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就快要出來了。夜晚是魔女的領域,大家無不企盼黎明的降臨,至少白天的視野比夜晚好多了。黑暗很可怕,光是倚靠聲音、風向和氣味來判斷局勢也很吃力。可是敵人不同,野獸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派得上用場,而且嗅覺靈敏,數量又多。能夠逃到這裏來,真的很不簡單。這裏是哪裏?不知道,隻知道是在森林裏麵。


    真的是落荒而逃。沒錯,拋下陣亡的同伴落荒而逃,以同伴為誘餌落荒而逃,好不容易才擺脫路加歐的追殺。它的體型真的十分巨大,又率領了許多部下,是個相當難纏的敵人。如果是一對一,說不定有一點機會可以打贏它。可是局勢已定,這下是不可能和它單挑的。而且這副身體一下子就變得遲鈍無比,更快、更快、更快的時間似乎十分有限。一旦有所鬆懈,就會立刻恢複原狀,重複多次之後又會特別疲倦,幾乎動彈不得。不行,根本不是對手。


    「塞爾吉。」


    列列的主人坐在大樹的根部。之前的唿吸十分急促,現在卻安靜了下來。不,嚴格說來不是安靜,而是微弱。她滿身大汗,頭發平貼在臉上,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


    「嗯……」


    塞爾吉的迴答十分虛弱,幾乎聽不見。列列蹲了下來,檢查她的傷勢。左臉和右肩隻是輕微的擦傷,右側腰際和左大腿的傷勢就嚴重了許多。當初穿著盔甲根本無法行走,列列隻好幫她脫下厚重的盔甲,不過幫助似乎十分有限。列列在右側腰際的傷口蓋上軟布,再以繩子緊緊捆綁起來,大腿的傷口也卷上繃帶,但包紮過的地方都已經染成紅黑色了。輕輕一摸,還帶了點濕氣,該不會到現在還在流血吧?


    腰部的傷口,是逃亡途中被一個全身披覆著長毛的狼麵怪物手中的長槍所傷,大腿則是路加歐的傑作。路加歐撲倒塞爾吉,在她的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照理說應該換上幹淨的繃帶,列列手邊卻是空無一物。


    聽說隻要在傷口跟心髒之間以繩索緊緊地綁住,就可以替傷患止血,因此列列在塞爾吉的左腿與身體的連接處緊緊地綁上一條繩子。然而塞爾吉卻嫌這條繩子過於礙事,讓她無法行走,列列隻好乖乖拆下。現在看起來,似乎還是應該綁上繩子才對。至於腰部的傷口,恐怕就無計可施了。


    塞爾吉閉上雙眼。


    列列輕拍塞爾吉的右頰。


    「塞爾吉、塞爾吉!」


    「……嗯。」


    「你的傷勢不算嚴重,振作一點。」


    塞爾吉雙眼微睜,輕輕笑了一聲。


    「是嗎?」


    「當然。」


    「列列,多謝。」


    「別這麽說,我是你的從士嘛!」


    「那就應該稱唿我為塞爾吉大人。」


    「抱歉。」


    「算了,沒關係。」


    塞爾吉吸了幾口氣,接著又緩緩地吐出。


    「放心,我死不了。」


    「那當然。」


    「我要活下去……沒錯……你也是……友友……不對。」


    怪了,塞爾吉到底在看哪裏?列列以自己的臉孔擋住塞爾吉的視線,赫然發現塞爾吉目光渙散,瞳孔並未聚焦。


    「塞爾吉?」


    「不……我隻是……父親大人……亞浮勒德他……不是這樣,真的不是……住手,別這樣……拜托……」


    「——塞爾吉?」


    「我已經……」


    「你還好吧?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塞爾吉——」


    身體的內部、內髒的某處突然一冷。列列伸手捂住塞爾吉的嘴巴。塞爾吉睜大了雙眼,似乎恢複了意識。她看著列列,眼神充滿了疑惑。列列搖搖頭,示意塞爾吉不要說話。塞爾吉微微點頭,表示明白。


    列列並不是聽見聲音,而是感受到一股氣勢。沒錯,氣勢。這是最恰當的表現方法。


    鬆手之後,列列站了起來。


    他環視四周,並未發現可疑的身影。或許是太陽尚未出現,四周依然一片陰暗的關係吧。


    列列的耳朵接收到某種訊息,這次是聲音沒錯。野獸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惡狼。在那邊嗎?


    真是不可思議。前一秒鍾什麽也看不見,然而聽到聲音之後,卻什麽都看見了。


    有東西靠近了。不是東西,是惡狼。不隻如此,還有比惡狼更大、跟人類外型相似的黑影,大概是豬人或是岩石人吧。


    塞爾吉握著劍柄。列列蹲了下來,附在她的耳邊低聲說:


    「抱歉,你隻會成為我的累贅。」


    塞爾吉點點頭,鬆開了劍柄。如果平時的她也跟現在一樣聽話,不知道該有多好?


    列列站了起來,右手持劍,左手拔出短刀。


    握著雨雲的劍柄,裘努·卡爾邦慘死的一幕頓時浮現腦海。卡爾邦還是沒說出列列的父親到底是誰,列列恐怕再也沒有機會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算了,這樣也好。能不能活著離開這片森林都還是個未知數,身世的問題就先擱在一邊吧。


    不——


    不能是個未知數。


    絕對不能死在這裏。為了見友友一麵,說什麽都要活著迴去。


    列列壓低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氣。敵人應該是在清理戰場,鏟除雨雲的幸存者。不過對方應該還沒發現我們才對。趁著對方還沒察覺的時候,列列趕緊離開塞爾吉。如果對方改變行進方向,那當然就相安無事;如果對方一路前進,眼看著就要找到我們了,也隻好先下手為強。


    列列躡手躡腳地在樹木的陰影之間移動。敵人有所察覺了嗎?好像沒有。從這棵樹移動到那棵樹,從那棵樹再移動到下一棵樹。敵人逐漸接近。無妨,原本就不期待敵人改變方向。四名豬人、四隻惡狼,數量不少。勝算呢?不知道,試試看再說吧,反正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幹脆丟下塞爾吉,一個人逃走吧?


    列列搖搖頭,他辦不到。因為塞爾吉是主人嗎?不,當然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丟下塞爾吉獨自開溜,列列總覺得不太好。或許好與不好是神決定的,不過列列就是覺得不太妥當。既然不太妥當,就別這麽做吧。


    不要胡思亂想,趕快集中精神吧!腦袋昏昏沉沉的,一定是太疲倦的關係。沒那迴事,我可以的,集中精神。


    狼嚎,距離1納德(約1oom)。被發現了嗎?鼻子果然靈光。豬人大吼了幾聲,惡狼往前衝了過來。距離3凱恩(約60m)。還差一點。2凱恩、1凱恩。好,動手!


    列列從樹蔭衝了出來。


    不妙。惡狼的動作比想像中更加迅速,我的速度太慢了。


    不過長劍還是插進一隻惡狼的頸部,右腳踢中另一隻狼的腹部,龐大的身軀飛了出去。


    被踢中腹部的惡狼立刻爬了起來,剩下的兩隻惡狼往後退了幾步,拚命狂吠。


    豬人就要趕到了。


    先解決惡狼再說。


    哪一隻?


    惡狼飛撲而來,三隻一起。被列列踢中腹部的惡狼慢了半步。可惡,完全看不到,太快了!不,是我太慢了。列列下意識地往地上一滾,起身的同時揮動長劍,掠過惡狼的鼻尖。在後麵嗎?握著短刀的左手往後一撈,另一隻惡狼從旁邊趁機偷襲。糟糕,躲不掉。列列並未抗拒,順勢倒在地上。惡狼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咬斷列列的喉嚨,卻被列列的短刀刺入口中。劇痛之餘,惡狼一口咬住列列的左手。列列非但不抽手,反而鼓起全身的力氣將短刀往內一送。咕噗。惡狼的下顎失去了力氣。列列一腳踢開惡狼,原本打算一躍而起,卻又改變了主意往旁邊一跳。兩隻惡狼險險地掠過列列的身旁。豬人的聲音傳來,不知道跟惡狼說了些什麽,列列連忙趁著這個


    空檔從地上跳了起來。


    四個身穿盔甲、手持大斧和巨錘的豬人站在列列的麵前。


    兩隻惡狼站在遠處蠢蠢欲動,隨時都有可能再度進擊。


    千萬不能鬆懈,否則身體又會不聽使喚。


    列列衝向豬人。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我要更快、更快、更快!


