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應該由我說出來。


    我橫躺在床,盯著天花板上的圓形燈,今天也進行著至今應該已經做過無數次的反省。


    但是,即便轉頭迴顧即便以其為鑒,不管過多長時間都無法矯正。


    不知不覺間,就開始等待他的話語。


    這是我的壞習慣。


    應該有很多機會可以由我提出來。


    在活動教室裏提出遠足的話題時、那一天的迴家路上、在電車中靠近彼此坐下的時候。即使是第二天也好第三天也罷應該都沒關係的。或者說,心情輕鬆地發送一條信息,說起來……,若是這樣做了就好了。


    物理條件上並無任何阻礙。就算是現在也能立即做到的事情。


    我翻過身子,趴在床上,向放在枕邊的手機伸出手。輕觸短信軟件的圖標,打開聊天窗口。


    輕輕鬆鬆地說就好。詢問他明天要怎麽辦就可以。隻要傳達這些就可以了。若是可以的話,對話可以更持久一些更讓我高興……


    不行不行。這種想法不太行。我微微搖頭將不禁意間拾起的思緒趕出腦海。


    首先要給他發一句話過去。若是疏忽大意便會仔細琢磨出一段超長的文字,結果又總會在書寫中途重拾自我,然後陷入寫寫刪刪的漩渦中去。


    總之,隻傳達要緊事。


    ……正是因為這一點難以做到所以才拖延到現在。


    而且隻說正事的話有些無趣。……不如說是感覺有些寂寞。


    在切入正題之前加上一段緩衝對話,對方也能流利地做出應答吧。有個消息往來的契機,附帶著提出邀請,便可以讓他不多在意地了事吧。那麽,能引起他興趣的東西……比如對書本的讀後感、考試的話題、還有貓的話題之類。但是,可能會讓他生出為什麽突然發送這種內容的疑惑來吧。我或許該讓他不覺奇怪地,穿插緩衝對話會更好……如此,我又走進了一直以來的模式裏了。


    哈地深歎一口氣,我將臉埋入枕頭。


    必須更加輕鬆地傳達給他。


    輕鬆地,輕描淡寫地……


    盡管自言自語了幾遍,但每過一次我的心情就愈來愈沉重。


    要我拿出輕盈的心情,做不到。


    我那沉重的心緒與日俱增,愈加巨大,愈發加深。


    到現在我的心情絕無輕鬆的可能。


    因此,無論輸入多少文字無論串連多少句子,最後我也隻好不斷地刪除它們。


    然後我再一次注視空白的輸入欄,向上滑動,向左滑動。


    試著隻寫下兩個字。


    在無論如何都不會發送的兩個文字的旁邊,光標一晃一晃地如心髒跳動般閃爍。


    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我是在浪費時間。我在床上隻是輾轉反側,一言不發地緊盯著手機而已。


    吃過晚飯,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依舊握著手機。將下顎輕搭在抱於胸口的軟乎乎的抱枕上,沉浸於解決方案的思考之中。


    無論是一直播放的電視聲音,還是在斜對麵心情不錯地傾手握紅酒杯的姐姐,又或是對於這個人為什麽會在這裏的疑問也好,全都淡出我的腦海。……真的,她怎麽會在這裏呢。我還特意將之前主公寓騰了出來,最近這段時間她總會借著什麽借口迴到老家來。


    我雖然知道對此好奇的話就輸了,但我覺得若是因為顧慮姐姐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那也像是輸了。要是早點迴房間就好了……但是,這種情況下站起來,總覺得就像逃跑似的令人窩火。


    結果,我占領了沙發的一側,一邊注視著手機,一邊時不時地瞥向那邊觀察姐姐的情況。


    姐姐她既沒有展開對話,也沒有特地注意這邊,她一圈一圈地搖晃著手中的紅酒杯。一瞬之間,在薄薄的玻璃杯內側靜靜地起泡的金粉色液體,以及姐姐那與此顏色非常相襯的指甲吸引了我的視線。


