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僅剩下幾天,同誌館大學也開學了。


    雖然麻衣無法像放假時那樣頻繁到香魅堂打工,但她仍盡可能地到店裏露麵。正因為最近與辰巳幾乎是每天見麵,如果一天沒去香魅堂,就會感到不舒服。


    「感覺已經完全入秋了呢。」


    不過,麻衣今晚並非來到香魅堂,而是清風擔任住持的鬆然寺。


    麻衣坐在寬敞的簷廊上,抬頭仰望天空,空中高掛著圓形的月亮。


    雖然並非完整的滿月,卻是能清晰看見兔影的美麗銀色圓形。


    辰巳坐在麻衣旁邊,和麻衣一樣眺望著月亮。可聽見從遠處傳來微弱的蟲鳴,是個寧靜涼爽的夜晚。


    「哎呀,幸好今晚是晴天呢。」


    清風說道。他放在托盤上拿來的,是灑了滿滿黃豆粉的糯米團子串。雖然每一串都很迷你,但由下而上堆積成一座小山,因此看起來份量相當多。


    「哇啊,感覺好好吃。可是,賞月時吃的團子,通常不都是白色的嗎?」


    「沒關係啦,不用太拘泥於這種細節。」


    麻衣是無所謂,但隔壁有個感覺對這種習俗很囉唆的人物。就在麻衣感到不安,不曉得辰巳會如何評價這些團子時──


    「這不是美玉屋的黑蜜團子嗎!」(注:美玉屋 位於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區(下鴨神社附近),是真實存在的知名日式點心店。)


    別說否定了,看到那些團子,辰巳甚至整個人向前傾。辰巳平常反應冷淡,因此很難理解,但這是他相當興奮的證據。


    「這團子很有名嗎?」


    「知名度如何根本無關緊要,總之可以確定的是非常好吃。」


    「哈哈哈,就連我也很清楚,這就是辰巳愛吃的東西喔。」


    「哦──」


    黑蜜團子。明明灑著黃豆粉,卻叫黑蜜?


    麻衣感到不可思議而仔細觀察,發現黃豆粉與團子的縫隙間夾了一層黑色的東西。


    麻衣抓起一串團子,張口咬下。一開始吃到的是黃豆粉的味道,但立刻緩緩滲透出黑蜜的濃鬱滋味,讓人垂涎欲滴。


    「好吃!」


    麻衣不禁大叫出聲。辰巳也吃了口團子,眯細眼睛。


    「清風,我從未像今天這樣,覺得你這人真有用。」


    「嗯……雖然被稱讚了,但感覺好複雜!我自認之前應該也有派上用場耶。」


    「這我倒是沒印象。」


    「騙人的吧……你以為我們到底認識多久啦……」


    舉辦這次賞月活動的人是清風。因為提到三人要從香魅堂二樓的窗戶一起賞月,空間實在太狹窄了,清風便大方出借鬆然寺的簷廊。


    「我可能是第一次像這樣正式賞月呢。」


    倉見家並不是很重視季節活動的家庭。


    「嗯,如果沒人開口提起,不太會舉辦這種活動呢。畢竟賞月又不像聖誕節或女兒節活動那樣熱鬧,而且就算想賞月,萬一碰到陰天就泡湯了,況且每年日期也不一樣。」


    「就是說啊,今天是晴天真的太好了。」


    「還有就是,如果晶和千夏也能來就好了呢。」


    清風舉出名字的兩人,是麻衣的朋友,也是經常造訪香魅堂的老主顧。身為陶藝師的晶,不隻會購買薰香,還會提供香爐給店裏。


    「這也沒辦法呀,晶小姐說她忙著陶藝工作,千夏似乎也跟她高中的學妹另外企劃了賞月活動。」


    「對喔,千夏是在地人──高中的學妹嗎?如果是可愛的女孩,不知能不能介紹給我呢?」


    「清風先生最多可以接受比自己小幾歲的人呢?」


    「如果是女孩子,當然是不分年紀──啊,對了,說到高中的學妹,辰巳跟誌夜見麵了嗎?」


    清風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將視線從麻衣轉移到辰巳身上。


    「……誌夜?為什麽會突然提到誌夜?」


    辰巳似乎不明白清風這話的意思,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我想起誌夜應該是念同誌館的生物醫學科學係這件事,打電話問她本人後,她說她在五十嵐先生底下做研究,我就想這還真是湊巧呢──那之後你又去了幾趟研究室,應該已經見過她了吧?」


    原本悠哉地享用黑蜜團子的辰巳,猛然站了起來。


    「高原誌夜!」


    接著這麽大叫出聲,不像他平時的作風。


    「怎、怎麽了嗎?」


    「這樣啊,稱唿我為學長的那個白衣女──她是高原誌夜啊。」


    說到高原,就是前來跟辰巳告知明梨狀況的研究生名字。


    「辰巳先生跟她認識嗎?」


    「她是我高中時的學妹,雖然七年沒見了。」


    「辰巳……你雖然見到麵了,卻沒發現啊。」


    清風發出傻眼的聲音。


    「你該注意到的吧?對方明明記得你耶,你這樣太過分啦。」


    真虧辰巳能忘記讓人印象那麽深刻的三白眼。


    倘若是麻衣,即使隻是擦身而過一次,也會記得好一陣子。


    「這也沒辦法吧。」


    辰巳受到兩人責備,不禁露出不滿的表情。


    「畢竟高原這個姓氏隨處可見,而且她的氣味又跟以前截然不同。」


    聽起來簡直就像狡辯。


    「她以前散發出更犀利的氣味,就彷佛在淡淡酸味後浮現深刻苦味一般。但前陣子碰麵時,她的氣味就和凡人一樣,絲毫沒有那樣的特徵。」


    「辰巳先生是用氣味記住人的嗎?」


    「因為對我而言,這是最容易記住的方式啊。」


    「……真不敢相信。」


    無論再怎麽說,辰巳也太依賴嗅覺了吧。不過,要是這麽說,辰巳也隻會反駁「是其他人太過依賴視覺了」,因此麻衣保持沉默。


    「麻衣也見到誌夜了嗎?」


    「我跟你說過身體香的事情吧,那時來香魅堂告訴我們明梨小姐狀況的,就是那位高原誌夜小姐。」


    「那你們還聊了不少嘛,辰巳真的很薄情呢。」


    清風斜眼瞪著辰巳,但辰巳無視清風,繼續吃著團子。


    「清風先生也認識她對吧,你們三人是同一間高中嗎?」


    「沒錯沒錯,她比我們小兩歲,附帶一提,我跟辰巳國小、國中、高中都同校喔。」


    「是這樣子啊。」


    「很遺憾的是,我們也經常同班。」


    「為什麽遺憾啊?」


    「你根本沒想過吧,你的聲音不曉得奪走了多少我平靜安穩的青春。」


    「平靜安穩的青春是什麽啊?感覺好無聊。真希望你能感謝我經常伴你身旁,讓你周遭熱鬧起來呢。」


    「那次文化祭的時候,你也給我造成很大的困擾。」


    「是喔。但文化祭尾聲時,你看起來很開心喔?」


    「我隻是配合你跟誌夜罷了。」


    「慢點慢點,請你們不要兩個人沉浸在迴憶中啦,我完全跟不上話題耶。」


    「啊,抱歉抱歉。」


    麻衣鬧起別扭,清風雙手合十向她道歉。


    「雖然我們跟誌夜並非是同個社團這種親密的關係,但在短期內有非常深刻的關係。」


    「從剛才聽到的內容來推測……你們在文化祭一起做了什麽嗎?明明不同年級卻認識,這表示誌夜小姐做了什麽引人注目的事情嗎?」


    雖然前陣子碰麵時,麻衣覺得誌夜反倒給人樸素的印象。


    「哎呀,她高中時也完全不顯眼喔。但誌夜擁有別人無法模仿的特殊才能呢。」


    「特殊才能?


