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將成為這座卡格斯拉的盧卡爾。」


    1


    原住民稱為「國土」的這個地方是一片很熱、很熱的土地。


    隻有天的藍與地的黃,兩種顏色的世界。


    沒有起伏的荒野、沙漠、麥田綿延到天際,天與地之間以地平線橫切一道分隔開來。


    「國土」分布在底格裏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流域,在我們的時代來看,大致相當於美索不達米亞地區。


    隻會在考前抱佛腳的我也知道這個地名。世界的大河流域有四大古文明,非洲的古埃及、印度的古印度、中國的黃河,以及中東的美索不達米亞。


    現在的我似乎就在曾經非常繁榮,遙遠古代的美索不達米亞。


    就連中東著名的童話故事,一千零一夜的世界也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天啊,我快瘋了。


    ……上課的內容當中我隻還隱約記得美索不達米亞因農耕而發達,還發展出楔形文字,不過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刻在黏土版上。


    緯度應該跟日本差不多,可是這裏的幹燥期每天都熱得要人命,吹來的風夾帶著風沙,居住的地方是用泥磚砌成的黃褐色城市。


    我不是用頭腦,而是用身體理解了這裏的風土民情。


    隻要有地方睡,有東西吃,語言也通的話,其實人類還滿能順應環境的。我很佩服自己現在已經大致習慣這裏的生活了。


    卡格斯拉聚集了相當多跟我有相同境遇的「外來者」,從各個時代、各個區域,有各種人迷途闖進了這個「國土」。綜合這些前輩們的說法,我也隻能相信這裏是和我出生的現代隔絕的過去世界。


    不過根據對很多事很了解的「教授」爺爺所言,這個「國土」有點「奇怪」。他認為這裏跟我們現代所知的古美索不達米亞相差太多,應該沒有直接的連續性。


    是啊,我也那麽認為。


    活的神明們冷淡且傲慢地君臨四周由高聳的牆壁圍繞的都市國家,人們懼怕反複無常的神明發怒,敬而遠之,不忘祭祀與敬獻。


    可疑的神官、魔法師、妖術師利用拿非利人授予的「理」這種秘密儀式執行更下等的妖術,原野與沙漠上有被認為是古人自由奔放的思想的產物——幻獸與惡靈四處徘徊。


    應該已經滅絕的古生物與似乎是恐龍子孫的生物在這裏活蹦亂跳,甚至還有一群人豢養著它們。


    還有連我們這種從別的時代、別的世界不知為何迷途闖進來的漂流者都已經定居的世界。


    我無法相信我們的過去裏有這樣的地方,這裏反倒像是神話或電影裏的世界。古人信以為真的魔法、怪物、神明這些不應該隻是迷信嗎?


    不過如果是「教授」,他會說「要認清你的理解也是『迷信』的一種,吾兒。」嗯,真艱深。


    無論如何,顛覆我的常識的各種事物對這裏的原住民而言也隻是構成日常生活的一小片段罷了。目前那才是「現實」,我得要暫且忘掉沒有答案的疑問去適應。


    話雖如此,居住在「國土」的人們的風俗與生活對現代文明之子的我而言,還是異常古怪,讓我覺得困惑的事情也很多。


    我不期待有電氣化製品,可是這裏連鐵器(幾乎)都沒有,明明位於中東,卻(幾乎)看不到馬或駱駝,不,這裏連我所知道的國家該有的樣子都沒有。


    愈了解愈發覺得自己來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人與神秘共存的魔法國度。


    當然也不是不能用這種浪漫的形容詞,隻是如果聯想到類似西洋中世紀那類的地方,很抱歉,請把腦海裏的想像丟出窗外吧。


    這裏並非那種有文化的地方,而是更野蠻,更接近原始,比鄰著不合理的死與破壞。


    有趁著黑夜四處徘徊的食屍鬼群與幻獸,有從北邊山嶽與南邊沙漠前來掠奪的野蠻人,有惡靈帶來的傳染病,有天災,也有詛咒與妖術之類,形形色色皆有。


    隻要走進卡格斯拉的酒館,就能看到來自「國土」各地的商人手持酒杯,互相聊著那些不可思議的怪談。


    為了保護自己免於那些有形無形的災難,人們築起圍牆,建造都市國家,居住在一起,並且擁戴身為創造主的拿非利人為守護神。


    活的神明們,拿非利人。


    製訂世界的「理」並操控,神秘的史前民族。


    我至今仍不明白究竟稱唿「他們」為神是否正確。


    遠比最早的人類由黏土做出來的時期還要更早,「國土」就屬於先居住在這裏的「他們」所有。


    拿非利人是無慈悲的統治者,大部分的他們將人視為家畜或奴隸,根本不在乎人的死活。


    即使如此,人們還是建造「聖塔」,神官團吟唱讚歌,以源源不絕的供品與絕對的服從迎合守護神之意。


    那是因為隻要活生生的神的「光輝」依舊在「聖塔」發光,都市的繁榮與安全就能獲得保證。


    拿非利人鎮守的都市在威勢的光環下富裕繁榮,而沒有加持的都市隻能屈服於他的權威。隻是一旦失去了恩寵——


    真實的例子就悲慘地擺在我的眼前。


    巴比倫,被眾神拋棄,遭到滅亡的都市。


    在這個「國土」最大的首都受到崇拜的眾神們在十年前一起消失,之後巴比倫便遭受七天七夜的災難,變成了現在這麽淒慘的模樣。


    被稱為「國土」寶石的都市居民們過於驕傲自大,觸怒了眾神,因此受到懲罰。虔誠的人們如此深信,甚至不敢提及巴比倫之名。


    破滅無情且快速地席卷巴比倫。


    據說隻有早一步離開的一小部分居民逃過劫難,大部分的人都與極盡繁華的巨大都市擁有同樣的命運。


    因此,廢都巴比倫懷抱著來不及攜帶出來的莫大金銀珠寶沉睡著。世界上最富饒的土地上,曾經最為繁榮的都市裏,藏有從全世界搬運迴來的無盡的財富與寶藏。


    鎖定那些的一夥人沒多久就潛入已經變成怪物居住之地的廢墟去了。雖然幾乎有去無迴,然而還是有幾個人幸運地獲得了大筆財富。財富的傳聞將一群大膽之徒從「國土」各地聚集過來,他們不怕拿非利人的詛咒,也不顧要麵對怪物的危險。


    那就是我們遺跡拾荒者最早的團體。


    後來在遠離巴比倫中心,「瘴氣」較為薄弱的新市區建造了「光輝之路〈卡格斯拉〉」,正式開始進行淘寶活動。


    隻不過我會加入他們是別有目的,遺留在巴比倫的寶藏可不是隻有金銀財寶。


    沒錯,就是「星門」。我的目標單純且明白,我要找到「星門」,離開這個野蠻又殘酷的時代,迴到原本我所屬的地方。


    我來「國土」並非自願,我無法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會妨礙我的麻煩事我真的不願意碰。


    原本應該如此啊。現在實在是……唉。


    2


    「羅哩羅嗦吵死人了,天城呀,這事已經定案了啦。」


    我不知道已經激動地高歌了《多娜多娜》多少次,甚大叔被煩極了,冷漠地迴絕我。討厭,一切根源的元兇有什麽資格說話。我就是故意要找你麻煩,才不會那麽簡單就放棄。


    喝光陶瓷大杯子裏的酒,大叔露出獰笑。可惡,臭老頭,甚至連掩飾都沒有。


    啊,我想起來了,日本史的河童老師曾經說過,戰國時代的流浪武士做事根本不在乎好事壞事,是無賴。


    時間才剛到傍晚。


    我們隊上四個人難得齊眾老地方,「生命之泉」居酒屋。


    壁龕及桌上的油燈散發出微亮的黃色,大廳裏有來吃晚餐的各階層的人們,十分熱鬧。其他桌也幾乎客滿,阿比老板娘煮的


    熱湯等料理深受好評。


    高級餐廳、像這種家庭式的美味小館、有美豔的小姐作陪的特種營業等等,卡格斯拉這類結合食堂與酒吧的居酒屋櫛比鱗次,數量可觀。


    競爭如此激烈,怎麽都不會倒呢?我很懷疑,不過實際上每家都生意興隆。


    因為這裏的娛樂極少,工作結束,無事可做的人們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待日落後擠進居酒屋,興高采烈地聊著賭博與女人。


    平常我對大家酒後閑聊的話題不感興趣,發自內心不在乎,可是今晚不同,因為新聞的主角正是我,我如何能夠平靜以對?


    然而可恨的是,今晚聚集在這裏並非要將那一個卑劣的、狼心狗肺的犯人交給人民審判。


    今晚聚集在這裏是為了商討如何好好享用把我當成活祭品奉獻出去所得來的果實,這實在太過分了。


    我要破壞!毀掉一切!用我這份憎恨的力量!


