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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的清晨氣溫幾乎是零度。


    就算戴著口罩,空氣也冰到像是會刺傷肺部。


    實以大步伐跑姿踹向有霜粒閃閃發光的柏油路麵。振動雖然傳到打上立體成型石膏的右手,不過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什麽痛楚了。


    晨霧飄蕩在堤防上的遊憩步道,吸進黎明色彩發出茜色光輝。


    濃霧另一頭傳來規律的腳步聲,而且逐漸接近。


    從步距與體重判斷,對方是男性,而且核心肌群很強。速度雖然也挺快,不過已經不怎麽年輕了。三十……不,是四十多歲吧。


    光靠腳步聲就感受到這個地步後,實一邊將跑步路線變更至自行車道左端的邊緣處,一邊將跑步速度從時速十五公裏降至十公裏。數秒後前方出現人影,雙方默默無語地擦身而過。


    如同實預料的一樣,那是一名蓄著稀疏胡子的壯年男性跑者。他似乎跑出了十二公裏的時速。男人以撕裂晨霧的有力跑法立刻遠離至後方,連濃密的汗味都立刻消失了。


    實一邊恢複跑步路線與步調,一邊思考。


    要以那種年齡維持這種跑法,一定比想像的還要辛苦吧。光是在上學前早起跑步就已經需要相當程度的意誌力了,如果是在上班前會有多辛苦呢?就連總是笑咪咪活力十足的典江義姊,在早上時情緒都會微妙地低落。隻不過今天是一月三日,所以典江還在床上安眠就是了。


    如果可以的話,實也想跟剛才那個壯年跑者一樣,就算變成大人後還是繼續跑步。實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將晨跑當成例行公事──不過他也無法否認打從三個月,不,四個月前跑步就失去一些意義了。


    所謂的運動,目的就是要讓肉體承擔負荷,所以不在某種程度上吃苦就沒意義。也可以說忍受這種痛苦持續訓練,然後品嚐能力提升的喜悅就是運動的目的。


    然而對現在的實來說,就算以二十公裏的時速持續奔跑個五公裏或是十公裏,也幾乎感受不到痛苦。時速二十公裏就算在奧運中也已經是頂尖男子馬拉鬆跑者的平均速度了。為了要對心肺造成負荷,跑步的速度似乎得再快個十公裏才行,不過在荒川堤防上以時速三十公裏的速度跑步的話,就不隻是引人側目這種程度的事情了。實害怕在他人腦海中留下記憶,所以這種事他絕對做不出來。


    「……你的能力也可以開開關關就好了說……」


    實一邊跑步,一邊小聲地搭話。


    他當然聽不到迴應。與實的胸骨融合、直徑約兩公分的球體──漆黑的「第三隻眼」並沒有自我意識。它隻是大幅提升宿主體力、給予異能的存在。


    至於第三隻眼是如何給予宿主異常的肌力跟持久力,實隸屬的厚生勞働省安全衛生部特別課──簡稱「特課」的指揮官伊佐理理教授雖然有試著解析真相,卻對基本機製一無所知。


    然而就現象而論,似乎是有一些發現。


    包含人類在內的所有真核生物,都會使用「三磷酸腺苷」這種物質作為細胞活動的能量來源。就是實在生物課上也有學到的atp。


    所謂的atp,就是腺苷這種核苷接上三個磷酸分子所形成的化合物。這個磷酸隻要有一個脫離,就會產生大能量。人體就是使用這股能源讓肌肉收縮,或是將吃下肚的東西分解。


    磷酸分子脫離了一個後,atp就會變化為「二磷酸腺苷」,也就是adp。人體會透過進食獲得的能量將磷酸接上adp,再次製造出atp。這種循環會在人體內部不停地重複。


    然而教授卻從實他們這些「大字#黑色第三隻眼的宿主(小字#煤玉之眼)」的細胞中發現了未知的化合物。


    到磷酸分子與腺苷結合這邊都跟atp一樣,隻不過接上去的磷酸數量其實有九個之多。


    伊佐理理教授將這種化合物暫時命名為「九磷酸腺苷」──也就是「anp」。


    anp變成adp前可以切斷七個磷酸分子,也就是說它能產生的能量是atp的七倍。教授說這或許就是第三隻眼持有者會擁有超人般的體力跟運動能力的理由之一,她同時也表示自己全然不知第三隻眼如何製造出這種超高能量的化合物。


    身為煤玉之眼的教授擁有「隻要是可以從現存資料中推導出答案的問題,就能省略過程立即解答出來」的能力。實覺得既然連她不明白的話,或許第三隻眼的謎團就絕對不會全部解開吧。就像這個小球體的力量──或是存在理由位於人智所無法觸及之處。


    即使第三隻眼是如此令人驚異的寄生體,卻也不是萬能的。不管持有者的肉體被怎麽強化,這其中都存在著明確的極限。


    宿主無法在不補給能量的情況下永永遠遠地跑下去,也舉不起車輛。而且,奮力猛擊水泥的話就會受重傷。


    「…………雛同學……」


    唇瓣再次掉出無意識的唿喚,不過這次也沒有迴應。


    實感到口渴,所以減慢了速度。幸魂大橋北側的阻車路障漸漸從前方映入眼簾。實在那兒停下腳步深唿吸,望向戴在左腕上由特課謹製的跑步表後,略微上升的心跳立刻恢複平靜。


    被第三隻眼寄生前,做跑步十公裏這個例行公事並不需要補充水分。不過第三隻眼雖然會提升宿主的體力,相對的也會消耗大量水分跟葡萄糖。當然,如果將跑步速度壓抑至跟以前一樣的水準,水跟葡萄糖的消耗量也會減少,不過這樣就不會有跑步的感覺了。因此實不由自主就會跑出十五公裏的時速,然後很快地在折返點感到口渴。


