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睛幹淨得純真憂悒,像是黑暗裏的一捧新雪,灼了人的眼。


    鄒吾抿了抿嘴,想斂住笑意,嘴角卻還是揚了起來。


    他看了他半響,幫他把薄紗落了下去,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你還沒長大。”


    ·


    “切!”


    辛鸞不服,“那你多大?”


    若是平常,辛鸞不會和一個還不算太熟的人這般說話,不過他倆剛剛過了小小關口,他心中與他親近起來,加上他想說些話來緩解壓力,口頭上就沒什麽遮攔了。


    “嗯?”鄒吾笑著消遣他,“你問什麽多大?”


    “年紀啊!”


    鄒吾咬著搖搖頭,然後才迴,“這一年過了,二十一了。”


    辛鸞對他的笑莫名其妙,但沒深想,嘀咕道,“才二十一,隻比我大六歲嘛,像比我大十六歲一般。”他繼續唧唧咋咋地問,“所以你小時候是住在南陽嗎?”


    他們越往下走環境越是不堪,木質黑屋民房低矮擁擠,飛簷棚頂鋪著不均勻的稻草,看起來幾乎不見天光,而湯餌菜羹和一些垃圾雜務,就堆積在房隙之間,散發著酸臭的味道,幫忙做工的藥童麵黃肌瘦,看見這兩個白衣的不速之客,眼睛都不動聲色的盯了過來。


    鄒吾低聲道:“……不是。”


    辛鸞卻似乎毫無察覺,掩著鼻子繼續問:“這不是你的家鄉啊?那你的家鄉在哪?”


    鄒吾卻忽然沉默了,低聲道,“您別問了……當心腳下的路。”


    ·


    辛鸞其實早有留意周遭的環境,隻是沒有聲張罷了。


    這是鄒吾帶他拐進來的小巷,應該就是他說的能辦照身貼的地方了。剛剛他們走到西市大道的時候,明明商棧旗幟招展,車水馬龍,是一派升平繁華之象,氣派之處,便是連神京的商棧都可以比一比,但此時,幾乎就是隔著一條街巷的幾丈之外,他們沒有走出一刻,就有了這樣的髒亂的情景。


    “往往簡陋陰暗之處就藏在繁極盛極的另一麵,”鄒吾伸手護著他,生怕他腳下踩滑,低聲為他解釋,“這裏地勢低,西市署排水艱難時就把汙水引到這裏,再經過這裏流向坊外的水道,很多在西市的商人都沒有踏足過這裏。”


    辛鸞聽明白了,這裏是整個西市藏汙納垢之所,雪半化了,就匯成了冰與淤泥,和一些廉價的藥渣藥水匯合一處。


    好心情還沒能掬起來便沒了,辛鸞收斂了笑容,問,“那這裏做生意嚒?”


    “做。”


    鄒吾的聲音冷靜而幹脆,“所有市麵上不容易買到的東西,毒藥、**、硝石、虎狼藥,這都有賣,還有略人的販子往這裏塞試藥的小童。”


    辛鸞目光輕輕掃過那些看起來和他一般年紀的少年。他們一個個都骨瘦如柴,甚至有些臉上還帶著新鮮的瘡疤,行屍走肉般的架鍋、熬水、篩藥,深冬之中,竟有腐爛的味道。


    辛鸞低聲道:“沒人追究嚒?外麵不是有人盤查嚒?”


    可這一次,鄒吾任他害怕,卻沒有說話。


    ·


    而就在此時,一個蓬頭垢麵的小子斜著肩膀,踉踉蹌蹌地撞了過來。


    辛鸞並不覺得自己擋了他的路,也沒去躲避,誰知鄒吾卻一把攬過他,目不斜視地左手一抬,一把擒住那個衝來乞兒肮髒的手腕。


    “別亂撞。”他的聲音聽起來冷得像冰一般。


    辛鸞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那乞兒是存了歹念,想乘機搶奪財物。


    誰知隻聽咣當一聲,一個匕首落了下來!


    鐵質的兵刃搶在濕滑的石板上,咯咯地劃出一段距離,在一方髒汙中,折出陰森的光來!辛鸞才反應過來這人白日行兇,竟是要殺害他們!


    他不知道他要殺他們做什麽,可能是看他們都是都是文人樣子,可能貪圖他們身上的財物,也可能隻是一念之惡,更可能因為這附近還有什麽不可說的生意。


    而鄒吾也反常態,全然沒有了在坊門外的客氣。他手上用力,咯吱一聲,麵不改色地拗斷了那孩子一根手指,隨後人骨被碾碎的聲音毛骨悚然地響起,那宵小一聲慘叫,兩側棚屋前的那些人就像沒有看見一般,齊齊將目光轉開!


    ·


    辛鸞唿吸一窒,這才意識到這裏的可怕。


    他長於王庭,不諳世事,十五年來享天下供養,生而所見,盡是繁華。他生於王土,曾鹵薄儀仗往來隨意,以為世間之地,無處不可知,無處不可去……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所見之景況,第一次讓他身有痛感,不僅僅是痛覆舟之下無伯夷,奔車之上無仲尼,更是痛以他人生之變,原本也會如那些乞兒一樣,成為茅椽蓬牗下的孤魂之一。


    ·


    後有開平盛世,昭帝每有家國大事,從來不惜於赦,然,其十年三修律法治獄,對國內略童、略女之事一直糾察極細、處罰極嚴,乃至賣兒鬻女者,監禁,妄殺嬰孩者,獲罪,情節嚴重者,甚至不在大赦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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