    那明明看起來很可愛,卻擁有透明感且有成熟的味道。


    我覺得那非常適合姐姐。若用更加準確的詞語來形容,我覺得其與姐姐的姿容很是相適。至於是否與她的性格相適則仍有待觀察了。


    我這麽想的時候,手中握住的手機冷不丁地振動了。


    我慌忙之下打開屏幕,在聊天app中出現了這樣直白的一句話。


    『明天可以一起逛嗎?』


    光是看到這一串文字,我甚至有一種聽到了他聲音的感覺。是他那從思索著呻吟到躊躇不決地開口,以及那種夾雜著歎息地竊竊流出的說話方式。


    因此,在迴複消息之前,我先是不假思索地點下了頭。甚至差點發出聲音來。


    我壓下急躁的心緒,努力地裝作平淡的樣子,但火速地做出迴複。因此我的迴複變得微妙地生硬且故做姿態。


    『好的』


    重新讀一遍兩字,卻不由得給人一種似乎正在氣頭上的感覺。我為不再加上些什麽就會顯得奇怪的想法煩惱了一瞬,不過在我打字之前他迴複了我。


    『好的』


    他的迴複也僅有兩字。


    雖然兩人間的對話完全沒有契合,但是這兩個文字卻再現了他的聲音。他困惑地屏起唿吸,再「啊」地一聲手撓腦袋,如小雞啄米般點頭的樣子浮現在我的腦海。我甚至能夠想象到他接著添上一句多餘的「不是,別光說好啊」,以此輕微打趣以填補說話空隙。於是,不出數秒,如我想象的消息便連續出現了。


    『你幾點有空?』『到時候碰頭』『反正也是閑著』


    在原先的對話上拉開一小段時間再接連不斷地排出話語就是他的作風。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唿吸,便不由得綻開嘴角。


    『幾點都行。早點也可以。』


    雖然有些對不住班上的同學們,但是我要在途中離隊了。雖說這是為了加深彼此關係的遠足活動,但因為我所屬的班級三年間都未有過人員變動,所以他們應該能理解這一點的。


    ……不過,怎麽對他們說才好脫身呢。我不想對他們說因為要去和朋友一塊玩。但是,要說是同個社團的同學也太過拐彎抹角。雖說用上更加直截了當的說法也沒關係,但感覺在清醒的狀態下我做不到。我有些為難。


    我不知覺間將手貼在下巴上,陷入了沉思,才注意到他的迴複中途斷掉了。從既讀標誌出現後已經過了一會兒。


    看了下時間,現在要睡的話時候尚早。那會是因為有什麽難以迴答的問題,或是我問了什麽麻煩的問題嗎。


    我心覺不安,迴頭看看自己發送出的內容,幾點都行,這一部分我感到有所缺陷。


    他會認為把事情全都甩給他了吧……


    先前一起出去的時候也發生了相似的事情。為了消磨時間而打算去某家咖啡店的時候,我將選店的任務托付給他。或許他現在也在做著「這難道是在試探我嗎……」這種無厘頭的憂慮。


    『下午或傍晚的時候不錯。吃過午飯後再會合嗎?』


    『對。15點怎麽樣?』


    在提出了某種程度上的具體方案後,他立刻迴應了。可能是一直都盯著屏幕沉思吧。原本他的眼睛就像死魚一樣滿是渾濁,還要將其眉間皺起猶豫不決,那瞳孔肯定會更加淤滯的。我在腦海中將他的那副模樣煞有趣味地描繪出來,便忽地露出笑容。