    」


    「沒錯,就類似辰巳那種才能。」


    「那表示她是異端者嗎?」


    清風私底下的工作──


    有些人類具備常人所沒有的能力──即所謂的「異端者」──清風會提供隻有他們才能勝任的工作。


    除了身為除香師的辰巳之外,麻衣也曾見過幾名異端者。


    例如辰巳的兄長香崎戌亥。


    他能將靈香運用自如,隨心所欲地操控他人的內心和行動。


    麻衣也曾被迫聞了靈香,內心遭到控製,差點自我了斷生命。


    還有京都府刑警古賀雄星。


    他光是看到一個人的臉,就能看穿對方的惡意。


    古賀的能力是起因於心靈創傷。在七月解決了與山鉾相關的殺人事件後,他現在正逐漸喪失能力。


    殺人事件的兇手佐世子,應該也算是一名異端者吧。


    她擁有令人害怕的另一麵,也就是將靈香加工,製造出人形山鉾的裏山鉾師。


    「如果說辰巳是依賴嗅覺、古賀先生是依賴視覺的異端者,誌夜應該算是依賴聽覺的異端者吧。」


    清風故弄玄虛,麻衣隻好自己猜測。


    「像是耳朵非常靈敏,即使閉上眼睛,也能知道周圍發生什麽事情之類的?」


    「嗯~不是呢。」


    「絕對音感!」


    「那也挺厲害的,但還不至於被稱為異端者,畢竟滿多音樂家都具備絕對音感。」


    「呃,那麽……」


    「不,你絕對猜不到正確答案的,我勸你還是別再猜了。」


    辰巳冷淡地說道。


    「咦?那到底是什麽呀?」


    「我們的高中每年十月會舉辦文化祭。」


    「我們高中的文化祭,小組構成有些獨特,會把年級和班級都打散來準備要推出的活動。我和辰巳就是在那時認識誌夜的。」


    雖然清風遲遲不說出誌夜的異端能力,讓麻衣感到有些焦躁,但感覺話題發展似乎有趣了起來。


    「我想聽你們三人高中時代的故事!」


    厭惡人群、感覺根本無法融入團體行動的辰巳,究竟度過了怎樣的高中生活呢?這也讓麻衣深感興趣。


    「真麻煩,不是什麽有趣的故事喔。」


    不過,辰巳的迴應卻很冷淡。


    「別賣關子了,請告訴我嘛──反正夜晚還很長。」


    辰巳暫時隻顧著吃團子,但他將團子吞進肚裏後,像是換了個想法似地說道:


    「……嗯,隻是望著月亮也挺無趣的。偶爾迴憶一下過往,或許也不壞吧。」


    「這樣才對嘛。」


    麻衣開心地輕輕拍手。


    「話雖如此,但負責講故事的人可是你喔,清風。」


    話鋒突然轉到自己身上,讓清風沮喪地垂下肩膀。


    「呃,辰巳你都說到這種地步了,由你來敘述不就好了嗎?」


    「無論是由我或你來說,內容都不會變吧?畢竟文化祭時,我們幾乎是一起行動的。」


    「嗯,是那樣沒錯啦……我知道了啦,但我腦袋沒辰巳那麽好,如果有記錯的地方要幫我訂正喔。」


    清風無奈地搔了搔他的光頭後,一臉沒轍的表情說了起來。


    清風首次認識誌夜是在高中三年級的秋天。


    因文化祭被分成同一組的小組成員,那天首次齊聚一堂,討論要推出什麽活動。


    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每個年級各十人聚集在清風的班級,也就是三年a班的教室。


    即使是同一間教室,但光是坐在座位上的人產生變化,印象就如此截然不同嗎?清風深感有趣地環顧周圍。


    認識的麵孔隻有一人,是坐在清風正後方的座位、看書看得正入迷的少年。


    雖然關於活動的會議早已經開始,但清風轉頭看向後方,對少年低喃:


    「噯噯,你在看什麽啊?」


    「有必要告訴你嗎?」


    少年彷佛要把自己與周圍隔離一般,視線仍然落在精裝本的書籍上。那本書包著學校附近的書店書套,無法得知內容是什麽。


    少年有著一頭黑發與白皙的肌膚。因為他穿的也是黑色學生製服,整個人呈現黑白色調。盡管他的容貌還殘留未成年的稚氣,卻又同時摻雜著異樣的豔麗。


    「色情書刊?」


    「去死。」


    連頭也沒抬,就發出惡毒的話語。


    「嗯嗯……你喜歡波霸啊,原來如此。看你一臉正經,卻意外地悶騷呢。」


    「你別一邊偷窺內容一邊隨口胡謅。你到底是以什麽角度看,才能把文字排列看成女人啊?」


    「嘖,我原本期待你會起勁地吐嘈『女人反倒該看屁股』之類的……」


    辰巳在看的甚至不是小說,而是某種學術書籍。


    「我才不管你在想什麽。」


    「伊月真的開不起玩笑呢。」


    香崎伊月。


    在辰巳尚未成為香魅堂第十代店主前,清風是以辰巳的本名「伊月」稱唿他。


    清風從上方偷看書本的內容一陣子,看來似乎是關於薰香和氣味的內容。如果是那麽正經的內容,明明用不著隱瞞的嘛──清風不滿地噘起嘴唇。


    「難得大家正在討論要推出什麽活動,你也參與一下會議嘛。畢竟我們好歹是最高年級。」


    「真麻煩。文化祭這種東西,讓喜歡祭典的家夥自己去弄就好。」


    「問題就在於大家都嫌麻煩吧。」


    「三年級要準備大學考試,文化祭的中心應該是二年級吧?」


    「可以輕鬆合格的你,應該不能拿考試當理由吧。」


    就清風所知,辰巳無論期中或期末考,至今為止都經常維持學年第一。連教師也掛保證,無論是哪間大學,辰巳隻要去考就穩上。簡單來說,這間高中的實績還有明年知名大學的升學率,都托付在辰巳身上。


    教師們隻擔心辰巳不升大學,或是會不會做出去考低於他實力的大學這種出人意料的舉動而已。


    但是,清風從未見過辰巳認真念書的樣子。不,雖然辰巳似乎對於他感興趣的氣味和生物,總是透過書籍一個人自學,但像數學和英文這些科目,他隻會做要交的作業而已。


    而且還是個美男子。這世界真的太不公平──


    「這一段有必要嗎?」


    感覺清風好像偏離主題抱怨了起來,辰巳警告他。


    「啊,抱歉抱歉。我繼續往下說喔。」


    「各位同學有什麽點子嗎?」


    大聲詢問的是在會議開始前,被教師點名擔任小組組長的二年級男生。雖然是個戴著眼鏡、感覺具備強烈責任感的班長類型,遺憾的是他欠缺領袖魅力,難以統整這個無論年級和班級都不一樣的小組。


    「辦個咖啡廳就行了吧?」


    「或是鬼屋之類的……」


    雖然有人提出這些常見方案,但並未出現能拍板定案的點子,會議淪為隻是浪費時間的徒勞會議。


    就算想采多數決,但照目前的提案,可輕易想見活動內容會跟其他小組重疊。


    聚集起來的成員看起來就是那麽沒幹勁,清風已經有些死心地認為「看來會是一場無聊的文化祭啊」。


    他絲毫不打算自己努力去讓活動變得精彩。


    如果是感情很好的少數人一起熱鬧地籌備活動也就算了,要統整這麽一大群人的麻煩任務,有誰會想接呢?


    在這當中,應該也有人想做些什麽,但卻不會清楚地表明意見。這是因為開口提議的人,很有可能被委任為指揮官。不但會占


    用自己的時間,萬一活動的評價不好或是無法吸引客人前來,到時候責任可就重大了。


    與其接下這種燙手山芋,倒不如保持沉默等候文化祭結束才是上策──這種氛圍正逐漸控製整間教室。


    追根究柢來說,都是因為學校把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學生混在一起才會變成這樣。至今應該也有文化祭演變成超級悲劇的年度,校方到底打算讓這種惡劣的規定持續到何時?


    「那麽,有沒有人具備什麽與眾不同的特技呢?」


    組長領悟到不會有更多點子出現後,企圖轉換方向。


    「或是認識有厲害技能的人?」


    組長這麽補充,讓清風有些驚訝。他大概並非刻意做出這番發言,但在清風聽來,就好像在說「出賣你的朋友」一樣。


    要不要出賣正在看書,根本沒在聽別人說話的伊月呢?就在清風這麽想著時──


    「有!」


    前方有一個人舉起了手,是個身高矮小、短發豎起的少年。雖然對他的背影和聲音沒有印象,但感覺相當稚氣,應該是一年級。


    「啊,不是說我,是隔壁這家夥,誌夜她會很厲害的技術!」


    少年這麽說道,指向坐在他隔壁的少女。難得清風正打起歪主意,想讓不情願的伊月舉辦「體驗薰香教室」什麽的,卻被搶先了一步。


    不過,在清風感到不甘心的同時,他對那名被出賣的少女產生了興趣。


    因為被點名的少女,盡管受到教室裏的眾人矚目,仍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呃,你是……」


    組長詢問。


    「我叫高原誌夜。」


    少女以毫無感情的聲音簡潔地報上名號。


    因為清風坐在斜前方,從他的角度看去,隻能勉強看見少女的側臉。


    少女的頭發是黑色的,製服的裙子沒有刻意弄短,身上也沒有戴任何裝飾品,坦白說並不會給人深刻的印象。


    「高原同學是一年級?」


    「是的。」


    對於別人的問題,也不會給予超出必要的迴答。


    感覺是個很難持續對話的對象,但組長毫不氣餒地繼續提問:


    「那麽,你有什麽特殊才能呢?」


    「我的特殊才能──就是用音樂表現各式各樣的事物。」


    少女彷佛在列舉閱讀或觀賞電影這些常見的興趣般,以根本不算什麽的平淡語氣說道。


    「各式各樣的事物是指?」


    「就如同字麵上的意思,像是花朵、地方或是動物,什麽都行。」


    感覺少女的特技比想像中更加抽象。最重要的是,清風並不是很明白「用音樂表現」是怎麽一迴事。


    不,應該說當時在教室裏的每個人,都不太能理解。隻有推薦誌夜的一年級學生,更進一步地讚賞著:「哎呀,她這項技術真的很厲害喔。」


    雖然比討論停滯時好一點,但總覺得氣氛變得有些古怪。


    「哦?就算要表現人也辦得到嗎?示範一下嘛。」


    有個三年級女學生半調侃似地這麽說道。


    看到將頭發染成明亮的顏色、所有指甲都不忘做指甲彩繪的三年級女學生,清風稍微同情起一年級女學生,心想「啊,她碰到討厭的家夥了呢」。


    「比方說,你能以我為主題作曲嗎?」


    渡會亞裏沙,是隔壁三年b班裏很引人注目的女生團體的中心人物。


    亞裏沙的外表有種吸引人的魅力,但清風討厭她,因為她很明顯地以自己的美貌為傲。


    那種暫時性的美麗,在殘酷的時間麵前,明明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隻是自戀,倒也算可愛,但她很歇斯底裏,和周圍小跟班一起引發的霸淩事件也曾在學校裏演變成問題。


    換言之,就是最好不要有所牽扯的對象。


    「可以喔,隻要有鋼琴,隨時都能開始。」


    明明如此,但感覺不會看場合的誌夜,卻輕易地答應了。


    「真的嗎?輕音樂社的社辦應該有電子琴,你去把那個拿來吧。」


    有個三年b班與亞裏沙隸屬同個團體的女生也在這個小組,她按照亞裏沙的指示,跑到附近的社辦。無論發出命令的一方或被命令的一方,都習以為常。


    (啊啊,她真的明白嗎……)


    亞裏沙追求的,並非正確表現出她的曲子,而是讚賞她的曲子。


    如果將亞裏沙照實表現出來,彈奏出充滿不協調音的醜陋琴聲,亞裏沙和她的跟班們可能會找誌夜麻煩吧。


    (不,她應該不會彈奏出那麽糟糕的曲子吧。)


    誌夜和亞裏沙應該是首次碰麵,倘若是從外表來判斷,她很有可能會彈奏出一首美麗的曲子。


    (而且也不曉得這個叫誌夜的女生,她的即興演奏有怎樣的水準啊。)


    一年級和二年級鬧哄哄地議論著情況會如何發展,很熟悉亞裏沙的三年級學生們,則是一副不想被波及的模樣,在電子琴被搬來之前始終保持沉默。


    「我拿來了,這個可以嗎?」


    跟班拿來的電子琴被放在講台上。


    舞台準備齊全後,誌夜從座位上站起身,麵向大家小小一鞠躬。


    這時清風首次看見誌夜的臉,她的眼眸讓人印象極為深刻。


    隻是直視對方,看起來就彷佛在瞪人的三白眼。


    徹底向現場氣氛妥協的清風,感覺自己彷佛被誌夜的眼眸定罪。


    「……我要彈了。」


    誌夜一樣平淡地宣言,將手指放在琴鍵上。


    演奏開始了。


    內建在電子琴裏的喇叭傳出優美的旋律。


    亞裏沙一臉滿意地露出笑容,另一方麵,清風則是有些泄氣,心想「果然如此啊」。


    倘若是以平台鋼琴演奏,說不定還能聽,但就憑廉價的電子琴演奏聲,正因為旋律優美,更顯得過於陳腐。


    不過,誌夜的彈琴技巧十分穩定。簡單來說,或許該怪清風期待過頭。


    也罷,如果能就這樣安穩度過,那樣是最好的吧──清風是這麽想的。


    (……嗯?)


    不過,持續聆聽的清風察覺到一件事。誌夜彈奏的琴鍵集中在高音,沒有摻雜任何低音,因此隻有表麵聽起來優美,感覺不到任何深度。


    正因每個音都是以電子琴聲重現出來的廉價音樂,更讓人有那樣的感覺。


    (這……她是刻意這麽彈的嗎?)


    清風並不熟悉音樂,但誌夜的手指動作快得驚人,而且正確無比,這點無論用眼睛或耳朵都能感受到。擁有這般卓越技巧的人,會在曲子裏留下連外行人都能察覺到的不完美嗎?就算說是即興演奏──


    這問題的答案,立刻以更清楚的形式展現出來了。


    交雜在一起的琴聲逐漸產生出不協調。原本還能當成一首曲子來聽的演奏,漸漸變成支離破碎的連串琴聲。


    坦白說,聽起來一點也不舒服。


    盡管如此,教室裏的每個人都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與一開始截然不同,誌夜的演奏不由分說地讓清風感受到亞裏沙的風格。


    一堆高音的架構,表現出亞裏沙平常雖然引人注目,卻不切實際的行為。


    然後,不協調音彷佛在顯示那樣的她帶來的與周圍的摩擦。


    有時也會出現依偎著主旋律的和弦,那一定是指亞裏沙的跟班們。不過,她們雖然會順從亞裏沙,卻絕對不會以同樣的音量互相共鳴──


    清風立刻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可笑。


    這場演奏並非能以道理談論的東西。


    而


    是向本能訴說著。


    實際上,誌夜一定根本沒想那麽多吧。她隻是看到亞裏沙、和她說話,將感覺捕捉到的東西直接表現在琴鍵上而已。


    誌夜彷佛被什麽東西附身一般,以氣魄驚人的表情演奏著旋律,清風甚至覺得誌夜十分神聖。


    她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存在。


    (簡直就像是魔女啊。)


    清風忽然這麽想。昔日被輕蔑為異端、遭到迫害、甚至被處刑的人們,說不定是像誌夜這樣擁有他人無法理解的才能。


    清風想著並注視著誌夜,但他驚愕地張大了雙眼。


    不知不覺間,亞裏沙站在專心彈琴的誌夜身後。


    不──清風揉了揉眼睛。不可能有那種事,亞裏沙根本沒有移動。清風移動視線,亞裏沙果然還是坐在相同的座位上。


    清風再次看向誌夜,剛才看見的亞裏沙,已經宛如煙霧般消失無蹤。


    「現在想起來,那說不定就類似麻衣的靈視。」


    清風享用著黑蜜團子說道。


    「換言之,就是誌夜小姐用音樂引起了聞到靈香時會產生的錯覺嗎?」


    「就是那麽迴事。因為都是來自外部的刺激而使人能看見幻覺,就這點來說是一樣的喔。差別隻在於刺激的是鼻子或耳朵而已。」


    「但我什麽也沒看見啊。根據清風之後的調查,當時在教室裏的人,大約有一半都看見那幻影的樣子。」


    「那些人的共通點應該是感性相當優異吧,像是加入音樂社團或美術社;就算是體育係社團的人,也大多是主力選手喔。」


    「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啊。照你這種說明,就好像在說我感性貧乏不是嗎?」


    「因為辰巳除了嗅覺以外完全不行呢。像是音樂,你從小就沒在聽對吧?別說古典樂了,你連流行樂也沒在聽嘛。」


    被清風這麽一說,辰巳啞口無言。


    「算了……總之,這就表示誌夜的演奏非常優異。在五感當中,最接近本能的感覺是嗅覺。因此像靈香那樣的現象,應該不會透過其他感覺產生吧──直到那時為止,我一直這麽認為,但誌夜卻用聽覺完全推翻我先入為主的觀念。」


    在大約兩、三分鍾的演奏後,誌夜將手指從琴鍵上移開,開口說了「結束」。


    剛才她明明像是被什麽附身一般,現在卻已絲毫不見那樣的影子。


    在大約三秒的沉默後,推薦誌夜的少年開始拍手,那隨即轉變成熱烈的掌聲。


    無論是熟知或不認識亞裏沙的人,甚至連亞裏沙本人,都對誌夜的演奏沒有任何怨言。


    豈止如此,亞裏沙甚至還哭了。


    清風隻能臆測是怎樣的感情讓亞裏沙潸然淚下。


    但是──亞裏沙應該是感動落淚吧。


    因為誌夜的演奏確實「理解」了亞裏沙這個人物。


    無論是亞裏沙的惡意、缺點,甚至連痛苦也是。


    說不定亞裏沙經常抱持著「希望有某人理解我」這樣的念頭。很難想像平常隻會吹捧亞裏沙的跟班們當中,有人能實現她那樣的願望。


    就算是場麵話,也無法說那是一首很棒的曲子。


    但不可思議的是,在聽完曲子後,清風便理解了亞裏沙這個人,甚至覺得自己有一丁點喜歡她了。


    「太厲害了!務必讓高原同學在文化祭上表演她的彈琴技術吧!」


    在響個不停的拍手聲中這麽大叫的,是負責進行會議的組長。


    「怎麽樣呢,各位同學!」


    對於組長興奮不已的這番話,大家也大喊:「沒有異議!」


    (還真現實啊……)