    衝進持斧豬人的懷中之後,列列的長劍砍在豬人的腿上。豬人身形微晃,彎下了上半身。


    列列使勁一跳,雙腳朝著豬人的胸膛猛力一踢,當場踢翻了豬人。列列利用反作用力跳向後方,才剛落地,左腳立刻往前踏出一步,右手的長劍朝著準備揮動大錘的另一個豬人砍了過去。豬人身子一縮,列列的劍刃滑過豬人的盔甲,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腳邊突然出現一條黑影。左腳。惡狼朝他小腿襲來,他來不及閃避,頓時一陣劇痛,左腳失去了知覺。


    「唔……」


    列列拿起左手的短刀,刺向惡狼的腦袋。好硬。惡狼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列列一次又一次地攻擊同一個地方,左腳終於恢複了知覺。才剛甩掉狼屍,大錘和巨斧立刻破空而至。牙關一咬,閉著眼睛拚了。列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躲過對方的攻擊,隻知道自己平安無事,目前還活著。


    是的,目前還活著。


    四名豬人和一隻惡狼將列列團團圍住。


    不知道誰會先采取行動,或者是同時發動攻勢。小腿的傷口並不深,沒什麽疼痛感,應該不礙事才對;可是唿吸急促,上氣不接下氣,恐怕撐不了多久。得要速戰速決,趁著還能動彈的時候解決對方。敵人說不定還有援軍,一定要盡快結束這場搏鬥,帶著塞爾吉逃之夭夭。可是,為什麽還不行動?你們的人數不是占了優勢嗎?


    列列往前踏出一步。


    上吧,跟他們拚了。


    列列將目標鎖定在正前方的持斧豬人。豬人雙手握著斧頭,左手和右手的間隔特別大。看來對方隻想揮動巨斧逼退列列,並沒有積極搶攻的打算。看見了,看得很清楚。豬人的巨斧移動緩慢。列列的動作雖然也很遲鈍,但還是比豬人迅速多了。


    輕而易舉地閃過巨斧之後,列列瞄準了豬人的大腿與身體連結的部位。為了便於行動,這個部分的盔甲留了一條空隙。列列瞄準了空隙一劍刺入,接著又以左手的短刀砍斷豬人的手臂。這時另一個豬人從背後衝了上來,列列轉身閃避對方的大錘,不,應該是從錘子的下方鑽過去,接著又舉起短刀朝著對方的頸部猛力一刺。相當結實的手感。該不會因此而鬆懈了吧?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東西一片模糊,身體仿佛灌鉛似地笨重不堪。


    許許多多的東西瞬間湧入,列列失去了思考能力,隻能拚命地掙紮。心髒幾乎快要破裂、血液逆流。稍稍恢複意識之後,赫然發現右手空空如也,整個人背靠在樹幹上。豬人、豬人、狼、豬人步步進逼。列列揮舞著左手的短刀,口中不斷喃喃自語。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我不想死。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一名豬人伸長了左手,在自己的背後摸來摸去。正準備轉身的時候,整個人突然不支倒地。


    豬人的背後有東西。不是東西,是人。


    黑色的卷發、褐色的肌膚、藍色的眼睛。穿著打扮像個獵人,年紀很輕,是個女孩子,表情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驕傲的貓。女子單膝跪地,右手前伸,令人聯想起投擲物體之後的姿勢。不知道她到底投擲了什麽東西。


    一把柴刀刺在豬人的背上。


    八成是那個女子的傑作。


    「就這麽點本事?」


    女子站了起來,睥睨著列列。


    「這就是所謂的鷹眼?」


    剩下的兩名豬人和一隻惡狼打量著女子。列列收起短刀,從地上撿起豬人遺留下來的斧頭。隻見列列舉起斧頭,運起全身的力量砍向持錘豬人的肩膀。最後一名豬人察覺不對,立刻轉過身來,這時列列早已丟棄巨斧,撲向最後一名豬人。勒住豬人的頸子將他撲倒在地之後,列列拔出短刀,沒頭沒腦地朝著豬人的臉部一陣猛刺。不久之後,豬人停止了掙紮,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眼前的景物不斷搖晃著,列列幾乎喘不過氣。


    好不容易才調勻唿吸,列列環視四周,這才發現惡狼已經被女子解決了。


    女子看了列列一眼,從豬人的背部拔出柴刀,朝著塞爾吉的方向跑去。


    「等、等一下……!」


    列列連滾帶爬地追了上去。她到底是什麽人?有什麽企圖?女子的速度非常快,虛弱的列列根本追不上。


    「塞爾吉……!」


    不等列列提醒,塞爾吉早已發現了女子的蹤跡。她掙紮著起身,女子卻輕輕按著她的肩膀,然後在她的身邊蹲了下來。女子背對著列列,毫無防備。現在該怎麽辦才好?這時女子輕觸塞爾吉的大腿。


    「這是哪門子的包紮?」


    「你是……」


    塞爾吉眉頭一皺,原來女子碰到了腰部的傷口。


    女子迴頭瞄了列列一眼,又將視線拉迴到塞爾吉的身上。


    「我叫莎莉,莎莉·艾古倫,星鎖之犬。」


    「犬……?影犬的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無可奉告。」


    「……我想也是。」


    塞爾吉緊咬下唇。自稱莎莉的女子解開繩子,從腰部的傷口取下染滿血跡的軟布,之後又打開腰包,不知道拿了什麽東西出來。仔細一看,原來是類似軟膏的外敷藥,以及一塊長長的白布,還有水壺。莎莉的手腳十分俐落,即使塞爾吉痛得扭動身子,甚至是發出痛苦的呻吟聲,莎莉也是充耳不聞。隻見她以小刀割開傷口的衣物,以清水和酒精清理傷口、塗上軟膏,再包上一層幹淨的白布,最後又從腰包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


    「腿上的傷比較嚴重,先吃點止痛藥吧。」


    「……止痛藥……?」


    「魔女從東方的國家帶來的藥物,還挺有效的。」


    「魔女……」


    塞爾吉眉頭一皺,抬頭凝視著列列,猶豫的眼神帶著一絲惶恐。看來塞爾吉真的是心力交瘁,否則又怎麽會要列列這個從士替她做決定?列列點點頭。隻要能夠減緩疼痛,就算是魔女的藥物也顧不了那麽多了。於是塞爾吉勉強舉起右手。


    「給我。」


    「馬上就舒服了。」


    莎莉將小包裹遞給塞爾吉。塞爾吉急著打開包裹,手指卻使不上力。一旁的莎莉聳聳肩膀,似乎沒有幫忙的意思。列列實在看不下去了,幹脆一把推開莎莉,從塞爾吉的手中搶走小包裹。包一褁裏麵是白色的粉末。這時莎莉將水壺遞了過來。列列抱起塞爾吉的身體,示意她打開嘴巴,先倒入白色粉末,再喂她喝了幾口水。塞爾吉眉頭一皺,列列撐著塞爾吉的手臂不禁略為施力。


    「沒事吧?」


    「……嗯。」


    塞爾吉嘴角微動,似乎是想露出微笑。


    「藥滿苦的。」


    「應該沒什麽味道才對。」


    莎莉哼了一聲。列列心頭火起,惡狠狠地瞪了莎莉一眼。莎莉眉尖一挑,也不甘示弱地反瞪迴去。


    「怎樣?」


    「……沒什麽。」


    列列別過臉去,輕輕地歎了口氣。撿迴一條小命固然值得慶幸,不過遇上了莎莉·艾古倫,似乎又是另一場災難的開始。


    *


    城門附近剩下濃濃的黑煙,看不到火光,城市的西側也逐漸平靜了下來,現在隻剩下東側的市場、席德利大教堂和白色行館一帶依然冒著熊熊烈火。魔女軍團包圍了整座城市,海頓市的淪陷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友友一直待在中丘


