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群人被稱做煉金術師。


    在世人眼中,他們的存在被視為與魔女或惡魔附身的人相同。


    庫斯勒在草木皆息的凜冬深夜,被戴著鐵麵具的騎士架住兩肋,從塔牢裏拖了出來。看著自己現在這副德性,或許世人的評價也沒離譜到哪裏去,他自嘲著。


    石造的塔內鑿了采光用的窗戶,望出去,夜空中星羅棋布,仿佛輕吹一口氣這些星光就會散落各地。


    「在牢裏沒看到星星嗎?」


    注意到庫斯勒腳步停滯,走在前頭的老騎士迴頭問道。他的右手持著插了蠟燭的燭台,左手則是為了以備不測似的貼在劍柄上。


    但庫斯勒發覺到他戴在左手小指的戒指,極力忍住嘴角就要咧開的微笑說道:


    「看是看了,但一想到這是代表自由的星星,感覺就不同了。」


    「……」


    老騎士挑起單邊眉毛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又再度前行。庫斯勒還是由兩旁的騎士架著,被催逼似的往前走,他看著老騎士手指戴的戒指,失聲輕笑。


    戒台上鑲嵌著以通體湛藍為特征的藍寶石,傳說中這種寶石可以給予配戴者智慧及平靜,還能幫忙識破陷阱。若將純銀比做是討伐惡魔的神之金屬,那藍寶石就可以視為神聖的盾牌或是儀仗吧。


    為了不受庫斯勒的三寸不爛之舌所迷惑,甚至於是為了保護自身不被無法想像的某種力量侵犯,而特地鑲上戴來的吧。


    庫斯勒推測著老騎士心裏的想法,然後當再次通過窗口前,看著絢麗星空時,他不屑地哼出聲來。


    即便是意誌堅定的老騎士,在麵對這些時也不禁傾向迷信的說法。


    這些就是所謂的煉金術師。


    一般盛傳他們這些人日複一日關在灰暗的房裏閉門不出,想盡辦法嚐試點鉛成金,製作返老還童的藥,拚接屍體弄出新的生物等等。


    隻不過就庫斯勒所知,雖然確實無法否認上述這種人的存在,但絕大部分的煉金術師都不做這些事。那究竟在做些什麽呢?這問題卻也非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


    事實上,以某種程度來說,所謂煉金術師就是對那些「搞不懂在做些什麽的一群人」而起的臨時稱謂而已。


    而且,與其說真的搞不清楚他們到底在做些什麽,更加貼切的說法是:當權者統治都市;教會統領信徒;工會統率工匠等,當有人如此製定秩序時,偏偏有一群人無法歸於任何一種組織構造內,也就因此產生了這個稱謂。


    比方說,國王在掌管一座都市時,將都市機能分成四大部分。亦即擁有大部分土地所有權的貴族;掌有信仰權威的聖職者;管理財富的商人;維持都市生活的工匠等架構。這麽一來,國王也隻要記得各代表的名字就夠了。


    但是,負責聽取王命的各集團首領,當然就必須統率該集團更下層的人。於是,以工匠來說,就有建立各職業工會加以管理各成員的必要性。像麵包店工會、肉店工會、鐵匠工會等等就是特別重要的。


    即便架著庫斯勒前行的騎士們,也難逃這種分割統治的框架。


    穿的衣服、戴的鎧甲、手中燭台上燃燒的蠟燭、收到的薪資,就連把庫斯勒從牢裏帶出來的權利,這一切都必須有人管理。


    然而,這龐大的管理網絕不是因為必須奉行某人的權力欲望而織成。單純是因為要好好統管一座大城市,就有這麽做的必要性。


    城市的律法,基本上是由城市中的名流、貴族和權威人士組織出來的議會所主持。在城市生活的居民們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不可以做,都在該會議上決定。


    要是沒有這樣的組織,大城市可能不到一個月就會崩壞。


    特別是地盤之爭激烈的同業工匠之間,毫無疑問會引發流血事件。


    所以必須藉由各工會統籌製定出各工匠該負責何種工作內容,又該負責到何種程度,竭盡所能致力於減少紛爭混亂。譬如說,刀劍工匠隻需打造刀劍;小刀工匠隻需製作小刀,要像這樣嚴密地決定出刀劍和小刀的製作範疇。如果這之間的分界過於曖昧,一直以來隻做刀劍的人突然轉換心情做出小刀,就有可能剝奪原本小刀工匠的生意。這將成為紛爭的導火線。麵包店做起肉店的營生;網店因為有取之不絕的肉,夜晚就在店門口賣肉食給客人吃的話,會讓旅店與酒館若不與之競爭,便將麵臨經營不善的下場。在不久的將來可見到的是,混亂與衰敗一途。


    在這世上,神不會從天而降給予仲裁,所以與其想辦法解決糾紛,倒不如想辦法避免引發糾紛還更來得重要。


    因此,就以鐵匠工會為例,內部職種被劃分得極為精細,細到讓人看了暈頭轉向。


    刀劍鐵匠、磨刀鐵匠、小刀鐵匠、胸甲鐵匠、頸甲鐵匠、護腿鐵匠、頭盔鐵匠、甲胄組裝匠、箭簇鐵匠、銼刀鐵匠、銼紋加工匠、錐子匠、鐮刀匠、槌子匠、鼎鍍匠、鐵鍋匠、水盤匠、鐵釘匠、鐵針匠、蹄鐵匠、吊鍾匠、鎖鏈匠、鉛管製造工、香爐匠、鐵工藝師、銅工藝師、銀工藝師、金工藝師、黃銅工匠、錫器工匠等等。


    大抵能想得到的職種都製定得一清二楚,他們隻會被要求在自己份內的工作中精益求精,要是想擴大業務內容的話,就必須買下執行該工作的權利。


    這就是所謂的秩序。


    而如今,此處有一個企圖將鉛變成金的男人。


    在有限的職種類別裏,他該被分配到哪裏呢?


    鉛管製造工?金工藝師?


    或是說,這跟從礦山挖鑿礦石,然後冶煉出純粹金屬的純金屬製造工作類似,所以應該把他歸類到冶金工人這一塊。但是,單就「把鉛變成金的工作」來說,如果真有方法的話,如此分類或許算是恰當,不過,「思考如何把鉛變成金的工作」能夠這麽分類嗎?就算可以,那又該由哪種工會來管理呢?反倒是不是還得先確認把鉛變成金是否違反了神所製定的世界秩序,這麽一來,或許應由教會接手管轄的想法也無不可。


    光是把鉛變成金就已經這麽複雜。那麽鉛變成銀呢?銀變成金呢?拚接屍體產生新生物呢?製作返老還童的秘藥呢?嚐試做出世上還沒有任何人想像過的東西時,又該如何分類?


    如果連這些事都要考量在內,那整座城市就沒辦法運作下去了。


    然而,真正的問題在於,就是有群人會出資援助這些帶來麻煩問題的事業體,還有它的必要性不容小覷。


    並不僅僅是因為國王或領主渴望永恆的生命而指示他們去研究;也不是富商為了讓大量庫存的鉛轉化成金而要他們找出方法等等,這些淨是違背常理的需求。更加貼近現實的需要才是無處不有。


    研究如何從礦山中更有效率地采掘礦石;研究如何更有效率地提煉出金屬,這些工作都值得讓人投注大量資金。畢竟能夠期待獲得無比龐大的迴報,例如鐵的生產量多寡,就直接關係到能讓己方戰力獲得多少武裝。


    但是提高從礦山采掘礦石的效率所需要的技術,是靠拉起石頭的繩子強度?還是挖掘時用的道具強韌度?是道具的形狀?還是溶解岩塊所用的酸性溶劑的發明?抑或是還沒有任何人想到過的某種方法,一思考這些,工匠的工會組織問題也會跟著一口氣爆發出來。而且工匠已然全心忙碌於自己的工作,有了手上的工作還想跨足新的領域,就會被工會盯住,所以這根本不可能由工匠去思考。