    直到剛剛,大家明明還毫無幹勁,現在卻完全受到驚人演奏的影響。


    總覺得自己好像也變厲害的錯覺,讓他們得意忘形了起來。


    (雖然我能理解那種心情啦。)


    清風也意外地露出笑容。


    清風發現誌夜的登場,讓自己也突然興奮起來。


    清風非常清楚自己的個性。


    他無可救藥地喜歡怪胎。


    不過,要如何活用誌夜的才能,是個相當困難的問題。盡管大家重新討論起關於活動的事情,但沒有任何人能提出活用誌夜才能的點子。


    因為她的才能實在太過顯眼,無法做為小組的活動。


    照這樣下去,會變成純粹是誌夜一個人的演奏會。


    「有有!我想到了一個有趣的主意。」


    就算會變成要扛下責任的提案人,但自己如果不在這時大力相助,就會導致誌夜英雄無用武之地──清風想著而舉起了手。


    「設立一間休息室如何呢?」


    「休息室?」


    「我們使用的這間教室,位於教室大樓的最角落對吧?大家來到這裏時,應該已經看過許多活動,正覺得疲憊吧。所以,我覺得可以弄一個讓大家能好好休憩的地方。」


    「你是說咖啡廳嗎?可是,應該有很多人會辦咖啡廳吧。」


    同年級的男生說道。


    「對呀,而且當天的工作感覺很麻煩。」


    男生旁邊的女生也讚同他的說法。


    他們的擔憂十分合理。三年a班是位於角落的班級,換言之,表示大家在走到這間教室前,早已經看過各種活動。如果活動內容跟其他小組重疊,感覺就沒人會進來,可以想見會變成慘不忍睹的結果。


    當然清風也很清楚這點。


    「嗯,所以咖啡廳就交給其他小組去辦,我們小組要設立截然不同的休息處。」


    「……那麽,要做些什麽才好呢?」


    聽到誌夜這麽問,清風像是惡作劇似地笑了。


    誌夜的才能不會直接使用,厲害的才能應該與同樣厲害的才能組合起來,如此一來,才能的衝撞產生出來的能量,會變成能輕易吞沒這個小組的巨大波動吧。


    「我們要設立一個享受香味與音樂的空間喔。」


    聽到香味一詞,原本在看書的伊月抬起頭來。


    現場隻有清風知道這間教室裏還潛藏著另一項驚人的才能。


    「我也在這邊介紹一個擁有特異才能的人物吧。」


    明明擁有兩個具備特殊能力的組員,如果隻能推出無聊的活動,那就是這個小組的責任,即使說是重罪也不為過。


    「香崎伊月,家裏是薰香專門店『香魅堂』。他製作的薰香可是很厲害的喔。」


    「喂,等等。」


    雖然伊月開口責怪清風,但清風無視他,張開雙手向大家提議。


    「怎麽樣呢?我們決定一個主題,然後用符合主題的薰香與音樂來招待客人。其他成員也有任務喔,就是按照主題布置教室的內部裝潢。能讓客人放鬆的靠背椅,就從教職員用的會議室借幾張來好了。」


    「你別擅自進行話題。」


    伊月的反駁被讚同清風的歡唿聲掩蓋掉了。


    「的確,如果是那樣的話,感覺大家當天能輕鬆度過呢。」


    「嗯,而且這個嚐試本身就有種新穎的感覺,不錯嘛!」


    「就這麽決定!感覺會是個有趣的活動!」


    到此為止都如清風所預料的。清風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伊月並沒有幹勁,要讓他拿出幹勁,隻能製造出他想拒絕也無法拒絕的狀況。


    「──給我適可而止!」


    不過,伊月的反抗比清風預料的更加強烈。


    「你們倒悠哉。你們或許覺得這企劃很棒,但我跟這個學妹可是最辛苦的喔。」


    「說得也是,畢竟就是那種企劃嘛。」


    「別開玩笑了,誰要接這種吃虧的


    工作啊。」


    伊月彷佛在輕蔑人的說法,讓原本喧囂的教室籠罩在鴉雀無聲的沉默之中。


    「我無所謂。」


    在這當中,另一個當事者無視現場氣氛發言了。


    是誌夜。


    清風絲毫感覺不到誌夜有想要舉辦企劃的積極意誌,但她似乎也並不消極。如果有人要她做什麽,她就會照做。誌夜就是那樣的態度。


    伊月一副傻眼的樣子,眯細了雙眼。


    「這些家夥是在利用你的才能,打算讓自己落個輕鬆喔。這樣真的好嗎?」


    「我無所謂。」


    誌夜明明毫無幹勁,這迴答卻讓人感受她宛如岩石般堅定的意誌。


    伊月與誌夜互瞪著彼此好一陣子。不,在瞪人的隻有伊月,誌夜隻是迴以視線而已。


    一般人應該無法那麽直率地接受他人憤怒的眼神,但誌夜的內心或許是個空洞吧。


    「……隨便你們。」


    先屈服的是伊月,教室裏又再度熱鬧了起來。


    就這樣,清風、伊月和誌夜三人,一手接下要在文化祭推出的活動。


    「不過,主題要怎麽辦?」


    在大家迴去後,變成活動中心的三人留在教室裏。大家討論的結果是首先由三人設定主題,其他成員再配合主題來做內部裝潢,今天就此解散。


    「關於這點我還毫無頭緒呢……高原同學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清風試著拋出話題,隻見這名學妹麵不改色地說道:


    「叫我誌夜就好,我們班上同學都是直唿名字。」


    「那麽誌夜,你有想到什麽主題嗎?」


    「主題是什麽我都無所謂。」


    誌夜立刻迴答。


    「呃,你放棄思考了嗎?感覺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說『無所謂』,這是你的口頭禪?」


    「我隻負責將給予我的主題變成曲子。」


    「那樣子就叫做放棄思考啊……」


    清風一臉不滿地說道,但誌夜筆直地迴看清風。


    「反過來說,如果連主題都由我來想,就沒有大家一起合作的意義了。」


    「哦……」


    引出了意外的話語。


    原以為誌夜似乎不擅長團體行動,但看來在一群人合力創作出什麽這件事上,她似乎也抱持一定的興趣想參與。


    (怎麽?原來她隻是沒什麽表情而已嗎?)


    正因為誌夜有著顯眼的才能,清風一直認為自己必須牢牢握住韁繩,以免她失控。這實在是令人高興的失算。


    「哼,畢竟企劃的內容本身是你開口提議的啊,至少該由你負起責任想主題吧。」


    伊月似乎還在怨恨清風將他拖下水、變成活動的中心這件事。


    當然清風也認為設想主題是自己的任務,不過能突然想到的主題實在沒多少。


    「我想想……那麽『森林』怎麽樣呢?這畢竟是讓心情平靜的場所代表嘛。」


    「太老套了。」


    「很無聊。」


    「嗚……」


    立刻被否決了,而且兩人的用詞都毫不留情。


    「呃……那麽『和風』怎麽樣呢?」


    清風試著稍微態度謙卑地說出下個主意。


    「『和風』是指什麽?這範圍太大了。」


    「畢竟是會焚香的空間,無論如何都會感受到『和風』喔。那樣就跟沒有主題是一樣的。你稍微動腦思考後再發言吧。」


    「嗚嗚……」


    兩人嚴厲的話語,深深刺痛清風的內心。


    「不妙,總覺得被你們兩人同時否定的話,受到的傷害豈止是兩倍,根本是平方之後襲擊過來啊。感覺已經超越了疼痛的領域,根本會打開新的大門呢。」


    「別說蠢話了,快點提出方案,我會全盤否定。」


    「那樣脫離主旨了吧?被全盤否定的話,根本無法敲定主題!真是的……我們去書店一趟,大家一起動腦想想嘛。」


    清風這麽提議,於是伊月歎了口氣。


    「真沒辦法,如果待在這裏也想不到點子,隻是浪費時間。」


    「我也無所謂。」


    「那麽,就這麽決定。誌夜是騎腳踏車上學嗎?如果是的話,我打算到烏丸路上的文天堂書店。」


    「咦,辰巳先生高中時,是騎腳踏車上學的嗎?」


    故事聽到這邊,麻衣大吃一驚。


    「原來你會騎腳踏車呀……」


    麻衣不禁緊盯辰巳,從上到下打量著他。


    「你……是瞧不起我嗎?」


    「不,因為辰巳先生總是穿著和服,實在無法想像你騎腳踏車的樣子……」


    「當時我還穿著學生服,也是會騎腳踏車的。而且騎腳踏車的時候,可以不用感受到太多人類的氣味。」


    要騎腳踏車移動的那一天是個風有點冷的日子。


    三人並肩來到今出川路後,左手邊可看見北野天滿宮。清風注意到天滿宮不知為何比平常還要吵鬧,人潮也相當多,而踩下煞車。


    跟在後麵的伊月和誌夜,也連忙停了下來。


    「真是危險,你別突然停下來啦。」


    「噯,伊月,今天是二十五日嗎?」


    「是沒錯。啊,今天有天神市啊。」(注:菅原道真的生日為六月二十五日,忌日則為二月二十五日,因此祭祀菅原道真的北野天滿宮會在每個月的二十五日舉辦市集,即「天神市」。)


