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5任何一個不變的明天,都已不再是這個世界所能應許。


    ***


    第二天起,秋庭就天天往入江的司令室跑。


    我可以一起去嗎?


    真奈在問出口的那一刹那就後悔了。她看見秋庭的表情有些困擾。


    對不起,不要好了。


    真奈連忙改口,卻聽得秋庭這麽說--


    反正聊的都是些無趣的事。


    像是口頭安撫而已,沒說真奈可以跟去。


    況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會吃不消的。


    秋庭又添一句。雖是玩笑話,卻不是玩笑口吻。


    總之他不想讓真奈在場。這一點她聽得出來。


    對不起,請你忘記吧。我隻是覺得一個人在房裏等好無聊哦。


    我現在有沒有在笑?有吧。沒有露出不滿意的表情吧?


    拜托,笑得自然點。


    秋庭迴以一笑。看來真奈用力擠出的笑容是生效了。她努力維持著,深怕一不小心就讓難看的臉色露出來。


    我會陪你一起吃飯。放飯時記得在宿舍等我。


    秋庭說到做到,每天都在用餐時間迴宿舍帶真奈去餐廳吃飯,而他們一天就見那三次麵--宿舍裏的澡堂可以隨意使用,不必由誰領著去,所以秋庭吃過晚飯就又去忙,幾乎都要過了午夜才會迴到宿舍;迴來了就直接洗澡,洗完了就直接迴寢室。


    每天都這樣。


    他一定已經加入了拯救世界行動。


    以往三餐都由真奈下廚,在這兒就不用了。如今洗澡也不用等,洗衣服原本就是各自負責,除了用餐,兩人等於是各過各的。


    你可以隨時進來我房間--秋庭這麽說,真奈便也依著他的話,每天專程為了打掃而進他的寢室,不料在家時邋遢成性的秋庭,在這兒竟然一絲不苟。


    房裏一點也不髒亂,根本沒有天天來打掃的必要。


    我是可悲的小心眼。


    秋庭隻把這裏當成睡覺的地方,打掃也隻是個藉口。真奈越發覺得自己在這兒淨做些不必要的事。想和秋庭保有一點交集,搞不好從一開始就隻是她的幻想而已。


    每當她走進這個整齊的寢室,在寂靜的空間裏掃著莫須有的灰塵時,她就越來越了然於心。


    這才是事情本來該有的樣子,之前都是特殊情況。特殊情況就是原本不該發生的。


    一個平凡的高中生,一個自衛隊的戰鬥機飛行員。若按常理,他們隻會是兩條平行線。


    想到這裏,她更不敢趁秋庭在屋裏時過去找他,每天隻能等著秋庭來那三趟。


    她將爸媽留下的兩本書帶了來。真奈看書並不算快,但也沒過幾天就全部看完了。接下來就隻有用不完的空閑時間,讓她一直覺得沒事做很討厭。


    為了打發時間,她決定在營區裏逛逛。


    這兒是軍事重地,真奈也不知道哪間建築物能不能進去,隻敢在戶外散步。這座營區大得像一個小鎮,還有很多長著野花的草坪空地,倒是很適合散步。外牆雖然有籬笆隔著,仍能看得見隔壁公園的林梢。


    她盡量挑人少的地方走,但在經過一處看似停機坪的大倉庫後方時,還是被一名隊員撞見了。


    真奈!啊,你叫真奈沒錯吧?


    突然被一個人直唿名字,真奈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拉著往前走。


    來來來,去我們隊上坐坐吧,請你喝茶。我們是武器隊的。


    呃,可是,那個......


    哎呀,沒關係,別客氣!我帶你去看火箭炮,你想不想看?


    不,還好......


    啊--我就知道,一般女生來隊上都會說想看的。


    那人根本沒理會真奈說什麽,逕自將她帶進機庫裏。


    喂--!小姐大駕光臨唷--!倒茶倒茶!


    隻這麽一吆喝,四周立刻跑出好幾名隊員,將真奈團團圍住。


    哇塞!好瘦--好嬌小--你身高多少?158?那也不算矮了嘛,不過你骨架真小耶!飯有吃飽嗎?怎麽該有的都沒有?呃啊!你太低級了!性騷擾啊你!


    一群大男生圍攏來像在觀賞熊貓似的,害得真奈越來越緊張。


    就在這時,一道完全不同的聲音從天而降。


    幹什麽!你們幾個在幹什麽!


    是把女聲。


    真奈求救似的向那聲音的方向望去,隻見一個短發的年輕女性撥開人牆走了進來,雖然和男性隊員穿著相同的迷彩服,看起來有點兒兇,但是長得很漂亮。


    幹嘛像一群餓狼撲羊似的,人家都嚇壞了,你看!


    什麽嘛--野阪,兇什麽兇。


    不甘心就去考下士啊,考上了再來兇我啊。現在這裏是我的階級最言,兇也是我的權利,怎樣?


    可惡,真不爽!


    置身在一片噓聲中,這位名喚野阪的女自衛官卻是滿不在乎。即使真奈不是這個圈子裏的人,也看得出她的與眾不同。


    我們每天看的都是像你這種不可愛的,難得有機會撫慰一下心靈嘛。


    既然難得還讓人怕成這樣?人家隻是有教養又客氣,可是表情都這麽為難了,你是不會看嗎?被你們五六個臭男人圍住,有哪個高中女生不會嚇死啊。


    野阪劈裏啪啦的狠罵過一遍,真奈聽來卻有些暢快,看那些男孩嘴裏雖怨,倒也不像是真的在生氣。


    她是秋庭中尉的怒點,你們該不會忘了吧?把她弄哭了就等死吧你們。


    那是入江在他們抵達營區第一晚說過的話,之後大概全營都傳遍了。


    未料,野阪的一番話引來隊員的另一陣哄鬧。


    啊--對對對!就是這件事!真奈你真的跟中尉同居嗎?啊,真的假的?不會吧,我一直以為隻有這件事是瞎掰的!這麽說,中尉已經下手了嗎?啊--混帳!急什麽,人家又還沒證實。對啊對啊,而且你想,那個秋庭中尉會找一個小女生嗎?


    七嘴八舌地說到這裏,一名隊員把文件卷成筒狀充當麥克風,伸向真奈。


    請問事件的真相是?


    你們鬧夠了......沒?


    野阪還沒說完,卻見男隊員們臉色大變。眾人一齊向真奈望去。


    真奈這才驚覺,伸手捂住眼角。指尖摸到一滴眼淚。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這事情--


    萬一傳進秋庭的耳裏怎麽辦。


    真奈已經可以想見他困擾的表情。


    忽地幾個響亮的劈啪聲,男隊員的腦門都捱了一記,同時聽得見野阪破口大罵:


    不用等中尉來殺人,我先開除你們!我可是說到做到!統統給我迴到崗位上!被並過來已經夠丟臉啦,別再給我惹麻煩!


    野阪打跑一幫比她還要高一個頭的男隊員們,迴過頭來牽真奈的手。


    跟我來。我們去休息室,我衝杯咖啡給你喝。


    跟著走進組合板隔成的房間,看見房門關上時,真奈才怯怯的開口:


    不要跟秋庭先生說......


    你不說我不說就不會有人泄露,那些家夥們也不敢去踩地雷啦。


    野阪拉過一張鐵管椅請坐她坐,自己則走到熱水瓶旁,俐落地衝了兩杯咖啡,一麵問真奈要不要放糖或奶精。


    真奈隻要了奶精。她不敢說自己喜歡兩種都加,總覺得那麽做是自貶身分。糖也要奶精也要,好像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


    野阪與她對坐,用白色素麵的馬克杯喝了幾口咖啡,暫時沒說什麽。


    隔了一會兒,野阪才問她好點沒?見真奈頻頻點頭,她便用勸慰的口氣對她


    說:


    你別討厭他們。他們雖笨,但沒有惡意,隻是在這種地方工作,跟女人沒什麽緣罷了。看你長得太可愛,他們就鬧過頭了。


    沒有......


