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富蘭克林·楊


    1915-1986。美國作家。一邊在與非洲鐵礦有關的金屬公司工作,在「startling stories」雜誌上開始作為作家出道。以後,又向多家雜誌投稿短篇。感情敘述很溫柔,有著浪漫主義的特點。代表作是『蒲公英女孩』『jonathan and the space whale』『in what cavern of the deep』等。


    山頭的女孩讓馬克想到了埃德娜·聖文森特·米萊。這也許是因為她那在夕陽前任由蒲公英花色的頭發隨風舞動的身姿;也許是因為她那舊式連衣裙裙擺纏繞著她修長雙腿的模樣。不論怎樣,他都清楚地感覺到,她似乎是從過去穿越到現在的。這事兒說來也怪,因為不久後他便知道,她所來之處並非過去,而是將來。


    他在她背後不遠處停了下來,爬山讓他氣喘不已。她還沒有察覺到他,而他也在考慮怎樣讓她發現自己卻又不嚇著她。他一邊要下定決心,一邊拿出煙鬥、填入煙絲點了火,然後弓起手擋在煙鬥口前,吸了幾口氣,直到煙絲微微地發出光來。當他再度望向她時,她已經轉過身來,好奇地看著他了。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一麵強烈地感覺到天空的迫近,一麵享受著清風掠過麵龐。他默想,自己真該多出來走走。來這座小山丘的路上,他已經徒步穿過了一片樹林。而現在,那片樹林已經在他腳下很遠了。它們像是在秋天的第一場暗火中靜靜燃燒著。更遠處,則是一座小湖,湖邊建有一座小木屋和一處釣台。由於妻子意外地被招入陪審團,他隻得獨自度過從暑假擠出來的兩周時間:白天在釣台釣魚,晚上則在起居室的大壁爐前讀書度過寒夜。按這套程序做了兩天後,他開始走出小屋,在樹林裏漫無目的地遊蕩,最終來到這座小山丘,爬上去後遇見了這個女孩。


    他已走近了她,看到了她湛藍的雙眸——就像那映襯出她纖瘦的身影的天空一樣藍。她的鵝蛋臉年輕、柔和、而又甜美,讓他心生悸動、感到似曾相識。他壓抑住想要撫摩她那清風吹拂的麵龐的衝動:盡管沒有伸出手去,但他仍覺得指尖有隱隱的刺痛。


    他心裏一陣恐慌:怎麽搞得,我都已經四十四了,而她基本上還沒有二十歲。我這是著了什麽魔了?他大聲地問了句:「你喜歡這風景嗎?」


    「哦,是的。」她轉迴身去,用手劃了一個誇張的半圈,「簡直叫人不可思議!」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說道:「嗯,確實。」樹林在他們的腳下繼續向外延伸,以一片九月的溫暖的秋色,覆蓋了整塊低地,懷抱著幾英裏外的一個小村莊,最終止於這城郊邊緣的第一爿村落前。更遠處,霧靄中柔和地顯現出科沃城的輪廓,看上去就像綿延不斷的中世紀城堡一般,如夢如幻。他問道:「你也是從那城裏來的嗎?」


    「也可以這麽說吧。」她衝他笑著說,「我是從兩百四十年後的科沃城來的。」


    這一展笑容告訴他,她並不真的期望他會相信,但似乎又在希望他能夠假裝如此。他也笑著迴應道:「那也就是2201年了,對吧?我猜那個時候這裏肯定變得非常大了。」


    「嗯,沒錯。這兒變成了大城市的一部分,一直延伸到那裏。」她指著他們腳下森林的邊緣,「2040大街筆直地穿過那片糖槭林。然後,你看到那邊的洋槐了沒?」


    「嗯,看到了。」


    「那裏是新廣場的所在地。那裏有一個超大的超市,逛一遍要花上半天的時間。你在那裏基本上可以買到從阿司匹林到飛行車的任何東西。超市旁邊,也就是那片山毛櫸那裏,是一個大型的服裝店,裏麵全是一流女裝設計師的最新設計。我這身衣服就是今天早上剛在那買的,是不是很好看?」