    荒川堤防這裏基本上沒有自動販賣機這一類的東西。如果走下堤防去西側的彩湖公園、或是東側的住宅區那邊的話是可以買到飲料,不過如此一來慢跑就會被長時間中斷。


    因此實這陣子出門跑步時,都會在防風外套下麵穿上同樣是特課謹製的水分補給【hydration】內裏。它內藏容量五百毫升、由耐水合成膜製成的水袋,可以用管子從那邊喝到水。與市售的水袋背包相比容量雖然略少,不過跟登山背包型或是腰包型相比,它完全感受不到背東西的感覺,而且也不會妨礙到身體的動作。


    實拉下口罩,從領口拉出細管然後叨住前端的水閥。流進嘴裏的水果然溫溫的,不過這點實在沒辦法抱怨。而且在寒冬跑步時如果喝下太冰的水,用不著說肚子當然會受涼。


    實坐在阻車路障上一點一點地喝著被自身體溫弄暖的水,一邊抬頭仰望南方的天空。


    三天前的除夕──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實在特課的偵察任務中潛人了位於東京都港區南青山的某棟雜居大樓。


    那棟大樓是與煤玉之眼敵對的「紅色第三隻眼宿主【紅寶石之眼】」集團──俗稱「組織」的安全屋……也就是所謂的秘密棲身所。當然,潛入行動預料會伴隨著風險,因此伊佐理理教授采取了現階段特課成員所能夠實現的最大限度的防衛策略。


    就是讓擁有「孤獨者【istor】」代號的實的能力──確實阻隔所有攻擊的「防禦殼」與代號為「折射者【refractor】」的小村雛的能力「透明化」融合在一起。


    雖然說是融合,不過方法隻是讓實背著雛,然後兩人再各自發動能力這種原始的形式。然而這同時也是難能可貴的複合能力【bo】。因為實能納入「殼內」的人,不隻是在特課成員之中,就算在所有人類之中也隻有小村雛一人而已。


    發動「防禦殼」跟「透明化」後,


    兩人變成既看不見又不可侵入的存在,然後就這樣潛入位於南青山的安全屋。而且兩人在那邊落入推測是「組織」幹部的紅寶石之眼──代號「液化者」所設下的陷阱。


    液化者擁有讓所有物質液化的恐怖能力,她液化自己灌進安全屋一樓的水泥,讓實跟雛掉進那邊。


    瞬間再次硬化的厚實水泥,不管用「殼」毆打多少次都是不動如山。小村雛預料在大樓外麵待命的特課成員「加速者【elerator】」安須由美子,以及「探索者【searcher】」dd──大門傳二郎正麵臨危險,因此打算選擇最終的手段。


    寄生在煤玉之眼與紅寶石之眼體內某處的第三隻眼,會在宿主停止生命活動的瞬間引發名為「脫離」的現象。


    離開身體後,第三隻眼會以猛烈的速度朝天空……恐怕會就這樣筆直地飛向宇宙。這個現象無法妨礙,就算試圖用厚度一公尺的鋼鐵圍住,第三隻眼也會在那邊開出一個大洞。


    雛打算利用這個超常現象。她試圖故意被實的防禦殼彈出去,讓自己被壓死在水泥與防禦殼之間,藉此讓第三隻眼「脫離」。


    實在千鈞一發之際解除了能力,小村雛也因此免於被壓死的下場。然而她還是以駭人速度撞上水泥身負重傷,在醫療直升機內陷入昏迷狀態。雖然她至今仍在市中心醫院的加護病房進行治療,但實還沒收到她恢複意識的消息。


    今天下午實將要初次去醫院采望雛。作戰行動的當天晚上實就拜托了無數次,才總算得到教授的許可。


    當然見麵是不可能的事,或許連雛的身影都看不見。不過實無論如何都想盡可能地從近處傳達自己的思念。畢竟雛解救了實跟特課成員的性命,而實甚至還沒向她道謝過。


    從給水閥那邊移開嘴巴後,實舉起受傷的右手。


    尺骨單純骨折,第三、第四掌骨開放性骨折,無名指與小指剝離性骨折,大範圍的肌肉斷裂──雖然是足以令主治醫師皺起臉龐的重傷,不過在參加偵察作戰行動的特課成員之中,實受到的還算是輕傷,實際上僅僅過了三天就幾乎感受不到痛楚了。


    安須由美子的傷勢也僅止於雙腿擦傷,不過在戰鬥前會合的「分斷者【divider】」齊藤奧利維卻被紅寶石之眼「凝結者」生成的冰塊手榴彈直擊,全身也因此受到瘀傷跟撕裂傷。雖然藉由最先進的治療與第三隻眼的治愈力而沒出大事,不過他至今仍在總部附近的醫院住院療養中,似乎還得再過數日才能返迴第一線。


    而另一方麵,敵人液化者與凝結者雖然應該也有受到重傷,但兩人卻在成為戰場的廢工廠那邊液化地麵逃跑,所以沒能掌握他們的行蹤。自衛隊的煤玉之眼集團「分隊」,應該有根據實與雛潛入敵方安全屋所得到的情報發動新的強襲作戰,不過至今實仍然沒被告知那個作戰的結果。


    「…………雛同學……究竟是為了什麽…………」


    實一邊壓低聲音如此低喃,一邊試圖握緊傷勢尚未痊愈的右手,然而立體成型的合成石膏雖然很薄,卻強韌得亂七八糟,所以隻發出了輕微的壓輾聲。


    長長歎了一口氣後,實從阻車路障上抬起腰部。


    雖然實有向義姊由水典江說明這隻是自己跑步時跌倒所受到的小瘀青,不過自從加入特課後說謊的次數就不斷增加,所以實果然還是感到很愧疚。典江是這世上實最敬愛的人,所以實絕對不想讓她操心難過,然而狀況卻隻是一股腦地朝反方向惡化。在偵察作戰行動的三天前,實甚至還單槍匹馬衝進有致死量輻射線來迴交錯的東京灣核電廠一號機的爐心。


