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究竟是怎麽迴到家的,我已不複記憶了。


    鳴櫻邸的中庭今天依舊是花瓣紛飛。


    我途經的走廊遍布無數彈痕,半毀的屋頂也處處罩上藍色防水塑膠布,至於嵩月熔化的窗戶則依舊維持一個大洞。


    迴到我的房間後,身著便服的黑崎朱裏正大嚼著洋芋片。


    “——你迴來啦,比我想象中要早嘛。”


    她那雙長腿毫不做作地輕鬆擱在床上,身上同樣是那件熟悉的黑色大衣。說完後,她甚至大口大口呷著罐裝啤酒,看起來十分悠閑自在。


    當發現她竟在我家的一瞬間,我立刻渾身無力地癱軟在地板上。


    或許我的眼角還泛著淚光也說不定。


    原本在我身邊,應該還有一位跟她同樣悠閑自在的操緒才對,然而此刻她已經不在了。朱裏應該有注意到這點吧。


    不過朱裏卻什麽也沒說,隻是撚起另一片零食放入口中,同時還啪啦啪啦地翻閱膝蓋上的雜誌。我近乎虛脫地歎了口氣。


    “為什麽你會在我家呢?”


    我莫可奈何地問著,朱裏這才緩緩抬起頭。


    “事情經過我已經大致知道了,所以你決定如何?”


    她露出溫柔的笑容問道。


    朱裏的態度讓我冒出一股無名火,不過憤怒很快又冷卻了。


    她知道先前發生的戰鬥卻不趕來搭救,原因我非常清楚——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出手幫我的理由。盡管她是我哥的朋友,亦是科學社代理社長,但除此之外就隻是個與我毫無瓜葛的學姐,況且之前主動拒絕她的人也是我自己。


    說不定此刻她現身於此,我還得心存感激呢。


    “學姐。”


    朱裏默默地轉過身。


    我一邊對她頷首,一邊爬起身。從一開始我就決定好了。為什麽我要單獨迴家一趟?目的就隻是來取必要的物品而已。


    然後——隻希望能有個人像操緒一樣在我背後順手推一把。


    我從書包中取出尚未轉交給嵩月的禮物,並塞入製服的胸口口袋。接著我又對朱裏問道:


    “學姐可以告訴我怎麽操縱機巧魔神嗎?”


    惡魔如果不經召喚,是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


    本來的確是這樣沒錯——朱裏以此為開場白對我說明。


    “機巧魔神雖是人造的惡魔,但原理依舊相同——操演者本質上隻是召喚機巧魔神的施法者罷了。尤其是你的情況,因為術式(install)早就進行完畢,所以隻要單純下命令就夠了。例如‘出來吧’之類的。還是說,你要我幫你想一些比較帥氣的咒語?”


    朱裏邊灌著啤酒邊問道。我默默聆聽並同時憂慮著,這應該不是她酒後的胡言亂語吧?至於“術式已經對我進行過了”這點——不必多說,鐵定是那個混蛋老哥的陰謀。


    “至於機巧魔神召喚出來後要怎麽操縱,很抱歉,我也沒有經驗。”


    朱裏感歎地解釋道。雖然這並不能責怪她,但我聽完後卻還是很失望。


    “學姐也不知道嗎?”


    “當然囉,那又不是設計給我的。不過你想想,就算同樣是以機械推動好了,那玩意兒可是惡魔耶!一定會有各自不同的性格與性能吧。”


    朱裏聳了聳纖細的肩膀。


    “照正常的想法,應該不會把不受控製的惡劣家夥拿來使用才對——況且這又是直貴先生幫你安排的。當然實際的表現如何還是要視情況,總之……我也希望你能順利控製。既然是操緒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操緒?”


    “沒錯。你所召喚的機巧魔神必須以操緒為祭品才能啟動。也就是說,她的性格會反映在機器的身上。”


    “……祭品。”


    到了這時我才終於迴憶起操緒的身份。


    為了召喚惡魔,所以需要活的祭品,運用在機巧魔神亦是相同的道理。也就是說,必須透過操緒的消失,才能讓機巧魔神現身於這個世界。在重新變迴幽靈前,操緒都必須以武器的立場聽從控製。說實話,我真的很不願意麵對、容許這種事。


    然而操緒如今也不在我身邊了。


    “……假使我無法控製召喚出來的機巧魔神呢?”


    “天知道?”


    朱裏事不關己地喀喀笑著。她並不是在裝傻,而是真的沒有經驗。


    “你自己想象看看,倘若無法控製召喚出的惡魔,施法者的下場會如何?我猜應該不會太好看吧——就算這樣,你也決定要試嗎?”


    “要。”


    我平靜地點頭答道。朱裏聽了則揚起形狀漂亮的眉尾。


    “可以問為什麽嗎?”


    “因為我想不出其他幫助嵩月的方法。”


    “一年七班的嵩月奏——她可是惡魔喔,而且還是危險度極高的上級惡魔。”


    “大概吧。”


    我從房間的櫃子裏拖出那隻重得誇張的銀色箱子。方才那場戰鬥在我眼前實際上演後,就算我再無法置信也不得不承認,嵩月的確是惡魔,至少絕非普通人類。當然,被幽靈纏身的我,立場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想,我現在所采取的行動,應該一開始就在老哥的計劃中吧。那個人一向都是如此,打從一開始我就照著老哥安排的劇本進行排演——雖說直到現在我才刻骨銘心地體認到這個事實。


    “——將手提箱的情報告訴嵩月老家,應該也是學姐幹的好事吧?”