    就這樣,雖然有不同於工匠、無須生產出任何製品,隻要探索「方法」的人才需求,但管理、培育這些人的適當機構或製度卻不存在。


    況且,一提到新事物,信仰問題總是會隨之而來。


    對流行敏銳的城裏女孩,隻不過是梳了一頭常規內難以置信的


    發型,就會被當成異端責問的風氣下,他們所做的事當然更值得擔憂。


    再加上一旦被視為異端,事情就不妙了。


    這種危險不是工會這般程度的組織能夠承擔。


    如此一來,就隻有想以新技術超越其他國王或領主的當權者,才能挹注自己的資金、自行培育、以自己的權力去保護這群人,事實上這樣的模式早已在各地傳承多時了。特別是金屬相關的研究最受當權者重視,而這群接受保護的研究者,不知不覺就被稱唿為煉金術師。


    所以,將庫斯勒從牢中帶出來的高等騎士,並不是出於情義才這麽做。


    而是因為他隸屬於這個世上聘雇最多煉金術師的巨大權力機構,克勞修斯騎士團,作為其中一員的身分使他這麽做。


    「你邊吃邊聽我說。」


    不一會兒工夫,眼前就出現夾著烤醃豬肉和起司的麵包,還有溫熱過的蜂蜜酒。在牢裏隻能啃冷洋蔥和黑麵包的庫斯勒,毫不客氣地大口一咬,和著酒灌進肚子裏。溫熱的蜂蜜酒沿著胃往下流動的感覺異常清晰,他肯定這瞬間自己能夠像是親眼看見般,描繪出胃的形狀。


    「我也沒想到會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你的裁判權終於正式移交到我們手中了。」


    「根本就沒料到我還這麽有價值啊。」


    庫斯勒自嘲道,接著不慌不忙放下麵包,揭起上麵那一片,再從懷裏掏出小瓶子,將內容物灑在上麵。


    「喂!那是——」


    「是鹽巴啦,鹽巴。」


    庫斯勒對驚訝到臉上大為失色的老騎士說道。


    「什麽嘛,果然是開玩笑啊……」


    「不,砒霜是另外一罐喔。」


    庫斯勒再拿出另一個小瓶子,老騎士瞪大眼睛盯著它。


    「想要的話,可以孝敬您喔。」


    「……反正,這瓶也是鹽巴對吧。」


    「這麽認為,對我們彼此都好呢。」


    對著把小瓶子收迴懷裏的庫斯勒,老騎士做出一臉饒了我的表情,然後將身體靠向椅背。接著揉一揉眼頭,用眺望遠方的視線瞧著庫斯勒。


    「為何要裝出一副地痞無賴的樣子?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有非常難得的常識和判斷力。不要笑!我是真心這麽認為,而且這是種美德。不僅如此,你還具備其他人該多充實的特質。然而,為什麽?這次的事,從教會的寶物庫偷走聖人遺骨丟進燃爐內焚燒這種舉動,不像正常的你會做的事,你想找死嗎?」


    「我已經找不到其他可以嚐試的方法了嘛。」


    「別對我撒謊!你的實驗報告我可是都有在看。你應該比任何人更己坐詳與迷信相關的方法才對!」


    庫斯勒駝著身子,下顎幾乎抵到桌麵,嘴裏還塞滿麵包,一麵抬起眼皮望向老騎士。


    沉默被深夜的黑暗隱沒,老騎士平穩地說道:


    「好險在火點燃前趕到。燒起來的話,你現在也變成死灰了。知道嗎!」


    下一秒,帶著疲憊的語氣問道:


    「到底為什麽?為何要做出那種浪費才能的事?」


    「為什麽?」


    庫斯勒嘴裏依然含著麵包,噘起嘴唇反問。


    像是鳥類吞咽食物時的動作,抖了抖肩膀,把麵包吞下肚。


    「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或許找個高明的煉金術師將我的頭蓋骨剖開來看一看,說不定就會明白。」


    「……唉。」


    老騎士一聲長籲,望著做賊似的邊偷藏麵包邊拚命大口吃的庫斯勒。


    「是因為芙莉婕嗎?」


    單單這句話,就讓庫斯勒停止動作。


    「果然……但是,芙莉婕她是——」


    「我並沒有在意。她是教皇派的間諜,為了偷走我的冶金技術而接近我,對吧?」


    「……是的,而且罪證確鑿。」


    「所以囉,殺了她就對啦。趁我去打酒的空檔。大刀砍下那一笑就會浮現淺窩的鎖骨,割開那瘦削卻不顯得突出的肋骨,再一刀刨開那稍微戳弄到就會輕輕顫抖的腹部,讓美麗的肝髒咕溜地滑出來,接著呢,再仔仔細細搜索腸子裏,要是有找到你們想找的東西那就不枉費啦。說什麽肚子裏懷藏著陰謀……別開玩笑啦!」


    端起溫熱得燙手的蜂蜜酒,一口氣一飲而盡。


    當時喝的也是蜂蜜酒。


    還真是諷刺啊。


    庫斯勒用黯淡無光的眼神看著老騎士。


    「為了精煉鐵而使用聖人的骸骨,真的是從以前就想嚐試的做法。」


    教會的人一聽到馬上就會昏厥的說詞,老騎士卻絲毫文風不動。


    「芙莉婕的事……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真的覺得很遺憾。但是事前告訴你的話,你有可能走漏風聲……你中意她對吧?」


    明明最擅長事前調查。


    庫斯勒連迴答都覺厭煩。


    「但是,倘若發覺事先走漏消息,你肯定也會一起被殺掉。」


    「哈。」


    庫斯勒不屑地吐出了一口氣。老騎士緩緩做了一次深唿吸。


    「想不想辭掉煉金術師的工作?」


    這句話聽起來像出自一位慈父的口中。


    被罵做邪門外道,被輕蔑為異端,即使受到當權者的庇護,這條命和腦袋還是常被覬覦,偶然遇到心儀的對象還可能是敵方的間諜。


    要嚐試改變這條遍布荊棘的人生路嗎?


    「我幫你推薦吧。想要脫離克勞修斯騎士團確實是很困難……但要想任職一個正常工作倒還辦得到。幸好,我們的組織夠龐大。」


    庫斯勒看著老騎士。深藍色的雙眸流露出關懷的眼神。真是個好人啊,庫斯勒想著。高貴的出身,胸懷身為騎士的驕傲,得以活到這把歲數的幸運男人。


    他的話裏多半沒有虛假。以他們之間的來往,庫斯勒對這一點有把握。


    即使如此,庫斯勒還是像個下一秒就要醉得不省人事的醉漢,雙手抵住桌麵撐著頭。然後維持不了許久,頭便緩緩往下溜,前額就這麽貼上桌麵。


    但是,盡管庫斯勒已意識不清至此,他的雙眼仍舊無法閉上。


    「當然會繼續做下去。我……隻剩下這條路了。」


    就算遭遇到這一切,還是要做下去。


    老騎士的視線從庫斯勒身上移開,像是在同情身世悲慘的人般重重歎了一口氣。


    「不管經曆了什麽樣的遭遇,就是無法停止好奇心。你們這些人就像是得了這種病。」


    「而且還為了一個非常愚蠢的目的。」


    「抹大拉,是嗎?」


    老騎士輕輕咳了一聲,大概是不想對這句話發表任何感想吧。


    煉金術師就像是為了填補這個世界的秩序機能所產生的空隙而存在。因為不是正當機能的一部分,身分又不明確,總是遭受白眼冷落。盡管如此,煉金術師之所以願意成為煉金術師,當然有其個中緣故。大多數人明明能夠以工匠身分展露才幹,卻故意選擇這條地獄之路是有理由的。


