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麽?”


    被身旁的幼子這麽一問……身為牧羊人的父親便抬頭仰望著天空。


    現在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大概再過不久,這個世界就要降下夜晚的帷幕了吧。父親、孩子,以及兩隻年邁的牧羊犬正在將動作遲緩的羊群們趕迴部落的路上。


    比遠方的山棱更遙遠的彼端——天空染成了一片濃烈的朱紅色。


    在即將結束的白晝與即將開始的黑夜的夾縫之間……一個異形正飄浮在那裏。


    那不是一隻鳥。那個東西沒有翅膀,更不可能振翅飛翔。那個東西隻是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關聯,超然地飄浮在虛空之中。既沒有任何連接物,也沒有其他支撐物……那個帶有奇妙輪廓的影子隻是孤零零地烙印在染上晚霞的天空中而已。


    “…………”


    父親反射性地將背上的來福槍握在手中。


    他以為那是新品種的〈遺落之子〉。


    就算不是獵人或軍人之類的人,隻要在城市外頭求生存的話,槍械就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畢竟〈代行者〉所創造出來的食人怪物們——而且還是隻偏好選擇人類的怪物們——不知道會潛伏在什麽地方。即使在他們的部落裏也偶爾會出現被害者。因此,男人們就不用說了,部落裏不分男女老幼,每個人都學會了槍械的使用方法。


    然而……父親很快就理解了現狀,並且放鬆了全身的力量。


    這是因為他聽見遠方傳來了機械運轉的轟然巨響。


    “那是……”


    那恐怕是飛行船吧。


    那是利用最新技術製造出來的——名符其實地在空中飛行的船隻。


    盡管飛行船是和像他們這樣的遊牧民族完全無緣的東西,不過飛行船的存在早就已經成為人們口耳相傳的流言了……更何況這位父親以前到城裏兜售羊肉與羊皮之時,曾經近距離目睹了偶然停泊在城裏的實物。


    隻不過……


    “那是……怎麽一迴事?”


    眼前這艘飛行船的形狀……大幅地偏離了他印象中的飛行船形體。


    飛行船本身的形狀並沒有扭曲歪斜。仔細一看,飛行船的下方懸吊著某個巨大的東西——那個東西讓飛行船整體的影子呈現出一個奇妙的輪廓。


    由於飛行船在一定的距離之外,再加上逆光的緣故,使得父親沒有辦法把那個影子看得一清二楚,不過……


    “……人?不對……”


    那個影子有手有腳。


    然而那手腳的長度與粗細卻顯得有些詭異。雖然那個影子和人類的形體很相似——仿佛模仿人類的形體而製造出來的一般,不過卻顯然與人類不同。不知道該說是整體的平衡失調還是什麽的……那個影子的外形顯得相當不對稱。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異形了。而且那個影子身上還可以看到尋常人類絕不可能會有的突起物。


    垂吊在飛行船下方的,大概是身著鎧甲的人偶吧。


    不過考慮到飛行船的巨大程度的話,那個人偶可說是大得離譜——


    “好可怕。爸爸。我好怕喲。”


    身旁的幼子一臉膽怯地對父親說。


    那個“人影”的確極具威脅性。特別是除了四肢以外,那副軀體上又冒出了好幾個突起物,而且這些突起物一看就知道十分鋒利的樣子……讓人完全想像不到這個東西到底會有什麽和平的用途。


    然而——


    “啊啊。原來如此。”


    父親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別怕。那並不是什麽可怕的東西喲。”


    他這麽教導著麵有怯色的兒子。


    雖然這位父親並沒有直接目睹過那個異形的模樣——不過關於那個巨大人型的流言,他已經不知道聽說過多少次了。


    一開始,他把這些流言當成無聊的閑話而加以嘲笑。第二次聽到時則是覺得有些厭煩。第三次則是開始覺得有些訝異——到了第四次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遇見的每個人嘴裏都說著這件事情的緣故,他甚至覺得那件事情仿佛就不證自明。


    也就是那個化不可能為可能的黑色巨人。


    “那是……會拯救我們的東西喲。”


    父親看著以傻愣愣的眼神抬頭仰望自己的幼子,並且接著說。


    “是這樣嗎?”


    “是啊。對了……我們前不久到城裏去的時候,柏藏那邊的二兒子不是說過了嗎?那是我們求之不得的救世主殿下保護我們免於遭受〈代行者〉的怒火時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啊。”


    “就是那個嗎……?”


    幼子眨著眼睛仰望著往彼方的天空離去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父親保證過“沒有必要害怕”的緣故……那雙幼小的眸子裏已經不見任何恐懼的色彩。不過在他凝視著陌生異形的表情裏,依然有著不可思議般的神色。


    “那個是救世主殿下嗎?那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嗎?”


    “那不是救世主殿下本人喲。”


    父親露出苦笑說。


    的確,要兒子把那個東西理解成“交通工具”大概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吧。而且說到兒子知道的交通工具,充其量也不過隻有馬或牛之類的程度罷了。在整備上需要耗費大量工夫與費用的蒸氣式汽車是與遊牧民族無緣的東西,更不用說是會移動的巨大鋼鐵塑像了。這大概完全超乎他們的想像範疇之外吧。


    “那是為了讓救世主殿下搭乘而存在的巨大可動式人偶喲。”


    “……哦……”


    幼子依然一臉不可思議地凝視著那個異形。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地方親眼看見……”


    雖然這位父親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流言蜚語了,不過他卻從未想過自己居然能夠實際看到那個巨大人偶的身影。聽說巨大人偶的“公開亮相”隻有在拉威森城舉辦過一次而已——而且眼前開闊的視野中也不見〈代行者〉的蹤跡。就算〈代行者〉真的出現了,大概也不會到這種人口密度低的場所來吧。


    況且——飛行船現在正開往險峻山脈的另一側。


    那一帶既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莊。


    那個地方除了以岩山為中心而連綿不絕延展開來的險峻地形之外,周圍的土地也很貧瘠,幾乎沒有什麽利用價值可言。不可能會有人出於一時的好奇而心甘情願地住在那裏。或許在那座山脈的另一側真的有什麽東西也說不定——不過就父親所知,從未有過哪個好事者賭上自己的生命硬是前往“另一側”。他們的部落裏雖然流傳著過去曾前往山脈的“另一側”的人再也沒有迴來過的故事——由於這個故事已經半傳說化了,實際上到底有沒有發生過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那也隻是用來勸戒年輕人應當深思熟慮的故事而已。


    對於身為遊牧民族的他與夥伴們來說,這片草原地帶的終止之處——那排連綿不絕的山峰就是代表世界終止之處的分界線。


    可是……


    “……那邊……有什麽東西嗎……?”


    如果那邊沒有城市,沒有村落,而〈代行者〉也沒有出現的話,為什麽那艘飛行船會懸吊著那個“救世主殿下的交通工具”直往那種地方開去呢……?


    當然——就算他想破了頭也得不到答案。


    所以他和兒子與年邁的牧羊犬們繼續趕著羊群,再度踏上了歸途。


    等到兩人迴去時,整個部落的婦女們也差不多準備好晚餐了。到時候就拿現在看到的“救世主殿下的交通工具”當作助興的話題,和部落的人們一同舉杯暢飲吧——父親心裏想著這種無謂的事情。


    ——————————


    〈瀆神之主〉。


    秘密結社〈雷涅蓋德〉所製造出


    來的超巨大擬神機。


    盡管〈瀆神之主〉的力量是限定的,同時也是擬似的,不過這個體內收納了死去之神的遺體——收納了〈聖遺物〉的最終兵器卻能行使和神本身一模一樣的力量。


    當〈瀆神之主〉完全啟動運轉時,它的威力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兵器、任何現象都要來得強大……包覆著奇跡之力的鐵腕能夠逼退海嘯、擊潰山巒。那股連人類憑肉身之軀絕對無法打倒的〈代行者〉都能打倒的力量,正可謂唯有神才能夠成就的力量。


    然而人類終究不是神。


    人類製造出來的東西也不可能等同於神本身。


    就如同之前說過的一樣……〈瀆神之主〉的力量隻不過是限定的與擬似的罷了。


    說起來,〈瀆神之主〉就像用來強迫神之肉體複活的工具。


    那副鋼鐵的筐體可以說就像補強器具之類的東西——由於〈聖遺物〉原本的型態就是人型,因此要以最高的效率使用〈聖遺物〉的話,收納〈聖遺物〉的筐體最好也同樣是“人型”——不過在裝載了必要機能的前提之下,以人類們的技術進行筐體的小型化還是有極限存在的。


