖搖晃晃地駛著,我的身體也跟著搖搖晃晃。在舒服的晃動當中,我開始覺得昏昏欲睡,這時,三愈學姊上車了,周圍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明朗。


    學姊笑著向我打招唿,我也報以微笑。


    這樣就好了,或許我是可以交到朋友的。


    我瞪了惡魔一眼,那個青色的嬰兒撇開視線,兀自浮在我頭上。


    三愈學姊像平常一樣笑著,受到她的影響,我也露出了微笑。


    能像這樣微笑的日子,不知道能維持多久呢。


    第四幕令人不悅的賞花會


    「宣布重要事項!」


    稀稀落落的掌聲迴蕩在舞台上。雖然所有社員都在拍手,不過畢竟隻有四個人而已,所以也隻能發出那樣的掌聲。大聲叫喊的三愈學姊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冷清的掌聲,微微地上下揮舞雙手,做出像是在克製觀眾高昂情緒的姿勢。那個樣子看起來還滿可愛的。


    「好的好的各位,請冷靜下來,慌慌張張的話一點好處都沒有喔,ok?」


    社員們停止拍手,靜下來聽她說話。基本上,大家都還算是捧場的好人。成為眾人


    視線焦點的三愈學姊刻意清清喉嚨,大聲叫著:


    「我想去賞花!」


    「你太大聲了!」


    湊山學長戳戳三愈學姊的腦袋。冷不防遭到攻擊的三愈學姊抱著腦袋滾在地上。


    「說什麽練完以後要宣布重大事項,原來是這種事啊。」


    俯看著滿地打滾的小動物,湊山學長歎了口氣。三愈學姊恨恨地瞪著那個男人。


    「不要打我的頭!等一下變笨怎麽辦!」


    「反正也不可能更笨了。」


    「起碼比你聰明!哪像你到現在還解不開費曼的最終定律!」


    「我隻是還在思考而已!」


    啊、學姊,如果能輕鬆解開那個定律的話是很偉大的啊---


    「為什麽突然要辦賞花活動啊?」


    我開口問道。如果沒有人轉移話題的話,就得一直看他們兩個吵下去,雖然這樣也是很有趣啦。


    「問得好!」


    三愈學姊啪地爬了起來,瞬間複活。


    「這是空口同學的迎新會吧?」


    雛浦在一旁說道。三愈學姊用同樣的怨恨眼光瞪著雛浦。她真是一個表情豐富的人啊。


    「為什麽先說出來啦---」


    「我剛好也在想同一件事。」


    一之瀨學長也開口說道。


    「空口同學加入我們社團以後,我一直想辦個什麽活動促進大家的感情。」


    「啊啊!連社長都要橫刀奪愛搶走我的計劃嗎?這根本就是搭順風車嘛!」


    三愈學姊咕嚕咕嚕地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過大家似乎把她當作空氣,自顧自地繼續討論。


    「聽起來不錯,嗯,我們就來辦個活動吧。」


    雛浦點點頭。不過湊山學長麵有難色地叉著雙臂說:


    「可是,這種時候,不管到哪裏一定都是人潮吧。」


    現在是三月下旬,剛好是櫻花盛開的季節,不管到哪裏的確都會遇到人潮。我不喜歡湊熱鬧,每次去人山人海的地方時,我都會想要轉身逃走。


    像是要驅除我的不安似地,一副快要哭出來的三愈學姊挺起小小的胸膛喊道:


    「不要緊!」


    「什麽東西不要緊啊?」


    湊山學長立刻迴問,看來這兩個人的感情似乎很不錯。


    「我也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賞花。」


    「所以我說不要緊嘛,可以來我家賞花。」


    去學姊家賞花?


    我不太懂三愈學姊的意思,不過其他社員們同時點點頭。


    「啊啊,說得也是,這樣也可以。」


    說著,湊山學長摸摸三愈學姊的頭。他們兩個的感情真的很好,我覺得很羨慕。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到三愈學姊家賞花」究竟是怎麽一迴事啊?


