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克洛姆史帝德盤坐在白色行館的玄關之前,全身動也不動。


    從昨天傍晚抵達海頓市開始,一直到今天日暮西山的現在為止,已經過了整整一天。


    列列和塞爾吉昨天夜裏迴到旅店休息。原本以為喬納森不久之後也會迴來,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之後,依然看不到喬納森的影子。於是兩人離開旅店,來到白色行館一探究竟,這才發現喬納森依然盤坐在玄關前麵,就跟昨晚的位置一樣。列列真的不知道該說他頑固、偏執還是死心眼才好。


    「……他到底想做什麽?」


    列列和塞爾吉站在1凱恩(約2ocm)的距離之外打量著喬納森。他們不能放任喬納森做傻事,卻也不希望被來往的路人視為喬納森的同伴。隻不過塞爾吉和喬納森都穿著星鎖的平常服,很難不被歸類為同一夥人,也難怪塞爾吉隻敢在遠處張望,遲遲不肯靠近喬納森。


    「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塞爾吉雙手交叉在胸前,倚靠在建築物的外牆,時而將身體的重量壓在左腳、時而移到右腳,乍看之下就像是在原地踏步。大概是已經很疲倦的關係吧,即使列列忘了使用敬語,塞爾吉也沒有出言糾正的意思。


    「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他的目的不是找到阿拉貝拉嗎?」


    「阿拉貝拉小姐——」


    塞爾吉搖搖頭。


    「阿拉貝拉·李德爾是心甘情願成為魔女的,就算找到她的下落,也改變不了什麽。」


    「意思是不管再怎麽努力,也是白費力氣?」


    「沒錯。不過喬納森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認清事情的真相。」


    「所以你打算跟他耗下去囉?」


    「列列。」


    塞爾吉雙眼一瞪,突然揪住列列的胸口。


    「我是你的主人,說話的時候給我客氣一點!」


    似乎是放肆過了頭。不過列列的肉體雖然還撐得住,心裏卻是疲憊得緊。當然,列列內心的疲憊,都是塞爾吉造成的。


    「該怎麽稱唿才好?」


    「自己想吧。」


    「塞爾吉?」


    「你想死嗎?」


    「塞爾吉……小姐。」


    「我懂了。」


    塞爾吉舔舔嘴唇,揪住列列的右手逐漸施力。


    「你看不起我,對不對?」


    「沒那迴事——」


    「是嗎?那就用態度證明吧。」


    「態度?」


    「沒錯。」


    塞爾吉突然把臉湊了上來,幾乎快要碰到列列的鼻尖,似乎巴不得狠狠地咬上一口。或許塞爾吉真的會這麽做吧,列列心想。而且光是咬上一口恐怕還不夠,萬一列列繼續表現出反抗的態度,難保不會連累友友。一想到這裏,列列頓時別過臉去。


    「塞爾吉……大人。」


    「這就對了。」


    塞爾吉的喉頭發出低沉的冷笑,粗暴地放開列列的衣領。


    列列搔搔後頸,繼續觀察喬納森的模樣,喬納森事前並沒有跟大家商量,不過他在白色行館的門前靜坐的原因,應該是為了參加雨雲的作戰任務。


    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認清事情的真相。


    塞爾吉擺明了就是要跟列列過不去。該不會真的得等到其中一方死了之後,才能獲得解放吧?


    盡快帶著友友遠走高飛似乎才是明智之舉。


    如果塞爾吉堅持不肯放人,也隻能痛下殺手了。


    你犯下了大罪——列列想起卡爾邦的那句話。


    沒錯,我殺了人,而且還殺了很多人。殺人是不對的,這點我當然知道,每當迴想起當時的景象,心裏麵也很不好過,可是友友原諒了我。


    為了友友殺死塞爾吉,應該也是情有可原的。沒錯,友友一定會原諒我的。隻要友友說沒關係,那就是沒關係。奇怪,突然有一種陰濕灰暗的感覺填滿內心,幾乎快要溢出來了,必須快點處理才行。也罷,就這樣算了吧,我可以忍耐。隻要忍耐一段時間,慢慢地就會習慣了。現在迴想起來,當初在友友家宰殺牲畜的時候,好像也是這種感覺。沒錯,慢慢就習慣了。習慣了之後,才能在戰場上殺死敵人。


    可是,我沒殺過「人類」。


    塞爾吉是人類。


    我下得了手嗎?


    列列的雙眼打量著喬納森,心裏麵卻想著塞爾吉。下得了手嗎?萬一碰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真的能夠毫不猶豫地了結她的生命嗎?何時、何地、什麽方法?列列的腦中一片空白,無法想像當時的情景。野獸、怪物、魔王、魔女、人類都會感到疼痛,失去同伴之後,都會感到悲傷。沒錯,大家都是一樣的。塞爾吉可能會檢舉友友,她是敵人。敵人必須盡快鏟除,更何況她又是個聖騎士。即使犯下了罪孽,也別無選擇。裘努·卡爾邦不也是在戰場上殺敵嗎?


    白色行館的玄關突然出現一個人影。


    人影身穿雨雲的平常服,應該是個聖騎士。茶色的頭發、淡藍的雙眸,體型比列列健壯了許多,卻還稱不上魁梧。從長相來判斷,年紀似乎跟列列差不多,不過魔女討伐隊應該沒有這麽年輕的聖騎士。大概是天生的娃娃臉吧,外表比實際年齡來得年輕。


    年輕的聖騎士走到喬納森的身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喬納森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


    「請稍待片刻!」


    喬納森的嗓門特別大,塞爾吉和列列也聽得很清楚。年輕的聖騎士點點頭,喬納森立刻朝著兩人飛奔而至。


    「塞爾吉、列列!快過來!卡爾邦隊長願意見我們了!」


    列列與塞爾吉不禁互望一眼。


    *


    好多事情必須讓友友知道。


    一定要好好地解釋清楚。


    氣喘籲籲的列列像隻沒頭蒼蠅似的奔馳在海頓市微暗的街頭。


    她不見了。列列應卡爾邦之邀前往行館,迴到旅店之後就不見了。滿腹狐疑的列列詢問旅店老板,對方卻是一問三不知。友友的行李還在,人卻不見了,不知道一個人跑哪去了。喬納森和塞爾吉絲毫不以為意,認為不久之後應該就會迴到旅店,還消遣列列是在窮操心。或許是吧,也或許不是,沒有人敢打包票。旅店的附近看不到人。這裏是陌生的城市,列列毫無頭緒,但他一刻也待不住。


    到底在哪裏?到底跑哪去了?