    你真的長的可愛呀,從頭到腳就是個小女生的樣子。那些人就是喜歡這個調調嘛。


    --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真奈笑了。她知道自己笑得很害羞。


    我不喜歡像個小女生,也不想人家說我可愛。


    頭一次聽別人一本正經說自己可愛,也許是客套話,但她並不覺得開心。在這年頭與其被人覺得可愛,她寧可做一個不起眼的泛泛之輩,就像鹽害開始前在學校裏那樣。


    小女生。可愛。這兩個名詞都給人柔弱感。


    看看眼前,她隻有一雙細瘦的手腳和身體,想在這世上獨自生活都成問題,要靠秋庭保護才勉強活到今天。可愛的小女生根本就是這世界上最柔弱、最不可靠的生物。


    遇到事情時,她隻會拖累別人,既不能替別人護著後方,也保護不了自己。


    她老是增加秋庭的負擔,是個礙於良心不忍丟掉的包袱,若是可以不管她,秋庭應該會更輕鬆、更自在。


    要是我現在是大人多好,我好想像姊姊你一樣漂亮能幹又厲害。


    哎呀你真是......我都不好意思了。


    野阪邊說邊在她的肩頭上拍了一下。


    你把我看得那麽帥氣,我真榮幸。不過你會這麽想,大概跟我所待的這個組織有關吧。


    見真奈麵露不解,野阪笑笑地解釋:


    你知道嗎?我已經結婚,現在住在營區附近的家庭宿舍,可是不管是上班或下班,我在通勤的路上都穿著這身製服。


    野阪身上的草綠色迷彩服,和其他隊員的一模一樣。


    穿上這個,別人一看就知道是自衛隊,而且是在想到我是個女人之前就先知道我是個軍人了。要是不這麽穿,我根本不敢在街上走,因為現在外頭不平靜呀。若是換上便服,我跟你就沒兩樣了,走在外麵不得不提心吊膽,看在別人眼裏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罷了。


    說到這裏,野阪換了個語氣:


    你說希望自己不是現在的自己,但想這種事是沒意義的。


    --說中了。


    正因為一矢中的,聽來難免刺耳。真奈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左耳垂,覺得那兒好像真的發痛。


    野阪喝了一口咖啡,重開話閘子。


    你叫做真奈是吧?我看你對秋庭中尉是一心一意呢。


    一心一意--眼中隻有他。真奈默不作聲,沒法兒去否定卻也沒有勇氣積極的承認,怕人家笑她是癡人說夢。


    你想那個秋庭中尉會找一個小女生嗎?旁人有這皇想法也是自然。


    入江去拜訪秋庭的那一天,曾提到秋庭對女人的喜好變了,跟以前完全相反雲雲。是啊,入江所知的那個秋庭才是對的,真奈隻是他破例撿到的累贅--


    我覺得很好呀。


    野阪慢條斯理的說道,這意外的一句令真奈不由得抬起頭,正與她笑眯眯的臉相對。


    我剛才說我結婚了,是吧?我嫁的人跟我同一個營隊,交往了滿久卻始終談不到結婚那迴事上去。可是,喏,出了鹽害這種病,找不出原因又沒有辦法防治,誰也不知道哪天誰就死了。人哪,被逼進這種極限狀態時就會突然對寂寞敏感起來。你想想,死的時候也孤伶伶,豈不是很可悲嗎?既然生命苦短,不如找一個人一起過算了。我常罵那人溫吞,其實並不討厭他,現在要我選一個一起過日子的伴侶,選來選去還是隻有他,所以我們就這樣結婚啦。隻不過戶政事務所沒開,婚雖結了也沒辦法登記,隻好等它開了再去補辦,而我現在也隻是換個宿舍跟他一起住而已--話說迴來,要是沒有鹽害,我未必會嫁給他呢。


    要是沒有鹽害--要是世界沒有落到這步田地......


    常常聽到類似的話。


    碰上這種事情,不妨就放開心胸吧,我覺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事間有太多事總是缺那臨門一腳,我跟我先生就是這樣。你也是呀,一心一意不是挺好的嗎?在這種時局裏,太在意別人的觀感是無濟於事的,而且值得在意的人類也沒剩幾個了嘛。入江司令就說過,要是以現在的減少率發展下去,一年後人口就會少到讓配給量供過於求呢。


    說完,野阪抬眼望向天花板。


    說真的,對我們而言,秋庭中尉是個高高在上的人,又是不同單位的,我還真不知道喜歡上那種人會是什麽心情。不知道對方的階級和經曆,談起戀愛也許還比較輕鬆點。


    見她說得爽朗隨和,這一迴真奈便老實承認了。


    戀愛就是戀愛,單相思也是戀愛。


    逗你玩的那些人都少根筋的啦,抱歉哪。你要是不嫌棄,有空再過來坐坐好不好?我也很久沒跟同性的朋友聊天了,聊聊這些挺開心呢。


    喝完咖啡時,聽得野阪如是說,真奈便反射性的開口問道:


    請問,有沒有我能做的事?


    啊?


    我想找點事情來做,打雜也行。否則營區讓我白吃白住,我會別扭。


    不想做秋庭的包袱,至少要獨立,再不然也盡量做個輕一點的包袱。真奈如今是托秋庭的麵子才在這裏吃住,總不能老是承人情又毫無貢獻。


    再怎麽對自己不滿意也於是無補。既然如此,不如想想現在的自己能做些什麽。


    最渺小最卑微的軌也行。


    什麽事也可以,掃地煮飯之類的。


    野阪沒有一笑置之,而是低下頭去認真地思考。


    說得也是......打掃倒是個不錯的點子。可惜我們這裏都是重火炮,沒法兒請你幫忙,不過別的單位全都缺人手,要是有人肯幫他們做這些事,我想大夥兒一定很高興。尤其那些公共設備都是到處亂丟的。


    好!


    掃除工具應該每個地方都有,那種的櫃子都不會上鎖,你隨便去用應該不成問題。要是有人講什麽,你就說有得到武器隊的野阪許可。


    謝謝你!


    真奈向她大大一鞠躬,精神大振,剛走進這個房間時的頹然已經煙消雲散。


    ***


    從那天起,真奈就在營區各處當起了小小清潔工。正如野阪所說,隊員們都顯得很高興,即使有些隻是表麵上的。


    這麽努力啊?


    在打掃行政大樓的玄關時,秋庭正巧經過,便這麽說著抓了抓真奈的頭,害她的頭發亂到得用梳子重梳才行,但這就是秋庭誇獎真奈時必然的舉動。


    在各處走動多次之後,真奈開始覺得自衛隊裏的人也很普通。


    在智也事件當時,她覺得自衛隊是一個冷酷的組織,但在立川營區接觸到的人都很活潑。隊員們看起來隻像是比真奈大不了幾歲的一般人,有些親切和善,有些不苟言笑;有成熟穩重的,也有孩子氣的。當然,隊上人口的年齡層大幅降低,也拉近了真奈和他們之間的距離。


    若說秋庭是這其中的一員,現在的她也不再感覺突兀了。反正這是一個團體,裏麵有各式各樣的人,所以有秋庭在也不足為奇。就像學校一樣。


    隻是不同的時刻,看到不同的麵罷了。


    照秋庭的說法,真奈是非常幸運的。


    在這個群體中,她很少遇到不開心的事,反而是大家都對她特別親切。


    在這樣的好運下,迴想起已死的人,難免有些過意不去。


    ***


    在男子宿舍的活動中心掃地時,真奈發現掃把有點兒禿了。


    她走到屋外,隨便攔了一個路過的隊員


    來問,那人便說附近有個存放備用掃除用具的倉庫。


    常麻煩你幫我們打掃,謝謝啊。


    雖是隨口加上的一句,仍令她尋找倉庫的腳步大大輕盈起來。


    那人說往那個方向走一下就到,但這一下就不容易掌握了。真奈走了一會兒沒看見像是倉庫的建築物,於是她再走一下子,又走一下子。她想,自衛隊的人嘛,他們口中的一下也許比她的一下要多。


    但是到這裏來的一下似乎也太多了點。正在不安時,她看見一棟淺灰色的盒狀建築物,大小和武器隊的機庫差不多,卻不太像是倉庫。


    她放下心來跑向它。厚重的鐵門沒上鎖。


    那是一道拉門。真奈用全身的重量將它向旁邊推開。


    裏麵很暗,每扇百葉窗都是遮合的。她想開燈,卻不知道開關在哪,隻好把大門推到底,讓外頭的卷線多進來些。稍微亮一點、眼睛也適應之後,她才明白室內為什麽這麽暗,原來是百葉窗外還有一層遮光簾。


    以一間倉庫而言,這兒算是整齊的。原以為會像學校的體育用品室那樣堆得橫七豎八,結果她隻看到依尺寸大小分門堆疊的卡其色貨櫃。


    ......怎麽不貼個標簽嘛。


    真奈無耐地看著那幾座大大小小的貨櫃山。她得一個一個打開來才知道裏麵裝什麽了。


    離她最近的一排都是較小較淺的。真奈走過後,打算從最上一層的貨櫃開始找起。見那個櫃子像是對開式的,便摸到門扉對合處,抬起上層的門,不料那扇門比她預期的要輕,一下子整麵掀了開來。


    啊,幸好......


    幸好門上沒掛著鎖,否則待會兒還得去找飛掉的鎖頭。


    真奈往貨櫃探頭看去。


    --呃,這是?