    紅寶石之眼會殺人,而煤玉之眼要阻止這件事。關於這個邏輯,實已經無意唱反調了。然而要是秘密就這樣無限累積下去,實不得不覺得一切都崩毀的日子總有一天會來臨。


    隻有一個方法可以解決問題。


    那就是拜托擁有操縱他人記憶這種可怕力量的特課冰見課長,請他從典江的腦袋中消除所有跟實有關的記憶。然後實會不留半點痕跡地離開家裏搬去特課總部。如此一來,就再也不會發生紅寶石之眼被實的「氣味」引來家中,進而襲擊典江的事件了。


    然而……實卻不想這樣……隻有這件事他不願去做。


    實當然會對操縱典江記憶一事感到忌諱與嫌惡,不過在這之前實自己也不想離開現在的家,不願失去他與典江的生活。隻為了這種自我本位的心態,實就對自己最敬愛的人說出無數謊言,讓她持續曝露於危險之中。


    「………………」


    又長歎了一口氣後,實打算再次邁開步伐跑步。


    不過在移動腳步的前一瞬,實又察覺到其他人的氣息。跟數分鍾前擦身而過的壯年跑者的腳步聲相比,從濃濃晨霧另一頭接近而來的腳步聲明顯不同,所以似乎不是他折返跑迴來。


    大年初三一大早就在荒川堤防跑步的怪人有好幾個呢……實把自己的事放到一旁,一邊如此思考一邊退至阻車路障旁邊。他低下頭,等待跑者通過。


    咦……如此心想時,對方已經開口搭話了。


    「啊,空木同學!」


    一邊放慢步調一邊如此叫道的人,是身穿綠色防風外套的嬌小女孩。


    雖然說是女孩,不過對方跟實念同一個學年。是同樣就讀於縣立吉城高中一年級、隸屬於田徑社的箕輪朋美。


    她朝這邊衝了過來,實不知道該說什麽話迴應。


    跟朋美會合後一起跑步的情況,在這兩星期中雖然發生過五次,但今天卻不是這樣。然而兩人卻像這樣不期而遇,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實埋伏在堤防這邊。


    這種想法雖然掠過腦海,朋美卻一如往常地用樂天笑容說道:


    「什麽嘛,今天也要跑的話,有聯絡一下就好了說。我以為你明天才會開始跑呢。」


    「呃,唔……」


    實腦袋亂成一團,就這樣挺直背脊說道:


    「箕輪同學,新年快樂。」


    然後朋美瞬間瞪大眼睛露出吃驚表情,接著立刻恢複笑容點頭行禮。


    「我才要說新年快樂呢。今年也請多多指教嘍,空木同學。」


    「唔,嗯,請多指教……」


    抬起臉龐後,朋美不知為何發出輕笑,所以實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不是,一點也沒有。抱歉我笑了。」


    左左搖晃短發後,朋美斂起笑容說道:


    「因為我還是第一次像這樣被念同校的人正式地拜年呢。」


    「……或許我也是第一次開口這樣說吧。」


    「啊哈哈,不過不是ne而是當麵說新年快樂,總覺得這樣不錯呢。」


    朋美提及智慧型手機專用的app名字,一邊說出這種話後,實也一邊點頭一邊覺得或許確實是這樣沒錯。


    「嗯,畢竟一年隻能說一次嘛。」


    實語畢後,朋美噗一聲笑了出來。


    實與箕輪朋美成為朋友,約好雙方在時間上可以配合就在荒川堤防上一起跑步是十八天前──也就是十二月十六日的事。實最初跟朋美交談的日子則要再向前迴溯兩星期,也就是十二月三日。


    然而朋美當時的記憶卻被冰見課長用能力消除了。原因是因為朋美那天被紅寶石之眼「咀嚼者」襲擊,而且在差點被吃掉時被實救了一命。朋美目擊了咀嚼者的異形樣貌,所以不能就這樣把她丟著不管,而且實也覺得應當如此。


    就結果而論,雖然朋美對實說了「當朋友吧」的話,不過實還是得對她說出很多謊言。


    縮短跟他人之間的距離,到頭來就是這麽一迴事。愈是接近


    對方,發生負麵事件的可能性也會跟著變大。就是因為討厭這種事,實至今為止一直……至少在朋美被咀嚼者襲擊時出手相助的那一刻為止,都隻是一股勁地疏遠他人。


    然而實卻選擇與記憶遭到封印的朋美再次成為朋友。


    他不想對這個選擇感到後悔。至少跟箕輪朋美有關、今後有可能會發生的所有事情實都打算接受下來,並且加以克服。


    「咦……」


    朋美發出這種聲音,同時突然朝他接近一步。是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嗎──實慌了手腳。


    然而朋美的視線卻是望向實從防風外套袖子伸出的右手。實反射性地想要將手抽迴,卻為時已晚。


    「空木同學,你的手是怎麽迴事!受傷了?」


    朋美一臉擔心地靠得更近,實連忙朝她搖頭。


    「不,不是的,我沒事,隻是稍微撞到而已。已經不會痛了。」


    如此迴答後,實抬起右手動了動手指。極薄的立體成型石膏在手背與手指各處的組件是分開的,所以乍看之下隻像是纏了繃帶。


    「是嗎……」


    鬆了一口氣後,朋美皺眉繼續說道:


    「真是的,空木同學也是運動員,不小心注意身體是不行的喔。」


    「我……我並不是運動員……」


    「不是運動員的人才不會在新年一大早就跑步喲。」


    如此說道後,朋美總算浮現笑容,卻又再次露出納悶表情。實慌張地想有其他傷勢被找出來了嗎,然而朋美發現的卻是其他東西──從實的領口處露出來的給水閥。


    「空木同學帶著水包啊?」


    推測這是在說水袋背包後,實點點頭。


    「唔,嗯。因為就算是冬天也滿常口渴的呢。」


    「就是說啊,我有時候也會想喝水,不過不由自主就忍下來了說……噯,可以給我喝一點嗎?」


    朋美用天真無邪的笑容說出這種話,實不由得向後仰起身軀。


    「唔咦?可……可是……」


    考慮到「剛剛我才喝過」的這種反應太幼稚後,實修正了軌道。


    「……因……因為我背著水袋,所以水超溫的喔……」


    「啊哈哈,空木同學也會用『超』這個字眼呢。」


    「呃,不,哎……」


    「超沒問題的喔,畢竟喝冰水對肚子不好嘛。」


    被她這麽一說,就沒有話可以迴應了。


    「那……那麽……請用。」


    從領口處將附加給水閥的管子拉到底後,朋美接下它毫不猶豫地用嘴含住,啾嚕嚕地將水吸入體內。


    實千錘百煉的負麵迴路預期朋美會一邊說「溫溫的!」或是「好難喝!」之類的字眼,然後一邊把水吐出來,不過這種事並未發生,而且朋美甚至將背上那個水袋裏所剩約三百毫升的水一口氣喝掉七成,然後滿足地吐了一口氣。


    「啊~活過來了!謝謝招待,空木同學。」


    「不……不客氣……」


    「不過很厲害呢,一般來說水包裏的水都會有塑膠味的說,可是這個水一點也不臭耶。」


    「這……這樣啊……」


    這是因為特課開發的內裏內藏式水袋背包使用的不是普通的聚乙烯,而是聚苯硫醚這種名字好像會讓人咬到舌頭的高科技素材,不過實卻無法向朋美說明這件事。


    「……隻要在剛使用時先加入小蘇打,好像就能去除塑膠味喔。」


    發表不知在哪裏聽到的小知識後,朋美率直地瞪圓眼睛。


    「是喔,我不知道呢!迴去後我也來試看看吧!」


    「濃度是百分之五左右吧……」


    ──謊話又像這樣增加了。


    當然這不是指小蘇打的小知識,而是指特課的事,不過實這幾周也痛切地體悟到也有一種「無言」的謊話。


    他跟朋美在國中二年級時也念同班,不過當時兩人幾乎沒有交談過。在那之後,兩人升上同一所高中,在荒川堤防擦身而過,並且在那時變得會交談,直至今日──朋美似乎是如此認知的。


    然而,這其中完全漏掉了一件重要的大事。


    如果紅寶石之眼「咀嚼者」沒有發動襲擊,實跟朋美之間的距離不會縮短成這樣吧。實恐怕會在某個時間點上被平常那種「害怕被他人記住」的感覺所囚,進而疏遠朋美才對。


    至今為止都沒這樣做的理由恐怕是內疚。是朋美被消去重要記憶,卻隻有實知道這件事的自卑感所造成的。是因為實心中有著「朋美明明會失去那天的記憶,卻還是表示要跟自己當朋友,所以在此拒絕對方是不好的行為」的意識。


    然而就算變成朋友好了,隻要見麵謊話就會跟著增加。


    國家乾脆把第三隻眼的事──襲擊人類的紅寶石之眼,以及與其戰鬥的煤玉之眼的存在公開算了。如果能對朋美跟典江說出一切,心情會變得多輕鬆啊。


    雖然瞬間閃過這樣的念頭,不過如果變成這樣的話,實就會被周遭之人認為是「與邪惡戰鬥的正義戰隊的一員」,實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以受得了這種狀況,因此到頭來還是隻能將一切隱瞞到不能隱瞞為止。


    就在實動著這種不曉得是積極還是消極的念頭時,朋美再次含住給水閥,啾嚕嚕地將剩下的水吸乾。


    「啊,空木同學對不起,我全部喝光了!」


    「咦……啊,沒……沒關係啦,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我剛剛才喝過。」


    「嘿嘿嘿,謝嘍。」


    朋美一邊說,一邊遞出給水閥。接下它後,實將埋入超小型磁鐵的給水閥喀嚓一聲固定在內藏於衣領裏的金屬片上。


    迴過神時,周圍已經變得很明亮了。朋美將臉朝向東方,眩目的朝陽讓她眯起眼睛。


    「一年級馬上就要結束了呢……」


    朋美突然說出這種話,所以實歪頭露出困惑表情。


    「有點早吧?還有三個月喔。」


    「三個月一轉眼就過去了喔!我覺得入學典禮還是不久前的事呢。」


    「這……這還真是厲害呢……」


    我覺得已經過了很久了喔──實打算這樣說,卻又閉上了嘴。被第三隻眼寄生後的這四個月──特別是遇見咀嚼者後的日子,就感覺而論確實以比至今為止還要快十倍的速度眼花撩亂地過去了。


    今天見到教授後,問問她為何對時間的感受方式會改變好了……實一邊想,一邊改口說:


    「那麽為了不浪費時間,差不多也該迴去了呢。」


    實這樣說後,朋美就眨了眨眼睛,不知為何慌張地說道:


    「啊,呃,我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咦……?這個意思是指什麽……?」


    「嗚~沒有啦,沒什麽!好,迴去吧!」


    朋美從手肘那邊轉了轉雙臂,沒等實迴應就在堤防的道路上朝北邊跑了起來。


    實追上小小身影,跑在她的身邊。微微朝旁邊瞄了一眼後,朋美提升了跑步的步調。時速十三公裏……不愧是田徑社女子部的希望之星,對以前的實來說,這是能不能跟到終點都很微妙的速度,但他現在甚至不會感到唿吸困難。


    話雖如此,跑得太淡然也很不自然,所以實略微大力地唿吸。這也是無言的謊言,為了掩飾這種內疚感,實在唿吸的空隙間開口搭話。


    「對了……箕輪同學的主要競賽項目是幾公尺啊?」


    「升上高中後就是三千公尺了喔。」


    「是喔……順帶一提,高中全國大賽的優勝時間大概是多少啊……?」


    「最近的紀錄剛好是九分鍾吧。」


    「九分鍾……


    意思是……」


    在腦中心算了一陣子後,實不由得叫道:


    「時速二十公裏!以這種速度跑三公裏嗎?」


    實如此叫道後,朋美有如在說「幹嘛現在才這樣說啊」似的露出苦笑。


    「這是當然的嘍,奧運的男子馬拉鬆可是要用這種速度跑四十二點一九五公裏喲!」


    「是……是喔……」


    實一邊點頭,一邊將意識轉向埋在胸骨處的球體。


    雖然沒有認真計時過,不過就算是現在的實,要用二十公裏的時速跑完馬拉鬆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事吧。意思就是說單純限定身體能力的話,第三隻眼宿主也不是那麽超出規格的超人。


    仔細想想,如果第三隻眼宿主擁有的力量跟那些奧運金牌級的選手差不多,政府不可能沒想過將他們利用在那個方麵上,至少應該會讓他們接受體力測試才對。之所以沒這樣做,就是因為國家也明白就算讓第三隻眼宿主在奧運會出場,也贏不過真正一流的運動員。


    雖然隻有一點點,實的心情仍是輕鬆了一些,他深深吸入寒冬的冰冷空氣。


    簡直像是在狙擊這個鬆懈的時刻似的──


    左側傳來實連想都沒想過的一句話。


    「對了,空木同學。要不要來我家一趟?」


    「啊,嗯…………呃,咦咦咦?」


    點點頭後,實在物理層麵上向上彈起約二十公分左右。


    勉強在沒跌倒的情況下著地後,實用微妙的角度看朋美的臉龐。他無法從筆直麵向前方、以正統2:2節奏唿吸的田徑選手臉上判讀出內心。雖然覺得她的臉跟耳朵紅紅的,不過那是因為空氣接近零度的關係吧。


    實做不出反應之際,朋美盯著道路前方繼續說道:


    「我家啊,會在新年時會收到鄉下那邊寄來的自製麻糬,而且每年都吃不完呢。所以如果你肯幫忙一下的話我會很開心喲。」


    「是……是嗎……」


    是神經過敏嗎,邀約話語比之前的口吻稍微快了一些。該怎麽拒絕呢──實如此心想。


    沒錯……除了拒絕外別無選擇。突然拜訪別人家,然後享用麻糬的行動實在是太反常了。而且如此一來當然也會跟朋美的家人見到麵,實完全沒自信自己能處理如此大質量的記憶。


    而且今天他要去醫院探望處於昏迷狀態的小村雛。救了實一命的特課同伴明明還在加護病房進行嚴苛的戰鬥,現在可不是自己去朋友……而且還是女孩子的家裏叨擾,悠哉地吃麻糬的時候。


    家人會替我做飯──為了說出這種無傷大雅的拒絕字句,實吸入空氣。


    就在此時,實總算察覺到一件事。他發現朋美在身體兩側規律擺動的雙手握得緊緊的。


    箕輪朋美的個性應該本來就不富有社交性才對。至少國中時的她感覺就是田徑狂,所以班上的女生對她有些保持距離,或者說感覺像是被丟在一旁。


    這樣的朋美邀請雖是慢跑同好、卻是其他班級的男生到自己家裏,這一定是比實想像中還需要勇氣的行為吧。如果實就這樣一口迴絕的話,朋美肯定會後悔自己提出邀約。她肯定會將這一幕當成難受又痛苦的事件記憶至腦海中。


    朋美已經被消除跟咀嚼者有關的記憶,實不願做出像是繼續折磨她的舉動。


    ……到頭來這也是我自私的想法就是了。


    實一邊這樣想,一邊再次調勻唿吸,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後開口問道:


    「現在還很早……你家的人沒問題嗎?」


    朋美的表情突然開朗起來,連同上半身一起轉過來望向實。


    「嗯,一點問題也沒有喔!我的家人都很早起。」


    「是喔……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嘿嘿嘿,要吃很多麻糬喔!」


    用仍然握著的右手輕敲實的左肩後,朋美又提升了步調。


    跑了一會兒後,銀色的u型車阻路障漸漸從前方映入眼簾。羽根倉橋的車阻路障──那是朋美說「通過時腳就會擅自停下,心髒也會縮緊」的地方。就算記憶被消除,被咀嚼者襲擊時的恐懼感還是讓她產生了這種反應。


    然而今天早上的朋美在通過車阻路障時卻完全沒有放慢速度,不但如此,看起來甚至沒發現自己通過了這裏。跟在朋美後麵穿越車阻路障後,實真心祈求恐怖的記憶能就這樣從朋美心中消失。


    從羽根倉橋下了荒川堤防後,兩人在縣道五十七號線上朝北方前進。


    實當然不知道箕輪朋美的家在什麽地方,不過既然是念同一所國中,就應該沒那麽遠才對。實一邊這樣想,一邊跟著跑在前方的朋美,結果被帶去的地方是在五十七號線上朝東方轉彎,再橫渡鴨川後那前方的往宅區。就直線距離而論,離實自己的家隻有五百公尺遠吧。