    我以毫不帶情感的口吻試著問道。


    朱裏則露出了天真無邪的微笑。


    “你怎麽會猜到的?”


    我默默地聳著肩膀。


    真要問我這個問題,我隻能說自己已經習慣了吧。像這樣被老哥操弄於股掌之間也不是第一次了。


    手提箱剛送到的當晚就被嵩月襲擊,不管怎麽看時機都過於巧合。去潮泉老人家中打招唿也是出自老哥的指示。現在迴想起來,我會在那個廣闊的庭院內迷路,或許也是老哥的安排吧。自稱是老人孫女的那名女性似乎認識我哥,如果老哥拜托她故意拋下我、讓我迷路的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


    說到一半,我自己就先苦笑起來。告訴朱裏這些又沒有用,況且自己以後鐵定會對曾經說過這些話後悔。然而朱裏卻沒有插嘴,依舊靜靜地等待我繼續說下去。


    “我啊,從以前起就一直是夏目直貴的弟弟。我哥的名號從我小學就在報紙或電視上經常出現,算是個知名人物,四周的大人也老愛拿我跟哥哥比較——”


    盡管程度有別,不過類似的事應該不僅限於夏目家吧。對於小學時代的我而言,與哥哥的五歲年齡差距實在是太過巨大,所以我就在對四周的大人沒有反抗、對我哥沒有反抗,以及尚未感到強烈的自卑前長大,一直維持著夏目直貴的弟弟身份任由周遭擺布。


    直到我搭乘的飛機墜毀,被操緒纏身為止。


    “——或許我並不討厭被別人謠傳為幽靈纏身。因為即使這是不好的謠言,也不會有人再拿這點與我哥作比較。類似樋口的家夥還會主動接近我、有求於我。”


    況且我還因此多了操緒這位貼身伴侶。


    從那時候開始,我才察覺出自己也是個特殊的存在。


    諷刺的是,與被幽靈纏身這種超自然體驗相比,身為天才少年夏目直貴的弟弟一事,反而顯得不再那麽重要了。


    “之後我又在杏的邀請下前往她家幫忙,這跟幽靈纏身更是一點關係也沒有。”


    大原老爹似乎很喜歡我。沒想到小鬼頭一個也能派上用場——這是他對我的稱讚。就算我被幽靈纏身他也不在意,直接邀請我


    在他的店裏長期打工。


    上述的事讓我開心了好久。


    仔細迴想起來,得知嵩月的父親是黑道老大後,除了恐懼外,我心中還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罪惡感。


    我一直很後悔,當時沒有對她強調我一點都不在乎她的家世這點。


    不管她是黑道老大的女兒也好,惡魔也罷,那一點都不重要。就算這並不全然代表我的心聲,我也該這麽安慰她才對。這麽一來,自己現在就不會感覺到如此後悔了。


    然而當時的我應該說不出這種話吧。對一個正麵臨危險狀況的遲鈍高中生來說,不太可能有心情想得出這種得體的話。就算曆史再重演一次,當時的我也一定無法顧慮到嵩月的心情。


    所以……


    “跟她是不是惡魔沒有關係……我就是想幫助嵩月。”


    “是嗎?”


    朱裏將我這一長串缺乏邏輯的感想聽完後,輕輕發出聲音笑著。她天真無邪地露出了潔白的牙齒,看起來比平常給人的印象更為稚嫩。


    “可惜就算你去了也沒用。第一學生會——也就是神聖防衛隊背後可是有教廷撐腰。在第二輪世界中的教廷,所掌握的權力遠比日本人所想象的來得更為巨大。就算你想去救被學生會抓走的她,也會在對方的一聲命令下強製退學。”


    “強製退學?”


    我用力摳緊手提箱的握把。


    那樣或許也不錯?不過,我還是很後悔把嵩月卷入這次的事件中。嵩月即便知道洛高很危險,仍舊毅然決然地進入這所學校就讀,原因或許是認為教會係統的學校比較能防堵父親那邊介入吧。由此可知,她的確非常想當一個普通的高中生。


    然而我與操緒的出現卻打壞了她的夢想。


    “要救她的方法其實也不是沒有——想聽嗎?”


    朱裏的這句話讓我頓時愣住。她露出微笑並抓起兩張影印紙,紙張上頭還因蓋了太多紅色印泥而留下鮮血般的汙痕。


    “隻要你跟嵩月奏在這上頭簽名就可以了。這麽一來,我就願意出力協助你,完成你們的心願。”


    說完後,朱裏便露出了世上數一數二的美麗笑容。


    沒錯,簡直就像正在誘惑人類簽下邪惡契約的惡魔一樣——


    *


    嘰咿——在發出一陣沉重的噪音後,門終於開了。


    這扇位於地板表麵、積了厚厚灰塵的門扉,其實正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鳴櫻邸的地下室麵積遠遠超乎我的想象。或許跟地麵上的宅邸相等,不,甚至比地麵上的宅邸還大也說不定。搞不好地下室才是這棟房子的主體,至於地麵上的破爛西洋式建築隻是遮掩用的幌子罷了。


    “我家的地下……竟然還有這種地方?”


