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會不會很怪?」


    「不會啦,阿彌,一點都不奇怪,很適合你喔。」


    我詢問幫我梳妝打理的彌生,她發出有點疲倦的聲音,是我神經過於敏感嗎?


    站在鏡子前,我再次確認自己的打扮。


    我穿著魔法學院製服,但頭發經過整理、化上淡妝,這對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孩來說理所當然,我卻一直無法習慣。盡管不是完全沒化過妝,但至今都沒有對象^所以未曾在意過。


    與夥伴們在一起時,忙到沒時間化妝,而且總覺得旅行時化妝怪怪的。


    彌生年紀小,卻比我還習慣化妝,讓我很在意。不過,她大概是為了宗一一個人化,因為一直都在他身旁,才需要每天練習吧。


    房間中,屬於我自己的私人物品並不多,彌生帶來的化妝道具看起來十分顯眼。


    「這樣的話,蓮司哥哥也會馬上迷上你喔?」


    「……才不可能,嗯,完全沒可能。」


    雖然很想逼問她為何此時會說出蓮司哥的名字,但事到如今就不必再問了。


    到現在我仍搞不淸楚,對蓮司哥抱持的感情是喜歡、憧憬、還是敬愛?


    我是把他當作男人喜歡嗎?還是憧憬著救了我多次、一直守護我的人?抑或把他當成父親一樣,打從心底敬愛呢?


    隻不過,我隻想讓蓮司哥看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也是事實。


    所以,現在就先當是那麽迴事吧。


    「是嗎?但蓮司哥哥對女人都色眯眯的,所以也有可能啊。」


    的確,蓮司哥對女人都很不正經,不論是同年、比他年幼、或是年紀比他大的美女,總會露出色眯眯的樣子。畢竟他很受周遭女性喜愛,或該說是很受歡迎。


    還會教宗一和其他男生奇怪的事。


    明明是個大人,卻像個孩子。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我們才能總是露出笑臉;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才會深受眾人喜愛。