    要說是的話,也是因為穿著它的人是她。不過呢,他還是視之以禮。它是用一種陌生的布料裁製的,這布料就像是棉花糖、海沫和雪花的混合物。對於手持神絲的織布師來說,製出這種材料就是信手拈來——顯然,年輕女孩的奇思幻想也同樣如此。「我覺得你是坐時光機器來的。」


    「嗯,我爸爸做了一台。」


    他湊近去看了看她。他從未見過這樣一副坦誠的麵容。「那你經常來這嗎?」


    「啊,是的。這裏是我最喜歡的時空坐標。有時我在這裏一待就是幾小時,隻是一直在看、看、看。前天,我看到了一隻兔子;昨天,是一隻鹿;而今天,則是你。」


    「但你怎麽會到昨天呢?你不是一直是返迴同一個時間點的嗎?」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是因為時光機器和世間萬物一樣,會受到時間流逝的影響。如果你想精確保證相同的坐標,就得每二十四個小時把它迴調一次。我從來都不調,因為我更喜歡每次過來都是不同的一天。」


    「你父親有陪你來過嗎?」


    一群呈v字形排列的天鵝,慵懶地從他們頭頂飛過。她盯著它們看了會兒才終於開口說道:「我爸爸現在臥床不起。要是可以的話,他一定非常想來。」然後她趕忙加上一句:「不過我會把我看到的東西全部都告訴他,這樣應該就能像他真地來過一樣了,是吧?」


    她殷切地看著他,讓他心頭湧起一陣渴望。「一定是這樣的,」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擁有一台時光機器一定很棒。」


    她嚴肅地點了點頭。「對那些喜歡站在晴空碧草下的人來說,它們是一份恩惠。在二十三世紀,這樣的地方已經不多了。」


    他笑了笑:「在二十世紀就不是很多了。我猜你一定會說這裏是一片世外桃源,我以後會多來看看的。」


    「你住在這附近嗎?」


    「我就在身後大約三英裏外的一座小木屋裏。我本來是來度假的,但我妻子被叫去陪審團了,沒法跟我一起來。假期也沒法延期,所以我隻能迫不得已地當一迴梭羅了。我叫馬克·蘭道夫。」


    「我叫朱莉,朱莉·丹佛斯。」


    這名字和她很相配,就像這身白色的連衣裙、這一片藍天、這一小山丘以及這一襲秋風一樣和她相配。也許她住在林裏的小村莊裏,但這都無關緊要了。如果她想假裝自己是從未來來的,他也沒什麽異議。真正重要的是,他在第一眼見到她時的那種感覺,以及每次看到她平靜的麵容時那令他動心的柔情。「朱莉,你是做什麽工作的?還是說你還在上學?」


    「我正在為成為一名秘書而學習。」她退了半步,優美地踮腳轉了一圈,雙手緊握胸前,然後繼續說道,「我就喜歡當秘書。在一個又大又重要的辦公室裏工作,記錄重要人士說的話,這一定非常棒。蘭道夫先生,你希望我成為你的秘書嗎?」


    「非常願意。我妻子也曾是我的秘書,那都是戰前的事了。我們也是這樣偶遇的。」噯,為什麽自己要說這些呢?他有點驚訝。


    「那她是個好秘書嗎?」


    「她是最好的。不過很可惜,我失去了她。不過呢,我失去了一位好秘書,卻得到了一個好妻子。所以我覺得這也不算是損失吧。」


    「嗯,我也覺得不是。對了,蘭道夫先生,我現在必須迴去了。爸爸一定在等著聽我今天的所見所聞,我還要準備他的晚餐。」


    「那你明天還會來這兒嗎?」


    「應該吧,我每天都來的。那就再見啦,蘭道夫先生。」


    「再見,朱莉。」


    他目送她輕快地跑下山,消失在那片糖槭林裏。那是二百四十年後的2040大街。他笑了笑,心想,多麽有魅力的孩子啊。這種難以壓抑的好奇心、以及對生活的熱情,一定讓人興奮不已。他現在更能完全地領會這兩種特質,因為他曾經放棄過它們。二十歲