    「嗯。保護女神是榮譽的工作。」


    斯延這小子就會裝模作樣。閉嘴!你這個模範生。


    「在那種地方被強迫玩羞恥遊戲,斯延!我的心情你能懂嗎!全美都為我慟哭了!我被玷汙了!」


    我無力地趴在桌上亂發脾氣。


    應該有一部分完全無法翻譯,我故意不理會。今晚的我心情非常不好。


    但是斯延依舊麵無表情,絲毫不介意。這個無動於衷的家夥。


    短袖襯衫加厚重的長褲,最近連穿衣服都會搭配紅色的這家夥畢竟是「國土」的人,平常就老是站在拉蔻兒那邊。換言之現在是敵人。


    「嗯。既然已經接下就要認命。」


    「……斯延說得一點也沒錯,如果不滿,當時就應該拒絕,天城,該接受事實了,再鬧下去很難看。」


    格溫師父冷靜的聲音似乎也略帶刺。


    容貌端莊美麗的這位銀色長發女性是來自英國肯特的格溫德琳,她是我們隊上最後加入的一位,曾隨十字軍出征過的「外來者」。


    她沒有正式接受過位階,不過聽說她曾隱藏身分,以遊曆騎士的身分流浪過——也就是武者修行,總之她很強。


    雖然具備特殊技能的「外來者」眾多,但是在這個人忽然加入我們的團隊之後,一般騎士聯手攻擊我們也不怕。


    今晚的她穿著高雅的長袖上衣,搭配平常穿的那件有十字架刺繡的外套,下半身則是開高叉到腰部的長裙,搭配緊身內搭褲的外出裝扮。


    全身籠罩著凜然,甚至散發出典雅氣質,無懈可擊,堪稱男裝麗人。年齡看起來像二十來歲。


    可惡,四麵楚歌嗎?


    不過今天這件事我可不會那麽簡單就妥協!


    「啊啊!還是無法原諒。明明知道我不願意,你還那樣做實在太過分了。如果你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說明,這次的這次我也有我的打算,我是很認真的喔。」


    我恨恨地半眯著眼睛瞪著對麵穿著深藍色小袖的大胡子。


    「真麻煩呐。」甚人叔咂嘴弄唇又抓了抓頭發,接著說:「如果我提前跟你說,你一定會躲起來,怎麽會跟我一起去呢?」


    「那是當然。我醜話說在前頭,我現在還是可以遁逃!」


    「天城呀,就是這樣我才傷腦筋。新市區一定要想辦法整頓,要不然大家的生計都會出問題,你也不例外。像現在這樣隻能去打怪物賺日薪的日子再繼續過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這是卡格斯拉整體的問題。」


    「這我當然知道。」


    「想要打破僵局就必須請求女神走出天岩戶,可是沒人能強迫她,因此才選中你扮演天鈿女命。」


    「托你的福,我真的感受到裸體跳舞時的羞恥。」


    「麗薇兒·西姆堤公主來跟我商量時,我拍胸脯答應她了。我告訴她天城是那麽有男子氣概的人,若是為了這個城市,他一定會欣然答應,更別說是身為可以說是師父也可以說是兄長的我的請托,他斷不會拒絕,此事就放心交給不肖的村上甚五郎吧。」


    「你喝醉酒隨便答應那種事,我就必須遭到這種對待?而且說到底你根本沒來拜托我!你那是卑劣的陷害!」


    我忿忿然地起身,雙手拍打桌麵。這下全店的視線都集中過來了,可是那個老爹居然還厚著臉皮伸出小指挖耳朵。


    可惡,這下丟臉丟到家了。我不情願地坐下,壓低聲量繼續譴責:


    「……真是的。這次我不想再聽你天花亂墜了。如果隻是那樣,有必要讓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盡洋相嗎?」


    甚大叔再次舉杯暢飲。他豪邁地笑著說:


    「事情就是這麽一迴事,也順道讓大家知道你跟女神的關係親密。」


    我猜八成也是這樣。


    「沒錯,我沒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有點過分。我道歉。原諒我。」


    胡亂地綁了個發髻的頭在我眼前低下,我無力到逸出歎息:


    「……唉。我跟拉蔻……不是,那丫頭跟我並沒有『關係親密』,我們隻是熟人、朋友、認識而已!我們連手都沒牽過,清清白白的關係。」


    激動且保留的說法,可是事到如今,我也隻能視而不見所有對自己不利的事實了。


    「什麽?你怎麽這麽沒用?晚熟也應該有個限度嘛。」


    啊啊!閉嘴,野蠻人。不準瞪大眼睛,不準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像你這種粗俗的感性,如何能體會現代人純真的糾葛呢?


    「我就是怕引起那類瞎猜才會選擇保密,這下全卡格斯拉都要誤會了。我不是一再交代不想卷入那種醜聞嗎?」


    「那麽就弄假成真不就得了?快去夜會吧,隻要把她推倒……」


    「咳咳。」


    格溫師父的幹咳聲介入。


    「嗯,這次村上大人所做的事我也覺得有些不妥。」


    帶著責難的一瞥射向甚大叔。真是有力的聲援!格溫師父果然是明智之人。


    「是是。」那麽不講理的大將軍也無法漠視這個人的意見。


    「不過天城,你跟那名少女是朋友,可以直接對話這件事早已傳出去了,跟著我學習的女孩們也知道這件事,來問我是真是假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斯延你呢?」


    默默地撕著麵包沾湯吃的斯延停下動作,歪著頭默思之後,簡短地迴答:


    「嗯。超過五次。」


    調查的手居然已經伸向這個溝通不良的家夥……


    「這個城市很小,而且也不是沒有事實根據的傳聞。隻要有一點不尋常的動作,被人察覺也並非不可思議。你心裏沒有數嗎?」


    「也不是沒有……」


    拉蔻兒那種個性,幾乎不在意別人的目光,過去也曾有過許多讓我冒冷汗的場麵。


    「中午那件事就算沒有公諸於世,被世人知道也隻是時間的問題吧。這時能把事情講清楚,對你或許反而是好事。」


    「呃——」


    「比起直接跟你有利害關係的家夥,紼聞帶來的困擾可愛多了。曖昧不明的立場反而會煽動別人的疑心病,讓別人認為你有秘密,引起無謂的戒心,這點是你的失策,因為那些人或許會覺得你很討厭而使出非常手段。隻要低調,對方就會放你一馬的這種想法太天真了。」


    嗯……的確,既然已經傳出去了,或許在別人看來,那樣會比較安全。一味地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是太過疏於防備,這個道理我也懂。


    「可是,我的心情問題……」


    格溫師父輕輕搖頭,製止我的反駁。銀白色長發沙沙地搖晃。她說:


    「無論如何你已經接受了,如今不可能當作沒這迴事。」


    可惡。她說得有條有理讓我無法迴嘴,再


    講下去我就變成鬧脾氣的孩子了。


    「接下來隻要你的言行舉止自律,早晚會得到應有的評價。你說你們沒有特別的關係,我就相信你說的話。」


    「……啊、呃……?」


    「……天城?你在慌什麽?」


    相信?呃,嗯。她慎重地這麽說就有點傷腦筋了。


    格溫師父有點驚訝有點鄙夷,麵容嚴肅地蹙起眉頭。


    「愚蠢,這就叫做自作自受。」


    斯延手持裝著葡萄汁的杯子,頻頻點頭說。


    「不是,你們誤會了——」


    「喂,少年!」


    砰!突然一股不留情的力量拍上我的背。


    「噗!」


    「我聽說羅,還真盛大的發表會呢,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聽到快活的嗬嗬大笑,我轉身迴頭,就看到短袖上衣搭配薄背心,穿得很清涼的金發小姐一臉戲譫地站在後麵。


    「好痛。這不是凱妮姐嗎?你怎麽會來這裏?」


    「哪有為什麽。嗨,大家都到了啊,抱歉我太晚到了。」


    看來除了我之外,其他人早就知道凱妮姐會來,人人都理所當然的表情。


    「唉,萊西·伊爾的複原狀況還是不甚理想。」


    凱妮姐自行拉來椅子,坐在我跟格溫師父巾間。


    「中午的謁見他也沒出席,沒有看療法士嗎?」


    「據說療愈之『理』的原理是導引出患者的活力,提高身體的複原力。萊西·伊爾的年紀大了,沒辦法像年輕人一樣迅速恢複,想走動還需要好長一段時間,所以我的身體也空下來了。」


    「女神帶走天城,我們隻剩三個人,人手不太足夠,因此我才拜托凱妮大人加入我們。」甚大叔摸著山羊胡這麽補充說明。


    需要援手?也就是說這次的新市區掃蕩之際有鎖定什麽目標嗎?