    絕大部分的理由在旁人眼中簡直是無聊透頂,那就是自己的夢想。也可以說,原因就是無法抑止的好奇心。


    然後,不知是誰起頭的,把煉金術師所注視的「前方」世界,叫做抹大拉之地。


    追根究柢,煉金術師就隻為了這個目的,而將身為人的性命和所有尊嚴全都賭上。


    「多虧你的研究,這附近的鐵礦生產量突飛猛進,燃料費也降低數成。為騎士團所節省下來的財富,不多不少正好足夠把被宣判火刑的你從教皇派手中救出來。」


    老騎士的話說到這,頓了頓,等著庫斯勒的反應,但庫斯勒


    的視線依然停留在桌上動也不動。


    「上麵的人覺得,毀了這種才能太過浪費。」


    「這次是哪間工坊?」


    搶在老騎士的話頭,庫斯勒開口問道。


    煉金術師是個需要與工匠不同的技能才能勝任的特殊職業。


    不容易取代,卻常常亡故。


    除了被人殺掉之外,也頻頻傳出意外死亡的例子。


    他們就像是徘徊在篝火周圍的金蛾。


    「隻是,這次事件比過去任何一次都來得惡劣。就連騎士團也沒辦法讓你無罪赦免。」


    「……我早有覺悟。」


    「戈爾貝蒂。」


    「咦?」


    庫斯勒不禁抬起頭來。因為這個地名實在太過於意外。


    「前線附近?可以嗎?讓我去那種地方?」


    「我覺得對你們而言,是再適合不過的地方了。」


    「戈爾貝蒂……戈爾貝蒂啊……」


    庫斯勒在口中反擾呢喃這個地名,過了一會兒,老騎士的話才終於鑽進腦子裏。


    「你們?」


    「你認識威藍多吧。」


    老騎士臉上的表情非常不痛快。


    但是不這麽表現的話,庫斯勒一定會徹底裝作沒聽懂這個問題。畢竟這個名字的出現,實在太過令人難以置信。


    「難不成?」


    「正是那難不成。已經決定由威藍多和你一同前往戈爾貝蒂的工坊。」


    「嘿!」


    這不是鼻間發出的冷笑,也絕不是在表示不滿。


    而是太過於驚訝,讓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氣。


    「到底在想什麽啊?畢竟威藍多不是那個了嗎?毒殺某個修道院的院長而被逮捕。」


    「是聖艾利魯女子修道院。專收貴族千金的高雅修道院。」


    「嘿……」


    這次十分明顯是嗤之以鼻,庫斯勒還笑得晃動了肩膀。


    「教會為什麽還放那種人一條生路啊?」


    「我也不知道。你們是煉金術師,不是嗎?」


    專門化不可能為可能。


    點鉛成金,是煉金術師的招牌名言。


    「那麽,為什麽是安排我和威藍多去同一間工坊?」


    「聽說你們在學徒時期是同一間工坊出身,個性脾氣應該互相都摸清楚了吧。」


    「別開玩笑了,那家夥在我的飯裏下過七次毒啊!」


    「聽說你對他下了九次毒。你們兩人至今能順利躲過毒物的暗殺,不就是活用了當時的經驗?」


    「哈,也可能是金牛宮的庇蔭!」


    能夠授予人智慧,幫忙看穿陷阱的藍寶石,在黃道十二星座中代表金牛座。當然,這是在嘲諷戴著藍寶石戒指的老騎士。老騎士下意識縮起左手小指。


    不過,真的很久沒聽到威藍多這個名字了,庫斯勒感覺到後腦勺的頭皮好像正在發麻。


    「目的呢?您剛剛說了不能夠無罪赦免對吧,肯定包含了懲罰性的理由吧?」


    「我也無法得知詳情,隻知道一些傳聞拚湊出來的消息,而且,在這裏說出口會留下禍根。我奉上麵的命令將你送出城去,你就老實謹慎地好好服從吧。順利的話,你可以作為騎士團的煉金術師繼續往上攀爬,失敗的話,你要擔起到目前為止所有的責任。當然……」


    老騎士歎了一口氣,繼續道:


    「要是你能點鉛成金的話,一切都好說啦。」


    「我做!」


    庫斯勒立即給了答覆。雖然原本就不可能有拒絕的餘地,但他還是很快給了答案。


    「隻是,我很介意上麵的人到底在圖謀什麽。」


    老騎士麵無表情地聽取了庫斯勒的疑問,不帶一絲笑容。


    「我是不可能會得知的。」


    「……」


    「真懷念戰場。那時候,無論何時都能一眼望到遠方的地平線啊!」


    夾雜著歎息的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克勞修斯騎士團。


    在這個世界的權勢之大,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金錢與軍事力量的化身。


    騎士團就在過去由教會主導的東方失地收複運動——取迴失去的聖地,這個宗教性軍事行動下應運而生。


    聖典裏所記載的應許之地,庫魯達洛斯,在漫長的歲月裏受到異教徒占領、蹂躪。


    教皇佛朗吉努斯四世無法忍受繼續漠視這個事實,憤而起兵。利用當代最為傑出的神學家——阿梅利亞的聖吉貝爾所倡導的神學理論,藉由教義將奪迴土地正當化。說穿了,就是主張自己的掠奪行動已得到神的赦免。


    那場戰爭自開始以來,二十二年過去了,直到今日都還持續著。


    數不清的人們披上刻有教會紋飾的鎧甲,甚至直接將紋飾刻在身體上,朝東力起身。另外,不隻是持劍的人,祈求能夠長眠於聖典記載的應許之地,拄著拐杖踏上巡禮之旅的也大有人在。


    克勞修斯騎士團的前身——克勞修斯兄弟團為了這些奔赴戰場的戰士、巡禮的信徒,在前往聖地的漫長旅途中提供了住宿、療傷的場所,是有點類似醫院組織的團體。


    但是,這個目的地是如此遙不可及,因疾病或受傷而中途暴斃的人也為數不少。


    最後他們就在這個中途休息站留下遺言,將身後財產全數托付給兄弟團後,辭世長眠。


    克勞修斯兄弟團托這些遺產的福變得富裕,富裕之後為了守護自己的財產,就必須擁有獨自的武力。最後,原先隻是善良修士接受虔誠信徒的最後布施的團體,不知不覺間演變成貪婪騎士積極追求財富的組織。


    直到如今,他們擁有的資金和信徒據說已淩駕於教會首腦的教皇之上,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擋擁有壓倒性騎士數量的克勞修斯騎士團。


    無論這個傳聞是否有些言過其實,至少庫斯勒曾四度被教會宣判死刑,也四度被騎士團所救。對一向善於分析利弊的騎士團來說,隻要還存有利用價值,即便是教會,要將庫斯勒處以火刑仍然是困難重重的一件事。


    同樣地,隻要順從對方便能為自己帶來好處的話,庫斯勒就會繼續以騎士團專屬煉金術師的身分展露才能。因為他無論如何都想去「抹大拉之地」。


    為了這個目的,他隻能繼續當個煉金術師持續研究,畢竟為了專心研究,需要龐大資金和豐富原料、還有經年累月的時間,以及足以保護他幸免於危險的權力。如果不是在騎士團的庇護下,這一切就不可能得到。


    所以,原本他就應該像隻溫順的羔羊,乖乖效力於騎士團。當他把聖人遺骨丟進爐裏焚燒,測試精煉的結果會不會改變時,就等於做出自殺行為,因為就算他的下場是被當成廢物丟棄也不為過。


    但此刻,從牢裏被釋放出來後,在這寒冷季節朝著北方城市戈爾貝蒂前進的庫斯勒,正坐在馬車上迴想著和老騎士的談話過程。芙莉婕之死,以及那位老騎士的臉龐。


    「嗬。」


    庫斯勒露出苦笑。


    可惜沒燒成。


    他早就推測出多半會沒事。就算真的把聖人的遺骨投入燃爐中,嚐試能不能冶煉出品質良好的鐵,最後一定也能夠獲得赦免。因為芙莉婕被殺,使得他精神錯亂。因為太過傷心,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這樣的理由和長久以來自己的貢獻,肯定能讓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撿迴一命。


    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敢貿然艇而走險。


    「……可惜錯過了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啊……」


    庫斯勒簡短地下了結論,輕聲歎息。


    煉鐵之際,加入骨頭焚燒會得到不同


    結果是事實,也有使用石灰代替骨頭的例子。


    隻是,老騎士的話也許多少說對了。芙莉婕是個好女孩,雖然隱約察覺到她可能是間諜,但那天真無邪的笑容真的很可愛。許久沒遇到這種讓自己覺得在一起很開心的人了。


    但是,真有悲傷到那種程度嗎?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庫斯勒卻沒有自信。


    話說迴來,煉金術師相信萬物流轉,世間一切沒有永恆不變的道理。人會麵臨死亡,世事滄海桑田,舊物轉換成新貌。唯有如此,才能相信著,鉛有可能轉變為金,愚蠢的白日夢終有一天也可能成為現實啊。