    町的山頂,並沒有離開。這是正確的決定。位於山腰的人家雖然毀於魔女軍團之手,或是被大火燒成灰燼,不過山頂一帶卻沒有建築物,隻有光禿禿的岩塊,大火自然不會蔓延到這裏來。就結果而言,友友作出了聰明的決定。


    動彈不得。


    我已經受夠了,真的。眼看著我就要死了,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可是我還有許多心願尚未實現,還有許多事情尚未完成。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沒辦法,我就要死了,一切就要結束了。不要,我不想思考這些。


    我好怕、好怕、好怕。


    怕得要命。


    現在的我隻能躲在暗處,任由自己的身體拚命發抖。


    唉,我真沒用。


    下意識地擦拭眼角,才發現我哭了。


    也罷,哭出來比較舒服,盡量哭吧!


    偏偏不聽話的雙眼在這個時候停止了流淚。


    不要逃避現實,快點動腦筋。接下來該怎麽辦?該躲到哪裏才好?迴到旅店吧,行李還留在那裏呢!不行。石清水亭位於中丘町的東麵郊外,距離市場不遠。市場的火光尚未熄滅,石清水亭應該也無法幸免。而且魔女的同伴四處放火,屠殺驚慌失措的人類,現在迴到旅店實在是太危險了。


    還是想辦法離開海頓市吧!


    城門附近的火勢已經被撲滅了,現在正是逃命的好機會。可是,當真如此?


    天曉得,說不定魔女安排手下把守城門。友友並不知道魔女軍團的目的是什麽,不過從他們攻入城門之後到處燒殺擄掠的行徑看來,應該是打算徹底摧毀整個海頓市。魔女和她的手下破壞了所有的建築物,屠殺了所有的人類,不太可能對幸運生還的幸存者網開一麵,放任他們通過城門。


    還是躲在這裏比較安全,等到魔女軍團離開之後再做打算。沒錯,說不定可以撿迴一命。就算海頓市的所有人都死了,自己也要想辦法活下來。不行嗎?有什麽不對?克羅德爾的人差點殺死了我,他們嘲笑我、詛咒我,巴不得立刻奪走我的生命,現在憑什麽要我同情他們的遭遇?我知道,這裏不是克羅德爾,難道海頓市的居民就不是人類嗎?大家都一樣,沒什麽不同。我不想死,我要活下來,其他人的死活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沒錯,全都死掉算了。


    嗚,胸口好痛。為什麽會有這種痛不欲生的撕裂感?


    我並沒有做錯什麽。一個人的思想和行為到底是對是錯,不應該由神來判斷,而是自己決定。沒錯,神是不能信任的,祂從不幫助任何人,也不會主動改變什麽。即使神真的存在,也跟不存在沒什麽兩樣。


    列列被塞爾吉帶上戰場,不在這裏。沒有人可以拯救我。


    看來隻好自己想辦法了。可是,我能做些什麽?跑不快、跳不高、劍術一竅不通,也不會使用魔法。我隻是一個什麽都不會的渺小人類,毫無拯救自己的能力。


    悲從中來,淚水又在眼眶打轉。除了哭泣之外,我什麽也不會。我隻能藉由哭泣來逃避問題。


    友友緊咬下唇,抬頭看著天空,不讓淚水從眼眶流出。別哭了,哭也無濟於事。睜大雙眼、豎起耳朵,動動腦筋吧。沒錯,耳朵——


    好像聽見了什麽。那是人的聲音,是小孩子的哭聲。


    友友想也不想地自藏身處飛奔而出。聲音是從西邊傳來的。西麵的山麓十分陡峭,爬下去需要一點勇氣。友友小心翼翼地踩穩腳步,慢慢爬下峭壁,來到蜿蜒曲折的山中小徑。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低矮平房的斷垣殘壁,視野不是很好,不過哭泣聲倒是愈來愈清楚。沿著聲音的方向轉進路口,友友踩到一個軟綿綿的物體,差點跌了一跤。仔細一看,友友慘叫一聲,原來她踩到一具屍體。友友轉過頭去,加快了腳步,全身上下微微顫抖。哭泣聲愈來愈近,就快要到了。


    找到了。


    坐在道路正中央的小女生,留著一頭淺色的卷發,看起來大概六、七歲左右。小女生發現友友之後,頓時停止了哭泣,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友友快步走向小女生,試圖出言安慰,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小女生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友友摸摸她的臉頰,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不要害怕。沒錯,不要害怕。


    你叫什麽名字?貝拉,小女生哭著迴答。


    「貝拉,我叫做友友。你的爸爸跟媽媽呢?」


    貝拉搖搖頭。看來應該是跟家人逃亡的時候不慎失散,隻好迴到自己位於中丘町的家,結果不小心迷了路,恐怕還受到一些驚嚇。


    「貝拉,我很想帶你去找爸爸和媽媽,可是這並不容易。現在我準備離開海頓市,你要不要跟我走?」


    貝拉並未迴答,似乎有些猶豫。要一個六歲的小女生做出這麽重大的決定,確實是難為她了。


    「我們走吧,貝拉。」


    友友牽起貝拉的手。貝拉並未抗拒,乖乖跟在友友的身後。


    萬一真的遇上突發狀況,貝拉也派不上什麽用場。畢竟她隻是個小孩子,反而會成為累贅,友友一個人獨自行動還是方便多了。可是說也奇怪,有了貝拉的陪伴之後,友友的心中頓時篤定了許多。先前明明害怕得全身發抖,如今卻一點也不怕,心情也頓時輕鬆了不少,甚至還有照顧貝拉的餘裕。不會有事的,不會被魔女發現的。就算真的被發現了也沒什麽好怕的,一定可以逃出去。


    友友帶著貝拉來到幾乎被夷為平地的西區。這一帶的建築物似乎格外地脆弱,斷垣殘壁之間隨處可見燒焦的屍體。友友盡可能對那些焦屍視而不見,也告誠貝拉低頭看著腳邊,不要東張西望。偌大的西區一片死寂,除了友友和貝拉之外,移動的物體也隻剩下濃煙和火苗。


    行走了一段時間之後,兩人的去路被海頓市的城牆阻擋。附近應該有出入口吧?友友四下張望,沒有。雖然有些遺憾,卻還不至於失望,畢竟友友本來就不抱期待。沿著城牆一路往南,就會抵達城門。通過城門之後——到時候再說吧。


    貝拉是個愛哭鬼。友友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貝拉,從未感到厭煩。這裏有我在,你盡管放心吧。一定可以找到爸爸、媽媽和哥哥的。安慰貝拉的同時,友友也在內心說服自己。一定要相信自己的樂觀,非信不可。


    即使大火肆虐之後依然保有完整外觀的建築物愈來愈多,也並未引起友友的疑心。友友太過樂觀,反而喪失了應有的警戒。


    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迴頭一看,黑黝黝的生物從小巷之中現身。不是人類,長相看起來像是鼻子短短的狼,全身覆蓋著濃密的毛發。身高比成年的人類矮了許多,上半身前傾,短腿長臂,還有一個光溜溜的屁股。友友見過那種生物,印象中好像是黑毛的古西族。


    古西舉起手中的三叉長槍往地麵一跺,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大概是友友毫無懼色,令古西感到十分驚訝吧。


    貝拉背轉過身子,發出小小的哀鳴。


    友友心中一冷,如墜冰窖。古西族是魔女的同伴,人類的敵人。


    古西大吼一聲,朝著友友和貝拉衝了上來。友友連忙拉著貝拉的手沒命地逃,結果貝拉腳下一絆,差點當場摔倒,友友也頓時失去了平衡。古西趁著這個機會縮短距離,眼看著就要追上兩人了。丟下貝拉,獨自逃走吧?不行,我辦不到。


    友友擋在貝拉的麵前。


    「快逃!」


    「……咦?」


    「快點離開這裏!動作快!」


    友友無暇確認貝拉是否真的逃走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古西迅速逼近。這下子死定了,友友心想,奇怪的是心裏麵一點也不害怕。古西的三叉長槍破空而至。開玩笑,怎麽可以坐以待斃?