    在外牆使用白色磁磚、看起來還很新的獨棟民宅前方停下腳步後,朋美用笑容說道:


    「這裏就是我家喔。」


    「哇……你家很漂亮呢。從這邊走到我家也隻要十分鍾喔。」


    不經意地如此答道後,朋美猛然將臉龐靠向這邊。


    「咦,意思是空木同學家在這附近嗎?」


    「呃……你知道沿著剛才的五十七號線一直走,會有一家和果子店的工廠嗎……我家就在那附近……」


    「咦咦,我很常去那邊買剛出爐的蜂蜜蛋糕喔!」


    朋美瞪圓眼睛靠得更近,所以實一邊將上半身向後仰一邊點頭。


    「唔,嗯,那個很好吃呢,鬆鬆軟軟的……」


    「就是說呀!」


    露出微笑後,朋美總算退向後方。她大大吐了一口氣,然後用雙手壓住肚子。


    「啊,一想像肚子就餓了……快點進來吃麻糬吧,空木同學。」


    如此說道後朋美準備走向玄關,實再次開口問她:


    「那個,箕輪同學,我突然過來叨擾真的沒關係嗎……?」


    「都說完全沒問題了!」


    「可是,我剛跑完步身上都是汗臭味……」


    「嗯?」


    朋美再次急速接近,抽動鼻子聞了起來。


    「沒這種事喔。如果你無論如何都很介意的話,要不要衝個澡?」


    「不……不用了,還沒到那個地步!」


    實有如鈴鼓般不斷搖頭,朋美發出輕笑後,這次真的跳上了貼著磁磚的門廊。實也做出覺悟,從她身後跟了過去。


    十分鍾後。


    ──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啊……?


    實一邊這樣想,一邊忙碌地動著雙手的手指。


    握在手上的是最新型電玩主機的控製器,眼前的螢幕上顯示著足球遊戲,隔壁是發出活潑叫聲的小學男生,然後大腿上有一隻縮成一團的灰虎斑貓。


    「喝呀,閃電射門!」


    男孩大聲叫道,畫麵裏的選手踢出中程射門。然而實操縱的門將卻向旁邊飛撲做出反應,用拳頭彈開射門。


    「不會吧,剛才那招防得住啊!挺行的嘛!」


    「謝……謝謝……」


    實一邊迴答,一邊清除漏掉的球。畫麵大大地卷動。


    實完全不是擅長打電動。與其這樣講,不如說他幾乎沒玩過這種類型的遊戲。因為自從搬進典江家後,他就過著與電動跟手遊無緣的生活,而且幾乎等於是沒去朋友家玩過。實微微記得發生那起事件前,自己曾跟姊姊若葉一起玩過舊式的電玩主機,不過他連遊戲標題是什麽都忘掉了。


    這樣的實之所以能夠應付操縱方式複雜的最新款足球遊戲,恐怕──不,肯定就是第三隻眼的關係吧。是因為跟紅寶石戰鬥時體驗到爭取零點一秒的經驗嗎


    ,實隻要集中精神,時間變慢的感覺就會造訪而來。


    隻不過實從伊佐理理教授那邊聽過「九磷酸核苷」的事,所以也沒辦法單純地因為反射神經變好而感到開心。因為第三隻眼在體內合成某種詭異物質,進而影響大腦機能的可能性也不是零。


    實雖然這樣思考,手指還是迅速地操縱按鈕跟搖杆,讓綠色遊標指示的選手衝進敵隊的場地。是幸或是不幸呢,右手的大拇指跟食指,以及中指幾乎毫發無傷,所以在操縱上並沒有問題。用盤球跟傳球閃過四名敵隊選手後射門。球掠過門將伸到極限的右手,深深刺入左上方的球網。


    「咕啊,被幹掉了!」


    少年誇張地叫道後,握著遊戲控製器就這樣向後倒向地板。他將臉龐轉向實,很不甘心地說道:


    「實真的是第一次玩這個遊戲嗎?」


    被剛認識的少年直唿其名,實一邊感到不可思議的麻癢感,一邊點了頭。


    「唔,是的。不過開始玩之前我有看過說明書。」


    「那算啥啊,你阿姆羅嗎?」


    ……是誰?


    實露出困惑表情,不過露出傻眼表情的少年對他說了些什麽前,後方的飯廳就響起了叱責聲。


    「喂,小創!要好好稱唿他為空木哥哥喔!」


    實迴過頭,正在準備飯菜的朋美揮起夾菜的筷子,隔壁戴著眼鏡的母親立刻拉了拉運動外套的袖子。


    「你也一樣,別把筷子揮來揮去!」


    「因為小創他……」


    「來,去廚房那邊拿小碟子過來。」


    「好──」


    母女兩人如此互動,在附近的父親則是在看報紙,而且他也戴著眼鏡。實突然前來叨擾,所以心裏想說至少也要幫忙把飯菜擺上桌才行,然而朋美的弟弟小學五年級生創太卻不由分說地將實帶到電視前麵,而且連貓都坐到大腿上,所以實完全動彈不得。


