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數十名男人正走在漆黑的森林之中。


    走在最前麵的,是高壯的黑人男子——喬納斯·裴森。雖然此刻隻能倚靠著星光以及手電筒的微弱光芒前進,但他健步如飛,仿佛此刻是白天。事實上對他而言,白天、黑夜幾乎沒有什麽差別。


    「這個區域,大家要注意腳下,樹木的根長到路徑上了,路麵也有一點高低差。」


    喬納斯朝著跟在自己後麵的人喊道。


    離喬納斯最近的都是受傷的下屬。這些男人遭到待在二樓的彌都狙擊,因此腿等身體部位受了傷。輕傷者倚著就地取材作成的簡便拐杖,而無法行走的人則由沒受傷的人背負。


    而走在更後方的,是六個男人組成的隊伍。從半空中俯視的話,男人們正圍成了一個六角形,而永遠與艾伯特就在六角形隊伍的中央。


    六角形隊伍的後頭,跟著數名背著各種器材的男人。娜歐米·武村殿後,她一邊觀察大家走過的道路後方,一邊踏著步伐。


    在衝繩荒郊野外的森林中,一群身負武裝的外國人列隊前進,而隊伍的正中央有一名日本少女。


    不論怎麽看,都會讓人覺得這副景象相當奇妙,不過此時也就隻有星辰與月亮能夠窺見這一幕了。


    「喂。」


    原本沉默前進的永遠,忽然開口向走在身旁的艾伯特說話。


    「什麽事?」


    「你說說話啊。好無聊喔。」


    「——那,你把刀子放下。你這個樣子,要是跌倒要怎麽辦?」


    永遠的手上握著小刀,直指自己的脖子。


    「不要,要是你們說謊怎麽辦?等我之後打電話給爺爺,確認大家都平安以後,我再把刀子放下。」


    「就算我們再有能耐,也不會特地冒著風險,折返迴去解決你的祖父和朋友。」


    「朋友……」


    永遠小聲地複誦這個詞匯。


    「不是嗎?」


    「……我不知道。我也才剛認識他們而已。」


    「所以你們並不是本來就認識的朋友?」


    「不是耶,他們是來這裏邀請我去防衛學院上學的。」


    「哦……所以我們會和他們碰頭,單純隻是偶然——?」


    艾伯特一邊凝視著前方的幽暗森林,一邊若有所思地用手按著嘴邊。


    整支隊伍就這樣沉默地又走了幾分鍾,忽然——


    「是我的爸爸?還是我的媽媽?」


    永遠開口說道。


    「什麽?」


    「我的意思是,你們為什麽要抓走我?原因是在於我的爸爸?還是我的媽媽?」


    永遠直視著前方,麵無表情地說著。


    「為什麽你會覺得和自己的父母有關?」


    「我出生後,就一直待在那間房子裏麵,所以幾乎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會有人想把我從爺爺的身邊帶走,那我想應該是因為我爸媽的緣故吧。」


    艾伯特再次仔細看了看走在身旁的少女的側臉。


    由於成長過程中她幾乎未曾接觸過祖父以外的其他人,因此感覺起來比實際年齡顯得更年幼。但意外地,她此刻的側臉,看起來卻相當成熟。艾伯特原以為她什麽都不懂,但事實上,她其實非常清楚地掌握著自己的處境。


    不對——


    艾伯特看著永遠頸邊映照出星光的小刀,他修正了自己的想法。


    這個少女賭上了自己的性命,拯救了少年們。


    一名年僅十三歲的少女。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恨你的父母嗎?」


    「沒有。要恨的話,當然也是要恨你們。」


    「——原來如此,你說的也對。」


    「不過,我以前曾經有那麽點恨他們。」


    永遠微微低下頭。


    「我曾經有些恨爸爸,也有點恨媽媽。雖然我完全不記得他們的長相,但我總會想,為什麽要丟下我?為什麽要比我更早死?不過,我決定不恨了,畢竟一切都是莫可奈何的。不論我怎麽想,會死的人就是會死,會離開的人也還是會離開。世界總是不可能按照我所想的運轉嘛。」


    小石頭碰撞到永遠的腳尖,滾向某處。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莫可奈何的事,所以我小時候就已經決定放棄很多東西了。」


    永遠的頭上擴展交織著樹木的枝葉,而枝葉的另一端,則閃燦著看似垂手可得的點點星光;然而永遠並沒有伸出雙手,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手不可能碰觸到那一切。