    我們的旅程結束後,我慢慢迴想其中的點點滴滴,蓮司哥總是做些有趣的舉動逗我們笑。他支持著我們,讓我們不會過於緊張、被沉重的使命壓垮。


    「而且,我對他而言,應該隻是妹妹或女兒……這樣的感覺。」


    在我心中,蓮司哥究竟是哥哥、父親、還是一名男性呢?這些都還很曖昧。


    「阿彌對蓮司哥總是過於客氣呢。」


    「有嗎?」


    「對我哥明明就很不客氣,老是亂打他。」


    「因為宗一是笨蛋啊,不這麽做的話,他才不會注意到。」


    不,即使扁他,他也不會察覺。


    他就是個遲鈍、無感的家夥。我想起他跟魔法學院同學的相處也像普通朋友,當然,對女生也一視同仁。


    明明對方當他是英雄、勇者、甚至是男孩子。我的青梅竹馬真是個罪孽深重的男人,所以把他扁到能注意現況也是我的工作啊。


    「那樣也沒什麽不好啊。」


    「是嗎……站在我這青梅竹馬的角度,他那樣可是會讓人很辛苦。」


    想想我曾因宗一的遲鈍吃過多少苦頭,光這樣想就可以讓我歎氣連連。他當初也莫名誤解過我對蓮司哥的感情,極力想把我們送作堆。


    具行動力是宗一的優點,但什麽都想走最短距離達成也是缺點吧。


    當我這麽想時,站在我身後的彌生突然揉起我的肩膀。我被她的舉動嚇到,身體不自然地震了一下。


    「你很緊張?」


    「……才沒有。」


    我無奈地迴複,鏡中的我卻露出微笑。


    真想快點和蓮司哥說話,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


    他與魔神眷屬對戰吃盡苦頭,所以現在應痛到動不了吧。


    不論他變得多強,這點都和當時一模一樣。


    我們剛被召喚到這世界時,因女神(愛絲特莉亞)賜予的異能太弱,他一直扯大家後腿。


    因此他才會拚盡全力汲取各種戰鬥技巧、劍術、知識等等。


    當初完全沒見到他私下付出的努力,現在迴想起來,我覺得蓮司哥真的很厲害。


    我們各自擁有一項極為頂尖的能力,不論是魔力、異能、抑或超常的力量,但蓮司哥沒有這些,他唯一的能力全都強化在與神祇交手之時。


    他與魔物戰鬥時幾近無力。為了發揮武器(艾路)的力量,蓮司哥需要變得很強。無論是使劍或拉弓,他根本沒有任何戰鬥經驗,卻依然為了守護我們賭上性命,比任何人都像英雄,


    有人說過英雄不是名詞,而是動詞。


    英雄會將想法化作行動。不能自稱,而是要被別人這麽稱唿,才算英雄。


    「真想趕快和他說說話。」


    「就是說啊。」


    我們現在以學生的身份就讀魔法學院。


    我想跟他說說我們在學校中發生過哪些事,也想知道蓮司哥這一年都做了些什麽。


    「你最近比較會笑了喔。」


    「有嗎?」


    我自己不太清楚,但宗一與彌生都說我前陣子很少笑。


    是因為蓮司哥不在我們身邊嗎?


    一想到這,胸口忽然有股暖意。我望向鏡中的自己,表情似乎與這份暖意相唿應,變得柔和許多。


    「蓮司哥哥好厲害。」


    「……對啊。」


    彌生所說的厲害,與我所想的厲害,意思一定不同吧。


    不單是那麽簡單的一個詞,我想用更豐富華美的詞藻修飾蓮司哥的厲害之處。


    他是我重視的人,所以不都會這麽想嗎?


    「阿彌是那種會對男人付出一切、衡躬盡瘁的類型吧。」


    「這樣嗎?」


    我知道彌生想說什麽,我自己也覺得……是這樣嗎?我也不太清楚。


    「是那種會硬拖著男人往前走的類型吧。」


    「……這兩個完全相反吧。」


    「我也不知道哪個才真正的阿彌。」


    彌生哈哈大笑,我不禁心想,這家夥在其他人麵前真的都在裝乖呢。


    在我們麵前都是道種樣子,卻在班上同學麵前裝得像婉約有禮的文靜大小姐,比我認識的


    公主還像公主。


    「你要是那樣笑,『聖女』大人的粉絲可是會減少的喔?」


    「又沒關係,我隻是負貴治療受傷、痛苦的人。被當成奇怪的偶像崇拜,我也很累。」


    「我也有同感,沒入可以講心裏話,真的會讓人覺得很累呢。」


    「阿彌算好了吧?哥哥就你同班,哪像我,班上同學都——」


    之後,我們熱烈地聊起班上的話題,接著又想起過去與蓮司哥的往事,走出房間。


    最後再確認一下我的打扮,噴上一點點香水,帶著一絲香氣。


    這樣會不會很俗氣?我這麽問道,彌生無言地看著我。


    「希望能聽到蓮司哥多說點他的事。」


    「對啊。」


    希望像以前一樣,與他天南地北地談心,


    像那晚兩人一起顧著營火,說說自己的事、蓮司哥的事、學校的事、旅行的事。


    這樣做的話……總覺得又能更接蓮司哥一些。


    然而——


    那個人一定很在意今天發生的事件吧。


    魔神眷屬,以及數名死者——這事也傳到我們耳中。


    與魔神戰鬥必定會伴隨犧牲。魔神還在世的時候,有更多人死在我們身旁——我看過許多


    人死去,數十人、數百人,曾有更多人死於非命。


    我不想覺得自己已對這件事麻痹了,心中還是會覺


    得難受痛苦。即使已經習慣死亡,卻始終無法麻木不仁,


    但若被這件事束縛,下一個死的便是自己,我的身體、心靈都理解這個事實。就算有人死亡,我們仍要勇往直前,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我們非得這麽做。