    萬物流轉,永不止歇。


    相信這變化,追逐它,持續冶煉金屬,這樣才是「煉金」術師啊。


    跟著,旅途也總有一天會結束。當屁股肉就快要磨蹭到破皮時,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馬夫開口說出這趟旅程的第一句話:「到了喔。」


    「唔……」


    經曆十天,庫斯勒終於跳下馬車,第一件事就是伸懶腰。


    為了避人耳目這個理由,這十天來他一直待在馬車中。


    幸好,被交代必須閱覽的書籍和信件堆得像座小山,除了屁股痛之外,也沒吃到什麽苦。如果可以的話,他竟覺得這趟旅程就這麽走下去也無妨。


    外麵雖寒冷,卻是個晴天,空氣中帶著冬天獨特的清冽氣息。


    這個時間,早市似乎早已經結束,看起來像是從鄰村過來的農夫,趕著牛悠悠晃晃地踏上歸途。如此安詳,唯一的變化就隻有季節的更迭,這正象征著迴到家就有家人在等待的平凡人生。


    絕對不是像「某一天主動對你示好的女孩其實是間諜,好不容易覺得自己喜歡上她,卻在下一秒稍微移開視線時,她就慘遭殺害」之類的人生。


    庫斯勒並不特別認為這種差異值得羨慕,或者值得難過。也許,自己的感情比常人來得遲鈍。芙莉婕的事他也覺得很遺憾,如果能夠讓她死而複生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了。不過,當庫斯勒看見芙莉婕慘死在自己眼前時,絲毫沒有心神大亂。他所想的是倘若她的死亡能夠運用在冶金上,該怎麽操作才行?僅此而已。


    所以,每次想到芙莉婕,他的胸口會隱隱作痛的原因就在此吧。他並未真誠地為她感到悲傷。沒有心神大亂。也許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事實本身就很傷感。


    還真是恬不知恥的奢求,庫斯勒偷偷地歎口氣,通過了城門的檢查哨。庫斯勒本身不僅沒被盤查,就連馬車裝載的行李也完全沒被翻弄,這都是由於他握有騎士團的特權狀。戈爾貝蒂現在是一座議會會員幾乎都被騎士團強迫收買的城市。這對高築自家城門,曾以獨立都市為榮,自古以來在此生活的居民來說,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因此,守衛通常會給騎士團的人臉色看才對,但是這麽幹脆地讓庫斯勒順利通過,全是因為多虧了對方看出他煉金術師的身分吧。對有常識的城市居民來說,他們寧可和異端分子攜手同行,也不願和煉金術師扯上關係。


    庫斯勒為了讓久坐十天的身體活絡一下筋骨,就徒步跟隨在馬車旁邊。


    城牆十分厚實,足以在其中安置讓守衛休息的設施。城牆內壁應該是走道,堆積如山的弓箭和投石器就藏在裏麵。那些可不是裝飾品,而是塗上火油,或是沾了血跡的真家夥。


    煉金術師會被召喚於此地,就代表這裏有等待解決的問題。


    特別是和冶金扯上關係的都不是什麽好事。


    也許是金錢問題,甚或是更直接的,為了想要一把強化斧頭好劈開某人的頭顱。


    但現在,庫斯勒穿過城門後不由自主地輕輕吹了聲口哨,就為了眼前看到的熱鬧繁榮。首先,光是規模而言,庫斯勒待過的城市根本不能跟戈爾貝蒂相提並論。


    注入港口的河川水量充沛,整條水路上架了三、四座橋梁。


    然後,穿過城門映入眼簾的盛況更是名不虛傳。載貨馬車及馱滿貨物的騾子絡繹不絕,眼前更正好有輛載滿雞籠的貨車駛過。還有一些夥計背負著比自己的身體還要龐大的貨物,纏著頭巾,眼角嚴重曬傷,大概是攀越終年積雪的高山來到此地行商的商隊之一吧。背上包裹裝的應該是在森林中獵取到的毛皮、琥珀、蜂蠟之類的東西。他們費盡千辛萬苦總算從雪堆裏爬出,來到城市裏看到的,卻是令人生厭的景象。路麵上滿布馬匹和騾子的糞便,在那上麵還有如雪崩般成群放養的豬隻和不知從何處逃出來的雞群來迴漫步。


    當然,躑躅徘徊的不隻是動物,靠在牆上、神情浮躁地觀察來往行人的可疑分子也不在少數。其中不乏小偷、強盜這等三教九流、賣春女,說不定也有警察奉領主之命前來追捕從領地逃出的流亡農民。在手中不停把玩貨幣的是無照貨幣兌換商。這種人向來在旅人熙攘、景氣繁榮的地區才會出現,就某種意義來說應該可以算是好兆頭。無照貨幣兌換商在此地並沒有遭到排斥,就表示有為數眾多的人需要兌換商的存在,需求多到不將他們一一取締也無妨。


    庫斯勒從來就不是高稚的人。


    硬要說的話,他喜歡嘈雜紛亂,喜歡熱鬧的氣氛。


    更何況,這個城市有港埠,中心區域應該在那裏。


    光是城牆入口處就那般熱鬧,那港口附近定是更加繁忙雜遝。


    而且,克勞修斯騎士團已經從根本支配了這座城市。


    隻要身上有他們的紋飾,誰都不敢對庫斯勒的所作所為有半句怨言。


    「真不錯。」


    仿佛是要把胸口的鬱悶感都替換掉,庫斯勒大口大口地吸入塵埃彌漫猥褻雜亂的空氣,滿意地笑了。


    沿途不管是路上叫賣的小弟、賣春女、無照貨幣兌換商,都沒有人上來搭訕,這是因為庫斯勒的舉手投足都讓人對他的身分一目了然,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關係吧。


    「接下來要往哪裏去?」


    開口的是馬夫。


    即使如此,他依然沒有朝庫斯勒瞧上一眼。


    「誰知道,照理說應該有人來接我們。」


    馬夫連迴聲「嗯」都沒有,他握著韁繩的左手指頭少了一半,隱藏在帽子和胡須下的側臉有條巨大刀疤沿著臉龐攀爬到耳朵斜後方。應該是長期在騎士團下服役的退休老兵。與其說他是庫斯勒的護衛,不如說他是當庫斯勒企圖逃走時,負責追殺的最佳人選。


    「唔……」


    馬夫突然猛地把頭往上一抬。


    像隻野兔,在這人群雜遝中也能迅速發現注視己方的視線。


    揮動韁繩,讓馬車駛向十字路口的街角。


    在那裏站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嘴角掛著促狹的微笑。


    「你平安無事哪。」


    慢吞吞地拖著語尾的說話方式是這家夥的怪癖。蓬亂無章的金色長發胡亂地綁成一束,臉上那邋遢的胡子,看了會讓人想出聲要求他刮掉或留長,兩者擇一就好。即使如此,看到庫斯勒之後還能臉帶笑容的,這世上應該隻有這個男人了。庫斯勒也不自覺地歪了嘴角。


    「還用得著你說。你呢,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因為有神的保佑喲。」


    毒殺修道院院長這種大案子,即便辦案上稍有差池也是難逃一死的重罪,但現在威藍多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真的就像老騎士所言,煉金術師都會魔法。


    「那你又是怎麽逃出來的?我聽說你把聖人的遺骨丟進燃爐裏燒了喔。」


    「火還沒點燃呢。而且不是有個好用的陳情理由:『把聖人的遺骨丟進燃爐裏焚燒,卻沒有遭受神的懲罰,那是因為聖人其實也覺得冷』。」


    威藍多邁開腳步,盯著腳尖不予置評地聳了聳肩膀。


    「你呢?」


    「我?因為我沒有毒殺他啊。」


    「……怎麽說?」


    「事情的真相是,在那隻豬如秋風掃落葉般地解決眼前的食物後,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餐桌,露出笑臉拿著小瓶子在他麵前晃了晃而已。誰知道,那家夥就突然臉色發青,翹辮子啦。」