    結果〈瀆神之主〉最後變成一個比人類大上好幾十倍的巨大道具。


    而且還是一個耐久性出奇地低,又不安定的道具。


    〈瀆神之主〉在整備上需要耗費龐大的時間與巨大的設施,更重要的是需要大量的資材與人員,因此就算〈瀆神之主〉隻出擊了一次,也會對〈雷涅蓋德〉造成沉重的負擔。此外,啟動〈瀆神之主〉時也需要緊複的程序與大量的人力,而且在戰鬥中也需要姬巫女們進行各種支援控製。


    同時為了讓操縱者——也就是駕駛者的各種感官神經連接到〈瀆神之主〉的奇跡術迴路上,駕駛者的神經就必須暴露在龐大的情報奔流之中。


    當然,各種緩和用、或者是幾個保護用的術式也介入其中,將這個過程調整到不至於為駕駛者帶來致命性的痛苦……不過也很難稱得上絕對安全。而且既然〈瀆神之主〉原本就隻有一具試作機體的話,那麽〈雷涅蓋德〉當然也不可能會有充足的實戰紀錄或資料。由於每一次的啟動都像是在做人體實驗一樣,因此現階段就連開發者們也無法確切地掌握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這也就是說。


    即使〈瀆神之主〉擁有再強大的力量,光憑〈瀆神之主〉這個單一個體也很難進行戰鬥,而且〈瀆神之主〉不安定的機構也會對搭乘者——也就是對駕駛者造成非比尋常的負擔。


    因此——


    “…………”


    〈瀆神之主〉的駕駛者——也就是以“救世主”的身份從異世界召喚過來的少年·香芝省吾發出了微弱的呻吟聲。


    一直和〈瀆神之主〉聯係的狀態讓他覺得越來越痛苦了。


    現在……他的各種感覺神經正透過奇跡術式連接到〈瀆神之主〉的感知用奇跡機關上。結果他那擴展開來的各種感覺的確被賦予了能夠在戰鬥中派上用場的全能感。


    然而那種全能感也隻維持了極為短暫的一段時間而已。


    因為連接到省吾神經上的各種感知器具有人腦無法完全處理完畢的感知領域。這一點不可能不會對省吾造成負擔。更何況如今外部的支援控製者——也就是五位姬巫女們並不在這裏。雖然姬巫女們應該可以透過奇跡術通信在遠距離進行控製或幹涉才是,不過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用什麽方法從中妨礙的緣故,現在省吾完全感覺不到來自姬巫女們的支援。


    結果,省吾被迫長時間看著原本看不見的東西,聽著原本聽不到的聲音,原本應該感受不到的各種情報正強製性地輸入他的腦袋裏頭。


    省吾連瞥開視線或塞住耳朵都辦不到。


    這就像被迫看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影像,被迫聽著讓人震耳欲聾的聲響一般。省吾的神經已經疲憊到不停地向他痛訴的程度了。


    如果可以的話,省吾也很想立刻切斷和〈瀆神之主〉之間的聯係。


    不過——現在的省吾處於不知道下一個瞬間會發生什麽事情的狀態。所以就算隻有短短的一瞬間,他也不能放掉自己的最大戰力〈瀆神之主〉。


    ……嗬嗬……嗬嗬嗬嗬…………


    一陣笑聲偷偷摸摸地在省吾的腦海中迴響起來。


    那個笑聲並非從某個特定的地方傳過來的,但是省吾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省吾過去曾經懷疑聽見這種笑聲的自己是不是瘋了——不過現在的他已經察覺到,那其實是被封印在〈瀆神之主〉內部的“神”的人格。


    據說那是過去創造出這個世界·索隆的“神”。


    這樣的存在就算死後——別說是整個遺骸了,就連一根毛發、一片皮膚的碎片,都能以奇跡術的形式對索隆的萬物造成影響。一般常識對於這種怪物到底能夠適用到什麽樣的程度呢……或許就連它死了之後,還能夠對活生生的人類說話這種程度的事情,也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吧。


    然而——


    ……你……做了一件挺大膽的事情嘛……?


    ……你很不安吧?很害怕吧?我說的沒錯吧……


    “吵死了。給我閉嘴。”


    省吾咬緊牙關說。


    他很清楚。一旦離開了姬巫女們——梅莉妮她們的庇護之下,就會發生這種麻煩的情況。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雖然這個聲音的主人從未清楚聲明——不過它應該是打算侵占省吾的肉體,進而達成複活的目的。畢竟這個聲音總是試圖潛入省吾的意識之中,而且實際上省吾也曾經有好幾次處於被這個聲音的主人半侵占般的狀態。


    不過……反過來說,隻要省吾的肉體沒有被這個聲音的主人侵占,那麽對方就無法做出什麽像樣的事情來。更何況要奪取省吾的肉體似乎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如果能夠輕而易舉地辦到的話,這個聲音的主人大概早就下手了吧。


    這樣一來的話——


    (隻要我清楚地保有自己的意識……那家夥的耳語也隻不過是胡言亂語罷了……)


    省吾這麽想。


    不過就算省吾理智上明白這一點……讓他人在腦海裏偷窺著自己、對自己呢喃低語的情況,還是讓省吾感到非比尋常地不快。據說麻藥中毒患者典型的妄想症狀之一是“腦袋裏埋藏了一台收音機”——而且這台收音機似乎終日不斷播放著某人的竊竊私語——省吾現在的狀況大概就很接近那種感覺吧。


    唯一讓省吾感到安慰的是,那個呢喃低語的聲音終究隻出現在搭乘〈瀆神之主〉的時候而已。


    可是——一群不明人士強行掠奪了用來搬運〈瀆神之主〉的飛行船,如今整艘飛行船正被移送到省吾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雖然省吾不能就一直這樣搭乘著〈瀆神之主〉,不過在還沒有厘清狀況之前,省吾也不能輕易地切斷和〈瀆神之主〉之間的聯係。


    順道一提。


    對〈雷涅蓋德〉來說,“救世主”——省吾本來就隻是一個用來控製〈瀆神之主〉的零件罷了。雖然在行使奇跡術機關時,基本上需要一個擁有意誌的“主體”……不過說得不客氣一點,省吾也隻不過是〈瀆神之主〉的“主體零件”,同時也是“用來供應意誌力的零件”而已。


    正因為如此,〈瀆神之主〉內部可說是完全沒有基於尊重這個“零件”的自由意誌而設置的裝備。就省吾他們世界的觀感而言,戰鬥機或戰車的操縱席上應當設置的幾個裝備或裝置,在〈瀆神之主〉裏頭是完全看不到的。


    (……既然要把人家捧成“救世主殿下”的話,那麽也該多關心一下現場的環境吧……)


    省吾痛切地這麽想。


    總之


    ,在搭乘〈瀆神之主〉的這段期間之內,省吾簡直就像被綁在電椅上的死刑犯一般。他的身體被重重的拘束帶給固定住,幾乎無法動彈。


    當然,這是為了在劇烈動作的〈瀆神之主〉內部保護省吾肉體的處置——不過在省吾自己的印象裏,與其要說自己的身體受到安全帶的保護,倒不如說自己隻不過是個被固定起來的零件罷了。拜此所賜,每當省吾搭乘〈瀆神之主〉之際,他的全身各處總是會弄得僵硬不已,同時也會出現輕微的肌肉酸痛症狀。


    然而……


    在省吾和梅莉妮有了肌膚之親,同時省吾在真正的意義上和她心意相通之後,單純地關心省吾身體的梅莉妮,為他在〈瀆神之主〉的內部動了幾個簡單的手腳。


    其中之一是拘束帶。


    這些拘束帶原本被設計成省吾無法靠自己拆卸下來的樣式。不過現在右腕上的拘束帶已經動過了手腳,隻要省吾操作設置在駕駛者席扶手部份上的一個金屬零件,右腕上的拘束帶就能完全被拆卸下來。而一旦右腕重獲自由的話,省吾要解開其他拘束帶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了。


    另一個則是放置在省吾坐著的駕駛者席下方的小型置物箱。


    為了讓省吾在有什麽萬一的情況下能夠保護自己,這個小箱子裏放了蓓爾提雅準備的小型左輪手槍與四十八發彈藥,此外還有短劍、急救用的止血劑、繃帶與止痛劑,以及其他零碎的小東西。


    最後則是裝置在駕駛者席內側的擬神杖。


    通常——〈瀆神之主〉必須依照數量龐大的奇跡術程序來啟動。


    當然,由於啟動過程需要用上好幾位奇跡術師與大量的奇跡術機關才得以完成,因此就算省吾有了擬神杖,也無法光憑他一個人啟動或停止〈瀆神之主〉。


    不過已經處於啟動狀態的〈瀆神之主〉卻可以轉為暫時性的“休止狀態”,或者是“假死狀態”——同時〈瀆神之主〉之後也能重新迴歸啟動狀態。而裝配在駕駛者席內側的擬神杖正是為了這個目的。


    雖然省吾對於奇跡術的理解程度隻有基礎中的基礎而已——不過省吾認為這應該就像讓電腦暫時處於“休眠模式”,隨後再重新恢複成正常的使用狀態吧。


    〈瀆神之主〉在設計上原本就具備了這個休止機能。不過不管是將〈瀆神之主〉轉為休止狀態也好,或者是讓〈瀆神之主〉恢複活動狀態也好,〈雷涅蓋德〉認為都沒有必要讓省吾進行這方麵的操作,因此〈瀆神之主〉內部自然沒有裝設相關的操作裝置——也就是這一把擬神杖。


    這些先姑且不提——


    “……嗯?”