    朱裏領著我步下生有青苔的石階。這位身披全黑大衣的女高中生舉著蠟燭並迴過頭。


    “歡迎來到冥王邸。”


    她對我如此宣布著。


    石造的地下室內空氣並不怎麽流通,這讓我聯想起中世紀歐洲醫院的地下停屍間。幸好這裏並沒有成排的屍體,隻有機械。原理與使用方式我都不清楚的陌生舊式機械堆滿了此處,我想那應該是黑科學的產物吧。


    然後在某個類似監牢的小房間深處,一具上了鎖的巨大機械讓我不由地停下腳步。


    那是人偶。


    就跟我在嵩月住處附近發現的非常相似——身高超過人類一倍以上的機關人偶。


    當然現在我已經知道它的正確名稱了——機巧魔神。不過放在地下室的這具機巧魔神卻毫無半點生命力。除了手腳腐朽、缺了半顆頭以外,胸口也被挖空一個大洞,讓身體的內部看起來分外淒涼。這應該隻能稱為機巧魔神的殘骸吧。


    “這裏其實是曆代科學社成員的集會場。”


    朱裏站在一個類似置物室的房間內對我表明。


    “……集會場?在這種地方嗎?”


    “嗯。這也沒什麽好稀奇的吧!高中的文化性社團不都如此嗎——就像放學後大夥會一起去的咖啡廳、樂器店或美術補習班之類的。要說是社團的秘密基地或分部也行。除了鳴櫻邸外,這裏還有許多通往地上的出口喔。”


    “……”


    原來如此。所以朱裏才能每次都恰到好處地在我家現身,而我竟已經睡在這種地方上頭連續好幾晚了。或許過去在鳴櫻邸出沒的妖魔鬼怪真實身份,就是包括朱裏在內的科學社成員也說不定。


    “我看看……這個櫃子,還有那個。”


    朱裏邊說邊打開牆邊的置物櫃。與其說那是置物櫃,不如以軍隊補給、運輸用的輕金屬製彈藥箱來稱唿更為貼切。


    她一共打開了六個彈藥箱,每一個裏頭部整整齊齊地裝滿了物資。我湊過去觀察後也忍不住驚唿。包括機關槍與火箭筒在內,大大小小的各式輕重武器真是琳琅滿目。


    朱裏迅速褪去身上的黑大衣。


    在大衣底下,她穿著一襲露背的細肩帶連身裙,裙子的長度非常地短。不用說,顏色自然是黑的。


    “洛高的大教堂在緊急時也會充當與惡魔戰鬥用的要塞,所以要從正麵殺進去非常困難,就算是我出馬也一樣,所以我們必須采用奇襲的方式。”


    朱裏又從彈藥箱深處取出手套與靴子。


    兩者都是以真皮所製再配上金屬補強,看起來就像某種鎧甲,應該是很耐用的防具吧。朱裏將美腿毫不掩飾地在我麵前跨上彈藥箱,並開始一一固定靴子上的金屬扣環。


    “操緒對我穿這個應該沒意見吧?”


    朱裏突然若無其事地問道。


    我嚇得立刻轉過頭。果然,在我右斜後方的空中,那位淡顏色而半透明的美少女又出現在固定的位置了。欸嘿——她俏皮地伸出舌頭,朝我露出再熟悉也不過的笑容。我感到有些輕微的暈眩,隻好用力地按住額頭。


    操緒迴來了。


    原本一度消失的她,如今又出現在我麵前。


    “重新啟動應該已經完成了吧?”


    “……重新啟動?”我愣愣地望著朱裏,思考能力尚未完全恢複正常。


    “——射影體是一種以量子型態投射的虛擬感官情報輸出入裝置。”


    朱裏背對著我與操緒解釋道。她的用詞依舊令人費解。


    “當機巧魔神對射影體下令後,保護裝置就會發生作用讓射影體暫時消失。不過隻要本體沒事,射影體很快就會複活。”


    “本體?”


    那是指什麽?我訝異地仰望著操緒。


    她對我露出促狹的微笑並輕輕飄落地麵,接著,又略微偏著頭在我耳邊竊竊私語。這位幽靈少女並沒有迴答我剛才的問題,而是告訴我另一個秘密。


    “——剛才你有看到朱裏學姐的內褲吧。”


    這番話實在是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就像是個壞掉的機器人般用力搖頭。嗯——但操緒的樣子並沒有特別生氣,隻是擺出她慣常的思考姿勢。


    “真令人意外耶,你不覺得嗎?”


    操緒對我說起了悄悄話,朱裏也忍不住好奇地迴過頭。我隻能偷偷地歎著氣。


    操緒對朱裏裝出一無所知的微笑。守護靈真不愧是長年跟在身邊的同伴,對任何事都了若指掌——包括我的感想在內。我剛才確實很意外。


    因為學姐的內褲竟然是白色的。


    *


    太陽西下。


    朱裏帶領我們來到四層樓的主校舍屋頂上,從這裏可以很清楚地俯瞰位於中庭的大教堂。


    畢竟洛高也是教會係統的學校,所以不免俗地在校地正中央建了一間氣派的教堂。


    “學姐……為什麽要帶我們來這


    裏……?”