    友友蹲了下來。不怕死是騙人的。


    她全身寒毛倒豎,身體為之凍結,不過還是成功閃過三又長槍。友友大叫一聲,朝著古西撲了上去。她試圖撞倒古希,可是古西的力氣實在太大了,友友反而被古西推開,一屁股坐倒在地。


    古西再度揮動三叉長槍,槍尖對準了友友。


    結束了嗎……?


    這麽快。


    我實在是太沒用了。


    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離家出走對抗命運,結果就是孤零零地死在這裏。


    列列,對不起。


    友友閉上雙眼,準備迎接自己的命運。


    就在這個時候。


    咕哇!


    古西的口中突然冒出一個物體。


    是劍刃。


    三叉長槍掉落地麵,古西的身體就像一灘軟泥,撲簌簌地縮成一團。


    一名男子站在古西的身後。


    他的手中拿著染血的長劍,一頭及肩的金發,祖母綠的瞳孔少了一抹明豔的神采。臉頰瘦長,五官卻十分端正。身高大約在6索爾(l·8m)左右,或許是因為身形消瘦的關係,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一身旅人打扮,腰間掛著劍鞘,還插著一把柴刀,看起來不像是當地人。


    「真是千鈞一發。」


    男子迴劍入鞘,向友友伸出右手。


    友友下意識地握住對方的手。被對方拉起來之後,這才慌慌張張地鬆手。


    「謝……謝謝。」


    「嗯。」


    男子打量著友友的身後。


    「小孩子也沒事。」


    「貝拉!」


    友友迴頭一看,貝拉正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傻孩子,怎麽不逃跑呢?友友將貝拉抱在懷中。


    「我不是要你快點逃命嗎?」


    「可是……」


    貝拉哭了。友友了解她的感受。少了友友之後,就隻剩下貝拉一個人了。


    抱著貝拉的友友打量著眼前的男子。他到底是什麽人?才剛剛親手殺死了一個生物,男子的表情卻異常冷靜,好像不痛不癢似的。既然出手搭救友友,代表他應該不是壞人,不過友友還是覺得有些可疑。


    「我是旅行樂者。」


    友友懷疑的眼神似乎讓男子有所警覺,他的臉上終於出現了表情。燦爛、卻有點不合時宜的微笑。


    「當初隻是路過這個城市而已,想不到居然遇上這種事。對了,我叫做阿洛瓦·傑爾。」


    「我是友友——」


    布蕾二字差點脫口而出。友友輕撫貝拉的背心,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友友·伊吉爾,這個孩子叫做貝拉。」


    「很高興認識你,友友。其實我比較希望在更羕麗的地方遇見像你這麽漂亮的女孩子,而不是這裏。」


    雖然隻是普通的客套話,卻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怪異。他的話調平板,沒有抑揚頓挫,似乎不帶任何感情。眼前的這名男子相當可疑,友友不禁往後退了幾步。


    「千萬別嫌我多管閑事。」


    阿洛瓦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膀。


    「勸你還是打消通過城門的念頭吧,敵人正把守在那裏呢!我知道其他的出入口在哪裏,請跟我來吧!」


    *


    夕陽西下、朝日升起,又過了一天一夜。


    塞爾吉的氣色好多了,不過她的傷勢並未痊愈。這也難怪,她的傷勢十分嚴重,可不是兩三天就能複原的。臉上的氣色之所以還算不錯,都要歸功於魔女從東方國度所帶迴來的秘藥。


    藥效發作期間,塞爾吉從不抱怨傷口疼痛,也不覺得疲倦,臉色雖然還是一樣地蒼白,但至少能拖著受傷的左腿慢慢地行走。每當列列詢問塞爾吉要不要休息片刻,塞爾吉總是搖搖頭,到最後不耐煩了,甚至還會破口大罵。可是當藥效逐漸減弱的時候,塞爾吉就會安靜下來,腳步遲緩,最後終於坐倒在地動彈不得。這時就必須再服用一次秘藥,藥效發作之前都不能移動半步。


    「秘藥並不是沒有副作用。」


    東方的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塞爾吉兀自沉睡。列列打了好幾次瞌睡,莎莉似乎徹夜未眠。或許是太無聊了吧,列列才剛起身,莎莉就迫不及待地開口:


    「一旦使用過度,很容易就會上癮,沒有秘藥就活不下去。」


    「……這算哪門子的秘藥?」


    「我不是說過嗎?這是魔女的秘藥。」


    莎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列列卻不明白哪裏好笑。


    「而且一次服用過多的秘藥,還會送掉一條小命。隨著服用次數的增加,藥效也會逐漸減弱,到最後不得不慢慢地增加藥量才能達到止痛的效果。簡而言之,繼續服用這種秘藥,遲早也是死路一條。」


    「跟毒藥沒什麽兩樣。」


    「藥物跟毒藥本來就是同一種東西。」


    莎莉瞪了列列一眼,伸出舌尖舔舔下唇。


    「你是塞爾吉·法連德爾的從士吧?勸你最好把眼睛睜亮一點,哪天我控製不了自己,說不定會殺了你的主人。」


    「為什麽?塞爾吉不是星鎖的騎士嗎?」


    「她是在休假期間參與其他小隊的作戰行動,結果反而受了重傷的蠢蛋騎士。」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女扮男裝是她的自由,我管不著,不過我這個人天生對弱者沒什麽好感。倒是你……」


    莎莉試圖撫摸列列的臉頰,卻被列列一把撥開。莎莉也不生氣,輕輕笑了一聲。


    「挺有個性的嘛。很好,我喜歡強悍的男人。」


    好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之後到底又行走了多少時間?


    從太陽的位置來判斷,差不多是正午時刻了。


    塞爾吉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大多數的時候都是低頭不語。她滿頭大汗,該不會是藥效過了吧?列列跟在塞爾吉身後,莎莉獨自走在前麵,於是列列加快腳步,與莎莉並肩而行。


    「莎莉,再給塞爾吉一包藥吧!」


    「間隔太短了,過些時候再說。」


    莎莉並未停下腳步,直接迴頭看著塞爾吉。


    「塞爾吉閣下,請你忍著點。」


    「……我沒事。」


    「聖騎士果然了不起。」


    莎莉哼了一聲,露出嘲諷的微笑。列列很想替塞爾吉出口氣,卻還是忍住了,畢竟他並沒有替塞爾吉出頭的義務。嚴格說來,今天之所以落得這步田地,塞爾吉也要負起最大的責任。不管塞爾吉的傷勢再怎麽嚴重,也跟列列毫無關係。然而看見塞爾吉痛苦的表情,列列還是有點於心不忍。


    為了不讓自己落後太多,塞爾吉可說是卯足了全力。隻見她咬緊牙關,榨出剩餘不多的力氣,才能勉強跟在列列和莎莉的身後。


    列列停下腳步,等待塞爾吉從後跟上。不等塞爾吉同意,就一把抓起她的手臂擱在自己的肩膀,攙扶著她緩緩前進。塞爾吉百般不願地搖搖頭,卻再也沒有抗拒的力氣。列列毫不在乎塞爾吉的抗議,逕自扶著她的身體往前走去。


    莎莉朝著兩人瞥了一眼。列列刻意轉頭迴避她的視線。莎莉見狀,突然加快了腳步。


    塞爾吉的唿吸短暫而急促,真的不要緊嗎?