    時,他是一個不苟言笑的青年,在法學院的路上披荊斬棘;二十四歲有了自己的公司,雖然不大,但仍讓他全身心投入其中——好吧,也不是全部。娶了安妮後,他有了一段短暫的休息。在此期間,養家糊口已不再是當務之急。再之後,戰爭接踵而至,他們有了另一段休息時間——這一次要長多了——這時,安分養家已經有些遙遠,有時還會被當成可鄙的追求。迴到市井生活後,生計問題又如複仇般洶洶來襲,這是因為他現在還要養活老婆孩子。除了最近允許自己每年過四周假期外,他比以往更加地投入了到工作中去。這四周的時間,兩周與安妮和傑夫一同在事先決定的旅遊勝地度過,另兩周則在傑夫返校後,和安妮到他們在湖邊的小木屋度過。不過,今年他的這兩周是獨自度過的。好吧,也許不算全是一人。


    煙鬥已經熄滅多時,他都渾然不覺。然後他再度把它點燃,迎著風深吸一口,便往山下走去,然後穿過樹林,迴到小木屋。秋分已過,白晝在滿滿變短。今天的白天也即將過去,入夜的濕氣已經彌漫在了朦朧的空氣中。


    他走得很慢,到湖邊時太陽已經落山。這個湖很小,卻很深,樹木一直生長到湖畔。小木屋在距湖邊有點遠的地方,旁邊列著一排鬆樹。一條蜿蜒的小道將它和釣台相連。在它背後有條石子路,連著一條泥路,後者又通向公路。他的旅行車停放在後門外,但凡一念之需就可以將他帶迴城市生活。


    他準備的晚餐很簡單。在廚房就地吃完後,他來到起居室,開始讀書。雜貨間發動機的嗡嗡聲時起時落,但夜晚在這些現代人耳中稀鬆平常的聲音下還是靜謐無瑕。他從壁爐旁擺得滿滿當當的書架上取下一本美國詩集,然後坐下來直接翻到《山丘午後》這一首。他把這首珍愛的詩讀了三遍,每遍都會看到她映照在夕陽下的身姿:秀發迎風舞動,裙擺飄雪般環繞在修長可人的雙腿邊。他感到喉頭發堵,無法下咽。


    他把書放迴書架、走出去、站在了門廊上。然後他給煙鬥添上煙絲,點了煙。他強迫自己去想安妮。隨即,安妮的臉便顯現在眼前——堅定而不失柔和的下巴,暖人心懷、富於同情、卻又隱隱地帶有一絲讓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的雙眸,依舊柔嫩的臉頰,溫文爾雅的微笑——它們在她曾經那奪目的亮棕色頭發和她高挑、柔美的優雅身材下顯得更加動人。和往常一樣,在想到她時,他總要感歎她那永葆的容顏,感歎她是怎麽在這些年來一直都和當年那個早晨、那個讓他一抬眼便驚為天人、羞澀地站在他辦公桌前的那個她一樣可愛。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僅僅二十年後,他就熱切地盼望著和一個都可以做他女兒的、超乎想象的女孩約會。好吧,他還不至如此。他就是一下子產生了動搖,僅此而已。一時間情緒的平靜拋棄了他,於是他困惑了。現在他的雙腳迴到了自己的控製下,世界也迴到了清醒和理智的軌道。


    他塞住煙鬥口迴到屋內。進了臥室,他便褪去衣褲、鑽進被褥、關燈睡覺了。本該翩然而至的睡意這次卻遲遲不來。而它終於姍姍來遲之後,卻化作了一個個支離破碎、糾結不堪的夢境。


