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何以置生於世


    倘探求此道謂之生


    再看命已注定者


    必等同於生不得允


    然赴死諸悖不順


    虛無圄身更幽懼


    既非生,亦非死


    僅能徊徨於暮瞬一隙


    空懷生魂永不得贖


    ●


    福島正憲因戰功——更貼切點來說,是以性情粗暴兇猛聞名的武將。


    當年靜嶽一役,他使槍最先衝入敵陣,取首不落人後地討殺敵將,立下大功並躍身為靜嶽七槍之一。自幼便在豐聰秀吉栽培下展露頭角,與石田光成等人同以豐聰家重臣身分服官,另一方麵,跟文治見長的石田光成又水火不容……據說秀吉死後,他一度計劃襲擊光成,最後在德河家康的勸說下打消念頭。


    雖然還立下其他戰功,但他這人蠻亂胡來的逸聞可不乏於耳。


    正因如此——


    「聽聞,殿下今日上午大顯身手。」


    第三次了,會見詩織時,正憲除了譏諷外更毫不掩飾反感,以充滿敵意的目光利眼瞪視她。隻消踏錯一步,對方似乎就會當場拔刀劈來。


    不過……


    「不,您過獎了。多虧那名青年在押解時很安分,人員才沒有出現傷亡——」


    詩織鎮定地四兩撥千金,如是說道。


    反倒是待在她背後的部下們,明明沒有遭正憲直眼瞪視,臉色卻鐵青一片。害怕正憲的成分不多,而是他們心裏明白,當正憲拔刀相向時,詩織搞不好會樂於接招。


    「……這話說得還真謙虛。」


    「哪裏。」


    詩織麵露微笑並搖搖頭。


    正憲一度額冒青筋,瞪視她好一會兒——最後為了冷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說:


    「我方有些家臣前至現場,據其稟報,該名青年似乎是鬼?」


    「……鬼原本就渾身是謎,並無切確實證。該名青年是人是鬼亦有待商榷。」


    倘若他真的是鬼,可得老老實實招來——盡管有這層壓力罩頂,詩織還是擺出毫不知情的樣子裝傻。


    鬼都是很優秀的導術使,一般世人忌諱鬼,相反的,有權有勢之人會想暗中納為己用。優秀的導術師愈多,權水的生產量就愈高,所持機關獸或機關甲胄的運作率也會隨之提升。


    「關於鬼的研究,幕府似乎視為機密呐。」


    「……」


    詩織笑得曖昧,八成被正憲說中了。


    「我也沒親眼看過,但聽說鬼會使用超越導術的可怕術式,是相當怪異的存在?」


    「除了是優秀的導術師外,與一般人並無其他差異。不僅如此,那名青年能通人話,應與狐狸妖怪一類有別。」


    「……」


    正憲不以為然地哼了聲。


    與廢機令裏明定的機關甲胄處置不同,關於鬼的處置,並無幕府明文,亦不受其裁判,僅在私底下暗引不成文法「除了官員,關於鬼之處置,不得妄加幹涉」。


    正因如此,正憲才以維持藩內治安、握有相關權限為由,要求詩織把鬼交出來,而她又出詭辯「還未弄清是人是鬼」,見招拆招。


    然而……


    「不論真相為何,並無證據指出那隻鬼與先前的失蹤事件有關。既然如此,事關領內械鬥,裁判權當歸我這個藩主所有。」


    「此話不差,但那人亦持有機關甲胄,還是將級甲胄。也就是說,其駐有能自律的職神,就算沒有機士搭乘,還是能采取一定程度的行動。萬一那人真的是鬼,將這個可能性也考量進去——」


    「言下之意,莫非是質疑我藩壯士無法製伏那隻鬼?」


    語氣聽來怒不可遏,正憲粗聲逼問。


    「不,並無此意……」


    「朽葉殿下所受的幕府之命是調查失蹤事件。其餘糾紛事項與我領內施政有關,已出朽葉殿下權限。」


    「……您說得是。」


    話說到這,詩織終於肯讓步。


    繼續惹毛正憲,詩織個人固然樂在其中——但以天部眾一員的立場來看,將難以達成幕府之命。調查失蹤事件,對詩織來說是種懲罰……幕府對此事並未多加重視,正因如此,若沒把這件事辦好迴江渡,她實在無臉見人。


    「關於那人的處置,就交由貴藩定奪吧。」


    「嗯。」


    正憲總算一臉滿意地點點頭。


    由於個性粗蠻,造就單純的一麵,情緒似乎來得快去得也快。


    「話雖如此,亦無理可證那人與此次失蹤事件完全無關。基於這點,看守鬼的工作請務必算入我等。」


    「唔……」


    正憲再次麵露不悅之色。


    然而,話都說到這了又走迴頭路討價還價,想必他沒有蠢到這種地步——正憲冷著臉,沉聲迴道。


    「……就隨你的意吧。」


    ●


    那時——在福島宅邸旁的廣場上。


    曉月正在接受兵衛調查。


    「……」


    刀遭人沒收,還被押到廣場中央的椅子入坐,但他身上並沒有銬著手鏡腳銬。隻要導術師有那個打算,徒手就能破壞,故上銬不具任何意義。


    取而代之,曉月正麵有兵衛在,背後則有其他武士把守,手一直放在刀上,隨時可以拔刀。還不隻這些,更有兩具起動中的機關甲胄待機在一旁。要是曉月有任何可疑舉動,肯定在他還來不及詠唱導術術言時,當下就會遭人問斬。


    「還真是大費周章啊。」


    曉月話中帶刺。


    弦外之音在譏諷對方是「膽小鬼」——但別說那幾名武士了,就連兵衛都未因這點程度的惡言表現出一絲一毫激動反應。他反倒彎下腰,利眼探視曉月的臉並問話:


    「先報上姓名如何?」


    「……」


    「曉月,職神這麽叫你對吧。字怎麽寫?」


    「……」


    「我是德河幕府軍西方部隊成員,天部眾九號——朽葉詩織的副官瀧織兵衛。與朽葉詩織同奉幕府之命,正在執行任務。」


    「……」


    「不說嗎?還是鬼不懂人話?」


    「……」


    盡管對方語帶挑釁,曉月還是保持沉默。


    兵衛轉頭朝機獸車望去——話鋒一轉。


    「真是具優秀的機關甲胄啊。」


    「……」


    「你應該知道廢機令吧?」


    「……」


    「——除非得到幕府許可,否則不得持有機關甲胄。機關將更是如此。可別說你不清楚此事喔。」


    突然有人從側邊插話進來。


    兵衛等人、曉月皆扭頭看向該處,詩織——除此之外還有福島家家老長尾和勝,兩人正朝這邊靠近。


    曉月雙眼微眯,瞪著詩織瞧……


    「非幕府直屬機士就強製收繳機關甲胄,而隻要獲得許可,女人也能搭機關甲胄亂跑。真是群自私的家夥。」


    「大膽!」


    有人因這番侮辱言詞勃然大怒,不是詩織本人,而是兵衛。


    「居然對貴為天部的詩織大人口出惡言——」


    「兵衛,沒關係啦。」


    詩織臉上泛起苦笑,出言製止副官。


    「他搬出那種態度,我反倒樂得輕鬆。」


    「詩織大人……」


    兵衛表情怔愣地呢喃道。


    詩織筆直看向曉月——接著開口:


    「說老實話,你很礙事。」


    「……」


    「我等身負幕府之命,特來此地調查多人受害的失蹤事件。若鬼在此現身,我等斷不能忽視。手裏握


    有機將就更嚴重了。你可明白我等立場?」


    「……」


    曉月先是歎了口氣——接下來總算開口迴話。


    「……我叫胡堂曉月。跟你們幾個不同,並沒有為人稱道的堂堂來頭。」


    「你是流浪者?」


    「……正是如此。」


    「原來是這樣啊?」


    「……」


    詩織點頭說道,在她背後的福島家家老則眯起雙眼。


    不單隻有福島家那麽想,鬼既是強大的導術師,同時還能成為優秀的間諜、密探。基於上述理由,比起合戰,如今權謀術策更能左右武家命運,據傳各家都在招攬優秀的導術師及密探,浪人更是首選。