    老實說,省吾並不清楚到底經過了多久時間。


    然而——在這段期間之內,宛如耳鳴般未曾中止的轟然巨響卻稍微變調了。雖然那是一直聽著這個聲音的省吾才能察覺到的違和感就是了。


    “抵達什麽地方了嗎……?”


    轟隆聲的變化是飛行船的姿勢改變造成的。


    省吾那連接到〈瀆神之主〉雙眼的視野之中,映照出緩緩往上方流逝的明月——以及夜空中的星辰。


    飛行船大概正在降低行駛的高度,準備進入著陸狀態吧。


    當省吾將視線轉向下方時——他看見了一座地表盡是裸露的岩塊,而地勢又相當險峻的山脈。看來飛行船似乎是飛越了一座山脈之後才開始下降的。


    然後——


    ……鏗!


    省吾的腳尖傳來了一陣衝擊。


    不——不對。


    被山峰凹凸起伏的地表鉤住的並非省吾的腳尖,而是〈瀆神之主〉的腳尖。


    雖然省吾反射性地試圖縮起身子——不過已經來不及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飛行船的下降速度比省吾預期中還快的緣故,在〈瀆神之主〉被絆倒的下一個瞬間,〈瀆神之主〉的兩膝便重重地撞上了滿是岩石的斜坡。


    連續的衝擊化為微微的痛楚不斷傳來。


    〈瀆神之主〉就在飛行的慣性還沒有完全消弭,同時又是以雙膝跪地的狀態下咯吱咯吱地被拖行著——往下方滑落。


    “嗚……嗚……”


    省吾動了動〈瀆神之主〉,好不容易恢複了原本的姿勢。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不管〈瀆神之主〉何時毀壞都不奇怪。


    雖然〈瀆神之主〉的機體原本就預設用來投入格鬥戰,不過其內部機構終究還是精密的奇跡術機關集合體。因此在製作的過程中,〈雷涅蓋德〉必然曾經假設過〈瀆神之主〉會遭受到預料之外的衝擊。


    經過一番艱苦奮戰——省吾總算成功地讓〈瀆神之主〉的軀體以單膝跪立的姿勢穩定下來了。不過那大概也是因為拖行著〈瀆神之主〉的飛行船降低速度的緣故吧。


    過了一會兒——


    “…………”


    衝擊與轟然巨響都消失了。


    看來飛行船似乎已經停下來的樣子。


    這裏應該就是自稱〈血族〉的那群家夥們的目的地了。


    雖然省吾一瞬間試圖舉目環視周遭的環境,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瀆神之主〉被拖行在斜坡上的緣故,周遭揚起了大量的砂塵,可見範圍也明顯縮小。要等這漫天的砂塵平息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吧。


    不管怎麽說——


    “……總算抵達了……嗎?”


    省吾歎了口氣。


    雖然省吾並不清楚這片名為索隆的大地具體上到底有多寬廣,不過他卻覺得自己仿佛被帶到了很遠的地方。


    就省吾的知識而言,飛行船決不能被歸類成高速的飛行物體——雖然直升機或噴射機之類的東西並不存在於這個索隆裏,不過省吾還是對這些交通工具的速度有基本的認識——盡管如此,飛行船的移動速度顯然還是比在地上行走要快上許多。


    “……接下來。”


    總之,〈血族〉似乎不打算將〈瀆神之主〉從高空中扔下去,或是用火炮、還是攻擊用奇跡術之類的方式來攻擊〈瀆神之主〉的樣子。那麽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就算被這麽一問,省吾的心中依然沒有任何頭緒……總而言之,他似乎並沒有陷入了非得直接動用〈瀆神之主〉來應對的事態。


    “……嗚……”


    省吾集中意識,將自己的感覺從〈瀆神之主〉身上剝離開來。


    直到感覺不到情報的壓力與那個“聲音”的主人投注過來的視線之後——省吾才安心地喘了口氣。


    一部份的拘束帶已經被省吾拆卸下來了。


    他先將手伸向駕駛者席的背後,並且操作起擬神杖,讓〈瀆神之主〉暫時轉為休止狀態。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吧?”


    一邊以肉眼確認了充滿駕駛者室的〈聖光〉一口氣降低明度,省吾一邊呢喃低語著。


    由於這是省吾第一次執行這種作業,因此他還是無法完全抹去心中的不安。再加上曾經對他保證過“不會有問題”的梅莉妮又不在這裏。


    “…………”


    省吾硬是壓下了不安的感覺——接著他從小型置物箱裏取出了槍械與收納槍械的腰帶,並且把它綁在衣服上。


    然後省吾抽出手槍,拉開五連發的彈匣,開始裝填起子彈來。由於蓓爾提雅已經教過他手槍的使用方法了,因此他的動作裏沒有任何躊躇猶豫與困惑。當然——如果要省吾用手槍指著人,並且扣下扳機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


    “〈血族〉……會采取什麽行動呢?”


    盡管省吾旁若無人地呢喃自語,心中的不安依然沒有消除。


    對手可是一群真實身份不明的襲擊者們。省吾絕不能掉以輕心。


    然而。


    (……這也是……這


    個世界的其中一麵……我一定……得好好地看個清楚……)


    省吾下定決心要改變這個世界。


    不過這也代表著他必須憑自己的力量破壞既存的狀況。


    省吾不認為受〈代行者〉威脅的這個世界是正確的型態。


    然而就像〈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一樣,這個世界裏存在著以這種型態為前提而成立的組織或體製,也有將之奉為宗旨而活的人存在。這樣一來的話,膚淺的改革很有可能會剝奪這些人的日常生活,甚至是整個人生。


    (……茉莉……)


    省吾的腦海裏閃過了一位少女的笑臉。


    省吾並不認為不需要流血就可以完成改革。


    可是……他希望可以盡可能地減少流血的程度。要是辦不到的話,他也想努力地去接受流血的事實。並非任由自己處於無知的狀態而胡作非為——省吾想要負起責任而做出判斷。


    所以省吾認為自己非得親身體驗不可。


    並非隻是滿足於別人給予的情報而已,他必須親眼看過、親耳聽過,理解了這個世界的現狀之後,再以一個貨真價實的“救世主”身份來下達判斷。


    所以省吾才會故意完全不反抗,任憑這些〈血族〉們將自己綁架到這個地方來。


    畢竟要是一直在〈雷涅蓋德〉的庇護之下觀看這個世界的話,省吾很有可能會錯看了某個決定性的東西。


    而這些血族們恐怕擁有和〈雷涅蓋德〉相異的——像是處於相對位置般的價值觀與正義感。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們也不可能和〈雷涅蓋德〉敵對。


    再說,這些〈血族〉們似乎和“神”有某種關聯的樣子。


    這樣一來的話,知道他們的狀況一定有助於理解這個世界——省吾這麽想。


    ——突然間。


    “…………”


    咚咚咚咚——響起了一陣某種東西的撞擊聲。


    省吾嚇得縮起身子,並且緊握手槍。


    那陣聲音並沒有那麽大。而且聽起來也沒有那麽遙遠。


    那陣聲音聽起來就像從數枚裝甲的另一端——剛好從封閉駕駛者室的鐵門外傳來一般。


    大概有某個人正用拳頭敲打著鐵門吧。


    “…………”


    省吾眨著眼。


    雖然這種情況可以說是很理所當然的,不過也有點出乎省吾的意料之外。


    畢竟從這些人搶奪〈瀆神之主〉的過程看來,省吾原本以為他們會用更粗暴的方法——該怎麽說呢?好比強行扒開裝甲破門而入之類的方式。省吾從未想過他們居然還會鄭重其事地先敲門。


    然後——


    【喂——】


    鐵門外傳來了一陣確認般的聲音。


    【——你沒事吧?】


    那是男人的聲音。


    那是讓人不可思議地感到親昵的聲音——也是仿佛粗暴與親切同時並存般的聲音。


    省吾曾經聽過這個聲音。而且是最近才剛聽過。雖然省吾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不過……


    【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到了這個時候,省吾好不容易才迴想起來。


    (這個聲音……)


    由於省吾是第一次直接聽到本人的聲音,所以他才會感受到一股違和感。


    這是巨大飛行船遭受強奪之際,省吾透過通信迴路聽到的其中一個聲音。當然,盡管省吾曾經聽過這個聲音,他卻不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


    隻不過……


    (這家夥也是〈血族〉嗎……?)