    「前天,我看到了一隻兔子;」她如是說道,「昨天,是一隻鹿;而今天,則是你。」


    ……


    ——


    第二天下午她穿的是藍色的連衣裙,蒲公英花色的頭發上還綁上了一根小巧的藍色緞帶與之相襯。快到了山頂了,他停下來站了會兒,沒有動,等待著喉頭的緊張感退去。然後,他才走上前去和她並肩佇立風中。但她前頸和下頜的柔美曲線又將緊張感帶了迴來。「你好,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她轉過身來跟他打招唿,但過了一會兒他才緩過來。


    他終於說道:「但我來了,你不也是嗎?」


    「嗯,我真高興。」


    附近有片裸露的花崗岩,勉勉強強可以當作一條石板凳。他們坐在上麵,遠眺山下的平原。他添滿煙鬥,點著了,然後對著風吐了一口煙。「我爸爸也抽煙鬥。他點煙的時候,拱手遮風的姿勢和你一樣,就算沒有風也是這樣的。你和他在很多地方都很像。」


    「跟我說說你父親吧,也說說你自己。」


    於是她開始了述說。她現在二十一歲,父親是一名退休的物理學家,曾經受雇於政府。他們住在2040大街的一個小公寓裏。四年前母親去世後,她就開始了操持家事。之後他也告訴了她有關他自己、安妮和傑夫的事——他談到自己打算有朝一日讓傑夫跟他共事;談到安妮對照相的恐懼,說她在結婚那天就拒絕照相,並從此之後就一直如此;又談到一家三口去年夏天宿營旅行的快樂時光。


    他話音剛落,她便說道:「你們的家庭生活真好呀。1961年一定是最適合生活的一年!」


    「你有台自由使用的時光機器,可以想來就來呀。」


    「這可沒那麽容易。且不說我做夢也不可能拋開我爸爸不管這一點,我還得多多留意時間警察。要知道,時間旅行隻限定於那些政府扶持的曆史考察隊成員,它對普通老百姓是禁止的。」


    「你好像一直沒什麽事呀。」


    「那是因為我爸爸自己造了一台機器,時間警察都不知道這件事。」


    「但你還是違法了呀。」


    她點了點頭:「但這隻在他們眼裏、對他們的時間觀念而言是這樣的。我爸爸有他自己的看法。」


    聽她說話讓人心曠神怡,而她說的內容都無關緊要了。他希望她一直說下去,主題有多讓人難以置信都無所謂。「跟我講講吧。」


    「我先跟你說說官方的理念。支持這一說法的人認為,任何人都不應該物質性地參與任何過去發生的事情,因為他的出現會造成一個矛盾,而未來事件則不得不發生變化,以消除矛盾。因此,時間運送局要確保隻有官方人士才能使用它的時光機器。他們還維持了一定的警力,拘捕那些時代穿越者:這些人或是渴望過上簡單生活,或是偽裝成曆史學者想永遠迴到一個不一樣的時代。


    「但按照我爸爸的觀點,時間之書是早就寫好了的。他認為,從宏觀的角度看,所有要發生的事情都已經發生過了。因此,如果一個未來人參與了過去的事件,那麽他便成為那個事件的一部分——理由很簡單,那就是他事先就是那件事的一部分,這樣矛盾就無從出現了。」


    馬克深吸了一口煙,他需要這樣平複心境。「你父親聽上去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呐。」


    「哦,沒錯!」興奮增添了她臉上的紅暈,也讓那雙湛藍的眼眸熠熠生光。「你一定不會相信他讀過多少書!蘭道夫先生,你知道嗎,我家滿滿地都是書!有黑格爾、康德和休謨;還有愛因斯坦、牛頓和魏茨澤克。我、我自己也讀過一些。」


    「我也收藏了很多書。其實,我也讀過一些。」


    她欣喜地看著他的臉:「多好啊,蘭道夫先生。我打賭我們有很多共同愛好!」


    接下來的對話證明他們確實如此——雖然他很快反應到,盡管男方四十四歲而女方二十一歲,但二人在九月的山頭討論先驗感性論、貝克萊主義和相對論還是有點煞風景。不過讓他高興的是,這樣也並不是毫無收獲——他們就先驗感性論的熱烈討論不隻得到些演繹和歸納的結論,還讓她的眼中點綴出點點繁星;關於貝克萊的分歧不止顯現出這位主教的理論的弱點,也讓她的雙頰上泛起了陣陣腮紅;而對相對論的討論也不僅僅說明了能量總是等於質量乘以真空中光速的平方,還說明了知識對於女性魅力而言遠非阻礙,而是一種財富。