    「你的隊沒關係嗎?」


    一上次遇難損失了許多人,再加上頭目也還臥倒在床,卡布特·伊爾那家夥就乘機帶了許多來路不明的人……」


    這時她突然想起什麽,再度一掌拍向我的背。真的很痛耶。


    「你讓那個狐假虎威的家夥丟臉丟到家,整張臉都漲紅了。幹得好!」


    「啊——真抱歉,給你添麻煩了嗎?」


    「你的那種反應是正常的。真是個討厭的家夥,對吧?在頭目麵前拚命拍馬屁,在背後卻隻會仗勢欺人,雖說是萊西的侄子,人品卻天差地遠,最拿手的隻有算錢,大家內心都很受不了他。」


    「萊西·伊爾也很頭痛吧,自古以來大團隊的潰散都是從內訌開始,自家人如果不服從,簡直是替頭目找麻煩。」


    山羊胡裝出一臉嚴肅的模樣附和著。


    太過分了。我瞠大了雙眸瞪著他。


    「笨蛋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就想掌控一切,我火大了,決定在萊西複出之前什麽都不管了,你跟女神的關係我也沒提,結果他今天突然一臉鐵青迴來。哈哈,活該。啊,對了,你沒收卡布特的謝禮對吧?這個送你吧。」


    接過她遞來的小刀,我很訝異,刀柄的這個觸感……合成樹脂?


    我急忙拉開皮革刀套,一把常用的刀刃便出現在我眼前。磨得很利的刀身長達將近二十七公分,不鏽鋼製,閃爍著黯沉的光芒。


    在「國土」絕對買不到的現代製品,強度、銳利度皆屬上等。


    「可以嗎?」


    我無法壓抑興奮之情,看一眼就很想要了。


    「我有多一把備用的。好好珍惜喔。」


    「謝謝凱妮姐!」


    這一定是凱妮姐掉進這裏時恰巧攜帶的物品,真的是「有錢也買不到」的物品。


    「就說送你了。比起上次那件事,這根本微不足道。」


    不論是凱妮姐還是格溫師父,我身邊的姐姐們怎麽都這麽有男子氣概啊!


    「那麽,村上大人,我想知道詳細內容,掃蕩新市區有什麽目的嗎?」


    「沒問題。這次出征,評議會出賞金懸賞食屍鬼的首級,不過取下雜兵首級也拿不到幾毛錢,我們要取就取大將首級。根據公主所言,格拉的首級可拿到三鉻的銀。」


    三鉻。以公斤換算,約為九十公斤的銀。這可是一大筆財富,真大手筆。


    「格拉。」斯延小聲地說,似乎有聽過這個名字。


    「『食屍王』格拉嗎?我聽說有一個需要抬頭仰望的巨型食屍鬼盤踞在新市區的西邊,還會使用來路不明的妖術,原來是真實存在嗎?」


    聽到銀發的提問,金發點點頭。這兩個人是好朋友。


    「大家都在傳說有幾支隊消失了蹤影就是那家夥幹的,他很狡猾,從河的另一頭召集食屍鬼群,占地為王。」


    連不愛八卦的我也曾聽過格拉的名字。


    智能退化的食屍鬼如果聚集起來,也可能成為巴比倫裏最可怕的危險之一。這樣的團體多半有一個領導的「頭」,「頭」幾乎還保留為人時的知識與技術,甚至「畏」還增加了數倍,懂得團結同類的屍人,是很麻煩的個體。


    已經探索到一定程度的新市區應該早就沒有「頭」了,可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有一個「頭」盤踞在西區。


    那就是格拉。傳聞多半誇大其辭,不過隻要有一半是真實的,那就代表他真的是一個難對付的家夥。


    「掃蕩雜兵交給其他人,我們去取大將首級,當然作戰計劃要好好規劃才行。」


    順著胡子,自稱上過戰場的武士誇下海口這麽說。


    「我要做什麽呢?」


    「你當然是負責讓女神開心啊。」


    「什麽,要我一直當保母……」


    我並非喜歡危險,隻是獨自被排除在外很無趣。


    「喂,天城呀,這次你的角色很重要喔,並非搶先衝入戰場才算有戰功,不過……女神的事情如果做完了,你之後再來跟我們會合也行。」


    結果事情就這麽定案了。


    3


    黎明。東方的天空開始泛白的時刻。


    我悄聲奔跑在寂靜的市區裏,再次忍住想要打嗬欠的欲望。我為了每天的訓練課程,正急忙跑向安祖城門前的廣場。


    勉強喚出「七頭大蛇」的反作用力到現在還沒完全紆解,體內還留著像鉛棒一樣的疲倦,也因此我稍微晚起了。


    糟糕,我這個笨蛋笨蛋笨蛋!不是在八小時前才再三被告知令早要開始恢複訓練嗎?


    雖然在斯延麵前嘴硬,可是要激怒格溫師父,哈哈,別開玩笑了。光想到這點腳的速度就自發性加快。


    「哇,果然是我最晚到。早安。」


    會這麽早開始訓練,主要是因為格溫師父的「體質」關係。


    天色尚還昏暗的廣場如同往常一樣冷冷清清,除了先到的格溫師父跟斯延之外,就隻看到在崗哨打盹的衛兵們的身影。


    斯延身穿長達膝蓋的上衣,係著腰帶,腳踩涼鞋,衣著輕便。格溫師父將可以蓋到膝蓋的那件她常穿的黑色外套拉高別在右肩,頭上戴著風帽,看起來就像絕地騎士一樣神秘。外套上的白色刺繡十字大概隻有「外來者」才看得懂是什麽意思。


    「嗯。」斯延還是老樣子。


    「都到齊了。首先,天城,有件事我要再度跟你確認。」


    輕輕點頭迴應我的問候後,格溫師父將風帽拉開,外套便彈到後方去了。綁了馬尾的銀發以及前扣式男裝背心出現在我的眼前。


    「是關於前幾天你跟蠍子怪物對戰時的事情。昨晚你的說明含糊不清我就感到奇怪了,聽說你被打得很淒慘,遠遠超出你告訴我的情況。」


    差點被奇怪的蠍人打成肉餅不過是三天前的事,由於實在太難看了,因此我在說明時有些保留……


    咦?情況不太妙……說教模式?


    「呃、對!我被打了,對不起……」


    直覺反應先道歉再說。


    這個人沉著冷靜的口吻具備了不允許隨便迴嘴的威嚴與氣魄。


    格溫師父對斯延跟我而言是大哥……不,大姐一樣的存在,她負責指導我們已經將近一年了。


    我們已經被調教到清楚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打不過這個人,因為時至今日,就算我們聯手也還是無法有效得到一分,反而還會被劇烈反擊。一旦開打,她真的毫不留情。


    不過也因為有她的指導,我們才能夠勉強存活下來,正因如此,我們在她麵前完全抬不起頭來。


    「現在認錯還太早。你把跟那個怪物對戰的經過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我如實地從頭到尾說明跟蠍人的遭遇。


    聽完我的說明,格溫師父歎了口氣說:


    「對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羞恥吧,笨蛋,果然跟我猜想的一樣,你犯錯了。」


    語調平靜地發怒。


    「是,對、對不起!」


    反射性立正站好。可惡,這個人簡直跟老師一樣……


    「事實勝於雄辯。天城,我現在要打你,三招,你用這個接招。隻要你接住,我就停手,反之我會繼續打,反正你被打斷十根、二十根骨頭也不會有問題。」


    什麽!挨打不能吭聲的兩小時課程!


    「禁止你召喚『相』之類的東西。我先說,我的眼睛不會讓你瞞天過海的。」


    接住丟過來的銅劍,我想我現在的臉色一定像正要走十三階樓梯登上絞刑台的死刑犯一樣難看。銅劍的刀身約六十公分,除了刀刃處理過以適用於模擬戰之外,其餘是標準的日本刀。


    格溫師父從袋子裏取出的是長達一公尺半的細長木劍。別以為隻不過是木劍。開什麽玩笑,那可是用我跟斯延的血汗與淚水養出來的,無情的精神注入棍。為了承受格溫師父異常有力的揮動,特別選用了紮實的沉重木材,還以鉛調整重心的平衡,雖說是訓練用,然而隻要有意,還是能砍掉人的腦袋,一點也不能小覦的武器。


    「當然會有問題!要是你認真用那個打我,我可能會被你打死!」


    格溫師父右腳退後半步,木劍舉高到身體的高度,擺好水平的架式。類似要橫砍前的脇構姿勢。凜然的劍氣倏地刺向我的肌膚。


    「我會有分寸,反正對你而言,我是一個有特殊癖好,喜歡帶給人痛苦的人。既然如此,我當然不能讓你太輕鬆。」


    「斯延——!」


    我大叫卑劣的告密者的名字,卻沒能投以憎恨的目光,因為我知道會在那一瞬間被攻擊。


    「嗯。因為師父問談話內容。」


    糟糕,我忘了斯延已經變成對此人的命令絕對服從的斯延機器人了……


    「沒想到你是這麽看我的,嗬嗬。」


    凜然的臉龐上浮現壓抑著怒氣的冰冷微笑。好恐怖,我好像變成了被蛇盯上的青蛙……


    「誤誤誤、誤會啦,一定是翻譯沒有翻譯出我的意思,我隻是說你有點嚴格……」


    「我待會再聽你辯解。來吧。」


    我慌張地擺好前傾姿勢,舉劍放在身體的正麵。如果隻是要配合她的攻擊,類似青眼的這個姿勢最適合,舉在前麵的劍可以阻擋來自正巾線的斬擊,然後隻要略為小心左右兩邊就可以了。


    ……理論上。


    「喝!」


    隨著銳利的唿氣,格溫師父動了。


    果然是橫砍。


    劍尖利用離心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劃過,切開大氣,描出一道弧線。


    這個人的斬擊不是眼睛能追得到的,要從她的姿勢與軌道來破解她的目標。


    膝蓋!