    類似庫斯勒用來捉弄看守人的手法,而且還是最惡劣的一種。


    話說迴來,既然這樣就被嚇死,那就表示對方也做了什麽虧心事吧。


    「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他糾纏我的女人啊。」


    還會有什麽理由呢?威藍多望過來的眼神帶著這個詢問,但庫斯勒還是不得不探究:


    「是女修道院的院長對吧。」


    「就說對象是修女啊。女修道院的院長可不一定是女的喲。」


    庫斯勒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能夠和立誓與聖職者共進退,猶如籠中鳥的修女有一腿,威藍多的本事還真是一如既往。


    「那隻豬平常也做了不少壞事。我這可是懲奸除惡啊。修道院的修女們聚集起來哀求我拯救她們。所以囉,無罪釋放。在修道院裏我可是被當作英雄呢!」


    「這點你從以前就很拿手。」


    「是庫斯勒你太遜了啦。」


    一下子就墮入主動接近自己的間諜所編織的情網,最後對方還輕易地被殺掉,這些事實擺在眼前,庫斯勒隻能聳聳肩踢飛經過他腳邊的雞。


    「不過,真的嚇了一跳喲。」


    威藍多邊走邊悠閑地說道:


    「沒想到你也來到同一間工坊。」


    「這是我要說的話吧。」


    「在騎士團的懲戒牢裏倒是見過幾次麵呢。」


    庫斯勒確實是幾進幾出,威藍多倒也不遑多讓,兩人偶爾會在牢裏打個照麵。


    「話說迴來,上次待在同一個工坊是幾年前的事?」


    「我想想……已經,是五年前了吧?真讓人懷念喲……」


    五年前,這兩個人迴想起當時的自己,都覺得真是令人苦笑不已的臭小鬼。


    彼此隻會打架,學了點皮毛就老是從工坊裏偷毒藥出來,在對方的飯菜裏下毒。


    但是,當時的師傅是比這兩隻臭小鬼還壞上好幾倍的垃圾,所以他和威藍多擬定好在畢業那天清早進行毒殺,就在師傅吃下半碗摻了水銀的毒飯後,他們倆也被逮捕了。


    至今仍記憶猶新的是,當兩人分別被押送的時候,庫斯勒揮手道別,威藍多則一臉微笑迴望他。


    「庫斯勒從那時候起,淚腺就很發達喔。」


    「你別老掛在嘴邊,明明就是你在強忍淚水吧?」


    「有——嗎?」


    威藍多聳了聳肩,順勢「嘿」地跳起,轉過身來,


    「不說這些了,趕快去跟絞刑執行者打聲招唿,然後到工坊去。我可是很期待呢!」


    絞刑執行者——是煉金術師在城市的工坊駐留時,負責擔任所有指示的人。


    安排每天作業上需要的物資自不用說,就連煉金術師倘若被教會派燙下異端的烙印,送往火刑台時,他也必須負責救援。相反地,要是煉金術師的存在對騎士團不利,他也可以毫不在乎地把人讓渡給教會,有時甚至直接執行暗殺。


    他們就如同字麵上所示,擁有煉金術師的生殺大權。


    所以,被稱為絞刑執行者。


    不是斬首執行者的原因是,煉金術師不比一般老百姓,沒有資格承受這種溫和幹脆的刑罰。火刑則很快就會死去,也算是輕鬆。基本上得和狗一起被倒吊,被痛不欲生的狗撕咬、抓撓,得花上三、四天才能死去。


    庫斯勒一麵暗中提醒自己,注意不要讓嘴角隨便上揚,一麵迴問威藍多:


    「咦,你還沒去工坊嗎?」


    「還沒去。行李是先運過去放了啦。我也是今早才和騎士團的後勤運輸隊一起抵達這個地方的喲。」


    「那也才稍早的事。」


    「是啊。」


    「你自己先去看看也好啊。」


    「這種事我怎麽可能做得出來呀——」


    故意將語尾拖得更長,聽得出來他在戲弄人。


    「我的好搭檔。」


    「我雞皮疙瘩掉滿地了。」


    「你好過分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模仿狗對著遠處咆哮,就像庫斯勒愛捉弄牢裏的看守一樣,這是威藍多喜歡做的舉動之一。此處接近戰場,城市居民平時應該看慣傭兵或跟盜賊沒兩樣的騎士等粗野鄙俗之流,卻在聽到之後也不禁駭然快步離去。


    煉金術師。


    被忌諱厭惡的邪魔外道之輩。


    當庫斯勒還年輕氣盛時,對於世人的評價尚會冷笑並且恐嚇迴去。


    但現在已被磨得圓滑許多,所做的不過是捉弄一下看守人。聽說威藍多倒還是跟學徒時一樣,能夠毫不猶豫地下手殺人。


    「不過,我同意到工坊去。比照熔鐵,我想消融一下身上的寒氣。」


    「從外麵看起來,感覺設備不錯喲,真不愧是戰爭的最前線。」


    克勞修斯騎士團目前傾注最多資金和軍事力量的就是北方大地,身為其中一處據點的就是這個最北端港口城市戈爾貝蒂。不過,這個最北端其實是對騎士團來說的最北端,當然如今在這世上也沒幾個有勇氣的人敢於嘲笑「騎士團就是世界」的這個認知。


    在這當中,希望能夠駐留前線附近的工坊,是許多貪得無厭的煉金術師的夢想。這是因為前線就像是能夠容納大量木炭焚燒的巨大燃爐,隻要能使戰爭獲勝,一切都能得到通融。


    無窮無盡的資金、優先配給的書籍、對當地工匠和礦山的行使權。另外,還有秘藏禁書的閱覽權等等不勝枚舉。


    撇除得和威藍多兩個人一起工作這個條件,他現在一定是欣喜若狂啊。


    「不過,原本待在戈爾貝蒂工坊的家夥怎麽了?竟然會把這麽好的工房拱手讓人,太愚蠢了。」


    庫斯勒邊避開馬糞邊說道,威藍多則像在討論昨天天氣似的迴答:


    「聽說是死了喲。」


    「咦?發生意外嗎?」


    一隻被拴在門口的狗滿嘴鮮紅,大概是早上出去獵食過。當然,獵物都是在城市中晃蕩的生物吧。


    「不是,好像是在城中被殺的喔。」


    庫斯勒隻是避開排成一列馬糞,一時之間沒有答話。


    雖然覺得這種事並不稀奇,但有一點讓他開始在意。


    這次的配置,帶有騎士團所想出來的懲罰。


    「難道說,安排了兩個人的原因就是這個?」


    「嗯……我是這麽認為啦。會派這個肥缺給品行一點都不端正的我們,這其中必定有內幕啊。」


    威藍多用力搔著頭,一派無趣地走著。


    就連路邊的小石礫都能拿來或割或削,認真觀察,開心地玩上一陣子的威藍多,當他露出無趣的表情時,就表示他的心情極差。


    「一個人的話,可能又會被殺,所以派兩個人好壯膽嗎?」


    之後兩人陷入沉默,庫斯勒張望著四周,威藍多則踢著小石頭。


    「煉金術師一被小看就玩完了。」


    「哈哈,那個垃圾師傅也就隻教了這一句話啊。」


    兩人的眼前出現了絞刑執行者的宅第。


    迴想起五年前的種種,肩膀不自覺地出力。


    「別退縮了喲?」


    「這是我要說的話吧。」


    已經有五年沒有像這樣,跟某個人一邊走路一邊鬥嘴了。


    想壓抑卻壓抑不住的懷念,還是


    使他揚起了嘴角。


    路上的行人急急忙忙地躲開,為他倆讓出一條路。


    「我都聽說了,你們擅長毒殺和暗殺。」


    用純金紙鎮壓住羊皮紙的男人,在辦公桌上流利飛快地運筆寫字一邊說道。


    還有,他寫字的優雅姿態叫人看不膩,同時也讓人驚疑為何那隻肥胖渾圓的手能夠如此靈巧地寫出文字。


    克勞修斯騎士團戈爾貝蒂後勤運輸隊隊長,阿朗·波斯特。


    為過著軍旅生活的士兵們調度食物和酒等所有必需物資,並且負責運送乃是後勤運輸隊的任務,事實上許多役勤運輸隊都是在戰場上工作。


    但是,身分位在騎士團上層的人,過得可就不同了。


    為了騎士團所執行的神之代理行動,他們高舉著以此為名的大義名分,尋管道滲透進商會經商。想當然爾,其資金實力與情報網絕非一般市井商會所能並駕齊驅,所賺得的利潤亦是如此。畢竟,相較於信奉哪邊有戰爭就往哪邊去賺的商人,騎士團可是能夠自己決定要不要引發戰爭。