    事實上,省吾透過通信迴路聽到的聲音大致上可分為三類。


    〈雷涅蓋德〉相關人員混亂又恐慌的聲音。


    〈血族〉宛如沉醉在殺戮一般傲慢至極的聲音。


    以及這號人物的聲音——冷靜的口吻中又帶點嘲諷般的聲音。


    沒錯。這號人物說話的語氣顯然與自稱〈血族〉的那群人不同。


    雖然和〈血族〉一起行動的他應該也是他們的同夥,不過該怎麽說呢——和〈血族〉們處於興奮狀態的聲音不同,省吾可以從他的聲音裏窺見冷眼旁觀現況般的態度。


    【喂——你聽得到吧?】


    接著又傳來了一陣唿喊聲——鋼鐵的門扉也再度被捶打了幾下。


    省吾隻猶豫了短短的一瞬間而已。


    就算一直把自己關在這裏也於事無補。


    “我聽到了。”


    【那就好——】


    對方這麽說。


    緊接著對方突然切換了使用的語言。


    【接下來,如果方便的話,可以請你打開這道該死的笨重鐵門,然後出來見個麵嗎?救世主殿下。畢竟——我們也算是有同鄉的情誼,我不會害你的啦。】


    “……!”


    省吾感到一陣愕然。


    這是日語。


    自從來到這個索隆之後——省吾隻從花梨與姬巫女們的口中,也就是隻從女性的口中聽過的日語,如今卻由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出來。


    一時興起懷念之情的省吾仿佛就要不假思索地微笑起來似地……


    (不……)


    省吾慌慌張張地克製住自己的心情。


    對方說著自己知道的語言——光憑這一點,人類就會不知不覺地放下對說話者的戒心。當一個人在異國語言的包圍下而感到不安時,所謂母語這種東西在撫慰、舒緩這個人的神經上具有超乎想像的效果。


    省吾記得自己以前曾經聽花梨——現在被〈雷涅蓋德〉當成人質囚禁起來的表妹——說過,在海外旅行的日本人屢次傳出遭人詐騙的事件,大多都是這樣的模式。


    而且省吾本身也曾經在愛好的網絡遊戲上體驗過同樣的現象。麵對著用日語和自己交談的外國人時,省吾總是會不知不覺地放鬆警戒心。而事實上在這些外國人玩家之中,的確存在著少數趁人不備而竊取他人道具的惡質玩家。


    (總之——先出去吧。)


    省吾心想。


    (可是也不能讓他們奪走〈瀆神之主〉……)


    省吾並不清楚這群自稱〈血族〉的人是基於什麽樣的想法才做出強奪〈瀆神之主〉這種暴行。不過既然他們都用蠻幹的手段發動襲擊了,他們一定打算以某種形式利用〈瀆神之主〉。


    在最糟糕的情況之下——如果〈瀆神之主〉被分解的話,省吾就失去了隻有他才能駕駛的唯一、同時也是最強的“王牌”。唯有這一點是省吾不得不避免的情況。


    然而……


    (那些家夥們應該不知道〈瀆神之主〉的內部構造才對,而且他們也不可能那麽輕易地就把〈瀆神之主〉調查得一清二楚——這樣一來的話……)


    要是省吾試著虛張聲勢的話,或許能夠牽製對方的動向也說不定。


    【怎麽了?你打算一直把自己關在裏麵嗎?】


    鐵門另一邊的聲音以揶揄般的口吻這麽說。


    省吾一瞬間在腦海裏整理好“虛張聲勢”的內容——畢竟省吾要是隨便敷衍的話,隻要一被指出矛盾點,謊言馬上就會被拆穿了——做了個深唿吸之後,他開口說:


    “請等一等。你不要隨便打開這道門。”


    【哦?我們一打開這道鐵門,你就會立刻發動攻擊嗎?】


    “不是的。是安全裝置的問題。”


    省吾一邊慎選用語,一邊說:


    “為了保持機密,〈瀆神之主〉事先做過了各種設定。當〈瀆神之主〉離開〈雷涅蓋德〉的控製底下時,隻要隨便操作的話,〈瀆神之主〉似乎會自爆的樣子喲。就算隻是打開一道鐵門,如果不先進行幾


    個不讓自爆裝置運轉的程序,我和你都會一起被炸死的。”


    【咦——什麽時候——】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覺得很有趣的樣子。


    【——追加了這種機構啊?雖然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啦——】


    “…………”


    ……“什麽時候”?“追加”?


    也就是說對方知道〈瀆神之主〉的身上“原本沒有這樣的東西”。


    不管是會說日語也好,還是知道關於〈瀆神之主〉的知識也好,這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什麽人呢?


    雖然省吾也想像到了——不過他的警戒心也越來越強了。


    (……不過,就算一直在這邊猶疑不定也於事無補。)


    在洋溢著朦朧聖光的主控製室中,省吾站起身子。緊接著他伸手握住了眼前門扉旁的把手。


    省吾扭轉把手——然後往門上一推。


    其實這是省吾第一次自己打開這道門。平常都是姬巫女或〈雷涅蓋德〉的作業員們來為他打開這道門的。


    這道門扉比省吾想像中要來得——沉重堅固。


    銑鏗……在這般沉重的聲響之下,鐵門微微地往外側突出了一點。


    夜晚冰冷的空氣流進了駕駛者室之中。


    接著省吾用力一推——結果鐵門輕易地往外側開啟了,甚至輕易到讓人覺得有點掃興的地步。


    “嗚哇……”


    多餘的慣性讓省吾往前撲倒。


    就在這個時候——


    “噢。”


    從鐵門旁伸出來的一隻結實臂膀抓住了省吾的後頸領。


    “總算直接見到本人了。”


    那是省吾直到剛才為止都透過鋼鐵門扉聽見的模糊聲音。


    那個聲音如今就在他的耳朵旁邊而已。


    “…………”


    省吾站直了身體,轉頭麵向聲音的主人。


    對方比省吾想像中要來得——年輕。


    年齡大概在二十五歲以上,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十。


    不過這個男人雖然年輕,他的身上卻沒有一絲絲不成熟或乳臭未幹的感覺。盡管他的容姿強烈地流露出一種年輕人特有的精悍印象……不過他的身上也同時感覺得到有如老兵一般目中無人的風度。不管是那頭倒豎起來、充滿攻擊性的頭發也好,還是那沒刮幹淨就直接放著不管的絡腮胡也好,都在整體的野性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他的衣著是穿了很久的騎馬裝。那身給人一種相當習慣旅行的印象,以及去除了所有裝飾的實用性裝扮,非常適合索隆裏充滿殺戮的空氣。


    “……你是?”


    省吾一邊警戒著,一邊問。


    “哎呀。你也別那麽著急嘛。”


    這個年輕人說話的語氣從容到可能會讓人覺得不快的地步。


    在他坦率的用字遣辭之中,也看不見一絲一毫的緊張感。


    “總之,等我們從這裏下去之後,再來自我介紹也不遲吧?”


