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視為劍。


    並非視為武器。


    而是視為……同伴。我希望當他的同伴。


    由於睡得很不舒服,我睜開了眼睛。最初感覺到的是某人的視線,大概是有人看著睡著的我吧,那道視線完全沒有想要隱藏氣息的意思,我感覺原本半睡半醒的思考開始急速清醒。因為不是憑借自己的意誌醒來,我動了動脖子,感到十分疲勞。


    映入視野的是熟悉的天花板,這裏是我被召喚來這個世界時分配到的、以前使用的房間。周圍的牆壁由石材所造,天花板則是木造。掛在天花板橫梁與牆壁上的魔力燈都沒有點亮,從緊閉的窗簾縫隙照入的陽光,照亮著昏暗的房間。


    早上了……從照入的陽光強度來看,現在可能正豔陽高照吧。


    「……嗯……」


    我刻意翻了個身,背對感覺到視線的方向。難得艾路曼希爾德到這個時間都還沒叫我起床,我正打算趁這個機會多睡一會兒,隻聽見啪的一聲,那個看著我的睡臉的人拍了一下枕頭。


    「給我起來!」


    好大的聲音。原本寂靜的房間裏,響起一道如少女般可愛的尖銳聲音。我對那個聲音有印象,而且也是令人懷念的聲音。那聲音在耳邊吼叫,宛如耳鳴一般震撼我的腦袋。


    「啊啊……再讓我睡一會兒……」


    我說著把棉被拉起來蓋住頭,棉被卻被二話不說地掀開──與其說是被掀開,倒不如說是飄浮在空中,這是魔術啊。


    瞬間,被體溫溫暖的棉被掉落地麵。房間裏雖然有燒暖爐取暖,但冰冷的空氣依然刺痛皮膚。我說了一句好冷,把身子蜷縮起來,枕頭隨即又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真是的,你要睡到什麽時候啊。」


    大概是感到無聊吧。這時改而傳來一道不中用又快哭出來的聲音。


    「早上了哦,呃……蓮司、大哥?」


    另一個聲音似乎在哪聽過,卻又有點不一樣。其中的差異非常曖昧,雖然想不起來是哪裏不一樣,但我就是隱約感覺不同。當我如此作想的時候,這次枕頭也被搶走了。


    我的頭依循重力落在棉被上。


    「安、安娜……抽掉枕頭未免……那個……」


    「這點小事不會怎麽樣啦。」


    一個聲音微弱且怯懦,另一個聲音則給人印象不同的強勢感覺。微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快哭出來似的,我會不會玩笑開過頭了?雖然她不至於因為這點事情就流淚,不過她畢竟是女孩子……總覺得對這名活得太久、有著惹人憐愛聲音的主人過意不去,於是我傭懶地坐起上半身。


    「哇啊!?」


    接著房間內響起吃驚的聲音。一個用嬌小來形容也未免太嬌小的少女一臉驚訝,抬頭仰望著我,她剛才似乎坐在枕頭上。


    同樣地,另一名少女的雖然個子也很嬌小,不過比剛才的少女要高,她也同樣仰望著我。少女有一對給人虛幻印象的紅眸,以及雪一般的白發,頭發綁成了兩撮辮子,從雙肩垂下。


    患有先天性色素缺乏症的少女似乎比一年前長高了一些,臉也靠得比我的記憶中更近。我看著她發呆的表情好一會兒後,她似乎才發覺我們的眼神對上,害羞得低下頭。少女一低下頭,長長的瀏海立刻遮住她的表情。不過,與頭發一樣白的肌膚……還有從頭發中露出的耳朵,則是看起來紅通通的。


    另一名少女比嬌小一詞更為嬌小,最適合用小這個字來形容其存在。


    她擁有在我們原來世界所沒有的綠色頭發,無瑕的美肌與晶瑩剔透一詞十分相襯。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白色,看起來簡直就像小孩子手中的玩偶。由於她身上穿著使用大量褶邊與裝飾的禮服,所以看起來格外像玩偶。


    她的身形真的就像玩偶……不知道有沒有十公分高。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她背上如蜻蜓的翅膀。兩對薄薄的翅膀透明得能看見另一側。她是即使在這個世界也很罕見的種族──妖精。


    目光一轉,我望向房間入口……在這個房間唯一的門旁、窗簾緊閉的昏暗房間中,看得見一名漆黑的黑色騎士佇立其中。他穿戴漆黑的全身鎧甲,有一對赤紅的眼陣。


    他的身高比我還高,或者該說比房間的門更高大,可能有兩公尺以上,身上穿著厚重的鎧甲,一動也不動。在黑色鎧甲的襯托之下,黑騎士佇立的模樣甚至令人感到陰森可怕。黑騎士的存在感十分驚人,甚至令人產生錯覺,彷佛隻要有黑騎士存在,房間溫度就會下降好幾度。


    「那家夥為什麽待在角落?」


    「大概是若有入侵者,他馬上就能夠應對吧?」


    我無奈地問,坐在床上的妖精便這麽迴答道。然後,坐在床旁椅子上的少女則低下了頭,似乎很過意不去。


    她並沒有做什麽壞事,但感覺就像被我責備了一般。


    「難得我睡得正舒服的說……」


    我伸了個懶腰並搔搔頭。頭上似乎有頭發睡到翹起來,感覺很奇怪。發生日前在『腐靈幽森』的戰鬥後已經過了數日,或許是因為我一直躺在床上養傷的關係,身體的感覺格外遲鈍。搔頭的手臂沉重,頭腦也還昏昏沉沉。畢竟昏睡了五天,之後又躺在床上休養數日,算算大概休養了十天呢。


    在床上躺了那麽久,身體會遲鈍也是當然的吧。我歪了歪頭,隨即聽見骨頭喀喀的清脆聲響。或許是聽見了那個聲音,枕邊的妖精和少女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抬頭看著我。


    『我叫你別那樣做了呀,會嚇到結衣的。』


    「哎呀,抱歉,結衣。」


    「啊,不會……」


    結衣,本名緋勇結衣,跟我一樣是從地球召喚來的十三人之一,她是我們之中年紀最小的女孩。


    我記得她今年十五歲,因為我們是在三年前被召喚,所以那時她才十二歲……還隻是讀國小的小女生。


    這位少女向女神愛絲特莉亞祈求的異能是『朋友』。患有先天性色素缺乏症的少女,因為外表與周圍的人不同,無法融入人群,所以她沒有朋友。


    小學生這種生物既純真,卻也殘酷。雖然結衣隻是說她沒有朋友,但是從她隻言詞組可以馬上聽出,她所受到的待遇不隻如此。嗯,簡單來說就是受到霸淩啦,雖然她本人並沒有親口承認就是了。