    「既然已經告訴你名字了,可以問一件事嗎?」


    曉月迴望詩織的眼,如是問道。


    「問什麽?」


    「你說要調查失蹤案件,這種事有需要動用到天部眾?」


    話說失蹤案件,大抵出於生活困苦的農民弑子殺親,或奴隸商人抓人為奴販賣,為了掩埋真相、阻斷搜查才造此藉口。


    也就是說,事情不至於大到特意派遣天部眾親查。


    當然了,或許其中真有人憑空消失——但很難想像幕府會為了詳加調查,派遣堪稱殺手鐧的天部眾成員前來。


    「嗯,這件事啊,總之裏頭有些原因就是了。」


    詩織麵泛苦笑地搔搔臉頰。


    「如果隻是少掉一、兩個農民或漁民,我自然不會被派遣過來。碰巧有武家子女失蹤,再加上受害人數眾多,上頭才會懷疑是『事件』。」


    「……」


    「反正說到失蹤之類的,除了希望少口飯吃,大多都是奴隸商人或強盜所為。話說迴來——我看你之前好像在襲擊那艘商船。」


    「你認為我在做強盜擄人的勾當?」


    「不是嗎?」


    詩織歪過頭疑惑地迴問。


    這女的——雖然是天部眾成員,但看來看去都不像幕府重臣,言行舉止沒什麽架子,感覺很輕佻。莫非隻有詩織特異獨行,還是說,天部眾成員全都是這類奇人異士,曉月實在無從判斷。


    「我說不是你就信嗎?」


    「這就難了。不過我等認為,那具重裝型機關甲胄是在替船護航,後來才跟你這突襲者交戰——看起來是這麽迴事。」


    「最後把船弄沉的可是那家夥。」


    「——『那家夥』?」


    「……」


    曉月靜了下來。


    這個名為詩織的天部眾——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這麽聽來,你似乎跟那具逃走的機關甲胄機士認識,還是說,你知道對方底細?為何要那麽做?」


    「不幹你的事。」


    「還不從實招來!」


    之前一直退居身側的兵衛朝他報以怒吼。


    不過,曉月可不會因這點小事就戰戰惶惶。


    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


    正當曉月動起腦筋時,有事發生了。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一道慘叫聲響起。


    曉月等人納悶地看向該處——就在視線彼端,兩名福島家家臣繞過機獸車,模樣慌張、連滾帶爬地跑出。


    有東西緊追在後現身,是兩頭護法獸。


    「——!」


    兵衛及詩織立刻抬手伸向腰際佩刀。


    兩名福島家家臣雖已拔出佩刀,但都隻是胡亂揮砍,完全起不了作用。不僅如此,當狐麵護法獸張嘴咬住其中一人的刀時,他馬上倉皇失措地扔下刀不管。


    他還很年輕,是名剛過元服(注:日本古代的武家男童十二歲就算成年,會在十二至十六歲間舉行元服儀式)的年輕武士。算起來明顯生於隻原合戰後,雖貴為武士卻不曾參戰——這世代並沒嚐過以命相搏、戰場廝殺的滋味。特別是福島家,沒參與大阪夏之陣一役,因此家臣裏又多了些不識合戰滋味者。


    總之——


    「這、這、這家夥,是怪物啊!」


    另一人也邊叫邊揮刀,但普通的刀本來就對護法獸起不了效用。


    「兵衛。」


    「是。」


    他頷首道,口裏詠唱術言並向前踏出。


    「——將之誅滅,吾刃。」


    刀刃出鞘後迅速一閃。


    護法獸正要咬上福島家家臣,卻在兵衛的攻擊下煙消雲散。


    雖然出刀斬殺……護法獸還是死不了。


    有著狐狸樣貌的護法獸再次顯像於空中。


    然而……這次兩頭護法獸皆緩緩飄於半空中,並沒有對兵衛及福島家臣發動攻擊的跡象。恐怕起因於兵衛不抱有敵意、無意加害護法獸的守護對象,所以它們未將他列入攻擊對象——另一方麵,福島家家臣光顧著害怕,似乎也沒了惡意或敵意。看這樣子,兵衛出手攻擊後為之消散,護法獸又重啟了——並將福島家家臣排除在攻擊對象外。


    「……這麽看來……」


    詩織驚訝地繞到機獸車對側。


    過了一會兒,她帶出——胸口衣襟有些淩亂的沙霧。


    「藉調查之便順道撿甜頭?」


    遭到詩織冷眼瞪視,兩名福島家武士縮了縮脖子。


    「這還真是……他們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還請您大人大量。」


    長尾和勝加進來當和事佬——之後目光銳利地直瞪那兩名年輕武士。接到家老投來的譴責目光,兩名武士屁滾尿流地逃離現場。


    目送完他們的窘狀後,詩織再次轉眼看向沙霧。


    「這位養了不得了的東西呢。」


    說著,她執起沙霧的手,將袖子推高至手肘處。


    白皙手腕上刺著術言——導術迴路顯露在外。


    「……」


    沙霧默默無語。


    詩織看了又看、毫不客氣地望遍那些刺青,接著喃喃說道:


    「護法獸——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實物顯現。」


    「……」


    「我等不是你的敵人。目前不是,相信我。可以把那些護法獸收起來嗎?」


    「……紅蓮跟白亞……憑我的意誌……沒辦法……控製……」


    沙霧垂下視線說道。


    紅蓮跟白亞,是那兩頭護法獸的名字嗎?


    「我懂了,那是一種『裝置』吧。」


    詩織歎了口氣,抬眼環視在場同伴。


    「各位,快退開。那隻是用來保護她的裝置罷了,我等不惡意相向,它們就不會現身。」


    「……」


    詩織的部下們麵麵相覷,放下搭住佩刀的手。


    這時,護法獸的身影總算搖晃起來——接著消失無蹤。


    廣場上的氣氛頓時鬆懈下來。能使導術劍法的詩織及兵衛暫且不提,普通武士可無法與護法獸抗衡。盡管天部眾的部下以勇猛果敢著稱,但麵對無法用刀砍殺的對手,他們也不得不警心提防。


    「——話說——」


    詩織轉頭看向曉月,開口說道:


    「她在白天現場那一直對你張望,所以我把她帶來了。你們是什麽關係?親戚?或者另有解釋?」


    「……」


    毫無關聯,是個不相幹的女人,曉月雖可以這麽說……但若因此被放走,可能會失去沙霧這個與九十九眾有所關聯的線索。若當成自己人一塊被拘捕,對曉月而言會省事許多。


    基於上述想法——


    「她是我的女人。」


    曉月選擇做此迴應。


    「……!」


    「哦?」


    詩織饒富興味地笑了——沙霧則


    吃驚地抬起臉龐。


    「原來是這樣?」


    詩織在曉月跟沙霧間來迴看了數次,最後聳聳肩說:


    「那我問你,她的名字叫什麽?若我硬是逼問她,護法獸又會跑出來,到時就麻煩了,由你來答比較方便。」


    「她叫——陽炎沙霧。」


    曉月給出答案。


    隻聽過一次,但應該沒記錯。但漢字怎麽寫就不知道了。若被問到這點就麻煩了——


    「陽炎、沙霧……?也好,姑且當她是陽炎沙霧吧。」


    詩織不減笑意地點點頭。


    ●


    這名機士已經損毀。


    毀的不是肉體,而是心靈。


    「嘎啊,嗚嘎!」


    他像隻野獸般發出低吼,一個勁地駕駛機關甲胄橫衝直撞。


    中級機關甲胄的職神是用雜靈混充而成,無論善惡,判斷力都很低落……就算機士狀態有異,它們也隻會迴饋跟往常一樣的反應。就算機士的行為已經支離破碎,它們也不會出言勸諫,或自行判斷停駛機關甲胄。