    伊月也看向北野天滿宮前出現攤販的表參道,像是理解了狀況似地說道。


    二十五日是北野天滿宮祭祀的菅原道真的生日,同時也是忌日。每個月都固定會在神社內舉辦古董市集。


    「說不定有什麽可當作參考的東西,要不要去逛一下?」


    清風的內心已經被飄散過來的醬料香味給吸引住了。雖說是古董市集,但也有許多賣吃的攤販。除了炒麵和章魚燒之外,還有招牌上寫著「炸雞」的攤販。


    「嗯,我是無妨。」


    為了避免妨礙到別人,三人將腳踏車停到有些距離的地方,然後走進北野天滿宮。


    清風煩惱到最後選了章魚燒,辰巳則是買了能分著吃的東西和雞蛋糕,也分給誌夜填一下肚子後,沿著東邊道路往前進。


    市集上可看見包包、衣服、傘、木工工具,就連感覺是拆除古老民宅時剩下的木材,都被塞進紙箱裏擺放在市集上。有很多不曉得到底有沒有價值的東西。


    往深處前進,可看見許多販售和服、古董與古藝術品的店家連成一排。


    鋪設在四處的草席上,擺放著陶器、玻璃工藝品和木雕佛像等等。


    和服與腰帶掛在衣架上,讓人能清楚看見花樣。不隻是當地人,觀光客和外國人的身影也四處可見。


    天神市以在一月舉辦的「初天神」和十二月舉辦的「終天神」最為熱鬧,但十一月的今天也洋溢著十足的活力。


    「這地方真有趣呢。」


    誌夜眺望著道路,深感興趣似地說道。


    「誌夜是第一次來逛天神市?」


    「對。因為我很少在外麵玩。」


    誌夜看起來似乎比待在教室時更快樂的樣子。清風覺得幸好有來逛天神市。


    比起在書店尋找主題,這樣似乎能浮現更棒的點子。


    三人漫無目的地閑逛時,有個四角形盒子映入眼簾。


    「喔,這不是時香盤嗎?」


    那是個直徑二十公分的四方形盒子。清風打開蓋子一看,裏麵放著正可以塞入盒子中、雕刻著細長溝槽的木框架,底下是白色灰燼。


    「


    又發現了罕見的東西啊。」


    伊月也仔細觀察清風從盒子裏拿出來的木框架。


    「兩位小哥還這麽年輕,就知道時香盤這玩意兒,真是不簡單啊。」


    坐在草席上、年過五十的男性開口搭話。


    「你好。因為我是寺廟的繼承人,他則是家裏開香鋪嘛。」


    「喔,所以才知道啊。」


    擺攤的男性似乎聽清風這麽一說就明白了,但誌夜訝異地歪了歪頭。


    「時香盤是什麽呀?」


    「對喔,誌夜不可能知道呢。這個也叫做香鍾,簡單來說,就是焚香之後,以香的燃燒速度來測量時間的道具喔。」


    清風知道時香盤,是因為它原本是在寺院使用的道具。


    對於從以前就會敲鍾通知鎮內居民時刻的寺廟來說,這可是必需品。


    用法非常簡單,在鋪平的灰燼上放上雕刻著溝槽的木模具,然後在溝槽裏倒入抹香──也就是粉末狀的薰香之後,再拿起木模具。


    於是,在灰燼上就會出現彎曲成長方形的抹香帶,隻要在一邊點火,就能依照燃燒的進度得知時刻。而且隻要稍微用點巧思,像是在途中改變薰香的種類,即使不用看也能得知時刻。還有一種叫「常香盤」的道具,附帶獨特的機關,在火焰燒到某一點時,線會斷掉並響起鈴聲。


    「以薰香燃燒殆盡的程度來計時……但是,那樣能正確測量出時間嗎?」


    「當然沒有後來發明的時鍾那般精準……不過,能計時一天的香鍾,據說誤差隻有二十分鍾左右,在當時來說,算是非常精準了吧。」


    伊月說明後,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在手裏拿著的木框架上。


    「不過這個時香盤雕刻著挺有趣的溝槽。」


    就如同辰巳所說。倘若不讓抹香彎曲好幾次,就無法在有限的空間裏測量較長的時間,因此這個時香盤的木框架也反覆雕刻著細長的迴圈,但它彎曲的方式前後不一。


    薰香必須沿著不規則的軌道前進,乍看之下看不出哪裏是正中間。


    這樣即使點燃薰香,要調查燒到哪邊代表經過幾小時,似乎也很費力。


    「怎麽樣呢?如果你們想要,我可以算便宜點喔。畢竟年輕人能對古董感興趣,讓我很高興嘛。」


    「噯,大叔,這個可以計算多長的時間呢?」


    「我想想,大概是六小時吧。」


    「六小時嗎?以時香盤來說算短吧……啊,對了。」


    聽到這個時間的清風,腦中忽然浮現靈感,轉頭看向伊月和誌夜。


    「這個好像能用在活動上吧。」


    「什麽意思?」


    「文化祭是早上十點開始,下午四點結束不是嗎?正好六個小時。我們就用這六個小時來表現季節的變遷吧。」


    對於看似毫無頭緒的伊月,清風自信滿滿地秀出他的點子。


    「春天是櫻花、夏天是竹子、秋天是紅葉、冬天則是白雪──就像這種感覺。」


    「哦……」伊月發出佩服的聲音。「換言之,就是事先在時香盤上設置好抹香,讓薰香每隔一個半小時就會改變氣味。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隻要香味改變,音樂就跟著切換,內部裝潢也會更換。這樣比一直飄散同樣的香味或音樂來得有趣多了,而且感覺客人會迴流好幾次吧?」


    「這……感覺挺有趣的啊。」


    就連一直全盤否定清風提議的伊月,也大大讚同這個點子。


    「隻有季節的話,很難浮現出印象;機會難得,要不要以『京都的一年』為主題呢?」


    另一方麵,誌夜則更進一步提議出追加方案。


    「『京都的一年』?可以舉個例子嗎?」


    「就是以知名的觀光景點比喻,例如春天就是『圓山公園的枝垂櫻』。」


    京都有好幾處賞櫻的名勝景點,在這些景點中,圓山公園也相當知名。公園中央種植名為「一重白彼岸枝垂櫻」、樹齡悠久的櫻花樹,晚上還會點燈。


    「原來如此,比起隻是模糊地說是櫻花要來得有趣,也更容易發揮想像力。」


    「不錯嘛。」


    清風也認為這樣比較容易跟其他負責內部裝潢的組員傳達印象。


    決定主題之後,事情就好說了,三人接連敲定詳細內容。


    「那麽夏天就以『貴船的川床』為主題如何?」(注:川床 是指料理店等店家在河上或室外能清楚看見河川的位置鋪設座位,讓顧客乘涼並提供京料理。)


    貴船也被稱為京都的內廳,一到夏天,就會在河畔設置座位讓遊客乘涼。隻要伸長雙腳,腳趾就會碰到冰涼的河水。


    「秋天就選『南禪寺的紅葉』吧。」


    京都也有許多賞紅葉的名勝景點,例如清水寺、醍醐寺和高台寺,但清風最喜歡擁有廣闊土地的南禪寺的紅葉。


    「冬天要怎麽辦?有什麽跟白雪很搭配的觀光景點嗎?」


    「嗯……」


    「……『龍安寺的雪化妝』如何呢?」


    在短暫的沉默後,誌夜低聲說道。


    「要用薰香表現『被雪掩埋的枯山水』嗎?」


    龍安寺有座庭園,是以砂石表現出山水的枯山水。雖然堆積過多的雪會掩蓋掉枯山水的圖樣,但假如是薄薄覆蓋的雪,反倒能勾勒出另一番風情,甚至也有觀光客是刻意去參觀抹上雪化妝的枯山水。