    「那個、學姊家是不是有很大的庭院啊?」


    我誠惶誠恐地問著,天真的學姊爽朗地迴答:


    「該說是庭院嗎?其實是山啦,我家有幾個山。咦?山是用『個』來算的嗎?」


    「山應該用『座』來算。」


    博學多聞的雛浦悄悄說道。


    我心裏的疑問仍然徘徊不去。正確說來,我可以了解那些日語的意義,可是卻無法把那些內容當做現實狀況。什麽叫做「我家有幾座山?」一聽到「山」,我就會覺得那是國有林,打死都想不到私人也可以擁有山林。


    「三愈家是有錢的農家,是很有錢的人喔。」一之瀨學長理所當然地說道。


    學長的話聽起來一點實戚都沒有。雖然能夠聽懂他所說的話,不過我的腦海裏也隻能浮現「好厲害啊」之類的平庸感想。


    「什麽時候要辦?」


    「就這個禮拜天吧。」


    「那我來準備餐點!」


    「不行!交給你一個人做的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嗬嗬嗬,那麽,湊山你就自己一個人吃便利商店賣的便當好了。」


    「學長。沒關係,我也會去幫忙的,隻交給學姊的話我也會擔心。」


    我被晾在旁邊,大家迅速地討論著賞花活動的計劃,最後決議把這次的活動當做我的迎新會,然後問了我一聲:「這樣可以嗎?」我當然是無條件地點點頭。要是敢搖頭的話,腦袋可能會被當場扭下來吧。


    就這樣,社團練習後的小型會議結束了。


    迴家之後,我仍然沒有半點踏實的感覺。


    我要跟朋友一起去賞花。


    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可是,再過幾天真的要去做這件事了。


    第二天,今天是結業式,明天就開始放春假,我也要升上二年級了,真是感觸良多。


    踏進教室,大家都有點心浮氣躁。麵對即將到來的連假,每個人的心情都很興奮。


    「早啊!」


    突然拍了一下我背部的是大河內。雖然沒有被打到咳嗽,可是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還


    是讓我反射性地尖叫了一聲。


    「空口真沒膽啊。」


    大河內大聲笑著,不過似乎沒有什麽惡意。說不定哪天我真的會詛咒她。我體內


    封印許久的壞心眼似乎被釋放出來,不過剛才那種想詛咒她的想法隻不過是玩笑話罷了。


    「空口同學,早啊。」


    接著向我打招唿的是雛浦。她像春風一樣經過我身邊,留下一縷櫻花般的香氣,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跟大河內的言行舉止相較之下,雛浦可說是跟她完全相反的類型。不過,這種說法也不算完全正確,畢竟我曾看過雛浦黑暗的一麵。


    「咦?你跟雛浦很要好嗎?」


    大河內用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低聲說著。


    「我們同樣都是話劇社的嘛---」


    我曖昧地迴答。


    「咦?你加入話劇社了?」


    「嗯,可以這麽說啦。」


    「喔,那事情辦得怎麽樣了?有沒有把我滿腔熱情告訴學長?」


    慘了,我滿腦子都在想自己的事,還沒有幫大河內告白。


    「呃、這個---」


    「咦!難道還沒講嗎?」


    「這種事情一定要講究時機的嘛,要趁一之瀨學長比較脆弱的時候,施展言靈或咒語才能提高成功率---」


    「言靈?咒語?」


    慘了!因為太過慌張,不小心講了行話!不過大河內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笑著說:


    「雖然聽不太懂,不過既然你說那樣比較有效,那就拜托你了喲。」


    莫名其妙得救了。啊啊、冒了一身冷汗。


    上課的預備鍾響起,大家都迴到座位,我也迴自己的位子坐好。走過雛浦座位旁邊時,她叫住我說:


    「星期天十點在柳生川車站集合喲。」


    「嗯。」


    我在位子上坐下來。以前從周圍傳來的冰冷視線,如今已經不複存在。以前很在意同學們的耳語,現在也都聽不見了。我心裏的確產生了某種持續性的變化。


    「賞花啊。」


    聽到那個聲音,原本心情愉快的我頓時背脊發涼。這個討厭的聲音,是飄在我頭頂那個惡魔的聲音。我沒有抬頭往上看,但是把注意力集中在聲音傳來的方向。導師走進教室後說了一些話,不過我幾乎沒有聽進去。


    「看樣子感情變得很好嘛,不過你真正想接近的不是隻有一個人嗎?」


    惡魔舔著嘴唇,然後繼續說道:


    「一之瀨拓馬---的確是個不錯的男孩子,不過,你是禁止談戀愛的。」


    「你在說什麽!」


    「在說有關明天開始的連假。」


    導師生氣地說著。啊啊,又來了。我狠狠地瞪著頭頂上方,惡魔隻是露出些許微笑,俯看著我。


    「空口,你最好讓腦袋冷靜一點。」


    老師說著。我壓下悔恨不甘的情緒,把頭低下來。


    「真正應該冷卻的,是你的戀愛火焰。」


    惡魔發出令人討厭的笑聲。這家夥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心裏這麽想著,不過當然沒說出口。