    「嗚啊,啊啊啊!」


    機關甲胄胡亂地揮動手腳,有時還跌倒——不過,它仍然沒有停下,抬手將周圍的樹木掃倒,舉腳踢動砂土。


    它右手拿著出鞘的刀,揮到一半就嵌進其中一棵樹裏——拔都拔不出來。這是由於導術結界的作用程度僅能令機體動作,斬擊威力也一落千丈。


    「噫噫噫噫噫噫噫?」


    機士發覺刀無法自樹身上拔出後——索性棄刀不管,再次操縱機關甲胄橫衝直撞起來。


    就在他前方——


    「……」


    有具白色機關甲胄,它俐落地迅身閃進,這事就發生在下一刻。


    「也該鬧夠了吧?」


    出聲一問的同時——白色機關甲胄拔出身上的刀。


    兩把刀譜出雙螺旋,以怒濤之勢襲卷。


    銀色軌道交叉而出,失控的機關甲胄與裏頭的機士麵臨相同命運,遭人斷麵剖開。若導術結界有完全運轉,鮮少會被剿滅到這種地步。


    「……」


    那具機關甲胄就這樣走了幾步,從白色機關甲胄身旁穿過——似乎到這時候,它才注意到自己被砍了,失控的機關甲胄上半身分家,自下半身滑落。


    斷麵噴濺出紅色液體。


    那是權水——還混入了機士噴出的血花,逐漸在倒地的機體四周浸染開來。


    「——嗯。」


    白色機關甲胄將雙刀收迴刀鞘,若無其事地轉身離去。


    ●


    「——權水循環器,運行中止。導術結界,朝第一等級置動。」


    伴隨職神宣讀,機關甲胄〈冰影〉的機體旋即放鬆下來。


    「〈冰影〉已進入待機狀態——主上。」


    「……」


    做侍童打扮的職神微微行禮,九十九帶刀接著打開愛機背蓋,從那裏降落到地麵上。〈冰影〉以垂首姿態立於原地。此處是一座洞穴內部。


    但這裏與多數岩穴迥異,不僅是前後左右,連上方都大開寬敞。要是有那個打算,其規模似乎也能在裏頭建座小型城塞。四周全被岩石包圍住,但洞內一片寬敞,不會令人有窒塞之感——到處都燃有篝火,亦不會身處黑暗。


    可說是個上乘的藏身處。


    如今雖已滅亡,但從前的太閣秀吉權勢驚人,甚至能暗中打造這種秘密據點。更有傳聞指出,這座岩城要塞的相關建造人員無一幸免,在完工時全遭到斬殺。由於做下殺人滅口的動作,秘密才能不外流地守存到現在。


    「真可說是防過頭了呢。」


    帶刀露出諷刺的笑容,喃喃自語道。


    說起這座隱密據點,當真隻有秀吉的直屬親信、隻有一部分重臣知嘵。


    然而——


    「辛苦了。」


    帶刀自〈冰影〉機體降下,有個男人在岩室盡頭等他。


    男人左右跟著兩名疑似臣子的高大武士,讓他看上去顯得相對矮小。長相斯文又有些文弱,感覺缺少武士該有的魄力。倘若不知道他的底細,猛一看肯定很難察覺這男人曾擔任過大軍將領。


    不過——唯有一點。


    由於他相貌俊逸,一道大傷疤自額前橫至眉心,相形之下更加醒目。那刀傷似乎是受人惡意蠻砍所致。有如龜裂之痕,像把男人的臉劈成兩半,醞釀出奇妙的視覺印象。


    「治部少輔大人……拿來試驗那個固然無妨。」


    帶刀朝男人說道:


    「但您得確實善後才行。我等可不是存著玩玩的心態出手相助。」


    「……這我明白。」


    男人麵無表情地迴答:


    「果心大人、九十九眾對我有恩,我必定不忘。」


    嘴巴上說有恩,但那語氣音調並無半點喜怒哀樂。


    「這話並非要人惦念恩澤,但若行事不慎,您的計劃將付諸流水,還望您明白我等並不樂見此事。」


    帶刀如是昭告——末了補上一句:


    「幕府的手下似乎已經出動了。」


    「德河的走狗?」


    刹那間——那張有如麵具的臉龐出現龜裂。


    額上的傷幾乎像要滲出鮮血,發狂扭曲的表情占據了男子臉龐。跟剛才的麵無表情落差大到幾乎判若兩人。


    「天部眾似乎到江羽町來了。」


    相反地,帶刀說話時語氣相當冷靜。


    然而,眼下男人看起來根本聽不進帶刀的話——


    「喔喔,喔喔,既是如此……既是如此,得加快腳步才好!畜牲!你這畜牲!德河!德河!一隻忘恩負義的鼠輩竟敢擁幕府——」


    「……」


    帶刀定睛注視激動的男人一陣子。


    突然間——他視線一轉,瞥向岩室最深處。


    「……嗯。」


    眼裏看著蹲居於該處的巨大黑影,帶刀臉上浮現出一抹淺笑。


    ●


    這番光景……就好像戰事進行到一半。


    話雖如此,此話並非在形容血腥廝殺。


    反倒是——有股令人食指大動的香氣,緩緩飄散在四周。


    「哎呀,這場景讓我迴想起初次上戰場的事了呢。」


    莫名感到開心的這人正是兵衛。


    詩織率領的第九天部隊,一行人借用福島家廣場,停了幾台機獸車——從其中一台車裏取出大鍋,著手料理以海鮮為主的鍋物。


    食材方麵,由於白天幫忙鎮壓騷動,江羽的町民及漁民們便進奉許多物資當「謝禮」。武士特意賭上性命救助區區町民,想必這種事非常罕見。


    福島正憲對第九天部隊的存在有所忌嫌,令他們對供食感到不安……所以詩織就順水推舟,大大方方地收下物資。


    「像這樣在野地生火、烹煮鍋物,正是戰場的——」


    「是是是。」


    詩織聽了苦笑起來。


    事實上——兵衛雖連聲戰場來戰場去的,但他親臨戰場的經驗僅僅兩次。他完成元服時正好是隻原合戰那年……之後,他以武士身分上戰場的機會也應僅有大阪冬之陣、夏之陣。把話講得更白些,戰場夥食並非都是這種海派煮食。


    一旦進入守城狀態,屆時餐餐應該就得以味噌繩(注:日本古時的行軍簡糧之一。拿繩子浸泡味噌後曬幹,讓士兵綁在身上帶著,以利在戰場上烹煮)或其他有限儲糧少量果腹,小口啜飲井水,必須忍耐低於粗茶淡飯的慘澹飲食,移往合戰場之時,亦隻能邊走邊吃兵糧丸。


    當然,年僅二十歲的詩織縱使武藝精湛,仍是沒親身體驗過合戰。


    正因如此,兵衛動不動就找機會向詩織講解「合戰心得」,他八成是把那當成自己的任務並引以為豪吧。


    暫且拋開那些……


    「朽葉殿下。」


    有人出聲叫喚詩織——是代替主子正憲到這露臉的和勝。


    這名福島家家老,此時正皺著臉環視圍繞鍋子的人們。


    「在這種地方野炊實在……」


    簡直像是福島家吝於替幕府使者準備餐點,事關體麵問題,和勝言下帶有這番意涵。


    話還沒完——


    「不僅如此……還跟鬼一起用餐。」


    圍著鍋子的人群中,可以看到曉月及沙霧的身影。


    嘵月不以為意,沙霧則一臉神遊太虛的模樣,正端著遞來的碗。


    沙霧姑且不論,讓白天那具機關甲胄停擺的人是曉月,他也有品嚐町民慰勞品的權利,這是詩織的說法。


    「想必家老大人也很清楚吧?對導術使上手繚腳銬起不了作用,隻能像這樣看守。吃飯時可騰不出手口來用。」


    詩織笑咪咪地迴應道。


    的確,吃飯時沒空詠唱術言,亦沒手隨心所欲拔刀。


    「……」


    和勝歎口氣並搖搖頭——大概覺得說再多也無濟於事,他一個轉身便離去。目送他離開後,詩織轉向曉月及沙霧。


    「你們不吃嗎?」


    詩織朝手拿著碗、未動筷用餐的曉月及沙霧出聲詢問道。


    「——就吃吧。」


    說這話的人是曉月。


    「看樣子應該沒下毒。」


    「——!」


    沙霧吃了一驚,轉頭看向曉月。


    對此,詩織隻是泛起一層苦笑。以曉月的立場來看,他自然會對下毒一事心生警戒。基於這點,詩織從同一個鍋子裏撈出鍋中物,率先吃給他看。


    「其實剛才也說過了。」


    看著曉月及慢上些許的沙霧著手開動後,詩織才續道:


    「我們雖然有任務在身,卻不能對你們坐視不管。把你們交給這裏的藩主——福島大人,多少也令人有些不安。」


    「……你之前說有些隱情對吧。」


    曉月一雙視線仍盯著碗,語氣冷淡地問道。


    「天部特地到這種地方來調查失蹤案件,實在不尋常。裏頭有什麽隱情?」


    「啊~……這個嘛,關於這點……」


    被曉月一問——詩織的苦笑更深了。


    「就稍微……犯了點錯。」


    「犯錯?」


    似乎對這答案感到意外,曉月從碗抬起臉看向詩織。


    「年尾有開一場宴席,那時我喝得有點醉。」


    「……在江渡城?」


    「沒錯。然後,我就有點……失控。」


    「你說有點,到什麽程度。」


    「不小心脫了。」


    「……」


    曉月的身體微微一傾。


    或許這自白太出人意料,害他不自覺栽倒出去。


    「我當天部眾有做些成績出來,所以呢,是沒遭什麽處分啦。」


    事實上,當她正要脫個精光時.幸虧兵衛趕緊出麵製止。如果她又做出什麽令人皺眉的事——例如對坐在一旁的德河家臣們摟摟抱抱——或許早就被要求切腹謝罪了。


    「也就是說,你是被調來鄉下冷靜思緒的?」


    「……嗯,差不多就是那樣。」


    詩織一派輕鬆地笑著。


    「當然了,不隻這些原因,武家子女也行蹤不明,失蹤事件也已經不能坐視不管了。總而言之,我們為了調查那件事才過來這邊。」


    詩織——拿筷子指向曉月。


    「後來——有人就帶著被禁的機關將出現,還是個鬼。」


    「……」


    「直到證明你和這件事毫無關聯之前,都不能放任不管——就是這麽一迴事。」


    話說到這,詩織啜起碗中湯。


    曉月愣著臉眺望她一陣……


    「這件事跟我無關。我對擄人根本沒興趣,也不靠那種勾當維生。」


    「證據在哪裏?」


    「你這是惡魔證明法吧?」


    「惡魔證明法?那是什麽?」


    「啊……不。」


    曉月轉而露出有些訝異的表情。


    他一時口快就說出口,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字裏含意——就是那種感覺。曉月有段時間露出思考的表情,之後沒什麽自信地補充說明道:


    「想證明『有』隻要提出實例就行了,要證明『沒有』卻很難——應該說幾乎不可能。就算目前並『沒有』出現在眼前,世上唯一的某樣東西還是有可能存在於某處,並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存在』於某個地方。」


    「啊,原來是這樣。」


    詩織大概理解曉月想表達的了。


    「也就是說,要求你舉證自己與失蹤事件無關,基本上是件不可能的事。」


    「若你執意要求,到下次失蹤事件發生前,你們得一直看守我才行吧。」


    「說得也是呢,就那麽辦吧。」


    詩織結論下得幹脆。


    不過……


    「……我可沒閑功夫跟你們這群人瞎耗。」


    「為什麽?」


    「……」


    曉月沒有迴答。


    見狀——詩織繼續追問道:


    「因為那具白色機關甲胄?」


    「……」


    曉月依然保持沉默。


    不過,詩織並沒漏看他表情的細微改變。


    照這樣看來……這名年輕的鬼,明顯跟那具白色機關甲胄的駕駛員有某種瓜葛。


    「總之,無論原因為何,就算你跟失蹤事件無關,我們還是不能輕易放你走。」


    「為何?」


    「你應該知道才對,畢竟你是個鬼啊。」


    詩織不忘將町民送的一升瓶裝的酒奪至手邊。


    不過,正當她打算將酒倒進杯裏時——酒瓶就被兵衛沒收了。


    詩織恨恨地白了副官一眼,但看到兵衛臉上寫著「請您想想自己為何會在這」,她就改歎口氣。


    「鬼。沒有父母為因,是種憑空誕生的東西——縱使有人類外貌,卻是非人怪物。要說證據的話,是因為鬼的導術適性遠比人類高上許多。光是存在,因果氣場就亂了。」


    「……所以?」


    用不著多說,關於這點程度的說詞,嘵月自己也明白才是。


    他的表情並無絲毫動搖,催促對方說下去。


    「對一般人來說,你是個怪物。所以沒辦法正常——沒辦法混在人群裏過正常生活。」


    「……或許吧。」


    「另一方麵,由於導術上的才能非常優秀,鬼又沒有家人親屬這層束縛,有時會被視為非常貴重的人才,受到器重。雖然是用在情報工作方麵。隻要你有那個意思,許多藩主都會提供豐厚俸祿喔。就好比——江羽的福島家啦?或者朝廷方麵。」


    朝廷肯定把幕府當成眼中釘。


    他們在千年前曾經享盡榮華富貴,一直希望喚迴武家還是貴族走狗的時代。戰國之世終結,如今世局再次以弄權為重,對於能成為得力助手的密探或間諜,他們肯定是望眼欲穿、求才若渴。


    「看你對這種行為好像有意見?」


    「與其說是我個人,不如說是幕府。倘若其中一藩的力量過於龐大,對幕府而言可不是件好事。一旦認定實力過剩的藩具有威脅,幕府就會著手削弱該藩勢力。」


    「用些刻意刁難的藉口來削減俸祿,這話可聽多了。」


    曉月的語氣聽


    來諷刺。


    不過,詩織卻不以為意地頷首繼續道:


    「因為這樣,幕府和各地諸侯的關係持續緊張,可能會引發些不必要的爭端。有一點希望你別誤會,我們並非在擺弄權勢,隻是不希望世局又變得跟戰國一樣混亂罷了。為了維持天下太平,我們不希望德河政權動搖。」


    「話怎麽講都隨人。」


    曉月扯出一抹淺笑,嘴裏迴道。


    「在上位者總是講場麵話來灌迷湯——可惜的是我並不打算去哪裏謀官位。」


    「……那你有什麽目的?」


    結果,話繞到這邊來了。


    不過——


    「……」


    一講到這個關鍵問題,曉月果然就沉默了。


    「算了,無妨。既然這樣——換問這邊。」


    詩織說著轉頭看向——沙霧。


    「陽炎……沙霧,名字是這樣對吧。說真的,你也渾身是謎呢。」


    「……」


    「要是你不迴答,我會很困擾的。」


    這邊這個態度冷淡——說得更貼切點,更像是怕得不敢開口,或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沙霧先是一臉飄忽、表情虛幻地看向身旁曉月,接著才朝詩織看去。


    「……你要拷問我嗎……?」


    她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如此問道。


    完全沒有害怕的樣子,但也沒有「反正你辦不到」、狀似瞧不起對方的跡象。


    對所有事情都漠不關心——她給人這樣的印象。


    「我們可沒閑功夫一直跟護法獸戰下去。不過,可以把你關進某間牢房,讓你挨餓。對你沒有敵意或惡意的話,護法獸就不會出現吧?」


    「……」


    沙霧眨著眼凝視詩織。


    果然,她看起來還是一點都不怕。


    言行舉止雖然正常,但似乎……她身為人的內在已經走樣了。


    反應明顯不是正常人——若有人問詩織,這女孩究竟是在什麽環境下長大,怎麽會養成這樣,她也說不出原因。


    八九不離十,當他們製住曉月時,開動那具黑色機關甲胄的就是沙霧——詩織是這麽想的。機關甲胄旁必須要有機士,或有人來當導術的「芯」,否則無法展開導術結界——甚至無法動彈。


    然而,若要斷言她是曉月的同伴,又有幾點可疑之處。


    雖然曉月隨口說是「我的女人」……


    「若你打算跟我談談,隨時都可以告訴我。」


    詩織說完——決定結束對話,先好好享用眼前的餐點。


    ●


    她看著自己映在水麵上的臉。


    吃完飯後——沙霧來到盥洗處。


    站在裝了水的石製洗手盆前,沙霧口裏吐出一聲短短的歎息。


    「……」


    她不喜歡自己的臉。


    據說長得很像祖母,自幼就被這麽說。有人告訴自己,那是血統純正的繼承人之證,總有一天她也會嫁進某個武家,成為家族基石……父親、祖母時常對自己耳提麵命這些。


    不僅如此,沙霧本身對此說法也不疑有他。


    直到一切遭火海吞噬——直到六年前的那天為止。


    奶媽救沙霧逃離熊熊燃燒的城堡,逃到養母那邊——在那力盡而亡。


    『求求您,別讓這高貴的血脈斷絕——』


    這句話成了奶媽的遺言。


    不過……


    「……饒了我……這一切,太沉重了……」


    沙霧搗著臉呻吟。


    一些畫麵閃過她的腦海,有奶媽布滿鮮血的臉龐、祖母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孔、父親冷靜透澈說教的嘴臉。


    沙霧的內心被這些東西占據。


    除此之外再也沒別的了。


    「我已經……」


    衣服的袖子滑落下來,露出刻在雙手上的護法獸刺青。


    想忘掉一切。但她卻忘不了。


    無法決定任何事。沒辦法期望任何事。


    就算事情已成了過往雲煙,她還是連生死都——無法自由決定。


    到底是為什麽,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活?