    可能跑到人多的地方去了吧。市區的東側有座市場,不過現在已經是日落西方的時刻,來往行人稀稀落落。找不到人,不在那裏。


    希德利大教堂、白色行館、甚至連城門附近也沒放過,依然是毫無所獲。


    友友。


    為什麽不告而別?


    成為塞爾吉的從士之後,兩人還找不到機會坐下來好好談一談。嚴格說來,自從離開阿修隆之後,他們就很少交談了,友友甚至還不知道雨雲的隊長就是裘努·卡爾邦。列列無時無刻都必須跟在塞爾吉的身邊,投宿旅店的時候,友友又跟塞爾吉住在同一間房間,根本找不到交談的機會。列列隻知道友友沒什麽精神,臉色也不太好。每當塞爾吉找友友說話的時候,友友總是笑得十分勉強。


    該不會逃走了吧!?


    獨自一人?


    不可能。


    列列否定了自己的猜測。若真是獨自逃走,友友不太可能將行李留在旅店。


    汗水滲入眼睛,一陣刺痛。


    列列伸手拭去前額的汗珠。


    太陽就快下山了。


    對了,製高點。站在製高點上俯視整個海頓市,就可以找到友友嗎?不可能,列列的眼力沒那麽好,又不是


    空中的飛鳥。可是除此之外,列列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於是列列爬上了中丘町狹窄蜿蜒的山徑。


    位於海頓市正中央的小丘雖然比不上福加城所座落的北方山丘,標高卻也不算太低。小丘的山麓布滿了許多雜亂無章的低矮房子,看來是海頓市的貧民窟。過去應該是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如今人口愈來愈多,因市區內的土地不敷使用,才逐漸獲得了開發。


    愈往上走,山徑就愈是陡峭。


    建築物的數量也逐漸減少。


    最後終於看不到建築物的蹤影。


    距離山頂,隻剩下1凱恩(約20m)的距離。


    列列加快了腳步。


    四周雖然陰暗,列列卻看得很清楚。


    前麵有人。


    就坐在地上。


    列列縱身一躍。


    「友友……!」


    對方迴過頭來。


    卻沒有迴答。


    從這裏開始並沒有小路可走,列列必須以突出的岩石為支點,手腳並用爬上山頂。友友也是一樣的嗎?還是另有捷徑?


    「友友!」


    爬上山頂之後,列列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山頂有個巨大的地洞。


    深不見底的地洞。


    友友就坐在地洞的邊緣。


    兩條腿懸在半空中。


    「小心!」


    列列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想要靠近友友,卻說什麽也無法前進。


    往前走個幾步之後,友友會不會往下跳?應該還不至於吧,不過列列就是放不下心。


    「我不會想不開的。」


    友友俯視洞穴,雙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別這樣,列列差點叫了出聲。拜托,友友,快離開那裏。胸口疼痛、雙腿酸軟,差點就要跪倒在地。


    列列深深吸了口氣。不要慌,慢慢地走過去。如果友友縱身一跳,說不定可以及時抓住她。


    腳步雖然有些虛浮,列列還是勉強自己冷靜下來,慢慢坐在友友的身邊。列列並沒有懼高症,眼前的地洞卻嚇得他心驚膽顫。原因無他,因為友友就在身邊。


    「友友……」


    「什麽事?」


    「那個……」


    列列為之詞窮。明明心裏麵有好多事情,然而跟友友麵對麵之後,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雨雲的——雨雲是海頓市魔女討伐隊的名字。」


    「我知道。當初我們也是為了追蹤雨雲的下落,才會來到海頓市。」


    「是哦?」


    「當然。」


    「那個……雨雲的隊長,就是卡爾邦先生。」


    「卡爾邦……?」


    友友的視線終於落在列列的身上。


    「我認識的那個卡爾邦先生?」


    「嗯,就是那個卡爾邦先生。」


    「原來他是聖騎士。」


    友友歎了口氣,似乎不怎麽訝異。


    「我早就猜到他的身分非比尋常,原來是個聖騎士。魔女討伐隊的隊長應該很偉大吧?」


    「應該吧,畢竟是隊長嘛!」


    「你們聊了些什麽?」


    「我沒說你跟我在一起。」


    「是哦。」


    「我向他詢問父親的身分,可是他不肯說。」


    「大概有什麽苦衷吧。」


    「還有——」


    友友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卡爾邦的話語浮現腦海。


    列列下意識地迴避友友的視線。


    「我們要參加雨雲的作戰計劃。」


    「作戰計劃?」


    友友的語氣依然十分平靜,仿佛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雨雲好像打算進攻魔女的要塞。喬納森在白色行館前麵靜坐了一整晚,說什麽也不肯離去,最後卡爾邦先生終於屈服了。塞爾吉似乎也有加入的意思,所以我別無選擇,非去不可。」


    「要上戰場嗎?」


    「應該吧。」


    「沒辦法,你是塞爾吉的從士嘛。」


    遠走高飛吧!


    如果塞爾吉或是喬納森敢出麵阻撓,我是不會跟他們客氣的。解決塞爾吉並不成問題,喬納森雖然比較棘手,可是他有傷在身,構成不了什麽威脅。隻要封住他們兩人的嘴巴,並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