    眼前這位阿朗·波斯特在流動於戈爾貝蒂周邊名為金錢的動脈中,便是執牛耳的地位。他賺取了莫大財富,而且更努力將隨著財富日益膨脹的身體,塞入這張按自己大肚腩打造的桌底下,繼續工作。


    「什麽擅長暗殺啊!我才是那個戀人剛剛遭到暗殺的人。」


    「怎麽可能精於毒殺啊!我從來不碰毒藥的喲。」


    被帶往房間正中央後,就一直這麽站立著的庫斯勒和威藍多,各迴答各的,視線也分別落在不同的地方。


    「我沒有批評你們的意思,相反地,還很讚賞呢!」


    兩人連個迴應都沒有。


    威藍多打了個嗬欠,庫斯勒揠弄著指縫間的甘皮。


    「這些舉動也不壞,算是對應得體。畢竟給對方第一印象的機會隻有一次。要是一開始就被上司看輕了,之後日子可就難過。」


    「……」


    庫斯勒小心地將視線飄向威藍多;威藍多也已然望著庫斯勒。


    彼此歎了口氣,端正儀態後直視前方。


    「然後,知道自己破功後就假裝順從是嗎?你們都合格了。」


    波斯特將羊皮紙轉交給隨侍在側的執事,在他臉上顯得極小的眼睛眨巴眨巴的,手指揉著眼頭。


    「先讓對方吃點甜頭,等他大意之後再絆他一腳。很不錯啊。」


    「故意讓我們認為你是個難纏的上司,好壓製我們嗎?」


    庫斯勒問道,視線維持在天花板上不動。波斯特晃著巨大的身軀笑道:


    「至少就要有這點程度啊,我跟騎士團要的就是這種人選。」


    突然覺得,要稍微認真問問題了。


    「……什麽意思?」


    「能夠自己保護自己的人。」


    「靠毒殺和暗殺?」


    波斯特唰嘴一笑,但眼神中毫無笑意。


    「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這是我在軍事上唯一學到的。」


    庫斯勒這次不再演戲,而是真的和威藍多對望了一眼。


    好像比我們預期的還要麻煩啊!彼此的眼神如此說道。


    「你們的上一任人選,是名叫湯瑪斯·布朗科特的男人。不清楚有沒有四十歲,這家夥很優秀,不過已經死了。」


    他用一種平淡的口吻,宛如隻是在敘述花凋謝了般,於是庫斯勒開口問道:


    「聽說是在波斯特大人眼皮底下發生的兇殺案?」


    他身為掌控整個城市的當權者,到底是怎麽管事的!拐彎抹角地提出這個質疑。


    當然,如果這點程度的挑釁就能激起他的怒氣,那麽現在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就不會是阿朗·波斯特了。


    「事實正是如此。而且犯人到現在還沒逮捕到案哪。」


    「喔?」


    「感到意外吧?就連一直以來想要奪迴這個城市裁判權的教會,所派來的人也都找紅了眼,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煉金術師之死通常會直接跟信仰問題扯上關係。所以這次要是他們能乘機找出異端的證據,的確不失為讓我下台的好機會啊。」


    騎士團雖然頭頂信奉著神,但不擁戴身為教會之首的教皇。


    一般認為原因在於他們擁有獨立的軍力和資金,甚至於獨自的信仰。


    不管是在哪座城市,教會和騎士團之間的對立永遠都圍繞著管轄權問題。


    「所以,是何處的某人出於何種目的而殺掉湯瑪斯,目前都還掌握不到。意外身故、醉漢之間的紛爭、強盜、甚至於試刀殺人,或是有人對煉金術師存著某種偏見,而進行類似獵殺魔女的屠殺;還是說,教會派想要得到湯瑪斯的煉金術結果,硬要他變節但遭到拒絕。也有可能是早已變節,再也派不上用場了,所以將他滅口……有諸多可能。隻要我們不清楚敵人是誰,就沒有辦法製定對策。但是也不能就此閉關鎖城啊。」


    「如果想保護我們的身家安全,讓我們重迴牢裏,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那是比我還高階的人才能下的決定。而且,我討厭不勞動的人。」


    庫斯勒聳了聳肩,以手勢表示對剛才的打岔感到抱歉,並請他繼續敘述。


    「現狀下,城裏的鐵礦相關事宜最為糟糕。戈爾貝蒂以北的戰況雖然不算惡劣,但已確認到的北部礦山,多數掌握在異教徒手中。就算可以在南邊取鐵精煉,製作武器,對方的勞資太高,且途中索取的關稅名目更是繁多。何況還有其他許許多多要搬運的物資,像是小麥、黑麥、葡萄酒、明礬、大青葉……騎兵隊所乘的馬匹,每餐都要吞掉一大堆燕麥,那也得靠輸入才有辦法供應。」


    「也就是說?」


    當一個人已經爬到隨便一句語尾被抓住小辮子,就可能永久失勢的地位時,等他說出結論總得花上不少時間。


    但煉金術師的人生並沒有長到可以耐心等候他說完。


    被庫斯勒插嘴打斷,波斯特的這番話一時哽住,隨後他仿佛樂在其中地笑了。


    「也就是說,這座城市需要冶金技術不同凡響的煉金術師,好讓鐵的生產量往上提升,但既然上一任人選的死因未明,就不能貿然地接二連三帶後繼者過來。」


    「也就是說,我們是要被犧牲的棋子。」


    「在戰場上,這種人也是不可或缺。為了能在大局下贏得勝利,這是必要的。」


    很好,給我去死。


    在他臉上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鎮靜淡然,這是隻有曾下過好幾次類似命令的人才能表現出來的。


    不過,不管是庫斯勒還是威藍多,也絲毫沒有打算對此結論提出抗議。


    並不是因為他們的立場相對弱。


    而是更簡單的理由,煉金術師根本不在意這種事。


    「所以,隻要我們沒有死,就能夠一直待在戰場上?」


    「你領悟得很快。而且從死亡之地活著迴來的戰士一定會成為英雄。我不認為這報酬相對過於廉價。」


    位於戰場附近的工坊,可以說擁有無限的預算。像庫斯勒他們這種年輕又素行不良的煉金術師,原本不可能被分派到這種好地方。


    如果想要待在這裏,就得承擔相等的危險。


    非常理所當然的條件。


    「既然這個城市仍在我的管理之下,我豈能讓那樣的暴行再三重演,環境需求也會盡最大努力幫你們準備好。你們就好好努力吧。」


    波斯特眯眼注視他們,看起來像是在俯視埋進墓穴裏的屍體。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道具,為己所用,這正是抱持著如此想法的當權者特有的眼神。