    她甚至不記得有受過父親疼愛。祖母隻讓她感到害怕。


    沙霧已經沒有餘力為這些已死之人做些什麽了。


    然而——那血脈仍在自己體內流動,不打算放她自由。這些恩恩怨怨將她束縛住。這些東西,明明已經不具有任何意義了。


    「我……」


    一抹又一抹的記憶如發作般襲來,令沙霧蹲倒在地,嘴裏流瀉出呻吟。


    ●


    兵衛進到營帳裏——詩織跟之前一樣,就著座燈的光閱讀書狀。


    「那是?」


    「嗯——剛才送來的。海運紀錄。」


    詩織說話時持續盯著書狀看。


    「……跟那艘被擊沉的船隻有關?」


    兵衛拔開稍早用餐時從詩織那沒收的酒瓶瓶栓,將內容物注進茶碗中。


    接著他將茶碗遞給詩織,對方依然在研讀書簡,隻動動手接下茶碗。


    「上頭還記了其他事項,囊括最近的大小事。」


    「有發現什麽可疑點嗎?」


    「若失蹤事件是出自奴隸買賣,外國奴隸商人就很有可能插一腳——」


    「嗯……」


    兵衛亦朝自己的茶碗內注酒,一麵沉吟道:


    「莫非詩織大人認為,那隻鬼跟護法獸憑身的女孩與此事毫無關聯?」


    「這我就不清楚了,但這次的失蹤事件,要說是同一『犯人』所為……不是一兩個人就能辦到的吧。話說抓了那些人後,不知道會怎麽處置。要殺掉,還是賣掉,或者有別的用途呢?就算那兩人真的跟此事有關,犯人肯定也不隻他們。」


    「……的確。」


    兵衛對詩織的犀利見解深表讚同,並說道:


    「海運的話,聽說以前為了因應兇險海象,有些船會載人當活祭品。」


    「是啊,我好像也聽過這種事。或許還有專門為此販售奴隸的商人在……」


    話說到這,詩織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


    「話說迴來,我們這些人搭了機關將,應該也沒資格唱高調。」


    「您說這話……」


    兵衛的表情也跟著嚴肅起來,話說到一半便沉默。


    詩織的〈升星〉也好,兵衛的〈月輪〉也罷,那些職神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應該說,是藉導術將人類靈魂「關」在機體裏。盡管有些職神是募集誌願者而來,但曾經有段時間,人們似乎篤信愈多上級機關甲胄在手,愈能支配戰爭局勢,因此跟奴隸商人買進奴隸殺掉,將他們當成職神使用。


    「總之要查明原因——這才是問題所在。」


    詩織小口小口地啜飲著碗中酒,如是說道。


    ●


    曉月和沙霧在機關獸車貨艙內就寢。


    這是詩織的溫情,講白點其實是——隻要好好看守出口的話,與其將兩人關進不甚牢固的牢房,這麽做更能確實限製曉月他們的行動。


    「……」


    曉月將背靠到其中一麵牆上,整個人坐著閉目養神。


    沙霧待在離他稍遠的地方,一樣靠著牆入坐。目前她是清醒或入睡,都因為低著頭的關係看不清楚。


    接著——


    「——曉月大人。」


    琴音的身影飄然出現在曉月麵前。


    「什麽事?」


    曉月睜開一隻眼迴應她。


    「外頭雖然有守夜人的機關甲胄在……還是有突破可能。不知您意下如何?


    」


    「……不。」


    曉月搖頭說:


    「我對失蹤事件有點在意。」


    「失蹤事件嗎?」


    「先是發現九十九眾的蹤影,在那又有怪事發生……可能是那幫人暗中做怪。說老實話,那夥人到底在計劃什麽,還讓人摸不著頭緒。」


    就曉月所知,九十九眾似乎不是為了掌權才暗中活動。


    雖然某些時候會跟有權有勢者接觸,卻沒有就此躍出台麵的跡象。相反的,在隻原或大阪夏之陣等戰役時,他們甚至還私下跟對戰雙方保持接觸。


    縱上所述——九十九眾的目的究竟為何呢?


    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曉月持續追蹤他們。


    就為了揪出那些家夥,把他們全殺了。


    不過……


    「至少,九十九眾肯定到這來了。就算他們跟失蹤事件有關,我也不意外。看起來有跟監的價值。」


    「——曉月。」


    突然間——琴音的語氣變了。


    剛才還像個麵對主君的臣子,力求自身禮儀得體,說起話來保持一定距離……現在的語氣卻像在跟親近之人講話。


    「……怎麽了。」


    睜開雙眼後,曉月目光銳利地瞪視琴音。


    「我……已經死了——」


    「住口。」


    曉月像是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般說道:


    「……你不過是個影子。是用我的腦袋憑藉導術再現的幻影罷了。不是真的琴音。職神少在那假論人心。」


    姑且不論內容,語氣倒是很平靜。


    然而說這番話的同時,他內心充滿的激昂憤怒,旁人絕對無法想像。比起聲嘶力竭的怒吼,聲音裏那些微動搖,反倒透露強上好幾倍的激情。


    「曉月……」


    琴音哀戚地垂下雙眼。


    接著她總算換迴平常的口吻,畢恭畢敬地賠罪。


    「非常抱歉,我說得太過火了。」


    「——還有一件事。」


    曉月補充道。


    聲音聽起來——已經不帶憤怒的情緒。


    「琴音,你會錯意了。」


    「我會錯意嗎?」


    「我——」


    這時曉月突然中斷話語,轉頭朝一旁看去。


    他注意到沙霧正抬起頭看向自己這邊。


    「……啊。」


    沙霧眨眨眼。


    「打擾到……你們了?」


    「不,沒有。」


    曉月歎口氣並搖頭示意。


    「別管那個了,我有事想問你。跟九十九眾無關。」


    「……」


    沙霧的頭微微一偏。


    「今天早上,就算看到機關甲胄在附近作亂,或者是我一開始遇到你的時候也好,你既不逃,又不怕,總是待在現場吧。」


    「是那樣……沒錯。」


    似乎被人一講才注意到這件事,沙霧遲了些許後點頭。


    「膽子可真大啊。還是你是個傻子?」


    就算機關甲胄隻揮動手腳,還是足以構成殺人兇器。


    在戰場就更甭提了,一旦上場打戰,步兵都會注意別被掃到、別被踩爛,跟機關甲胄保持距離。不僅如此,機關甲胄的可怕程度——危險程度,就連非武士身分的人們都清楚這件事,看到實體更是一目了然。


    然而,沙霧卻連躲都不躲。


    「不——」


    曉月眯細雙眼。


    「莫非你不怕死?」


    「倘若不怕死之人便是愚昧之人……那我確實是如此吧。」


    沙霧淡然地說著:


    「活著本來就不具任何意義……又沒辦法自殺……」


    「因為那些護法獸嗎?」


    「是的。那是生之詛咒,不讓人死。」


    跟說的話相反,沙霧神情遲緩。


    疲憊不堪——就連喜怒哀樂都倦於表現,這就是她的表情。


    「就算我想自殺,白亞跟紅蓮也會有所反應,出手阻止……話雖如此,要我選餓死或病死,又提不起勇氣……」


    餓死或病死會痛苦很長一段時間。


    忍耐那些過程,慢慢走向死亡,遠比瞬間死去要耗掉更多精神。


    「若用鬼的導術,能不能打破這個詛咒呢……?」


    「這就是你不逃的理由嗎?」


    對於沙霧依賴般的眼神,曉月語帶鄙夷地迴應。


    「你想死嗎?」


    「……」


    沙霧既不肯定,也不否認。不過——


    「真是奢侈的願望。」


    曉月說話時露出嘲諷的笑容。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有人正說著這些話死去,眼下這一刻,他們應該還存在於世上某個角落吧。在某個地方,有人極度渴望活下去,你卻打算拋棄生命?」


    「我不知道……該如何活才好。」


    沙霧喃喃自語道:


    「為何而生,為何而死——我不明白這些。不,從一開始就不曾明白。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也不清楚自己想怎麽做。日複一日地迎接每個早晨,或許有天再也睜不開眼,就能解脫了……我入睡時常想這些……」


    她會這麽說,或許是種心死。


    隻有死才能阻止自己活下去,沙霧已放棄一切許久,她的心可能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