    看到姊姊被罵後,創太露出賊笑撐起身軀,然後按掉足球遊戲的暫停。


    「好吧實,我馬上就會追上你……」


    然而,母親的聲音也立刻飛向弟弟那邊。


    「小創,要吃飯了,把電動收起來吧!」


    這下子又要發生小爭執了嗎──實雖然這樣想,創太卻出乎意料地老實迴答「好~」,然後就關掉了電玩主機的電源。


    創太起身後,坐在實大腿上的灰虎斑貓也伸了一個大懶腰接著走下地板。實也起身跟在少年身後,從客廳移動至飯廳。


    箕輪家似乎是雙親跟姊弟四人構成的家族,不過桌邊卻準備了五張同樣的椅子。發現實過來後,朋美抬起頭指向父親旁邊的椅子,接著說「空木同學坐那邊喔」。


    箕輪先生對大年初三突然前來家裏拜訪的女兒的男性友人究竟會有何看法呢……實帶著緊張心情坐上對方指定的位置。穿著防風外套雖令他感到介意,不過下麵隻穿了一件緊貼身軀的緊身衣,所以也不能脫下來。


    最初雖然打過招唿,不過還是對自己闖入一家和樂的場景再道個歉好了──實吸了一口氣,不過他還沒開口,朋美就先向他搭了話。


    「空木同學,雜煮的麻糬你要吃幾個?」


    「唔……呃……那就兩個……」


    實一邊迴答,一邊對自己比家長還先被問要幾個而感到焦急,不過看樣子箕輪先生的麻糬數量早就決定好了。


    「爸爸也要兩個吧!小創呢?」


    被這樣一問,創太元氣十足地大叫「三個!」,朋美點了頭後朝廚房移動。數分鍾後,她跟盛著五隻正統漆器雜煮碗的木盤一起走了迴來。


    擺在實前方的碗,其內容物也很正統。


    在清澄的高湯底部有兩個微焦的方塊小麻糬跟雞肉,上方擺著切齊的油菜跟紅蘿卜,以及用刀工裝飾過的小香菇,還有打結的鴨兒芹,以及切成末的金色柚子皮。實雖然也會做一些料理,但他總是以省力化跟縮短時間為優先考量,所以不由自主老實地說出了感想。


    「好……好厲害呢……明明是初三了,還吃這麽正式的雜煮……」


    「在我的老家那邊,初一到初三每天都會這樣吃喔。」


    以沉穩聲音如此迴答的人是坐在右側的箕輪先生。


    「而且還有每過一天就要多吃一個麻糬的習俗呢……」


    他一邊摺起報紙,一邊如此補充,所以處於緊張狀態的實又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樣的話……如果初一在雜煮裏加一大堆麻糬的話,第二天跟第三天就慘了呢。」


    「哈哈哈,正是如此。對小孩子來說,會差不多要吃膩時麵臨得吃五六個的下場吶……」


    箕輪先生意外地發出爽朗笑聲後,坐在生日座位上的創太氣勢十足地叫道:


    「我能吃六個喔!姊姊,弄六個麻糬給我!」


    「笨蛋,你肯定會吃不完的吧!」


    「我才不是笨蛋,而且我也絕對吃得下去!」


    「那請你先從三個吃起吧!」


    會就這樣吵起來嗎?實手心捏一把冷汗地旁觀姊弟的互動,就在此時──


    實突然察覺自己的雙眼在不知不覺間累積了透明液體。思考這是為什麽後,實總算發現一件事。


    朋美跟創太的模樣刺激了封閉在心靈深處的記憶。


    如果就這樣打開記憶的蓋子,自己一定會哭出來。實拚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一邊若無其事地拭去淚珠。


    衝上來的感覺好不容易在喉嚨那邊消散後,實微微吐了一口氣。他抬起臉龐,跟露出驚訝表情的朋美四目相接。


    不過幸好在朋美說些什麽前,箕輪夫人就從廚房走了迴來。她將漂亮地盛著魚板與高湯煎蛋卷、以及鯡魚卵等料理的大盤子擺到桌上,然後麵向箕輪先生坐了下來。


    「空木同學,年菜也要盡量吃喔。來,朋美,你也快點坐下吧。」


    「好~」


    朋美坐到實麵前後,箕輪先生拿起了筷子。


    家族四人完美地同步說「我開動了」,慢半拍的實也跟著唱和,然後拿起裝著雜煮的碗。


    將清澄的高湯含入口中後,芳醇甜味與香氣擴散開來。


    八年前發生那起事件前,空木家每年的新年應該也都會吃雜煮才對,不過實已經想不起味道了。


    即使如此,在口腔擴散的風味與暖意感覺起來仍是有些令人懷念。


    吃完飯後,實又被迫跟創太對戰了一場足球遊戲,所以告辭離去箕輪家時已經超過八點半了。


    就算是典江,這個時候也已經起床了吧。雖然有寄簡訊說有人要請自己吃早餐,不過典江肯定會納悶地覺得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雖然已經吃飽,不過還是跑迴家好了──就在實如此心想抬起雙手的這個時候。


    背後傳來開門聲,剛剛才說過再見的朋美的聲音響起。


    「啊,空木同學,等一下等一下!」


    迴過頭後,將涼鞋套在腳上的朋美小跑步地衝向這邊。她將拿在右手的塑膠袋舉至胸口的高度,然後遞向實。


    「這個,拿迴家吃吧。」


    「咦……」


    實探頭望向接到手中的袋子,裏麵有兩個塞滿年菜跟切塊麻糬的保鮮盒。


    「呃,不,我明明才剛接受過款待,不能拿這麽多啦。」


    實慌張地想要還迴去,不過朋美已經把雙手繞到後方了。


    「沒關係沒關係啦,因為我家每年的年菜都做太多根本吃不完嘛。而且你看嘛,我也把空木同學水包裏的水全部喝光了啊。」


    「溫溫的水跟親手做的年菜,這一點也不對等嘛……」


    「啊哈哈,那……你下次請我吃


    個東西吧!」


    「咦!」


    在實啞口無言之際,朋美用笑容揮揮手,留下一句「那我們荒川再見嘍!」就迴家了。


    實不得已隻好用右手提著塑膠袋,向箕輪家的玄關低頭行了一禮後,在住宅區的街道上朝西方邁步而行。


    由水家是立於埼玉市櫻區北端、屋齡為十五年的獨棟4ldk民宅。


    預鑄混凝土外壁是帶有暖意的灰色,屋頂是黑色。這種設計與白色牆壁搭配紅磚色屋頂的箕輪家相比雖然低調許多,不過選擇顏色的人並非典江,而是她父親由水弘平先生。


    弘平先生本人於五年前因腦溢血而過世,母親珠美女士也辭世已久,所以在那之後實就是跟典江兩人相依為命一起生活。實自知自己給年方三十一歲的典江帶來過重的負擔──就算除去跟第三隻眼有關的種種狀況也一樣──但他仍然不想放棄現在的生活,而且這種心情似乎暫時不會消失。