    當時的心情超出其本該存留的時間,久久地徘徊不去,直到他躺在床上時還縈繞心頭。這次他都沒有試著去想安妮,他知道這樣也無濟於事。取而代之的,是躺在黑暗中


    任憑思緒自由呈現——結果它們都匯聚在了一座秋意盎然的山頭,以及一位有著一頭蒲公英花色般頭發的女孩身上。


    前天,我看到了一隻兔子;昨天,是一隻鹿;而今天,則是你。


    次日上午,他駕車前往林裏的小村莊,去郵局查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什麽都沒有,這點他並不驚訝。傑夫和他一樣不喜歡寫信。而安妮,這會兒恐怕還不能與外界聯係。至於公司那邊,他已經交代過秘書,除了最緊急的事情,其它事都不要打擾他。


    他琢磨著要不要找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局長問問這片區域有沒有一戶姓丹佛斯的人家。他還是決定不問,因為這麽做就打破了朱莉精心構建的虛構設定。雖然他並不相信這個設定的有理性,但他心裏也找不到推翻它的理由。


    ——


    這天下午她穿了一件黃色的連衣裙,深淺和她的發色一樣。他一看到她就再次喉頭發緊,說不出話來。但隻要開頭幾分鍾一過,把話說出來後,就一切順利了。隨後,他們的思想就像兩條生機勃勃的溪流,歡快地流淌在午後時光的河穀裏。這次分別時首先發問的是她:「你明天還會來嗎?」——雖然這隻是因為她比他搶先把話說了出來。這幾個字一路上像歌唱般地在他耳中迴響,陪著他穿過樹林、迴到小屋,並在他在門廊抽了一晚上的煙後伴他睡去。


    當他次日下午登上山頂時,那裏空無一人。最開始,失望讓他有點恍惚,但隨後他就想,她隻是遲到了,僅此而已。她隨時都可能出現。他坐在花崗岩石凳上等待著,但她沒有來。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已經幾個小時了。影子漫過樹林,爬到了半山腰,空氣也變冷了。終於,他放棄了,帶著如怨如慕的心緒迴到了小木屋。


    隔天下午她還是沒有出現,再下一天還是如此。他開始寢食難安。釣魚讓他膩味,他也不再讀書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悔恨——恨自己像一個得了相思病的青年學生,恨自己都四十多歲了還像其他蠢貨那樣著迷於俊顏美腿。直到幾天前,他都還不會這般多地留意其她女性,而在這兒不到一周的時間裏,他不僅留意著,而且還愛上了人家。


    ——


    第四次上去的時候,他已覺希望破滅——但它又突然複活了:他看到了夕陽下的她。這次的她一襲黑裙,他本該就此猜到這幾天她失約的原因,但他沒有——直到他走近了她,看到她眼中盈盈的淚水,以及那將真相昭然若揭的戰栗的嘴唇。「朱莉,發生什麽了?」


    她靠著他,把臉貼在他的外套上,肩膀不住地顫抖。「我爸爸去世了。」不知為何,他知道這是她的第一滴淚,知道她在守靈夜和葬禮上都沒有流淚,到現在才泣不成聲。


    他溫柔地環抱著她。他從未親吻過她,現在也沒有,真的。他的嘴唇掠過她的前額,輕快地點在她的頭發上——僅此而已。「我也很難過,朱莉。我知道他對你有多麽重要。」


    「他一直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了。他一定是在指導鍶90實驗的時候就知道了。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我都不說……我不想活了。爸爸不在了,我活著也沒什麽指望了——沒了,沒了,沒了!」