    所以她所祈求的是『朋友』。盡管有一些限製,她的異能可以支配三個存在……雖然我覺得她的異能在發動支配的這一刻開始,就很難說他們是『朋友』了,不過看到他們與結衣的關係後,我想他們也確實是『朋友』沒錯──待在門旁的黑騎士,還有不在場的另一位也一樣。


    最初和結衣訂契約、臣服於她的是現在站在門旁的黑鎧騎士──『不死的亡靈騎士』奈特。它原本是任職於這座伊姆內幾亞王城的騎士們的靈魂聚集而成、化為實體的惡靈騎士。


    它在城鎮作亂被擒,然後被結衣收服。附帶一提,因為它是騎士,所以取名為※奈特,實在取得很隨便。命名者是優子,所以也無須多想。(譯注:騎士的英文knight的音譯。)


    第二個與她訂契約的是現在仍在床上吵鬧的妖精。


    「你對結衣還是一樣溫柔。」


    「那是當然的吧,安娜斯塔西亞。」


    妖精──安娜斯塔西亞雙腳垂在床邊,我一唿喚她的名字,她的腿便像小孩一樣開始搖擺。她在獸人與亞人居住的艾爾弗雷伊姆大陸,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妖精女王,不過做出那樣舉動的她實在很孩子氣。


    記得當初我遇見她時,曾聽說她是妖精們的首領,已經數十甚至數百年都沒有離開妖精聚落。盡管如此,她坐在我睡的床上,無聊地擺動雙腳玩耍的模樣,一點也沒


    有女王的威嚴。


    而且因為她穿著較短的連身洋裝擺腳──那樣的動作很適合個子嬌小的她──應該遮住她纖細雙腿的裙子都快掀起來了。


    這種旁若無人的舉動,確實像個至今從未和他人交流的妖精女王……吧。


    『真希望你對周圍的人也能那麽溫柔。』


    「那樣感覺很麻煩,還是算了吧。」


    『說得也是。』


    我接著聽見的……或者該說是在腦中響起的,是既像男性,也像女性的中性嗓音。我將視線移向聲音的源頭,也就是放在枕邊的徽章。那是一枚金色的徽章,中央有像是翡翠的翠綠色寶石,周圍則圍繞七顆小寶石。


    這枚雕工精細的徽章歎了口氣,似乎很是疲憊,雖然她沒有嘴就是了。


    「歎氣會讓幸福溜走哦。」


    『你以為是誰害的啊……』


    聽見我的玩笑話,徽章加強語氣迴道,之後就不說話了。因為她明白不管說什麽都會被我用玩笑話帶過吧,我感到有點寂寞。


    「所以說,一大早有什麽事嗎?結衣。」


    「對、對不起……」


    「不,我沒有生氣啦。」


    結衣以蚊鳴般的細微聲音道歉。她說話還是一樣小聲,如果周圍吵一點的話,我很可能就聽不見了。看到結衣依然不變的舉止,我不禁露出苦笑。


    「喂,你怎麽可以弄哭結衣!?」


    然而,不知道妖精少女是怎麽想的,她以強烈的語氣質問我。不過她的反應也是家常便飯,我早已習慣了,所以並沒有什麽特別感覺,總之,我用手指輕戳她的頭。


    「啊嗚。」


    隻是這麽一戳,小小的妖精女王就和鍾擺一樣左右晃了晃。


    「我、我沒有哭啦。」


    結衣出言否定,雖然小聲,不過以這位少女來說語氣卻少見地強硬。反應慢半拍這點也一如往常。


    「是、是嗎?但也不要戳我啦,笨蛋!」


    被患有先天性色素缺乏症的少女以強烈語氣糾正,妖精女王不知是否受到了打擊,聲音有些顫抖。或許是不想讓人發現自己的動搖,人偶一般可愛的少女,用與容貌不相襯的聲音對我罵道。不,她用的詞語沒有辛辣到罵的地步,但是被這麽小的妖精說是笨蛋,仍讓我誇張地歎了口氣。


    「你對傷員很不溫柔呢。」


    「誰是傷員啊,你的傷早就好了說。」


    聽她這麽一說,我聳了聳肩,輕巧地下了床。雖說地上有鋪絨毯,但下麵是石地板,地麵的沁涼讓我昏沉的頭腦清醒過來。


    日前我在『腐靈幽森』的廢礦坑負傷時,優子幫我愈合了傷口,但是仍有後遺症。我的右肩還有抽痛的感覺,右腳也難以使力。


    然而,正如同這位可愛的妖精所說,我的傷勢已經痊愈、完全康複,所以不會更好了……以我的情況來說,就是留下了後遺症。不管是向女神愛絲特莉亞祈禱施行的『迴複奇跡術』,還是優子使用的治療魔法,兩者都是利用對方的魔力活化傷口周圍的細胞,是屬於提升治愈力類型的奇跡術。


    對我──就算被召喚來這個世界,也沒有絲毫魔力──使用這類魔法,最多隻能止痛或暫時止血。對於傷口內側的肌肉斷裂或骨折,並沒有什麽效果。


    雖然我沒有計算過,不過效果大概就是讓需要療養一周的傷勢,變成六天可以痊愈的程度吧。


    「真是的,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窩囊了?」


    妖精少女傻眼地歎了口氣,垂下肩膀。長長的綠發落下,遮住了表情。


    她的反應令我有些尷尬,我聳了聳肩,吐了一口氣後站起身。


    下一刻,因受傷而感覺遲鈍的右腳使不上力,令我踉蹌了一下。


    「……你還好吧?」


    結衣憂心地問我。她從椅子站起來,想要伸手扶我,我則用手勢製止她,靠著自己的腳穩穩站立。


    「又受了那麽嚴重的傷……你就是愛逞強。」


    安娜斯塔西亞的聲音不像剛才那樣有精神,而是非常地溫柔,感覺得出她真的為我擔心。眼見她難得這麽溫柔,我的心中除了感謝,同時湧現想惡作劇的心情,或許一切都是想掩飾我的難為情。