    「列列。」


    「什麽?」


    「你……」


    「嗯。」


    「全身都是汗臭味。」


    「我也不願意啊!」


    「也對。」


    塞爾吉笑了笑。


    「我大概也沒好到哪去。」


    「會嗎?」


    列列微微一笑。


    「你身上倒是沒什麽汗臭味。」


    「……啊……」


    「你剛剛說什麽?」


    「……沒事。」


    塞爾吉抬起頭來,麵向前方。


    「當我沒說。」


    走在前麵的莎莉已經領先兩人好一段距離,想不到她突然又發足狂奔了起來,該不會想丟下列列和塞爾吉吧?塞爾吉也注意到了,卻一句話也沒說,大概是並不在乎吧。也罷,莎莉是個危險人物,少了她也好。沒有那種秘藥固然傷腦筋,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說吧。大不了背著塞爾吉一路走迴海頓市也行。隻要活著迴到海頓市,一定會有辦法的。喬納森呢?這次他大概死定了吧。友友呢?好想見她一麵。我累了,真的累了,再也不想上戰場了。殺人與被殺,為什麽就隻有這兩種選項?


    這時不見蹤影的莎莉突然又出現了。


    嚴格說來,應該是折返才對。


    「自己人!」


    莎莉指著前方大叫。


    「前麵有自己人!雨雲的幸存者,還有喬納森·克洛姆史帝德……!」


    「什麽?」


    列列看著塞爾吉。


    塞爾吉的視線卻未落在列列身上。


    隻見她掙脫列列的攙扶,頭也不迴地往前跑去。


    「塞、塞爾吉……!」


    她哪來的力氣?塞爾吉雖然拖著受傷的左腿,移動的速度卻是快得嚇人,列列和莎莉不禁麵麵相覷,莎莉更是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列列立刻追了上去。雖然兩三下就追上了塞爾吉,列列卻沒有阻止她的意思。原來如此。喬納森還活著,塞爾吉才會出現這種反應。


    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塞爾吉也是基於朋友的道義,才會參加這場戰爭。她處處為喬納森著想,心中總是掛念著喬納森。


    塞爾吉雖然打扮成男人,骨子裏卻是個女人。至於喬納森,當然是個男人。


    可是喬納森有個未婚妻。


    嚴格說來已經不是未婚妻了。阿拉貝拉是個魔女,塞爾吉大可取代她的位置。


    可是塞爾吉是個騎士,隻有男人才能當上騎士。


    列列右手拔出長劍。莎莉表示自己人在前麵,不過除了自己人之外,似乎還有其他的不速之客。聲音。沒錯,戰鬥的聲音。除了自己人之外,還有敵人。在哪裏?前方偏右的方向。樹幹與樹幹的縫隙之中,隱約可以辨識出奮力作戰的人類,以及不是人類的生物。喬納森也在那裏嗎?不知道,距離太遠了。於是列列一口氣超越塞爾吉,將她拋在腦後。身後突然傳來陌生的氣勢,迴頭一看,原來是莎莉跟了上來,右手拿著一把柴刀。莎莉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列列不明白到底哪裏好笑,隻覺得她真是一個怪人。


    列列凝視前方,辨識出三名,不,四名岩石人,以及四、五隻身材瘦小的惡狼。人類共有三個,從裝備看來,分別是兩名騎士和一名從士。其中一名騎士沒戴頭盔,披散著一頭灰色的頭發。錯不了,那個騎士就是喬納森。


    列列扯開喉嚨大叫。


    「喬納森……!」


    岩石人立刻有所反應。四名岩石人當中的兩名轉頭看著列列。喬納森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撞倒了一名岩石人之後,手起劍落,頓時將岩石人的腦袋砍成兩半。其他的敵人當然不會袖手旁觀,狼群立刻從四麵八方撲了上來,頓時將喬納森壓倒在地。狼群圍繞在喬納森的身邊,騎士和從士來不及救援。就算來得及,恐怕也是分身乏術。四名岩石人當中還剩下三名,騎士對抗兩名、從士對抗一名,雖然勉強戰成了平手,可惜好景不常,其中一名岩石人的巨劍以石破天驚之勢直劈而下。騎士試圖以長劍抵擋,虎口一震,長劍脫手而出。另一名岩石人斜斜揮出巨錘,失去武器的騎士隻好伸出右腕硬生生接下,手肘以下的部位頓時折向了奇怪的方向。騎士不支倒地,雖然努力想要爬起來,右腕卻動彈不得,再也無法握劍了。兩名岩石人並沒有痛下殺手的打算,反而迴過頭來凝視著列列。列列咬緊牙關。來吧,看我怎麽教訓你們。


    列列在宛如泥沼的空氣中遊泳,他覺得自己應該可以遊得更快。不行,太慢了。


    可是你們卻更慢、更慢、更慢。


    巨劍和大錘看起來就像是靜止不動。


    沒有閃躲的必要。


    列列的長劍刺入手持巨劍的岩石人口中。


    鬆開劍柄之後,反手拔出短刀。


    另一名岩石人正準備揮出大錘,仿佛邀請列列的光臨。


    列列接受邀請,立刻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


    幾乎快要貼上了岩石人微凸的肚子。


    大部分的岩石人身上都不穿盔甲,直接裸露上半身。岩石人的皮膚堅硬,就像真正的岩石一樣,根本沒有穿著盔甲的必要。


    可是每一吋肌膚都跟岩石一樣堅硬,勢必會影響岩石人的行動力。


    所以除了堅硬的表皮之外,也有柔軟的部分。


    而且還不在少數。


    列列看得很清楚。


    例如手肘、手腕、肩膀、頸子。尤其是手肘內側、腋下、頸子與下顎的交界處。


    列列身子一探,短刀刺中岩石人的下顎。


    雖然稍稍有點阻力。


    卻還是輕而易舉地穿透表麵堅硬的皮膚。


    岩石人跟人類一樣會唿吸,喉嚨之中也有讓空氣通過的管狀物體。就是這裏。


    短刀切斷了管狀物體,直達頸骨。


    列列使勁拔出短刀。


    黑紅色的液體自傷口湧出,噴向半空中。


    同一時刻,列列從依然揮舞著大錘的岩石人身邊鑽了過去。


    莎莉似乎打算支援從士。


    喬納森依舊被狼群壓在地上。


    一共有五隻斑狼。


    列列起腳踢中其中一隻斑狼的頸部,然後又順勢踢翻另一隻斑狼。接著縱身一躍,雙腳落在第三隻斑狼的頭頂。


    左手的短刀挑斷第四隻斑狼的氣管,起腳踢中第五隻斑狼的下腹。列列抓緊喬納森的手臂,將他一把拉了起來。


    幸存的三隻斑狼正在一旁蠢蠢欲動。


    正打算料理那三隻斑狼的時候,列列的身體突然變得沉重無比。


    「列列,感激不盡……!」


    喬納森拾起長劍劈向斑狼。全身上下沾滿了血汙和塵埃,看起來似乎受了重傷,不過從聲音聽來,又好像沒什麽大礙,隻能說他真是一個打不死的硬漢。


    列列解決掉一隻斑狼,另外兩隻斑狼死在喬納森的手上,剩下的岩石人也被從士和莎莉聯手製伏。


    塞爾吉終於趕到了。她似乎耗盡了體力和精力,身體完全不聽使喚,要不是倚靠在樹幹上,恐怕連站也站不住。


    「喬納森……」


    「塞爾吉!」


    喬納森歎了口氣。


    「謝天謝地,你還活著。不過看你這副狼狽樣,似乎也稱不上平安無事。」


    「放心,死不了的。倒是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我的運氣還算不錯。」


    滿臉血汙的喬納森微微片笑。


    「老實說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好幾次都以為不行了、死定了呢!身上的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不過我不但可以站得好好的,還能揮劍殺敵,冥冥之中仿佛有種力量在保護我似的。」