    我拖著那隻重得要命的手提箱來到屋頂,早就滿頭大汗了。但我卻沒有立場對朱裏抱怨,


    因為她身上背負的裝備重量比我多出好幾倍。


    不管是她也好,嵩月也罷,在這種力量遠超乎正常人的女孩包圍下,我覺得自己的體力標準都快要不正常了。相比之下,身為幽靈的操緒或許還比較接近普通女孩。


    “看那裏。”


    越過屋頂上的低矮鐵柵欄,朱裏指向教會的前庭。


    我可以看見許多名身穿白大衣的男子,手持自動步槍站在門口戒備。比起高中的校園,這裏的氣氛更接近作戰即將開始的軍事基地司令部。那些人正是第一學生會的家夥沒錯。


    “還有,那裏也是喔——樹上躲著好幾個狙擊手。如果我們朝正門大剌剌地走過去,恐怕還沒接近就已經被射成蜂窩了,而且對方也能輕易地搶走提取器——這麽一來就沒什麽好玩的了。”


    “……我明白。”


    她說的確實沒錯。


    佐伯兄似乎並不認為我會乖乖交出機巧魔神。不,會采取這種警戒態勢也是理所當然的。同樣身為機巧魔神操演者的佐伯兄,對於機巧魔神的恐怖性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是,我們待在屋頂上也——”


    話說到一半,我整個人不禁瞠目結舌。朱裏正從帶來的裝備中取出一個巨大的角柱形家夥。


    那是兩門四連裝的火箭筒。


    一發就足以破壞戰車的全新火箭彈正發出鈍重的銀色金屬光輝。我完全沒料到朱裏會把這玩意兒也帶來,難道她真的想在學校內使用?


    “學、學姐……這不太好吧!?”


    “放心,那些家夥所穿的大衣都是由對惡魔用強化纖維所製,所以不會輕易被炸死的——隻要不直接命中的話。喂,你站在火箭筒的後麵很危險喔。”


    “咦……!?”


    在我尚未做好心理準備前,朱裏就已雙手各拿起一門火箭筒,若無其事地對準中庭。


    隻聽到類似照相機對焦的嗶嗶聲響起,朱裏的眼珠便發出耀眼的紅光。她的靴子也射出了類似釘爪的鉤子,刺入屋頂地麵以穩定她的身體。


    火箭彈被射出後,尾巴拖著一道長長的白煙直向目標而去。


    接著就是一陣爆炸。


    刺眼的閃光在地麵上迸發開來。學生會處決委員的慘叫聲在爆炸聲中完全聽不見。校舍的玻璃窗也在爆炸引起的風壓下劈哩啪啦作響。我跟操緒都張大了嘴,愣愣地望著下方的光景。


    火箭彈還剩下七發,但光是最初的一擊就足以讓地麵陷入恐慌。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朱裏興奮地開懷大笑。我現在終於大致認清朱裏的真麵目了,她實在是個非常危險的女人。


    ‘因為她是直貴哥的徒弟呀……’


    操緒莫可奈何地表示道,我隻能脫力地點頭附和。


    沒過多久,朱裏便將手邊剩下的火箭彈一一射出。教堂的前庭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


    什麽警戒態勢當然也蕩然無存。


    朱裏將彈藥射光的火箭筒扔開,重新舉起另一項武器——機關炮。


    那種武器原本應該是架在戰鬥直升機的下方,以六根獨立的炮管所組成,普通人根本不可能舉起的大型武器。然而對朱裏來說……


    “抱好提取器,我們要下去了。”


    “下、下去……”


    我愕然地轉過身。這裏可是四層樓的校舍屋頂耶!況且我還患有嚴重的懼高症……


    朱裏的背後背著一個金屬製的大背包。


    此時背包突然開始變形。除了張開進氣孔外,還伸出了可變式噴嘴,原先折疊在一起的倒三角形可變翼也以夜空為背景向外伸展開來。


    “點火——”


    朱裏以左手環抱我的腰部,阻止正想逃跑的我並如此喊道。


    “嗚、嗚哇!?”


    ‘智、智春!?’


    操緒的悲鳴也被噴射引擎的噪音所掩蓋,完全無法聽見。朱裏瘋狂地進行加速,我全身的關節也開始抗議,抓著沉重手提箱的那隻手臂更是差點骨折。恐怖!這個女人實在是太恐怖了!


    幸好加速並沒有維持太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我不習慣的飄浮感。


    朱裏用一隻左手便抱起我飛上空中。黑色的可變翼隨著她的意誌自由變化角度,看起來就像惡魔的翅膀一樣。


    我想起那兩塊埋在她背上的金屬板,或許那就是用來組合飛行裝置的連接器吧。


    朱裏先在大教堂上空盤旋,然後才逐漸降低高度。


    教堂的尖塔就位於我的腳底下。這棟已經要塞化的石造建築遠比想象中來得堅固,我實在找不出可供侵入的弱點。


    “學姐,我們要怎麽進去啊?”


    為了與風聲對抗,我用力地喊著,朱裏則咧起了美豔的嘴唇。


    這時候,就在她的肩膀附近,突然發出了奇怪的機械聲。朱裏纖細的兩隻手臂內側瞬間打開,露出裏麵的金屬裝置。那種蜂巢狀的結構應該是小型的飛彈夾吧。


    我雖然知道她是改造之後的機巧化人類,但卻沒想到她的身體裏還藏了那麽多兇器。當初炸爛鳴櫻邸屋頂的應該也是這個玩意。


    “發射——”


    六枚飛彈依次從朱裏的手臂上升起並射出,直接朝教堂的屋頂飛去。爆炸聲使得大氣都為之震動,建築冒出了火焰甚至蘑菇雲。石造的拱形屋頂在這波攻擊下徹底崩潰,化為碎屑的岩塊散落教堂內部。這麽做難道不怕遭天譴嗎?畢竟朱裏也算是教會係統的學生吧。


    “學姐!你太誇張了啦,嵩月說不定也在裏麵啊……”


    “放……放心啦,我已經估計過破壞力了。”