    他緊緊地抱住她。「你會找到什麽的,朱莉。比如另一個人。你還年輕,你還是一個孩子,真的。」


    她猛地抬起了頭,用已經無淚的眼睛盯著他。「我不是孩子!你不要再叫我小孩子!」


    他嚇了一跳,放開她後退了幾步。他之前從未見過她發怒。他先開口說道:「我不是這意思——」


    她的憤怒像剛才突然爆發那樣迅速地消散了。「我知道你不是要傷害我的感情,蘭道夫先生。但我不是孩子了,真的不是。請向我發誓,以後不會再那樣叫我。」


    「好好好,我發誓。」


    「那現在我得走了。我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辦。」


    「那、那你明天還會來嗎?」


    她久久地凝視著他。眼前升起一層薄霧,如夏天暴雨過後氤氳的空氣那般,讓她的眼睛微微閃光。「時光機器出了故障,有些部件要換——但我不知道怎麽做。我們、我也許還可以再跳躍一次,但我不確定。」


    「但你會想辦法迴來的,是吧?」


    她點了點頭。「嗯,我會試試的。那個,蘭道夫先生?」


    「怎麽了,朱莉?」


    「萬一我失敗了——我要在這裏正式地說一聲——我愛你。」


    然後她就走了,輕輕地跑下了山,隨後消失在了糖槭林裏。點煙的時候,他的手都還在顫抖,讓火柴燙到了手指。之後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迴到小木屋、準備晚飯以及上床睡覺的。他確實做了這些事,因為第二天他是從自己的房間醒來的,進了廚房也看到了滴水板上擺著的餐具。


    他洗幹淨碗碟,泡了咖啡。整個上午他都在釣台垂釣,好讓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隨後他就要麵對現實了。現在,對他而言,知道她對自己的愛就已經足夠了。短短幾個小時之後他就會再次見到她。就算是一台行將報廢的時光機器,把她從村裏傳送到山頭也一定沒問題。


    他早早地爬上山頂,坐在石凳上,等著她從樹林裏出來,然後爬上山坡。他能夠感覺到心髒劇的跳動,也知道雙手在不停地顫抖。前天,我看到了一隻兔子;昨天,是一隻鹿;而今天,則是你。


    他等啊等,但她沒有來。次日她也沒有來。影子越來越長,氣溫也越來越冷。他於是走下山丘,走進糖槭林。他一下就發現了一條路,沿著它走到了林子中央,然後穿過它進入小村莊。他停在郵局門口,查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老局長告訴他沒有後,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脫口而出:「這、這附近有沒有一家姓丹佛斯的人?」


    局長搖了搖頭。「從沒聽說過。」


    「那村裏最近有沒有舉行過葬禮?」


    「最近一年都沒有。」


    在這之後,雖然他每天下午都上一次山,一直到假期結束,但他心裏已經直到她不會再迴來了。他已經徹底地失去了她,一如他從未擁有過她一樣。每晚他都在村裏徘徊,強烈地期望是局長搞錯了。但他找不到任何朱莉的蛛絲馬跡。他向別人描述朱莉的外貌,得到的也都是否定的答案。


    十月初他迴到市裏。雖然他竭盡所能地在安妮麵前表現得沒有任何異樣,但她似乎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之後就知道他身上已經發生了某些改變。盡管她什麽都沒有問,但隨著時間一周周過去,她越來越沉默寡言,眼中那讓他困惑不已的恐懼也越發明顯。


    他開始每周日下午開車去郊外故地重遊。樹葉此時已經金黃,天空也比一個月前更藍了。他在石凳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注視著她消失的地方。前天,我看到了一隻兔子;昨天,是一隻鹿;而今天,則是你。


    之後,在十一月中旬的一個雨夜,他翻出了一個手提箱。箱子是安妮的,他這次翻出來純屬偶然。安妮去鄰鎮玩賓戈了,家裏就他一個人。在看玩四個無聊的電視節目、消磨了兩個小時後,他想起了去年冬天收起來的拚圖。