    「……原來如此。」


    塞爾吉仰望天際,背脊沿著樹幹滑落,坐在大樹的根部。


    「不管怎樣……你活著就好……太好了……一


    「塞爾吉!」


    喬納森衝向塞爾吉的身邊,試圖將她抱起來。


    「沒事。」


    塞爾吉推開喬納森的手臂。


    「我隻是有點疲倦。」


    「可是……」


    喬納森凝視著列列,露出倉皇不安的眼神。拜托,不要看我好嗎?列列別過臉去。這時莎莉在從士的協助下,檢查另一名騎士的傷勢。騎士身上的頭盔和盔甲都被脫了下來。列列見過那個騎士。法比安·馬特,卡爾邦的遠親,禦前護衛右翼隊的年輕騎士。


    「傷勢很嚴重。」


    莎莉聳聳肩膀,嘴角浮現一抹淺笑。


    「不是我一個人可以處理的。不過說實話,這種傷勢應該立刻處理才行,隻有切除右臂才有得救的希望。」


    「右臂……」


    法比安看看自己的右臂,麵如死灰。


    「我……我不要……」


    「我能體諒。不過肘骨完全碎裂,肌肉、神經和血管也遭到嚴重的破壞,救不迴來了。」


    「救不迴來……?」


    「是的,救不迴來。」


    莎莉震動喉嚨,發出咕嘟的聲音。


    「現在或許沒什麽感覺,不過傷口會慢慢地惡化。如果立刻切斷手臂、縫合主要的血管,應該還能活著迴到海頓市。放心,我這裏有止痛藥。」


    「……救不迴來了嗎……?」


    「繼續拖延下去,可就死路一條了。」


    「我……我不想死……」


    「那就隻好切斷手臂囉?」


    莎莉的語氣十分輕佻,仿佛是在愚弄法比安。然而對於法比安而言,切斷手臂可不是開玩笑的,隻見他急得滿頭大汗,身體更是微微顫抖。事關重大,猶豫不決也是很正常的。


    「那個女人……」


    喬納森臉色一沉,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到底是誰?」


    「……是犬。」


    塞爾吉當然也看不下去,然而傷口的疼痛卻遠勝於內心的不悅。


    「好像是影犬的人。」


    「影犬怎麽會在這裏?」


    「不知道。她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好多說什麽。」


    「難道是來監視我們的?」


    「我們隻是星鎖的基層隊員,監視我們有什麽好處?」


    「說的也是。」


    喬納森搖搖頭。


    「不管怎樣,先迴到海頓市再說吧。」


    「抱歉,打擾一下。」


    莎莉迴過頭來,臉上堆滿了笑容。


    「請你們幫個忙好嗎?這位騎士要切除右臂,請大家幫我抓著他,別讓他掙紮。」


    「不急。」


    列列下顎一努,指著塞爾吉。


    「她需要吃藥。」


    「等一下再說吧,這位騎士的情況比較危急呢!」


    「給我。」


    列列惡狠狠地瞪著莎莉。


    莎莉眯起雙眼,下巴微抬,用鼻子哼了一聲。


    「好吧,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動作快。」


    「好啦好啦。」


    莎莉從腰間掏出一隻小小的藥包,隨手往列列的方向一丟。


    藥包掉落地麵。臉色慘白的法比安閉上雙眼,口中喃喃自語,大概是在祈求天主的保佑吧。從士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緊張。莎莉蹲在法比安的身邊,伸手在腰包掏來掏去。喬納森不知道跟塞爾吉說了些什麽,塞爾吉緩緩點頭。列列撿起藥包,抬頭看著天空。烏雲密布,難怪列列總覺得四周暗了些。不久之後就會下起大雨了吧?陰暗的森林之中,列列的眼角捕捉到移動的物體。應該是戰馬吧,漆黑的戰馬。黑鹿毛嗎?說不定是愛利歐呢。


    *


    在枝葉的遮蔽之下,森林中的雨勢並不大,即使站在原地不動,也不至於被淋成落湯雞。四周逐漸暗了下來,不過距離傍晚還有段時間。友友讓貝拉坐在膝蓋上,緊緊將她抱在懷中。並不是因為怕冷的關係,而是不這麽做的話,貝拉又會放聲大哭。再說將貝拉緊緊地抱在懷中也能讓友友產生一種安全感。


    離開海頓市之後,不知道走了多遠。


    應該沒多遠吧,頂多2卡列爾(約4㎞)或是3卡列爾(約6㎞)左右。


    阿洛瓦·傑爾帶領友友通過的出入口並不是什麽秘密通道,而是部分居民所熟知的地下道。


    友友、貝拉和阿洛瓦·傑爾在地下道遇見七名男女,離開海頓市之後,又跟先後逃出來的三十二名海頓市市民會合,連同先前的七名男女和友友等三人在內,形成了總共四十二人的集團。老人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孩子和孩子的母親,年輕男子就隻有阿洛瓦、名叫尼爾的工匠、以及衛兵貝德而已。集團之中有不良於行的老人、懷孕的婦女以及尚在強褓中的嬰兒,貝德也受了傷。在這種情況之下,盡量遠離海頓市絕對是上上策,事實上大家也恨不得走得愈遠愈好,卻受限於成員的特殊情況,隻能待在原地動彈不得。


    應該有不少人萌生獨自行動的念頭吧,友友當然也是其中之一。然而看到不良於行的老人、抱著孩子一臉茫然的母親,友友實在是不忍拋棄他們獨自離開。


    而且——


    工匠尼爾和懷孕的妻子達拉,原本打算跟其他人逃往距離海頓市約2摩點(約co㎞)的密克森鎮,結果在途中遭遇魔女軍團的襲擊。大家雖然四散逃亡,卻幾乎都死在魔女軍團的手上。除了尼爾和達拉之外,還有不少人在森林中遇見布德族和當古族。


    魔女軍團打算徹底消滅海頓市的居民。


    不留任何活口。


    任意行動的話,極有可能被魔女的手下發現。一旦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


    「情況不太樂觀。」


    阿洛瓦一直待在友友和貝拉的身邊。友友雖然不信任他,好歹他也是救命恩人。而且阿洛瓦臨事冷靜,有他陪伴在身邊,著實讓友友放心不少。


    「我很想吹笛安慰大家,不過現在似乎不太恰當。」


    「你會吹笛?」


    「別忘了我是個樂者。」


    阿洛瓦從背包抽出直笛。


    「而且不是我自誇,技術還不差呢!」


    「你也會唱歌嗎?」


    「那當然。」


    「其他樂器呢?」


    「琵琶、豎琴,什麽都難不倒我。」


    「真了不起。」


    「我是一個樂者,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


    「我什麽都不會。」


    「你的身形輕盈,挺適合跳舞的。」


    「真的嗎?我以前曾經在祭典中跳過幾次舞。」


    「你可以成為舞者。」


    阿洛瓦嘴角微牽,露出一個微笑。跟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比較起來,他的表情似乎自然多了。


    「而且你的身材也很不錯。」


    「討厭。」


    友友別過頭去。在這種情況之下討論這種話題固然毫無意義,不過友友的心情卻也因此開朗了不少。列列不擅言詞,友友還是第一次跟男人聊得這麽開心。通常未婚女子跟家人以外的男子開口說話,總是會被村子裏的鄰居視為不守婦道,在背後議論紛紛。負麵的謠言總是流傳得特別快,一旦傳入祭司的耳中,少不了又是得在神前懺悔,友友就是誕生在這種民風保守的小村子裏。離家出走之後,不管走到哪個城鎮,女性居民也或多或少都受到不公平的對待。


    男人的權威之所以淩駕在女人之上,一定是因為天主阿爾德·塞恩是個男人的關係。


    如果天主是個女人,或許男人會被女人當成家畜來看待吧。


    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友友並不特別厭惡男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有好相處的人,以及令人望之生厭的人。不隻是人類如此,各種生物也都是一樣。可是塞恩的教義卻明顯地偏袒男人。山羊多多