    「這可真教人躍躍欲試啊。」


    伊月笑著同意這點子。


    「就這麽決定了呢!」


    清風敲了一下手。立刻與其他小組成員分享,請他們著手進行內部裝潢吧。感覺這下真的會是個精彩的活動。


    「立刻著手準備薰香和作曲吧。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我也會從旁協助的。」


    「嗯,且慢。這麽有幹勁是很好,但我沒去過南禪寺喔。圓山公園、貴船和龍安寺我倒是去過。」


    「我隻有去過龍安寺。」


    「唔哇,你們明明住在京都耶!這些全是有名的觀光景點不是嗎?」


    對於喜歡出門的清風而言,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不──或許正因為住在京都,才沒去過也說不定。


    隻要覺得這個地方隨時都能去,反倒意外地不會前往。如果是感覺不怎麽喜歡外出的這兩人,就更不用說了。


    「嗯,機會難得,不然下個假日,我們三人一起去南禪寺逛逛吧?」


    現在正好是紅葉季節,如果趁後天的星期六去,應該能享受到精彩的美景。


    「我讚成。」


    「雖然麻煩,但為了薰香,這也沒辦法嗎?」


    「……話說小哥們啊,那你們到底要不要買這個時香盤呢?」


    攤販的男老板摻雜著歎息問道。


    「啊,抱歉。請問這多少錢呢?」


    話題越聊越遠,讓三人完全忘了時香盤的事情。


    清風與攤販的男老板一陣討價還價之後,用小組托付給清風保管的預算購買了時香盤。


    邁入十二月的南禪寺,楓葉逐漸染紅,紅色、黃色、還有僅存的些微綠色構成了美麗的漸層。


    「絕景啊,絕景啊!」


    清風在南禪寺的三門上,透過欄杆俯瞰鮮豔的神社境內,裝模作樣地說道。


    「你在幹什麽?」


    「這是在模仿石川五右衛門啊。」


    石川五右衛門是在後代留下各種傳說,活躍於安土桃山時代的大盜賊名號。


    「說是模仿,但你見過真正的石川五右衛門嗎?」


    「我是不可能見過,但五右衛門從這座三門上讚賞南禪


    寺紅葉的故事很有名吧?」


    「你搞錯很多重點喔。五右衛門讚賞的是春天的櫻花,再說,這句台詞本身是從《樓門五三桐》這出歌舞伎劇碼傳開的,完全是捏造出來的故事。」


    「騙人的吧?」


    「況且,這座三門是在五右衛門死後才蓋的。追根究柢來說,與石川五右衛門相關的文獻,隻剩下關於處刑的資料,與市民站在同一陣線的義賊或英雄這種印象,隻是後來才追加的設定罷了,沒有絲毫可信度。」


    「這樣啊……雖然我不討厭他那種不好對付的感覺啦。」


    「那是因為你也是個不好對付的人吧。」


    「你在稱讚我嗎?噯,這是在稱讚我?」


    「樂觀也該有個限度。」


    盡管身為盜賊,卻擁有這麽高的知名度,以全世界來說也很稀奇。清風不得不認為石川五右衛門那種不按牌理出牌的生活方式,實在太帥氣了。


    「不過,說到石川五右衛門,倒是有個令人感興趣的軼事。」


    「咦,是怎樣的軼事?」


    「據說石川五右衛門潛入城裏,企圖暗殺豐臣秀吉時,秀吉放在枕邊的千鳥香爐鳴叫起來,告知秀吉危機。」


    清風心想,不愧是伊月啊。即使是曆史,他會感興趣的似乎也是與薰香相關的事跡。


    「這軼事感覺就與靈香相關呢。啊,誌夜應該也不知道靈香吧?」


    看到誌夜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清風簡單地講解關於靈香的事情。


    「靈香……原來有這種東西呢。」


    是因為誌夜本身也會以音樂引發類似的現象嗎?她很輕易地接受了那樣的概念。不隻沒有懷疑,反倒顯得很高興的樣子。但因為誌夜流露出來的感情非常貧乏,這終究隻是清風所見的印象罷了。


    「曆史上也有其他香爐告知危險的故事。例如織田信長視如珍寶、被稱為『三腳蛙』的香爐,聽說在本能寺之變發生的幾小時前,突然鳴叫了起來。」


    「織田信長是豐臣秀吉的主人對吧。」


    這麽插嘴說道的是誌夜。


    「香爐會告知危險這種奇特的傳說,居然發生在主從雙方身上,真是不可思議。」


    「誌夜也這麽認為嗎?雖然不曉得這兩個故事蘊含多少真實,但假設信長可能知道靈香的存在,而用來護身──像這樣思考會如何呢?」


    「什麽!」


    伊月的推測讓清風大叫出聲。


    「用不著這麽驚訝吧?信長對於接納新事物沒有絲毫猶豫。倘若有人能運用靈香,他一定會加以重用,並思考靈香的用途吧。例如製作遇上的殺機和敵意會引發不協調的薰香,平時就用香爐焚香,於是那個香爐就會變成告知持有者危機的『付喪神』。」


    所謂的付喪神,原本是指長期被使用的道具擁有了意誌,變成像妖怪一般的存在。


    但伊月所說的付喪神,則是不同的意思。


    伊月指的是因為附著靈香,而在周圍引發靈異現象的物品。


    「假如信長死後,豐臣秀吉也把同一個薰香師招入麾下,因此繼承了靠香爐察覺危險的係統,那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那個薰香師是在說誰呢?」


    「嗯……應該隻有千利休吧。」


    「是那位茶聖千利休嗎?」


    對於伊月這番言論,就連麵無表情的誌夜,也明顯露出驚訝的模樣。


    「畢竟身為茶聖的千利休,同時也是個精通薰香的文化人啊,曆史上記錄著他在茶會上也會配合當天主題焚香的故事。」


    千利休在信長把堺收為直轄地時,受雇擔任茶頭(注:茶頭 是指負責主持茶會的茶道師傅。);然後在信長死後轉而服侍秀吉,據說也與政事有很大的關連。最後秀吉下令要他切腹,但其理由有各種說法,並不清楚真正的原因。


    假如千利休是薰香師,或許可以想成是秀吉開始害怕起千利休那股深奧神秘的力量吧。


    「雖然石川五右衛門企圖暗殺豐臣秀吉的故事是虛構的,但其他暗殺者潛入時,不是發生了類似的事情嗎?」


    這一切都是臆測。不過,香魅堂是在江戶時代開始了除香師這門家業,縱然在稍早一點的時代便有人會運用靈香,那也不是不可能。


    說不定那反倒是香魅堂的起源。


    從三門下來後,三人攤開在南禪寺入口拿到的免費地圖。地圖正麵描繪著京都的整體圖,背麵則是南禪寺周圍的地圖。三人決定接著前往水路閣。


    水路閣雖位於南禪寺境內,卻是與佛教無關的西式建築。它是明治時代在琵琶湖與京都市內之間建造的水道一部分,全長約一百公尺。褪色的紅磚橋拱支撐著橋梁,神奇地融入景觀當中。


    雖然現在是有名的觀光景點,但當時似乎也很多人反對建造,認為會遭到報應。


    「石川五右衛門被處以烹刑這件事也很有名呢。有一個說法是,他在斷氣之前,一直高舉著自己的孩子。」


    誌夜眺望著被紅葉點綴的水路閣說道。烹刑這個插曲是讓五右衛門有如此知名度的重大因素吧。


    「是這樣嗎?我聽說的版本是他為了不讓孩子受到折磨,狠下心將孩子沉入鍋底。」


    「這兩種說法都存在呢。其他還有五右衛門忍受不了熾熱,讓小孩墊底的說法。」


    「如果那說法是真的,他根本不配為人父母。」


    話說出口後,伊月像是覺得自己失言了一般,露出尷尬的表情。


    清風本想打圓場,要伊月不用在意,但他心想對於有所顧慮的人這麽說,反倒會造成反效果,因此決定保持沉默。


    「真的是最差勁的父母呢。」


    話說迴來,清風並不曉得父母親給予的愛情究竟是怎樣的東西。


    清風是被丟棄在鬆然寺的小孩。


    他被放在籃子裏,放置在位於本堂前的石佛像旁。


    據說正好是這種晚秋,吹著清涼秋風的日子。


    身為住持的鬆延,當時已經年過六十,仍舊維持單身。但他會養育清風,應該不是因為想要家人。


    恐怕是出於獻身於佛祖的某種使命感。


    或是本人雖然沒有自覺,但可能也存在某種優越感。光是養育並非親生兒子的清風,就讓鬆延的人品在信徒間獲得很高的評價。


    所以清風雖然不虞匱乏地成長,卻從未覺得鬆延是家人。


    清風模糊地思考著。


    伊月和誌夜──如果這兩人被迫麵臨和五右衛門同樣的選擇,他們會怎麽做呢?