    「我沒辦法決定任何事。自己的事也好,別人的事也好,全都無法決定。因為這樣,到底該怎麽做才好,我毫無頭緒……」


    「……」


    曉月沉默地注視沙霧一陣子。


    「所以你連求死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嗎?」


    「或許……是吧。」


    曉月這番話說得嘲諷,但沙霧卻老實承認。


    「不……對不起。關於這點……我也不是很清楚。」


    「……」


    曉月隨即歎了口氣。


    跟這女孩相比,不顧一切投身的人還比較「樂觀」。


    年紀不過十五歲左右,女孩卻連絕望的力氣都沒了,有如一個老嫗。


    不過……


    「你啊,真是笨得可以。」


    曉月說道——一副不想繼續談下去的模樣,忿忿地閉上眼睛。


    ●


    唰、唰、唰,帶著粗糙的磨擦聲,鋼鐵之足踩進砂礫裏。


    踏著岸邊的濕砂,異形巨影緩緩上陸。


    是機關甲胄。還有三具。


    隻不過,為了與夜色同化,它們全身都裹著黑布,展開的導術結界也不例外,優先作用於消音。沙灘被一片黑暗籠罩,已經沒有半個漁民在那裏,為了防止被海浪衝走,僅剩幾隻小船停靠在岸上,隨意放置。沒有人撞見機關甲胄上岸,並為此大吃一驚。


    取而代之——


    「……」


    稍微前進一會兒後——三具機關甲胄停下腳步。


    自小船暗處竄出兩道人影,與機關甲胄相視。


    「……」


    人影舉起龕燈——亂破經常使用的攜帶型燈火——照亮自己的臉,朝對方頷首。


    這就表示.他們對大致情況已有所了解了吧。


    兩道人影踹著砂跑開,接著三具機關甲胄走了起來——緊追在其身後,壓低腳步聲,在黑暗中接連穿梭。


    ●


    有人躺在地上,朝上仰望天花板。


    沙霧待在機關獸車貨艙內,有別於一般設計,這裏將屋頂設定成左右敞開的樣式。會這麽安排,當然是為了讓〈紅月〉進出。若天花板不能打開,每次進出都得開後門橫躺,再倒退著爬出去——不僅難看,


    行動起來也不流暢。


    有堅硬冰冷的鋼鐵板,還有支撐它的梁柱——不,這種情況下或許要說屋梁比較合適——看著這一切,自己怎麽會身在此處、還做這種事呢?如此疑問閃過她的腦海。


    基本上,人要處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才不會感到疑惑……?若有人這麽問她,沙霧也給不出答案。


    自己究竟是誰。


    我該怎麽過才是應有的樣子。


    這種事情——她知道事到如今再怎麽想,答案依然無解。


    不過……


    「……」


    自己難以入眠,時間又過了片刻。


    往旁邊一看,曉月已經待在離沙霧稍遠的地方睡著了。


    就算沙霧起身,他也隻是動了動身體,並沒有跟自己說話的跡象。他真的睡著了嗎,還是在裝睡而已?沙霧無從得知,盡管如此……


    「……我去洗個臉。」


    開口告知對方後,沙霧就離開機獸車。


    「——嗯?」


    機獸車旁有名武士,是詩織的部下,他雙腕交疊,站在該處。


    這名武士自然是負責站崗的看守沙霧,說得更切確些,應該是盯著曉月,防止他逃亡或鬧事。


    「我一直睡不著,想出來洗洗臉。」


    沙霧朝他說道,之後走到廣場盡頭,她去到比鄰而建的小屋後麵,接著轉至放有洗手盆的地方。理所當然地,武士一路緊跟在沙霧後麵。關於曉月的看守工作,八成由立於機獸車旁的機關甲胄擔任。


    「……」


    沙霧歎了口氣,在洗手盆前蹲下。


    水麵上倒映出——一張臉。


    熟悉到令人厭煩的地步,最討厭的自己的這張臉。


    倒映在水上的麵容……突然間紛亂起來。


    「……!」


    漣漪劃了一圈又一圏。


    某種感覺自腳底竄升上來——是很輕微、很輕微的晃動。那是……


    「——!」


    沙霧轉過頭去,馬上看到福島宅邸一部分噴出火光。


    ●


    轟然巨響也傳至機關獸車裏。


    「——怎麽了!」


    曉月迅速起身,一把抓住佩刀。


    琴音在他身旁飄然現身,朝他迴應道:


    「已確認遭權水彈攻擊。西南方偵測到機關甲胄驅動音,有兩架。」


    「白天的援兵嗎?」


    突然掠過曉月腦海的,是今天早上現身作亂的機關甲胄。


    那具機關甲胄機士明顯異常,福島家行藩主權力扣住他,為了後續懲處,那人應該正關押在奉行所的牢房裏。機關甲胄也要接受調查,應早已拆除權水循環器,運往奉行所了。


    「不對……」


    一時之間,他還在懷疑對方有同夥存在……但以那名機士的狀態來看,不可能跟人合作並謀策計劃。


    既然如此,就是另有來人了。


    另有來人……終於輪到九十九眾親自出馬了嗎?


    曉月跳上〈紅月〉的背脊,嘴裏交待道。


    「要出動了!」


    「——遵命。」


    ●


    「發生什麽事了!」


    被爆炸聲驚醒,詩織的反應跟曉月一樣。


    她從野營用的簡易寢具中猛然起身,掀開帳篷飛奔出去。


    接著——


    「大膽狂徒!」


    詩織的部下操縱機關甲胄,手持長槍背對而立。


    周圍有兩到三處,應該是權水彈打中時炸開地麵的痕跡,旁邊還有一些火炎在熊熊燃燒。絕對沒錯。這是機關甲胄發動的襲擊。是給步兵用的權水彈,但使用困難,鮮少見到。


    「明知我等為天部眾九號朽葉大人麾下機隊,竟敢胡來——」


    詩織的部下沒能說完最後那幾個字。


    他的機體背部爆成兩半——血與權水噴發,除此之外,機士伴隨巨大刀尖,從中被飛刺而出。長刀刀鋒穿透火焰,連同裏頭的機士一並刺穿。


    「是清!」


    刀身抽離後——那名部下就像髒器般溜出,自機關甲胄背部滑落。


    不僅如此,當詩織看向對麵時,她看到另一名部下駕駛的機關甲胄,那具機體也被斬倒在地。想必,剛才那些爆炸聲響起時,這些暴動分子就已經拔刀相向了。


    詩織的部下們不負天部眾直屬之名,都是些武藝精湛的成員,但若遭人突襲,還是不及應付。除了兵衛以外,其他人幾乎都與詩織年齡相仿——不曾上過突襲夜襲是家常便飯的戰場,而是幾乎隻有麵對麵、堂堂正正地對決的這類道場經驗。


    「唔——」


    跟早上那名異常機士所操縱的機關甲胄一比,等級明顯不同。


    趁著夜暮低垂摸近,先是投下權水彈擾亂視聽,再瞄準措手不及的對手,以火焰做屏障突擊——手法極度卑鄙,這種戰術用於爾虞我詐的戰場再當然不過,也就是說,對方具備的智謀足以策劃並執行這類行動。


    這樣下去所有人都會遭敵方趕盡殺絕。


    得想辦法搭上自己的機關甲胄,對敵人展開迎擊才行。


    不過——


    「——!」


    其中一具機關甲胄似乎注意到詩織,它舉刀靠了過來。


    糟了。現在根本來不及搭上〈升星〉,花時間啟動它。


    巨腕以破空之勢舉起,當它舉到頂點時——一記重如雪崩的斬擊就朝詩織頭頂劈下。毫不在意對方隻是區區肉身,放出殘酷無情的致命一擊。


    盡管知道這麽做也無濟於事,詩織依舊拔刀相抗——


    ——鋼鐵撞擊聲響起。


    「……!」


    並非透過詩織的刀,而是從旁突然竄出另一把——一把巨大的機關甲胄長刀替她接下這記斬擊。


    「胡堂?」


    詩織驚訝地喊道。


    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從機獸車裏,一具黑色機關甲胄緩緩起身。


    ●


    上級機關甲胄〈紅月〉——進入緊急備戰程序。


    機體內的兩台權水循環器全速運轉。


    導術結界切換至戰鬥模式,高速展開——因果幹涉項目設定為六。


    權水循環、機體控製、水晶眼控製、攻擊控製、防禦控製、高速起動控製完成。


    局部因果律幹涉發動,鋼鐵人型機關暫時被賦予生命。


    曉月知道自己的五感正透過琴音與〈紅月〉融合。


    「〈紅月〉備戰程序——完成。」


    琴音的聲音在腦裏迴蕩。


    啟動耗時比平時多上些許,這是由於導術結界先展開至預設程度,又集中處理特定武技——具體而言,剛才在詩織麵前行使居合拔刀術出刀,這個行動的處理序優先於全麵起動——所以才會如此。