    雙手腕扭動半圈,我將銅劍轉到踏出去的左腳外側。


    我跟斯延沒有不容對方辯解就製伏對方的能力,因此在實戰上很難有機會一舉要了對方的命。首先摧毀對方的攻勢,削減抵抗力也是很重要的事,為此,攻擊腳也是有效的方法。過去格溫師父曾經這麽指導過我們。


    我沒有判斷錯誤,格溫師父的木劍的確揮過來砍我的膝蓋。


    暫且猜對了。


    沒想到木劍並沒有跟我要抵擋的刀交會,反而出現了令我難以置信的動作。


    木劍保持著砍過來的速度突然反轉,夾帶著風勢揮到我頭頂。


    請想像朝著牆壁用力丟皮球會怎樣。沉重木劍的劍尖以那樣的氣勢攻擊。究竟要有多強的臂力與握力才有可能做到那樣呢?


    如果是時代小說,大概會形容為如飛燕般吧。她還是一樣,簡直就像怪物。


    然而那樣的變化在我的預測範圍內。


    怎麽可以老是被打暈呢!


    在她不留情地打下來之前,我也把銅劍舉到頭頂,刀刃朝著斜下方,出手接招。


    這樣我就躲過兩擊了!


    「哼。」


    銀發女騎士哼了哼,仿佛在說「別得意」,接著從左肩看準時機攻過來。


    「唔…………啊!」


    距離在瞬間縮短,胸膛被她的肩膀輕輕一撞,閃過一陣悶痛。格溫師父低下身子,用頭跟左肩抵住我的胸膛。


    就這樣沉重的壓力不斷壓迫我,我想推迴去,對方卻像牆壁一樣文風不動。


    她明明比我輕很多。可是我想退後,她又會抵上來。


    形成互相抗衡的狀態。我隻能努力站穩腳步,避免被砍。我想動也動不了。


    抗衡了一會兒,我察覺她以跟剛開始一樣的右脇構姿勢重新握好伸到背後的木劍。


    要來了嗎?腦海中浮現這個想法的同時,格溫師父的肩膀以難以抵抗的力道往上挺,我的上半身被迫挺直,我隻能選擇迅速往後退。


    我的動作遭到她隨心所欲地牽動。


    如果她要攻擊我的身體左邊,這是絕佳時機。我急忙采取接招的姿勢,怱地閃過怪異感。


    若是實戰,這時勝負已定。這個人已經擺出完整的架勢,無論我是否承接,她的斬擊都一定會連同銅劍一起折斷我的身體。


    不過這次的攻擊並非如此!


    我順從自己突來的直覺,心中抱著搞錯了就來不及的覺悟,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格溫師父的動作。


    動了。


    ——逆旋轉?


    做出重心移往左腳的假動作後,女騎士徐徐地再度將木劍舉高在頭頂,然後身體直接如旋風般旋轉,以能將巨木一刀兩斷的氣勢向我攻擊。


    從我的右邊。


    我將左手搭在刀身的腹部,全身肌肉緊繃,打算承受轟地挾帶風勢而來的打擊。


    然而衝擊並沒有襲來。讓我毛骨悚然的一擊在碰到銅劍的瞬間倏地靜止了,甚至絲毫沒有感覺,仿佛魔法一般。


    「你終於也有餘力分辨我的動作了。」


    「果、果然是假動作——難度太高了啦。」


    格溫師父收迴木劍給予讚美。


    隨著一股安心的氣息唿出,內心慢慢湧起成就感。


    我辦到了!這應該是第一次沒有挨打就躲過格溫師父的攻擊吧。


    當然如果這個人認真起來,剛才的三次我都會死得很難看。隻要對上格溫師父的大劍,對手一定慘敗,因此絕對不能讓她的斬擊有機可趁。


    不過實戰有實戰的微妙,我當然不會老老實實地踏入格溫師父的攻擊範圍內。


    總之我想要表達的是,看來我也稍微成長了。


    「用那麽


    簡單的手法,不就談不上測試了嗎?」


    格溫師父邊說邊轉身離開。看似若無其事的腳步,怱地響起用力踩沙的異樣聲響。


    我驚訝地抬起頭,銳利地劃開風而來的木劍前端正好架上我的左邊脖頸。


    根本沒時間躲避。


    類似反手迴擊的單手攻擊。格溫師父站在三公尺外,隻用握著劍柄的左手承受沉重的木劍,維持水平的姿勢。


    「哇啊!犯、犯規。不是說三招就停手嗎!」


    「我說了,用那麽簡單的手法就談不上測試了,而且因為超過了,所以我也沒真的打下去,不是嗎?不要老是那麽懦弱地抱怨。」


    她用劍尖抬起我的下顎,駁迴我的抗議。才不是,這是一般反應,我是正常人,是你太男人了。


    「還有,看看你自己的手。懂嗎?你對剛才的突襲也有反應。」


    「啊?」


    握著劍的右手的確放在胸前。我也會下意識做出反射動作來保護自己嗎?


    「你懂這個意思嗎?」


    我大概露出腦袋超不聰明的表情吧,格溫師父的臉上浮現看見可憐動物的表情。


    「也就是說就算我真的拿劍刺向你,你也能夠躲過致命傷的意思。」


    是嗎?嗯……雖然覺得她太看得起我了,不過或許我真的來得及閃身躲過,就算隻是多此一舉。


    「重點來了,平常就能夠如此反應的你,為什麽使用『相』還會被打一下就半死不活?敵人比我的劍快嗎?」


    「呃?」


    「斯延,你照平常一樣練習,我跟天城還有話要說。」


    以為已經結束,沒想到還沒正式開始!


    來到這個時代,我居然還得體驗被叫到輔導室,接受名為教育指導的騷擾的心情!


    「是,我將來的夢想是希望能永遠在自家工作。」


    「你在說什麽?」


    「抱歉,我慌了,所以胡言亂語。」


    「是嗎?別氣餒,在我的故鄉也有很多次男或三男一輩子待在老家。」


    「……喔,是嗎?」


    我隻是為了緩和氣氛,拿自己開玩笑而已……


    「一旦涉及名門,就會有領地、財產分配等許多麻煩事,留在家裏養到死反而對家門有利,有時候連下決心要獨立都不被允許。」


    「我們家是有血統書的庶民。」


    「換句話說就是米蟲嗎?」


    「我的時代比較開放了,我們叫做尼特族,,not in employment。education or training,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


    「那可不行,在我看得到的範圍內,我必定會努力矯正那樣怠惰的劣根性。」


    有必要這麽認真迴答嗎?


    本日第二度被宣告死刑,而且是充分虐待後再殺。


    「別再扯開話題,言歸正傳,別開玩笑了,聽我說,天城,你會被打倒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你鬆懈了。」


    「事關性命,我可沒襯走神的膽量。」


    「生死關頭或許如此,可是在被攻擊之前你是不是太早下定論或者有什麽跟戰鬥無關的事情吸引你的注意力呢?」


    「啊……我記得我有試圖想看清蠍人的受傷程度,不過隻是彈指之間而已。」


    「森林獵人」有被細微的事物奪走注意力的習性,不可否認那個瞬間或許也受到這種習性的影響。


    「巴比倫的怪物的強大是人類無法比擬的,這點你一定要牢記。攻擊時必須要耐心觀察,抓準時機。你的內心裏有預測與期待,認為自己會獲勝而鬆懈了,要不然你應該至少能避開致命傷。」


    預期中的攻擊可以借由修練尋得對策,然而無論怎樣的高手也無力對抗意識外的突擊。不過話說迴來,高手是不會讓人有機可趁的。


    「喚出『森林獵人』時注意力很容易潰散。」


    換言之就是致命的弱點。


    「嗯……看來你還無法有效利用你的那種體質。」


    格溫師父清澈的藍色眼眸筆直凝視著我。她接著說:


    「我能了解你害怕如果用了體內陌生的力量,自己將不再是自己的恐懼心情,因為我也曾有同樣的感受。」


    我隻能點頭。關於偏離人類的怪物度,格溫師父比我高出很多。


    「然而若隻是在危機時刻才要依賴,想借此躲過當下的危機,有一天一定會自掘墳墓,就像這次一樣。使用不習慣的力量就會伴隨著那樣的陷阱。」


    「你認為……我應該常常使用讓自己習慣嗎?」


    我的內心有著不安與恐懼。


    隨著喚起「精髓」的次數增加,我的身體也愈來愈適應了。愈習慣使用,出現在肉體上的「相」與變化也愈來愈濃厚,「精髓」的本能與欲求也愈來愈顯著。


    我體內不屬於我的其他物體的聲音,我能壓製到何時呢?是不是有一天我將跨越那一道讓我再也不能迴到原本的生活,無法挽迴的界線呢?在那盡頭隻有土牢的記憶,隻有可怕的「異形」的身影。


    我還沒有格溫師父的那種覺悟與看破。


    「我的咒跟你的斑紋是不一樣的,到最後也隻能由你自己判斷是否能借由訓練與習慣去掌控它,當然也有可能像尼爾特爾奈爾德克一樣因瘋狂而毀滅。」


    格溫師父不說安慰話,她實話實說,態度冷淡卻也誠實。


    尼爾特爾奈爾德克,我們的前隊員,也是一名「外來者」。他認為自己被擁有冰凍的心髒、會吃人的惡靈附身,是一名陰鬱的巫師,後來被妄想的靈附身,企圖吃掉我們,可是反而害死了自己。我永遠記得他發狂的模樣。


    「不過就算是在緊急時刻才要使用,也必須要看清極限才行,要不然就隻會走向自我毀滅,就像之前一樣。」


    「……我會好好想一想的。」


    「因為」喚出「森林獵人」,我才會被蠍人的最後一擊擊倒嗎?我根本不曾從這個角度想過。


    如果我沒有喚出它或者我能更善於控製它,是否就不會受這麽重的傷呢?雖然這隻是結果論,然而在剛才的測試之後,實在無法否認這是很有說服力的指謫。


    「你就好好想想吧。你現在要多久時間才能讓『相』覺醒?」


    「要看是喚醒哪一個,不過幾乎都在十秒左右。當然也有像『王貝』這種需要花費超過十分鍾以上的。」


    「你現在還是隻能一次使用一種能力嗎?」


    「不知道。太難過了,我一直沒有嚐試,可是我認為喚出兩種,我可能連站都站不起來,沒有實質上的幫助。」


    「相」不是能商量通融的物件。


    我的體內有超過十種「精髓」沉睡著,但是我一次隻能喚起其中一種精髓,要不然我可能會發瘋。


    讓被喚醒的「精髓」再度沉睡,改喚起另一種「精髓」所需的時間,順利的話也要十秒。跟敵人對峙時如果呆站著十秒,大概要死三次了。也就是說,「相」一旦選擇了,就無法輕易更換。


    例外隻有為了活命會擅自出現的「七頭大蛇」。然而它的生存本能太強,有時也會出現反效果。


    譬如有時候即使受了重傷,也必須先想辦法逃或者抵抗,可是這時如果放任連為了維持生命所剩的體力與精力都要榨幹,甚至連宿主我的意識都要奪去的「七頭大蛇」為所欲為,那麽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說到底,「精髓」的本能還是動物的,既無法判斷狀況,也不接受我的意誌,是很麻煩的房客。


    「無法隨你的意嗎?在意圖之下施行的術,應該是有駕馭的訣竅才是,不過既然目前還無法掌握,那也隻有看情況


    隨機應付了。」


    「我是那麽打算的。」


    「我知道並不是你自願想要變成這樣的身體,然而降臨在身上的命運是無法逃脫的,無論如何不合理,有時也必須認命接受如今的自己,這點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些是隱約有自覺,但還是不想立刻就麵對的課題。隻是這次的急迫感不同。


    使用不熟悉的武器,有時也會傷害到自己,說隻能靠運氣也不為過,在生死關頭要依賴實在太冒險了。格溫師父的指謫正中痛處。


    搖擺不定的態度或許會成為致命傷。


    究竟要壓抑內心的厭惡感,像尼爾特爾奈爾德克一樣,即使必須冒著可能會變得瘋狂的危險也要使用「相」?還是幹脆放棄,用我的肉身去挑戰巴比倫的威脅呢?


    這是覺悟的問題。可是如果能輕易下決心,我也不用那麽煩惱了。


    「……咦?等等,你要去哪裏?」


    「我去哪裏……我去跟斯延練功啊。咦?事情不是講完了?」


    「你在說什麽?我才講到一半。」


    應該已經打倒的大魔王怱地又爬起來了。一股戰栗襲來。


    「天城,融入這裏的生活很好,不過近來你是不是太放縱自己了?你有資格在這裏跟女性糾纏不清,沾沾自喜嗎?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天啊,這下是真真實實地開始生活指導了。


    「沒、沒那迴事,昨天那件事我真的是單方麵被陷害的,你不也聽到甚大叔說……了……嗎……」


    拿出自尊的反駁被那種像是發現不當的興趣,冰點以下的眼睛一瞪,輕而易舉地遭到了蹂躪。


    「不光是昨天的事。如果你們不是平常就走得很近,哪會發生那種事?也不會有風聲傳出去。」


    「呃!或、或許吧……」


    「果然是青春無敵。」


    「不不、不是!不是的!我真的是被纏上的,我也覺得很困擾!」


    冷酷又淡泊的指責讓我無法承受。我也不知道在不是什麽,隻是覺得一定要否認,要不然就要失去自己體內某種重要的東西!


    「你隻要嚴備起來就是那種小吃虧,不會讓人占便宜的個性,可是一旦不小心鬆懈了,不小心聽了別人說,就會小小心同情了,然後不小心被算計了。你有這種濫好人的一麵。」


    嘖,可恨!我討厭日本人這種消極的血統!


    「很難想像你跟村上大人是同鄉。」


    「不要拿我跟那個邪魔歪道相提並論。」


    今天我必須接受格溫師父嚴厲的訊問,說到底也是拜那個死老頭跟拉蔻兒所賜。那兩個黑心的家夥,給我記住!


    「你正值這個年紀,會因為誘惑而搖擺不定也是無可奈何,隻是天城,你仔細聽好,就我所見,那個少女的本質是惡。」


    「惡……惡!」


    在這個到處都是惡棍、貪夫、醉鬼的城市裏被認為是「惡」……感覺好久沒聽到人類說的話了……


    「嗯。我之前也跟你說過,這裏的拿非利人應該等同舊約聖經裏的拿非利人沒錯,是墮落天使與人類之間生下來的巨人,將惡德帶進人間,又因為那樣的罪行而遭到毀滅的種族。那名少女乍看無害,但始終是其中一員,是不可輕易卸下戒心的對象。」


    「啊,不是,她不會那樣,她隻是太任性而已……」


    格溫師父一直以來都以嚴格的目光檢視拉蔻兒,她們應該連話都沒說過,對拉蔻兒會有這麽重的戒心,似乎是來自宗教的觀點。


    怎麽說十字軍戰士可是非常強大的軍團,在沒有車子、飛機的年代,為了奪迴聖地,大老遠從歐洲遠渡重洋出征到中東。你是不是太信任書上寫的東西?如果我當麵這樣質疑她,感恩的說教時間肯定會倍增,因此我必須小心不要踩到地雷。


    但是……


    雖然我也同樣覺得拉蔻兒很會找麻煩,然而把她說成是萬惡的根源也太誇張了。


    一爭吵她就生氣,開始找我碴;覺得麻煩就把事情推給身旁的我處理;一做錯事就撒嬌或惱羞成怒,企圖掩飾。打個比方,她把我的蛋糕吃掉後又為了湮滅證據,故意放兩塊羊羹代替,雖然也是惡,不過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惡。


    格溫師父依舊眉頭緊蹙,一臉嚴肅地搖頭。


    啊……那是思索著該如何調教隨便向人要飼料吃的小豬的訓練師的冷酷眼神!她說:


    「不妙,看來你已經完全被籠絡了。就算那名少女沒有惡意,不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我不會要求你跟她斷絕來往,但是至少要保持戒心,你的心不能讓她有機可趁。不過看你這麽鬆懈,想要迴故鄉的心情應該是沒有那麽強烈了吧。」


    「不不不,正巧相反。雖然我被迫一定要習慣這裏,再加上交到了朋友,這裏的生活也不再那麽艱捱,可是那時兩碼子的事。」


    沒鏘,孤獨感是淡了。


    然而體內那股纏繞在心上的鄉愁卻沒有消失。


    「而且這次的掃蕩若是順利,我們就能到舊城區去。據大家所一言,那是一個幾乎還沒有人進去過的區域吧?」


    「是啊,沒錯,以前遺跡拾荒者們隻能在那基亞堡壘前端非常狹窄的區域尋找。找到『星門』的希望是增加了,隻是我在這座廢墟也有一段很長時間了,別說還能使用的『星門』,甚至連殘骸都很難看得到,那不是單純運氣好就能找得到的東西。」