    不過,蓮司哥心中一定極為痛苦。就像當年他佇足於緋色月夜中、低頭沉思時,充滿著悲傷哀慟。


    因為他是個希望能守護他人的人,卻未擁有足夠的力量。


    「笑一個笑一個。」


    彌生拍了我肩膀一下,望向鏡中,我看到自己露出難看的臉色。


    而我身後的是一如往常……露出不像聖女的壞心眼微笑……我的青梅竹馬。


    * * *


    公會之中充滿喧囂。


    這次任務並非當初預期的簡單哥布爾討伐戰,竟突然出現巨魔與魔神眷屬。甚至有人不幸喪命,沒被全滅已是奇跡。


    我看著尋求情報的冒險者擠爆榧台,拿著水袋製成的臨時冰囊,冰鎮發疼的左腕。


    「啊—……身體好痛。」


    『所以我不是叫你迴去休息嗎?』


    當我正覺得艾路曼希爾德的碎念令人心曠神怡時,坐在旁邊的芙蘭榭絲卡立刻做了一個新的冰囊,放在我的左肩上。


    啊啊,真舒服,就這樣閉上眼的話,恐怕會睡著。


    「您不要緊嗎?」


    「我想療養個十天左右。」


    『看起來是不要緊。』


    「你還是一樣有精神呢。」


    耳邊傳來這句話,我抬起頭,發現手中拿著皮革袋的菲洛納,看來他領了任務報酬。


    「你們老是講一樣的話呢。」


    『那是因為每次大戰後,你都會講一樣的話啊。』


    這樣聽起來,好像我是個沒什麽長進的男人。


    而實際上也是如此,所以我實在很難反駁她,於是歎了口氣,閉目養神。啊啊,冰囊的涼度好舒服,我好想就這麽忘了一切進入夢鄉。


    「蓮司,這是這次的報酬。」


    菲洛納將手中的皮革袋放在桌上,傳來一陣硬幣互相撞擊的聲響,裏麵似乎裝了不少錢。


    「報酬好像不錯呢。」


    「你聽得出來?」


    「我對錢的聲音可是很敏感的。」


    『……不要講這種丟人的話,真是可悲。』


    那還真是抱歉,我聳了聳肩,芙蘭榭絲卡掩著嘴竊笑,肩膀上下起伏。


    「算了。」


    語畢,我用單手利落地解開皮革袋繩結,隻從錢堆中取出三枚金幣。


    還真是大手筆啊,我隨便瞄了一眼,袋中或許至少有三十枚金幣,再多拿點就好了,不過一度伸手拿錢實在太遜。


    「能應付這幾天的旅館費和飯錢就夠了。」


    『沒錯,蓮司一有錢就會很懶散。』


    真是個失禮的搭檔啊,我也毎天都很努力地活著好嗎?