    在“哎呀”的一聲驚唿後,朱裏的解釋聽起來更像是借口。胡說八道,我才不相信她有考慮過。


    可變式噴嘴開始進行逆向噴射,朱裏這才從教堂屋頂被炸出的大洞侵入教堂內部。我則專心凝視著已是煙塵彌漫的室內,尋找嵩月的蹤跡。手段姑且不論,至少朱裏讓我們成功闖入了教堂。不過接下來才是任務的難關。


    教堂內站了十名左右的白大衣學生。盡管他們都應該接受過對惡魔戰鬥的訓練,麵對眼前突然遭逢的攻擊還是腿軟了。發現朱裏與我在短時間就入侵至此處,他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正前方的祭壇附近,我終於發現嵩月被捆綁、固定在地麵上的身影。


    她的身體無法動彈,但似乎還保有意識。祭壇的地板上畫著猶如魔法陣的圖案。此外,固定嵩月身體的也是銀製的鎖。看到眼前這種光景,才讓我深深體認到她的惡魔身份並非胡謅。


    “嵩月!”


    我拖著手提箱,奮力奔向她身旁。


    ‘智春,不可以!’


    操緒大聲喝止我,隨後我的腳邊便竄出了火花——槍聲瞬間大作。


    一個半透明的白色身影擋住了我衝向祭壇的去路。


    個頭嬌小的少女幽靈——哀音,現身於瓦礫與建材不斷崩落的屋頂下方。


    在她身邊則是另一名穿著白大衣的男學生。他握著外型粗獷的大型手槍,槍口還持續冒出硝煙。


    “你做了愚蠢的選擇啊——夏目智春。我現在依照妨礙第一學生會執行校務的現行犯罪名對你進行指導,快投降吧。”


    佐伯兄以優雅的姿勢撥起劉海,但口氣卻十分冷酷地對我宣示。


    在他腳邊被爆炸光芒照亮的地板上,有個黑色的影子正緩緩開啟通往虛無的深淵。


    *


    朱裏手中的六連裝機關炮,發出如雷鳴般的轟隆聲與無數發炮彈。


    教堂內的椅子與雕刻裝飾都被摧毀得完全不成原樣,本來還想著手應戰的處決部成員也被瞬間打垮。朱裏雖然誇下海口,對方隻要穿著那襲白大衣就沒那麽容易掛掉;然而眼見這種光景,任誰都會懷疑這個說法。就算是沒有信仰的我,也覺得這樣未免太過分了。或許朱裏才是這裏麵最接近惡魔的人吧。


    “原來如此……你被黑崎朱裏的甜言蜜語迷惑住了。好一隻狐狸精,不可原諒——哀音!”


    佐伯兄表情扭曲地大喊道。在他的命令下,那名穿著白衣的幽靈少女麵無表情地消失了。相對地,佐伯兄腳下的影子有什麽正在蠢蠢欲動。那正是全身被翡翠色鎧甲所包覆的巨大機關人偶——機巧魔神。


    “智春——趁現在!”


    朱裏一邊轉向佐伯兄的正前方,一邊繼續持機關炮掃射。無數發彈丸對準佐伯兄灑下,但果然還是被他的機巧魔神擋住。翡翠色的鎧甲表麵發出激烈的火花,厚重的機體也被打得連連後退。


    然而朱裏的力量頂多也隻有如此罷了。


    在機關炮炮彈的洗禮下,機巧魔神的鎧甲依舊沒出現半點裂痕。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話說迴來,嵩月的火焰也對那種裝甲束手無策,恐怕那並不是普通的金屬所製成的吧。


    在人類世界本來不應該存在的武器、作弊用的秘技、透過從惡魔處奪來的秘密儀式所製作的人造惡魔——看來先前佐伯兄的敘述並不是空穴來風。


    朱裏的戰鬥力盡管驚人,但在機巧魔神的麵前還是有所不足。她所攜帶的彈藥遲早會用盡,我隻能拚命拖著手提箱,朝嵩月所在的祭壇處持續挺進。


    封印嵩月身體的魔法陣是以白色膠帶所粘貼而成的——就是那種在學校室內體育館地板用來標明界外區的膠帶。仔細一瞧,在祭壇四周還散落著原本似乎屬於學生會委員的英文單字小冊。這幅光景倒是很有正常高中的感覺,畢竟學生會裏麵也有許多認真念書的家夥吧。至於我很擔心的嵩月,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


    “嵩月,你能動嗎?”


    我將她腳邊的膠帶扯掉並同時問道。這位惡魔少女驚訝地瞪著大眼睛,以茫然失措的表情注視著我。我將腳邊的膠帶扯掉並同時問道。


    捆綁嵩月用的銀質鎖頭非常堅固,不是徒手的我所能破壞的。不過我還是勉強讓她的右手先重獲自由,這對她來說應該就夠了。


    ‘智春——快點,朱裏學姐她……’


    操緒焦急地喊道。


    從背後又傳來了耳熟的尖銳震動聲,那是機巧魔神<翡翠>的攻擊招式——<凍結的音色>。


    朱裏手持的機關炮也在其威力下遭凍結,化為粉碎。


    “唔……”


    朱裏馬上往後跳開,並從大腿內側打開另外的飛彈夾。這裏左右腿共計有十六枚飛彈,被她從空中一口氣胡亂射出。


    “沒用的,黑崎——!”


    翡翠色的機巧魔神伸出手臂。在一陣刺耳的震動聲後,與音色共鳴的飛彈全在瞬間結凍,紛紛喪失功能,無力地墜落地麵。


    朱裏全身的暗藏武器盡管可怕,但機巧魔神的戰鬥能力又是完全不同的等級。對那種招式來說,她幾乎所有的武器都派不上用場。看來我這裏很快就要沒有時間了。


    “嵩月,在這張紙上簽名!”