    說著說著,這個年輕人退到了旁邊。


    到了這個時候——


    省吾總算才看見了自己被帶往之處的景觀。


    “……這是。”


    省吾茫然地佇立在〈瀆神之主〉身上。


    他的頭頂上是高掛天際的月亮。


    現在大概已經接近深夜時分了吧。大小兩輪明月——兩顆占據了天空正中央的天體灑下了青白色的光芒,描繪出異世界特有的奇妙光景。


    然後是——省吾眼下的大地。


    那裏是一片花圃。


    就算已經埋沒了省吾的整個視野,廣大的花叢依然往另外一邊繼續延展下去。


    在青白色的月光之下,五顏六色的花卉盛大地綻放著,同時綿延不絕地覆蓋在這片缺乏高低起伏的大地上。紅、藍、白、黃、綠,甚至還有黑色的花卉。而這些充斥其中又千變萬化的色彩簡直就像某個異國的精致掛毯一般,在延展開來的同時也畫出複雜的濃淡變化。


    一陣風吹起。


    花兒一同隨風搖曳。


    這些描繪在大地上又絢爛多彩的圖騰,卷起了一陣宛如萬花筒般的波濤。這陣波濤緩緩地擴展開來,彎過了〈瀆神之主〉的腳下,然後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這裏……是……”


    省吾再一次打量起這個地方——看來這一帶似乎是個盆地的樣子。


    四麵八方被山脈包圍,宛如刻意和周遭隔離起來一般的地形。


    這裏大概本來隻是一個岩石裸露的場所,不過因為有山脈地形匯集起來的雨水流進這裏……同時也因為有這些雨水衝刷或削去的諸多物質流進這個盆地裏,結果才造就出這片肥沃的大地吧。


    “…………”


    這是一幅美不勝收的光景。


    省吾完全說不出話來。在盡是給人荒廢印象的索隆大地上,省吾沒想到居然還會存在著這樣的場所。


    而且正因為時值深夜……五顏六色的花卉隨風搖曳的這幅光景才能徹底強調出那份極為蠱惑人心,同時又偏離現實的美感。


    ——樂園。


    這樣的辭匯閃過了省吾的腦海中。


    “這裏到底是……”


    “那些家夥們用〈庭園〉來稱唿這裏。”


    省吾身旁的年輕人這麽告訴他。


    ——〈庭園〉。


    的確,省吾也覺得這是個名符其實的名字。


    隻不過……


    “——那是。”


    省吾往下一看——〈瀆神之主〉的腳下似乎有什麽蠢蠢欲動的東西。


    那是人類。


    〈瀆神之主〉的腳邊竄出了一群人。人數——大約有數十名左右。那是男人?是女人?還是老人?或者是年輕人——省吾無法區分到這麽仔細的程度。因為這些人從頭到腳緊緊包著一件任誰看了都覺得厚重的大衣。省吾看不見他們的臉。甚至連體型都無法確定。他頂多隻能知道那些搖曳的身影是人類而已。


    省吾……總有一種非常不祥的感覺。


    也不是說他們不能這樣穿。隻不過——省吾覺得藏起了臉,藏起了身體,而且又像幽靈一般佇立在那邊的他們,實在和“樂園”的居民不怎麽相稱。


    “那些人是這裏的居民。這些家夥們自稱〈血族〉——他們就跟隱士差不多吧。”


    “……那些人就是〈血族〉。”


    省吾呢喃著。


    省吾透過通信迴路聽到的那個傲慢哄笑,實在無法和眼下宛如幽靈一般佇立在那邊的他們湊在一塊。或許藏在那件大衣底下的表情帶著與那陣哄笑相符的桀傲不遜也說不定……


    “接下來。”


    年輕人對省吾說。


    不知不覺間,他的腳下已經垂掛著一副繩梯了。繩梯的另一端綁在用來整備〈瀆神之主〉的金屬零件上。


    “我們下去吧。”


    這麽說完之後,年輕人指了指繩梯。


    省吾遵循指示準備爬下繩梯——然後。


    “小心腳下啊。要是掉下去的話,可不是隻有一句‘好痛’就能了事的——救世主殿下。”


    “…………”


    對年輕人的最後一個字眼起了反應的省吾停下動作。


    省吾從剛才開始就很介意了——關於自己被稱為“救世主”一事。


    “……我是省吾。”


    省吾轉頭麵對一臉絡腮胡的年輕人,並且斬釘截鐵地說。


    “……嗯?”


    “我是——香芝省吾。”


    “……”


    “我才不是什麽救世主……”


    省吾的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猶豫。


    不過他輕輕地收迴下巴之後,又接著說。沉醉在“救世主”之類的辭匯中會讓人變得什麽也看不見。一旦變得什麽也看不見的話,就會錯失了什麽致命性的東西。對省吾而言,這是一個應當劃分清楚的界線。


    “我並不是救世主。我是一個名叫香芝·省吾的人類。”


    “嗯哼?”


    年輕人——突然莞爾一笑。


    “明明都已經說過等到從這裏下去之後再自我介紹了。真是性急的家夥啊。”


    “…………”


    “算了——順道一提。”


    年輕人聳聳肩說:


    “我的名字是雷奧·笹原·史普林菲爾德。請多指教啦——香芝·省吾殿下。”


    ——————————


    ——〈聖廟〉。


    這裏是秘密結社〈雷涅蓋德〉耗費悠久的歲月挖掘出來的根據地。


    以巨大的縱坑——這個縱坑除了是〈瀆神之主〉的整備收納庫之外,同時也是〈瀆神之主〉出擊時將它當成炮彈擊發用的巨大炮身——為中心,周圍的地層裏有如螞蟻的巢穴一般築起了交織羅布的通道,同時也建造了幾個房間。


    五家族族長專用會議室就是這些房間的其中之一。


    緊鄰縱坑而設置的這間房間乃是〈雷涅蓋德〉的最高意誌決定機關·五家族會議的舞台。這個房間的用途就隻有這樣而已。因此,除了巨大的圓桌與五張椅子以外,這個房間裏並沒有其他特別顯眼的家具。這隻是一個寬廣又無機質的房間罷了。


    房間深處的牆壁設計成可以移動的形式——隻要一打開這麵牆壁,就會出現一整麵的巨大玻璃窗。


    透過這麵玻璃窗,五家族族長們可以一眼看清整個縱坑內部,也就是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的整備收納庫。


    不過現在,那裏並沒有黑色鋼鐵巨神的身影。


    因為〈瀆神之主〉在他們的一時疏忽之下被人強行奪走了。


    〈瀆神之主〉原本就是〈雷涅蓋德〉的最高機密,同時也是最後的王牌。


    當然,不管在〈聖廟〉的內部也好,還是〈瀆神之主〉出擊的現場也好,〈雷涅蓋德〉的警備工作都是萬無一失的。應該是滴水不漏的才對。而且在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陷入了幾近崩潰狀態的現在,能夠募集到對〈雷涅蓋德〉發動戰爭的兵力,並且掠奪了〈瀆神之主〉的組織,應該已經不存在於這個索隆當中才是。


    然而……


    實際上巨大擬神機卻被人從〈雷涅蓋德〉的手中強行奪走了,而且至今依然行蹤不明,杳無音訊。


    這是比“救世主”省吾·香芝失蹤時更嚴重的大紕漏。


    在這樣的狀況之下,如果〈代行者〉出現的話,〈雷涅蓋德〉也無計可施。當然,〈代行者〉說不定隻會襲擊和〈雷涅蓋德〉毫無關聯的城市或村莊罷了,不過〈雷涅蓋德〉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世人對“救世主”省吾·香芝的評價,要是這些評價最後一落千丈的話,那可就麻煩了。畢竟〈雷涅蓋德〉試圖將省吾·香芝當作傀儡,借此支配打倒所有〈代行者〉之後的索隆,而“救世主”的風評一落千丈的結果,也會對這個目的造成不好的影響。


    如果不好的風評隻有一兩個的話,〈雷涅蓋德〉還可以借由情報操作來粉碎這些風評。


    不過一旦這些不好的風評變成十個二十個的話——風評擴散的速度就會比粉碎風評的速度更快。


    正因為如此。


    “——我們的目的隻有一個。”


    身為議長的巴爾德說:


    “那就是奪迴〈瀆神之主〉。”


    當然,那也是出席五家族會議的全體人員心中所想的事情。


    “〈瀆神之主〉的機體本體和‘救世主’。隻要我們有龐大的建造費用,以及展開麻煩的大規模奇跡術式時所必備的人員與時間的話——這兩者倒是可以輕易地替換掉。”


    巴爾德繼續這麽說。


    巴爾德·柯德蘭——他是構成秘密結社〈雷涅蓋德〉的五家族中,位居領導地位的柯德蘭家族之長。


    在他嚴肅的容貌中,那雙讓人聯想到猛禽類的眼眸釋放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不光隻是議席上的地位,也不僅止於容貌上的意義而已,就實質上來說,他也一手掌握了整個五家族會議。雖然距離獨裁者的稱號還很遙遠——不過在這〈雷涅蓋德〉裏最接近那種地位的,就是這位正要邁入老年期的人物。


    “可是——〈聖遺物〉的替代品卻是不存在的。”