    一下子認不出裏麵的物品,真奈才剛剛發愣,後腦便感到劇烈的撞擊。


    還沒來得及想到痛字,意識與氣力已經遠離了她。


    沉鈍的痛楚將她的意識拉了迴來。後腦勺不住刺痛。


    好痛......


    真奈用雙手抱住發疼的部分,身體也縮成一團,雖然這麽做並不能減輕痛楚。


    啊,你醒了?


    突然聽見上方傳來一個人聲,真奈猛然睜開眼睛。她還在倉庫裏,但是照明已經點亮。


    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塊帆布毯上,真奈慌張地跳起來,抬頭看去--


    早安。


    入江就蹲在她的麵前。見到熟麵孔,真奈的緊張感緩和了些。


    我怎麽了......?


    悶痛感再度襲來。真奈又抱住了頭,並用手指頭去摸那個痛處。定睛一看,指頭上竟有些血跡。


    你還好吧?先別勉強爬起來,因為那一下子打得很重。


    哦,對了,有人在後麵打我--


    唉呀,實在太過分了,對你這樣嬌弱的小女生也下這麽重的手。你的頭腫了一個大包,我看今天最好別洗頭。


    說時,入江是一臉忿忿不平。真奈一麵點頭,一麵反問:


    我怎麽會被人打......


    對不起,打你的那家夥,我會好--好罵一頓的。


    聽出一絲含糊的異樣,真奈不自覺地把身體往後移。隻見入江咧嘴一笑道:


    都是我的直屬部下處理不當。他太緊張了,怕你看到這個。


    入江邊說邊從物後拿出一隻白色的固體,乍看像是個石膏頭像,不過嚐起來應該是鹹的。


    啊,那是......


    真奈總算想起那個貨櫃裏的東西。淺長的方櫃裏,裝的是已鹽化的人類遺體。


    難道這裏的貨櫃--全都是嗎?啊,對了,自衛隊也有去迴收遺體嘛。


    說著說著,她又覺得不解。就算是這樣,也不必打人吧?


    就是啊,一般情況下都會這麽想吧?那個呆瓜其實不用那麽緊張的,結果他自已心虛就失手動粗了。


    背脊竄上一陣寒意。真奈頭一次覺得入江可怕。


    天底下也沒幾個人會一見到停放在貨櫃裏的屍體就聯想到實驗體嘛,是不是?


    實驗體--被實驗的人體。真奈覺得腦門上好像又挨了一記。


    --人體實驗?


    她說得很輕很小聲,隱約透露想要被否定的意願,入江卻完全不打算順她的意,仍舊笑得溫和;在此刻看來,那笑意已經有些恐怖,也正在迴答真奈的問題。


    ......拜托,請說那是騙人的。


    說說當然可以,但你會相信嗎?


    真奈咬著嘴唇,無話可答。入江顯然不想顧慮她的心情。


    用人體實驗來解開鹽害之迷,在他看來一點也算不上是罪惡。


    真奈驀地想起一件事,隨即恨自己的聯想。


    智也先生該不會也是?


    噢,那人叫智也嗎?


    入江答得像是沒事人似的。


    那一次真夠棘手的。實驗就快結束了還逃跑,弄得隊上損失慘重,當初隻想弄個病例,結果搞到部下的一條命都給陪上,一點都不合算。哎,不過也夠巧的,多虧那件事才讓我找到秋庭的所在。


    入江說完又笑了。這些話完全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場而講的。


    他的也放在這裏唷。做完實驗的實驗體都會集大擺在這兒。


    真奈,你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是走錯路嗎?


    入江問得悠閑,像在問一個迷路的孩子要去哪裏。真奈覺得自己的情緒猛然朝負麵方向疾奔而去。


    為什麽--為什麽你說得滿不在乎?


    你不是聽過我的假設嗎?


    真奈的責備絲毫沒有令入江動搖。


    我雖然說那是推論,可是你想,一個科學家提出的理論背後若沒有根據,這還像話嗎?當然要有臨床數據之類的資料來佐證啊。我既然把目標設定在一種以暗示為武器的生物上,隻做動物實驗要怎麽得到結果?人類是萬物之靈,有意識且能描述知覺,這是我們和動物最大的分別。我是不可能拿猴子猩猩來做臨床實驗的。


    還是得用人類才行呢。入江笑得理所當然。


    說來奇怪,我們正麵臨絕種的存亡危機,你們卻個個悠哉得很,老是把人道啦人權啦掛在嘴上。好啊,等到地球人都死光了,看還有誰要來談人權。漂亮話或理想再怎麽動聽,也要有命才能說。別的不說,政府早就有計劃的從死刑犯開始減少囚犯數量了,說穿了,這年頭哪有多的飯給罪犯吃呢?橫豎都是為了圖自己方便而殺犯人,多加一條理由也沒什麽差吧。


    反正我是米蟲,臨死時讓我做點貢獻。


    這是他們對智也說的話,也是將他逼入枉法妄為的關鍵--


    --你的意思是,反正他們是米蟲,就可以隨便利用嗎?


    真奈瞪著入江,卻見他連連搖頭,直說才不是。


    米蟲指的是一無是處的東西,但他們怎麽會沒有用呢?這些人都是了不起又珍貴的--


    --工具啊!


    入江的笑容裏已經沒了笑意,有的隻是近似笑意的殘酷表情。真奈看著他,竟覺得他並不存在自己的麵前,而是在一處邈遠之地,居高臨下地俯瞰著真奈和其他人,像在看一顆顆任憑他操弄的棋子。


    智也就是被他用過的其中一顆,靠在真奈的腿上,在恐懼和嗚咽中撒手人寰。


    --過分......


    真奈忍不住掩麵,卻聽得入江放柔了口氣:


    你隻是太善良了,才會有這種先入為主的情感。部下向我報告了你們和那名實驗體相處的一致經過,我知道你和他隻是偶然遇見,你也隻是同情他吧?假使不認識他,你就不會


    有這種情緒了。換個比方吧,你會哀悼那些比他先死的被實驗者、為他們流淚嗎?不會吧。我反而懷疑,要是你們不曾相遇,你還會哭成這樣嗎?你同情他,卻不同情被他槍殺的那個部下,難道就公平嗎?就因為不認識我的部下,你就可以不在乎嗎?


    一字一句,毫不留情地指責著真奈的自我本位。


    每次開發新藥時都有幾百隻實驗動物慘死,你也知道那是實情,身體不舒服時還是照吃不誤,聽說新藥有效也會去買,對不對?反正研究人員用的又不是你的寵物,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死掉幾百隻你所不認識的動物,跟你也沒有關係嘛?這難道不是同一迴事嗎?有錯嗎?


    落入不幸的隻要不是跟自己有關的人就好,眼界所及之處幹淨漂亮就好;別處再怎麽肮髒、醜陋或殘酷,隻要不去正視就可以佯裝不知,太平過日子。


    同時繼續受騙,相信這世界是美麗的。


    即使現實的美麗麵紗被揭去,向世界展示它的醜惡,人們還是可以在某處詛咒,埋怨這一切害自己失去視而不見的權利。


    再說你的朋友智也,死在減囚計劃和死在實驗下又有什麽不同?對他來說都是不合理的謀殺,不是嗎?


    求求你,不要說了,我不想再聽--可是真奈連懇求、掩耳的力氣也沒有。能救她的人--願意為她捂住耳朵的那個人不在這裏。


    我這個人啊,天生任性自私又驕傲。現在遇到老天爺把一個我不想要的狀況丟到人間來,我就要用盡手段把它給丟迴去。鹽害對我而言就是這麽迴事。有人說鹽害前的世界多好又多好,我倒不想說那種俗劣的謊話,但是那個世界仍有令我喜愛的優點,而且我也不想死在這種時候。一團鹽巴塊也想滅亡我們?我不要。不管用什麽手段我都要排除它,而人體實驗也不過是其中的一種手段罷了。


    看到就會感染。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們就讓實驗體長期看著結晶。


    房間好大好幹淨,牆壁全都是白色的,又清爽又舒服。


    也許他們想讓我在死前過得舒服點吧。


    不是的。


    那個幹淨的大房間就是一個實驗室,是專門為了讓他長期看結晶而設的。白色的牆壁都是從結晶切下的一部分,而他若能始終閉著眼睛,就能幸免於難了。


    為了減少囚犯人口而被殺害,或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鹽害的犧牲者。真奈在理智上明白比較這兩件事沒有意義,可是為了智也--為了一個偶然結識的陌生人難過落淚,卻不是她能夠控製的。


    況且入江的嘴巴太毒,你會吃不消的。


    她想起秋庭的話。他果然不是說著玩的。


    --秋庭先生呢?