    「你想知道與你父母有關的種種嗎?」


    「你知道嗎?」


    「我知道的當然也不是全部,不過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告訴你。」


    永遠點點頭。


    「這座森林很大,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說。」


    2


    「你知道你的父母做過什麽工作嗎?」


    「我聽爺爺說他們在研究某些東西,不過不知道詳細狀況,爺爺好像不太想講這件事情。」


    岩口中所提到的母親,隻限於她念高中時以及在那之前的往事,更之後的事情岩幾乎不說。更別說是父親了,岩幾乎絕口不提。永遠所知道父親,就隻有他拋棄了自己,如此而已。


    「你的母親,是某間企業中創造研究機器人團隊的人員。機器人也有分成很多種,而她所做的是人型機器人的研究開發。」


    「機器人……」


    現在,機器人早已經遍布於社會的各個角落,就連永遠過去生活的那個家裏麵,也能見到打掃機器人的身影。


    「從二十一世紀開始,日本官方、民間就一起投注力量在這個領域,希望能夠創造出嶄新的基幹產業,取代原有的汽車、電視產品。當然不隻是日本,美國、中國、印度等也有跟隨上這個脈動,隻是日本算是當中特別有心經營這個領域的國家。日本想要再次取迴製造大國的榮光——基於這個信念,技術者們持續投注自己的熱情、知識,而政府與企業也不惜投資。當然,這都是你出生以前的事了……到這裏為止,你聽得懂嗎?」


    「嗯,大概懂。」


    永遠忍不住覺得好笑。抓人的人,居然還仔細地確認對方聽不聽得懂自己說的話,真是有點可笑。


    ——這就是人性啊。


    永遠如此想著。這些攻擊爺爺、擄走自己的男人們,並不是惡魔,而是一樣有血有肉的人。


    「然後呢?之後怎麽樣了?」


    「雖然稱不上一帆風順,不過你母親的隊伍漸漸累積了不錯的成績。為了方便說明,把機器人比喻成生物的話,那你母親研究的就是骨骼與肌肉的部分。你母親是生物力學領域的專家。」


    「那是什麽?我完全聽不懂。」


    「就是一種研究生物身體構造,並且把成果活用在人造物品上的學科。」


    「那個對機器人有幫助嗎?」


    「有許多先例都是把昆蟲、動物的動作活用到機器人身上才完成的。特別是在人型機器人的領域中,正如同這個機器人的名稱一樣,這個領域的終極目標,就是利用機器人模仿人類。而除了頭腦外,臓器、骨骼、肌肉、皮膚、神經——當中的任何一樣東西,人類都很難製造出來。當然,創造機器人時,刻意重現人體的各部位並沒有太大的意義,而且這也已經算是醫學領域關心的課題了,舉例來說,在機器人身上做出人類的心臓,是沒有必要的。然而為了精細地重現奧妙的人體,製作過程中需要各種完成度極高的組件,而且還要讓各部位都能夠有機地互相牽連、動作,才有意義。這樣一來,自然就需要深度了解人體的構造。即便是人類輕鬆就


    能完成的動作,想要讓機器人重現,都是非常困難的。和人類擁有相同重量、體型的人型機器人,一直發展到能夠用雙腳行走,就花了非常漫長的歲月。」


    過去科幻小說、漫畫中所描繪的狀況現在並沒有發生,在二〇四五年的今天,依舊尚未發展到人型機器人完全融入社會的階段。企業發表會等活動上,雖然可以看到利用雙腳步行的人型機器人樣品,但市麵上幾乎沒有任何一間公司販賣這種產品或是提供相關服務,因此人型機器人並不普及。


    「但就算是如此,日本的技術者們還是大膽挑戰了這個課題。比方說,以機器人的神經來講好了,regenerable artificial nerve——可再生人工神經,人們開發出這種劃時代的產物,並且一直持續改良。人們希望能夠完全仿造出人類,因此技術方麵一直持續有大幅的進步,然而沒多久,你母親的研究就碰到瓶頸了。並不是研究者的技術有問題,而是資金不夠。」