    可是,說不出口。


    或許我辦不到,或許我下不了手。都怪裘努·卡爾邦多管閑事,提起什麽罪孽、鮮血,實在不應該跟他見麵的。也罷,當初本來就沒有跟他見麵的打算,隻能歸咎於命運了。


    列列點點頭。


    「對啊。」


    兩人四目相交。


    夜色籠罩天空。


    一陣強風襲來,吹亂了友友的頭發,或許也將沙子吹進了友友的眼睛。


    友友的眼角微微抽動,仿佛就要流下眼淚。


    隻見她緊咬下唇,低頭俯視自己的雙腿。


    「友友。」


    「嗯?」


    「你沒事吧?」


    「我看起來像沒事的樣子嗎?」


    友友抬起頭來,猛然起身。


    「迴去吧。」


    「迴去?」


    列列也站了起來。


    「迴去哪裏?」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旅店。」


    「嗯……」


    列列兀自遲疑,友友卻早已邁開腳步。列列連忙追了上去,拉住友友的手。友友一個使勁,試圖甩開列列。


    「放手。」


    「不要。」


    「為什麽?」


    「不為什麽。」


    友友目不轉晴地凝視列列。


    列列正麵接下友友的視線,手掌握得更緊了。


    友友的雙唇微微顫抖。


    原本以為友友就要放聲大哭,結果猜錯了。


    友友露出微笑。


    「笨列列。」


    *


    古老、遼闊、深邃的森林深處,巨大的洞窟靜靜地張大它的嘴巴。


    這幾年來,荷珥佳就住在這片森林,接受已經不在人世的恩師以及穆拉族的奧德洛伊的指導,為了成為真正的魔女展開嚴格的修行。表麵上的她是個深居簡出的富家千金,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她幾乎是在稱為無之行的冥想、切斷某種感覺以琢磨其他感覺的闇之行、自由操縱蠟燭火焰的火之行、長期處於龜息狀態的水之行、以及長距離行走的道之行之中渡過的。前往洞窟的路程雖然漫長,可是跟這些修行比較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然而隨著目的地的逐漸接近,荷珥佳的心情也慢慢地緊張了起來。


    充當向導的魔女優魔吉是個容易相處的孩子,兩人很快就成為好友。魔王基奇它卡雖然沉默寡言,麵對優魔吉的時候卻總是流露出父親以及兄長的氣質,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令人不禁莞爾。


    對於荷珥佳而言,今天是她首度與恩師之外的魔女會麵,同時也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魔王。


    優魔吉對待荷珥佳十分親切,基奇它卡也是個可以信任的魔王,然而目的地的要塞還有其他魔女以及魔王。而且根據優魔吉的說法,要塞之中最偉大的魔女露西亞是個鐵麵無私、說一不二的人物,千萬不能忤逆她的意思。露西亞跟魔女軍團的領導者魔女朵拉可並稱為魔界的雙巨頭,本身的實力也不容小覷。


    「荷珥佳,仔細聽好了!』


    優魔吉坐在基奇它卡的肩膀上。基奇它卡是個大塊頭,無論是荷珥佳、森林之狼庫歐德族的巴爾紮、凱塞爾、甚至是坐在凱塞爾背上的奧德洛伊以及波爾莫族的隆羅都必須抬起頭來,才


    能跟基奇它卡肩上的優魔吉交談。


    「我已經提過很多次了,現在再重新強調一次。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能跟露西亞大人意見相左,也不能刻意地阿諛奉承!到時候隻要抬頭挺胸,正大光明地迴答問題即可!千萬不能隱瞞、也不能說謊,露西亞大人一眼就看出來了!還有,露西亞大人的指示是絕對的,不容任何人質疑!露西亞大人跟朵拉可大人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露西亞大人沒有商量的餘地,反對者的意見都會被她毫不留情地駁迴!」


    「優魔吉,太誇張了。」


    基奇它卡以低沉的嗓音提出糾正,優魔吉頓時伸手掩口,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哎呀,這就是我的不對了!總而言之,露西亞大人對待敵我雙方都十分嚴厲,到時候一定要特別注意,千萬不要亂說話。萬一不小心受到了責罵,可是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喔!」


    「嗯。」


    荷珥佳雙手撫胸,堅定地點點頭。


    「我會牢記在心的。」


    「好,我們走吧!基奇它卡,出發!」


    扛著優魔吉的基奇它卡踏入洞窟,荷珥佳隨之在後,不過巴爾紮和凱塞爾卻停留在原地。一頭白發的奧德洛伊輕拍凱塞爾的後腦,凱塞爾卻說什麽也不肯前進,全身上下微微發抖,尾巴更是夾在後腿之間。不是隻有凱塞爾如此,巴爾劄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狼群露出了懼色。


    荷珥佳與波爾莫族的隆羅互望一眼。隆羅似乎也察覺異狀,卻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隆羅的心中充滿了疑惑與不安,就跟荷珥佳現在的心情一樣。


    荷珥佳凝視著洞窟的深處。


    乍看之下隻是自然形成的洞穴,裏麵聽不見聲響,不太像是根據地。


    這時優魔吉迴過頭來,基奇它卡也停下了腳步。


    「哎呀呀,怎麽啦?不跟上來嗎?」


    「不……」


    荷珥佳搖搖頭,往前踏出一步。


    就在這個時候,耳中突然聽見了些微的聲響。


    來自洞窟深處、黝闇的彼端。


    巴爾紮和凱塞爾的喉頭發出低鳴,往後退了幾步。


    荷珥佳試圖吞下唾液,口腔卻是異常地幹涸。


    黑暗之中,傳出一陣亮光。


    來了。這是腳步聲嗎?應該是野獸的腳步聲。


    荷珥佳清楚地聽見肉食猛獸的低吟,嚇得她差點沒跌坐在地。聲音雖然不大,卻隱約流露出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一段時間之後,全身披覆著銀色的毛發、胸前環繞著一圈壯觀鬃毛的四足獸自黑暗處現身。


    體型十分龐大,頭頂的高度甚至遠勝於森林之狼庫歐德族當中特別壯碩的巴爾紮。雖然比野馬小了一號,前肢、後肢、身體以及臀部卻比野馬強壯了許多。碩大的臉部跟貓咪有幾分神似,卻更形似於棲息在東方森林以及山地的獵豹。奧德洛伊曾經跟荷珥佳提起忍貓亞茲,它們是一群跟魔女友好的獵豹,不過世界上應該很難找到第二隻體型如此巨大、銀色、胸前長了鬃毛、可以讓人騎在背上的獵豹。


    沒錯。


    銀色的猛獸載著一個人。


    一個女人。


    淺黑色的肌膚、頭發和雙眸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輝。


    年紀比十七歲的荷珥佳大了一些,大概在二十上下吧。


    眼神十分銳利,令人聯想起精悍的野貓。


    「優魔吉,你的嗓門也太大了。」


    「原來是你呀,阿亞美。」


    基奇它卡肩上的優魔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辛苦你了,還特地出來迎接我們。」


    「要不是基奇它卡在場,你早就被卡歐拉拉吃掉了。」


    優魔吉口中的阿亞美從銀色巨獸的身上跳了下來,打量著一旁的荷珥佳。


    「你是魔女荷珥佳的弟子?」


    「啊——」


    荷珥佳連忙行禮。


    「是的。在下荷珥佳,才剛繼承了師父的名號。」


    「另一個荷珥佳呢?」


    「師父她……」


    「死了?」


    阿亞美歎了口氣,表情十分嚴肅。


    「這樣啊……我見過荷珥佳一麵,她是個好人,卻是個膽小的魔女。真遺憾啊。」


    居然批評師父是個膽小鬼,荷珥佳隻感到一股怒氣直衝腦門。


    「阿亞美,這話就不對了。」


    優魔吉的語氣格外的平靜。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荷珥佳是個優秀的森林魔女,最後也在眾人的祝福之下離開人世,請不要隨便侮辱她!」