    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即將死掉的時候,他們會采取怎樣的行動呢?


    在清風目前為止遇過的人當中,伊月比任何人都聰明。盡管知道是白費功夫,伊月一定還是會試圖保護重要的人到最後一刻;因為他在最根本的地方,比起道理,還是會以感情為優先。他就是那樣的男人。


    另一方麵,誌夜看起來則像是一定會將她重要的人沉入鍋底。清風認為,誌夜應該會覺得「反正兩邊都會死,這麽做比較合理」。比起感情,更以理性為優先。


    縱然形式不同,但兩者都是替家人著想的溫柔。


    那麽,如果是清風,會怎麽做呢?


    清風在麵臨絕境時,腦中會浮現那兩種選項嗎?清風是否會卑鄙地不惜一腳踢開家人,不斷掙紮地想多活一秒呢?


    清風感到毛骨悚然。倘若要被迫自覺到那種軟弱,不如乾脆地死掉要好多了。


    不過──清風能這麽想,是因為現在很從容。被迫麵臨生死關頭時,他沒有自信能一直維持人性。


    鬆延最近的口頭禪閃過清風的腦海裏。


    『清風,我還能活多久?』


    一直臥床不起的鬆延,動不動就會發出這樣的疑問。


    可能是內髒機能衰退,鬆延的胃口縮小許多,臉頰也消瘦不少。


    『爺爺,你為什麽會害怕死亡?爺爺是佛教徒吧?是住持吧?人類就算死亡也會投胎轉世對吧?既然如此,不就沒什麽好怕的嗎?』


    在佛教的世界觀中,人就算死亡,也會再度轉生到六界的某一界,不會轉生的隻有已經悟道的佛陀而已。


    佛陀這個詞匯經常直接被當成釋迦牟尼的意思來使用,從這點也可清楚知道能成為佛陀的人相當少,並非像鬆延這種怕死的住持能達到的境界。


    但是,即使清風這麽開口安慰,鬆延仍舊注視著天花板,小聲低喃。


    他說清風根本不懂死亡的可怕。


    『不,其實我一直在害怕死亡,所以我屢次想像著自己死後的事情。我試著想像自我消失、再也不會浮現任何想法的狀況。但隻要經過一陣子,腦袋一定會浮現什麽。那樣──讓我鬆了口氣。但所謂的死,卻是腦海中永遠不會浮現任何想法。』


    「──怎麽了,你在想事情嗎?清風。」


    伊月在一旁搭話,清風這才迴過神來。


    誌夜就在一旁朝空中伸出手,持續著敲打琴鍵的動作。看來她似乎在腦海中試著彈奏浮現的曲子。


    因為誌夜陷入出神狀態,伊月變得無事可做了吧。


    「如何?感覺能製作出『南禪寺的紅葉』薰香嗎?」


    清風一問,伊月便充滿自信地露出微笑。


    「你以為我是誰?聞到這麽豐富的晚秋氣味,沒受到刺激的人才有問題吧。」


    僅僅一星期,伊月就完成了要用在時香盤上的四種抹香。


    比任何人都更早聞到抹香的清風,對抹香的完成度感到讚歎。


    春天,「圓山公園的枝垂櫻」是種纖細的香味。氣味不會太甜、主張較為含蓄這點,讓人聯想到柔軟的櫻花花瓣,非常出色。若是這香味,一定也能襯托出誌夜的琴聲。


    夏天,「貴船的川床」十分清涼。在鼻腔裏留下冰冷感這點,演繹出彷佛腳趾接觸到河川時的爽快感,同時又是具備豐富的夏季茂盛綠意的香味。


    秋天,「南禪寺的紅葉」重現度之高,甚至讓人以為伊月在前幾天逛南禪寺時,把氣味裝入籃子裏帶來了。讓人注意到原來落葉枯萎的氣味是這麽鮮明。


    冬天,「龍安寺的雪化妝」則是穩重沉著的香味。靜謐且莊嚴,讓人不禁想閉上嘴巴,悄悄地將意識集中在香味上麵。那就類似在龍安寺眺望枯山水的心情。


    清風認為無論哪種香味,都高明地重現出四季與主題。


    但是,身為製作者的伊月似乎還無法如此確定,他說要請比自己更精通薰香的人物聞這些抹香。


    「怎麽樣呢,哥哥?」


    焚完四種抹香後,伊月問道。


    詢問的對象是伊月的兄長,同時也是香魅堂第九代店主,香崎戌亥。


    倘若要商量關於薰香的事情,應該沒有比戌亥更適合的人選。


    「要扣一分呢。」


    戌亥聞完各種抹香後,緩緩睜開剛才閉上的雙眼。


    戌亥身為比伊月更嚴謹的完美主義者,他的評價方法自然是扣分方式。


    「伊月自己應該知道是哪一種香導致扣分吧?」


    伊月露出苦澀的表情低下頭低喃:


    「……龍安寺的雪化妝。」


    「正確答案。春、夏的成果還算可以,『南禪寺的紅葉』不愧是實際到現場考察過,表現最為出色。但是──冬季的『龍安寺的雪化妝』完全不行。」


    不過是高中的文化祭,盡管如此,也無法撼動戌亥嚴格的標準。清風從未見過戌亥在關於薰香的事情上妥協。


    「是嗎?我覺得香味不錯呀。」


    從旁插嘴的,是在香魅堂以助手身分工作的白亞。


    白亞是戌亥和伊月的表姊妹,年齡與戌亥同樣是二十三歲,比伊月大五歲。


    她是個適合俐落黑色短發的活潑女性,清風察覺到香崎兄弟都被白亞給吸引了。


    被稱讚的伊月看似開心地害羞起來。在白亞麵前,難以相處的伊月也會變迴小孩。倘若伊月平常也露出這種表情,在學校應該會大受歡迎吧?清風不得不這麽想,但對伊月而言,別人怎麽看待他並不是多重要的問題。


    「唉……白亞太寵伊月了。你真的能透過這香味,在腦中浮現出被雪掩蓋的枯山水景色嗎?」


    「嗯……?聽你這麽一說……可能稍微欠缺一點季節感?」


    白亞露出疑惑的樣子。


    「你看吧,隨口安慰別人是不好的喔。」


    欠缺季節感──清風也覺得這說到重點了。伊月為了表現冬季香味,使用的是花香。水仙、山茶花和蝴蝶蘭,這些花朵都是在冬天綻放,並擁有讓人聯想到雪的白色花瓣。與在其他季節綻放的花朵相比之下,香味也較為含蓄,主張並不強烈。


    盡管如此,還是讓人覺得這不適合在閑靜中發掘美麗、象徵侘寂這種概念的龍安寺枯山水,而且還是被雪覆蓋住的石庭園。


    「哥哥,既然你都說到這種地步,應該會告訴我到底是哪裏不行吧。」


    「扣兩分。別像這樣凡事都想依賴我,應該要靠自己察覺才有意義吧?」


    「這……或許是這樣沒錯。」


    在同學當中看起來成熟的伊月,也會被戌亥當小孩看待。盡管兩人經常吵架,但還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兄弟,清風覺得他們那樣的對話很有趣。