    我從製服口袋遞出先前朱裏交給我的影印紙。嵩月露出訝異的表情抬頭望著我。這種反應非常正常,不過我目前沒有時間向她解釋了。


    “還有,這是你父親送你的禮物——恭喜你升上高中。”


    八伎委托我轉交的禮物我也一並塞入嵩月的製服口袋。咦——嵩月發出輕微的驚唿,接著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禮物的包裝。


    “等一下再看吧,嵩月,先在這張紙上簽名——”


    一說到這裏,我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


    ‘智春——怎麽了嗎?’


    看見臉色鐵青、一動也不動的我,操緒一臉狐疑地湊了過來。


    “我忘了。”


    ‘什麽?’


    “筆勒!我隻記得帶這幾張紙,卻忘了準備筆啊!”


    ‘什麽!?’


    操緒得知這個噩耗後也傻了眼。怎麽辦?正當我想這麽問的時候,背後卻傳來如同幼犬所發出的哀嚎——那是朱裏的慘叫。


    她背上的飛行裝置已被凍結,其中一側的飛行翼也不見了——大概是被機巧魔神的攻擊破壞所致吧。從空中墜落對朱裏造成的傷害似乎很嚴重,她俯臥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判斷朱裏已不構成威脅後,佐伯兄立刻將矛頭轉向我。


    “……唔。”


    嵩月的右手噴出一道小火舌。原本我猜測她要以全身幾乎被固定住的狀態迎戰,但看來並非如此。其實她點燃的是父親所致贈的禮物包裝紙。


    嵩月連子彈都能熔化的火焰,對包禮物用的紙當然不成問題,包裝很快就化為灰燼。


    從灰燼中浴火重生的禮物本體,竟是一把收納在白色刀鞘內的護身用短刀。


    “啊!?”


    我蹲在原地,突然感到全身無力。


    祝賀升上高中的禮物是護身用短刀?真不愧是身為黑道老大的父親啊!這種禮物大概隻有他才想得出來。女兒真的能了解他的心意嗎?還是親情會在一瞬間遭瓦解?不知天底下究竟有幾個父親會在女兒升上高中時贈送這種兇器。


    嵩月恐怕一開始就已察覺出禮物的內容,所以當初才會露出那種訝異的表情吧。


    如果裏麵是鋼筆就好了,至少對現在的我來說非常有用。


    “唔!”


    嵩月毫不遲疑地讓短刀出鞘。


    這把短刀的刀刃極為鋒利,剛拔出時就連鞘的內側都似乎瞬間冒出寒氣。嵩月將刀按在自己的食指上,表情沒有半點猶豫……


    “——嵩月!?”


    刀刃在她的指尖滑了一下,深深被切開的傷口立刻湧出了鮮血。嵩月隨即將手指按在我遞給她的紙張上,以血書寫自己的姓名。


    一年七班、嵩月奏。


    我隻能張大嘴,訝異地望著她。


    ‘耶……’


    真了不起——操緒也頗為感佩地喃喃說道。


    “你們在搞什麽鬼——翡翠,快讓他們住手!”


    佐伯兄怒斥道。大量的齒輪摩擦聲及強韌的發條相互輾壓聲再度響起。無數個凸輪就像生物般發出不規律的心跳,機器人沉重的腳步也撼動著教堂的地麵。


    翡翠色的巨人朝我們襲來,那種敏捷的動作完全不像是其巨大的身軀所能做出的速度。


    ‘誰理你呀——’


    操緒朝著對手迴嘴道。我則緊握住已經汗濕的拳頭,對操緒頷首。


    就算這是老哥安排的劇情也罷,我已經不在乎了。


    對於原本毫無特長的我而言,這個瘋狂的第二輪世界就如同給了我一個有表現機會的角色,而當下正是我要步上舞台的瞬間。正如朱裏所說,我隻要單純下令就夠了。上次我也是隨便喊了一聲,銀色的手提箱便自動打開。所以,這次也……


    “——出現吧,機巧魔神!”


    “翡翠,把夏目智春一拳打爆!打倒他,讓射影體消失!”


    我與佐伯兄幾乎是同時發出怒吼。


    翡翠色的機巧魔神高高舉起手臂,對準我所在的方向重重揮落。我不能輕言逃避,因為我還必須保護背後的嵩月。


    鋼鐵與鋼鐵相互咬合,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接著,我的視野被一片黑暗所籠罩。


    *


    “啊……”


    嵩月奏悅耳柔和的聲音從我的肩膀後


    方傳入耳中。


    我腳邊的手提箱蓋子已經打開了。


    箱子內空無一物。不過那並不代表箱子裏真的什麽都沒有,隻是空間被黑暗所完全占據罷了……那是一種沒有底的虛無黑暗。


    即使在如頭亂闖也找不到出口的次元縫隙。


    “……那是,史瓦西(schwarzschild)的黑洞……!?”


    在我被黑暗籠罩視野的另一邊,似乎傳來了佐伯兄訝異的驚唿聲。


    就如同在唿應對手的喊叫一般,我眼前的黑暗也開始蠢動。


    一堵黑色的牆壁在我麵前出現,其實那隻是一隻巨大手臂的一部分。


    由機械推動的人偶手臂,顏色就跟夜晚的色彩一樣——漆黑的機巧魔神從手提箱中伸出了一隻手,擋住了翡翠色機巧魔神的攻擊。


    ‘比夜晚還深沉的幽暗,從深淵中誕生……那是……’


    操緒也開始詠唱奇異的咒語。


    她的身影漸漸模糊,最後終於溶化在虛無的空氣中,簡直就像被黑色的機巧魔神吸收殆盡一樣。


    ‘那是,於科學之光芒下映照的影子——!’