    「好好好,算你會說話。」


    阿亞美聳聳肩膀。


    「荷珥佳死了,留下另一個荷珥佳。希望你繼續努力,不負師父的名號。」


    「是。」


    荷珥佳抬起頭來,凝視著阿亞美。阿亞美皺起眉頭,嘴角微微上揚,看來這似乎就是她的笑容。


    「我叫做阿亞美,這是我的搭檔——魔王卡歐拉拉。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見露西亞。」


    根據奧德洛伊的說法,荷珥佳知道魔王的外貌可說是千奇百怪,不過知道是一迴事,實際


    目睹又是另一迴事。那隻銀色的野獸就是魔王卡歐拉拉?荷珥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卡歐拉拉的帶領之下,一行人走向洞窟的深處。


    這座魔女的要塞似乎是以天然的洞穴加工而成。愈往深處走去,就愈呈現出要塞的樣貌,忙進忙出的大地之友——像是布德族、鐵人當古族、魚鱗皮膚的卡卡族、全身黝黑的古西族更是隨處可見。除此之外,還有跟巴爾紮和凱塞爾同族的森林之狼庫歐德族、斑狼吉德涅族、以及身穿奇特服飾的貉人斯歐魯賓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非身穿赤紅戰甲、手持巨型戰錘的布德族人。他們的體型比一般的布德族更加壯碩,臉上流露出桀傲不遜的神情。這些布德族人全都忙著手邊的工作,對荷珥佳等人一點興趣也沒有,連正眼也不瞧一下。


    「這些是『鬥鬼』英古路德殿下所率領的英古路德鋼鐵戰隊。」


    優魔吉向大家介紹。


    「他們都是英勇的布德族戰士,絲毫不比班哈德殿下遜色,對付敵人更是毫不手軟,極盡狂暴之能事!」


    「集結了這麽多的兵力……」


    穆拉族的奧德洛伊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眼神閃過一絲不安。


    「大概是準備開戰了吧。」


    波爾莫族的隆羅緊跟在荷珥佳的身邊,巴爾紮和載著奧德洛伊的凱塞爾也分別守在荷珥佳的兩側。卡歐拉拉雖然可怕,他們還是克服了內心的恐懼,勇敢地保護荷珥佳。


    本轤轋懨睛軒囃重啦¨帥ξ緋外悅基爾也都白疋曇音


    這座要塞彌漫著濃厚的殺氣。


    隆羅猜的沒錯。


    大戰即將展開,所有人都正在進行開戰之前的準備。


    殺氣騰騰的洞窟最深處,矗立著兩扇金屬製成的厚重門扉。


    把守在門口的四名當古族人一見到阿亞美以及卡歐拉拉,自動退至兩旁。


    阿亞美以如同小鹿的輕快步伐來到門前,鼓足力氣拉開了門扉。


    「露西亞,優魔吉帶著荷珥佳迴來了。」


    門扉另一側是挑高的空間,牆壁和地板都十分平整,開鑿的痕跡隨處可見。


    好幾座細長的燭台排成兩列,從入口一路延伸到房間的深處。


    房間的盡頭,設置了一座祭壇。


    荷珥佳倒抽一口冷氣,總覺得祭壇十分熟悉。想起來了,教堂。幾乎沒有共同點,卻令人一眼就分辨出來。挑高的房間彌漫著肅穆的氣


    息。塞恩的信徒擅長利用豪華絢麗的裝飾營造出


    莊嚴的氣氛,然而這間房間裏麵完全沒有裝飾品,隻有一名人類的女子、一名做貴族打扮的波爾莫族、以及身披綠色盔甲的巨人。


    然而這名女子,卻是比金銀打造的神像更加耀眼的存在。


    一開始還沒發現,仔細一看,女子身上的衣服有點類似塞恩的尼僧服。當然,世界上並沒有袒胸露乳、下擺開衩的尼僧服,而且並不是黑色或是灰色,而是緋色。


    女子閉著雙眼。


    緊閉雙眼的女子,仿佛渾身浴血依然毫無所懼的聖女。


    當然,她是魔女。


    「露西亞大人。」


    優魔吉準備從基奇它卡的肩頭一躍而下,基奇它卡卻搶先一步蹲了下來。落地之後,優魔吉直接走向祭壇前的魔女。


    「優魔吉平安無事地迴來了,可惜荷珥佳已經不在人世。」


    「是嗎。」


    宛如聖女的魔女露西亞緩緩睜開雙眼。


    漆黑一片的雙眸。


    無論是長相或是身材皆臻完美,世界上大概沒幾個男人不會對露西亞產生下流的情欲。


    宛如聖女的魔女,拒絕一切的存在。


    「以森林魔女的身分結束一生固然遺憾,既然是本人的意願,我也不便多說什麽。」


    荷珥佳緊咬下唇,低頭看著地麵。師父還活著,她還活在我的心中,我絕不能讓荷珥佳之名蒙羞。荷珥佳吐出一口氣,在內心打定了主意。隻見她昂首闊步,來到優魔吉的身邊低頭行禮。


    「得謁尊容,倍感榮幸。在下是荷珥佳。」


    「你好,荷珥佳。我是露西亞——你應該已經聽過我的名字了。」


    露西亞點頭迴禮。魔女之間沒有成文的禮儀,荷珥佳卻還是暗自捏了把冷汗,深怕自己的態度有失禮數。


    「你繼承了師父的名號?」


    露西亞的語氣帶著一絲難以抗拒的威嚴,迫使荷珥佳不得不將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一舉手一投足都深怕引起露西亞的不快,因此並未察覺身旁的異狀。