    『在這裏變得更吵鬧之前,我還是先離開吧。」


    「嗬嗬,這似乎是個好主意,蓮司?山田閣下、艾路曼希爾德大人。」


    「不要那樣叫我,眼之前一樣就好了,那樣我會比較開心。」


    「這樣啊。」


    菲洛納,你真通情達理啊。不管我拜托幾次,芙蘭榭絲卡都堅持要喊我蓮司大人。


    我如此心想並站起,將拿在右手的冰囊放在左肩,左手的冰囊放在右側腹部,可惡,全身都痛。


    『別露出那麽沒出息的樣子。』


    「我就說我討厭戰鬥了。」


    很痛啊,真是的……


    「請、請問——」


    我站起身後,芙蘭榭絲卡在我身後出聲,同時,公會中眾人的視線一齊朝我掃來。


    所以我才不想讓人發現我是英雄啊。


    ……我不喜歡受人注目,也不想被要求像個英雄。


    又有人死在我麵前,我無法保護他。


    我的異能建立在他人的犠牲上,使夥伴陷入危險,以他們的死作為糧食。這些英靈使我與艾路曼希爾德之間的羈絆更強韌。


    ——我、我們,當越多人須命喪生時,就會變得更強。


    所以我才討厭戰鬥。


    「再會啦,芙蘭榭絲卡小姐。」


    我頭也不迴地邁步離去,我想暫時悠哉地過日子。


    『真是的。』


    艾路曼希爾德對我歎了口氣。


    我推開門踏出公會,無視周圍目光往前走,餘光瞟到數人正遠遠地看著我,我的真實身份似乎已經傳開了。


    看來必須快快離開魔法都市,前往王都。


    「蓮司哥。」


    當我這麽想時,身後傳來一道輕快的聲音,後背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不過我現在虛弱到連這樣都疼痛無比,我踉蹌向前,站穩腳步忍住不跌倒,但光是這樣又讓全身上下抽痛不已。