    一道閃光瞬間將我的腦中填滿。由於這種衝擊實在是太過強烈,讓我忍不住發出慘叫。


    那是一種完全空白的虛無。就如同從灼熱的光線中誕生的永恆黑暗般,將世界上所有聲音與生命都吸入光線內,最後消弭於無形。我不太確定等一下自己身上會發生什麽事,不過就我所知,這景象應該是機巧魔神的記憶吧——也是它最後一秒鍾所目睹、世界滅亡瞬間的記憶。


    黑色的機巧魔神在我麵前咆哮著。


    咕喳——我聽見了某樣物體被壓碎的聲音。原來那正是翡翠色機巧魔神的拳頭。我所召喚出的漆黑機巧魔神,將佐伯兄的機巧魔神拳頭一把捏爆了。


    翡翠色的魔神邊發出痛苦的呻吟邊向後退,佐伯兄本人則隻能愣愣地注視著眼前的光景。


    原本用來固定手提箱外框的生鏽螺帽也一下子彈了開來。


    虛無的黑暗朝外擴散開來,黑色的人偶本體也隨之出現。


    那是一具比<翡翠>還要更大一圈、鎧甲也更為厚重的機巧魔神。從手提箱衝出的黑暗終於與我的影子合而為一,不再到處亂竄。魔神的姿態也從我的影子內部開始膨脹,最後完整現身於教堂內。


    在覆蓋魔神臉部的鎧甲下方,綠色的眼珠正閃閃發出光芒。


    就跟嵩月的左眼一樣,綠色的眼珠——也是惡魔的眼珠。


    “<黑鐵>的機巧魔神!?”


    佐伯兄的戰意明顯出現動搖。我不太清楚他驚訝的理由為何。我具備召喚機巧魔神的可能他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還是說這具黑色的機巧魔神本身有什麽問題?無論如何,他臉上的悠閑表情完全消失這點是事實。


    “翡翠,快讓對手結凍!怎麽可以輸給一個由生手操縱的機巧魔神!”


    在佐伯兄的命令下,翡翠的魔神再度發出刺耳的尖銳噪音。


    之前的聲音強度跟這迴完全不能相比。強烈而駭人的噪音仿佛要使聞者的腦袋直接裂開似的……


    大氣也在噪音的共鳴下開始凍結成一片白色,漆黑的魘神被封鎖在巨大的冰塊中,冰塊的質量讓人聯想起海上的冰山。佐伯兄這下子嘴角終於浮現出安穩的笑意。


    不過他的笑容卻在下一秒鍾消失了。


    原本用來封鎖漆黑魔神的巨大冰塊,表麵沒過多久便出現了無數道龜裂的縫隙。魔神的咆哮聲還從裂痕底下響徹著。那聲音聽起來就像齒輪相互咬合摩擦,或是拉動緊繃的弓弦一樣。


    轉眼間,巨大的冰塊便徹底瓦解了。


    漆黑的魔神踢開地麵的殘冰,繼續跨大步伐朝對手逼近。


    我無法想象需要以多大的力道才能粉碎剛才的冰塊。真不愧是怪物級的腕力,完全不辱其惡魔之名。


    漆黑的魔神粗魯地揮舞拳頭,不憑借任何技巧,隻是以蠻力朝對手攻擊。<翡翠>的魔神則將雙臂交叉在麵前,盡全力阻擋我方的攻勢——原本以為應該擋下來了。


    <翡翠>的手臂卻在一陣異常淒厲的聲響後折斷。


    翡翠色的機巧魔神雙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隨後便無力地垂了下去。我與佐伯兄都不約而同地默默注視著眼前的戰況。漆黑的魔神再度揮出拳頭。


    <翡翠>的巨大身軀瞬間飛了出去,直接撞在大教堂的柱子上,接著又因反作用力朝前方彈了迴來。麵對這種毫無防備的姿勢,漆黑的魔神當然是繼續出招。這一擊使得翡翠的鎧甲出現裂痕。連機關炮掃射都毫發無傷的裝甲,竟然在漆黑魔神的一拳之下就露出了破綻,就像玻璃一般清脆地裂成了兩半。


    我方的第二拳終於使<翡翠>徹底陷入沉默。對手胸前的裝甲化為碎片,直接露出了內部的構造。


    漆黑的魔神將手指插入對手的裝甲裂縫,使勁將鎧甲掰開。<翡翠>就連掙紮的力量都已喪失。我隻聽見宛如肌肉被扯開的駭人聲音,<翡翠>的胸板就這樣被我方徹底剝除。


    “住手啊——”


    佐伯兄終於忍不住悲憤地大喊。


    以機械力量推動的人造魔神被打開胸腔後,裏頭出現的竟不是齒輪、滑輪、發條,或鍾擺等構造,當然也不是活生生的心髒。


    隻看見裏頭擺著一根玻璃管。


    玻璃管的直徑約有七、八十公分,形狀就好像一根巨大的試管,呈現圓筒形。


    在裝有淡藍色的液體的這隻玻璃容器中,還可以發現一名個頭嬌小的少女身影。


    肌膚近乎透明的少女一絲不掛地躺在容器內。她雙手抱膝,姿勢就如同睡在母親子宮內的胎兒一樣,閉著眼睛在液體中載浮載沉。從少女的側麵,我已經可以判斷出她的身份。


    “拜托你住手——這樣下去哀音會死掉的!”