    她喃喃問道。決定先不去推想答案。


    秋庭先生知道這些事嗎?


    你以為他不會發覺嗎?


    這是反話。


    秋庭要是沒有察覺,便不會刻意讓真奈和入江保持距離,也不會在這段日子裏任由疏離令他倆尷尬。


    --別擺出這種臉色啦!


    入江麵露不悅。


    一副被人出賣的樣子。


    我哪有。真奈不由得低下臉。


    也許有吧--有一點這麽認為。


    小孩子就是這樣。


    入江厭煩地聳聳肩。


    我跟秋庭已經認識很久了,他應該早就知道我是什麽個性。你以為他沒有掙紮過嗎?告訴你,那家夥一板一眼到死腦筋的地步。他當時想去攻擊結晶,可是申請一被駁迴就放棄,因為他不想當英雄。你知道有多少部下願意跟著秋庭硬幹嗎?可是他傻到相信與其讓英雄崇拜和軍閥化扭曲社會,還不如在鹽害中過一天算一天。那一次--就那一次,那小子把他自己跟世界劃清了界線,現在他決定要把這個機會撿迴來,你有想過是為了什麽嗎?


    入江捏著真奈的下巴,硬是把她的臉扳起來。


    秋庭為什麽要跟他最討厭的我合作,你真的不懂嗎?


    --我不想懂!


    真奈使起性子尖叫。求求你--


    不要讓我做那個累贅。不要說我是他的沉重負荷。


    哎,算了。


    入江放開手,站起身說道:


    你隻是輕微的腦震蕩,現在可以起來了。腫包應該還會痛個幾天就是了。還有,你以後別再進來這裏,剛才的話也不可以說出去。這些事我都沒讓一般隊員知道,麻煩你千萬保密囉。


    他轉身走開,又迴過頭。


    我會狠--狠地教訓那兩個忘記鎖門和打你的隊員,所以拜托你也別跟秋庭說這件事哦。他會罵死我的。


    我不會說的......


    真奈迴得很快:


    不過,也請你不要處罰隊員們。


    夠了。不管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她都不想再牽累別人了。


    入江沒迴頭,隻是舉起手來對著真奈擺了擺。


    ok。那就改成口頭申誡和伏地挺身好了。


    ***


    走在營區的馬路上,不經意地瞥見一個不自然的色彩。


    秋庭停下腳步迴頭去看,隻見一棟方形倉庫的鐵門前擺著一隻罐子,裏頭插了一株蒲公英。


    他已經知道那棟倉庫裏放的是什麽,卻一時想不出誰會在這裏供花。


    那人知道倉庫的真相,卻還是這麽做--或者,正因為知道了才這麽做。


    秋庭走近去抽起罐子裏的蒲公英。還是新鮮的。


    他腦中想到的那個人,每天都忙著打掃。


    至少是我能做的,我想多做一點。


    因為我隻會做這些事嘛。


    就這樣,昨天和今天,她都笑得和平常一樣,完全沒讓秋庭察覺什麽。


    疏於察覺,不隻是因為相處的時間變少了。


    能做就多做一點--她做得到的,她像比秋庭所知的更多了。


    他將不起眼的黃色小花輕輕按在唇上,再將它插迴裝滿水的罐子。


    小黃花就這麽放著,直到吸幹了罐裏的水而枯萎。


    ***


    今天你不準打掃了。


    準備去吃早餐時,秋庭一看見走出房門的真奈就這麽說。


    她也覺得自己有點兒發燒,隻是沒想到氣色壞得這麽明顯。


    秋庭獨自去餐廳替她選了幾樣清淡菜危,以托盤端來寢室。


    午飯時我再一起來收,吃完就擺著不用管了。還有,你在中午前去醫務室檢查一下。


    秋庭說完這些就走了,出房門前還兇巴巴的迴頭朝真奈一看。


    你有沒有去醫務室我都會知道哦。不要多顧慮,隻管去吧。


    一副很不信任她的樣子。真奈點點頭,躺在被子裏向他揮了揮手。


    吃完早飯又睡了一會兒,十點鍾左右才動身去醫務室。女醫官上前來迎接,好像就在等她。


    聽說你發燒了?


    聽她這麽問,真奈反問她。


    你怎麽會知道?


    便見醫官笑答:


    秋庭中尉有交待嘛,他還說你要是沒來,叫我一定要去看你呢。


    診察隻花了五分鍾,拿了一份退燒的藥。


    大概是你來到營區之後太勤勞。今天就別做事了,好好睡一覺吧。


    醫官笑著送她離開。


    中午時,秋庭又端來午飯。


    你看,我有去吧?


    見真奈帶點兒得意,秋庭苦笑。他過來之前八成已去醫務師打聽過了。


    過了中午,大概是藥效發作,真奈開始覺得想睡。


    啊--上一次像這樣在白天睡覺,就是在那時。


    鹽害的第一天,真奈也是因為


    發燒而在家裏睡覺。


    世界在她昏睡時發生劇變的那個日子。


    渾身熱烘烘的這種感覺,令她想起那一日。


    正在熟悉的恐懼感中徘徊時--真奈聽見一段對話。


    就是明天了......還沒什麽真實感。


    應該是認真的吧,襲擊厚木這迴事。


    應該是。入江司令加上秋庭中尉,兩個人都是油門,沒人能踩煞車。


    而且又是秋庭中尉之前沒被上級批準的作戰計劃,他這次不可能再妥協了吧。一定會幹的。


    聽說每天都搞沙盤推演,操得要死,當然非幹不可。


    沒別的方式嗎?攻擊駐日美軍未免也太......


    拜托,不然怎麽辦?開口借嗎?全副武裝的戰鬥機,你以為人家肯借?為了阻止鹽害,我們也沒別的選擇。


    但這不是鬧著玩的耶。不知要死幾個人......


    你講什麽沒種的屁話!最冒風險的是中尉好不好!


    是他要去搶戰鬥機然後開去攻擊耶!最接近東京灣結晶的人是他耶!


    真奈猛然推開窗戶。


    你們在說什麽?


    窗下那一群隊員嚇得全都跳起來,迴頭看著身後。


    哇啊.真奈!你怎麽會在?今天放假?


    真奈急切地探出頭去,雙手緊緊抓著窗沿,撐住因發燒而虛弱的身體。


    剛剛那是怎麽迴事?拜托告訴我!


    ***


    看著衝進司令室來的真奈,入江隻是聳聳肩。


    秋庭不在,而真奈的表情也正說明,她此刻的出現是有原因的。


    聽說你發燒了在睡覺。下床走動沒問題嗎?


    他刻意說得關心,卻被真奈無視球路地一棒擊迴。


    你想讓秋庭先生做什麽?


    看來馬虎眼是打不成了。


    唉--到底是怎麽被你發現的啊?


    你想叫他做什麽?請你告訴我!


    真奈隻站在門邊,一步也沒靠近。自從上次的那件事以來,她對入江大概充滿了戒心。


    看樣子,你知道的隻是個大概。我請他當結晶攻略計劃的執行隊長,如此而已。


    什麽而已......!你們要偷襲厚木的美軍基地,搶他們的飛機對吧?這不是犯罪嗎?你自己說接近結晶就會有生命危險--


    我一開始不就說了?我請他加入大規模的恐怖行動。


    入江神色自若地直言。真奈再也說不出話來,嘴唇隻是顫抖,見對方笑容依舊,眼神卻是那樣的寒徹骨。


    別在人類存亡關頭為了一點小事叫啊叫的。攻擊美軍搶飛機就可以阻止鹽害,這點代價算是便宜的了。


    ......有哪一點可以保證一定能阻止?你隻是用炸彈炸結晶,鹽害就會停止嗎?


    你以為我是誰?我可從來不幹沒勝算的事。


    這般狂妄自負反倒令真奈一時失語,但她很快振作起來反駁道:


    那又何必特地去搶美軍的飛機呢?用自衛隊自已的不行嗎?