    我雖想要立刻迴以『再早一點也可以』並將這段打了出來,但還是趕緊刪除了。


    這簡直就像是在說想早點見麵得不得了。至少隻有文字也好必須稍加冷靜一些。


    我察覺到臉上一下子熱了起來


    。不由自主地,我將臉埋入了抱枕中。


    靜靜地長唿氣抬起頭,姐姐則正目不轉睛地觀瞧著這邊。視線正好對上了。


    「怎,怎麽……?」


    我含糊地說道,姐姐便輕盈地露出邪惡的微笑。


    「在和比企穀君聊天嗎?聊得怎麽樣?聊得怎麽樣?讓——我看看。」


    她說著,在我旁邊坐下。然後,將她那不公平的重量往我的肩上一點點地壓過來,並且往我的手機屏幕上看去。


    「若是被姐姐看到了我就把屏幕打碎。」


    我將手機迅速地藏到背後,但她不是這樣就會被打發走的人。姐姐抬手摟住我的肩。


    「有什麽關係嘛。比企穀君會發來什麽消息呢,我挺感興趣的。」


    姐姐以撒嬌似的語氣這麽說道,向我靠過來。


    老實說,並不是什麽被看到了就令人難堪的對話。僅僅是看文字內容的話目前也未超出業務聯絡的領域。在這其中應該不會被看出有什麽特別的意思來。


    ——但是。


    「那才最不想讓人看到。」


    我把手機貼到胸口,背對姐姐。並將臉也背向她。於是乎姐姐則從背後環抱上來,把下巴搭在我的肩上。


    「哦,獨占欲嗎?」


    她突然在我的耳邊輕聲低語,我的臉頰隨之發燙。僅僅是夾帶著酒香的氣息便讓我落醉。拜此所賜,我甚至沒辦法順利地否定她。


    「沒什麽好看的、放開我。」


    她放手之後,我忿忿地把似乎要往脖頸咬將上來的姐姐推迴。可是,姐姐又將不公平的重量推壓過來並打算伸手來拿手機。


    「來,來,打電話吧,打電話。這樣的話我也可以聽到了。」


    「為什麽要以開揚聲器為前提。肯定不行。話說要是想聊天姐姐你給他發消息不就行了。對了,這也得是在你知道他的賬號的情況下才做得到。」


    「啊,好討厭的說法~不帶擺這種架子的啊——顯擺女友身份嗎——?」


    「才不是顯擺。」


    「哦,那,女朋友這部分承認啦?」


    被這麽說的一瞬間,我說不出話。被耍了。她是為了問出這一點才刻意糾纏上來的吧。現在不管我怎麽迴答,那都是為了強行導向這個結論的設問。


    她不是在等待我的應答,而是準備誘人上鉤。


    這是母親也常用的手段。真是的,這些人怎麽都這麽麻煩啊,包括我也是。


    「……說的不是這件事吧。」


    即使我為了掩飾而繼續說話,姐姐也不會放過。她以打心底開心的表情笑了。


    「是小雪乃沒有說這種事才對吧——」


    我們像這樣鬥著嘴,一邊在沙發上胡亂打鬧了一會兒。


    於是,吱——地響起一道聲音,客廳的門開了。


    猛然起身一看,母親正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兒。滿臉神氣地將扇子抵在嘴角,犀利地眯細眼睛俯視著我們。


    明明她未發一語,但她周圍的空氣卻像是在說不要胡鬧。


    在這視線之下我挺直背,甚至連姐姐也止住騷動,表情上強作鎮定。那是近乎於條件反射般的動作。


    我們倆老實下來後,母親莞爾地露出心曠神怡的笑容,不對,那是令人黯然溶解的笑臉。


    「關係親密雖是好事,但要有分寸哦。」


    「是——」


    「是」


    姐姐輕抬起手,以看不出任何反省之意的拖長音做了迴答,我則悄悄地遊離眼神迴以輕微的點頭。


    見此,母親無奈地吐出含笑的氣息。


    「……我去泡杯茶吧。」


    說完,母親進入廚房,開始準備高級茶。


    記得在許久之前,小的時候也發生過這種事。姐姐腦中也應該同樣飄過了朦朧的記憶吧。


    姐姐與我兩麵相覷,聳聳肩以略帶稚氣的語氣低聲說道「被說了呢」。嘴上雖是一本正經的口吻,但她的表情卻是驕傲開心的,全不將媽媽生的氣放在心上。啊啊,這個人自以前起就是這個樣子的啊,我的腦中掠過這種似是放棄的想法。


    但是,此刻的我臉上一定是相同的表情吧。


    因為我們除了不公平的部分之外都挺相似的。


    姐姐取過紅酒杯,一口氣將酒飲盡,手在臉旁飄飄揮動。然後,用纖長的指尖輕輕梳好蓬亂的發絲。


    見到金粉色的指甲與光潤的黑發兩者相適,我忽地想到。


    真的,或許是非常相似。


    我悄然扭過頭,探查廚房的情況。母親泡好茶後又在準備茶點吧,前後閑不下手。


    在這間隙,我咚地輕拍姐姐的腿,放低聲音向她搭話。


    「姐姐,有時間嗎?」


    「嗯?」


    姐姐歪起頭,我則靠向她耳邊。


    「與其說是商量事,應該說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以此作引,稍露羞怯地拜托了她。


    聽聞,姐姐稍微一愣,隨後點了點頭。


    「這倒是沒什麽不行的……」


    說著姐姐朝著沙發靠背倒去,挺起背部向後仰去。在她反轉的視野裏的是在廚房忙活的母親吧。


    確認好之後,姐姐故作神秘地,閉上一邊眼睛,在嘴唇前豎起食指。


    「要對母親保密哦。」


    然後,她宛若惡作劇的小孩似地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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