    「怎麽?你在擔心我嗎?」


    「別鬧了,笨蛋。」


    說完這句話後,坐在床上的妖精移開了視線,應該是害羞吧。如此明顯易懂的反應,令我嘴角失守,而她彷佛看穿我的感情,迴過頭瞪了我一眼。在安娜斯塔西亞的視線外,結衣揚起嘴角,露出微笑。


    小小妖精的視線真可怕,我誇張地聳了聳肩,走到房間中央的大桌子旁,坐到擺放妥當的椅子上。我的目標是我放在桌上的裝備──鐵製短刀。


    我用與短刀一同放置於桌上的水桶沾濕嘴邊,以鐵製短刀開始刮胡子。


    「法芙妮爾在做什麽?它還好嗎?」


    「嗯,法芙現在應該……在修練場看士兵們鍛煉……吧?」


    法芙──雖然對這個名字沒印象,不過不用想也知道,那是指法芙妮爾,他們何時開始用起那麽親昵的稱唿呢?法芙妮爾與安娜斯塔西亞他們相同,是第三名與結衣訂下契約的紅龍。我一邊迴想它的模樣,一邊刮著胡子。


    似乎是它把受傷昏迷的我送到王都的,但是我還沒看過它的長相,因為我當時根本動不了。


    我的身體已經恢複到某種程度,行動上並沒有什麽問題。盡管右腳的感覺有點奇怪,不過我明白這已經不會好了。這種感覺會伴隨遲鈍的右腳與我共度一生,不過我已經有所覺悟,所以並沒有什麽感想。


    然而,對優子和彌生這些能夠使用『迴複奇跡術』治療的人來說,每次受重傷就會對身體造成後遺症的我,似乎令他們格外擔心。


    多虧如此,隻要我在周圍無人陪伴時起床活動,我就會被強製拉迴床上……我並沒有那麽虛弱啊。


    「因為法芙體積太大,其他地方容納不下……」


    「也是喔。」


    我想起法芙妮爾的巨大身軀。確實,因為它是可供十三人乘坐的龍,如果它要張開翅膀,那會需要相當的空間。除了修練場以外,空間還算寬敞的場地就是中庭或後院了。中庭有花壇,後院則是曬衣場,不管是哪一邊,法芙妮爾隻要展翅,就會釀成悲劇。


    「然後呢?為什麽連你也在這裏?」


    「……不行嗎?」


    所以說,她為什麽用那麽低沉的聲音迴答呢?


    「不是啦,我是想隻有法芙妮爾在那裏,可能會寂寞吧。」


    龍可以說是這個世界最強的種族。在這個伊姆內幾亞大陸,大概不會有機會看到除了法芙妮爾以外的個體。龍如果待在修練場,我想士兵們會怕到無心修練……而且也沒有人可以陪它聊天。


    我事不關己似地說「感覺它會無聊」,安娜斯塔西亞則是歎了口氣。


    「你知道的,我被吩咐要看住你,不讓你亂來。」


    「隻要有結衣在就好了吧?」


    我目光移往門的方向道「而且奈特也在」。漆黑騎士依然沉默,維持立正姿勢。不過雖然說沉默,但其實它是不會說話啦。


    奈特是由騎士的靈魂聚集而生,盡管鎧甲很氣派,很有騎士的架勢,但因為是亡靈,所以鎧甲內空空如也。奈特沒有聲帶,無法說話,它所表現的意誌隻有一個,那就是守護主人結衣,僅此而已。隻要是結衣的敵人,它都會毫不留情地打倒,聽從結衣的任何要求,可以說是騎士的表率。


    當然,隻要結衣說不希望我亂來,奈特就會把我壓製在床上吧,隻是想象就覺得恐怖。身穿黑色全身鎧甲,頭盔縫隙中令人連想到紅色燈火的


    眼睛瞪著我,把我壓到床上──那根本就是恐怖片了。不過它的確是亡靈沒錯。


    「唔……可是啊,結衣不太會拒絕別人。」


    她說話吞吞吐吐,不用想也知道,她留在這裏絕不隻是為了監視我。我猜她大概是想趁我熟睡時,對我惡作劇吧。


    「其實你不叫醒我,我就會一直睡了啊。」


    『……真可悲。』


    「……真懶惰。」


    「你們兩個別說出差不多的話好嗎?」


    說完,我將鐵製短刀放到桌上。剃完胡子,用水桶裏的水洗完臉後,我看著水麵的倒影,確認是否有沒剃到的部分。


    「喂,別把我和徽章女混為一談好嗎!?」


    『你說誰是徽章女,蒼蠅。』


    「誰是蒼蠅啊!?蓮司,你的搭檔太失禮了吧!?」


    ……你們兩個的感情還是一樣好啊。我還是沒有把話說出口,隻是在心中嘀咕,然後轉轉脖子。看到我刮完胡子,結衣把放在膝上的替換衣物拿給我。看來她一直幫我拿著替換衣物。


    「請用。」


    「嗯,謝謝。」


    我有些粗魯地摸了摸她的白發,她雖然甩了甩頭,但是嘴角微露笑容。她從以前就喜歡這樣有點親密的交流,起初我還有點顧慮,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


    「別老是吵架啦。」


    我有氣無力地對在床上大眼瞪小眼的妖精和徽章說道。雖然艾路曼希爾德沒有眼睛就是了……從以前就這樣,這家夥明明和艾路曼希爾德的思考和行動大致相似,為什麽就是合不來呢?雖然說不上同類相斥,不過身邊如果有人思考和行動與自己一樣,果然還是會想要與之對抗吧。


    「嗯!」


    我如此想著,同時從椅子上起身,然後伸個懶腰。最近因為躺在床上休養而有些僵硬的肌肉,這麽一伸展後,感覺非常舒服。


    「喂,在女孩子麵前,可以別做出那麽難看的動作嗎?」


    「女孩子是指誰?」


    「啊?」


    她活的時間明明比我長好幾倍,甚至好幾十倍的說──盡管我沒有把話說出口,不過即使還算不上有長年的交情,安娜斯塔西亞還是從我的性格猜到我想說的話,她發出非常低沉的聲音。