    實再次思考這種事情,一邊從小型腰包裏拿出鑰匙打開玄關的門扉。一打開門,咖啡的香氣就輕搔鼻腔。典江果然已經起床了。


    「我迴來了……」


    實不知為何小聲地如此說道,一邊將慢跑鞋換成拖鞋,從走廊走進客廳的瞬間──


    「歡迎迴來,小實。」


    典江笑咪咪地向實搭話,她站的位置簡直像是在埋伏似的。


    「我……我迴來了,典江姊。」


    那張笑臉是怎樣啊──實一邊這樣想,一邊打招唿迴應。他有某種不安的預感,所以想要迅速移動至自己的房間,然而在那之前卻得將右手的塑膠袋交給典江才行。


    「呃……你看了簡訊嗎?」


    「看了啊,我完全不曉得小實交了會約你去吃早餐的朋友呢~」


    如果說出這句話的人是特課的安須由美子,就會是百分之百的諷刺,然而搖動輕盈短發露出微笑的典江臉上卻沒有半點惡意。她恐怕是真心為了實的交友關係變廣而感到欣喜吧……就在實打算用對自己有利的方式如此解釋時,典江的笑容變成了略帶促狹之意的表情。


    「……那麽,那個朋友是前陣子的女孩?小村同學嗎?」


    「唿咦!」


    實不由得發出怪聲,然後急忙搖頭。


    「不……不是啦!是……是同校的朋友。」


    實一邊迴答,一邊忍受瞬間竄過胸口的痛楚。典江不曉得小村雛受到重傷,而且也不能告知她這件事。對她來說,連實右手的傷勢都是在跑步時跌倒所造成的。


    典江眨了眨眼後,將臉龐靠向實。隻在睡衣上披了件羽絨半纏的嬌小身軀輕輕飄來甘美香氣。


    「是喔,所謂的朋友是男生?還是女生?」


    「是……」


    實反射性地想要大叫「是男的啦!」,卻在喉嚨那邊把話停了下來。對典江說過的謊已經跟山一樣高了,實不想接連不斷地繼續欺騙她。


    「……是女生……是吉城高中田徑社一個叫作箕輪同學的人……」


    小聲喃喃迴答後,典江在實麵前微微歪頭,露出在搜索記憶般的表情。


    「咦……那個箕輪同學,是不是在國中時也跟小實同班啊?」


    「真……真虧你記得呢……我明明都忘了……」


    「因為她的名字很常出現在校訊裏嘛,在大會上也被表揚過好幾次吧。」


    「嗯,她跑得很快呢。最近我跟她很常在荒川堤防上一起跑步,她的跑姿漂亮得會讓人看呆……」


    實有如被套話般如此說道後,實察覺到典江的笑容再次變成賊笑,清了清喉嚨。


    「總……總之……我在箕輪同學家裏拿到了年菜跟麻糬,這個……」


    實遞出右手的塑膠袋後,典江一邊說「哎呀呀」一邊用雙手接了過去,將袋子搬到附近的餐桌上。取出兩個保鮮盒後,她再次「哎呀」的發出低喃。


    「好厲害呢,居然有這麽多漂亮的年菜……這邊的麻糬看起來也很好吃。」


    抬起臉龐後,典江用有些顧慮的表情──


    「……怎麽辦?要過……新年嗎?」


    「…………」


    實無法立刻迴應,微微垂下臉龐。


    在由水家,基本上是不會進行所謂的「家庭節慶」。情人節跟聖誕節當然用不著說,就連兩人的生日,還有除夕跟新年都會被忽略。在實的家人還有典江雙親的忌日去掃墓是少數的例外。


    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實剛被接來這個家時,隻要碰到聖誕節跟生日就會想起姊姊跟雙親而哭泣。因此由水先生跟典江商量,決定在實不再哭泣為止都完全不過節日。話雖如此,實還是有確實地收到禮物跟壓歲錢,所以對典江跟由水先生來說,就變成隻是單方麵地失去會成為快樂迴憶的節慶而已。


    當然,實已經十六歲了,就算現在想起家人的臉龐也不會輕易哭泣。然而實卻一直無法開口說出「從今年重新開始過節吧」的話語。


    這個理由恐怕是內心的某處在拒絕變化。因為實害怕在這個家裏緩慢停滯的時間再次開始流動。


    然而,實無法避免所有變化。實際上與第三隻眼接觸後,實的日常生活也以此為契機出現大幅變動。在這其中也包含了實自己選擇的變化,這樣的實不能隻要求典江停滯不前。


    「…………嗯。」


    將垂下的臉龐抬起來後,實用確切的動作點頭說道:


    「來過新年吧,我會去買雜煮要用的材料。」


    這次換成是典江閉嘴沉默了半晌。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實的臉龐,卻還是在不久後露出溫柔的微笑。


    「嗯,小實……」


    她端正自己的姿勢,有禮貌地行了一個禮。


    「新年快樂,今年也請多多指教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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