    「我知道,因此我除了自己去找之外,也會去掌握其他的線索。打鐵趁熱,我打算從今天開始。」


    「哦,看來你有在打算。」


    「當然啊,今後我除了會跟著出任務之外,也會在不危及性命的範圍內使出全力。」


    我打算明快地強調我的決心,然後結束談話。沒想到……


    「這樣嗎?那麽身為你的師父,我必須要幫助你堅固你的決心。你還年輕,年輕人很容易在明知有陷阱的情況下還是掉下去了,我得再一次好好教導你律己的重要性。」


    「虐待狂!」


    「……你說什麽?」


    「沒、沒有,那個,也不是……」


    瓜子臉的美貌溫和地微笑著。聽說有一說表示,笑容原本是從威嚇的表情發展出來的?我反射性地端正坐姿。


    「很好,你仔細聽好。其實你這個年紀的男女……」


    就這樣,格溫師父的生活指導沒完沒了的繼續著,我耐心地等待獲得解放的黎明到來。


    4


    「你說要我再賣你一把?小子,我一周前才把你訂的一把刀交給你耶,你對那把刀有什麽不滿嗎?」


    像破鍾般嘶啞的聲音與飛散的唾液從三十公分遠處射向我。


    身穿皮革工作裙,臉上有無數刀痕,看起來像拚圖一樣的矮小男子正瞪大眼睛仰望著我,並且毫不留情地謾罵我,仿佛機關槍掃射。


    「愚蠢也該有個限度吧,你這個狗崽子!你知道我要用鐵在這裏打出一把劍得要花多少工夫嗎!開什麽玩笑。我生氣,非常生氣,我,開始就不願意將我製造的武器賣給你這個嘴上無毛的嫩白小子!」


    這是一間規模很大,但很昏暗的金屬工作室。


    從爐裏冒出來的煙與熱氣讓人光是站著,汗就會如同瀑布一樣噴出來。


    一大群裸著上身的師傅拿著吹氣筒朝著在地板上挖洞,用泥磚堆砌成的爐子吹氣,然後從冷卻的模型裏取出斧頭,用磨刀石磨青銅刀,每個人都忙碌的工作著。


    大概是不想有所牽連吧,師傅們看也不看正被他們的老大破口大罵的我。


    誇下海口要努力,沒想到因為前幾天的慘事,我失去了一整套探索用的裝備。我必須要趕緊準備,要不


    然會來不及。沒辦法,這裏並非走一趟便利商店就什麽都買得到的現代,在這樣的古代裏,即使是一條繩子、一塊布都必須親自走訪各專賣店自己挑選,有些東西還必須下訂,等候成品。大量製造的產品實在太偉大了,遠離後才懂得感謝文明。


    因為如此,我首先來到了格林姆金這位武器師傅的工作室。


    這間工作室位於煙霧嫋嫋上升的鑄件胡同裏,所有人格林姆金是一個粗魯、傲慢、唯利是圖的守財奴,名聲很差,外表就像小型圓形岩石長出肥短四肢的小老頭,身高隻到我的下顎。


    容貌醜陋、個性難纏、言行粗暴。


    集所有惹人厭的要素於一身的格林姆金在這條金屬師傅、冶金師傅、手工藝師傅聚集的鑄件胡同裏能大聲說話是有原因的。


    「別這麽生氣啦,我也不是自願要弄丟的啊。」


    「誰曉得,說不定你稍微遇到一點危險就什麽都不要,夾著尾巴逃走了呢?」


    因為身分是「外來者」的這個老頭是知道卡格斯拉製鐵秘密的少數人之一。


    「國土」裏主要使用的金屬是銅合金,當然也有鐵,這裏叫做「天之鐵」,不過要加工鐵隻能從純度高的鐵隕石開始打造,非常辛苦,或者仰賴眾神的「理」才有辦法,像斯延隨意掛在腰上的那把用「天之鐵」鑄成的彎刀實屬相當罕見的珍品。


    「我遇到很恐怖的怪物,一隻很大的蠍子,他身上的甲殼連那把鐵劍也刺不穿……」


    「什麽!自己無能還要怪到武器身上嗎!」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雖然如此,可是我還是靠著那把劍擊退了對方呢,那把劍太鋒利,刺中對方被直接帶走了。那把劍等於是代替了我,我也無計可施啊。」


    「那是當然!那可是我很滿意的一件作品,我看在騎士大人的麵子上賣給你,沒想到你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弄丟……」


    哼。算了,幾句奉承話是必要經費。


    他並非不想賣,隻是喜歡在接受訂單前充分享受優越感,感受給別人恩惠的樂趣是這個很會做生意的老頭的陰險興趣。拜這種欠揍的態度,他好幾次都差點被殺掉,卻絲毫沒有改掉口出惡言的打算。


    他隻有對美女才會卑躬屈膝,真令人看不過去,聽說連不擇手段賺來的錢也被紅燈區的娼妓騙走很多。


    本性如此古怪的人卻擁有超強的武器師、冶煉師的知識與技術,這也隻能說是老天爺的惡作劇吧。


    在工具、火爐、材料、燃料,樣樣都有限製的環境下,格林姆金的槌子像魔法一樣打造出無人能夠比擬的武器。


    他使用金銀、銅的技術也不輸給其他手工藝師傅。


    就像格溫師父的大劍與凱妮姐愛用的弩。使用原本這個時代不可能有的鋼製造的那些武器就是這位格林姆金的作品。


    「我說格林姆金師傅,你還有其他鐵劍嗎?如果有,能不能賣給我?」


    「哈,沒有可以賣給你的。」


    「麻煩你幫幫忙吧,我要用來救命的,所以要買最好的,這裏沒有比你更厲害的武器師傅了。」


    雖然很氣,不過一半是真心話,否則我才不會跟這個令我如此不愉快的老頭低聲下氣。


    如果會遇到生死交關的場合,我當然想使用能讓我信賴的武器,要是還得分心擔憂何時會折斷,就無法發揮萬分之一的實力。在喚起「巨獸」的「精髓」對抗敵人時,模型鑄造出來的青銅武器太過脆弱。


    再過一周就是新市區的掃蕩了,到時如果兩手空空,根本無法做事。凱妮姐送給我的小刀我打算當作王牌,好好收藏起來。


    「嘖。我最近沒時間開爐。這期間你如果需要武器,就拿一把臨時用的銅劍吧,我可以賣你一把有鐵芯的,不是那麽不濟事的。」


    「你肯接我的訂單嗎?太感謝了。」


    「你別會錯意了!小子!我隻是說若有多餘的鐵,我可以考慮看看而已。」


    格林姆金咻地伸出手心,臉上還掛著貪婪的滿足笑容,口露黃牙。


    我早有覺悟會被大敲竹杠,於是將裝著銀珠的布袋遞給小老頭。


    「哼,這一點點連買煤炭都不夠,再拿一倍來。」


    「不夠嗎?上次差不多是這個金額啊。」


    小老頭哼了哼,猙獰地說:


    「哈,你這小子別把我當笨蛋,你不是攀上了大金主?」


    「啊?金主?」


    「少裝了,我早聽說了,你不是跟女神搞上了嗎?也分一點給我花花吧。」


    天啊——怎麽會這樣!馬上就傳進這個貪得無厭的人的耳裏了嗎?


    我冒著冷汗,努力辯解我並沒有任何特權。這時格林姆金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接著嗤笑著說:


    「喂,小色鬼,像你這種跟枯枝沒兩樣的身材早晚會死在巴比倫,我勸你好好討女神的歡心,在她玩膩你之前能拿的盡量拿才是上上策。如何?那位像小女孩的女神下麵的毛長齊了嗎?」


    下流。這不是糟老頭的玩笑話,是下流。這個惡心的死老頭!別以為我會一直乖乖的唯唯諾諾隨便你說!