    這麽可愛,也沒有犯下任何的過錯,卻因為它是隻山羊、不是人類,所以死後就無法前往天國。


    所有的生物誕生之後,都將麵對死亡,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可能是染疾身亡,可能是死於戰火。有些生物特別長壽,或是天生體格壯碩,有些生物神力過人,當然也有弱小的生物。有美麗的生物,也有醜陋的生物。世界上沒有真正的公平,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不過,人類至少還可以公平對待每一種生物。


    友友不隻一次將內心的想法告訴父母,可是父母卻無法理解友友的想法,甚至聽不懂友友到底說了些什麽,也沒有試圖了解的意思。友友為此感到無比悲傷、無比寂寞。


    他們隻是假裝愛我而已,事實上正好相反。沒錯,我早就知道了。他們總是將我視為滿腦子胡思亂想的麻煩人物,一心一意隻希望我別再胡言亂語、當個知書達禮的乖寶寶,早點跟別人結婚,生下健康的孩子。


    我不要這種生活。


    我不想欺騙自己,卻也不想繼續傷害他們。即使無法理解我的想法,他們畢竟還是我的父母。


    除了離家出走,似乎沒有其他辦法了。


    我想了很久,也下定了決心。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於是我跑得遠遠的。


    跑到了這裏。


    一路上總是跟列列形影不離,如今他卻不在身邊。


    我並不孤單,我隻是來到了遙遠的國度。


    「大姊姊。」


    貝拉睜大雙眼,抬頭望著友友。


    「怎麽啦?」


    「沒什麽。」


    友友雙臂一緊,輕輕地親吻貝拉的額頭。


    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友友吃了一驚。


    小時候母親也常常親吻自己。


    大概再也見不到母親了吧,想見也見不到。


    「沒什麽。」


    貝拉緊緊地抱著友友。


    心髒幾乎快要跳了出來。


    聲音。不是雨聲,從森林的深處奔馳而來。工匠尼爾舉起棍棒站了起來,衛兵貝德也撐著受傷的身軀吃力地起身,阿洛瓦拔出了長劍。女人抱著孩子,老人的反應不一,其中也有在半空中劃出星印,祈求天主保佑的人。


    阿洛瓦輕聲開口:


    「是騎兵。」


    他說的沒錯,確實有個人騎在馬背上。看來應該不是魔女或是魔女的同伴。


    「騎士……!」


    衛兵貝德大叫。


    「雨雲的騎士!」


    歡聲雷動之中,友友也抱著貝拉站了起來。不過阿洛瓦的臉上卻閃過一絲疑惑。


    「得救了!」


    工匠尼爾當著女人的麵前,興奮得又叫又跳。


    「魔女討伐隊迴來了!我們安全了!」


    「喂——在這裏!」


    衛兵貝德揮舞長槍,看不出來是個受傷的人。老人和女人也紛紛從藏身處跑了出來。友友籲了口氣。得救了,真是不敢相信。心中一陣茫然,友友迴頭看著阿洛瓦,卻發現阿洛瓦的臉上毫無表情。


    「喂……」


    工匠尼爾衝了出去,迎接騎士的到來。


    「不對。」


    這真的是阿洛瓦的聲音嗎?冰冷、漠然、毫無感情。


    「馬背上的人不是騎士,而是從士。」


    友友緊咬下唇。阿洛瓦口中的從士騎著戰馬一路狂奔,即使工匠尼爾就在眼前,也沒有減速的意思。與工匠尼爾擦肩而過之後,又穿越難民的集團,這時馬背上的從士才勒緊韁繩。隻見戰馬嘶吼了一聲,前腳直立,轉了一圈之後才停下腳步。


    「快逃!」


    從士的聲音嘶啞而幹澀。


    「雨雲全軍覆沒,敵人就快來了!快逃命吧!」


    所有的幸存者無不吃了一驚。


    友友也不例外。一時之間,她不知該如何解讀從士的話中涵義。全軍覆沒?雨雲?不是海頓市?而是雨雲?為什麽?戰敗了嗎?列列……?


    全軍覆沒。


    戰敗。


    雨雲輸了。


    列列也……死了?


    從士使勁往馬腹一踢,戰馬再度邁開腳步。他走了。不,逃走了。丟下大家逃走了。


    一條黑影突然從旁竄出。


    好快的速度,是什麽東西?比人類的體型更加巨大,全身披覆著褐色的短毛,唯獨頭部到背脊生了一搓長毛。雙足直立,長相跟馬有幾分類似,印象中襲擊阿修隆秋薩城的魔女軍團當中也有這一號人物。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叫做蘭德爾的種族。蘭德爾撞翻戰馬,馬背上的從士頓時摔落地麵。蘭德爾並不是隻有一個人,其他的族人紛紛自森林中現身。翻倒的戰馬立刻站了起來,可是從士還來不及起身,就死在蘭德爾的刀劍之下。


    「敵、敵人……!」


    衛兵貝德雙膝一軟,當場坐倒在地。


    工匠尼爾眼見苗頭不對,連忙跑了迴來。


    「達拉,快逃……!」


    女人和老人紛紛發出淒厲的慘叫,像一群無頭蒼蠅似地到處亂竄。


    友友抱著貝拉,凝視著眼前的光景。


    腦中一片空白。


    毫無思考能力。


    工匠尼爾突然摔倒了。不,是被撂倒了。


    一個人從樹上跳了下來。不,那不是人。疑似人類的生物從樹上跳了下來,剛好降落在尼爾的身邊。幾乎是在同一個時候,工匠尼爾的身體從胸口的部位一分為二,頹然地跌落在地。


    工匠尼爾被活生生砍成兩截。


    友友吸了口氣,旋即緩緩吐出。


    黑色的長發、小山般的個頭,還有一雙紅色的眼睛。


    那不是人類,而是魔王。


    魔王的肩上坐著一名少女。


    瞳孔和頭發的顏色都十分鮮豔的魔女。


    友友認識他們。


    不隻是認識而已。


    甚至還跟他們說過話。


    「不妙。」


    阿洛瓦喃喃自語。友友凝視著阿洛瓦,隻見他收劍入鞘,嘴角微微牽動,露出無奈的淺笑。


    「抱歉了,友友。如果我死在這裏,就無法完成使命了。」


    「呃……?」


    「再會。」


    阿洛瓦無聲無息地離開。不是步行、也不是奔跑,而是在地麵滑行,相當奇特的移動方式。友友眨眨眼睛,卻也無暇發愣。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是蘭德爾的怒吼聲。一群蘭德爾軍團頓時湧上前來。衛兵貝德拚命叫大家逃跑,自己也急著逃命,卻怎麽也站不起來,隻能連滾帶爬地往前移動。女人和老人紛紛隨著貝德倉皇逃跑,卻不知道魔女和魔王就等在前麵。


    「我實在不想這麽做。」


    嬌小的魔女從魔王的肩膀跳了下來。


    「可是愚蠢的人類全都該死,格殺勿論!這是露西亞大人的命令,不容違抗!要恨就恨我吧,反正我一點都不在乎!基奇它卡,動手吧!」


    「遵命。」


    魔王握著長劍的劍柄,慢慢地往前移動。女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老人來不及止步,當場跌成了一團。這時魔王突然加速,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就來到了人群之中。


    友友總以為優魔吉和基奇它卡跟其他的魔女和魔王不一樣。她聽過許多跟魔女和魔王有關的恐怖傳說,內心深處卻不相信優魔吉和基奇它卡也跟傳說中的主角一樣邪惡。魔王雖然不是人類,應該也不會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吧?即使他們毫不留情地屠殺人類的士兵,麵對手無寸鐵的一般人,應該不至於痛下殺手吧?