    「可惡……」


    多管閑事了。


    曉月怒聲咒罵自己的魯莽——不,是咒罵自己的膚淺,動手抽離刀劍。接著自機關獸車而下,凝神與發動襲擊的機關甲胄對峙。


    剛才瞬間選擇替詩織擋下攻擊……但若優先處理啟動,就能更確實、更快製壓敵人。


    敵機有兩架。


    都是灰色塗裝的中級機關甲胄。


    「——你們幾個。」


    曉月透過水晶眼,狠盯住灰色機關甲胄問話。


    「是不是九十九眾?快迴答!」


    「……」


    兩具灰色機關甲胄都沒有迴話。


    取而代之,它們握刀擺出架式——但,並沒有攻過來。


    「不來就換我——」


    下一秒,灰色機關甲胄便自背


    上的發射筒射出權水彈。


    當然,炮彈並非直接瞄準〈紅月〉。權水彈朝〈紅月〉四周打去,迸散衝擊及強烈閃光。


    「——!」


    〈紅月〉的水晶眼被一片白光占據。


    水晶眼可以視光亦能辨音。正確說來是能辨識在大氣中傳導的聲波,準確定出音源方向。若機士有需要,還能從聲波裏濾出特定對象並「視」之。


    不過,水晶眼的構造亦同等纖細。


    若在瞬間感知超出負荷的光及聲音,就很容易麻痹。


    「嘖——」


    曉月啐了聲。


    「水晶眼進入重啟程序。」


    盡管琴音宣讀重啟,還是得暫時靠自己的肉眼行事。透過裝甲縫隙觀察外部狀況並進行戰鬥,是件異常艱難的工作。中級機關甲胄的預設配備並無水晶眼,為了方便機士觀察外部,多備有鏡子或透鏡之類的延伸設備——上級機關甲胄卻不然,改以強化裝甲為優先考量。


    除此之外——就算用肉眼,眼前情況也已經難以視敵了。


    〈紅月〉四周有好幾道火柱,正釋放刺眼光芒並熊熊燃燒,灼熱大氣轟隆隆地迅猛而上。因為這些噪音使然,耳朵也沒辦法靈活運用。


    「……對方很習於作戰是嗎?」


    曉月沉著聲低吟。


    這些家夥跟阿藝藩的機士不同。阿藝藩機士似乎分不清上級和中級的差異,所以才會莽撞地朝自己發動攻擊。不過,這些搭乘灰色機關甲胄的家夥,打一開始就覺悟到會與上級機關將交手,決定使用欺敵製先的戰術,事前早已做好層層準備。選擇從正麵攻擊就太愚蠢了。要先阻絕對手的視覺——讓對手動彈不得。想拿下將領,必先貓準為其代步的馬。隻有參加過貨真價實的合戰,才會采用這種手法。


    機關甲胄——應該說導術防禦,麵對出其不意又殺個措手不及的攻擊時,威力意外薄弱。關於這點,就算是導術結界效能優秀的上級機關甲胄,反應起來還是和中級機關甲胄無太大落差。要想接下威力能劈岩斷鋼的這種蘊含導術的斬擊,將之化解,望其實現的機士意誌便不可或缺。


    也就是說,單就這一點來看,機體性能差異並不構成問題。


    既然如此——


    「——!」


    若對方要挑地方瞄準,在武學中堪稱最難守的就是——後頭頂。


    曉月如此判讀,他旋身反轉,將刀高舉過頭。


    半是仰賴直覺,沒想到猜中了——敵人揮來斬擊,被〈曉月〉的劍紮紮實實擋下。


    伴隨著巨大聲響,因果摩擦之光散出一層又一層。


    在此同時,水晶眼重新啟動了——曉月的視覺再次與〈紅月〉融合,視野瞬間擴增。


    「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曉月迸出怒吼,對準剛才接下的刀——一改攻防,打算切斷它。


    導術結界瞬間由防禦支援切換成攻擊支援,光之波紋再次出現。對方揮來劈砍後,〈紅月〉原本隻是擋下它而已,沒想到下一瞬間就斬入其刀刃。


    導術結界存在效能差異,這差異馬上轉為現實事象。


    尖銳的聲音響起,對手的刀應聲折斷。


    負荷急遽消滅,〈紅月〉的刀彈開。曉月將之硬拉迴原位,轉自斜上方砍下——灰色機關甲胄朝後方退卻,試圖閃過斬擊,卻沒辦法完美躲開。


    胸部裝甲被劈開一條大縫,由於當下發生衝擊,再加上機體剛性變化使然,灰色機關甲胄開始搖晃起來。


    好機會。


    按常理都會這麽想,並乘勝追擊。


    正因如此——


    「——!」


    曉月刻意不追討,而是朝一旁跳開。


    突破炎層,另一架機體自左方砍來,這事就發生在下一秒。


    「耍小聰明!」


    剛才那具機體明顯是誘餌,真正的大魚是這架。若有兩機在場,比起同時進攻,其中一人誘使對方露出破綻更會提高成功率。


    第二架機體的斬擊撲空了。


    曉月著地時加步跳躍——朝重心不穩的第二架機體斬去。


    但第二架機體似乎早已料到這點,選擇朝前方一踏,避開〈紅月〉自頭頂揮來的斬擊。


    兩具機關甲胄同時旋身。


    刀與刀就旋轉之勢互擊。


    似乎在等這一刻——先前那架敵機舉刀擺出突進姿勢,朝這突刺過來,動作清楚映在水晶眼的廣大視界裏。


    「我說了——都是些小聰明!」


    曉月舉刀格開第一架的攻擊,同時將意識——集中在左肩上。


    「斬擊會從裝甲上滑開」,他在腦裏描繪結果,藉著導術結界的因果幹涉強製顯現。在導術結界裏,敵人的刀刃搖搖晃晃、失去利度,擦過〈紅月〉的肩部裝甲表麵後滑開。機關甲胄對戰,乍看之下與人的斬陣並無不同。


    然而,那其實是導術劍法的延伸,說得極端點,每一發攻擊看起來似乎都沒下什麽特別心思,卻得藉高階導術來操控可能性。在媒介機體與機士時,職神親和性愈高,帶出的威力就愈強。


    也就是說——


    「快迴答!你們是不是九十九眾?倘若不是,我就沒必要跟你們戰鬥!若真是九十九眾——我可要賭上一切消滅你們!」


    曉月幾近咆哮地逼問,手裏釋出斬擊。


    用不著推測,對手的導術結界與〈紅月〉方才所為無異,打算將對手攻擊彈開。不過,〈紅月〉的導術結界處理容量遠勝過敵人。


    除此之外——


    「琴音!」


    「遵命。」


    琴音迅速調整導術結界的容量分配,〈紅月〉的斬擊威力瞬間暴增——調整後,劍從中途開始加速。直接砍進對手的導術結界裏,因果摩擦的光芒迸射開來,〈紅月〉用刀斬進敵人的裝甲裏。


    嘰嗡!