    「你不是喜歡他嗎?」


    我沉默地搖搖頭。一之瀨學長的確很棒,個性溫柔,演技又好,可是我覺得這跟喜不喜歡是兩迴事。


    「你從舞台摔下來的時候,他不是救了你嗎?那時候你可是露出了欣賞他的表情喲。」


    從舞台摔下來---光是想到那件事,臉上就好像要噴火一樣。那時候我的胸口的確不聽話地怦怦亂跳,可是那一定是因為頭暈的關係,應該跟戀愛無關。


    沒錯、完全沒關---


    結業式在體育館舉行,我跟雛浦一起走過去,一路上我都在心裏努力說服自己。


    結業式平淡地進行著,校長像平常一樣引用了一些成語故事之類的話題,生活輔導組的老師像在叮嚀小學生一樣,吩咐我們要注意春假時的生活。我把那些話當做耳邊風,整個腦袋裏都是惡魔剛剛說過的話。


    這時,突然有一個巨大聲響打斷了生活輔導組老師「感人」的演說,接著體育館裏充斥著尖叫聲。正在發呆的我也被那個聲音嚇到。聲音是從二年級學生的隊伍裏傳來的。


    「一之瀨學長!」


    這是我認得的聲音,是大河內的喊叫。她不斷往上跳,想要確認情況。個子矮小的我隻能看見周遭同學的背和往上跳的大河內,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可是,我心裏有很不祥的預感,背脊突然竄過一陣涼意。


    「天花板的吊燈掉下來了。」


    惡魔說著,飄在空中的惡魔可以清楚地看見整個狀況。


    「吊燈掉在二年級男生的隊伍裏,要是掉在那個一之瀨的頭上就好了,這樣一來,迷惑你的男人就此消失,你也就不會破壞契約了。」


    我的背脊發涼。


    「難道說、是你---」


    我怕到說不下去。


    幸好,天花板的吊燈掉在隊伍和隊伍中間,沒有演出學生在結業式受傷的慘劇。導師說可能是用來鎖吊燈的金屬零件老舊生鏽,才會發生這種事。不過,我沒有辦法相信這種說法。


    星期天是萬裏無雲的好天氣。燕子在透明到近乎白色的澄澈天空裏飛翔,舒服的春風拂過臉上,這是一個會令人立刻聯想到「陽春」這個詞匯的大好天氣。道路兩旁的樹木冒出新芽,我們一邊享受著花香,一邊往前走著。沿路都是田地和塑膠布搭成的簡單溫室,三愈學姊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這陣子的天氣一直都帶了點寒意,不過今天天氣很好,光是走路都會流汗。也許披著小外套出門是多餘的吧,我心裏想著,然後偷偷打量雛浦和三愈學姊的打扮。


    雛浦穿著有摺邊的白色五分袖,配上黑色的牛仔褲,看起來超可愛。


    三愈學姊穿著水藍色的洋裝,身上披著米色的披肩,可愛到讓人想哭。


    我自己的便服不是可以穿出來見人的東西,因為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要穿著便服出現在眾人麵前。所以,我今天向夏樹借了衣服。由於長得比妹妹矮,平常總是被瞧不起,不過今天很慶幸我長得比她矮,雖然尺寸稍微大了一點,不過她的衣服我都可以穿。


    雖然絞盡腦汁打扮,不過眼前還是有一道無法跨越的高牆。我身上穿的是隨處可見的t恤和牛仔褲。跟她們兩人比起來,我的打扮不但寒酸、幼稚,而且完全趕不上流行。不過,總比穿自己的衣服好,要是穿著我自己的便服出現在這裏,天空會立刻布滿烏雲,小鳥們的叫聲跟著消失,春風也會變成不穩定的北風。我的打扮就是這麽邪惡,沒騙人,因為,我就是會穿戴黑色鬥蓬跟骷髏頭項鏈之類的嘛。


    雖然被強烈的自我嫌惡感壓到快要透不過氣,不過晴朗的天氣還是讓我情緒亢奮。


    我發現自己最近比較不討厭自己了。雖說也不是喜歡自己,不過起碼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傷害,就算情緒低落也會馬上重新振作。如果以前的我遇到現在這種狀況,一定連半步都不想走,隻想轉身逃開,可是現在,我雖然瞧不起自己,還是跟大家並肩走在一起。