    荷珥佳的身旁閃過一條人影。


    「南拿……!」


    原來是隆羅。荷珥佳試圖阻止,卻還是遲了一步。隆羅兩三下就跑到祭壇的附近。


    「南拿!好久不見了!」


    「隆羅,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聒噪。」


    貴族扮相的波爾莫族皺起雙眉。以波爾莫族的標準來看,她的身材格外地瘦弱,外表看起來雖然跟人類的小孩子沒有兩樣,表情卻分外高傲,跟傳說中開朗活潑的波爾莫族大不相同。兩人的名字十分相似,或許是隆羅的親人吧。


    「南拿,這裏有個人類認識藍拉耶!你還記得藍拉嗎?一定記得吧!」


    「不記得了。」


    「為什麽?你是我跟藍拉的妹妹耶!」


    「那又怎樣?我跟你們隻是同一對父母所生,這並不代表什麽!」


    「果然記得嘛!南拿,好久不見了!等一下一起跳舞吧!」


    「誰要跟你跳舞!你真的很煩耶!給我退下!」


    站在祭壇上的南拿作勢要踢,不過也隻是做做樣子而已,並沒有真的踢下去的打算。隆羅往後退了幾步,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


    「挺有精神的。」


    露西亞眯起雙眼,嘴角微微上揚,看起來卻不像是笑容,語氣也十分冰冷。隆羅微微一怔,連忙低頭賠罪。


    「對、對不起……!我、我太久沒見到南拿了,所以才……」


    「無妨。南拿,等一下跟久別重逢的哥哥好好敘舊吧。」


    「才不要呢,我跟隆羅沒什麽好說的。」


    「南拿……」


    「不要用這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我!你就是這一點最令人討厭!」


    「對不起,南拿。我會注意的。』


    隆羅垂頭喪氣地走了迴來。真可憐,荷珥佳忍不住摸摸隆羅的頭頂。隆羅點點頭,表示自己並不在乎,然而暌違許久的親妹妹以這種態度對待個性溫和的隆羅,說不在乎一定是騙人的。


    可是……妹妹啊。


    原來波爾莫族也有性別之分,隻是很難從外表來分辨,也沒有男性化或是女性化的肢體語言。荷珥佳認識的波爾莫也隻有隆羅和裘姆,兩人都是男性,今天還真的是第一次遇見女性的波爾莫。


    「現在——」


    露西亞伸出左手,擱在南拿的頭頂。


    南拿的頸子微微一縮,倒是沒有特別厭惡的模樣。


    宛如聖女的魔女,也難敵波爾莫的魅力嗎,


    「荷珥佳,你有什麽打算?」


    鬆懈的心情再度緊繃。露西亞的眼神輕而易舉地凍結了荷珥佳的身心,光是直接麵對露西亞的視線,就需要莫大的勇氣。


    「繼承師父的遺誌、走上同樣的道路嗎?若真如此,這裏不是你應該來的地方,請你立刻離去吧!」


    「我——」


    荷珥佳的腦中浮現出師父臨死前的模樣。師父在眾人的祝福之中離開人世,再也沒有比這種撒手人寰的方式更適合與世無爭的師父了。荷珥佳以師父為榮,尊崇師父的一生,然而師父一的生命卻被其他人奪走了。


    喬納森·克洛姆史帝德。


    你殺死了師父。


    「露西亞大人,我要上戰場。」


    「你已經做好了沾滿血腥的準備嗎?」


    「我的身心已經沉入血海。」


    「心中仗劍無法殺敵,荷珥佳。」


    露西亞微微一笑。


    眼前的魔女在戰場上殺敵的時候,應該也會露出這麽美麗的笑容吧。


    「你必須化雙手為劍刃,好好磨練自己的力量吧。」


    我將成為第二個露西亞。


    舍棄恐懼、舍棄猶豫,為了摧毀敵人而戰。


    喬納森。


    我的憤怒之劍,將貫穿你的心髒。


    「是,露西亞大人。」


    「往後請稱唿我為露西亞即可。」


    「在下不敢失禮,請容許在下以露西亞小姐相稱。」


    「也好,我沒意見——巴巴羅。」


    露西亞迴頭望著身穿綠色盔甲的巨人。


    巨人伸手取過倚靠在牆邊的劍鞘,緩慢地走下祭壇。


    荷珥佳差點往後退了幾步。好可怕的臭味。隨著巨人的逐漸接近,令人作嘔的臭味也愈來愈濃烈,荷珥佳隻感到頭暈目眩,淚水幾乎快要奪眶而出。印象中過去曾經聞過同樣的臭味,深夜裏於林中進行道之行的時候。原本以為是野獸躲在巨木的根部入睡,結果是母鹿的屍體。大部分的魔女都不會埋葬野生的動物,總是依循自然的法則,任憑屍體暴露在外,前一位荷珥佳當然也不例外。


    這是屍臭。


    巨人已經來到荷珥佳的麵前。


    令人頭痛欲裂的惡臭。


    然而荷珥佳依然留在原地,並未屏住唿吸,甚至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巨人遞出長劍。


    綠色的盔甲覆蓋巨人的身軀,唯獨麵罩的眼部開了兩個小洞,露出一對混濁的瞳孔。


    荷珥佳麵色不改地接過長劍。


    巨人微微點頭,慢條斯理地轉身離去,重新登上祭壇。


    「謝謝你,巴巴羅。」


    露西亞溫柔地牽起巴巴羅的手,在他的手指輕輕一吻。巴巴羅的喉頭發出低沉的聲響,似乎有所迴應。依依不舍地鬆手之後,露西亞轉過身來。


    「荷珥佳。」


    「是。」


    荷珥佳將長劍抱在懷中。


    露西亞麵向荷珥佳,雙手在胸前緊握。


    「


    大戰即將開始。如果這是你盼望的命運,請勇敢地戰鬥,戰到化為骸骨、戰到流盡最後一滴血。即使化作戰場的朝露,也不過是迴歸時間的洪流,你的師父將在那裏等待著你。每個人都將迴歸洪流,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現在就讓我們為了生者而戰,戰到最後一刻吧!不需要思考,勇敢的戰鬥吧!不需要感傷,勇敢的戰鬥吧!不需要休息,勇敢的戰鬥吧!為了戰鬥奉獻一切、為了勝利而戰!即使失敗了,也要戰至最後一刻,絕不輕言放棄!」