    「咦、咦?」


    『宗一,他現在全身都痛,你能拍輕點就好了。』


    「不。別拍啊。」


    我弱弱地咕嚷,耳邊傳來宗一尷尬的笑聲。


    「沒有啦,因為我一直在公會門口等,可是你完全沒發現我就要走掉了嘛。」


    「是喔,抱歉。」


    『嗯,這是蓮司不對。』


    「你也沒發現好嗎?」


    『……才沒那種事呢。』


    混蛋,把你丟出去喔。


    正當我與艾路曼希爾德說些無聊話時,宗一露出燦爛的笑容站在我身旁。


    身髙果然不高,與我記憶中的宗一相差無幾。


    「真是的,我本來想過一陣子再去找你們。」


    「為什麽?彌生跟我說了喔,你來過學校了吧?那時候就來找我們不是很好嗎?」


    「不,那可是突襲的教學參觀啊。」


    「真是的……蓮司哥一點都沒變。要是被阿彌揍的話,我可不管你喔?」


    『好像會死呢。』


    「會死。」


    若阿彌揮拳揍我,大概會貫穿我的身體,在各種意義上。


    我腦中浮現鮮明的想象,嘴角不停抽搐。


    「話說迴來,阿彌呢?」


    我環顧四周,沒看到她的人影。在打倒巨魔,不,打倒那隻黑色手臂後有講到話,但之後就沒有碰麵了。


    明明沒受傷,也沒被卷進什麽危險事件。


    真的發生什麽事的話,宗一的直覺會馬上察覺到,這少年可是對夥伴的危機極為敏感。


    「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


    「好像說要做很多準備。」


    「準備?」


    「問她是什麽準備,就被她狠踩了一腳……」


    宗一發出哈哈哈的幹笑聲,側臉的神情卻十分高興。


    他們感情還是一樣好。


    「彌生也在準備?」


    「對啊,隻有我搛心蓮司哥會不會倒下,一直在這等你。」


    「……你真的很溫柔呢。」


    「有嗎?」


    宗一露出與外表相符、孩子般的微笑,這點一如往常,沒改變。


    這令我感到開心、懷念。我把兩個冰囊放到左手,用右手摸摸他的頭。我以前也常這樣做,宗一也露出跟過去一樣的髙興神情迴以笑容。


    「但是你真的都沒長高呢。」


    「我有長高啦!?……一點點」


    『不要緊,男人不是看身高,是看內涵。』


    「艾路小姐,我不知道你這是在安慰我,還是給我致命一擊。」


    『嗯?』


    這種說話方式彷


    佛斷言宗一完全沒長高……算了,反正很好玩,就不糾正她了。


    宗一垂下肩膀,我再度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


    「喝很多牛奶就行了。」


    「我有喝啊。」


    我想也是,這老梗的反應真令人懷念。


    「話說迴來,跟蓮司哥戰鬥的是魔神眷屬吧?」


    「大概是。」


    魔神眷屬——我們明明已經將伊姆內幾亞大陸上的所有眷屬都屠殺殆盡了。


    所以當時才會前往下一個大陸……艾爾弗雷伊姆大陸。但無論前一陣子的豬(半獸人)或今天的巨大鬼怪(巨魔),精靈們正在調查巨魔現身的洞窟,應該會馬上迴傳情報。


    「好不容易才要變和平啊。」


    「對啊。」


    『不過還是有一堆魔物啊。』


    「……你依然很會潑人冷水呢。」


    確實如艾路曼希爾德所言,現在的世界尚離和平一詞甚遠。


    但即使腦中知道,仍會做著和平的美夢,這便是人類。


    「話說迴來,艾路小姐講話方式好像變了?」


    「她最近變得很會碎碎念啊。」


    『那是因為蓮司很沒出息啊。』


    將向宗一說的,艾路曼希爾德的口吻的確與以前完全不同。


    現在語氣該說像個男人,還是嘴巴很壞呢——


    「那個,聽我說……」


    正當我想告訴宗一背後緣由時,他停住腳步,看向前方,我也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啊,阿彌、彌生。」


    兩人都是一頭黑發,是這個世界極為稀少的顏色。要說稀少,不如說是從異世界召喚過來——日本人天生的發色。在這個沒有染發技術的世界中,真的很容易辨別黑發的人。


    ……所以,要賺藏身份隻能躲到鄉下,不過菲洛納馬上就看出來了。


    「快點、快點。」


    彌生推著阿彌的背,朝我們走來,被人推著走的阿彌,腳步似乎有點不穩。


    「怎麽了嗎?」


    「沒事,好久沒跟哥哥見麵,所以阿彌有點緊張。」


    「才、才沒……!」


    我向走過來的兩人搭話,結果得到這樣的響應。雖然我覺得以我們的交情,現在應該也不會緊張,但由前些日子覺得尷尬而沒露臉的我來說這句話,毫無說服力可言。


    我交互看著宗一與彌生。


    他們都身穿便服,宗一穿著以黑白為底色、容易活動的衣服,身上再多披一件鬥蓬。


    彌生則穿著看似很難活動的衣服,是一件點綴許多蕾絲的連身裙。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搭配裙下露出的纖細雙腿,令人聯想到深閨千金。


