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鸞手指已經完全麻痹了。


    舒君在他麵前還在切齒咒罵,可是他已經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了。


    原來,剛才黃口女孩兒嘴裏的童謠,後半句的“鄒家郎”,當真是鄒吾,前半句的“常煜”,當真是鄒吾的父親,那個默默無聞的三品侯。


    第69章 南陰墟(12)


    就算知道濟賓王如今掌握家國命脈、邸報喉舌,就算背下來了紅竊脂說過的邸報痛罵鄒吾的檄文,就算這些辛鸞都有準備,可是他還是沒有料到自己可以有一天竟可以如此直觀地感受到天下人對鄒吾的痛恨鄒吾。


    舒家出身中境,家境殷實,眼界開闊、知恩圖報且通情達理,這樣的一家人,提到鄒吾,都是一副恨不能噙皮食肉的口氣,這讓辛鸞如何敢想那遠遠不如舒家的、百兆人家的態度。


    舒君手握拳頭,破口大罵的時候,辛鸞是真的想反駁的。


    他想說鄒吾不是那樣的人。“鄒家郎”是無辜蒙詬的,他沒有做過什麽喪盡天良事,也並非窮兇極惡徒,他君子人格,操行如水,從來沒有辜負過他父親的恩情,也從沒有殺害過他的父親,這世上,此生可能再不會有一個人,有他之經曆,還能有他之仁義和溫柔。


    可是他解釋不清楚這件事。


    那個時候辛鸞就知道了,原來世上真有一種冤屈,可以讓一個人背天下謗詬、不得翻身,而他隻能報以茫然震驚,百口難言。


    辛鸞當晚打開窗戶偷偷跑了。


    因為生氣。雖然知道舒家一家是被蒙蔽的,這天下萬姓被如此蒙蔽的還不知有凡幾,可他躺在柔軟的被褥裏,聽著舒家一家三口平穩的唿吸聲,瞪著眼睛,就是耿耿於懷到睡不著。


    他越想越氣,越想越氣,簡直氣到不想同行的程度,最後幹脆爬起來繞過他們,穿好衣服一走了之。


    他走之前在桌上留了顆珊瑚珠子,作為感謝,窗戶都讓他推開了,涼涼的夜風卷了進來,舒君睡夢中不滿地咕噥一聲,翻身,扯著被褥摟緊了妻女。


    辛鸞迴頭,那一刻他有些遲疑。


    夜光玉一樣流瀉在他的臉上,他想了想,最後還是從桌上撿了筆和紙,寫下:


    先父天上有靈,當知爾追慕之心。鄒吾事另有隱情,還請君靜候真相大白之日。


    高辛氏  鸞


    雖然知道這樣的解釋十分無力,這樣貿然留下自己的行蹤也有危險,但是辛鸞害怕自己如果不說清楚,將來要後悔,勸一個也是勸,他遲疑一下還是還是留了。


    ·


    接下來的幾天,辛鸞沒有再找人同行。


    他是真的怕了要聽不明真相的百姓罵鄒吾,就為了這個,他寧可自己上路。


    隻是他沒有想到,越近墉城的城鎮,四方聚集的百姓就越多,有的甚至到了城門外車馬絡繹、夾道難行的程度。


    二十七日晚間時候,他並沒有如期抵達墉城,無奈隻能連夜趕路,繞行漳河隘口,原本他想著這一道地勢險峻、車馬合該少一些,他還能飛一段路程,結果還沒飛到三河交匯的山穀路口,夜色蒼茫還沒被日光照亮的穀地,他又看到了挨擠堵在外麵的馬車。


    穀口狹窄,河道湍急,車馬通行更是緩慢。


    滄溟色的淩晨十分,絕壑老石下,一群認識的不認識的同路人,三三兩兩從馬車上下來,湊在一起正說話打發時間,等著路途疏通。


    辛鸞連夜趕路,忽見眼前景況,是真的有點懵。


    他沒有想到居然有這麽多人來臨奠他的父親。畢竟在南陽的時候,他父親剛去世第二天,就有紅家大張旗鼓的嫁女兒擺宴席,全城百姓湊熱鬧——家國大不幸在上,距離太遠的世人,誰管主君是生是死?誰管國本是安康還是流離?還不是個人要過個人的日子。


    當時辛鸞大度地對鄒吾說自己不在意。可他怎麽可能不在意呢?


    可那那在意也隻是一轉念的心思而已,除了讓他更加認識清楚自己處境,毫無用處。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人間世情如此,他苛責又能如何?在意又如何?這從來就不是能強求之事。


    所以當他親眼看到,這麽多毫不相幹的百姓,趕著七七之數,八方輻輳,四麵雲集,拋擲下自己個人的日子,不遠萬裏來墉城來臨奠他父親的時候,他有多震驚,又有多感動。


    且能來臨奠的,一般都不是一窮二白的人家,可放眼望去,滿路皆布衣,無人著羅綺,每個人的手臂上都還綁著白色的布條,陪同穿孝。


    朝暾從東方罅隙灑進來的時候,辛鸞終於跟著緩慢的人群越過了狹窄的漳河口,緊接著,他越過漳河,看見了墉城的城門,隱隱聽到國樂之聲,漳河上有三架連孔橋,行來臨奠的百姓知道現在是有些遲了,幹脆棄車下馬,紛紛徒步渡河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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