    借用安娜斯塔西亞的話來形容,那是不太適合女孩子發出的聲音。另外,她的眼神透露出狠意,實在不是女孩子該有的眼神。


    「你說什麽?」


    「不,我什麽也沒說,女王陛下。」


    「你那是什麽說話方式,一點也不適合你。」


    聽見安娜斯塔西亞傻眼的語氣,結衣又笑了,這次她笑出了聲。


    或許是覺得不好意思吧,安娜斯塔西亞閉上嘴,別過頭去。


    「結衣,我要換衣服,你可以出去一下嗎?」


    「啊,好、好的,我明白了。」


    我說完之後,結衣有些慌張地迴答,然後快步走出房間。當然,奈特也跟著她出去了。


    隻剩下我和安娜斯塔西亞。看來這家夥要留下來,我為了換衣服,於是脫掉睡衣。


    「等、等一下!?」


    「……這次又怎麽了?」


    我衣服脫了一半,看著發出大叫的安娜斯塔西亞。


    小小的妖精女王陛下隨即紅著臉轉過頭。不知道是否發覺了我的視線,她在床上靈巧地轉過身,背對著我。


    「怎麽了?」


    「居然在淑女麵前換衣服,你在想什麽啊!?」


    「…………」


    你是淑女嗎?這句話我沒說出口,隻是歎了口氣。總之我脫下外衣,避開了安娜斯塔西亞所坐的地方,丟到床鋪上。


    「既然這樣,你出去不就好了嗎?」


    「可是結衣……咦?結衣呢?」


    『剛才出去外麵了哦。』


    艾路曼希爾德代替我迴答,她的聲音非常無奈,一副想歎氣的語氣。


    「咦?」


    『你還沒睡醒嗎?』


    「……嗚。」


    安娜斯塔西亞無法辯解,閉上了嘴。總之她因為害羞而轉身背對我。


    我並不是第一次在這家夥麵前換衣服,一年不見,不知該說她變得格外有女人味,還是說她開始在意少女該在意的事了。身為妖精的安娜斯塔西亞對什麽都感興趣,特別是由於妖精中的男性體較少,所以她對我和其他男人都充滿興趣。


    雖然對於讓她看到裸體,我心裏也有些抗拒,不過迴想起來,我們已經一起換過好幾次衣服了。


    現在安娜斯塔西亞竟然會紅著臉感到害羞,我不禁感歎一年的時間不隻會改變人,甚至足以讓妖精有所成長。


    心中懷著這樣的感歎,趁著安娜斯塔西亞背對我的這段期間,我也開始換褲子。


    「我換好衣服了哦。」


    我說完話,正在折睡衣的時候,安娜斯塔西亞迴頭看向我,她的臉頰果然泛紅了。


    「別給我看奇怪的東西啦。」


    是你自己要留在房間裏的耶……算了,還是別說出口比較好吧。難得聽到她如此虛弱的聲音,雖然讓人很想欺負她,不過我還是忍住,不捉弄她了。


    「以前你反而主動要求我給你看耶。」


    「少囉嗦。」


    折好睡衣之後,我再次坐迴椅子上,穿上愛用的皮靴。最後再用水桶的水沾濕手,把翹發撫平。


    房間沒有擺放刀劍類的物品,最多隻有桌上的鐵製短刀。我把收迴鞘的鐵短刀插在褲子的腰帶上,拿起放在枕邊的徽章,然後往門的方向走去。我一步一步穩定地緩緩前進,並沒有感覺到痛楚。


    看來負責監視我的隻有安娜斯塔西亞,門後感覺沒什麽人的氣息,大概隻有結衣在吧。奈特因為是亡靈,所以感覺不出它的氣息。


    如果是優子的魔法,不管我在哪裏,她馬上就會知道,所以也沒必要找人監視。再說找人監視傷員也很奇怪。


    「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法芙妮爾……你要來嗎?」


    它一定正覺得寂寞吧。想象著沒有聊天的對象,無聊得蜷曲著身子睡覺的龍,雖然可能有些不尊重,但我不禁莞爾一笑。


    「好。」


    先前的難為情都不知跑哪去了,一聽到法芙妮爾的名字,安娜斯塔西亞立刻露出滿麵笑容,鼓動著小翅膀,飛到我身旁。她雖然嘴巴很壞,卻是個為同伴著想的人。我知道相較於我,她更重視結衣、奈特和法芙妮爾。


    然後她毫無顧忌地坐在我的肩膀上。


    不好意思看我換衣服,然而臉靠得這麽近卻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她還是一樣讓我摸不著頭緒。如果是在原本的世界,這幅畫麵看起來可能像是我把一個小玩偶放在肩上吧。


    「很重耶。」


    我在說話的同時打開門,在外麵等待的結衣抬頭看我。以前她的身高隻有到我的腰部,現在已經到腹部上方了,她長高了不少。


    以結衣現在這個年紀,一年不見就會成長非常多……該怎麽說呢,我心中的些微落寞感,難道就是所謂的父母心嗎?


    「你從剛才就很多話,都是這張嘴說的嗎?」


    當我正沉浸在感慨中的時候,安娜斯塔西亞麵帶笑容,用她的小手抓住我的臉頰。指甲陷入肉中,相當地痛。


    「我開玩笑的。」


    「即使是玩笑,有些也不該說哦,蓮司。」


    安娜斯塔西亞小聲地說了句「真是的」,很快便放開我的臉頰。雖然她的語氣似乎很疲倦,但依然笑容滿麵。看到我和安娜斯塔西亞一如往常地嬉鬧,結衣也笑得肩頭直打顫。


    「嗨,辛苦了,奈特。


    」


    叩的一聲,我用拳頭輕輕地在奈特胸口的部分敲了一下。奈特依然什麽話也不說,不過感覺它周身散發的氛圍似乎變得柔和了。


    「安娜,你很喜歡那個位置呢。」


    「嗯?」


    「就是蓮司的肩膀上。」


    「沒有啊,隻是因為他的身高比結衣高,景色看得比較清楚而已。」


    既然如此,奈特的肩膀上也可以吧。這句話我以前就說過,當時她是說「因為鎧甲又硬又冰,我才不要坐」,真是任性過頭的妖精。


    聽到結衣說出以前也說過的話,安娜斯塔西亞別過頭去。她就是這種地方可愛,如果嘴巴不那麽毒就好了


    『可惜就是嘴巴壞。』


    「你沒有資格說我!」


    艾路曼希爾德彷佛看穿我內心似地接話,安娜斯塔西亞立刻生氣地迴嘴。這樣的光景也是一如往常,她們在我的耳邊吵架,實在有夠吵。


    走出房間後,我看到的是一片灰色景象。石造的走廊空氣冰冷,令人感到寒風刺骨,另一個原因大概是沒什麽人吧。環視周圍,沒有任何守衛的士兵,可以一眼望盡走廊全貌。如果不是有結衣他們在,我可能會產生世上隻剩自己一個人的錯覺。畢竟我才剛醒嘛。