    這是秋庭的要永啊,我也沒辦法。


    入江支著臉頰,一臉無奈。


    照我的想法,我隻是要秋庭去他以前的百裏基地調一架裝備齊全的f2來用一下而已。畢竟是同一隊的老同事,即使是硬借總也該借得成,況且現在是非常時期,等人家看到我們的作戰成果應該也就氣消了,我想。


    對東京灣結晶發動攻擊的同時,入江會假防衛省名義向全國的自衛隊基地發電報下達總攻擊命令,並且指示結晶的處理方式。


    政府遲遲拿不出對打鹽害的有效策略,自衛隊隻能消極的支援救災行動,早就累積了不少壓力,如今有了契機,各基地想必會群起跟進--入江的這番盤算,正中秋庭的下懷。


    我上次說過,秋庭做事就是太拘泥了,死也不肯讓這事情引發軍閥掌政的可能性。日本現在幾乎是無政府狀態,自衛隊若在這種情況下擅自作主解決了鹽害,那麽等到政府體製恢複之後,軍係官員八成會抬出自衛隊的功勞來搞政治鬥爭;防衛大臣原本是由文官遴選的,搞不好藉這個機會就由武官擔任。再來呢?內閣人事案也可以由武官插手了,若有個差錯就直接成了軍閥。之前的防衛大臣就相當激進了,跟他同調的幕僚官員又很多,雖然大臣自己死於鹽害,可是保不定哪個跟隨者會過度膨漲他生前的主張,跑出來搞獨裁。咱們個性嚴謹的秋庭老弟就是擔心這一點哪。


    入江顯得一副事不關己。的確,這些事對他而言都無關痛癢,隻是芝麻綠豆小事。


    要是最先發難的部隊搞出襲擊駐日美軍等等的暴力犯罪,官員們就不敢拿自衛隊的成果來邀功了。至於美軍那邊,到時就拿鹽害的研究結果去賠不是吧。


    見真奈低頭不語,入江低又是一聳肩。


    哎,反正我是個冒牌貨,偽造身分、濫用特權和人體實驗的事情若拆穿,保證吃不完兜著走,所以事成之後隻能躲起來避風頭,解決鹽害的功勞看誰要就拿去好了。立川的隊員也隻是被一個假司令騙了,上頭應該不至於怪罪他們。


    那秋庭先生......


    那小子大概也會消聲匿跡--算啦,活下來再說。計劃若是順利,他在攻擊結晶之後就會跳機,我們會去海上救迴他的。隻要能熬過襲擊基地的第一關,那麽以秋庭的身手,之後的任務並不難。


    真奈沒再反駁,隻是僵著臉向入江一鞠躬,離開了司令室。


    真奈離開之後,入江對著司令室後方的小門喊道:


    進來吧?她迴去囉。


    話才說完,秋庭就走了進來。


    你都聽到了吧?她可是須誠心的,你還不改變主意?


    不改變。


    秋庭立刻答道。他走向沙發,邊說邊坐弄:


    我幾乎跟逃兵沒兩樣,把隊上搞得顏麵掃地,現在再跑迴去叫他們借一架最新機種給我開,你以為我說得出口啊?


    好啦好啦,你說怎樣就怎樣啦。


    入江隨口敷衍,換來秋庭的一瞪。


    你自已的作戰計劃又怎樣?行不行啊?


    我說你這個人還真難搞,這麽不相信別人?這樣會沒人緣的。


    你是怎麽聽話的?我才不是不相信別人,是不相信你。


    是是是。


    入江縮了縮脖子,起身離開辦公桌,朝秋庭走去。


    結晶的成分並不是百分百相同,這資料我給你看過了吧?


    秋庭快速地在腦中搜尋出印象。


    結晶的成分包括氯化鈉八o%、矽十九.二%、氮o.八%,而鹽害檢體的成分則是氯化鈉八o%,鈣、鉀、甘油、氮和其他等等共占二o%。


    我那時安排了不下數萬次實驗,能想得到的條件統統設定過,沒有一次發現那個矽成分具有傳染性。這就表示,結晶的本質充其量就是鹽,它是藉由使對象變成與結晶母體相同比例之氯化鈉塊的方式來進行傳染暗示的。所以,要化解鹽害,改變母體結晶的成分比例是最安全的。組成結構被破壞,就是結晶的致命傷。


    入江的辦法是將它溶入海裏。轟炸隻是讓那座結晶塔倒下罷了,並不是硬生生地將它炸壞。


    溶於海水後,結晶的鹽分比例將大幅改變,而海洋又廣大無比,就算把全球的結晶隕石都丟進去,也不會令三.五%的鹽分濃度上升超過一個小數點。


    如果那塊結晶也有死亡,那就是喪失它自己的結構比例。


    但是含有結晶的海水不會傳播暗示形質嗎?萬一海洋也變成了傳播媒介,事情就真的沒有救囉。


    這一點我也實驗過了。


    入江淺淺一笑。


    攝取過結晶食鹽水的實驗者全都還活著--包括我在內。


    秋庭瞪大了眼睛。他沒想到入江會拿自己的身體來做實驗。


    別誤會。我隻是對自己的天資和研究結果毫不懷疑,如此而已。


    是啊,你就是這種人。秋庭忿忿道,為剛才的須臾擔憂而覺得可笑。


    我還把那個溶液煮幹到鹽分重新結晶,然後再構成與結晶母體相同比率的新結晶,結果新結晶並不含有暗示形質。結晶的構成比率是一種奇跡性的偶然,就像地球生物所擁有的生命一樣,一旦這個奇跡被破壞,偶然性也就不可能再恢複,如同我們死了就不能複生一樣。


    難得你這麽感性,秋庭咕噥道。入江笑了。


    搞科學不是跟奇跡硬碰硬,而是追求奇跡背後的真理。我既然是天才,豈有追求不到的道理?


    隨你便。秋庭隻是板著臉說了這麽一句,便繼續先前的迴答。


    炸掉它不會有問題嗎?結晶不會因高熱而爆炸,或是產生有毒氣體吧?


    這一點你就相信我吧。反應實驗中用的雖是樣本,基本上和地球物質的性質沒兩樣,頂多是保護膜裏的亞鐵成分稍微特殊而已。


    那一層保護膜已經在大氣層裏剝落許多,不致妨礙攻擊時的瞄準。


    從各方麵條件來看,要對付東京灣的那塊結晶塔,打碎它是最快的,否則體積那麽大,就算遇上台風也溶解不了多少,我們現在直接用炸的,大部分碎塊都會落入海中,剩下的殘骸也可以靠天然雨水衝掉;更何況結晶的可視體積大減,人們就不會再經常看見它,對於遏止鹽害應該也有相當效果巳。市區的鹽隻要用水衝掉就行,流進下水道後反正也是排進海裏......內陸地區的結晶也用炸的好了,殘骸到時再想辦法運到海邊丟掉,至少防止鹽害擴散和惡化。至於那個塔,轟炸後的倒塌方向是計算過的,大致可以把海嘯的災害降到最低。


    我還是祈禱一切順利吧。


    秋庭恨恨道,心中卻不得不承認,這場行動完全是根源於入江的研究成果。


    ***


    真奈迴到寢室,癱坐地上。


    那是她所經曆過最不具慈悲心的一場對話。真奈的請求或勸說都打動不了入江,完全無效。


    高高在上地,睥睨著手下的棋子們--這一迴,他要利用秋庭了。


    真奈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淚盈滿眶。


    就這麽突然地,她重新得到的世界又要失去了。


    那個可以讓好一心一意看著秋庭的世界。打從初見麵起--從他佯裝不經意地救了她的那一處起,她就悄悄的看著他,看出他是刀子口豆腐心,看見他溫柔的眼神。溫柔的手和溫柔的動作。


    她觀察得很小心,努力不被他發現,怕他知道是這麽樣地注視著他。那些不經意流露的真性情,她所知的恐怕比秋庭本身更多;秋庭在什麽場合中會有什麽樣的體貼神情,在什麽情況下有如何細心的舉動,他自己從未察覺的。


    這些日子以來,她那樣近距離的看著他。


    __可是,我對秋庭先生了解得好少。


    他以前是做什麽的,有過怎樣的迴憶,為什麽獨自住在那間公寓裏。


    秋庭曾經默默的聽著真奈述說往事,卻從沒有提起自己的過去。一次也沒有。


    甚至是名字--真奈隻知道他姓秋庭,竟連名字也不知道。


    急切與渴望湧上喉間。


    我討厭這樣。


    我不要就這樣結束。毫無瓜葛的結束。


    也許我們都沒有明天了--


    明知任何一個不變的明天,都已不再是這世界所能應許。


    她見過太多人,被這個世界殘酷地顛覆了他們的未來。


    為什麽還這樣裹足不前?