    這就是「跟朋友在一起」嗎?如果是的話,那麽這種事還滿愉快的。


    「還要走多久才會到三愈學姊家?」


    雛浦向三愈問道。從車站到這裏已經定了二十分鍾左右了,四周的景色幾乎沒有什麽變化,眼前盡是悠閑的田園風光。


    「從車站開始就通通都是我家的土地了啊。」


    三愈學姊轉身說道,裙擺隨風揚起。


    嗬——嗬克叩。


    可以聽到山裏傳來黃鶯的叫聲。在場每一個人都說不出話來。


    「從車站開始?從車站到這裏已經走很久了耶!」


    湊山學長顫抖地說著。


    「嗯,這裏看得到的田啦山啦都是我家的喲。不過,不是全部由我爸爸耕種啦。再走過去一點,有一片櫻花開得很漂亮。所以大家再忍耐一下吧,please!」


    這個富家千金微微歪著頭朝我們眨眨眼,興高采烈地拜托大家,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也隻有點頭的份。弓濱大小姐的層次和我們完全不同,她的話已經讓我對這次的賞花活動完全失去真實感。


    我們又走了二十分鍾。一道長長的白色牆壁橫亙在我們眼前,牆的另一端應該就是弓濱家了吧。


    三愈學姊帶我們走到門口,叫我們稍等一下,自己跑了進去。她要走到自己家裏某處,可能得花很長一段時間吧。十五分鍾之後才迴來的她,據說是去玄關拿便當和野餐布。從大門到玄關要走十五分鍾,這個家的構造到底長什麽樣啊?難道說中間有亞空間嗎?或者那道圍牆內側的土地真的很大?我相信前者的說法,這是向以前那個被稱為黑魔法少女的自己所做的最後餞別。


    從那個相當於好幾個體育館大小的房子走到賞花地點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三愈學姐仍然走在最前麵。帶著大家往山裏走去。幾乎沒有鋪柏油的路雖然難走,可是跟大家邊走邊聊,一路上還滿愉快的。


    又走了好一會兒,眼前出現了一個絕佳的賞櫻地點。櫻花燦爛盛開,像是要包圍這片土地,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櫻樹。風一吹過,葉子和花辦相互摩挲,溫柔合唱。粉紅色的花辦也飄落地麵,像是在地上鋪了一片色彩鮮豔的毛毯。


    「好棒---」


    這是我最直接的感想。我從來沒看過這麽美麗的地方。


    「不愧是三愈啊。」


    站在我旁邊的一之瀨學長也低聲說道,接著,我們四目交會。很高興能跟學長擁有同樣的感想。


    我們把野餐布鋪在正中央那顆櫻樹旁邊,然後大家一起坐下。因為這塊野餐布很大,就算把背包都放上來也還很空。雛浦把餐點拿出來,是三明治、煎蛋卷、炸雞和馬鈐薯沙拉,都是小孩喜歡的菜色。這一定是雛浦和三愈學姊一起做的吧。隻有我什麽都沒帶,覺得很不好意思。不過,如果我也去幫忙的話,可能就做不出這麽好吃的東西了吧。不是我愛自誇,我對做菜真的一竅不通。


    「那麽,本社的新成員空口同學,請你跟大家打個招唿。」


    把東西都擺好以後,社長開口拱我站出去。我嚇了一跳,挺直身體。


    「呃---今天是個黃道吉日、啊不對---那個、這個---」


    我很不自然地直直站著,舌頭也開始打結。


    慘了,不知道要說什麽。


    「這、總之---」


    不行,大家一定都覺得很驚訝吧,這種人竟然也可以當話劇社的社員。


    「不要那麽緊張。」


    說出這句話的是一之瀨學長。我求救似地看著他。


    「空口同學,你想在話劇社裏做些什麽事?」


    對於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的我而言,這個問題真是幫了大忙。我體內的葡萄糖全體總動員,絞盡腦汁迴應學長的問題。


    可是---


    不行,完全想不到半點東西。


    大家很擔心地看著我。看到我的嘴一張一合,他們說不定會擔心我是不是過度唿吸。


    「沒、沒關---」


    我想說的是「沒關係」,但這句話隻講了一半。


    「大明星?」


    湊山學長小聲地說著。我的耳朵對他的聲音產生反應,嘴巴也跟著說:


    「大明星。」


    我看見三愈學姊睜大了雙眼,雛浦也像是吃了一驚似地看著這邊,一之瀨學長則是露出溫柔的微笑。要理解自己剛才這句話的意思,我所花費的時間就像要把它翻成英文一樣。發現自己說出什麽話之後,我滿臉通紅,全身像貼了懷爐一樣不斷發燙。