    「至少給點提示如何?距離文化祭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吧?」


    幫忙說話的果然還是白亞。


    「你又來了。」


    「還是你覺得他們舉辦的文化祭失敗,導致香魅堂的評價跟著一落千丈也無妨呢?香魅堂明明才重新開張沒多久,顧客也不多呢。」


    「嗯……居然搬出香魅堂嗎……」


    戌亥一臉為難地搔了搔頭,他也是在白亞麵前完全抬不起頭來。這對兄弟真的很相似。


    「真沒辦法,僅限這次喔……這薰香沒有徹底表現出雪的香味啊。」


    「雪的香味?」


    如此複述的不是得到建議的伊月,而是清風。


    「戌亥,雪有香味的嗎?」


    「清風,你對長輩至少該加個『先生』稱唿吧。」


    「戌亥這種地方真的很像老師呢。」


    雙方認識已經十年以上,這樣的對話不知重複過幾次了。


    「我並不是要你重現出現實中的雪香味,而是要你用香味讓人感覺到雪。」


    「讓人感覺到雪……?」


    伊月將手貼在下顎思考,試圖從哥哥給予的提示中找出解答。


    「你聽到雪,腦中浮現出什麽印象?」


    「白色、冰冷、虛幻、融化、消失……」


    「這些要素與枯山水組合起來時,腦海中浮現的是?」


    戌亥的誘導式詢問,讓清風也跟著一起思考。


    所謂的枯山水是不使用一滴水,隻以砂石來表現山水風景的東西。砂石創造出來的並非單純的風景,而是觀念的世界。


    佛教徒們眺望著設置在寺院中的枯山水,靜坐冥想,與自己對話。


    那樣的世界染成雪白,冰冷到彷佛會凍結,並且虛幻地融化、消失無蹤──換言之,這就是……


    「……死亡。」


    伊月也得到了跟清風一樣的答案。聽到這句話,提問的戌亥大大地點了點頭。


    「沒錯,這香味欠缺的就是『死亡的香味


    』。」


    雖然清風一點也不明白戌亥的意思,


    「……哥哥,這邊的原料可以借我一些嗎?不,可以把作業房借給我用嗎?」


    但伊月似乎理解了「死亡的香味」的意義,他眼神閃閃發亮地問道。


    戌亥將手指抵在太陽穴上,這動作表示他答應伊月的請求。於是伊月立刻進入裏麵的作業房。


    「戌亥才是太寵伊月了吧?」


    白亞傻眼地歎了口氣。剛才被戌亥說太寵伊月的她,似乎覺得戌亥的言行不一。


    「沒那迴事。能否重現出死亡的香味,結果還是要看伊月的本領啊……話說,那邊的女孩是誰啊?」


    戌亥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香魅堂入口的誌夜。


    「啊,她是在活動中負責音樂的誌夜喔。她可以把任何事物都變成鋼琴的曲子呢。」


    清風簡單地說明誌夜的能力。


    「那還真厲害啊。」


    戌亥和白亞也不例外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她也能用音樂重現出薰香嗎?」


    「我是沒試過,但大概可以……」


    誌夜用三白眼瞪著戌亥,像是在判斷戌亥的本性。


    「那萬一辰巳的薰香製作失敗,就用她的曲子來彌補即可。」


    雖然戌亥這麽說,但他看起來並不像在懷疑弟弟成功的可能性。


    「死亡的香味嗎……」


    麻衣也跟過去的清風一樣,腦中完全浮現不出任何印象。


    「這比雪的香味更讓人不明白意思耶……」


    「如果是麻衣,聽到死亡會想到怎樣的香味?」


    突然被這麽問,能瞬間想到的事物並不多。


    「大概是線香的香味吧?畢竟還是會聯想到葬禮、墳墓或佛壇之類的。」


    「跟你那種想法恰好相反。我之前不也說過,杉線香是夏天的氣味嗎?是為了消除死者變成靈香的思念,才會焚燒線香的。」


    這麽說來──麻衣迴想起來,除香的第一階段是嗅出靈香的四季。而死者做為靈香殘留下來的東西──其中最多的是「不想死」這種念頭,則被分類成冬季的靈香。


    在人死時焚燒身為夏季香味的杉線香,是前人們的智慧。焚燒與死者殘留的靈香恰好相反的薰香,可中和死者的思念,防止靈香化為幽靈或幻影出現。


    那麽,死亡的香味是什麽呢?麻衣答不出來,就這樣過了一陣子後,辰巳總算說出了正確答案。


    「象徵死亡的香味──是乳香。」


    「乳香……是指牛奶的香味嗎?」


    「不,乳香是是標準的薰香素材。雖然氣味甘甜,但並非從生物的乳汁中采集出來的東西。」


    辰巳打開總是放在身旁的桐製公事箱,從裏麵拿出一個以軟木塞蓋住的小瓶子。


    「乳香是從乳香屬的樹木采集的樹脂。弄傷樹皮後,將分泌的樹脂原封不動地放置一星期以上,於是接觸到空氣的樹脂就會變硬且變成乳白色。」


    辰巳搖動瓶子,倒出來的是糖果般大小的白色顆粒。辰巳將顆粒遞給麻衣,麻衣試著聞了聞,發現那散發出難以想像是樹脂的甘甜香味。


    「這就是死亡的香味嗎?」


    「嗯,必須把這個更進一步加工,和其他香料混合在一起,否則不能以真正的意義表現出死亡。說到乳汁,一般認為飲用熱牛奶就會變得想睡,是因為其中含有色胺酸這種促進睡眠的荷爾蒙原料,但我推斷這種甘甜香味也有很大的影響。」


    「畢竟一般說死亡就是長眠嘛。以感覺來說,可以明白牛奶的香味為何會讓內心平靜下來。」


    「話雖如此,但乳香和牛奶的香味,在本質上可是截然不同啊。附帶一提,也存在著和乳香相反的生命之香。雖然杉線香同樣是生命之香的一種,但若追根究柢,你認為生命之香是怎樣的東西?」


    「既然讓內心平靜的乳香是死亡的香味,生命之香感覺是刺激性的氣味呢,像是香料那樣……」


    「以香味來說,很接近啊。」


    辰巳跟剛才一樣,從公事箱裏拿出另一個瓶子。瓶子裏裝的是灰色粉末,辰巳打開瓶蓋,將整個瓶子遞給麻衣。


    「你不覺得在哪聞過這氣味嗎?」


    麻衣將乳香顆粒交給清風後,聞了聞從辰巳手上接過的瓶子。


    「這是……你交給明梨小姐的藥丸氣味不是嗎?」


    「正是如此。你的鼻子也多少變靈敏起來了啊。這是薰香原料,在根源上可說是象徵著『生』的沒藥。這是沒藥屬這種灌木的樹脂。」


    麻衣漸漸對氣味變得敏感一事,讓辰巳一副很滿意的樣子。被辰巳這麽稱讚,麻衣也覺得挺開心的。


    「乳香和沒藥在聖經裏也有登場。基督誕生時,東方三賢者各自帶來的禮物就是黃金、乳香與沒藥。一般認為黃金象徵國王、乳香象徵神、沒藥象徵死亡。」


    「咦,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沒藥是生命之香對吧?明明如此,在聖經裏卻象徵著死亡嗎?」


    那樣就跟剛才說的話徹底矛盾了。


    「你注意到重點了呢。沒藥的英文念作『myrrh』,這會讓你聯想到什麽嗎?」


    「myrrh……該不會是『mirra』?」(注:此處的「mirra」為葡萄牙文,意思是「木乃伊」。)


    「沒錯。沒藥──myrrh是為了製作木乃伊而使用的薰香。」


    為何在古代埃及要把屍體弄成木乃伊呢?


    那是為了將死者變成永遠的生者。


    「古埃及人認為,死亡不過是通往永久生命的入口,因此沒藥雖是生命之香,但也同時象徵著死亡。製作木乃伊時也會使用其他各種薰香原料,但據說唯獨乳香是絕對不會被使用的。」


    「那是因為乳香是死亡的香味?」


    「正是如此。明明要給予死者生命,卻使用死亡的香味,就太荒謬了。」


    麻衣聽著辰巳的說明,忽然想起明梨說的話。


    『……我不太記得……啊,對了,記得有種甘甜的氣味……』


    那是她在感受到死亡恐懼時所聞到的香味。


    辰巳就是在聽完這件事後,立刻想到要以活力充沛的五十嵐的氣味為基底,替明梨製作身體香。


    因為辰巳知道明梨聞到的是死亡的香味吧。


    倘若是這樣──明梨在同誌館大學聞到、將死亡恐懼深植於她內心的靈香,究竟是誰散發出來的呢?


    抑或發出靈香的並非人,而是物品──也就是付喪神呢?


    如果明梨練習小號的地方,旁邊碰巧有付喪神的話──


    沒錯,莫利對辰巳吠叫這件事,還深深烙印在麻衣內心。


    至今尚未查明莫利會吠叫的原因。


    麻衣心想,剛剛聽到的乳香與沒藥的知識,或許能成為什麽線索也說不定。


    獲得戌亥的建議後,過了幾天。


    以乳香為基底製作出來的「龍安寺的雪化妝」,是連戌亥也掛保證的傑作。此外,因為小組裏包含美術社員,內部裝潢的完成度也比想像中更出色。


    還有其他驚喜。分頭行動的小組組員們,不隻負責內部裝潢,甚至還製作了四季個別的影像,以投影機播放。


    誌夜的曲子是四季各三十分鍾,合計共兩小時的巨作。因為誌夜無法連彈六小時的鋼琴,小組決定將錄下來的琴聲重複播放;盡管如此,誌夜創造出來的旋律也不會讓人有聽膩了的感覺。


    結果,在星期六、日舉辦,為期兩天的文化祭上,休息室獲得很高的評價。為了觀賞四季,有人一天來訪好幾次,甚至還有人連續兩天來訪。他們異口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香魅堂奇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羽根川牧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羽根川牧人並收藏香魅堂奇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