    其實彌生很活潑。由知曉內情的我們來看,比起裙子,褲裝更適合她,但這想法或許有些失禮。


    「為什麽隻有阿彌穿著製服?」


    與這兩人相反,阿彌穿著製服。與芙蘭榭絲卡相同,她穿著以藍色為底色的外套與短裙,以及一件白色的罩衫。


    我不解地歪著頭,阿彌靦膜地用指尖玩弄綁在左側的馬尾。


    「我……我沒什麽自己的衣服。」


    「是這樣嗎?穿平常的衣服也沒差啊。」


    聞言,艾路曼希爾德與彌生歎了口氣,好像在說「你看看你」。不,我知道這不是該對女孩子說時話啦。


    你們也不需要歎那麽大口氣吧。


    「蓮司哥哥還有什麽別的要說吧?」


    聽彌生這麽說,我看向阿彌,我知道彌生是在講阿彌的事。


    畢竟這孩子現在——


    「總之,我們先找間店坐坐吧。」


    我環顧四周,發現站在街上談話的我們太過醒目。雖然並非全部人都認得出我們是誰,但在一片市井喧囂之中,已有人開始議論紛紛。


    「真是的。」


    在阿彌身後搭著她雙肩的彌生低聲歎息。


    我實在無法對像妹妹或女兒的少女說「你化妝了啊」或「你變漂亮了呢」之類的話。


    盡管說了也沒關係,可是一旦說出口,就會覺得自己到底有什麽毛病。不過,這一定是我想太多吧。


    阿彌他們帶我進到一家餐廳……是家通俗的大眾食堂,其中擺放著許多木製桌椅。用餐環境看起來十分整潔,還放著一力緬琴,但現在沒有琴手彈奏,所以並無樂聲。


    榧台站著與阿彌等人年齡相仿的少女,身後的廚房中似乎站著少女的雙親,他們負責料理。


    店中彌漫一股鄉村風情,令人覺得舒適。我們四人圍著一張桌子,打開菜單。附帶一提,我的兩旁是宗一與彌生,對麵坐著阿彌。


    「這店的氣氛不錯呢,你們常來?」


    「嗯,價格公道,份量也多,而且像我們這樣的學生和冒險者也常來這裏,我們就不會太過顯眼。」


    「名人真辛苦。」


    「還有,這裏的料理很好吃。」


    『是嗎?』


    「你覺得佩服又能怎樣,你又沒有嘴巴。」


    『唔……』


    原來如此,我默默望向其他桌的客人,大家都很年輕,大約都不滿二十歲。


    沒有太多成年客人,是因為這裏不提供酒類飲料吧。我邊聽宗一他們的解釋邊盯著菜單,飲料隻有果汁和水。


    「是說,你們去街上買東西時不是很麻煩嗎?」


    「其實也沒那麽誇張啦。」


    「那是因為哥哥很少出門買東西好嗎……去規模比較大的店,還是會被認出來。」


    「咦,是喔?」


    宗一發出驚歎聲。某種意義上,他的個性真令人羨慕。


    「宗一,你都不跟女朋友一起去逛街啊?」


    「我又沒有女朋友。」


    語畢,宗一垂下肩膀,而我對他沒有女友這件事感到驚訝。


    「真的沒有嗎?」


    『你跟蓮司不一樣,應該很受女孩子喜愛才對啊。』


    我無視艾路曼希爾德,望向阿彌與彌生,阿彌露出微妙的神情,彌生則滿臉喜色地點點頭。


    我又看迴宗一,他的長相偏中性,換個講法是五官精致。身高比同年齡的男生稍矮一些,但也不必過於在意。


    他的個性人見人愛,身手也很了得,應該屬於搶手對象……但這家夥很遲鈍。


    「貴族的千金小姐們應該不會放過你啊


    「她們對我才沒興趣呢,我也不擅長那些餐桌禮儀。」


    宗一說道,我們三人同時歎了口氣。


    「而且,我將來想象蓮司哥一樣去這世界走走看看,用我自己的雙眼。」


    「那挺愉快的呢,但可別過像我一樣的生活。」


    『沒錯,千萬別這樣,如果你淪落到這般田地,蓮司八成會被優子埋了。』


    「……這未來還挺有可能實現的,你千萬別這麽做。」


    我的嘴角在抽搐,連自己都能察覺。


    像我一樣的生活模式就是——在公會接任務、獲得報酬,再找地方吃飯睡覺,存了一點錢便前往下一個村落,


    這種生活,說自由倒也聽起來好聽,卻不會有任何稹蓄,等上了年紀變成老爺爺時,一點生活保障都沒有。


    若宗一學我過這樣的生活,不知道我會被代替母親照顧他的優子如何修理……如艾路曼希爾德所說,會被埋了——隻是這樣倒還算好。


    一個不小心,被活埋後,甚至會直接被插個墓碑在上頭立塚吧。


    「哥哥才不適合當冒險者。」


    「不論是為人成熟度或冒險者的狠勁,你都差得遠了。冒險者這種人,被瞧不起可就沒戲唱了唷


    。」


    「……謝謝兩位這麽一針見血的意見喔。」


    『狠勁?』


    我輕輕敲了一下口袋中的艾路曼希爾德,你想說什麽啊。


    當我這麽做時,兩人不斷挑宗一的毛病,讓他不禁垂頭喪氣、意誌消沉。


    他的模樣實在太有趣,大家一同笑了出聲。


    「那麽,要吃什麽呢,你們都決定好了嗎?」


    我這麽問,眾人紛紛點頭,講出自己想點的料埋。


    (插圖)