    「你剛剛說什麽?」


    始作俑者的湊山學長似乎沒聽清楚,要我把剛才那句傻話再說一遍。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什麽好怕的了。我用發聲練習練出來的大嗓門大聲叫喊,大概連地球對麵正在舉行嘉年華會的巴西人都聽得見吧。


    「我要變成、大明星!」


    鳥兒被我的聲音嚇到從樹上飛起來,雛浦和三愈學姊的表情比剛才還要吃驚,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坐著的湊山學長微微震了一下。然後,經過十分之一秒的空白之後,大家放聲大笑。我因為覺得很丟臉,就這樣原地一屁股坐下。


    三愈學姊一邊大笑一邊嬉鬧,雛浦很有氣質地露出微笑,始作俑者的湊山學長豪爽地笑著,而一之瀨學長則是眯細了眼睛,溫柔地微笑。


    包圍著我的笑聲,跟以前我所害怕的嘲笑是不一樣的。


    很溫柔、很暖和。


    不是在嘲笑我,而是在寵我疼我。


    這種氣氛是在接納我,不是要傷害我。


    「那麽~~開動吧!」


    說著,三愈學姊伸手拿起食物,大家於是跟著開動。


    明朗的陽光令人愉快。


    沉穩的森林香氣讓人覺得舒服。


    鮮豔的櫻花看起來好美。


    還有,能夠跟接納自己的夥伴們在一起,比任何事都令人高興。


    毫不做作地交談,一起大笑、互相安慰、彼此激勵。


    這種日常生活對大部分的人來說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是我所缺少的那一部分。我放聲大笑、跟大家說話,像是要補足以往缺少的那一塊、像是要讓乾枯的心靈獲得滋潤。這麽做的話,多少可以獲得一點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吧。


    「要不要打羽毛球?」


    這麽提議的是湊山學長。他從自己的包包拿出兩支球拍和羽毛球,大家立刻讚成這個提議。我也理所當然地站了起來,心裏十分興奮。


    天空、櫻花、夥伴們,包圍著我的一切看起來都閃閃發光。


    我沒有運動神經。


    這並不是說我體內真的少了幾條運動神經,而是說我不擅長肢體運動。我常常在想,也許我的運動神經有某種缺陷吧。我沒辦法隨心所欲地活動自己的身體。敏捷、肌肉耐力、持久力,我身上的肌肉完全沒有這些東西。主要原因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運動社團,而且平常也沒有做什麽稱得上是運動的運動。


    真是大災難。


    「喝呀!」


    我大喊一聲,揮下球拍。之所以要喊這麽大聲,是因為我想起網球選手們在打球時好像都會大叫。既然專家們這麽做,那麽一定有某種意義吧。網球跟羽毛球是同樣的運動,根據這個推測,我才在殺球時大叫。這麽做的確威力十足,隻不過我完全不會控製,所以羽毛球朝另一個方向飛了出去。


    在森林裏打羽毛球,擺放著餐點的廣場同時也是運動場,於是我們展開了比賽,可是才剛開始五分鍾,羽毛球就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對對對對對不起!」


    我跪在地上道歉。立刻道歉是我從幼稚園開始養成的習慣,一直沒有去改。大家難得能夠一起玩,我卻在一瞬間把氣氛破壞殆盡,這的確是事實。如果是在古代,說不定我會切腹謝罪。


    「沒關係啦,隻不過是羽毛球而已。」


    說著,球具的主人湊山學長,用跟那副魁武身軀毫不相稱的溫柔動作把我扶起來。的確,丟了一個羽毛球並不是什麽巨大損失,可是,不能一起打羽毛球卻是個巨大的損失。我瞪著羽毛球飛過去的那個樹叢。


    「我去找迴來!」


    要是不快點找到羽毛球的話,好不容易熱絡起來的氣氛又要變冷了。我討厭這樣,不,應該說我害怕這種情況的發生。總覺得好像要被迫脫離自己第一次融入的團體。


    我衝進樹叢,撥開樹枝和長長的雜草。這些草木比我想像得還要茂密。才走幾步路,腳邊的植物已經茂密到讓我看不見自己的腳。比我腰部還高的枝葉從旁邊伸出,巨大的樹木像是要蓋住天空似地環繞在周圍。


    腳邊有東西滑過。


    「呀!」


    我下意識地大叫,縮起一隻腳。廣場那邊立刻傳來擔心的聲音:


    「怎麽了?還好嗎?」


    「沒事!」


    我大喊著。結果好像有入朝我這邊過來,對方撥開草木,沒一會兒就出現在我麵前。一之瀨學長。


    「啊、那個,我真的沒事啦。」


    我向前伸出兩手用力揮動。真的不想讓他擔心,因為覺得很不好意思。


    「那就好,我們一起找吧,不然大家會擔心。」


    「是、是。」


    我乖乖點頭,嘴裏隻能說出這個字,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台詞。學長的溫柔像春天的陽光一樣暖烘烘地傳了過來。


    我默默地壓低身體,一邊把天然障礙物撥開,一邊尋找那個塑膠玩具。也許跟學長聊兩句比較好,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或者,不要說話、專心找東西比較好呢?我心裏一直在想這些事,結果什麽話都沒說,跟默默找東西是一樣的。


    「我記得是飛到這邊來的。」


    說著,一之瀨學長朝我這邊走過來。我有一點緊張,曖昧地點點頭。


    跟他的距離又縮短了。


    現在是兩公尺。


    要是靠太近的話對他不好意思。不知為何我心裏一直在想這件事。於是我麵向他,往後退了一步。


    這時,我的腳邊又有東西滑過!我嚇了一跳,身體失去平衡。正當我快要跌倒時,一之瀨學長朝我伸出手,我用力拉住他的手。


    從舞台摔下來的時候也是一之瀨學長幫了我,這次又是他出手相助!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一之瀨學長也用力迴握,把我拉了迴來。


    「要不要緊?」


    「啊、謝謝學長!」


    學長幫了我---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我覺得很開心。


    我設法找到平衡點、在樹叢裏站好,可是卻踩錯地方。


    「咦?哇哇哇!」


    腳下踩著的那塊石頭不穩地晃動,從懸崖般的陡峭斜坡滾了下去。因為四周的草木太過茂盛所以一時沒注意到,我們旁邊是一個宛如深穀般的地形。


    要是從這種地方摔下去的話可就不得了了。正當我鬆了口氣的時候,突然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拉扯我的肩膀。


    「空口!」


    拉著我的一之瀨學長也踉嗆了一下,接著,我們兩人就這樣從斜坡滾了下去。


    背部遭到強烈撞擊,唿吸停止,意識頓時變得模糊不清。朦朦朧朧之際,我在藍天和蒼鬱茂盛的森林之間看見了青色的火焰。


    展開翅膀的嬰兒,惡魔正看著我。


    不,那雙眼睛是在看一之瀨學長嗎?


    「你剛剛在想什麽?」


    是惡魔的聲音。讓我在樹叢裏亂跑、故意嚇我的,就是這個家夥吧?突然把我推下斜坡的,也是這家夥嗎?


    「你在想這個男孩子的事嗎?你忘了這是被禁止的嗎?那時候我應該讓吊燈直接砸到他才對。」


    「不要這樣!離我遠一點!」


    要是一之瀨學長有什麽萬一,我---


    惡魔露出微笑,留下搖曳晃動的火焰,消失無蹤。


    下一刻,我的眼前隻剩泥


    土跟雜草。


    意識逐漸遠去。


    無法唿吸。


    什麽都聽不到。


    感覺也消失了。


    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身體好痛。痛覺首先恢複,這種醒來的感覺真是糟透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森林的景色,視覺似乎正常,看來我好像就仰躺在森林的正中央。泥土和雜草的觸感從背部傳來。身體很重,完全不想動,可是,再這樣下去可能會直接變成森林的一部分。我花了很大的決心才爬起來。不出所料,激烈的疼痛從腰側沿著脊椎疾走而過。


    「要不要緊?」


    旁邊突然傳來聲音,我嚇了一跳。一之瀨學長就在我旁邊。


    「最好不要勉強移動身體,我們剛剛是從那邊摔下來的。」


    說著,他伸手指著斜坡頂端,手臂幾乎呈垂直角度。斜坡的高度大概相當於四層樓高,從那種地方摔下來還能平安無事,連我自己都覺得佩服。應該是因為有沿路的植物跟泥土當墊背的關係吧。


    「社長您要不要緊?抱歉害您跟著我一起跌下來---好痛!」


    我正打算站起來,結果右腳踝一陣劇痛。剛才背部的疼痛跟現在的疼痛完全不能比。然後,那種感覺慢慢變成劇痛,從右腳踝擴散到全身。這是我這輩子目前為止覺得最痛的一次。


    「右腳會痛是嗎?」


    他擔心地看著我的右腳。我就地坐下,痛到沒辦法迴答。


    學長一言不發地壓低身體,背對著我。我一時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從這裏稍微走一段路過去就會有長椅了,那邊好像是森林步道,待在那裏比待在這裏容易被人發現。剛才我打過電話給其他人,他們會過來找我們,我們就去那邊等吧。」


    可是,我的腳很痛,沒辦法走路。


    所以,學長才會背對著我---他要背我嗎?


