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二生活即將結束。


    畢業典禮跟舞會結束後,在校生上課的日子也剩沒幾天,而且其中大部分是期末考,之後便剩下發還考卷跟結業典禮。


    期末考一結束,校內便立刻充滿春假的氣氛。


    考試期間,各個社團都停止活動,從今天起重新開放。外麵傳來精神十足的吆喝,以及金屬球棒的清脆敲擊聲。


    唯有使用體育館活動的運動型社團例外。


    在通常的情況下,排球和羽球社會在這裏立柱設網,現在館內則設置了臨時試衣間,還排著折疊椅。在場不見任何社員,隻有幾組明年春天將進入本校就讀的一年級新生及家長。


    其中一組是我跟妹妹小町。


    今天,本校針對獲得入學資格者舉辦說明會,順便測量製服尺寸。


    簡言之,今天是小町的製服處女秀。為了代替工作繁忙的雙親見證這一幕,我擅自趕了過來。


    眼前是用隔板和簾子隔出來的臨時試衣間。我目送小町走進去,坐到不太習慣的折疊椅上。


    等待小町量完尺寸,試穿完畢的期間,我想起教室的景象。


    在考完試的解放感之下,教室熱鬧得不得了。


    在我迅速收拾東西時,吵鬧的交談聲從未間斷。


    有人瀟灑地離去,也有人哀號著「我都不會寫啦~慘了,要補考啦~」我說的那個人就是相模……不愧是相模元祖【注】。講出來的話淺薄得嚇人。【注31:日本品牌的超薄保險套。】


    另一方麵,戶塚和葉山等運動社團的人,急忙趕去久違的社團活動,三浦、由比濱、海老名留在教室後方的靠窗老位子,愉快地討論等等要去哪裏玩。我之前跟由比濱提過考完試要一起出去,應該要等到明天以後。


    到時該跟她說什麽呢?我邊想邊換一隻腳翹。


    座位前方是試衣間。小町跟工作人員好像在簾子後麵聊什麽。


    「尺寸可以嗎?」


    「嗯──好像沒問題……啊,這個裙長……」


    「那是……」


    竊竊私語聲將我拉迴現實,中斷思緒。裙長這個詞怎麽感覺不太對勁……


    我豎耳傾聽小町的聲音,瞪著簾子,不停地抖腳,迫不及待她的出現。


    不久後,簾子拉開。


    「鏘鏘──」


    從試衣間走出的,是身穿總武高中製服的小町。


    「……喔喔~」


    我將抱著胳膊的雙手鬆開來鼓掌。小町的心情一好,得意地挺胸,叉著腰擺起姿勢。


    「怎樣怎樣?可愛嗎?可愛吧?」


    「是是,世界第一可愛。」


    「哇~出現了,這個人有夠隨便。」


    事實上,小町的可愛豈止世界第一,連「那個世界」都要包含在內,根本是人類史上最可愛。但比起這點,有太多部分令人在意了,害我不小心誇得太敷衍。而那令人在意的部分,我實在無法當沒看見,歪頭皺眉。