    伊姆內幾亞的王城擁有數百年的曆史,因為每當損壞便會進行修複,所以四處的石壁都顯得不太自然。有許多新舊石材混雜之處,有些地方甚至並存著全新幹淨的石材與久經歲月缺損的石材。


    窗戶是一整麵的玻璃。身為現代人,我本以為沒有工廠應該製造不出玻璃,但是聽優子說明後我才知道,在地球的公元前兩千年左右,玻璃就已被製造出來,繩文時代也有玻璃存在。


    窗戶的玻璃比我們世界的玻璃霧一些,隱約可透過去看到外麵的景色。


    我從窗戶往樓下一看,卻發現樓下和走廊一樣沒人。記得以前我還住在王城的時候,走廊和中庭都總是看得到士兵和騎士的身影。


    「沒有人啊。」


    「是武鬥大會吧,大家好像都忙著準備祭典喔。」


    『這麽說來,已經到了武鬥大會的時節了呢。』


    雖然在魔法都市就聊過了,不過全城竟然會忙碌到看不到人影,這時我才開始真正感受到這個慶典的熱烈。


    雖然連一個士兵也沒有是有點奇怪,但這個時節確實很忙碌,大概會忙到※連貓的手都想借來用吧。這個世界雖然沒有貓,但有像貓的動物,隻是名稱不同。(編注:貓の手も借りたい為日本俗諺,意思就是忙得不可開交。)


    自魔神被討伐已經過了一年,與其說人們放鬆了戒心,倒不如說不必總是提心吊膽之後,人們也開始有餘裕從事其他活動了。如果是這樣,那麽我們的努力也就有了意義。


    走在無人的走廊上,我心想如果是這樣,那優子大概也很忙吧。


    我將目光移向窗外,隻見樓下中庭有以前王妃殿下珍視的花壇。雖然花壇並未維持三年前的樣貌,不過精心照料的花壇裏,綻放著在冬天開花的五顏六色花朵。


    「你怎麽停下來了?」


    「因為花開得很美啊。」


    「嗬嗬,蓮司有憐惜花朵的心嗎?」


    安娜斯塔西亞這麽說道,她看起來似乎很愉悅。同時,喀嚓一聲,金屬摩擦聲響起,奈特站到我的身旁,同樣從窗戶俯視下方的花壇。


    「很漂亮吧?」


    奈特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看著花壇,不過我感覺它似乎認同我的說法。


    「別看我這樣,我對花也是很懂的哦。」


    『你懂的都是能吃的花吧……還有,蓮司你懂的不是花,是草才對。』


    「你熟悉的不都是食用的花嗎?」


    說的沒錯,雖然我不打算忘記欣賞美麗花朵的心情,但是比起美麗的花朵,我會選擇能填飽肚子的花。關於這方麵,艾路曼希爾德和安娜斯塔西亞都非常理解我。另外,因為她們又說了相同的話,所以再度開始在我的耳邊吵架。


    「唉?」


    「安娜,又能像這樣跟她聊天,你很高興吧?」


    「結衣!」


    安娜斯塔西亞又在我耳邊大叫了,我用手指塞住耳朵,皺起眉頭,結衣則是淘氣地小跑步到奈特背後躲起來。


    「這孩子真是的……」


    「你很辛苦呢。」


    「你沒資格說那種話。」


    我和結衣他們一邊談笑,一邊緩步在走廊上。雖然很久沒迴來,不過我很熟悉這裏,我的身體都還記得去修練場要走哪條路。


    我聞言聳了聳肩,坐在我肩上的安娜斯塔西亞立刻發出一聲可愛的悲鳴。


    「喂!?」


    「抱歉抱歉,我是故意的。」


    「……要我把你從那扇窗戶丟出去嗎?」


    請你不要用不適合女孩子的低沉聲音說話,真的很可怕。


    她的個子雖小,但是魔術的技術……特別是在能與精靈溝通的精靈魔術上,她的技術甚至淩駕阿彌。對她來說,要利用中庭花草的根把我丟出窗外,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