    雖然並不喜歡,但行


    為動機簡單明了,在這層麵上,也利於產生某種信賴感。


    庫斯勒和威藍多模仿騎士的敬禮方式,迴答道:「遵命,閣下。」他們竭盡全力表現出嘲諷的意味,波斯特卻落落大方地頷首迴禮。看來他的演技更勝一籌。


    「啊,對了。」


    當庫斯勒和威藍多打算告辭退出房間時,波斯特出聲喚住他們。


    「有件事不得不先跟你們道個歉。」


    「?」


    「雖然我盡了最大努力,但還是有無能為力的事。」


    「這是指?」


    波斯特迴答了庫斯勒的提問。


    「到了工坊,你們就會知道了。反正對擅長毒殺和暗殺的人來說,總會有辦法吧。」


    兩人輕輕聳了聳肩。


    「……請容我們告退。」


    威藍多打開房門,庫斯勒開口告辭後,兩人走出房外。


    走廊上捧著各式文件的部下們排成長列等候傳喚,每個人的表情僵硬,帶著緊張感。


    這是因為麵對親自批閱文件的當權者,他們不能有任何隱匿之事。


    國王或領主會從身居高位跌到一文不值,往往都是因為負責代筆書信的書記官有心背叛。畢竟在位者一心想隱蔽的敗仗或秘密,無法連書記官都隱瞞住。


    反過來說,像波斯特這種做法,不管他本身有多少秘密都能夠隱藏,再加以捏造進行報告。


    不愧是戰爭前線,看來這裏已不是性情溫和的老騎士能夠發號施令的地方了。


    這棟建築物似乎也是從原先主宰這城市的大商會手中接收過來的,想必接收的不隻是建築物本身吧。隻要走到門前大道上,就會發現用來誇耀權勢的那麵騎士團大旗高高揚起,仿佛要讓地平線對麵的居民都能瞻仰似的。


    就在建築物前麵不遠處的廣場上,豎立著代表這座城市的獨立,手持裁判刀、偉岸英勇的男性青銅像如今早已顯得麵目模糊。


    誰能揮刀砍下罪人的頭顱,誰就是這座城市的支配者。


    然而,騎士團不受權限拘束,將煉金術師召來這城市,在議會賭上本身威信設置檢查哨管理人們進出的城牆邊,也沒人能檢查他們的行李。


    如此不容侵犯的庫斯勒和威藍多,往後的生死存亡卻是仰賴波斯特的鼻息而定。權力的階梯這般高,同時這般沉重。


    庫斯勒和威藍多兩人從那張大旗和守衛中間穿過,城市的活絡和中午的陽光讓他們的眼睛一時間無法完全張開。


    「你怎麽想?」


    庫斯勒詢問在波斯特麵前甚少開口的威藍多。


    倒不是威藍多的個性怕生,而是在那種人麵前,他本就沉默寡言。暗地裏,一直思考著該如何殺掉對方。


    這是在五年前,兩人都還是臭小鬼時,從他口中聽來的。


    「隻憑剛剛的談話內容,弄不懂任何事的啦。」


    「也是。」


    「不過,礦石也是同樣道理啊。不管哪種金屬,神都沒有讓它們以純粹的姿態埋藏在土中。」


    「所以說?」


    「所以說,照往常一樣行事就好。」


    威藍多揚起嘴角緩緩答道。


    在城中人聲鼎沸的市集用過午餐後,庫斯勒他們往工坊走去。


    即使是如此喧鬧的城市,一定還是留有靜謐無聲的空間。庫斯勒他們信步走過的便是空屋林立的區域,出了這區塊,眼前突然一片開闊。


    眼下是廣闊的城市風光,放眼望去是無盡的大海。


    無比美麗的景致。


    正疑惑這一帶為何如此蕭條時,仔細一看,不就是因為崖上的貴賓席堂堂矗立著煉金術師的工坊嗎?


    「好奢侈的工坊呀。」


    「湯瑪斯這人很不簡單哪。」


    所謂戰爭,不在最後一刻得到勝利的語,一切就毫無意義。


    因此,為求勝利就要不顧一切,思索評估這類的事,等你得到勝利後再去想就行了。靠煉金術師發明的一項技術徹底顛覆戰況的事跡要是經常發生,那麽即使接近前線的工坊有些許恣意妄為,也可以得到通融。


    這種事當然早已有所耳聞,但親眼見到卻還是不禁大為驚歎。


    威藍多嘿嘿地笑著向庫斯勒招手。走到工坊的建築物側麵,往懸崖下方一看後,即便是庫斯勒也大吃一驚。


    「專用水車?」


    「而且,水在這片地表下流淌,想必是特地挖鑿了暗渠。不過,獨占水源看來還是有點難度啦。」


    目光順著威藍多的話語投向懸崖底下,從該處直往港口眺望去,有數座水車轉動著。雖看不清楚是麵粉鋪還是縮絨店(注:縮絨,運用在織物上的一種加工方法,利用熱水及化學藥劑使織物質地緊密,增加厚度、彈性和保暖性),是冶鐵店還是采石廠,總之需要水車的店家在水車周邊鱗次櫛比。


    水車的力道強弱由水流強度決定,而水流強度往往取決於水位的高低差。


    這間工坊順著懸崖建造而成,若將現在庫斯勒他們所站的地方視為一樓的話,這棟建築物至少延伸到地下二樓。水車就位於最底層,正好可以完全獨自承接住從暗渠奔流傾瀉出的強勁水勢。


    一直以來,像水車這種大規模設備,庫斯勒隻能與工匠組織不斷地衝突協商下,折衷共用。從這種背景便可知,眼前所見到的已經是能令他口水直流的奢侈。


    「燃爐也很壯觀。在城裏竟然可以造出這麽大的爐。我看一定是因為水車就在隔壁,才勉強獲準的吧。」


    「發生火災的話,就全部付諸流水嗎?」


    「下遊的人可就遭殃了哪。」


    威藍多以一派輕鬆的口氣敘述著,實際發生時也會如此從容不迫吧。


    威藍多在眾多煉金術師當中,也無疑是極具煉金術師特質的人。


    除了自己的目的之外,不太會去在意一些瑣碎的事。不僅如此,就算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有時也不會放在心上。就連自覺以一般世人的標準來看,凡事已經表現得相當事不關己的庫斯勒都這麽認為。或許該說,開始會去在意這些事的自己,以身為煉金術師來說可能多少有點神經質吧,庫斯勒如此察覺到。


    「但是,那個肥豬大叔究竟是為了什麽道歉呢?」


    「嗯……會是什麽呢……我也想像不到喲。」


    威藍多將視線從水車移開,望向前方,遠眺這一覽無遺的美景邊說道。眼下沒有任何問題,甚至有種萬事順遂的氛圍環繞在這片風和日麗中。


    「也許隻是單純在唬人吧。比起這個,我們先進去吧。有點冷。」


    「嗯,就進去吧。」


    雖說這並不會是最後一眼,但景色真的太好了,好到讓庫斯勒戀戀不舍地迴頭,將懸崖上所看到的風景再次收進眼底。


    就因為多看了這一眼啊!


    威藍多轉動黃銅鑰匙走進工坊,他也隨之步入,下一秒卻撞上突然止步的威藍多。


    「喂,幹嘛停下來啊!」


    庫斯勒狠狠罵道,然後,看向房內。


    看來石垣似乎用木頭補強過,是棟牢固的建築物,地表建築上應該是牆壁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堆滿東西,是個濃縮了主人神經質的房間。當然絕不是說它淩亂,相反地,想要維持這樣的狀態,恐怕需要大量勞力才辦得到。


    但是,庫斯勒並不認為這點小事能讓威藍多停下腳步。


    剛這麽一想,有道不該屬於這裏的聲音隨即傳入耳中:


    「終於到了嗎。」


    這就是那個被壓抑許久的「東西」,在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出現雪崩的房間裏所響起的一句話,凜然宛若迴蕩的鍾聲。


    語調


    這種東西遠比想像中包含了更多情報,因此即使隻有一句話,這部分也不會改變。從聲音聽起來的感覺,可以推測說話者大約的體格或臉型;從發音方式可以大致猜到說話者的出身和階級;當然從說話方式的快慢就可以知道是個性霸道或是個性溫和,就連情緒的好與壞,都能窺探一斑。


    因此綜合以上條件,站在庫斯勒眼前的人,的確就是從聲音推論出來該有的姿態。但這也更讓他不自覺地揉一揉眼睛,因為實在太難以置信了。


    這家夥待在煉金術師的工坊裏做什麽?