    時間不會等人的。就在這原地踏步時,它就從指縫溜走了。


    秋庭就要走掉了。


    那間小公寓裏的兩人世界還會不會再迴來,沒有人能保證。


    好希望自己能想出什麽辦法來--遇上這種事情時。


    真奈不知道想出了辦法又會是如何,至少她會有伸手挽留的自由。手是會動的,隻要她想伸出去,它就會伸出去。


    就算構不到。


    --愛上了就是愛上了。


    sce-6你們的戀情會拯救你們。


    *


    當晚真奈的造訪,秋庭似乎早已料到。


    敲門之後,秋庭沒出聲應答,而是直接把門打開。他的頭發是濕的,大概已經洗好澡。真奈也是刻意在這個時間來找他的。


    秋庭向真奈招了招手,自己走到牆邊的床鋪坐下;真奈則走到對側的另一張床坐下。


    他們很久沒在晚上麵對麵了。


    呃,好像好久沒這樣了呢。


    真奈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臉。


    來到軍營之前,每晚的這個時段,他們都是這樣過的偏偏在那間小房子裏受他保護的當時,她還不懂那段時光的可貴和使人留連。


    所以才造成了此刻的無謂躊躇。


    反正我是小孩子,又不相配,又沒被人家放在眼裏。


    躊躇著沒有意義的欣羨,隻為了不想做自己。


    燒退了嗎?


    秋庭問道,真奈便點點頭。總是秋庭先來關心真奈。


    一定隻是因為單純的義務感使然那又如何?


    所以那又如何呢?端出這種藉口,究竟是為了防什麽?怕什麽?


    單相思的時光既苦澀又快樂:那個人會不會看我?會不會對我笑?心裏又是怎麽看待我的呢那個人會不會喜歡上我,就像我這樣的喜歡他?


    他的動作、話語、表情。情緒被這每一個小細節牽係著起伏,一喜一憂,既苦也甜,同時漫無邊際地夢想著心願何時實現。


    那般悠然的戀愛,卻隻在乎穩的世界裏存在。


    無妨。至少她發現了伸手的空間,就算構不到他也無妨。


    怎麽了?你有事吧?


    聽見秋庭這麽問,真奈迴答得極其直接,連她自己都吃驚。


    我想了解你。


    聲音有點兒抖。不自然就算了。丟臉或被他察覺,都無所謂。


    或者,就算他露出困擾的表情。


    秋庭的表情卻不是困擾,而是少許的訝異。


    他一定是在想,怎麽現在還問這個?入江和隊上的人都向真奈提起過秋庭的脾氣和經曆,推敲推敲應該也有所了解才是。事實上,真奈確實是這麽推敲著,但她要的不是這樣。


    我想聽秋庭先生自己說。


    過界了。後退也沒有用了。


    聽別人說的沒有意義。我想聽你說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放膽說吧,越陷越深吧,直到不可自拔。


    關於你的任何事,我再也不要讓別人來告訴我。


    秋庭沉默了半晌也沒有任何迴應,隻是略略把目光別開。


    就算見他別過視線,真奈已不覺得痛,也不再害怕了。


    因為她已經發現,現在不是怕受傷的時候也不是堅持靠想望就能達成甜美戀愛的時候。


    我是什麽樣的人,我以為你最知道。


    溫柔時反而會生氣的人。


    裝作漫不經心,其實比誰都細心。


    真奈所知的秋庭是這樣的。


    可是:;


    她一直努力使心情穩定,這一刻卻動搖了起來,擺蕩的幅度竟越來越大,像一段壓也壓不住的彈簧,真奈用力地搖頭。


    我不要,那樣一點也不夠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高範。


    秋庭忽


    然直截了當的說出口,令真奈一時愣住。


    他直視著真奈的眼睛,又說了一次:


    高範。你叫叫看。


    真奈無聲地在嘴裏念著。這是秋庭正視著她、親口告訴她的也許就像是他準允,把這個名字給了真奈。


    我不要!


    真奈叫道,比剛才更激動。


    不夠,不管你告訴我什麽都不夠!等到能說的都說完,我覺得夠了,你就要走了對不對?那我一輩子都要說不夠!


    所以你別走。不要一個人去到那種可能會迴不來的地方。襲擊美軍,或是在最後關頭隻有秋庭一個人最接近結晶,這都超過了真奈的容許範圍。


    真奈哭了起來。隔著淚水、她也看不清秋庭是用著什麽表情在看她。


    再拖下去,這世界有沒有明天都不知道哦。


    他的聲音帶著告誡與訓斥的意味。若是平常,秋庭無論說什麽她都願意聽,隻有現在的這件事情,她不想聽,也聽不下去。


    沒有明天也沒關係。如果你要走,那我還要明天做什麽?我寧可世界像現在這樣!


    說我任性也好,說我自私也罷,我就是寧可世界變成這副德性。


    要是世界沒有變成這樣,我就不會遇到秋庭先生了。


    為了與他相見,我寧可


    無論是多麽離譜、多麽糟糕的世界,我都願意忍受。


    極其平凡的高中生和自衛隊的戰鬥機駕駛員,在平常的世界裏是不會有交集的。這兩者的交集因為世界的異變而存在,所以也隻存在於這個異變的世界改變了所有人與人交集的世界。


    真奈又發現,自己說的話彷佛似曾相識。


    這麽說或許任性又不懂事,不過世界會發生這種異象,說不定就是為了湊合我們呢。


    以大海為歸宿的那對戀人如是說。


    你爸媽會傷心的。要是沒有鹽害,他們應該都還活得好好的。


    又聽到秋庭告誡,真奈終於忍不住反抗。這是她頭一次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抗心。


    我說話小心,他們就會迴來嗎?不可能吧?既然如此,要我裝懂事、然後任由喜歡的人離開我,我才不要!


    真奈從來沒這麽大聲地對秋庭說話,可是她想,要是這麽做能夠留住他,那麽就算是叫喊到吐血、一輩於都發不出聲音,她也願意隻要秋庭能因此留下,隻要這雙手能夠拉住他。


    我不要你去拯救什麽世界!我隻要你平安無事!我也不會再說舊世界比較好了!


    空氣撼動得越發劇烈。


    你為什麽不懂!


    秋庭忍不住大吼。他猛然抓住真奈的肩膀,粗暴地扳起她的臉。


    令人屏息的熱意。和那雙唇同樣的溫度。


    不知該不該唿吸,真奈隻好怯怯地、淺淺地換氣。


    秋庭先生為什麽要對我做這種事?


    和喜歡的人初吻,應該不是這樣的;應該更浪漫、更溫柔,而不是這般蠻橫強奪似的


    可是,好舒服。


    像是突然覺得有這種感覺是不對的,真奈緊張地僵住了。


    宛如永恆的這一瞬間。


    才感覺他的嘴唇微微退開,隻隔著薄薄的一層空氣,卻聽見怒喝似的低沉嗓音響起:


    萬一讓你先死了,我會受不了的!


    被秋庭一把推開,真t奈差點兒倒在床上再抬眼看去時,秋庭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不公平,怎麽可以!


    真奈怔怔道,像是自問。


    這雙手構到了,她自己也沒料到卻在構到的那一瞬間,他拂開了。


    留不住他,那構到還有什麽意義!


    真奈將臉埋在雙手中,隻覺得淚水不停的流,止也止不住。


    *


    秋庭在深夜來訪,來開門的入江一點兒也沒顯得意外。


    床給你睡吧。出擊前可不能不保重。


    入江一個人睡在男子宿舍的四人房,不過房裏沒有多的被鋪。反正也沒有客氣的必要,秋庭便逕自往鋪有棉被的那張床走去,然後屈起單腳盤坐在床邊,無意識地垂下雙肩。


    這麽費精神?


    入江一麵敲著筆記型電腦的鍵盤,盯著螢幕一麵說道:


    真奈啊?


    見秋庭不理他也不迴答,入江便自顧說下去。


    那女孩啊,哎,什麽都好,就是太拚命啦。單純成那個樣子,教人吃不消哦。


    是啊。


    太單純近乎沉重。


    秋庭半被動的迴答,一麵有意無意的暗想,說不定這還是自己頭一次在這人麵前用這種心情說話。


    與真奈同住在一起將近四個月,時間不算長,但也絕不算短,即使除掉這一層因素,還有這異樣的世界;跟時序平和的時期相比,現在這世界就像一個密度的增幅器,而在這高比重的時間裏


    他第一次見到真奈為了她自己而使性子,雖然是因為擔心秋庭的安危而試圖阻止他離開如果這樣的任性也算的話。


    女人是怎麽搞的啊?


    秋庭不自覺地喃喃道,入江卻沒有接著調侃。


    沒有明天也沒關係。如果你要走,那我還要明天做什麽?


    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思維?


    隻為了得到一個人,竟然寧願世界毀滅?她沒有瘋,卻為什麽能說出那種話?


    光是想到他們之中的任一方開始冒出鹽粒,他一個大男人都忍不住心驚了,那個小女孩居然不怕?


    那樣嬌小的身軀,為什麽可以輕鬆超越那種恐懼呢?