    他不顧一切地想找個什麽東西,什麽都行,好讓他不去想朱莉,所以他爬上閣樓去找拚圖。正當他翻箱倒櫃之時,一個手提箱從櫃子上跌落下來,砸在地上把蓋子砸開了。


    他俯下身把它拿起來。這個手提箱是安妮在婚後帶進他們租住的小公寓裏的那個。他記得她總是鎖著它,還記得她笑著告訴他,就算是妻子,也有要對丈夫保密的東西。經過這些年,箱鎖已被鏽蝕,剛才那一跌就把鎖砸壞了。


    他正要蓋上蓋子,卻突然停了下來:他看到裏麵露出了一件白色連衣裙的褶邊,布料隱約地感覺很熟悉。他在不久前見過類似的材料——讓他想到了棉花糖、海沫和雪花。


    他把蓋子完全打開,手指顫抖著拿起那件衣服。他拎著衣肩,讓它自然展開。懸在房中的它就像是紛然飄落的雪花。他凝視了它良久,喉頭發緊。然後,他再小心翼翼地把它疊好、放迴箱中、再蓋上蓋子。他把手提箱放迴到屋簷下方的櫃子。前天,我看到了一隻兔子;昨天,是一隻鹿;而今天,則是你。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頂上。咽部的阻塞感越來越嚴重,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就要哭了。然後,他慢慢地走下閣樓,再由旋梯進入起居室。壁爐架上的鍾指示時間是十點十四分。隻要幾分鍾後,她就會在街角、從賓戈接送車上下來,然後沿著街道走到前門。然後安妮就會、朱莉就會……朱莉安妮?


    這是她的全名嗎?有可能。一般人取假名時總會保留一部分真名;她也許覺得,既然已經改了姓,那名就是隨便改改也不會有問題。在改名換姓之外,她還一定做過其它事情來擺脫時間警察。怪不得她一直不願意拍照!而她當年羞澀地踏入他的辦公室申請工作時,又一定是多麽地害怕呀!孤身一人來到一個陌生的時代,不確定自己父親關於時間的理論是不是正確,也不能保證一個在他四十多歲時會愛上她的男人,在二十多歲時對她的感覺是不是也是一樣。但她還是迴來了,一如她所允諾的那樣。


    他默默驚歎,二十年來,她一定知道有一天我會登上一座秋山,看到她站在夕陽下,年輕又可愛,然後再一次為她陷入愛河。因為這些對她來說是她的過去的一部分,同時又是我的未來的一部分。但她為什麽不告訴我呢?為什麽現在不跟我說呢?


    突然間他恍然大悟。


    他感到有些唿吸困難,然後走到大廳、披上雨衣步入雨中。他在雨中沿著人行道一直走,雨水打到臉上,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一些是雨滴,一些則是淚水。像安妮、也就是朱莉那樣永遠年輕漂亮的人,怎麽會這樣害怕變老呢?不過,難道她沒有意識到,在他眼裏,她不會變老嗎?對他而言,那個他在辦公桌前一抬眼就看到的、站在狹小的辦公室裏、讓他一見鍾情的她,連一天都沒有老過。難道她還沒能理解,正是因為這樣,山頭的那個女孩對他來說才會像是一個陌生人一樣啊。


    他到了大街,沿著它走向街角。接送車刹住停穩時他也剛好趕到,隻見她穿著一件白色的寬雨衣,從車上走了下來。喉頭的阻塞感尖銳無比,讓他無法唿吸。那頭蒲公英花色的頭發變得更深了,而少女般的魅力也早已不再。但她平和的麵容依舊柔美可愛,修長的雙腿在十一月淡淡的街燈下優美勻稱,卻不再是九月金色陽光照耀下的那一對了。


    她走過來迎接他,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那熟悉的恐懼——這讓他心痛地無法忍受,因為他已經知道原因。眼前的她朦朧了,他就像個盲人一樣走向她。直到站到她麵前時,目光才再度澄清起來。他的手穿越時空,撫摸在她那被雨打濕的臉上。她馬上便知悉了這一切,那份恐懼也就此永遠地消散不見。雨中,他們攜著手,漫步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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