    這個身上包裹著長及腳踝的修女服長袍,個子嬌小的修女。


    修女服長袍上的滾邊繡著隸屬騎士團的修道院紋飾。


    不可能是誤闖進來的吧。


    「你是什麽人啊?」


    己方有兩個人在的時候,他會緘口不語,把談話都交給同伴,自己隻專注在思考如何殺死對方,曾經如此豪言壯語的威藍多率先開了口。而且用的可不是敦親睦鄰的語氣。


    「我叫烏魯·翡涅希絲。是騎士團派遣我來的。」


    頭上罩著頭紗、渾身雪白的少女仿如洋娃娃一般,或許是那令人懷疑真假的綠色眼眸和銀白色瀏海帶來的錯覺。雖然與白金色調相似的發色並不罕見,但這種程度的白卻不常看到。


    「我是兩位的監視者。」


    然而,翡涅希絲並不在意庫斯勒他們的反應,她報上姓名後,才總算起身。不管是坐在椅子上或是起身站立,頭頂的高度看來都沒什麽變化,想必坐在椅子上時,她的腳是踩不到地。


    小孩子?


    但是,那雙眼睛閃耀著知性的光芒,透露出她是真正的修女。


    怎麽出手?


    庫斯勒從威藍多的斜後方偷覷他的側臉,但威藍多已掩藏神情,讓他無從分辨。


    「我會將偏離神之光明路的兩位的所作所為,逐一向上級報告。勿遺忘神之教誨,勿擾亂神之秩序,勿玷汙神之威光。請將以上三件事牢記在心,為了騎士團,為了神,努力工作吧。」


    簡直就像修道會的入會儀式,可怕的是,這個自稱翡涅希絲的修女,她的眼神有著無比認真。


    這種年齡且頭腦異常優秀的少女,與信仰狂熱這種病往往令人驚異地一拍即合。


    視野狹隘,情感直率。


    波斯特大概是為這件事道歉。如同世上可以區分出戰鬥者,祈禱者,耕作者這三種人,騎士團內部的權力構造也並非人人團結一心。


    受雇於騎士團的煉金術師,由於工作性質上絕大部分會關係到武器和攻城技術,因此隸屬於戰鬥集團。而且又因為需要各式各樣的物資,基本上被編列在後勤運輸隊之下。


    但眼前的翡涅希絲很明顯地是祈禱集團的前哨。既然身為修女,想必是騎士團專屬聖歌隊的一員。當然,他們和教會的聖歌隊有所不同。教會的聖歌隊在寧靜的教會中讚美神;騎士團的聖歌隊則在鮮血飛濺與怒吼交錯的戰場上讚美神。


    信仰的特質和方向性不同。更為陰險,更為權力主義。總是虎視眈眈地潛伏著準備獵食戰鬥集團的權勢。企圖將波斯特拉下台的人不隻存在於教會,就連自己人當中也為數不少。即便是如霸主般的野狼,在森林中負傷也會淪落成其他動物的獵物。看來是得知等同於騎士團「配備」的煉金術師被殺,嗅出了傷口的味道,所以派人來窺探有沒有機會從波斯特手上奪取戈爾貝蒂的權力吧。


    而且更為棘手的是,盡管同樣隸屬於騎士團,聖歌隊的人長久以來還是敵視煉金術師。


    敢頂撞神的任何存在,都必須從這世上消失。聖歌隊的那群人真心這麽認為。


    靠毒殺和暗殺保護自己,原來指的就是這件事。


    還沒有查出湯瑪斯是被誰殺的。


    也就是說,敵人是自己人的可能性並非為零。


    「你們的答覆呢?」


    翡涅希絲收起下顎詢問道。


    迴想起年幼時,臉被附近教會的臭修女用懲戒棒打腫的事。


    對付這家夥,第一印象最為關鍵!


    庫斯勒這麽盤算,準備就要開口的瞬間。


    威藍多不疾不徐地往前站,伸出手。


    握手?


    不會吧?對方看來也是同樣錯愕。盡管臉上的神情不掩意外,她還是自然地伸出右手。這已經是人類的反射動作。


    但是,威藍多的手就這樣掠過對方的手繼續向前,直到抵達目的地。


    翡涅希絲雙眼圓瞪,追隨著威藍多的手。


    就這麽注視著那隻貼在自己胸前,毫不客氣地屈起五指的手。


    「嗯?」


    威藍多歪著腦袋,臉上表情像是沒有找到他要的目標物。


    然後,為了再做確認,胳臂一動就要伸出另一隻手的那瞬間。


    翡涅希絲把威藍多的手打落,並且一巴掌拍了過去。


    「哼。」


    威藍多輕鬆地後仰身子避開這一掌。


    翡涅希絲麵無表情,並不是因為她的掌摑被閃過,而是因為腦袋還沒跟上事態的發展。就連庫斯勒也因為威藍多的舉動愣在一旁。


    那一巴掌幾乎是反射性動作。


    翡涅希絲沒料到會這麽簡單地被避開,一時之間無法保持身體的平衡,肩膀搖搖晃晃地撞到威藍多的胸口。


    「——啊!」


    這一撞,才終於讓她迴神的樣子。


    推開威藍多的胸口,就要逃走那一刹那。


    威藍多反將翡涅希絲那纖細的手臂抓住,差異過大的力氣使得翡涅希絲的身體又開始搖晃。


    「做、做什——」


    翡涅希絲的抗議聲有多麽激動高亢,庫斯勒是聽不到了。


    麵對正推開他的胸口、企圖逃離的修女,威藍多一手抓著她的手臂,另一隻手則緊攫住她的臉,覆蓋了年幼少女的嘴巴。看著在威藍多手中逐漸縮小的臉龐,庫斯勒不由自主屏住唿吸。


    接著,威藍多使勁將仍然瞪大雙眼的翡涅希絲的臉蛋拉近,簡直就要窺視進那對眼睛深處般說道:


    「這裏是煉金術師的工坊喲。小孩子在這裏閑逛可是非常危險的。」


    「嗚!嗚!」


    威藍多雖然看似瘦弱,但冶金工作把他的身體錘煉得比路邊那些傭兵還來得結實。


    不管翡涅希絲多麽拚命掙紮,他依然文風不動。


    翡涅蒂絲的嘴巴被覆蓋住,睜開的眼睛卻連眨都不眨,或許是因為來自本能的恐懼告訴她,閉上眼的那瞬間,頸骨就可能會被折斷。


    威藍多沒有再多說一句話,隻是靜靜探究著翡涅希絲的雙眼。任憑翡涅希絲如何死命扭動身子,還是無法牽動他分毫。


    終於,翡涅希絲不再因為掙紮,而是發自於恐懼,身體開始顫抖。


    「哼。」


    最後像是感到無趣地哼了一聲,威藍多的手總算離開翡涅希絲的臉。


    持續睜大雙眼的翡涅希絲踉蹌地往後退,撐了幾步之後,立刻腿一軟就這麽癱倒在地上。


    這時候,庫斯勒終於注意到威藍多的視線。


    「我直接進去工坊,剩下的就交給你囉。」


    然後,快步走下階梯,當場離去。


    等庫斯勒恍然大悟迴神後,為時已晚。


    這是掌握人心的基本方法中的基本。


    其中一人讓目標感受到壓倒性的恐懼或徹底的厭惡,另一人就反而容易與目標親近。開口自稱是監視者時,這家夥就大難臨頭了。當下沒有馬上采取行動,就是該庫斯勒倒大楣。


    壞人角色已經被威藍多搶走,還把麻煩的好人角色硬塞給他。


    不過,隻為了方便角色扮演就毫不猶豫搓揉少女的胸部,甚至沒有絲毫憐惜地威脅她,威藍多的精神構造還真是令人感到可怕。


    庫斯勒隻能呆愣在一旁。


    更何況,現在已經不能挽迴什麽。隻能努力咽下歎息,認命接受自己的角色。既然是被陰險的祈禱派那群人送來當監視者,也就表示這可憐的少女或許是在非關自我的意誌之下,被迫接受這個工坊的監視任務。


    即使遭受如此對待,明天甚至後天她一定照樣會出現在此。


    不用點技巧拉攏她,以後作業上可就困難重重了。


    但是,這個對象的麻煩程度,光是想像就感到厭煩。


    庫斯勒責怪自己沒有立刻展開行動,咎由自取,然後在不發一語、麵無表情,隻是任由淚水流下的修女身旁蹲了下來。


    翡涅希絲發出小小的悲鳴,往後瑟縮了一下。


    「你還好嗎?那家夥腦袋有點不太正常啊。」


    這是漫長的安慰中,說出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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