    巴爾德的話很短……然而他的語氣卻相當沉重。


    超巨大擬神機〈瀆神之主〉。


    〈瀆神之主〉光是存在於那裏,旁觀者就會被它的氣勢壓倒。而一旦〈瀆神之主〉啟動的話,它的大腳刻畫一步就會讓山巒塌陷,它的手腕一揮就能劈開海水,它用上全身的奇跡術機關凝聚出來的一擊,就如同字麵上所說的一樣,能夠強行讓本屬不可能的難事化為可能。


    擁有絕對無敵的威力,傲視一切的鋼鐵巨人——不,是巨神。


    不過追根究底來說,大多數人對於〈瀆神之主〉的認識隻不過是個巨大的“容器”罷了。連身為操縱者的“救世主”終究也隻是能夠替換的零件而已。


    〈瀆神之主〉之所以能夠成為對抗〈代行者〉的兵器,是因為它的內部使用了五個無法取代的零件——也就是〈聖遺物〉。


    〈瀆神之主〉的各個部位以收納了〈聖遺物〉的奇跡術機關互相連接。


    這正是〈瀆神之主〉的本體。


    那副巨大的鋼鐵筐體隻不過是用來使役限定複活之“神”的強化裝備罷了。


    也就是說。


    沒有了〈聖遺物〉,〈瀆神之主〉就不存在。


    沒有了〈聖遺物〉,〈雷涅蓋德〉的夙願就不可能實現。


    正因為如此,〈聖遺物〉才會是〈雷涅蓋德〉應當最優先確保的東西。


    “我想各位大概都知道了,為了奪迴〈瀆神之主〉,搜索隊已經先行展開搜查了。”


    自從〈瀆神之主〉遭人搶奪的消息傳迴〈聖廟〉以來,已經經過了一天以上的時間。


    而在這個消息傳遍整個〈雷涅蓋德〉內部之前,巴爾德早就擅自放出了搜索部隊。這也就是說,巴爾德的這項舉動並沒有經過五家族會議的審議。不過如今也沒有人對這一點提出任何異議。畢竟對〈雷涅蓋德〉來說,〈聖遺物〉是比任何東西都要來得重要的物件。因此就算往後會遭人非議,巴爾德也不會在搜索〈聖遺物〉一事上猶豫不決。


    當然,等到事情結束,事件的餘波也平息下來之後,巴爾德不難想像會招致什麽樣的非議——


    “…………”


    坐在巴爾德右手邊的聶羅——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勾起了左右兩邊的嘴角。


    不。那隻是巴爾德自己這麽覺得罷了。他將視線轉向了聶羅那邊。


    然而這位皮膚白皙的美青年隻是帶著一如往常的淡淡微笑坐在那裏而已。至少他的臉上並沒有嘲諷的神色。看來剛才應該是巴爾德自己看錯的樣子。


    話雖如此……


    這位年輕的族長依然讓人難以看出他在想些什麽。


    盡管麵臨這種緊急事態,這位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還是沒有表現出驚慌的樣子。


    “…………”


    察覺到巴爾德的視線之後,聶羅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的視線像是反過來問巴爾德“怎麽了嗎?”一般。


    輕輕地搖搖頭之後,巴爾德轉迴視線。如果聶羅是個一問就會露出馬腳的對手,那麽他大概早就被逐出這張圓桌了吧。


    “那……那……那些〈血族〉的行蹤呢?”


    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場細微的精神對峙似地,圍坐在圓桌旁的其中一位男人探出身子問。雖然這位男人有著一副神經質的學者風貌,不過卻因為無法壓抑心中的焦躁而露出了醜陋的扭曲表情。


    他是瑪布羅家族族長——泰羅伊德·瑪布羅。


    “柯德蘭卿!關於〈瀆神之主〉,不,關於〈聖遺物〉的下落——”


    “很遺憾……”


    巴爾德對泰羅伊德,應該說對全體成員搖了搖頭。


    當然,巴爾德並非完全沒有線索——也就是目擊情報。


    畢竟飛行船〈艾狄尼特〉與〈瀆神之主〉的體積那麽大——要像煙一樣消失無蹤是不可能的事情。實際上巴爾德也已經掌握了幾個目擊證詞。不過那終究隻是一些零碎的,而且隻指出了大方向的證詞罷了。


    況且隻要使用奇跡術,就能夠在空中投射出幻影。


    考慮到襲擊者們可能因為擔心〈雷涅蓋德〉的追蹤而布下這種偽裝——巴爾德也不清楚這些目擊證詞到底可以采信到什麽地步。


    “…………”


    沉重鬱悶的空氣有如波紋一般擴散開來,會議室裏充滿了沉默。


    他們現在隻能等待搜索隊的報告而已。這是明確到不需要經過議論的事實。


    然而——


    “這是……這是何等的失態呀!”


    不知道是不是連這一丁點沉默都不能忍耐的緣故……這迴換坐在泰羅伊德身旁的男人站起身子。這是一位頭發有些稀疏的圓臉男子。


    巴爾瑪斯·路思波力提——他是構成〈雷涅蓋德〉的五家族之一·路思波力提家族的族長。


    每當發生問題時,這個男人必然是率先激動大喊的哪個人。這迴似乎也不例外的樣子。當然——他的性格過於躁進也是造就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不過畢竟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他會做出這種行徑的理由當然也不會僅止於此而已。他大概是為了對犯下過失的對手施加精神上的壓力,好讓自己在往後的交涉中處於有利的地位吧。


    盡管這種行為相當幼稚,不過隻要選對了對象,就能發揮相當程度的效果。


    話雖如此——


    “請你冷靜下來,路思波力提卿。”


    “這是冷靜得下來的情況嗎?”


    聽了銀發青年——聶羅以平穩的語氣說出這番話之後,巴爾瑪斯激動地大喊。


    不知不覺之間,他自己也被卷入了原本當作手段而偽裝出來的激情之中。雖然這種情況真是再滑稽不過了,不過巴爾瑪斯本人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雖然以前還不至於那麽誇張……不過自從打倒了第一具〈代行者〉之後,巴爾瑪斯與泰羅伊德的情緒就變得有些不安定,同時他們的言行舉止也變得很引人側目。在〈雷涅蓋德〉的夙願終於得以實現而感到喜悅的背地裏,置身於未知的——前人未曾體驗過的狀況之中,說不定也讓他們感到不安而變得感情用事起來了吧。


    結果盡管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背地裏把聶羅當成“歐托魯奇家的小鬼”,並且加以蔑視,他們卻還是時常被聶羅的說話技巧與邏輯所哄騙。


    可是……


    (歐托魯奇家的年輕族長……究竟在想些什麽?)


    巴爾德自己也對聶羅感到有些不快。


    歐托魯奇家在五家族之中位居第四。不過一個人的“器量”與家係的上下順位無關。


    從至今為止的趨勢看來,他在五家族會議中的發言力顯然提高了。他那大膽又條理分明的發言內容,連最後一線都無機可趁。而且他也不像會主動引發什麽事端的樣子。他總是接受泰羅伊德與巴爾瑪斯的所有言行,並且做出無懈可擊的應對。


    不過……巴爾德很難認為頭腦如此精明的聶羅並沒有懷抱著任何野心。


    聶羅一定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地策劃些什麽,巴爾德總是不由自主地這麽想。當然,巴爾德自己也在歐托魯奇家中放出間諜暗中探查,不過不知道是歐托魯奇家的向心力很強,還是情報管理做得很徹底的緣故,巴爾德一直得不到什麽太大的成果。


    “歐托魯奇卿啊。”


    巴爾瑪斯的額頭浮出了血管。


    “你當時也在現場哦。難道你完全沒有責任嗎?我倒是對你能這麽冷靜感到相當不可思議呢。莫非你已經確切地掌握了整個事態嗎?”


    巴爾瑪斯以宛如嘲弄般的——糾結在一起般的陰濕語氣說。


    奮力地抖動著鬆弛的臉頰,眼神也顯得相當得意的巴爾瑪斯,甚至讓人覺得有些滑稽。


    “您說的是,路思波力提卿。”


    相對地,聶羅那一如往常的溫和語氣仍舊沒有改變。


    “當然,我也十分清楚這是自己的責任問題。不管您要斥責或懲罰,我都已經做好接受的覺悟了。”


    盡管嘴巴上這麽說,聶羅卻仍舊沒有表現出膽怯或驚慌的樣子。


    然後他完全不改表情與口吻地接著說:


    “話說迴來,路思波力提卿。那時,我從來自〈艾狄尼特〉的通信中聽見一個相當有趣的名字——如果您對這個名字有所考究的話,還請您務必發表高見。”


    巴爾瑪斯的表情凍結了。


    那張原本就屬於油性膚質的臉上,轉眼間冒出了大量的油汗。


    “雷奧·笹原·史普林菲爾德。”


    聶羅有如歌唱似地說出了這個名字。


    “既然他涉入了這件事情的話——也就是說。”


    “歐——歐托魯奇卿!”