    伴隨鋼鐵發出的悲鳴聲,〈紅月〉的劍已揮了過去,反觀敵兵的機關甲胄,從肩膀開始,乃至整條手臂都被斬落。斷麵露出乘坐位置橫跨機體胸部至頭部的機士,循環用管線噴發鮮紅色權水。


    以人類而言就是致命傷。


    「——!」


    但嘵月並未因這個結果驕矜自滿,他立刻操縱機體迴身。


    另一架敵機繞過來,正朝他揮出一記橫砍。


    〈紅月〉旋刀迎擊。


    雙方互斬——附在刀刃上的導術發生碰撞,局部擦出曇花一現的因果摩擦。閃光及巨響交錯混雜,朝四周揮散出去。


    「——!」


    曉月自喉道深處發出無聲呐喊,逐漸用斬擊壓製對手。


    殺了他。砍爛這家夥。


    隻要這家夥是貨真價實的九十九眾。


    若對方一直沒有否認,他就沒有收手的必要。曉月內心如此設想。不知世事的「鬼」孤身奮戰,想在這廣大世界裏搜出仇敵,絕不能隻是說說漂亮話而已。疑慮將毀滅自身。就這樣,曉月總算抓住九十九眾的尾巴。


    「……噫!」


    或許是對〈紅月〉——對曉月強烈的導術結界感到恐懼,對方尖銳的哀號聲自裝甲縫隙間傳出。下一秒,敵人的導術結界效能急遽降低,〈紅月〉將之突破後用刀劃過機體左腰至大腿根部,斜斜地劈砍下來。


    灰色機關甲胄朝一旁倒去。


    斷麵噴出鮮血般的權水,曉月之前斬過其他機關甲胄,這架的命運與它們並無不同。


    不過……


    ●


    鋼鐵遭鋼鐵撕裂的哀鳴聲遍傳各處。


    福島宅邸鄰近廣場籠罩在一片騷動氛圍下。


    四處可見那些權水彈點燃火叢,火化成烈焰


    熊熊竄升,武士及館邸的仆役們來迴穿梭。無人例外——全都跟沙霧一樣,被眼前這片騷動奪去目光,已經顧不得別人了。


    因此……


    「——公主殿下。」


    當她被人這麽叫喚時……


    「——!」


    沙霧愕然地轉過頭去,現場並沒有半個人注意到她。


    除了自她背後靠近,出聲喚她的當事人。


    「請您同行。」


    「你們是……!」


    沙霧這才察覺到,對方便是先前叫自己的那兩人。


    她的反應有如遇到怪物一樣——就算知道曉月是鬼,沙霧還是沒有半點懼怕的樣子,然而,如今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明顯感到害怕。


    「住手,住手,別過來——」


    「恕難從命。請您務必與我等同行。」


    男人們如是說道,各自朝她伸手。


    看起來不惜用強硬手段也要帶走沙霧。麵對拒聽幾名男人要求的沙霧,對方透露出些許不耐。意即發出與敵意、加害意思相係的感情。


    接下來自然是——


    「——唔。」


    現身於低吟的男人們之前——是護法獸紅蓮與白亞。


    藉導術創造出的幻想猛獸,以兩張狐臉為中心、如裂痕的顎部敞開,朝男人們襲擊過去。盡管身姿是抹幻影,利牙卻能在現實中撕肉碎骨。其威猛,沙霧肯定目睹了一次又一次。然而……


    「……」


    其中一名男人自懷裏取出短刀,動手拔出。


    劍身上清楚刻著某樣東西,是五三桐花紋(注:中央五朵,左右各三的花朵紋樣)。


    這是以前豐聰秀吉受朝廷賞賜得來,用作家徽之物。


    再觀那短刀劍身,上頭刻著有如血管又似樹木枝椏、錯綜複雜的導術迴路。


    那紋路……瞬間釋放光芒,將來襲的護法獸吸收掉。


    「……!」


    沙霧為之震驚。


    在那之後,什麽也不剩。


    隻餘一名無力的少女。


    接著,男人們互相頷首——再次逼近沙霧。


    「住手……」


    沙霧喘聲懇求對方,其中一名男人出拳打進她的腹部,如此驟變就在下一刻發生。


    「公主殿下,請恕小的無禮。」


    「事態緊急。」


    男人們說完後——扛起沙霧頹倒的身體。


    ●


    居高臨下看著那兩具戰敗的機關甲胄——曉月語氣冷峻地問道:


    「你們有什麽目的?」


    他刻意不去砍傷機體幹部,這都是為了留裏頭機士活命,逼他們吐出各種情報。若他們真是九十九眾,痛下殺手並不會有絲毫猶豫,但敵人不隻一個。所以他想盡可能地抽絲剝繭,拖出那幫人,再趕盡殺絕——這是曉月的盤算。


    「……」


    隻不過.兩名敵兵都沒有開口答話的跡象。


    (……這下麻煩了。)


    曉月他——〈紅月〉的水晶眼偵測到上級機關甲胄的啟動聲。


    八成是詩織及兵衛的機關甲胄。盡管時機稍遲,兩人還是駛出機關甲胄。事實上,在他們交戰前,曉月就已經打倒兩架敵機了。


    (有天部眾在一旁跟著,實在礙事。)


    他們很可能半路插手。


    「我要不擇手段了。」


    語畢,曉月透過〈紅月〉的手,打算自肩膀被切的機關甲胄裏拉出機士,抬手抓住他的身體。若有必要,折斷手臂、碎屍萬段都在所不惜,定要讓他們吐出所需情報。


    就在這時——


    「偵測到機關甲胄驅動聲,是第三架!」


    琴音高聲說道。


    「什麽!」


    曉月立刻轉頭。


    確實,當他注視水晶眼裏映著的「音」波時,除了詩織、兵衛的上級機關甲胄外,還有中級機關甲胄的驅動聲——辨識起來很微弱。


    曉月立即動手切換視野,聲音波紋減弱消失,正常景象映入水晶眼。


    推開附近的森林及草木漸行漸遠的,是一具機關甲胄。


    它肩上扛著某樣東西——


    「——沙霧!」


    是那個護法獸附體的少女。


    「你們是來抓她的?」


    曉月朝〈紅月〉手裏抓的機士逼問道,但對方依舊沉默不答。


    取而代之的是——


    「導術結界,急速失控——」


    「——!」


    曉月吃驚地轉過頭去,位於視線彼端,有樣東西呈瀕死狀態跳動抽搐,是那具左腳被砍斷的機關甲胄。


    兩具機關甲胄噴灑出的權水,將周圍染成鮮紅色。


    緊接著——


    「防禦導術——」


    「遵命!」


    曉月和琴音的聲音重疊,而這時——一陣巨響覆蓋下來。


    機關甲胄自爆了。


    閃光、衝擊齊發。


    那些東西率先籠罩方圓並擴散開來。


    接下來是狂風大作,吹起沙塵,刮作煙霧。帶出的聲光比先前那陣權水彈有過之而無不及。機關甲胄裏的殘存權水肯定全數釋放威力。跟區區權水彈相比,含量天差地別。


    「咕——」


    曉月吐出呻吟。


    又一次——水晶眼陷入麻痹狀態。


    權水原本就對導術結界有良好反應。在導術結界的引導下,自由自在釋放蓄積其中的天地萬物之源「氣」,這就是權水。反過來說,隻要讓導術結界失控,就能將那股力量瞬間釋放。基本上,權水彈就是利用這套原理製成武器。


    不過——


    「居然自爆……這些家夥到底在想什麽啊?」


    在近距離下遭自爆波及,就算是〈紅月〉也吃不消……當場被擱倒在地。


    不,正確說來是一口氣碰上超越導術結界防禦處理容量的威力,導術結界暫時達到飽和,機能停止運轉,在無法控製身勢的情況下自行頹倒。


    「重新啟動。機能依序恢複——」


    琴音消失了一下,此時再次出現,並宣讀程序。


    「琴音,沙霧現在怎麽樣了?」


    曉月詢問道,琴音稍微閉上雙眼——


    「已脫離水晶眼偵測範圍。範圍內並無符合沙霧大人的人物。」


    「……」


    曉月皺著眉凝視琴音一陣——


    「可惡!」


    他滿肚子憤恨,出拳揍向駕駛艙艙壁。


    ●


    展開導術結界後——灰色機關甲胄以破浪之姿前進。


    由於正使用水麵步行導術,鋼鐵巨人沒有沉進水裏,僅濕了腳底些許便若無其事屹立。一步。兩步。三步。


    足跡劃出細小的漣濟,那具巨大身軀一步步前進於風平浪靜的海上。


    「……」


    沙霧微微睜開眼睛。


    與其說意識恢複——不如說她整個人一直渾渾噩噩地,感覺麻痹,身體無法動彈。很有可能在肚子被揍後,又被下了什麽藥也說不定。手腳並沒有遭到捆綁,也沒有上銬,但她卻沒辦法逃走。


    被扛在鋼鐵巨人的肩膀上,她能做的,就隻是配合步伐無力搖晃。


    「……」


    海風撫過臉頰,感覺好冰冷。


    她被人帶走了。


    就像貨物一樣,自己的意思如何,對方完全不屑一顧。


    然而對沙霧而言,這種事已經在至今人生裏重複上演無數次了。


    隨波逐流、毫不抵抗,甚至連怎麽抵抗都不曉得,不被容許抱有任何期望,就像人偶般任人擺弄,一切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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