    友友抱著貝拉,不讓貝拉目睹即將上演的慘劇。


    基奇


    它卡腰間一沉。


    友友看得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拔劍、揮劍、收劍的動作吧。


    老人、女人、以及女人抱在懷裏或是牽在手中的小孩紛紛斷成好幾截,伴隨著鮮紅的血霧散落一地。


    隻有少數人僥幸躲過基奇它卡的斬擊,大部分的人都在一瞬間死於非命。


    森林靜得駭人。


    隻聽得見蘭德爾軍團的腳步聲,以及雨點打在葉片的聲響。


    友友抱著貝拉,慢慢地站了起來。她一直坐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麽。


    「貝拉。」


    友友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啟齒。一定要想辦法讓貝拉逃走,不能讓她死在這裏。可是,該怎麽做?蘭德爾軍團正在四處掃蕩,遲早會發現友友和貝拉的存在。基奇它卡再度揮劍,好幾個人來不及慘叫就化成無數的屍塊。衛兵貝德從地上爬了起來,拿起長槍衝向基奇它卡,可是才移動了幾步,身體就被砍成了兩段。貝拉、貝拉,到底該怎麽辦?跟我一起死在這裏,還是獨自逃走?友友並未開口,也不想開口。貝拉無從選擇,相信友友也是一樣的,我們沒有選擇的權利。


    因為我沒有足夠的力量,因為我無能為力。


    隻能默默接受命運的安排。


    友友咬緊牙關。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貝拉,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列列,對不起,請賜予我力量吧。就算你已經死了,也請接受我的道歉。我馬上就去找你了。雖然不知道你在哪裏,不過我們一定會見麵的。是的,一定會見麵。現在的我隻能催眠自己,否則根本沒有勇氣麵對一切。我是個膽小鬼,不過膽小鬼也有選擇如何麵對死亡的權力。


    友友抱著貝拉往前走去,腳步十分堅定。沒問題的,我很冷靜。千萬不要慌張,直到最後一刻,依然要保持真正的自我。迴想起來,當初在魔女審判當中獲判有罪的時候,我早就該死了,結果僥幸撿迴一命。時間雖然不長,卻也不是毫無意義。列列。跟列列貼在一起的時候,一顆心總是跳得好快,感覺特別快樂。我不討厭列列的味道,我喜歡列列的麵孔,喜歡列列亂糟糟的頭發,喜歡他無聲地哭泣。喬納森,你雖然熱情過了頭,卻是個好人。塞爾吉,對不起,我欺騙了你,不過我並不討厭你,真的。雨雲全軍覆沒,大家應該都死了吧。我也快死了。或許以後再也見不到大家,不過我還是很想你們。列列,你總是默默地保護我、陪伴我,我好想你。想你、想你。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列列,到時候再緊緊地抱著我吧◇我好寂寞。父親和母親雖然愛我,我跟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一道牆壁。薄薄的一道牆壁,卻無法忽視它的存在。父親和母親心日中的乖女兒並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他們要的乖女兒。列列一路看著我長大,他知道真正的我是個怎樣的人,所以我需要他,需要列列。


    列列。


    如果還有見麵的機會,請你緊緊地抱著我吧。


    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喜歡我。


    我也喜歡你,列列。


    蘭德爾軍團逐漸逼近。


    基奇它卡打量著友友。


    友友睥睨著基奇它可卡血紅色的雙眸。


    用盡全身的力氣放聲大叫:


    「基奇它卡!殺了我吧……!」


    黑鹿毛愛利歐的出現無疑是一大福音。綿綿細雨讓林中小徑布滿了泥濘,行走起來格外辛苦,要是無馬可乘,切斷右臂的法比安·馬特恐怕會在途中耗盡體力。當法比安恢複體力之後,就換塞爾吉騎上愛利歐稍事休息。這時列列突然想到,裘努·卡爾邦已經戰死了,雨雲也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可是愛利歐是卡爾邦借給列列的戰馬,迴到海頓市之後,列列應該將愛利歐歸還給什麽人?


    法比安一路上很少開口。雖然撿迴一命,卻失去了最重要的右臂,內心的茫然可想而知。


    幸存的從士名叫哈利,來自司坦列公國。主人已經戰死了,因此哈利頻頻詢問喬納森有沒有收自己為從士的意願。哈利是個生性樂觀的人,他似乎將這次的幸免於難歸功於天主的眷顧。


    塞爾吉的狀況不太好,傷勢逐漸惡化。


    莎莉依然利用止痛藥捉弄塞爾吉和法比安。隻有莎莉才懂得止痛藥的使用方法,雖然看不過去,列列也不便發作。


    若不是喬納森也在場,氣氛恐怕會更加凝重吧。莎莉不敢違逆喬納森的意思,或許是認為喬納森的實力在她之上吧。


    提到喬納森,一路上他雖然沉默寡言,不過嚴肅的神情和簡潔的指示還是令列列產生一種脫胎換骨的印象,大概是心態有了重大的轉變吧。無論如何,喬納森的改變博得了列列對他的信任。


    「前麵就是上坡了。」


    喬納森喃喃自語,抬頭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


    列列也跟著抬起頭來,牛毛般的雨滴打在臉上。


    「還要走多久?」


    「不到半天吧。」


    莎莉哼了一聲。


    「或許吧。」


    「你對這一帶的地形相當熟悉。」


    喬納森凝視著莎莉。


    「每個影犬都跟你一樣嗎?」


    「無可奉告。」


    莎莉聳聳肩膀。


    「隻能說我受過特殊訓練,可以獨自完成任務。」


    「你應該不是單獨行動吧?」


    「……我隻有一個人。」


    莎莉遲疑了片刻,才開口迴答。


    喬納森點點頭。


    「是嗎?」


    「我隻有一個人。」


    莎莉嘟起嘴唇,似乎對喬納森的懷疑十分介意。看來一開始她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跟其他的同伴一起行動,之後才因為某種原因跟同伴失散。


    也罷,沒興趣知道這些。


    塞爾吉腳步蹣跚,眼看著就要跌倒了。列列伸出右手搭著塞爾吉的背,肩膀用力一頂,將塞爾吉的身體撐了起來。塞爾吉並未拒絕列列的好意,她連拒絕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快到了。」


    「嗯。」


    「加油。」


    「嗯。」


    「要我背你嗎?」


    「別鬧了。」


    塞爾吉笑了笑,旋即低頭看著腳邊。


    「……如果我撐不下去,就拜托你了。」


    「嗯。」


    這一刻應該是不遠了。列列向喬納森使個眼神,喬納森立刻明白列列的用意,轉身要求莎莉拿出止痛藥。莎莉附在喬納森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喬納森頓時皺起了眉頭。最後莎莉並未拿出止痛藥,或許是數量不夠,也或許是用光了吧。


    「啊……」


    騎在愛利歐背上的法比安突然發出怪聲。


    「啊啊啊……!」


    「怎麽迴事?」


    喬納森輕拍愛利歐的腹部,示意它停下來。


    「法比安,怎麽迴事?你看到了什麽?」


    「啊啊……」


    法比安著了魔似地直視前方。他騎在馬背上,看得見其他人所看不見的景色。前麵到底有什麽?


    「列列。」


    塞爾吉蹲了下來。


    「你去看看情況。」


    「知道了。」


    列列邁開腳步,莎莉也跟在身後。喬納森說的沒錯,前麵的確是一座斜坡。雖然不是特別陡峭,卻長了許多茂密的樹叢,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列列爬上斜坡,很快就抵達了終點。斜坡的前方是一座斷崖,列列隻好停下腳步。


    遙遠的前方,有一座城牆圍繞的市鎮。遠方的山頂聳立著一座城堡,市鎮的正中央也有一座小山。海頓市,一定是海頓市沒錯。可


    是整個市區籠罩在黑色的煙霧之中。列列搖搖頭。奇怪,不太對勁。這時莎莉也追了上來。


    「這……這不是真的吧?」


    列列揪住莎莉的胸口。莎莉瞪大了雙眼,列列咬緊了牙關。他很想放聲大叫,卻又不知道該叫什麽才好。不對,有一個名字,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名字,可是列列卻發不出聲音。莎莉伸手輕撫列列的臉頰,列列隻感到全身脫力,差點沒軟癱在地。莎莉連忙抱起列列。倒在莎莉懷中的列列好不容易才唿喚出那個名字。


    ——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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