    巴爾瑪斯試圖抹滅聶羅所說的話而從嘴裏進出高八度的假音。


    “此……此時此地,我們應當討論的事情、是、是盡快查出〈聖遺物〉的所在之處,還、還有……還有該如何……奪迴、奪迴〈聖遺物〉,不、不是嗎?”


    “是的。就如同您所說的一樣。”


    “那麽——”


    “啊啊……看來路思波力提卿似乎有所誤會的樣子。”


    聶羅的微笑和語氣還是沒有變化。


    他隻是淡淡地維持著溫和的態度而已。他的臉上沒有彈劾政敵的過失,並且仗著道理窮追猛打般的蠻橫模樣。隻有宛如閑話家常般的平穩表情。


    “誤會?這話是什麽意思?”


    巴爾瑪斯立刻追問。


    當聶羅正準備開口時——他稍微窺探了一下巴爾德的臉。


    現在五家族會議正在進行當中。而巴爾德又是會議的議長。所以聶羅才會用眼神詢問巴爾德是否可以就這樣繼續發言下去。正因為認同巴爾德是一手掌握了這個會議的人——而且也是在〈雷涅蓋德〉中擁有最大權力的人,聶羅才會以隻有巴爾德才能明白的形式盡這個特別的禮數。


    當然,聶羅的這個舉動並不是出於對巴爾德的尊敬。


    大概隻是因為他連細微的部份都不想讓人有機可趁的緣故吧。


    (精明的家夥。)


    巴爾德依然輕輕地點了點頭。


    聶羅露出淡淡的笑容點頭行禮——然後繼續說:


    “說起來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路思波力提卿。關於令千金安潔莉特的背叛一事,事到如今再來譴責您也沒有意義。安潔莉特的背叛的確在〈瀆神之主〉計劃上造成大幅度的停頓,不過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清楚您之後為〈雷涅蓋德〉盡了多大的心力。我認為您的贖罪也已經足夠了。”


    “哦……哦哦……”


    巴爾瑪斯的表情流露出喜悅之色。


    巴爾瑪斯已經被聶羅的說詞牽著鼻子走了——不過他本人還是沒有自覺到的樣子。


    “我關心的問題


    隻有事實而已,也就是用以奪迴〈瀆神之主〉的對策是否有用。”


    說到這裏,聶羅稍微停頓了一下——


    “既然雷奧·笹原·史普林菲爾德也牽涉其中的話,我們當然可以認為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也和這次的搶奪計劃有關。如果是這種情況——也就是問題所在的〈血族〉與這兩人同行的話,那麽我們的本事應該全被他們給看穿了吧。”


    “……然後呢?”


    泰羅伊德不耐煩地催促著聶羅。


    “所以你自己就沒有責任了嗎?”


    “不。我是說就某種意義上看來,雷奧與安潔莉特對我們而言算是非常危險的存在。那麽為什麽我們一直以來都沒有特意去尋找他們,而是就這樣置之不理呢?”


    “……不用說。”


    泰羅伊德說:


    “當然是因為光憑兩個人能辦到的事情很有限。安潔莉特·路思波力提的確是個優秀的人才,而且雷奧·笹原·史普林菲爾德也是個難以應付的男人。不過盡管如此——我們都很清楚,區區兩個無依無靠的人類不可能有辦法對抗名為〈雷涅蓋德〉的‘組織’。”


    沒錯。


    〈雷涅蓋德〉之所以將問題所在的兩人放著不管,隻是因為“他們大概什麽也辦不到吧”的輕蔑心態。〈雷涅蓋德〉不認為〈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會對他們兩人伸出援手,而且索隆裏也沒有其他組織擁有足以威脅〈雷涅蓋德〉的實效戰力。


    正因為如此,〈雷涅蓋德〉才沒有特意追捕逃亡的兩人。


    可是……


    “然而——兩人卻和名為〈血族〉的神秘集團聯手搶奪了〈瀆神之主〉,而且還攻占了由因培拉斯家保護的那艘〈艾狄尼特〉。”


    “對了——就是因培拉斯家!”


    巴爾瑪斯反而開心似地大叫起來,並且轉頭麵向身旁的男人——也就是從剛才為止都一直保持沉默的五家族中的最後一位族長。


    “您出這什麽紕漏啊——因培拉斯卿!”


    “…………”


    傑布隆·因培拉斯。


    五家族之中唯一一個開山鼻祖不是奇跡術師,而是“劍舞師”的家族·因培拉斯家。傑布隆正是這個因培拉斯家的族長。


    如同曆任因培拉斯家族族長一樣,傑布隆也毫不例外地精通所有武術。盡管他的身高不高,肩幅卻很寬,胸膛也很厚實。光是佇立著就足以帶來某種壓迫感的那身姿態,往往被人喻為“岩石”。


    這個詞匯同時也表現出他的沉默寡言與耿直。


    “什麽武門嘛,真是太可笑了——居然被手無寸鐵的對手給壓製住了。”


    “〈劍之一族〉的名號都在哭泣了呢。”


    泰羅伊德加入巴爾瑪斯的行列,兩人嚴厲地指責起傑布隆。


    然而——


    “…………”


    因培拉斯家族族長卻連眉毛都沒有動過一下,全盤接受了譴責的話語。


    不過泰羅伊德大概對傑布隆那副冷靜的模樣感到不是滋味吧,他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


    “因培拉斯卿!你是我們〈雷涅蓋德〉的——”


    “冷靜一點——瑪布羅卿。”


    當泰羅伊德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嚷嚷時,巴爾德那平靜——卻又沉重的聲音製止了他的動作。泰羅伊德也露出了有點驚訝的表情注視著巴爾德。


    “柯德蘭卿——?”


    “借用歐托魯奇卿剛才的話來說。”


    巴爾德淡淡地接著說:


    “就算在這裏譴責因培拉斯卿,事情也不會因此好轉。”


    “那……那是。”


    泰羅伊德露出一副還說不夠的表情咬緊了牙關。不過被巴爾德銳利的視線一望——泰羅伊德才大大地吐了口氣,接著又坐迴椅子上。


    “而且……根據因培拉斯卿的報告,襲擊者們似乎沒有擬神杖也能使用奇跡術的樣子。如果這是事實的話,不管因培拉斯家旗下之人有多麽勇猛,也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再說,飛行船裏原本就不是一個適合搏鬥的場所。”


    “雖然我也聽過因培拉斯卿的報告了,不過——”


    泰羅伊德皺起臉來說:


    “真是太讓人難以置信了。雖然理論上可以將擬神杖小型化,不過憑現在的技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將機構縮小到能夠藏在身上的尺寸。”


    既然專精奇跡術研究的瑪布羅家族之長都這麽說了,那就絕不可能會有錯。


    不過這樣一來——


    “對方會不會使用了奇跡術以外的什麽東西呢?”


    “那是不可能的。”


    聽了聶羅所說的話之後——一直保持沉默的傑布隆開口迴應:


    “我也親眼看過那些襲擊者們。在他們發動攻擊時,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光芒的確是‘聖光’。雖然我不是奇跡師,不過我也看過無數次的奇跡術。我不可能會看錯的。”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蠢事……”


    泰羅伊德搖搖頭。


    “那麽因培拉斯卿,卿的意思是這樣嗎?襲擊者們隻用了他們的身體就發動了奇跡術?”


    “……正是如此。”


    “不可能!如果、如果真的做得到這種事情的話——”


    說到這裏,泰羅伊德突然中斷了話語。


    仿佛恐懼著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一般——


    “…………”


    “…………”


    聶羅和巴爾瑪斯也沉默不語。


    不需要擬神杖,光憑一己之身就能操控奇跡術——操控奇跡之人。


    那不就跟“神”一樣嗎?


    然而……


    “——或許。”


    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聶羅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地開口說:


    “隻是我們在根本上誤解了什麽也說不定。”


    “這話怎麽說?”


    “雖然我們在奇跡術這種利用‘聖體’的技術上已經有一段相當長的研究曆史,不過事實上在根本的部份——也就是‘神’為什麽能夠引發這種奇跡的問題上,我們的研究卻沒有任何進展。”


    “那是——”


    為什麽東西會從上麵往下掉?


    為什麽火隻要被水一潑就會熄滅?