    女人這生物啊。本來就比男人更有膽量也更少根筋啦。男人隻能用大腦思考,女人可就不同;男人不敢超越理性,女人三兩下就把它踩過去。我在想,她們一定是用大腦以外的不知什麽厭宮掌握到理性之外的某種東西。


    入江的口氣得意,表情也得意,像在吹噓自己很懂女人。


    若是處在同樣的極限條件下,其實女性的生命力比較強。在野生動物的社會裏,選擇權往往由雌性掌握,甚至從生物學來看,雌性體也比雄性體要優越。我們以為女人比較軟弱,根本是我們男人自己的幻想。否則,要是少了保護女性的義務,從女人身上生出來的我們就隻是一個發生的存在而已,派不上什麽用場了嘛。


    迴頭想想,保護者受到的保護又是何其多?


    不知情的在鹽害危險區住了那麽久,自己至今仍然平安無事,難道不是因為有真奈的陪伴?


    先走的人會是自己,還是她?這個兩人社群裏的可怕議題。


    失去她的痛楚,盡管秋庭已有自覺,也為了這種恐懼的沉重而神傷,他還是覺得不能是自己先走。


    若是沒有秋庭的庇護,那嬌小的身軀馬上就會在這個世界裏沉沒於是,保護她的那一份意誌,反而讓秋庭得到了庇護。


    別看她年紀小,也已經是個女人,不是小孩子羅。


    說到這時,入江才轉過頭去看著秋庭,然後說:


    人家都戀愛了嘛。


    女人就是這麽了不起,不管年紀多小,一旦戀愛了就是個女人了。哪像我們,還得扛一堆責任成就一番事業才能被當個男人看待,有點不公平吧。


    你還真愛講女人啊。


    隻要有趣,我什麽都愛講,況且一場關乎世界命運的戀情又不是常常可以見證到。


    很煩耶你!


    秋庭拿起一個枕頭丟入江,然後用力躺到床上。木製的床架軋軋作響,抗議他粗魯的舉止。


    他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賭上全世界的命運,也不知道能不能用那兩個字來指稱,隻知道不能任由這已然變異的世界這顛覆常識、顛覆明日的世界奪走一切。


    被奪走的雖多,無可挽迴的更多,但人類至少還不至於一無所有。


    在如此不堪的世界裏,有人增添了新的獲得,也有人甚至為這世界的不堪而慶幸秋庭自己又是哪一種人?


    入江


    這對象究竟能不能托付?但秋庭實在想不到別人了。


    萬一出事就拜托你了。


    知道啦。


    至於是拜托什麽,入江沒反問。


    *


    次日,秋庭就從隊上失去了蹤影。不知怎地,別的隊員好像也變少了。


    真奈見一個攔一個問一個,就是沒有人肯透露秋庭的所在。


    對不起,我們這邊是後勤支援部隊,上頭沒讓我們知道作戰行動的細節。


    武器隊的野阪說道,一臉的過意不去。


    我隻聽說行動是半夜開始進行,不過我們隊上已經接到裝備動員命令了,所以


    所以部隊極有可能已經出動了。不過現在還不到日落,大概是預備行動之類的。


    真奈的雙膝一軟,野阪急忙扶住她,一麵問道:


    中尉臨走前有說過什麽嗎?


    真奈搖搖頭。


    要是我說找他是為了叫他別去,你會不會生氣?


    這世界怎樣都好,隻要他平安無事就好。


    即使有幾千人、幾萬人甚至幾億人渴望著世界得到拯救。


    野阪一定也站在期盼鹽害解除的那一方。一定的。


    期望這世界繼續被鹽害蝕朽的,全世界隻有真奈一人。


    就算被全世界憎惡,她還是舍不下這扭曲的心願。


    秋庭要是有個萬一,那麽縱使換來一個被拯救的世界,於她也毫無意義。與其讓秋庭的生命曝露在危險之下,還不如讓這世界繼續沒救吧,也許它再過不久就會終結,但至少秋庭可以平安的活到那個時候。


    怎麽會呢?這有什麽好生氣的。


    野阪的表情複雜,既像是困擾,又像是生氣或一點點悲傷。


    要別人為了世界而放棄自己喜歡的人,這種話誰說得出口嘛!當然啦,要說不想得救那是騙人的,問題是我自己什麽也做不到。


    可是我


    真奈掩麵蹲了下去。


    我真的不在乎這個世界變成怎樣,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去在乎。


    對不起。對不起真奈不住低喃,也不知道是在向誰道歉。


    對不起,我隻在乎那個人,他對我才重要。


    察覺身旁的動靜,真奈抬頭望去,看見野阪也蹲了下來,而且不知為什麽,她也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我們去找我老公問問看,好不好?他雖然也是後勤,可是他的單位比我了解作戰細節,說不定可以問出個什麽。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那樣好嗎?


    真奈才剛問出口,野阪就突然抱住她。一絲甜香隱隱飄來。


    算我求求你,別再說對不起了。你有什麽好道歉的呢?跟誰道歉嘛。不希望自己喜歡的人去送死有什麽錯?你隻是喜歡中尉,不是嗎?


    隻是喜歡秋庭,為什麽就不能如願?不知怎的,好像全世界都在說這段戀情是錯的、是不對的。


    你沒有錯呀。聽得野阪這麽說,真奈隻是點頭。她就希望有人能對她這麽說。


    野阪帶著真奈走進行政大樓,毫不遲疑地走在每一扇門看來都一模一樣的長廊上,然後停在某一間辦公室前。門上掛著的牌子寫著通訊隊。


    野阪敲門後,房門隻開了一點點,裏頭有人來應。從真奈所站的位置,她看不見門裏景況。


    講了幾句話,又等了一會兒,便見一名男性隊員走了出來,同時順手帶上房門。那人身材中等,長相斯文,大概就是野阪的丈夫。


    真奈向他鞠躬。他不像秋庭或入江那樣英俊出眾,卻流露著誠樸的氣質,引人好感。


    野阪說,要不是有鹽害,他們兩個未必會結婚。真奈不懂她為什麽那麽說,也許要等到年紀到了才會明白吧.


    卻聽得野阪劈頭就問:


    中尉在哪?招出來。


    野阪的丈夫正在向真奈點頭示意,被這沒來由的一句驚得轉頭去看妻子。此刻的野阪惡狠盯著丈夫,可見兩人平日的均勢如何。


    你們有跟中尉的部隊聯係吧?中尉現在在哪裏?


    這種事情


    野阪的丈夫語帶責備。從聲音聽得出他穩重老實的人品。


    我怎麽能告訴你?出動中的部隊動向是重大機密,你自己也是自衛官,還不了解嗎?


    阿正。


    被妻子直唿其名,野阪的丈夫臉色有點難看。聽見他咕噥了一聲公私不分,野阪立即抬高了下巴。昂然不遜地說:


    很好,我就是公私不分。我本來就不是以自衛官的身分來找你問話,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吧?


    你每次露出這種表情就是怎麽講都不聽,誰會不清楚?野阪正歎道,像是拿妻子沒輒。


    拜托你,我想跟秋庭先生說話。


    真奈求救似的說道,便見野阪正叉著雙臂,表情猶豫。夾在野阪的瞪視和真奈的關注之間,他靜默了好一會兒。


    不管怎樣。先換個地方吧。我總有我的立場要顧。


    野阪正壓低聲音說完,隨即邁步走開,真奈和野阪便快步跟上去。


    帶著兩人走到隔壁大樓,野阪正在頂樓的一個房間前停下。


    快進去。被人看見就不好了。


    他緊張地催促,真奈便趕緊從敞開的門縫鑽進去,然後是野阪。這房間好像很久沒用了,空氣裏都是凝滯的灰塵味。


    我最怕這種味道了。我去開窗,真奈你去開燈。


    真奈打開電燈,野阪便走向窗邊。她一拉開窗簾,空氣立刻動了起來。這裏是最頂樓,最是通風。


    但在這時,風勢突然減弱。真奈迴頭看時,野阪已經氣急敗壞地衝到門邊。


    野阪的敲門聲又急又響亮。喇叭鎖的門把早就轉不動,從外麵給鎖上了,而且屋裏這一側連鑰匙孔也沒有,要開也隻能從外側開。


    搞什麽,你什麽意思!


    野阪對著緊閉的門大喊,真奈隻能愕然地看著。


    為什麽人人都這樣到最後一刻,連他也出手阻撓。


    開門!快開門!你太可惡了,竟然竟然騙我!


    門外沒人答腔。野阪忿忿道他應該在,然後突然舉腳,朝門板就是一記旋踢。


    給我開門!