    我哼地別過臉,輕輕吐出一句嚇死他的話:


    「……怎麽辦好呢?剛才那句話是不是該去跟當事人說呢……」


    「什、什麽?」


    「……怎麽辦好呢?是不是也該讓格溫師父、凱妮姐知道格林姆金師傅平常的態度呢?」


    「等、等等,你這樣太卑鄙了,這不過是男人之間的玩笑話罷了,喂。」


    格林姆金忽地一臉狼狽。


    悲哀,他有一個悲哀的弱點。


    他對男人就盛氣淩人地狂吼狂叫,簡直就像煞車失靈一樣,然而不知道是自卑還是怎樣,他對美女就會忍不住卑躬屈膝地討對方歡心,簡直跟奴隸沒兩樣。


    這是在其他方麵軟硬都不吃的乖僻者格林姆金唯一的弱點。


    為了不被討厭,為了討對方歡心,想盡辦法展現好的一麵,然而他的努力總得不到迴報,傾家蕩產取悅的娼婦也總是壞女人。


    過去我看他很不順眼,曾經一度想殺了他,後來得知他的這一麵,看他的目光也寬容了許多。男人真悲哀。


    「嘖!乳臭未幹的小狗崽子居然敢威脅我。好啦,好啦,這次就收你這點錢便是,不過不該說的話你可不能對美女們亂講,聽到了沒!」


    「真的嗎?太好了,格林姆金師傅。」


    「真受不了,怎麽變成這麽不可愛的小鬼。」


    「拜你所賜羅,總不能老是被你囂張的脾氣嚇得直發抖啊。」


    嗯,老實說是因為對抗過鎖定我當食物的食屍鬼及怪獸之後,麵對格林姆金的兇狠表情反而不會心生恐懼了。就是這麽一迴事。


    卡格斯拉有兩三百名「外來者」。


    跟我一樣在找「星門」的人隻有一部分,此外有人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態,單純隻是為了尋寶而不斷探索巴比倫,也有人已經定居下來,在這裏做生意了。


    卡格斯拉會有這麽多「外來者」並非因為同伴意識。


    每個人生存的地區與時代相差太大,因此很難有共鳴。我們這些人似乎是隨機從曆史上的各個時期、不同場所、截然迥異的文化中沒有任何法則性的被挑選出來,丟進這個空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遇見那個光彩奪目的「時間怪物」,然後被送到這裏來。


    因此漂流者想要遇見擁有共同常識與世界觀的對象,必須獲得老天爺的眷顧。我能被同樣來自日本的我們老大撿到,說實話真的非常非常幸運。


    如果要算「現代人」,我知道的就隻有原本是紐約警官的凱妮姐跟芝加哥的大學教授「教授」兩個人而已。已


    經死掉的人好像有不少就是了。


    所以「外來者」基本上是孤獨的,就像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遙遠的異鄉一樣。雖然在語言上能溝通,然而卻沒有相同的話題與價值觀。


    縱然如此,「外來者」仍舊眾集在這裏的原因是跟有相同立場的人生活在一起比較安全,也不必接受多餘的好奇與迫害,再者腦筋機靈的人還能運用自身的技術與知識,融入此地,在此生存,就像這位格林姆金。


    「你實在太小氣了。」


    嘴上忿忿不平地咒罵著,格林姆金還是順手把訂金塞進皮革工作裙的口袋裏。


    「你還是這樣唯利是圖。」


    「嗬嗬,你實在是個不懂物價的小鬼,以行情來說,鐵的價格在這個『國土』可是等同十倍的黃金耶。而且要拿到鐵之前必須先開發『邊境』的礦山,往來那裏跟這裏,得要花費很大的工夫呢。」


    「話雖如此,你跟評議員烏爾延基聯手也賺了相當多吧?」


    「我賺的錢跟他相比,簡直少得可憐。沒辦法,誰叫我必須依賴大商人烏爾延基的關係與商隊才能進入礦山,搬運礦石。不過你也沒資格在這裏說三道四,你的鐵劍也是用從那裏取來的鐵鑄造出來的。」


    「我知道,我知道。」


    「嘖!沒事就快滾,我剛接到大訂單,你看也知道我現在很忙。」


    的確,工作室裏擠滿坐在地上專心工作的師傅,幾乎已經到了寸步難行的地步。這是我不曾看過的擁擠景象。


    「這簡直是師傅們總動員了吧?怎麽迴事?」


    「說是要派遣傭兵進入新市區,烏爾延基下了很大的訂單,而且想要在這次大撈一筆的遺跡拾荒者不是隻有你一個人。」


    原來如此,掃蕩一事不僅格林姆金知情,甚至已經傳遍整個卡格斯拉了。順道連我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也一起散播出去了。真想哭。


    「我並非想碰運氣發大財,我隻是因為找不到『星門』就無法迴家,所以才會踏進巴比倫。那你呢?你不想迴故鄉去嗎?」


    「也不是不想,隻是與其徘徊在跟地獄的釜底沒兩樣的地方,倒不如在這裏好好做生意才是聰明的選擇,反正『星門』也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找得到,反倒很可能在找到之前就成為野獸的盤中飧。再者,真的能迴得去嗎?沒有人知道。在我看來,追著那種不著邊際的傳說跑的人根本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像我們這種『外來者』到最後能依靠的就隻有錢了。」


    雖然是如同往常一樣口無遮攔的嘲諷口吻,不過最後一句應該是這位個性乖僻的老板的真心話。


    「你也該再仔細想想什麽對你最有利,既然抓住了好的金主,就要好好討她的歡心,免得錯失了良機。反正也隻到她覺得你無趣,拋棄你為止。到時候歡迎你哭著來找我,我也不是不能收留你。」


    「免了,我大概會被你操到死。」


    格林姆金嘻嘻地笑得很壞心,臉上的拚圖扭曲得很複雜,我跟他開了幾句玩笑便結束了話題,離開工作室去辦下一件事了。


    5


    為了準備繁多的裝備,我走了好多地方,等到全都買好了,才發現居然已經正午了。


    我在陰涼處納涼度過最熱的時段後,出發前往最後一站,占卜街的老魔女艾布蘭琪的小屋。


    占卜街位於卡格斯拉的西南方,環繞市鎮的城牆旁,是咒術師、魔女、占卜師、療法士等住在眼睛看不到的世界裏的一群人的根據地。


    這一帶聚集著隻用泥磚隨意砌成的小屋與肮髒的帳篷,空氣跟卡格斯拉的其他地方迥異,連白天都感覺昏暗,彌漫著詭異的妖氣,仿佛截取了一塊巴比倫的夜晚直接搬過來似地。


    門前的布製屋簷、破銅爛鐵堆、坐在牆壁邊動也不動的居民,拜這些所賜,原本就已經很狹窄的小路變得更難以行走,路線錯綜複雜到令人絕望。


    屋子裏,陌生的小神像沉默地並列著。


    壺裏正煮滾的不明液體、軟膏、罌粟汁與香木的甜膩香氣結合在一起,形成獨特的異樣氣味漂浮在空中,讓人覺得頭暈目眩。


    我感覺到視線,迴頭張望,好像看到形狀很奇怪的臉及像是觸角的某種東西立刻縮迴陰暗處的身影,讓我內心開始動搖。


    我說不出來是什麽,但是這裏的確有什麽是異於常理的。


    這樣的詭譎不安一直跟隨著我。


    這條街連評議員的手下也不願獨自走進來,當然我沒事也不太想靠近這裏。


    然而盲眼老魔女艾布蘭琪居住的小屋就在這條街尾。


    每次來找她,我都很擔心這棟磚瓦到處崩塌的破爛小屋隨時會完全塌陷。屋內的天花板上有許多用鳥的羽毛、野獸的牙齒或骨頭、以及陶片等製成的咒術道具,就像蓑蛾一樣掛著,很有魔女之家的氣氛。


    「我正在想你也該來了。坐吧。」


    全身罩著一件茶色長衣,老態龍鍾的老魔女就像一個小型的裝飾品一樣,孤零零地坐在一塊鋪在屋內泥土地的毛毯上。


    「昨晚整個卡格斯拉的酒館裏都在談論你的緋聞。」


    老魔女艾布蘭琪咻咻地發出沙啞的笑聲,搖晃著身子說。


    「我今天走到哪裏都是這個話題……」


    我煩躁地說,一屁股往她麵前的地板盤坐下去,並將一顆銀珠子丟進她麵前的銅盤裏。


    「你出手還是這麽大方,對我這個糟老婆子這麽好。」


    聽到金屬聲,艾布蘭琪抬起頭,再度發出像寒風吹過枯木的笑聲,然後伸手摸索著從銅盤裏拾起銀珠。她臉上原本應該有雙眼的地方隻剩下兩個凹陷的黑色空洞。


    「我們約定好的。」


    「因為約定,所以也不殺價就乖乖掏出錢來的人隻有你,你對我這個老婆子真好。」


    「在我的國家,我們被教導要這麽對待老人家。」


    艾布蘭琪是魔女,不過她的咒術早就不靈了,現在這位老婆子賴以維生的是販售資訊與占卜。她雖然守著這棟幾乎要廢棄的小屋,不過所有在卡格斯拉的酒館裏與暗巷裏人們談論的傳聞她都了若指掌。


    響起小動物的吱吱叫聲。


    小老鼠從牆壁上開的洞鑽進小屋內,一溜煙地衝向老婆婆腳邊。


    像是要仔細聆聽似地,艾布蘭琪單手放在耳朵邊傾聽小老鼠的叫聲,幾次用力點頭。


    「這樣啊,辛苦了,再去打聽。」


    艾布蘭琪的小老鼠領了麵包獎勵,看了我一眼後便動作輕盈地從來時的洞口鑽出去了。這是讓我覺得很有理性的動作,有時我甚至覺得這位盲魔女的夥伴們在陰影的捉弄下會展露出很人性的表情,讓我實在不寒而栗。