    阿彌倒還好,但我發現彌生胃口很大,嚇了一跳。過去我們一起旅行時,沒印象她這麽會吃啊。


    相反地,阿彌點得很少,讓我有點搛心。


    宗一一如往常,身體雖小,食量卻頗為驚人。


    「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咦?」


    「你以前不是吃得更多?」


    「唔……」


    聞言,阿彌雙頰發紅,用菜單遮住臉。從她反應可知,我又講了不識相的話。


    但道歉反而會讓場麵更尷尬,我於是沒說什麽,叫店員過來幫忙點菜。


    宗一與彌生忍住笑意抖著肩膀,但下一刻宗一立刻趴到桌上,應該是在桌下被阿彌踹了一腳吧。


    『不吃就不會長大唷?』


    「你先別說話。」


    『……真過分,蓮司。』


    「噗!」


    過分的是你吧,艾路曼希爾德。


    彌生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後,桌下再度傳來一道微弱的悶響。宗一似乎又被踢了一腳,讓他身子抽動一下。盡管他旋即疑惑地說「為什麽啦」,但這就是人生,放棄吧。


    「真令人懷念。」


    『是啊。』


    無論用何種借口掩飾,都無法改變這氣氛令我覺得快樂的事實。


    宗一與阿彌打打鬧鬧,彌生在一旁看著他們微笑,我們這十三人來到異世界後,彼此間建立起一種奇妙的關係。雖然大家本來都是陌生人,卻變成可以互相信賴的夥伴,宛如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所以不禁令我覺得——真是懷念。


    我為什麽要離開這些重要夥伴的身邊?而理由非常明確,我才會害怕與他們見麵。


    ……早知道會這麽快樂,應該更早點來找這些孩子,我胸中的大石減輕許多。


    過了一會兒,料理上桌,我們邊吃邊隨意地聊天,宗一他們在學校的生活、我的旅途、一年前的迴憶、以及其他人現在各自在做什麽。


    迴過神來,我們已經吃完菜肴,又點了點心之類的餐後甜點。


    阿彌果然黏的太少了,她吃了不少甜點,但我可沒白目到挖苦她。視而不見的我真是個大人,而吐槽阿彌的宗一,果然再度被踹到趴在桌上。


    用完餐,我們走出餐廳,付錢的當然是我。即便是間做學生生意的餐廳,但四人份的餐費依舊是一筆不小的費用,還好我有先拿到任務報酬。


    向孩子伸手借錢的大人丟臉至極。


    「大家都吃飽了嗎?」


    「嗯,謝謝你,蓮司哥。」


    「要是這樣身高能長髙就好了呢。」


    「對啊……」


    宗一有精神地迴答我,接著聲音又轉弱,令人不禁競爾。


    「謝謝蓮司哥哥請我們吃飯。」


    「跟孩子各付各的也太難看了。」


    「嘻嘻。」


    「等你們從學校畢業,開始工作後……再換你們請我吧。」


    「好的。」


    彌生還是一樣,在三人之中最為年幼,卻又顯得最成熟。


    「…………」


    不知怎麽地,阿彌低頭不語。


    從我說要迴去後一直這個樣子,我不禁搔搔頭。


    「宗一。」


    「嗯?」


    我喊了聲,將艾路曼希爾德丟給他。


    宗一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但還是用兩手穩穩接住。好險,或許是因為他最近都過著學生生活,所以有點過於放鬆,但這也很正常。