    ---很不好意思,可是,也很開心。


    一之瀨學長迴頭看我。我下定決心之後,把手環在他的脖子上,我把身體挨上學長的背,學長慢慢地站了起來。


    心跳加速。由於身體貼著身體,我很怕他會聽見我的心跳聲。


    「我重嗎?」


    我在學長耳邊問道。要是不說些什麽的話好像會被緊張擊垮。剛剛我在斜坡上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現在卻可以開口,真是不可思議。看來人類遇到緊要關頭時,不管什麽事都辦得到。


    「沒關係,你很輕。」


    我的個子很小,對於自己的體重很有信心。


    「像你這麽輕,說不定我可以直接背著你爬上剛剛那個斜坡喔。」


    說著,他笑了起來。我也露出微笑。


    「對了,這好像是我第二次背你。」


    沒錯。在體育館昏倒時,一之瀨學長也背過我。


    「啊、那一次真不好意思。」


    「嗯?沒關係啦,是我們硬逼你參加練習的。」


    其實我不是因為練習太辛苦才昏倒的,可是,我沒有自信能好好說明昏倒的理由,所以就這樣保持沉默。


    一之瀨學長不斷重新調整背我的姿勢,每當他調整動作時,我就用力地抓緊他。如果不這麽做的話,總覺得自己會掉下去,不過,有一半原因是因為心理作用。


    沒錯,我一定要臭罵那個害我遇到這種事的惡魔!我抬頭往上看,惡魔不在那裏。


    逃走了嗎?這個王八蛋!


    ---不過,幸好沒被他看到這個情況。


    我們走了一段路之後,眼前出現了一條有長椅的小路。一之瀨學長讓我在那張老舊的木製長椅上坐好,然後拿出手機,看樣子是要跟三愈學姊聯絡吧。他簡單地說明了一下我們的所在位置,然後掛掉電話,在我身邊坐下。我們之間的距離大概有七十公分左右。


    「要到達這邊可能得花一點時間,好像要繞一大圈才行。」


    也就是說,我暫時還可以跟一之瀨學長繼續獨處羅。


    以前找覺得一個人濁處比跟他人在一起時還要輕鬆,可是現在下一樣。就算再多一會兒也好,我想要像這樣跟一之瀨學長在一超,最好不要有任何人來打擾。


    「那、那個!」


    我下定決心開口。一之瀨學長看著我,他的臉頰上有小小的擦傷,看起來似乎很痛。


    「學長知道大河內這個人嗎?」


    是的,當初我之所以去話劇社,就是為了大河內。雖然她怎樣我都無所謂,不過我對她有道義責任,總之要把她的事情告訴學長才行。


    「大河內?她是誰?」


    「啊啊,不知道也沒關係。雖然她本人可能會覺得難過,不過社長不知道這個人也無所謂。啊,應該說,社長不認識她是正常的。」


    「那個人怎麽了?」


    「呃,該怎麽說呢,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啦。」


    我有點吞吞吐吐,就算是要替別人傳達感情,我也實在說不出「喜歡」這兩個字,感覺好丟臉。


    「她很在意學長---」


    「在意我?」


    「啊啊,她看過學長的表演,覺得你很帥、很棒---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什麽啊,一之瀨學長邊說邊笑。看到他的笑容,我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我一邊笑,一邊在心裏向大河內道歉。


    「不過很謝謝她,聽到這種話不管是誰都會高興吧。」


    「嗯,可是,社長不是有戀人嗎?」


    根據大河內的調查,學長應該沒有戀人。不過,我覺得如果是他的話,有戀人才是正常的。


    「現在沒有。」


    現在沒有---?意思是以前有嗎?還是說以後可能會有?無論如何,現在他身邊沒有算得上是「戀人」的人。太好了,大河內。


    「你呢?有男朋友嗎?」


    問題的矛頭突然指向我。我拚命搖頭,搖到整顆頭部快要掉下來。


    「沒有沒有!不可能有的!」


    「為什麽不交男朋友?」


    我根本沒想過自己為什麽不交男朋友。對我來說戀愛根本就像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光是去想有誰會喜歡我,就覺得有夠愚蠢。而且,「喜歡某人」這種事對我來說一點實感也沒有。


    「我辦下到啦。」


    歸納了一下腦中的想法,我做出這個迴答。雖然沒有說謊,不過也不是真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迴答。


    「這樣很可惜啊,你長得這麽可愛。」


    可、可愛?