    血之聖女閉上雙眼,嘴角浮現一抹笑意。


    「讓我們一起殲滅塞恩吧!」


    列列一行人——嚴格說來應該是喬納森以及塞爾吉,列列隻是買二送一的贈品——正式加入聖騎士團魔女討伐隊雨雲,成為禦前護衛的一員。


    禦前護衛的任務,就是隊長的貼身保鏢。聖騎士是騎兵,既然是擔任騎兵的保鏢,列列當然也得騎馬才行,因此卡爾邦借給列列一匹戰馬,同時也允許三人使用雨雲的製式裝備。喬納森和塞爾吉欣然接受卡爾邦的好意,不過列列隻借了一把長劍,婉拒了盔甲以及頭盔。列列畢竟不是騎士,主人又在身邊,總不好做騎士的打扮。卡爾邦接受列列的說詞,卻不知道這隻是列列的藉口。老實說列列真的不明白,為什麽騎士和從士總是穿著一身厚重的裝備走上戰場?即使是光著身子,列列都嫌自己的身體過於笨重了,他實在不明白犧牲機動力能換來什麽好處。就算不拿魔王來比較,在列列的眼中看來,每個騎士和從士的動作已經夠遲緩了,如果再穿上一身的重裝備,在戰場上根本就是動彈不得。如果在戰場上必須站在原地不動,金屬打造的裝備或許能收到保護要害的效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上了戰場之後,比的就是誰的動作靈活,萬一碰上敵人的攻擊,盡可能地閃避就是了。基於機動力的考量,身上的裝備當然是愈少愈好。


    列列將攤在床上的背包、幹糧、水壺、貼身衣物、磨刀石、打火石、繩索、蠟燭拾起,一一歸迴原位。


    背包和幹糧可以綁在馬鞍上,是列列離開白色行館的時候,一名叫做法比安·馬特的雨雲騎士特別贈與的。法比安就是帶領喬納森進入行館的年輕騎士,他似乎是卡爾邦的遠房親戚,常常負責跑腿的工作。


    列列打開幹糧的包裝,裏麵包著大約二十片以上的正方形茶色薄片,厚度不到1利輪(約1㎝),2迪爾(約6㎝)見方。這種幹糧好像叫做比斯克。


    列列拿起一片比斯克,輕輕咬了一口。硬邦邦的不怎麽好吃,不過愈是咀嚼就愈是甘甜,倒也不會難吃到哪裏去,而且相當有飽足感。這些比斯克再加上足夠的飲用水,應該可以撐上好一段時間。


    列列重新包裝幹糧,將隨身物品一一收入背包。


    收拾完畢之後,他將背包塞進床底,接下來就無事可做了。


    於是列列坐在床上,凝視著房間的牆壁。


    窗戶的擋雨板並未收起,屋外已是一片漆黑,差不多該點燃燭火了。


    這隻是列列腦中的念頭罷了,列列依然坐在床上,絲毫沒有動作的意思。


    隔壁房間的房門突然開啟。


    腳步聲傳入耳中,很快地停了下來,就在這間房間的門口。


    有人開啟了房門。


    對方無聲無息地進入房間,坐在列列的身旁。


    這是一段相當尷尬的距離。


    隻要稍微伸手,就可以碰到對方。


    保持原來的姿勢,就不會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友友低頭看著地麵。


    「喬納森呢?」


    「不知道。」


    列列籲了口氣。


    「大概是去買酒了吧,我也不知道。」


    「是哦。」


    友友並未抬頭。


    喬納森在哪裏應該不是重點吧?難道就沒有其他的話好說了嗎?一定有,否則就不會走進房間了。說吧,說什麽都好。列列咬緊牙關,輕輕地甩甩頭,沉默的氣氛令人窒息。如果隻有列列一人,就算好幾天不開口說話也沒關係;然而友友就在身邊,列列不明白為什麽還是得保持沉默。


    「塞爾吉呢?」


    話才剛出口,列列就後悔了。


    友友轉頭打量著列列。


    「她不是你的主人嗎?」


    柳眉微皺,友友瞪了列列一眼,眼中滿是空虛。「塞爾吉在房間裏麵,要不要自己去確認一下?」「對不起。」


    「為什麽道歉?」


    「因為你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


    「可是——」


    「可是怎樣?」


    「……沒什麽。」


    「抱歉。」


    友友緊咬下唇,低頭凝視著腳邊。


    「這次是我不對,隻因為你問起塞爾吉在哪裏。」「所以還是我的錯。」


    「不是。」


    「不是什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


    友友搖搖頭,歎了口氣。


    「我想知道作戰計劃、想知道在哪裏跟誰作戰,因此特別拜托塞爾吉。結果她說事關機密,不能隨便泄漏,還特地低頭向我表示歉意,然後又笑著抱抱我的肩膀、拍拍我的背。」


    列列成為從士之後,塞爾吉對友友的態度非但並未改變,甚至比過去更加地體貼、更加地親近。當然,這是塞爾吉的演技。連向來遲鈍的列列都有所感覺,敏感的友友自然早就看了出來。


    她到底想怎樣?這麽做到底有什麽好處?列列隻知道塞爾吉處處刺激友友,更將折磨友友視為生平最大的樂趣。


    「我也不太清楚。」


    列列下意識地握緊拳頭。


    「卡爾邦先生說了很多,可是我……」


    列列痛恨刻意扯謊的自己。列列不是個能言善道的人,說謊向來不是他的強項。


    事實上卡爾邦下達了封口令。過去人類總是處於被動的形勢,隻能在受到魔女攻擊的時候展開反擊,沒有主動出擊的機會。不過這次不一樣,魔女的手下聚集在聖騎士嚴密監控的古老要塞,因此卡爾邦準備先下手為強,趁著魔女軍團尚未完成準備之前發動攻擊。如果行動成功,將成為戰略上的轉捩點。簡而言之,就是這次的作戰任務非同小可,不可泄漏軍機的意思。


    那又怎樣?


    對方是友友,不是其他人,讓她知道也沒有關係。萬一被塞爾吉發現了呢?放心吧,友友一定會保守秘密,不會被塞爾吉發現的。不過這次的作戰規模非常龐大,友友知道詳情之後,一定會很擔心吧。慢著,不讓友友知道那麽多,難道她就不會擔心了嗎?