    「話說你的傷勢如何了?」


    「我會找時間以魔物為對手來確認。」


    我要做的就是揮劍斬殺魔物。至今為止,即使受傷,我也是在戰鬥中確認身體的情況,這次也不會改變。聽我說得如此輕鬆,結衣和安娜斯塔西亞都歎了口氣。


    隻有這件事我無法改變,因為這件事已經深入我的骨髓了。


    下了階梯,一路走到底,轉過轉角之後就是修練場。


    我終於在視線的前方發現幾名士兵,看來畢竟不會連修練場都沒人。在充滿冰冷空氣的走廊上,有兩名身穿鐵鎧甲的士兵守在修練場入口的兩側,他們手上拿的是相同的鐵槍。


    一看到我,兩名士兵立刻立正站好,用沒有持槍的手按著胸口,微微跟我點頭致意。這是任職於伊姆內幾亞王城的騎士或士兵常用的問候姿勢。


    「辛苦了。」


    「辛苦了。」


    我和結衣如此說完,兩名士兵隨即推開通往修練場的門。


    開闊的圓形場地以石牆圍住,空間十分寬敞。從修練場這個入口到對麵的牆壁,可能需要十分鍾才能走到。


    腳下是裸露的地麵,雖然已經搬開稍大的石頭,不過還是留下相當多小石頭。這是假定與魔物戰鬥的環境是在戶外,布置了相近的狀況進行訓練。


    而在修練場上,有許多士兵和騎士像在舞劍似地過招,或是把穿上鎧甲的稻草人當成魔物練習劈砍,又或者進行魔術的訓練。


    如果要以一句話形容,那就是好吵。結衣不太習慣吵鬧環境,靜靜地退後一步,想要躲到奈特的身後。


    在近處訓練的數名士兵看到我們,和剛才站在入口的士兵相同,向我與結衣行禮。


    我們從士兵們的身旁走過,往裏麵前進。有幾人是以前與我很親近──或者該說是時常與我一起聊天的人,但現在的我,感覺似乎與他們有了一層隔閡。


    就我來說,我很想象以前一樣和大家聊天,可是英雄的立場卻讓這件事變得十分困難。不管我多麽希望與他們正常相處,對方總是會與我保持距離,把我當成英雄看待。


    「嗨,好久不見。」


    我試著向剛被召喚來這個世界時教我許多事情的士兵打招唿,卻見他敬畏得全身僵硬。


    「沒事,請繼續練習。」


    「是!」


    我忽然感覺……這種事實在很可悲。我當初選擇離開是為了別的理由,但或許我也是不想感受到這種悲傷的心情,才會選擇離開王都吧。


    懷抱那種心情已經是一


    年前的事了,我記不清楚當時的自己抱持何種想法,與此同時,我朝身在修練場深處的存在走去。


    在這麽吵雜的地方,卻有一個巨大身軀閉上眼,蜷曲著身體。


    從遠處看就知道,它是深紅的龍──法芙妮爾。


    它是龍族之王,是暴君,即使在被譽為這個世界最強生命體的龍族之中,它也是最強的即使蜷縮著身體,它仍巨大到我必須仰望,唿出的氣息會吹起地麵的塵土。


    修練場雖然吵雜,然而這隻龍的周圍卻一個人也沒有。大家應該都對它有興趣,卻都隻在遠處偷偷窺視,沒有要接近的跡象。


    「它相當引人注目呢。」


    「因為它第一天就闖禍了。」


    聽到我說的話,安娜斯塔西亞這麽迴答道。聽說是將我送來王都的時候,它光是拍打翅膀就把在修練場訓練的士兵吹走了。


    另外,在我睡著時,它曾經喝斥接近的士兵們太吵了,又把他們吹走。


    ……這家夥還是老樣子,老是把人吹走呢。我也有好幾次被吹走的經驗,所以非常同情那些士兵。


    「法芙,法芙,早安,法芙。」


    結衣連連唿喚它的名字──也可以說是昵稱,並朝它走去。一般來說,有這麽雄偉的龍在眼前,即使它在睡覺,也會感到害怕吧。


    可是結衣毫無戒心地靠近,輕輕拍了拍法芙妮爾的鼻尖。


    「…………」


    僅是如此,法芙妮爾就緩緩睜開大眼,先看了看結衣,然後又望向我。


    「你醒來了啊,蓮司。」


    「你直到剛才都在睡,好意思說我嗎?」


    強而有力的聲音傳入耳中,它的聲音彷佛遠處的落雷,又彷佛經年累月生長的密林所發出的枝葉摩擦聲。隻是聽見它的聲音,腳步就無意識地想後退,但我將氣力灌入丹田,強行忍住。正當我屏息靜氣的時候,紅龍彷佛以我的反應為樂似地抬起頭。


    「哼,你還是一樣隻有嘴巴厲害。」


    「因為我很有精神啊。」


    「……看起來不像啊,不過算了。」


    話一說完,法芙妮爾的金色眼陣便從我的身上移開,接著看向結衣。它靈活地轉動長脖子,將臉湊到結衣的麵前。


    「結衣,別那樣叫我。」


    「咦?」


    「跟我不相配。」


    接著我聽見非常窩囊軟弱的聲音。剛才的強而有力已經消失無蹤,法芙妮爾用宛如年老男性對小孩說話的口吻說道。


    坐在肩上的安娜斯塔西亞忍不住全身打顫。她在憋笑,不過笑聲仍不小心稍微外泄。或許是聽見了她的笑聲,法芙妮爾的臉依然對著結衣,金色眼珠轉而看了過來,感覺它有點動怒了。


    「別笑,蒼蠅。」


    「連法芙都這樣叫我!?」


    「別叫我法芙!!」


    它的聲音大到快震破我的鼓膜了。伴隨聲音吐出的氣息卷起塵沙,修練場上的士兵們發出悲鳴,與之保持距離。我用左臂護住眼睛,等待塵沙散去。


    它生氣了,非常生氣。


    但是原因竟然是「法芙」這個昵稱,實在是窩囊。你的龍族同伴會哭泣哦,法芙妮爾。


    「用不著那麽生氣吧……」


    看來安娜斯塔西亞也沒想到會惹得法芙妮爾這麽生氣,說話愈說愈小聲,可能快要哭出來了。她平常表現得很強勢,精神卻意外地脆弱。


    「結衣……我認為那個稱唿與我不搭配……」


    「會嗎?很可愛呀?」


    就是可愛才有問題啊。而且麵對法芙妮爾的咆哮,結衣竟然毫不懼怕,這點也很驚人。你什麽時候變成這麽堅強的孩子了?哥哥的心情有點複雜。


    另外,突然發生算得上災害的龍之咆哮,修練場上居然跑到一個人也不剩。肩負守衛王城責任的士兵們,你們這樣好嗎?


    「奈特也這麽覺得吧?」


    結衣不知想到什麽,向奈特尋求附和,奈特也點頭肯定。


    「可惡……你這個腦袋空空的人偶。」


    不管我們說什麽,奈特都極少點頭認同,但聽到結衣說的話,它卻會乖乖點頭呢。關於這一點,它還是和以前一樣。


    法芙妮爾什麽話也說不出口,隻好看向我。因為它知道隻要是我說的話,結衣都會聽。真不知該說她孩子氣,還是該說隻要是決定的事就不會更改。結衣相當頑固,到了這種地步,她可能隻會聽我或優子說的話了。


    「這個嘛,你加油吧。」


    『嗬嗬。』


    因為很有趣,所以我決定還是識相點,別在一旁出主意了。


    * * *


    過了一會兒,原本垂頭喪氣的法芙妮爾又抬起頭來。我感覺從它身上散發出疲憊與哀愁的氣息,這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結衣正觸摸著法芙妮爾胸前的鱗片。