    我開始懷疑讓鼓膜產生振動的聲波到底是不是真的。臉上的溫度急速上升,簡直可以直接在我臉上煎荷包蛋了。這是第一次有男生說我很可愛,而且還說得這麽直接!


    「沒沒沒沒沒那迴事啦!」


    沒錯,這是惡魔製造出來的假象,這並不是我真正的樣子。然而,在心裏跳舞的那個空口真帆還是加快了腳下的華爾滋舞步,紅通通的臉上浮現出滿臉笑容,她不斷跳著舞。


    「你應該要更有自信一點。」


    說著,一之瀨學長稍稍靠近我。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成三十公分。


    「謝謝。」


    總之還是先道謝,可是,高興之餘,不知為何我卻害怕將高興的情緒表現出來。


    我緊緊握住放在膝蓋上的手。


    「可是、那個、不是這樣的,我什麽都做不好。」


    「為什麽這麽說?」


    總不能說我跟惡魔訂了契約吧。


    「反正就是這樣。」


    我說著,然後盯著自己的膝蓋,現在我無法正視一之瀨學長。


    樹葉沙啦沙啦地搖動。


    我所害怕的沉默終於降臨了。


    「以前啊,」一之瀨學長開口了,我偷偷望著他。「有個叫做沙幸的女孩。」


    沙幸---好像在哪裏聽過。


    「她是學姊,如果順利的話,應該已經在前不久的畢業典禮上畢業了。」


    「她沒有畢業嗎?」


    「沙幸在畢業典禮前就死掉了。」


    在畢業典禮前死掉?


    「是生病,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後來情況一直惡化,三年級下學期幾乎都沒辦法來上學。」


    「那個---」


    我想起來了,沙幸就是之前三愈學姊在電車上提過的人。學姊說過我是沙幸的分身。


    「她是話劇社的社員嗎?」


    「她是社長,這次的劇本就是沙幸寫的。」


    沒有在名字後麵加「學姊」兩字。沙幸學姊明明大一之瀨學長一個年級,為什麽學長隻叫她的名字呢?


    「你現在演的那個角色,本來應該由沙幸擔任。結果她有半年左右都在住院,後來就決定留級了。可是,在那之前---」


    「我是沙幸學姊的分身嗎?」


    「是三愈跟你說的?沒錯,你們真的很像、簡直一模一樣---抱歉,聽到這種話應該會覺得不舒服吧。」


    我輕輕搖頭,我完全不介意那種事情。所有的事情終於都能串在一起了,反而有種暢快的感覺。可是,腦袋雖然變得比較清楚了,黏膩的霧氣卻在心裏激烈翻騰。


    「你記不記得劇本裏的台詞?原本屬於沙幸的那個角色有這樣的台詞:『活著,跟一點一點死去是一樣的。我們從生下來的那一瞬間,就不斷地走向死亡,既然如此,為什麽要這麽害怕死亡?即使身體逐漸走向死亡,我也不想逃避活著這件事。』我覺得這是沙幸自己的感受。」


    那是身為替身的我所說的台詞。為什麽我的胸口會這麽痛呢?


    「社長跟沙幸學姊在交往嗎?」


    我有這種感覺。不,這不隻是單純的想像而已,我心裏幾乎百分之百肯定。他的舉手投足、他的說話方式、節奏,在在證明了這一點。


    短短停頓之後,一之瀨學長點點頭。


    是嗎。


    我是那位死去學姊的替身嗎?


    「所以,你才不能忍受我對自己缺乏信心?」


    這種說法或許帶了點刺。可是,知道自己隻不過是個替代品之後,心中的悲傷和不甘讓我在開口時無法拿捏輕重。


    「不是這樣的。」


    一之瀨學長斷然否定,然後再次稍稍靠近我。可是,我避開了他,我們之間相距了四十公分。


    「喂~~」


    從稍遠之處傳來叫聲,救援部隊已經到了。我默默地站起來走向他們。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擺出這種態度,但如果不這麽做,自己好像就會馬上哭出來。


    右腳的疼痛已經被情緒掩蓋掉了。


    就這樣,賞花活動結束。


    結果,我們還是沒有找迴羽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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