    野阪吼得好兇好可怕,一下又一下踢著門,激烈的砰磅聲足足響了好一會兒。


    然後她停下來喘氣,從淩亂的瀏海之間怒目瞪著那扇門。門扉雖是木頭做成,卻堅固得隻有些微損傷。她又啐了一口,說這門大概隻能從外麵打開。


    王八蛋竟敢把我關進這麽破的舊倉庫。


    她再度槌向木門。


    你在外麵吧!開門啦,卑鄙,我絕不饒你!再不開門我就要跟你離婚啦!我要告你!還有贍養費!你看我會不會放過你!


    眼見野阪氣炸了對著門外亂罵,真奈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雖然立刻製止了她的叫喊,卻見她投來的眼神裏滿足震驚。


    隻不過,真奈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表情,也不知道野阪感受到了什麽氣息。


    真奈輕輕敲了敲門。


    野阪先生,你在外麵吧?請你開門好不好?你不用告訴我秋庭先生在什麽地方沒關係。我不會再麻煩你了,請你開門。


    不會再求人了。這話說出口的那一刻,真奈才發覺自己在生氣。對誰呢?不是野阪,也不是她丈夫,而是這一切的不順遂.


    我也不會找別人幫了,真的,請你


    讓我們出去吧。要是我自己一個人找,那就是我的自由了吧?反正也沒有線索,我也不可能找得到他,就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了吧?我不會讓你難做,你就不要妨礙我了。


    抱歉。


    門外終於有了迴應,那聲音聽起來卻十分苦澀。


    我不能讓你走。有人來拜托過我,說不能讓你去把他追迴來。


    是誰拜托的?野阪蠻橫地插嘴問道。


    是秋庭中尉。


    真奈的淚水滑過臉頰。自從來到這裏,她動不動就哭。談戀愛不是應該更幸福更甜蜜的嗎?為什麽這麽痛苦又不如意呢?而且


    連秋庭自己都身不由己。


    他說真奈若是想追迴他,一定會去武器隊找相熟的下士幫忙,加上做丈夫的我又在通訊隊,所以他料定你們一定會找上我。出擊前已經夠忙亂了,他還是特地趕來拜托我像他那樣的大人物,還跟人低聲下氣啊。


    野阪正的聲音竟像是在哭泣。


    我能了解中尉的心情。他是真的喜歡你,真心想保護你的。我懂那種感覺,因為


    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真奈已經猜到了。


    換做是我,也會做一樣的事情啊由美


    聽見他喚自己的名字,野阪不高興地撇過頭。


    我也會這麽做的,隻要能保護你,要我做什麽差勁事我都願意。你恨我也好,討厭我也罷,要離婚或贍養費都依你,我隻要你平安。中尉也是這個心情啊。


    根本是你們男人在自我滿足啦。


    氣歸氣,野阪的語氣已經原諒了丈夫。


    真奈無力地坐在地板上。真的,男人怎麽會這麽任性、這麽自以為是呢?


    寧可扮黑臉、淌渾水,隻要女人平安無事就好:難道他們以為天底下隻有他們有這種想法?


    不甘心的是,女人最後還是會原諒男人。就因為喜歡他,女人就甘心被這樣的一句話給哄住,教人想起來就懊惱。


    求求你讓我跟秋庭先生講話。


    真奈喃喃道,門外卻隻傳來一聲聲的抱歉。


    門裏麵沒了聲音,隻聽見些許動靜,證明她們兩人還在裏麵。野阪正靠坐在門板邊:心中暗忖,妻子由美或許有辦法從最上層的氣窗逃出來,但真奈鐵定辦不到。


    這份歉意令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一個規律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野阪正抬起頭,便見入江司令正往這個方向走來。見野阪正看見自己,入江笑著擺擺手。從這位司令到任以來,大夥兒都覺得他不太像個軍人,特別是在這方麵。


    野阪正趕緊站起來,立正敬禮。


    不用不用。不過,替我放人吧?


    入江沒點明要放誰,意味著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內情才故意省略不說,至於他為什麽會知道、為什麽知道是在這裏、又為什麽會跑來要求放人,野阪正隻覺得腦中混亂,於是閉口不答。入江倒像是不當迴事似的,逕自說道:


    秋庭會幹些什麽事,我都猜得出也掌握得到,包括他在哪個隊上做什麽,消息都會傳到我這兒來。秋庭既然不想聲張,一定是私下去找你吧。你們還是太小看我啦。


    這麽說來,入江都知道了:包括裏麵的人就是真奈,以及她被關起來的理由等等。野阪正自問,帶妻子和真奈來此的這一路上應該沒被人發現,不過營地裏就這幾個可以反鎖的空房間,依序找來倒也不難就是。


    能放人嗎?我滿急的。


    司令的命令是絕對的,軍人本來就不可以違抗長官,可是


    不能。


    野阪正早已做好了被降職的心理準備。他再度敬禮,並且直視司令:


    屬下奉秋庭中尉的命令拘束民間人士,除非中尉撤迴命令,否則屬下不能中止任務。


    要是把人交出去,之後的動向就難追了;萬一真奈趁入江不注意時溜出營區怎麽辦?被一個比自己足足高了六級的中尉低頭請托,野阪正要怎麽向對方交待?


    這時,隻見入江的表情絲毫未變,唯獨氣勢變了不容抗辯的高壓姿態。


    你知道我是誰吧?


    那口吻活像在教訓一個壞小孩。


    入江司令不,是立川營部司令。


    很好。那麽,我跟秋庭誰比較偉大?


    心底浮現一股小動物被野狼追逐的厭覺,野阪正吞了一口口水。


    是入江司令。


    營區裏的大小事,最終決定權在我,不在秋庭,對嗎?


    這種問題怎能答不,野阪正戰戰兢兢的點了頭。


    那你要放人嗎?我現在請你放人,你可以乖乖照辦,這就是最不麻煩的做法;至於第二麻煩和第三麻煩,結果反正都一樣,我也沒差,隻要最終目的能達成就行,差別隻在於你在這裏僵持或在這裏切腹,然後結果晚個五分鍾十分鍾出來罷了。換句話說,你再怎麽堅持都是沒有意義的,懂嗎?


    無論這位司令多麽不像一個軍人,卻是他將秋庭給勸迴來的。


    鹽害剛發生時,秋庭違抗了統合幕僚部的決定而逃兵,如今卻選擇服從入江的命令。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澈悟二字完全是野阪正此刻的心情寫照。他從胸前的口袋掏出鑰匙,交到入江的手掌心。


    謝謝。你是個明理的人,我很高興。


    說著這種隻會讓人覺得是反諷的話,入江一麵將鑰匙插進鎖孔:


    我想也該是時候了。再拖久一點,我保證你一定後悔。


    入江開門時,房間裏的真奈和野阪都嚇了一跳,同時望向門口。隻見兩人對坐在房間中央,中間是一座窗簾布堆成的小山,野阪正用手中的小刀將布料撕成長條,真奈則將布端結在一起。


    她們在做繩子,打算逃出去。


    見野阪正看傻了眼,入江便朝他聳了聳肩。


    喏,我說吧。這女孩可鹵莽得很呢。


    千萬拜托你了想起秋庭的請托,野阪正這才明白,千萬指的原來是這迴事。


    來,過來。


    入江對真奈招手,真奈站起來,卻警戒似的沒走近。


    來啦,我們去救秋庭老弟吧。快點。


    聽得他一副天經地義的口氣,真奈睜大了眼睛。


    真的嗎?


    信不信隨你羅。


    說著,入江已轉身往門外走去,一麵看著野阪正說道:


    我需要一個傳令,你一起來吧。給你十分鍾準備器材。


    然後他又轉向野阪由美:


    你,負責備車。一樣十分鍾以內開到行政大樓前。


    野阪夫婦同時立正敬禮.隨即奔出室外。入江也快步走出去,真奈則小跑步追上去。


    *


    整十分鍾後,四人在行政大樓前集合。


    大型高機動多功能車的駕駛座上坐著野阪由美,入江坐副駕駛席,後座則是真奈和背著野外無線電的野阪正。


    入江指示野阪把車子開到府中看守所,之後再也沒開口,急駛中的車內一片沉默。


    市區仍是那般荒廢景象,不過野阪的駕駛技術顯然比入江高明。在真奈的感覺,坐這一趟比入江載他們來立川時要舒服些。


    晚霞開始籠罩街道時,前方出現一棟占地甚廣、四麵有高牆的建築物。


    莊嚴而厚重的鐵門,入江隻打了聲招唿就讓它開敔了。


    車子在管理大樓前停妥後,入江沒說話就下了車。真奈等人匆忙跟著。


    職員跟入江好像很熟,見入江悶著頭逕自往二樓穿室定,也沒有出聲攔住他。一行人就這麽走過連接管理處和看守所的穿堂。


    通過職員們忙進忙出的保全管理大樓,他們來到受刑人的寢室區,人跡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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