    友友凝視著列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否則一定會引起友友的懷疑。該說些什麽?該怎麽說?列列已經搞不清楚了。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別人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你打算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上戰場?」


    「我是受雇於塞爾吉的從士嘛!」


    「藉口。」


    友友臉色一沉。


    「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不要誤會了。」


    「嗯。」


    列列很想說些什麽,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友友露出疲憊的微笑。


    「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了吧?」


    「嚴格說來,等一下就要前往白色行館報到了。」


    「是唷?」


    友友雙唇微顫。


    「我都不知道。」


    「我走了之後,就剩下你一個人了。」


    「沒關係。」


    「嗯。」


    兩人的對話到此結束。


    列列就要上戰場了。


    照理說兩人應該有很多話題可聊,不可能沒有。


    「我會活著迴來的。」


    「那當然。」


    友友朝著列列伸手。


    可是還沒碰觸到列列的手臂,就慢慢縮了迴來。


    「……一定要活著迴來,否則我一輩子也不原諒你。」


    友友的視線劇烈搖晃。


    下顎微微顫抖。


    友友吸了口氣,低頭凝視地麵。


    早該如此了。


    列列緊緊抱住了友友。


    友友並未掙紮,任憑列列將自己抱在懷中。


    胸中打起了千麵鼓,友友隻感到自己的心髒都快跳出來了。列列清楚感受到友友的鼓動。


    友友的臉龐貼在列列的肩上。


    「你一定要活著迴來。」


    友友的雙手環抱列列的腰間。


    列列隻能堅定地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身宛如孤葉。


    如樹木、如泥土。


    如地中之蟲、如徐徐微風。


    此身千變萬化,無形與有形,皆存一念間。


    探究虛無的冥想,突然被無預警地打斷。


    朵拉可睜開雙眼,頓時意識到自己盤坐在森林一隅的肉體。


    身旁的泥土之中,魔王無聲無息地現身。


    古魯布布慢慢地轉動頸子,臉色不太好看。


    「不速之客出現了,朵拉可。」


    「好像是。」


    朵拉可環視四周。她看到了。那兒聚集著一團黑暗。


    古魯布布似乎也發現了,準備朝著黑暗走去。


    「等等,古魯布布。」


    「啊……?」


    大惑不解的古魯布布迴過頭來。


    凝聚的黑暗突然獲得解放。


    「嗨!」


    不速之客穿著奇裝異服,頭上戴著十分特別的帽子。


    籠罩在不速之客身上的黑暗,到底是什麽?


    果然不出所料。


    該不會是……?


    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緒,動搖朵拉可的意誌。如果穆拉族的庫達拉奇在場,一定會斥責朵拉可的意誌不堅吧。庫達拉奇過去是魔女安蝶身旁的參謀,擁立同族之女拉美為第二代的安蝶,之後又促使朵拉可與古魯布布簽訂契約。庫達拉奇在穆拉族當中是罕見的高齡老者,一年之中大概有超過一半的時間都處於「比死人更像死人」的睡眠狀態。偶爾睜開雙眼,還會展現出過人的智慧以及眼力,不過他的生命即將燃燒殆盡已經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看來我好像打斷了你的修行,真是不好意思。」


    庫達拉奇或許一眼就能看穿這個人的陰謀,也或許可以「直接」知道那片黑暗的真麵目吧。


    下次庫達拉奇從長眠當中清醒的時候,再征詢他的意見好了。


    隻是,可能沒有下次了。


    庫達拉奇的生命,恐怕會在見證這次大戰之前燃燒殆盡。


    「海地羅,有何貴幹?親自來到這種荒郊野外,看來你也挺閑的嘛!」


    「好說好說,我可是百忙之中抽空前來的呢。」


    海地羅聳聳肩膀,故意擠眉弄眼。


    「不過再怎麽忙,還是要見你一麵。」


    「真的嗎?你的心願已經實現了,可喜可賀。」


    「朵拉可。」


    古魯布布輕輕抖動高達6索爾又4迪爾(約1·92m)的巨體,仿佛微風吹拂之下的林中巨木。


    「勸你立刻宰了這個家夥,否則以後一定會後悔莫及。」


    「不敢當、不敢當。」


    海地羅輕壓帽簷,低聲淺笑。


    「承蒙魔王古魯布布的賞識,在下真是惶恐莫名。」


    「朵拉可,隻要你一聲令下,我馬上就送他上西天。聽我的準沒錯,真的——想起來了,我以前認識一個人,身上也跟他有同樣的味道。」


    古魯布布咬牙切齒,恨恨地說出一個受詛咒的名字。


    「路路凱。」


    「我?」


    海地羅右手撫胸,鏡片之後的雙眼睜得老大。


    「我像路路凱?這真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恭維了。」


    「朵拉可,快點下令!我要撕爛他的臭嘴!」


    「古魯布布,退下。」


    「你不相信我?」


    「我要你退下,沒聽到嗎?」


    「有沒有搞錯!」


    古魯布布咒罵一聲,恨恨地拖著巨體鑽入地麵。


    「唿,得救了。」


    海地羅鬆了口氣,表情十分滑稽。


    「撿迴一條小命。」


    「現在放心,不嫌太早了點嗎?」


    朵拉可微笑以對。


    「古魯布布無時無刻都待在我的身邊,沒錯,從不離開。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你的生命依然掌握在我的手中。」


    「當然,這是毋庸置疑的。」


    「今天有何貴事?」


    「這次的作戰——」


    海地羅悠哉悠哉地走上前來,在距離朵拉可1巴雷(約5m)的地方停下腳步,單膝著地坐了下來。


    「是露西亞策劃的吧?」


    「那又怎樣?」


    「咦,挺冷靜的嘛!難道你一點也不好奇我是從哪得來的消息、又是怎麽知道你在哪裏的嗎?」


    「大家都知道你的消息特別靈通,沒什麽好奇怪的。」


    「或許吧,不過我的靈通之處,可不隻是消息而已。露西亞這個人——」


    海地羅摘下眼鏡,收進上衣的口袋。


    「她缺少你的深謀遠慮。朵拉可,或許你比她年輕,不過在你的朋友之中,也有不少人推崇、讚揚那個血之聖女、一味訴諸流血的瘋狂少女、堪稱是人類最大叛徒的緋之尼僧,完全無視於你這個魔女軍團的最高領導人。」