    這種問題……就像懷疑著帶有“這是理所當然的”這種思考大前提的事實一樣。“正因為神身為神,神才能夠引發奇跡”——奇跡術就是立基在這種大前提之下發展起來的。雖然對於這項根本準則的研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在這個受〈代行者〉的影響而年年荒廢的索隆裏,這種不知道能不能產生實際利益的學問也不可能發展得起來……現階段隻得到了幾個紙上談兵的理論,相關研究可說是完全沒有進展。


    “或許不用擬神杖也能施展奇跡術的方法真的存在,隻是我們不知道也說不定。”


    “……可是。”


    泰羅伊德說:


    “就算真的是這樣好了……”


    那在目前的情況下又能成為什麽慰藉呢?


    “我明白瑪布羅卿想說的話,不過我們不能這樣想嗎?”


    環顧了眾人之後,聶羅開口說:


    “如果那是我們所不知道的技術體係的話……那就不可能會存在於這一帶的城市裏。隻有在某種與世隔絕的土地,也就是具有某種物理或製度上的條件,仿佛刻意避免與周遭交流般的場所之中,這樣的東西才能茁壯成長。”


    “……也就是說。”


    巴爾德接著說:


    “我們應該試著將搜索範圍擴展到邊境地區或深山幽穀之類的場所,而不是隻局限在普通的村落吧。”


    “是的


    。您說的沒錯。”


    聶羅點了點頭。


    現階段〈雷涅蓋德〉的確以城市或村莊——以人口密度較高的場所為中心進行搜索。


    既然襲擊者們奪走了〈瀆神之主〉,那麽他們的目的應該足以某種形式來利用〈瀆神之主〉如果他們的目的是破壞的話,那麽他們應該當場就能下手才對。


    不過要對〈瀆神之主〉進行分解也好、調查也好,或者是整備利用也好——不管要做什麽,都需要大量的設備與人員。正因為如此,難以確保這些條件的邊境地區,或者是隻有稱不上城市或村莊的聚落存在的區域,打從一開始就被〈雷涅蓋德〉屏除在搜索對象之外。


    然而。


    如果〈血族〉是完全與索隆的一般社會隔絕的存在呢……?


    “我明白了。我會傳令給搜索隊的。”


    巴爾德點點頭——然後環顧著眾人。


    “有人有任何異議嗎?”


    “…………”


    “…………”


    “…………”


    泰羅伊德、巴爾瑪斯,以及傑布隆。


    他們都沒有任何異議的樣子。


    “很好——那麽就讓我們各自為奪迴〈瀆神之主〉盡最大的心力吧。”


    聽了巴爾德所說的話之後,所有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


    等到爬下了繩梯——而且又能冷靜地說話之後,省吾有幾個問題想問問這位自稱雷奧,又帶著一臉絡腮胡的年輕人。


    首先要問的是,這裏是哪裏?


    而所謂的〈血族〉到底又是什麽?


    他們基於什麽樣的目的搶奪了〈瀆神之主〉?對身為駕駛者的省吾本身又是怎麽想的?是有或沒有都無所謂呢?還是抱持著敵意呢?


    還有最重要的是——雷奧他究竟是什麽人?


    不過當省吾與雷奧抵達地麵,並且麵對著前來迎接他們的一位女性時……比起剛才一直思考的那些問題,另一個疑問反而率先浮現在省吾的心頭。


    (……瑟妮卡……?)


    她為什麽長得那麽像其中一位姬巫女——瑟妮卡·路思波力提呢?


    雖然省吾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兩人隻是麵貌相似的想法……不過因為她長得實在是太像瑟妮卡了,把她當成毫無關係的他人反而顯得不自然。特別是她的眉宇之間——那副懸在小巧鼻梁上的眼鏡,以及眼鏡深處的理性雙眸,真的和瑟妮卡極為相似。她的右手也同樣拿著一把擬神杖。雖然年齡與發色不同——瑟妮卡是枯葉色,省吾眼前的這位女性則是漆黑色——不過整體的氣質真的相當神似。


    她是瑟妮卡的血親——省吾會這麽想也是很自然的事。


    從年齡看來,她大概是瑟妮卡的姐姐,或者是表姐。


    (不過……為什麽……?)


    瑟妮卡的血親為什麽會跟雷奧一起出現在這種地方呢?


    (……該不會是。)


    雷奧的日語。


    瑟妮卡的血親。


    這也就是說——


    “史普林菲爾德先生——”


    “叫我雷奧就行了。省吾·香芝。”


    雷奧苦笑般地說。


    “那麽你也叫我省吾就可以了。”


    “這種簡單的稱唿還挺不賴的。”


    雷奧聳了聳肩。


    “不過——要是這種稱唿讓我們兩人看起來交情深厚的話,那可就不太妙了。”


    雷奧這麽說完之後——不知道為什麽,〈血族〉的人們團團包圍了雷奧與跟隨在他身邊的女性。


    他們的模樣並不像是慶祝夥伴的歸來。〈血族〉的人們依然深深地戴著連帽,別說是臉了,省吾甚至連他們的性別都無法判別——不過從他們的動作看來,省吾至少能夠明白他們並不是雷奧的“朋友”。


    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呢?


    雖然省吾還是摸不著頭緒,不過——


    “畢竟我們在這裏是外人。一旦沒有用處的話,我們就得趕快退場啦。”


    既然雷奧都說了“我們”,那麽他身旁的女性果然也不是〈血族〉吧。


    “……噢。”


    “唉,雖然我也有一大堆問題想要問你……不過這就留待下一次機會吧。”


    “——史普林菲爾德殿下。”


    〈血族〉的其中一人從連帽深處以陰鬱的語氣說:


    “請您用我們能夠理解的語言說話。”


    他的聲音裏很明顯地透出了警戒之色。


    〈血族〉和雷奧之間大概存在著某種合作關係吧,不過他們卻絕非夥伴的樣子。所以〈血族〉才會以為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進行對話的雷奧,是在對省吾說些不必要的事情。


    “——這真是失禮了。”


    雷奧聳聳肩之後,便改用索隆的語言。


    “也罷……反正我們應該還會見麵吧。在那之前要保重身體啊。走吧,安潔。”


    舉起單手示意之後,雷奧便離開了省吾身邊。


    同時被稱為安潔、外形神似瑟妮卡的女性輕輕地點點頭,並且站向距離雷奧身後半步的位置。於是——仿佛那裏不言可喻地就是她的固定位置一般,一幅極為自然的風景就這樣完成了。恐怕他們兩人一起行動的時間也很久了吧。


    然後——


    “杜梅裏莉耶。”


    〈血族〉的其中一人這麽一喊之後——另一位〈血族〉走出他們的行列,並且站到雷奧兩人的旁邊。


    “史普林菲爾德殿下他們就交給你了。”


    “是。”


    連帽底下的人似乎點了點頭的樣子。


    盡管這位人物的臉同樣也是深藏不露,不過從聲音聽來,這位人物應該是個年輕女性。


    “再見啦——省吾。”


    雷奧以輕快至極的語氣說:


    “〈瀆神之主〉就拜托你了。”


    “……?”


    雖然省吾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不過雷奧卻沒有進一步再說些什麽——便和他稱之為安潔、外貌神似瑟妮卡的女性,跟隨著名為杜梅裏莉耶的〈血族〉女性就這樣離開了。


    (〈瀆神之主〉……就“拜托”你了?)


    這種說法仿佛暗示著雷奧自己才是〈瀆神之主〉的正當持有人一般。


    盡管省吾也想質問他這番話的意義,不過雷奧他們一離開之後,〈血族〉的人們便像是和他們交接似地團團包圍了省吾。


    “喜……吾·香……”


    一位〈血族〉之人——站在省吾正麵的人說了些什麽。


    省吾花了幾秒才察覺到他正試著說出自己的名字。對於地道的索隆人來說,“省吾·香芝”這個名字裏恐怕包含了某些難以發音的部份吧。


    “我是省、吾、香、芝。”


    省吾以能夠讓對方聽清楚的咬字重新報出自己的姓名。


    就在這個時候,省吾突然迴想起來。


    自己一開始學習索隆語的時候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


    (茉莉……)


    省吾在亞奈克特雷亞城遇見的少女。


    這位少女教會了省吾索隆語——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為省吾帶來了心靈上的安寧。


    喜歡照顧別人,個性開朗,而且又純真無比——不過就是因為她太純真了,所以她才會慘遭炸死的下場。身為〈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虔誠信徒的她,在〈艾克諾德拉斯真教會〉襲擊〈聖廟〉之際,對〈瀆神之主〉發動了自爆攻擊——結果連完整的遺體都沒有殘留下來。


    這件事情在省吾的心裏深深地劃上了一道傷痕。


    她的笑臉閃過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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