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他握著他手臂肩膀的時候,也並不是全無情緒。


    那是種溫柔又嚴酷的力道,很多招數他在他的耳邊宣之於口時,平靜中其實一直隱忍著瘋狂和焦躁,那感覺就像是一頭困頓的猛獸在不斷地衝撞的牢籠,教辛鸞的同時,他也在痛苦地與自己搏殺。


    “……鄒吾,你有沒有想過,送我到西境之後,你要做什麽?”


    寒月當空,巴東郡西南的熊山山腳,辛鸞忽地在使出一招疾烈的刀法後,迴身問了這個問題。


    他有強烈的直覺猜得出鄒吾並不喜歡這樣的居無定所的顛沛,這個男人不好殺,不嗜血,不喜無風起浪,就算身手實在驚人,但內心仍然柔軟平和——就像他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過一個小小的南陽西市小門都要想辦法說謊,再危急混亂的處境也盡量和人“講道理”,會給自己的劍取名“諸己”,說君子行有不得,不求他人,反求諸己。


    辛鸞很確定,無論將來他複仇也好,奪位也罷,鄒吾都沒有興趣參與,送他入西境是一念之慈,斷然不會事後再卷入無妄的風波。


    但是他身後的鄒吾顯然是沒防備辛鸞會忽然有此一問。


    這個孩子已經太久沒在練武的時候分心了,之前南陽豐山那一陣,他還很喜歡扒拉他,練完一圈迴頭找人,看到他還在,就露出那種喜悅的神色,眉飛色舞地問他“我剛剛還行嗎?”


    南陽出來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迴頭找他,問了個和招式不相幹的問題,一下子就把他問失了神。


    “怎麽?沒想過嗎?”


    辛鸞皺了皺眉,“你送我去西境,走得再慢一年半載也到了,那之後你要去哪?做什麽?”


    他們之前討論過去往西境的路線。


    遠在齊二燒山之前,他們定的計劃原本是要在南陽再隱匿一段時間,等著濟賓王遲遲沒有進展,最後懷疑到他們已經成功潛出東境為止。且以濟賓王之多疑,邊事隻會越收越緊,他甚至還會出手試探中君與南君,而到時候加上之前的無端盤查、藥材禁運、南境戰事黏連,南君申睦和濟賓王的衝突隻在早晚。他們大可以以逸待勞,東境和南境兩邊的水攪渾了,直抵垚關門戶,尋機偷渡。


    然而當時他們都小覷了齊二的判斷力和行動力。他欲殺辛鸞而後快,簡直算得上不折手段,但好在他們和南陽遭逢大難,現在都還化險為夷。且現在辛鸞已死的消息傳到濟賓王那裏,整個國家關口的盤查都會放鬆,他們如今隻要拿著照身貼通關過境就可以了。


    辛鸞口中的“一年半載”其實都是長了。


    若鄒吾不耽擱,他們快馬加鞭,兩個月便可抵達西境。


    但是鄒吾好像還真的沒想過之後的問題,辛鸞這樣問,他才略略開始思索,“應該會去西南看一看罷,母親的墓我很久沒有掃了。”


    “然後呢?”月光下,辛鸞的臉美麗又平靜。


    “然後就在那裏安居,給小卓請個穩妥厲害的先生,好好管束他,再求田問舍,做點營生。”


    “那……你打算做什麽營生?”


    鄒吾想了想,“打鐵罷。千尋師傅的手藝我也學了一二,鑄劍不敢說,打鐵是可以的,可以在滇南澤邊上開個鐵鋪作坊。”


    滇南澤是西南最繁華的城池,辛鸞想象了下那個場景,身處鬧市,人聲鼎沸,鄒吾埋頭掌錘幹活,少於交際,聽起來很適合他……想到這裏,辛鸞鼻子忍不住皺起一點點,心想:此生不認識他就好了,不連累他就好了,不把他拖進來就好了,這個人這麽好,好得你寧願這輩子不認識他,不讓他為難,至少他現在神京,想開家鐵鋪作坊的心願朝夕便可滿足。


    他繼續問:“那你都可以打什麽啊?”


    鄒吾認真地想了一下,“農具,犁、耙、鋤、鎬、鐮,或者,菜刀、鍋鏟、刨刀、柴刀、斫刀……有很多……等風平浪靜些,我大概會潛迴神京一次,把先父繼母的令牌運迴西南去。”


    第62章 南陰墟(5)


    辛鸞眉心一跳,“你父親繼母沒有歸葬西南嗎?”


    鄒吾搖了搖頭,眉心蹙起,“殿下忘了嗎?先父死於北境,一塊骨殖也沒有留下來,隻有衣冠塚,之後我和小卓借柳營比武晉身,這一來一去哪有時間迎親人迴西南?”


    可能是提到了家人,鄒吾的神色竟然隱隱不安起來。


    辛鸞擦了下額頭的汗,憂慮地走到他身邊,撥了撥火堆,低聲問,“那你擔心嗎?擔心因為救我,朝廷會讓你的先人不安?”


    鄒吾目光閃動,抬頭問辛鸞:“那朝廷會嗎?”


    辛鸞避開那眼神,慢慢坐在他旁邊,“若我父親在,不會。可現在,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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