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帝笑著扶住他,“這是怎麽了?”


    一位定基開國的帝王,將手中的強軍托付,這是何等的信任倚重,濟賓王心裏亂糟糟的,一時難以置信,“交托兵權非同小可,赤炎是拱衛神京的強軍屏障,是整個天衍的命脈。臣弟從未想過……”


    天衍帝悠悠歎了口氣,“那你現在可以想想了,為兄時間不多,這次赤焰鐵旅集聚神京城外怕也隻是此生最後一次,別讓我等太久了。”


    帝王毫無預兆口吐這樣不詳之語,濟賓王聞言大驚,“兄長春秋鼎盛,這是說什麽話!”


    名叫子升的內監本退在一旁,聞言眼睛都直了,緩緩地跪在原地,喊了聲“主子!”


    天衍帝的病勢他們這些近侍是知道的,可知道是一迴事,真的親耳聽到帝王說出口,他們還是會難過,仿佛天崩地坼就在頃刻之間。


    天衍帝無奈地擺擺手,“你們這是做什麽?生老病死,萬法自然,你們不能因為我身上流的一份金烏血就定要我長生不老罷。琅轍,子升年紀小不清楚,你可是知道當年河朔一戰我傷過元氣的,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天假之年,他看不破,你這樣身經百戰的人也看不破嗎?”天衍帝摩挲著那軍令的四角,漫漫與他們談笑,“還有壽木和陵地孤這幾日也著人看了,琅嬛福地,孤很滿意,想來往生另一個世界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差,你們不必這樣。”


    帝王已經不諱言自己的喪事了,子升竭力收聲,淚線卻還是穿珠一樣落下來。


    天衍帝卻沒有看他,沉寂而通明的寢殿裏,帝王目光昏眊地低頭看著自己弟弟,“所以濟賓王,想好了嚒,”他放慢了語速,聲調沉重,“四大名將,濟賓封王,你指揮得了赤炎強兵,敢不敢接這赤炎軍令?”


    銅壺聲滴滴走過,寢殿更沉寂了。


    濟賓王咬了咬牙,仍是沒有抬手接令。張口卻答,“臣弟沒有不敢。”


    子升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向榻側,隻見天衍帝盯著濟賓王,緩緩道,“那是害怕流言蜚語?害怕臣工說你濟賓王掌握了這支強兵會擁兵自重?重明鳥如此張狂、如此膽略,也害怕那些小人的口舌嗎?”


    濟賓王仰起頭,目光因激動而灼熱,“男兒生於世上,若是為聲名所縛又算什麽英雄,我高辛氏弓馬上得江山,戰功是一寸一寸立的,土地是一寸一寸奪的,何曾在意過別人的口舌!赤炎軍令隻要王兄敢賜,我便敢接……”


    濟賓王字字句句說慷慨,隻是刹那間,他心中又湧出酸楚,“可是……”


    “沒有可是。”


    天衍帝一把按住他的手,緩緩發力,“寶劍深藏已久,該出鞘了。孤隻想聽你那句‘隻要孤敢賜,你就敢接’。”銅漏聲聲,天衍帝知道他此刻心情,可催他時仍加重了語氣,“濟賓王,接令罷。”


    濟賓王聞言抬起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塊精鐵,重重地將頭叩在了地上。


    ·


    雪下得更大了,溫室殿外的燈籠在嘯厲的寒風中吹得搖擺起來。


    天衍帝手握釵環站起身來,走到窗牗下,夜風吹著他寬闊的長袖,仿佛他整個人都要飄然而去,濟賓王聽他低沉道:“孤老了。”聲音有說不盡的蕭索寂寥。


    緊接著,他繼續道,“你大概不知,去歲你出征之前,巫覡曾徹夜跪在孤的殿前,說天上見雙日之象,即太陽之下,更複有一太陽,相互磨蕩,熔成一片黑光,一日沉沒,另一日獨現陽光。是大不詳之兆。朝臣勸孤,說赤炎軍乃是國內第一強軍、國之重器,濟賓王要領赤炎軍遠征北境,不怕你掃蕩河朔,隻怕你生出不臣之心。”


    濟賓王府上也有精通占星相術的能人,“日下有日”的異兆他當然也聽過。


    此話一出,濟賓王心頭一振,指甲猛地摳入赤炎的軍令。


    天衍帝卻似乎毫不介懷,望著昏黃的雪夜洞開的殿門,一字一句,“你當清楚,孤是不信的。哪怕他們這般說,孤還是讓你出兵了。你我之間是君臣,更是兄弟,雖非一母所出,情誼卻非比尋常,當年宮禁之事為兄雖怪你擅作主張,可從來沒有對你生過疑心。後來你不肯再理內事,孤每每獨對百官臣僚,見紛爭繚亂,常常自以為苦,想到當年建國建製時,你我紛爭無數最終卻還能其利斷金,就想著,這世上再無一人可讓我如此稱心,再值得我如此倚仗。”


    一陣寒風將好些雪花吹了進來,辛澗卻眼眶一熱,垂著頭死死捏著那塊令牌,隻能強忍著。


    ·


    “孤,也知道你難。”


    天衍帝轉過身來,手掌用力地握住濟賓王的肩膀,“當年你退出朝局做的最後一樁事,是將自己的嫡子送入宮廷,迫得中南西北四君送稚子入京教養,哪怕最後一刻也不忘助我彈壓四方。遠聲進宮時才五歲,孩子那麽小,那麽孺慕你,卻一連十幾年不得迴王府去,而你在府裏深居簡出,相伴不過一張琴、一盞香、一身舊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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