    佐伯兄的哀求喚醒了我腦中的記憶。


    射影體隻不過是副葬處女的虛擬感官情報輸出入裝置罷了,隻要本體沒事,射影體很快就會複活——隻要本體沒事?


    為了召喚惡魔所以需要活生生的祭品,當然對於人造的惡魔——機巧魔神也不例外。


    而所謂的副葬處女就是祭品——奉獻給機巧魔神的人柱。


    “停止攻擊,黑鐵。”


    我大聲喊道,但漆黑的魔神完全不想罷手。失去控製的機巧魔神可是非常危險的——朱裏曾對我如此忠告。<黑鐵>果然開始不聽我的使喚,繼續對<翡翠>蹂躪。對手身上的鎧甲已完全消失了,內部的齒輪與弦線也分了家,下一步<黑鐵>就要對準那根玻璃管。隻見拳頭高高舉起——


    “——停止攻擊,操緒!”在齒輪一陣空轉後,漆黑的魔神終於停止動作。


    翡翠魔神中的玻璃管依然完好。


    隻有容器內的羊水微微搖晃著,掀起了數道波紋。


    漆黑的魔神雙腳逐漸沉入影子中。


    就好像被無底的泥淖所吞噬般,<黑鐵>再度緩緩迴到我的影子裏,半毀的<翡翠>亦然。兩具機巧魔神都返迴了操演者腳邊的那塊黑色區域。


    我感覺全身的氣力都已耗盡,當場腿軟並癱坐在地板上。


    仔細一瞧,佐伯兄也精疲力竭地倚靠牆壁坐著。


    大教堂中的人造光源都消失了,隻剩下天頂的月色灑落下來。方才的戰鬥與喧鬧就好像做夢般,室內被完全的寂靜所籠罩。


    “——很好,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吧,佐伯玲士郎。”


    朱裏悄悄走近我們兩人,以明顯開朗許多的說話聲打破教堂內的沉默氣氛。然後她又疲憊地輕輕搖著頭說道:


    “真是的,我的頭好像


    還在暈耶。希望你以後手下留情一點,要是讓我的美貌出現瑕疵那怎麽辦?”


    “閉嘴,人工美女……你到底想怎樣,黑崎?事情到此為止?別開玩笑了!如果我們神聖防衛隊放著你們不管——”


    “我的臉跟身材可是原廠的耶!話說迴來,今天鬧到這樣真的已經夠了。啊,對了,教堂的修理費用可是要由第一學生會負擔喔。因為今天這個場地是以你們的名義借的。”


    “什麽!?”


    “輸了就承認輸了吧,玲士郎。小奏也已經在這張紙上簽字了。”


    說完朱裏便舉起剛才嵩月簽名的薄薄影印紙。


    那張紙正是入學典禮當天市原老師遞給我的入社申請書,而且指導老師也已經在上頭蓋了章,算是完成嵩月加入科學社的手續。


    “當然,夏目智春的申請書也在我這裏。這兩人從現在開始就是我科學社的新進社員。別忘了,負責管理科學社的可不是你們第一學生會,而是第三學生會——‘王立科學狂會’喔。”


    “唔……”


    佐伯兄的臉色非常難看。


    黑崎朱裏則露出欣喜的微笑。


    “——就如同教宗賦予你們神聖防衛隊在校內直接消滅惡魔的權力一樣,王立科學狂會也被賦予了在校內保護惡魔的職責。至於對我們直接下令的,可是英國國教派的最高首腦——女王陛下。如果你想引發雙方的戰爭,就直接對我的社員動手吧?”


    “唔唔……”


    佐伯兄隻能咬牙切齒地瞪著朱裏。


    就在此時,一個半透明的嬌小白色身影翩翩降落於他麵前。那正是他的射影體——哀音。


    這位幽靈少女與在翡翠色機巧魔神內封印的少女長相完全相同。她在佐伯兄的麵前微微點著頭。這麽一來,她主人的怒火也瞬間消失了。


    “夏目智春。”


    “是、是的?”


    被佐伯兄突然點名後,我不自覺地端正坐姿。不過對方卻隻是背對我站起身,默默地抖了抖沾滿灰塵的大衣下擺。


    “你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不過別忘了我白天對你說過的話——神聖防衛隊隨時歡迎你加入。”


    啊——我尷尬地朝他點點頭。朱裏則以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歎著氣。最後,從鎖鏈中解脫的嵩月也一臉疑惑地站起身。


    佐伯兄霎時轉身望了我一眼。


    “——謝謝你剛才救了哀音。你趕快帶著那個惡魔離開吧。”


    接著,他便頭也不迴地離去了。


    不知何時已迴到我身邊的操緒,則在佐伯兄的背後忿忿地對他作出鬼臉。


    我原本以為剛才那樣修理翡翠就已經夠了,不過看來操緒還沒忘記之前被對方打碎之恨。果然沒錯,惹操緒生氣的下場通常都很淒慘。


    我從一旁注視著這位表情恐怖的半透明少女臉龐。等操緒察覺出我的目光後,才慢慢轉過頭麵對我。


    ‘——你有意見嗎?’


    沒有——我搖頭答道。


    那位跟在佐伯兄身旁的嬌小白衣幽靈,也在離去前麵無表情地對我們輕輕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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