    若每時每刻都過著戰戰兢兢的生活,總有一天鐵定會精神崩潰,所以這樣也好。正因為如此,優子才會送他們來『上學』吧。


    『怎麽了,蓮司?』


    「我和阿彌走走再迴去,我等一下會送她迴去宿舍,你們別擔心。」


    「蓮司哥做事還是一樣突然呢。」


    「別在意,我總是這樣。」


    『這話不該由自己說吧。』


    我交待完後,邁開步伐,我假裝沒聽到艾路曼希爾德在叨念什麽。


    而站在宗一身旁的彌生擺出勝利手勢。不知道她在幹嘛,我輕輕籲了口氣。最後她聲援了一句加油後,我與阿彌並肩走在一起。我是因為阿彌好像想講什麽,才選擇兩人一起走走的。


    「…………」


    「…………」


    我偷偷瞄了阿彌一眼,與方才不同,她現在抬頭看著前方走路。


    芙蓉阿彌,天城兄妹的青梅竹馬,同時是這世界中最髙位且最強的魔法師。


    我——不是很了解這個少女,不知道她要對我說什麽、在我身上追尋什麽。


    過去,我曾多次從魔物、意外以及病痛之中拯救過她。


    之後,僅僅一年間,她成長非常多。但對女孩子而言,成長所需的時間已足夠充裕。


    我將視線從阿彌身上移開,與她並肩走著望向天空。陽光依然溫暖,不時吹來的微風令人覺得舒適。風吹動我們的鬥篷與頭發,阿彌伸手壓住發絲。


    這舉止散發一股女性魅力,表示她成長了這麽多。


    「你很適合這件製服喔。」


    「謝謝。」


    我等著阿彌開口。我們悠閑地順著人潮行走,沒有明確目的地的散步令人感到舒暢。因為才剛吃飽,正好當作飯後運動。


    「蓮司哥。」


    阿彌停下腳步,我轉向她,兩人恰好四目相對。


    「你會傷心嗎?」


    「會啊。」


    我沒有反問「對什麽感到悲傷?」,對於已知的答案,這個問題不具任何意義。


    有人在這次事件中喪命,還是與我並肩作戰的冒險者,又是一條我無法守護的性命。


    「我會傷心喔。」


    「……但我不會。」


    「這樣啊。」


    不知是否會有人覺得阿彌這麽說很無情?


    可是我不這麽想,甚至覺得這樣反倒更好。


    我們十三人中若有人殞命,倘若親近之人、重要之人辭世,阿彌一定會哭泣。


    但要是不認識的人死去,便不會覺得傷心難過,即使是曾一起征戰沙場的戰友。


    這天經地義。不這樣做的話,下一個死的便是自己。沒錯,我們這麽認為,而戰場也是一個這樣的地方。


    這並非活在原本世界中十八歲少女該有的心境,在這世界中卻是理所當然的想法。不過,我想她自然還是會在意,自己為何不受他人的死動搖。


    「蓮司哥沒事,我就覺得很開心……我覺得很愉快。」


    「我也是啊,阿彌——和宗一都沒受傷,真是太好了。」


    然而,我同時非常在意眼見他人失去性命。雖然我自以為沒顯露出來,仍被她察覺到了嗎?還是因為我從一年前開始就毫無長進呢?


    隻不過是道種程度的事,無法切割情感是我不好——現在上戰場的話,一定會負傷吧,還是比今早更嚴重的傷,我不禁這麽思忖。


    「那個——」


    喧囂中,隻有阿彌的聲音確實地傳進耳中。


    「你沒事真是太好


    了。」


    「當然,我們不是約好了嗎?我是不會死的。」


    我們在那個靜謐夜晚的營火前,這麽約定過。


    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死,我會好好活著——活著和大家一起迴去。


    「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啊。」


    「畢竟是很重要的約定啊。」


    遵守約定是極為正常、天經地義的事。我隻是遵守了約定。


    「蓮司哥都沒變呢。」


    「我可不想失約,至少不要自己打破誓言。」


    遵守約定極為困難,來到這世界後,我已多次食言。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想自己打破誓言。


    無論是無比微小的約定,還是非常重要的約定。


    「蓮司哥。」


    雖然一起戰鬥的羅伯死了,但我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阿彌想說的應該是這個吧。這是為了避免我過於在意他人的死亡而說的體貼話語。這些話非常柔和溫暖,我自然地笑了出聲。


    阿彌不知是如何看待現在的我,她露出調皮孩童般的笑容,並非剛剛那樣散發著女性魅力,而是符合她年紀的笑容。


    「請你不要哭喔。」


    「我不會哭的。」


    我朗笑出聲。


    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嗓音,聽到同一句類似的話語。


    一年前——在那個我最後一次哭泣的地方。


    「沒錯,我和艾路約好了。」


    所以我不會哭,


    不論是他人或夥伴殞命,不論我失去任何事物。


    ——沒錯,因為我們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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