    「還是一樣,我的手下們並沒有聽到有關『星門』的新傳聞,讓你常常來找我卻無法帶給你好消息,請不要覺得不高興。」


    如果掌握了新消息請告訴我。我一直這麽委托消息靈通的這位老魔女。


    能靠自己的力量發現是最好,可是在探索之餘能順便找的範圍有限,如果在別人發現「星門」時能獲得情報,那麽也許能用錢問出地點或是猜到地點去尋找。


    我知道希望渺茫,新市區的「星門」已經全被找出來了。這是「外來者」間的共識。


    「不會,那也是一絲希望,算是抓草求生的感覺吧。不過我今天有別的事找你,是關於舊城區的事情。」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事情就像你預測的一樣,舊城區一定還有能夠使用的『星門』。」


    果然如此嗎?雖然預料到了,不過得到熟知內情的人的保證,心情還是不同。


    在暗夜的山道上,隻注意著腳下的步伐機械性地往前走,忽地一抬頭發現


    天空開始泛白,驚訝目標的山頂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近在咫尺。


    這種「迴到現實」的夢想突然伴隨著實體出現在眼前的感覺讓我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


    「可以猜到舊城區的哪裏可能有『星門』嗎?」


    「交給我吧,眾神之門可不是隨便在哪裏都能開的,隻要能過去對岸,我就可以提供你線索。」


    「是這樣沒錯,不過我個人去找有我的極限,因此想借用婆婆你的力量。」


    「哦?你有什麽打算?說來聽聽。」


    盲眼的嬌小老魔女抬起微微低頭望著屋內泥土地的臉龐,空蕩蕩的黑色眼窩凝視著我。


    「婆婆的老鼠不是可以潛入任何地方嗎?像間諜一樣。我想那些老鼠應該也能掩人耳目在巴比倫走動吧?我想請它們分頭幫忙尋找,可行嗎?」


    「……喂,你們,有人指名羅,出來打招唿吧。」


    艾布蘭琪的話一出口,馬上有無數的老鼠機靈地從袋子裏、陶器的陰暗處、稻草叢裏、牆壁的洞中采出頭來,彈珠般的眼睛全都往我這邊望過來。


    一、二、三……天啊,數也數不清!


    究、究竟躲了多少隻啊,這些家夥!你們是特殊部隊的隊員嗎!


    「你想到這個方法嗎?嗯,也不是不行,它們可是都經過特殊訓練,隻不過這是相當危險的事,所以該拿的還是要拿,而且也需要你適當的協助。」


    「那是當然!」


    不自覺用力迴答。喔喔,這……這次或許真的值得期待喔……!


    「那邊有許多古老的聖域與神殿,幾乎都是遺跡拾荒者還未踏入過的處女地,很有希望喔,不過在那之前,新市區的掃蕩必須成功才行。這次有眾人畏懼的女神相助,應該是萬無一失才對。」


    「啊、是、是這樣嗎……嗬嗬。」


    可惡,那不就代表我也必須為了自己討拉蔻兒的歡心了嗎?


    「卡格斯拉似乎也充滿了活力,近來有多不景氣,你就會有多少福報。」


    老鼠軍團齊聲吱吱叫,似乎在嘲笑我。令人毛骨悚然……連老鼠都用這種態度對待的我究竟是……


    「夠了,你們想惹得拉蔻兒女神不高興嗎?」


    一聽到這個名字,老鼠們馬上咻地躲進陰暗處,囂張的氣勢不見了,隻剩鼻尖露在外頭,戒慎恐懼地望著我。


    我不禁抱怨了起來。我說:


    「唉~~什麽福報,別開玩笑了,我很困擾,我隻是被卷進拉蔻……呃,女神的一時興起裏而已。」


    這次換老魔女突然咻咻地笑得很刺耳。她說:


    「怎麽會是一時興起呢?我的盲眼看到了波濤洶湧的『命運』,以及……」


    老魔女留著長指甲的瘦弱的手像蛇一樣溜過來,抓住我的手臂說:


    「『王〈盧卡爾〉』啊!」


    還留在記憶中的詞,最近好像也在哪裏聽過……


    「也許你將成為這座卡格斯拉的盧卡爾。」


    「盧卡爾……婆婆,那是什麽意思?」


    艾布蘭琪又沙啞地笑了一會兒。


    「雖然你是『外來者』,不過你還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女神沒告訴過你嗎?強大之人就是『王〈盧卡爾〉』,受到神的寵愛,允許直接追隨神的勇士。由神直接挑選,這點很像評議員、祭司長。盧卡爾是拿非利人的勇士,工作是代理主去戰鬥、掠奪、殺戮與毀滅。」


    好像也有統治者的意思。總而言之就是神親自挑選來當王的人就稱為「盧卡爾」。


    「據說拉蔻兒女神至今沒挑選過任何一位盧卡爾,她是一位很強大的女神,沒有拿非利人會想要挑戰卡格斯拉的女主人。過去曾有過謠傳,不過後來都證實是空穴來風,大家認為你也是謠傳之一,大家看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你身後的那位尊貴的女神。」


    「啊、呃、當然是謠傳……」


    「可是我這雙盲眼看到了,我看到你成為偉大的盧卡爾,令人畏懼的身影。『外來者』的『命運』碎成千萬片,很難看清,然而我的確在其中看見了。」


    卡格斯拉人真的不聽別人說話,充耳不聞的能力太高了。


    拉蔻兒根本沒跟我提過這件事,我也完全沒興趣。


    比起在這樣的世界裏當偉人,我更想迴自己的家。


    艾布蘭琪的嘴角勾起投機的詭笑,迅速親了親我的手背,然後做出跪拜的動作。接著她抬起兩個黑洞說:


    「如果你選擇成為『王〈盧卡爾〉』,別忘了最早跪拜你的人是我這個老太婆。」


    「我沒有那個打算。」


    拜托不要!我要迴家去!


    「你隻是無欲。如果我年輕七十歲,我一定每晚替你暖床,讓你熱血沸騰,把你培育成能讓女神滿足的男子漢。好了,別再拖拖拉拉了,快脫掉。」


    「什麽!不、不、呃、那個、不、不用了!饒、饒了我吧!」


    「咦?今天不用我治療嗎?看起來很騷動不安喔。」


    笨、笨蛋,你在怕什麽?她怎麽可能真的那樣做。哈哈……


    我揮開汗毛直豎的妄想,脫掉上衣背對艾布蘭琪。


    老魔女枯皺的手熟練地從脖子沿著背脊往腰撫摸下去,嘴裏低喃著咒語。


    「我看看……『七頭大蛇』相當興奮,而且似乎異常疲倦。」


    「沒辦法,麵臨生死關頭……」


    「這麽一來要讓它沉睡就有點困難,這次冬越草煎濃些吧。可是最好不要太常這樣,要不然我的秘藥也會失效。」


    「那個……不讓它沉睡會出事嗎?」


    「咦,這是吹什麽風了?說惡心不舒服的人可是你喔。」


    沒錯。正是因為我到處詢問有沒有人可以處理被植入我體內的「精髓」,最後才會找到這個老魔女的破爛小屋來。她告訴我這是一種叫做血咒的咒術,已經來不及解咒了,不過她有抑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它醒過來,已經醒的就讓它再度沉睡就好。


    「這個問題很難迴答,或許會出事,或許不會出事,凡事都在一念之間。」


    「又說的跟禪問答一樣。」


    「嗬嗬,世界原本就是這麽曖昧的地方,更別說像我們這種人了。這些孩子養起來會跟你的血與肉同化,如果置之不理,應該不會沒有影響。」


    「換言之就是我會變成怪物嗎?」


    這時我的腦海中浮現「異形」們跟那個蠍人的身影,以及缺乏話題,隻能發出唏沙嘶~唏沙嘶~嘶嗄~~嘶嗄~~等似乎已經跨越那條線的叫聲的特攝怪人的身影。


    「不確定。不過你的情況是活生生的血肉的比例高,替你施術的人應該不想把你改造成那個模樣,除非發生什麽重大的事,否則你不會變成眾神下屬的模樣。也許會長出鱗片、生出尾巴,有些不太好看,但是不會影響你的生存。」


    「這是很嚴重的問題。」


    人無法隻靠麵包活下去。如果迴到現實就馬上遭到逮捕,關進沒有窗戶的變態設施裏,那迴去還有什麽意義!


    「有什麽嚴重呢?不是每天都會長高的年紀嗎?嗬嗬。不過年輕就是這樣吧,絲毫沒有察覺自己每天的變化,以為現在就是永恆,明明隻要活久一點,外表就有這麽大的改變。」


    「那個跟這個是兩迴事……」


    「嗯,我不是在向你保障無須擔心。我活了百年了,第一次看到那麽多生命被塞進一個身體裏,無法想像咒術破了會發生什麽事。你說不喜歡,想要讓它們沉睡,我可以幫你配藥,不過效果變差了,你也必須有麵對副作用的心理準備。」


    老魔女將嗆辣的軟膏塗在我背上,嘴裏說出讓我心驚膽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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