    「……那個,機器人不是很熱門的領域嗎?」


    「在二十一世紀,機器人的確是非常紅火的產業,但是人型機器人並沒有沾上邊。一開始,人型機器人的確也受到相當大的關注,但是人們不久後便發現,機器人並不一定需要做成人型。不,應該說——人型機器人根本就是異類。人類最主要的需求,就是希望機器人能成為勞力替代品,從工業用的工作機器人到家庭用的打掃機器人,大家本來就沒期望它們擁有人類的外型。因為事實上,人型是一種效率極低的形製。人型機器人拿著吸塵器在家裏走來走去——任誰都不想要看到這種景象。而且與其讓人型機器人背在背上出門,人們還寧願選擇開車。雖然有些企業利用人型機器當作櫃台接待員,但又有多少人類對這件事情感到開心滿意呢?」


    「嗯,是這樣啊。」


    「而且除了不實用以外,研究開發人型機器人需要非常高端的技術以及龐大的資金。此外,就算創造出完美的人型機器人,技術者打從一開始也缺乏願景,沒有想過要把人型機器人用在哪裏,也就是說根本是把手段與目的搞反了,本末倒置。既然如此,把資金投注在更短期就能看到效果的實用機器人研究開發上,反而比較有利——國家、企業都漸漸得出了這個結論,同時這也是世界性的潮流。甚至可以說,隻有日本還非常死腦筋地執著在人型機器人上。至於日本會這樣,是不甘心前期研究已經累積到一定的成果,還是太習慣於科幻虛構的想像,這一點我就不清處了。」


    艾伯特說道這裏,暫時停了一下,觀察永遠的表情。


    永遠抬頭看著艾伯特,輕輕點頭,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剛好就在這個時候,你的母親遇見了一個男人。他一樣是研究者,不過研究的專門領域是人工腦。機器人軀體的創造者,遇見了機器人精神的創造者。雖然兩人的專業不同,但男人給予你母親的才能非常高的評價,並且挖角她到自己工作的研究機關。」


    「——那個人就是我爸爸嗎?」


    永遠開口問道,但艾伯特搖搖頭。


    「這我就不清楚了。雖然有可能是,不過不能妄下斷語。我隻知道,那個男人遇見了你母親。」


    「……嗯。」


    「詳細的過程我是不知道,不過最後你母親接受了對方的邀請。那個研究機關是由某個企業營運的,對研究者來說,裏麵的研究環境非常好。就算是不易取得預算的人型機器人研究,在那個研究機關中也能夠如願進行;因為那是集結了世界最先進技術的產業領域,能夠持續如流水般地投注龐大金錢在研究上。」


    「那裏是——」


    永遠不禁停下腳步,抬頭望著艾伯特。


    「戰爭產業。換句話說,指的就是我們這些人的工作。」


    艾伯特一邊仰望遙遠的星辰,一邊低語道。


    3


    「你是說,永遠小姐的母親就是『蛇夫』的研究人員?」


    聽到彌都的話,八神岩露出沉重的表情。


    「俺也是女兒死了以後才知道的。是把永遠丟在這裏的那個男人講的。」


    岩的臉上浮現了幾滴黏膩的汗水,看起來相當悲壯。


    「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沒辦法迴來老家啊。自衛官的女兒,居然在外國的戰爭產業上班,當裏麵的研究者,這種話說出來能聽嗎?」


    岩用一種自我嘲諷的口吻說著。


    在人類的所有工作中,最遭人忌諱的一種——戰爭。


    但同時,投入人類最尖端技術以及钜額資金的,也是戰爭。


    從二十一世紀初開始,機器人便成為替代品,代替人類活躍於戰爭之中。


    一開始最活躍的,就是那些發現、拆除地雷的機器人。它們在伊拉克戰爭中前仆後繼地光榮戰死,拯救了無數美軍的性命。


    而現在,戰爭中大部分的任務,都由機器人來擔任。


    射殺人類。


    裝設或是除去炸彈。


    搜索敵人、轟炸攻擊。


    過去利用如此珍貴——有時候卻又相當廉價——的人命而達成的種種戰爭,到了現在,人類終於創造出能夠代替自己完成這活動的替代品。


    當然背後自然有許多技術人員必須投身其中。曆史上,有無數的研究者為了追求自己的夢想,最後成了推動戰爭產業的技術、研究人員。


    「把永遠帶來這裏的男人對俺說,那些以永遠為目標的人,總有一天會到這裏來。他說他希望俺保護這孩子。他沒有說任何理由,而且這些話實在是太莫名其妙了,完全是對方一廂情願的發言嘛。不過,既然那孩子是俺的孫子,那也就沒辦法了。」