    「不必拐彎抹角。」


    朵拉可凝視著海地羅紫色的雙眸。


    「海地羅,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有一群優秀的朋友。除了能征善戰之外,他們對你的友情、忠誠、團結更是值得讚許,即使不幸落入敵人手中,蒙受最血腥、最殘酷的嚴刑拷打,也絕對不會說出對你不利的供詞。不過正所謂人多嘴雜,你的朋友之中,也存在著沒那麽忠誠、沒那麽團結的人物。」


    朵拉可和海地羅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並不是誌同道合的戰略夥伴。


    身邊的同伴之中,也有跟海地羅互通聲息的人物。


    當然,這隻是海地羅單方麵的說詞,未必就是事實,也說不定是海地羅用來動搖朵拉可的策略。


    隻可惜事實不容忽視,魔女軍團當中確實存在著海地羅的間諜。


    不光隻是露西亞的軍團而已,海地羅的眼線也成功滲透了朵拉可的部隊。


    而且依據朵拉可的判斷,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


    海地羅的情報網,一定也遍及人類的社會。


    說不定連塞恩教會的內部,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海地羅是個危險人物,不能將他當成朋友,也不能與他為敵。他知道的太多了。朵拉可曾


    經試圖監視海地羅,最後卻以失敗告終。古魯布布說的沒錯,他是個必須鏟除的禍害。如果可能的話、如果辦得到的話,朵拉可早就下手了。


    朵拉可依舊凝視著海地羅的眼睛。


    平靜、虛偽、隱藏了許多秘密的眼睛。


    眉尖一挑。


    「哦……」


    海地羅試圖起身,卻又打消了念頭。


    窸窣的腳步聲傳來。


    兩人,不,兩隻。


    分別


    自左右逼近之後,喉頭同時發出威嚇的低鳴。


    曲線窈窕的黑色忍貓——茱蒂,以及孤傲尊貴的狼群領導者——獨眼狼路加歐。


    除了它們之外,還有其他的腳步聲。


    「茱蒂、路加歐,別這樣。」


    粗獷豪邁的嗓音。


    「我來動手……!」


    布德族的體型向來比人類小了一號,班哈德的體型卻十分壯碩,身高超過6索爾(約l·8m)。年輕的時候就跟著魔女四處征戰,全身上下留下了無數的傷疤,臉部也不例外,唯獨背部連一絲傷痕也沒有。這可是沙場老將最大的驕傲。


    扛著巨斧的班哈德朝著海地羅直撲而來。布德族的體型容易令人產生行動遲鈍的印象,事實剛好相反。班哈德不但力大無窮,動作也十分敏捷。


    電光石火之間——


    「哼……!」


    班哈德的巨斧朝著海地羅直劈而下。


    朵拉可目不轉睛地凝視一切。


    大斧並未命中目標,海地羅毫發無傷。乍看之下,海地羅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過致命的砍劈,然而事實並未如此,關鍵在於那片黑暗。沒錯,黑暗的團塊瞬間包覆海地羅,將他往後一拖。


    「故弄玄虛……!」


    不死心的班哈德試圖追擊。


    「住手!」


    朵拉可立刻起身,製止了班哈德。


    「他不是敵人。」


    「可是……!」


    「班哈德。」


    朵拉可凝視著班哈德的眼睛。班哈德這才明白朵拉可的苦心,隻見他舉起手中的大斧往地上一砍,重重地歎了口氣。


    「抱歉,是我多事了。」


    「別這麽說。」


    朵拉可搖搖頭。班哈德、茱蒂、路加歐甚至是古魯布布都一樣,他們並沒有做錯。


    「我的判斷沒有錯。」


    隱身黑暗團塊之中的男子逐漸與夜色合而為一。他遲早會成為禍根,必須早日鏟除。


    「你的朋友都是一群優秀的聰明人。」


    海地羅。


    他到底有什麽陰謀?


    古魯布布說他很像路路凱。


    令六柱之神屈服、從神之眷屬的名號奪取文字、自稱阿爾德·塞恩的路路凱,可說是有史以來最偉大、最神奇的魔術師。


    阿爾德·塞恩率領崇拜、畏懼他的臣民侵略西方世界,同時將侵略行動視為聖戰。這場聖戰的目的,在於完全的征服與支配。過去人類、亞人與聰獸雖然時而反目、時而爭戰,卻還是在眾神的指引之下於這片大地生根、繁衍;然而阿爾德·塞恩毫不留情地屠殺反抗他的人類、亞人以及野獸,甚至將眾神貶為魔王,封印於魔王像之中,讓這塊大地曆經了一場巨大的浩劫。


    曾經是眾神之一的古魯布布就是敗在路路凱之手,結果被貶為魔王。


    朵拉可曾經詢問這段曆史,古魯布布卻無從迴答,古老的記憶似乎逐漸淡薄。即使如此,古魯布布畢竟是直接接觸路路凱的人,到最後他還是想了起來。


    「看來我似乎不是個受歡迎的人物,就此告辭。」


    那個人的身上,散發著大魔術師的氣味。


    「後會有期,朵拉可。」


    黑暗的團塊完全覆蓋海地羅。


    距今百年以前——


    在西方邊境的無名荒野揭竿起義、占領梅希爾王國達布爾城的魔女安蝶,曾經將記載五項訴求的羊皮紙張貼於西方國度的每一個角落。


    安蝶及其友人的要求如下。


    一亞人也應享有與人類同等的權利。


    二聰獸也應享有與人類同等的權利。


    三天地的恩惠應視個體的努力、才華與精神,由普天之下所有的生物共享。


    四正義之神應受到眾人的崇敬。


    五虛偽的秩序與虛偽的王國應予解散,讓人民生活在真愛與自由之中。


    我們將持續抗爭,直到你們接受這五項要求為止。


    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魔女安蝶並不是獨自與人類對抗,她的身邊也有許多同誌,包括了穆拉族參謀庫達拉奇、來自各地的聰獸、以及魔女涅莎梅和魔術師亞蕾古等等。


    魔女安蝶的身旁,有個名叫路基法爾的魔王。安蝶的好友、魔女涅莎梅的身邊,也有個名叫歐羅努的魔王。跟安蝶一起壯烈成仁的魔術師亞蕾古,則是有個名叫利利亞的魔王。


    當時的人類稱唿亞蕾古為闇夜的先鋒。


    她是擅長夜戰的黑暗魔術師。


    「後會有期。」


    海地羅的笑聲傳遍森林的每一個角落。


    雖然聽得到聲音,卻已經感受不到他的氣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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