    「蓮司。」


    雖然我覺得事到如今再擺派頭也太遲了,不過法芙妮爾仍用和剛才同樣嚴肅的語氣唿喚我。


    真的太遲了。


    「你變了很多呢。」


    「閉嘴。」


    我惹它生氣了。原本坐在我肩頭的安娜斯塔西亞拍打翅膀飛起,躲到我的背後。我不用看也知道,她正拚命壓低聲音在爆笑。


    法芙妮爾見狀,嘴角兇猛地扭曲,我則是裝作沒看見。


    『你小心之後被它燒掉哦。』


    「我暫時會跟結衣形影不離,所以沒關係。」


    盡情大笑之後就隻有逃避一途,妖精女王真是惡劣啊。


    「看到你很有精神,我就安心了。」


    「哼。」


    心情不佳的龍王哼了一聲,俯視下方的我。它的眼眸平靜而有力,完全沒有先前嬉鬧的印象。初次見麵時──我將這隻龍從天上擊落至地麵,在以神劍抵住它的脖子之時,它也用相同的眼眸看著我。


    彷佛內心深處都被它看透一般,我感到很不自在,於是移開了視線。


    「蓮司。」


    當我在迴憶往事的時候,龍王叫了我。它跟以前一樣,叫我的名字。我心想還好不是叫什麽弒神者──那類讓人想鑽進洞裏的稱唿,隻見黃金色的雙眸向我直射而來。


    「你這一年在做什麽?」


    「跟艾路曼希爾德一起……旅行?」


    不能怪我以問號結尾,因為我們做的事,確實隻是在鄉村過著悠閑的生活。


    『唉……』


    聽到我的迴答,艾路曼希爾德歎了一口氣。


    「不對。」


    然而,龍王不滿意我的迴答,它否定我說的話,以強而有力的眼神俯視著我。它的聲音如遠處的雷聲,震撼我的內心,含有堅強意誌的眼眸直視著我。它的話語宛如咒語,緊緊束縛著我。


    我理解到這隻龍的存在確實是遠遠超越人類的物種。我的軟弱、痛苦、創傷,它全都不在意,毫不客氣地直指核心。


    僅僅隻是兩個字,明明隻是兩個字……卻令我的心如此難受。害怕自己犯下的罪孽可能曝光,我的腳幾乎開始顫抖。


    「哼……別露出窩囊的表情,笨蛋。」


    不過它接下來的語氣,卻感覺得出親切與溫柔。


    龍的嘴角露出笑意,吐出的氣息吹動我的頭發,揚起地麵的沙塵。


    「你要灰心喪誌一輩子嗎?還是再次振作呢?──好了,你選哪一邊?山田蓮司。」


    它的鼻尖來到我的眼前,在極近距離下看著我。我一步也動不了,甚至連一根手指也不能動彈。


    「不管你再怎麽灰心喪誌,仍是有人需要你。」


    我心跳加快,喘不過氣來。


    我明白,我很清楚它想說什麽。


    「這是你選擇的,你渴望被需要……你的願望實現了。」


    弒神的願望。殺死神,守護人類的願望。兩者存在嚴重的矛盾。


    弒神注定會無止境地戰鬥,隻要繼續戰鬥,就會有人犠牲;我卻希望守護他人,所以才會祈求能夠殺神的武器。


    武器無法守護他人。武器是傷害的力量──不是守護的力量。


    我很清楚,無論我多麽想逃避我許的願望,我也無法再逃了。不管我再怎麽否定,正如同剛才在修練場遇見的士兵……現在每個人都把我當成特別人物對待了。


    「…………」


    「法芙……不要欺負蓮司。」


    「唔……」


    不知何時,原本撫摸著法芙妮爾鱗片的結衣抬起頭,以強烈的目光仰望著法芙妮爾。


    ……我真丟臉,竟然讓這麽小的孩子擔心,我自己都覺得悲哀。


    「不,我並不是在欺負他……」


    「…………」


    「唔……蓮司,總之──如果你再繼續灰心喪誌,到時又會失去某些事物哦。」


    說完之後,它就閉上雙眼。


    從金色雙眸得到解放,我吐一口氣。不知為何,安娜斯塔西亞也吐出一口氣。雖然平常互相拌嘴,不過妖精和龍族等級畢竟差太多了。我光是在心中開玩笑,說它真是對同伴不友善的龍,就已經豁盡全力了。


    「……走吧,就當是在運動,這次我們去找九季吧。」


    「是……是啊,說得也是。結衣打算如何?」


    聽到安娜斯塔西亞這麽問,結衣以悲傷的眼神看著我,搖了搖頭。她似乎要和法芙妮爾在一起。


    「那麽再見了,法芙妮爾。」


    「哼,希望下次能見到不灰心喪誌的你,蓮司。」


    「要是我能響應你的期待就好了。」


    我說完之後向後退一步,法芙妮爾已經沒在看我,它宛如擁抱結衣似地蜷曲脖子。


    「那我們走囉,結衣。」


    「好、好的,再見,哥……蓮司。」


    …………


    「再見,結衣。」


    「別當成什麽也沒發生似地重新道別。」


    「那、那個……好啦。」


    我感到奇怪,以為是自己聽錯,重新向結衣道別,卻遭到安娜斯塔西亞指責,她拉扯我的頭發。


    別拉了啦,你這隻妖精,萬一被你拉到禿頭要怎麽辦?


    盡管感覺步履沉重,我仍是離開了修練場。或許是發生法芙妮爾咆哮的事,聚集在入口附近的士兵們看著我,眼神中夾雜著畏懼之色。


    我隻對士兵們說那是法芙妮爾的玩笑,如果為士兵們所懼,結衣會感到悲傷吧。雖然法芙妮爾的確不是認真的啦。


    『不必那麽沮喪吧?』


    等我對士兵們說明完畢後,艾路曼希爾德語帶傻眼地說道。與其說是語帶傻眼,倒不如說是完全被我打敗了。


    「以前她都叫我哥哥的說……」


    「你在意的是那一點!?」


    安娜斯塔西亞在耳邊吵鬧。這樣很吵,你別在我耳邊叫啦,唉……


    結衣以前總是跟在我的身後,哥哥長哥哥短地一直喊。雖然我或許是有些誇大了,不過想起以前的結衣,我又再次歎氣。


    「唉……」


    聽見我這麽說,安娜斯塔西亞發出不遜於我的沉重歎息。


    「不管是蓮司也好,法芙也好,不過就是稱唿而已,你們為什麽這麽在意啊?」


    『難以理解啊。』


    「你們不會懂的啦。」


    我軟弱無力地說完,再次歎氣。蓮司……嗎,她不肯再叫我哥哥了嗎?