    岩用手扶著牆壁,不顧身體狀況勉強想要爬起身子。


    「八神爺爺,這樣太亂來了。」


    「不管這樣是不是太亂來,俺都得去。」


    岩說道,雙眼瞪著出手想製止自己的彌都。


    「是俺把永遠關在這間房子裏頭的。對方可是勢力遍布世界各地的死亡商人,就是因為這樣,俺才會強迫永遠過著盡量與別人不往來的生活。隻要不接觸到其他人,情報就不會外流,而就算外流,俺與永遠也不會牽連到別人。然而在這樣的生活當中,永遠不知不覺變成了個毫無執著的孩子。」


    岩露出宛若亡靈的表情,繼續說著:


    「小孩子正常都會想要這個、想要那個,會任性妄為才像個小孩子嘛。然而那孩子卻什麽也不執著,因為她明白,隻要沒有欲望,那麽即便得不到,也不會感到悔恨失望。她會變成那樣,都是俺的錯,所以俺必須負起責任。就算要俺拚命,俺也要保護那孩子。她被自己的父母拋棄,又被關在無法接觸世界的房子裏,但俺要讓她知道——世界上至少還是有那麽一個人,絕對不會拋棄她。」


    「就算這樣,你現在的身體狀況——」


    「不隻一個人。」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澪司,此刻站了起來。


    「我要去救她。」


    「——把你們牽扯進來,俺感到很抱歉。不過,俺最痛恨你們這種不顧性命的小鬼了。」


    「過去也有人曾經告訴教過我……」


    「教過你啥……?」


    澪司微微地低下頭,說出往事:


    「過去,在遙遠的國度中,哥哥為了保護我,丟了性命。他掩護在我的身上,保護我不受子彈攻擊——他如果丟下我,自己一個人或許能夠逃過一劫,但他卻保護了我,丟了自己的性命。」


    比起訴說著過往的澪司本人,一旁的千尋、彌都等人表情反而更顯得沉重。


    「身為一個防衛學院的學生,我應該不及格吧。保衛國


    家、戰爭之類的,這些事情我都不懂。要我為了國家而戰,我實在也無法想像。不過——若是為了我自己,那我的確能夠挺身而戰。」


    「拯救永遠,為什麽是為了你自己?」


    澪司抬起臉,迴答道:


    「我隻是想要拯救那天的自己,那一天,那個被蠻橫不講理的人們奪走一切的自己。——拯救自己,是不需要理由的。」


    「你這家夥,給我等一下……!你這根本就隻是沉溺於自我當中罷了!」


    待在飯廳角落的熊楠忽然出聲道。


    「對方隻是覺得殺了我們很麻煩,所以才放我們一馬的。如果再度交戰的話,他們那幫人渣一定會狠下心幹掉我們。你到底懂不懂啊?我們一定會死的!」


    「——我懂。」


    「你懂個屁!你根本就隻是自以為自己不會死而已!你還以為自己是動作片裏麵的英雄嗎?你確實是很強沒錯,但就算你能打倒十個人好了,隻要第十一個人開槍射中你,一切就結束了。剛剛到頭來還不是那小鬼救了你?在學校的模擬戰當中,你最後還不是死了!」


    「不過,那群人的射擊技巧不一定比我好。」


    熊楠的背後傳來少女的聲音。


    「二號參戰者。」


    彌都站到澪司身旁,低聲說道。


    「禦門……」


    澪司有些驚訝地看著彌都的臉龐。


    「如果非說出個理由不可的話,以日本人的身分來說,我希望效仿前人;以美國人的身分來說,我相信驕傲又純粹的正義。」


    「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耶!」


    熊楠瞪著彌都。


    「嗯,是啦,確實有一部分是開玩笑的……」


    彌都的眼裏,散發出平靜的決心。


    「能說出口的話語,我一向不太相信。既然決定要去,那就去。很單純吧?唯一的附加條件,就是遇到危險時,就必須逃跑,就這樣。」


    熊楠有些震驚地搖了搖頭。


    「那……人家也……」


    千尋一邊小聲說道,一邊站了起來。


    「這樣就有三個人了。久阪同學,你還真是左擁右抱呢。」


    彌都把手搭上千尋的肩膀,開口表示。


    「——等一下!連你這家夥都……你到底能幫上什麽忙啊!你剛剛不是還在角落不停發抖嗎!不要受到氣氛感染就虛張聲勢好不好!」


    「你說的話令我覺得好意外喔。」


    麵對怒吼似撂話的熊楠,千尋隻是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你在說什麽?」


    「我一直以為你根本不在乎別人的死活,不過原來你還懂得怎麽擔心別人嘛!而且還擔心到需要用吼的。」


    「——呃!」


    「我一直覺得自己隻是個平凡至極、隨處可見的普通女孩。」


    千尋的臉上已經露出平日的開朗神情,方才的怯懦早已消失殆盡。


    「會進入防衛學院念書,也隻是因為看到入學導覽簡介上的製服,覺得很帥,看到學長姐的照片也覺得很棒——就隻是因為這樣而已。但同時,我一直心想,說不定進了防衛學院,自己就可以變得比較不普通一點,能夠活得更帥氣灑脫一點。」


    千尋露出自嘲似的笑容。


    「不過進到學校後我馬上就後悔了。在防衛學院裏,我根本連普通都稱不上。我又笨,又弱、又膽小——我每天都好想要離開這間學校,覺得這間學校根本不是我該待的地方,心想一定有其他適合我的地方才對。明天就退學吧、下禮拜就退學吧、暑假來臨後就退學吧、升上二年級時就退學吧——但是我就是沒辦法痛下決心,就這樣拖拖拉拉念到了三年級。」


    「所以我才說啊——你這連普通都稱不上的家夥,跟去到底能幹嘛!」


    「我是不懂什麽守護國家之類的啦,應該說我本來就連想都沒想過。我不太懂保護別人是怎麽一迴事,畢竟我本來就沒足夠的實力可以保護別人,再說,剛才聽到你叫我什麽事都別做,我真的覺得滿高興的。我想到的隻有自己而已。我想要變得更帥氣一點,就隻是這樣罷了。所以——」


    千尋笑了。


    「如果在這裏拋棄了那孩子,然後假裝若無其事地迴到東京,繼續過著平凡的生活——我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太糗了。」


    千尋努力地作出虛張聲勢的表情,擠出笑容。


    「動作再不快點的話,就沒時間了。我們走吧。」


    澪司打開通往外頭的門,夏夜的氣息馬上湧入室內。


    「高城,永遠的爺爺就麻煩你了。」


    「喂——」


    「那,我們去去就迴來。」


    澪司率先踏初步伐,接著彌都也走了出去。


    千尋一樣穿過了門扉,迴頭看了一下室內,然後邁開步伐離去。


    4


    那些家夥就這樣走了。


    根本就是去送死。


    白癡。


    一群白癡。


    真沒想到他們居然蠢到那種地步。


    是他們活該,那群找死的白癡隻是自己跑去送死罷了。


    但是,為什麽自己要那麽生氣?


    「可惡!」


    熊楠的拳頭打向牆上。


    擊中牆麵的位置破皮了,微微滲出血絲。而這股疼痛的感覺,不僅沒有減緩心中的焦躁感,反而讓令人更感到不耐煩了。


    「為什麽所有人都是些蠢貨啊!」


    久阪澪司這家夥本來就很奇怪,好像身上的某根螺絲鬆脫了一樣。


    禦門彌都這女孩,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至於桐島千尋,恐怕根本什麽也沒在想吧。她肯定隻是受到當時氣氛感染,便順勢跟去了。


    他們要去拯救被邪惡大人們抓走的少女。


    英雄行為,真的很偉大情操啊。可是如果死了的話,一切就沒戲唱了。


    他們怎麽可能不怕死?他們隻是沒想到自己真的有可能會死罷了。不久之前,明明死神才站在大家的身旁,就隻是剛好死神沒有出手取下我們的性命罷了。


    我才是正常人。我做出了非常正常的判斷。


    然而,為什麽我會覺得那麽煩躁?


    「可惡,快點接啊!」


    熊楠直盯盯地瞪著手上的行動裝置熒幕。明明從剛才就已經撥通很久了,但對方就是不接電話。我應該沒打錯號碼才對啊。又響了三十秒左右,熒幕上終於顯示出對方接通的畫麵。對方說道:


    「嗯,我是巽。」


    聲音聽起來有些呆滯,仿佛剛起床似的。不對,他剛剛或許真的在睡覺吧。對方與自己現在所處的狀況簡直天壤地別,對此熊楠感到非常憤怒,幾乎忍不住想把機器往牆壁上丟,不過他強忍住這層衝動,說道:


    「是我,在你的慫恿之下跑到衝繩的高城熊楠。」


    熊楠以極快的速度說著,報上自己的名字。


    「哦,高城,就是戴眼鏡的那個孩子嘛。嗯,這個時代戴眼鏡的孩子實在很罕見,所以我記得你喔。」


    「這個不重要啦!聽好,那個叫做八神永遠的小鬼,被人給抓走了。」


    「被抓走了?被誰?」


    「蛇夫,美國軍事公司的那幫人。」


    「蛇——」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巽驚嚇屏氣的聲音。那究竟是他真誠的反應,抑或是演出來的,熊楠並不清楚。


    「看樣子想要那小鬼的,不隻有你們而已。現在實在沒時間了,所以我之後再問你為什麽那麽多人想要那小鬼。聽好,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白癡已經結伴一起去追那小鬼,想要救她,所以你趕快


    動用你的職權,不管是找警察還是自衛隊都好。我現在打電話來,你說不定會覺得我在惡作劇,不過我是真的覺得既然你是官僚,應該……」


    「就算我是官僚,階級也不高啊。再說,如果警察、自衛隊一類的組織從旁介入的話,之後會很麻煩的。」


    「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而且很抱歉喔,找警察……也來不及了。要讓日本的警察機關掏出能夠戰鬥的槍枝,沒那麽簡單。更何況自衛隊也——說實在的,這次的事件,警察、自衛隊本來就不會出手幫忙。」


    「這話什麽意思?」


    巽噤口不提,沒迴答熊楠。


    仔細一想,事情打從開始就充滿疑點,但看樣子背後還有其他怪異之處。隻是現在實在沒時間一一追問了。


    「不管怎樣,你想點辦法好不好!一群中學生受到你的牽拖,現在都命在旦夕了!」


    「那你呢?」


    巽出奇不意的發言,讓熊楠一時語塞。


    「——什麽?」


    「你不是說有三個人追上去了嗎?那你怎麽沒去?你拋棄了同伴嗎?」


    巽的語氣並不像在責備,聽起來就隻是淡然地進行確認而已。


    「……這樣有哪裏不對?難道你要我加入自願去送死的朋友團隊裏?」


    熊楠的聲音聽起來有那麽些苦澀。


    「沒錯吧?為了才剛認識不久的小鬼,就要我犧牲自己的性命,誰做得到啊……」


    「說得沒錯。如果我是你的話,也會這麽做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中學生實在不可能戰勝職業士兵,與其挺身而戰,打電話向大人求助還是比較好。你的判斷確實非常冷靜且確實。雖然我沒辦法盡一分力量幫助你們——但說不定之後事情會順利發展啊。那個女孩……叫做桐島,對吧?她雖然不怎麽樣,但其他兩個人都很優秀。說不定有可能就這樣順利迎接快樂大結局,歡喜團圓收場。」


    巽的話語,聽起來完全沒有迂迴責備熊楠的意思,但這反而讓熊楠的心裏更充滿疙瘩。


    「所以,我——」


    「就因為我腦子動得快,所以反而覺得周遭的人看起來都白癡至極。父母也是白癡,老師們也一樣白癡,班上同學也全是白癡。」


    「……」


    「但相反的,我也很怕別人發現我其實很膽小。我實在沒辦法忍受那些我看不起的人把我當成傻瓜,所以才總是逞強、虛張聲勢,假裝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我刻意遠離人群,利用話語與態度隔出一道牆,隻要把別人拒於牆外,我就能繼續在自己的渺小王國內稱王。」


    「你在說什——」


    「我以前就是這麽樣的一個小孩。」


    說話的聽來聲音有些沙啞。


    「所以,我現在才會孤單一個人,沒有任何的夥伴或是朋友。高城,你也想變成和我一樣的大人嗎?」


    啊,可惡。


    可恨的大人。


    這家夥太清楚怎麽操弄小孩了。


    他也很了解如何顧及別人的自尊。


    然後,我也好氣自己居然完全如他所願,被他說動了。


    根本就沒什麽。到頭來,我根本也一樣隻是個不聰明的小鬼頭罷了。


    「巽先生,我討厭你。」


    「我最喜歡像你一樣誠實的孩子了呢。」


    ——夠了,淨是些氣死人的家夥。


    「老爺爺,抱歉,我沒辦法在這裏照顧你。」


    熊楠把行動裝置塞入褲子的口袋裏,粗魯地抓起自己的後背包,衝向門外。


    「……唉,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啊。」


    老人喃喃自語,獨自一人目送熊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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