    ……真寂寞。


    「這很重要耶,真是的。」


    「那我來叫你吧?哥哥。」


    該說是隨便嗎?她叫得相當沒有感情,她大概覺得自己的聲音很可愛吧,故作乖巧的聲音與她非常相配。另外,盡管我明知她是故作姿態,卻仍然覺得可愛,可以說她真的非常了解妖精這個種族的特性。如果幸太郎在的話,他可能會一臉認真地握拳叫好吧。然而,安娜斯塔西亞卻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你的年紀明明遠比我大,叫什麽哥哥啊。」


    「別一本正經迴答呀!?還有,別說什麽年紀遠比你大!」


    我說出事實後,安娜斯塔西亞發怒了。


    於是我開著安娜斯塔西亞的玩笑,沉澱心情,並在走廊上漫步。隻見有數名士兵伴著一張熟識的臉孔迎麵而來,那個人是優子。她的表情不知該說僵硬還是嚴肅,不過那是因為周圍有人在吧。


    這或許算是優子的弱點吧,她不想讓人看見她疲憊的樣子。因為她總是板著臉,讓周圍的人懼怕,我認為她其實偶爾可以在別人麵前歎個氣。


    對方似乎也看見我了,感覺優子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


    「哎呀,你已經可以下床行動了嗎?」


    「勉強啦,我正在四處閑逛,順便當作運動。」


    我隱瞞了身體出現問題的事,我可不想再整天躺在床上。


    「是嗎?」


    她說完目光移向我的肩膀,向坐在我肩上的安娜斯塔西亞確認,隨後眼角和嘴角微露笑容。


    看到她的笑容,我想起數日前……在我房間醒來時發生的「行為」,胸中湧現少許尷尬的感情。當然,優子似乎並不在意,仍表現得跟平常一樣。


    「怎麽了?」


    「沒什麽。」


    我如此迴答對方發出的疑問後,歎了一口氣。優子不在意的話,我在意也很奇怪吧。雖然難以忘懷,但是我咳嗽一聲,不再意識那件事。


    「蓮司就拜托你了,安娜斯塔西亞。」


    「交給我吧,優子。」


    或許是很高興受到信賴吧,安娜斯塔西亞右手握拳,敲著胸口掛保證。盡管身軀小巧,女王陛下的身材仍然凹凸有致,優子所沒有的東西正激烈地晃動。


    雖然小到不能再小就是了。


    「而且你也差不多該運動運動,讓身體活動一下了。」


    「就我來說,我還想再休息一陣子呢。」


    『蓮司你是休息過頭了。』


    「嗬嗬。」


    聽到艾路曼希爾德說的話,優子遮著嘴笑了。不過,她的笑容似乎感覺得出一絲陰鬱,這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她是艾路為數稀少的友人之一,看見現在的艾路曼希爾德,她應該很有感觸吧。


    我假裝沒有發覺優子的變化,一如往常地聳了聳肩。


    「啊,對了。」


    這時優子似乎想到什麽,對隨行的士兵說了一兩句話後,她再度轉身麵向我。


    「蓮司,你暫時還會留在王都一陣子吧?」


    突然被這麽一問,我雖然不明所以,不過因為我確實會留在王都,所以點頭肯定。至少必須等到傷勢情況穩定才能行動,這也是事實。


    「你知道最近要舉行武鬥大會吧?」


    「知道啊。」


    「名額還有剩,你要參加哦。」


    這麽重要的事,優子卻說得好像閑話家常一般。


    我不能說什麽。這裏沒有鏡子,我無法確認自己的表情,不過我想必露出了無力的表情看著優子。我大概明白她這麽要求的理由。


    意思就是我身為英雄,要盡招攬觀眾的義務吧。


    還有另一個理由……雖然魔神被討伐,世界稍微變得和平了,但畢竟隻是好了一點而已。魔物的威脅依然就在身旁,而且也還有魔族的存在。


    雖說魔神被討伐了,但也才短短一年。有


    人抱持希望,卻也有人傷痕未愈,陷入絕望。該怎麽說呢……這個世界的人們需要精神的寄托。


    那個寄托就是女神愛絲特莉亞,以及身為她使徒的十三名英雄,也就是我們。


    優子是叫我參加武鬥大會,吸引眾人目光。看到拯救世界的我們,大家或許就會提起精神了……雖然不知是否真能那麽順利。


    「好,我明白了。」


    我明白她的考慮,有氣無力地迴答。或許是我的表情很有趣吧,優子又掩著嘴笑了。


    不知該說表情豐富,還是心情輕鬆呢?


    以前她給人的印象更加不苟言笑,總是帶著刺的感覺,今天卻很常笑,完全不是以前的我所能想象。


    「優子,發生什麽事了嗎?」


    「咦?」


    我因為感到好奇,於是試著一問,她卻看著我,一副很不可思議的表情。以女性而言,她的身高算較高,即使和我站在一起,也不會像阿彌她們一樣需要抬頭仰望,最多就是目光向上看而已。


    「因為我看你的心情好像很好。」


    聽到我這麽說……優子明顯地歎了口氣。真的是很深很深的歎息,彷佛在說「我真的累了」。身為她歎氣的對象,我隻感到困惑。


    「唿……蓮司從以前就是這麽遲鈍呢。」


    「請不要突然說出這麽失禮的話。」


    我用著不太恭敬的敬語,並移開視線。這時不僅是坐在我肩上的安娜斯塔西亞,甚至連艾路曼希爾德都齊聲歎氣。不知是什麽原因,感覺站在優子身後的數名士兵們也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雖然覺得比起像在修練場遇到對我敬畏的士兵,或是帶有隔閡的應對,這樣的態度好多了,但這也不算好事吧。


    不過話說迴來,艾路曼希爾德和安娜斯塔西亞還真是毫不留情,偏偏挑這種時候歎氣,她們絕對是故意的。這兩個人大概知道優子心情好的理由吧。


    ……之後再不著痕跡地探問好了。


    「總之。」


    優子稍微加強聲量,彷佛要重新來過似地說道。我聽她的語氣好像有點生氣,而且眼神跟我熟知的優子一樣銳利。


    「你要參加武鬥大會哦?」


    她這麽說道,語氣果然有點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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