    「裙子會不會太短了?沒問題嗎?哥哥好擔心。」


    「哇,你好煩。」


    剛才還很高興的小町,表情瞬間轉為嫌惡。不過,擺出那種臉也沒用,我的服裝檢查可還沒結束。


    「算了,裙長可以再調整,但這件外套……」


    小町似乎也很在意我說的地方,將手伸向前方,檢查外套的袖口。那件外套的袖子比小町的手臂長很多,甚至遮住半個手掌。小町甩甩袖子,像招財貓似地動一動手肘。


    「喔,這個呀?」


    「對,就是這樣。很可愛。」


    我低聲沉吟,表示「幹得好啊」。小町的臉變得超臭。


    「哇,好惡心……算了,可愛就好。」


    小町似乎理解了什麽,繼續甩袖子。站在旁邊的工作人員,露出有點困擾的表情。


    「看起來雖然有點大,大家訂製製服時,都會多留一些長度喔。」


    「啊,完全沒問題!麻煩照這個尺寸做。」


    小町慌張地說,工作人員這才笑著點頭。


    「那麽,請到這邊……」


    試穿告一段落。不過,我還有事要做。


    「啊,請問方便拍張照嗎?我想跟家人報告。」


    工作人員觀察了一下周遭的情況。


    「已經沒人在排隊……您慢慢拍沒關係,拍完再通知我即可。」


    可能是因為不少人會拍試穿照,工作人員一副很習慣的樣子,微笑著迴答,接著便走進試衣間後麵。


    我拿出手機,將鏡頭對著小町。


    「好,來拍照吧。」


    我開啟相機,喀嚓喀嚓地按下快門。讚喔讚喔~再大膽一點~


    「來,換個姿勢──轉一圈看看──好,再擺個姿勢。」


    小町按照我的指示,一下裝模作樣,一下更換站姿,最後轉了圈,帶著笑容比出橫v手勢。


    「嗯,差不多了。好,收工。」


    拍完照片,我坐迴先前的座位,檢查照片。嗯,拍得真好。我精心挑了幾張,用簡訊傳給雙親。


    小町在一旁喘氣,似乎有點疲憊。她走到我旁邊的座位坐下。


    然後,她露出滿足的笑容,摸著製服,環視體育館。


    「小町很快就要上這所學校了呢。」


    「有真實感了?」


    「嗯。好期待!」


    小町興奮不已,兩眼閃閃發光,有如置身夢中女孩,開始述說一堆想做的事。


    「上高中之後,有好多想做的事!念書……先隨便念念就行,還有打工,放學後跟朋友出去玩!也想辦舞會之類的活動。」


    不要隻是隨便念念,稍微努力一下吧……我如此心想,同時應聲附和。這時,小町忽然垂下視線。


    「……還有社團。」


    她補充一句,瞄了我一眼。我從她的眼神讀出言外之意,瞬間語塞。


    但我不得不告訴她。


    畢業典禮及舞會的那一天,比企穀八幡最漫長的一天。


    那一天,我受到恩師的薰陶,找到了自己的答案。盡管手段、解法、證明過程仍是未知數,我確實得出了解答。


    「社團……侍奉社會解散喔。」


    小町露出寂寞的微笑點頭,以代替迴應。前傾的身體慢慢靠到椅背上,纖細的雙肩無力垂下,雙眼凝視著全新的製服裙。


    「是嗎,會解散呀……」


    她垂下頭,喃喃說道,仿佛在自言自語。


    「……嗯。我會讓它解散。」


    我拍了拍小町蜷起的背,豎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臉,盡全力露出得意的笑容。


    這是當時沒能迴答的我,得出來的結論。不是交給其他人,而是憑借自身的意誌,做出這個選擇。


    聽了我夾雜虛張聲勢的宣言,小町愣了一下,不久後噗哧一聲笑出來。


    「哥哥在耍什麽帥啊……」


    她無奈地輕聲歎息,我試著緩和氣氛。


    「如果害你尷尬,對不起喔?」


    「啊,這個不用擔心。小町會自己享受高中生活。因為雪乃姊姊和結衣姊姊都是小町的朋友,跟哥哥和侍奉社無關!」


    小町拍拍胸脯,露出充滿活力的笑容。接著,將頭靠到我肩上,輕聲說道:


    「所以,哥哥照自己的意思做就行。」


    「謝謝。」


    我迴答後,小町笑了笑,迅速站起來。


    「那小町去換衣服囉。」


    「嗯……迴家吧。」


    我也跟著起身,小町卻幹脆地拒絕我。


    「啊,小町要去跟其他新生吃飯。」


    「咦?什麽?」


    「之前不是說過嗎?現在的高中生在入學前,就會靠社群網路認識了啦。所以等等要一起吃飯,加深情誼。」


    小町愉快地笑著,走向試衣間。我目送她離開,坐迴椅子上,想像


    起還沒見過麵的新生。


    入學前的聚餐啊……


    ……沒辦法參加的人,還沒開學就注定要變成邊緣人了嗎?


    社群網路發達的現代社會,對現代的高中生來說是一大考驗呢……


    ╳╳╳


    我跟小町在體育館道別,迴去主校舍。


    經過試穿製服、量尺寸、拍照等一連串流程後,已經過了不少時間,從窗外照進的陽光也傾斜許多,走廊開始染上淡紅色。


    遠處傳來社團的練習聲,以及管樂器的樂聲,走廊上則隻有我的腳步聲,拉長的影子也形單影隻。


    這是再熟悉不過,平凡無奇的放學後景象。短短一年前的自己,大概不會有什麽感想,現在卻在這幅景象裏,感覺到寂寞與懷念。


    我沉浸在寒冷的空氣及微涼的感傷中,走向大門口。


    那裏出現一個人影。


    坐在傘架上的那名少女,胸前抱著一個大袋子,看著外麵發呆。風從敞開的大門吹進來,丸子頭上的淡粉色發絲跟著在暮色中搖晃。


    我不可能認錯人,是由比濱結衣。


    夕陽照在灰塵上,產生不規則的反射,閃閃發光。她那點綴著光粒的臉龐,散發出分不清是憂愁還是寂寥的虛幻氣息,比平常更加成熟的表情非常美麗。


    我不敢叫她,吞迴差點脫口而出的聲音。相對地,我脫掉室內鞋,塞進鞋箱,將樂福鞋扔到地上。


    由比濱聽見聲響,往這邊看過來。


    「啊,自閉男。」


    她唿喚我的名字時,已經換上一如往常的活潑笑容。我為此感到放心,換好鞋子,走向由比濱。


    「怎麽了?」


    「我在等你。」


    「咦,為什麽……等一下,難道有什麽事?」


    我擔心自己是不是忘了什麽約定,由比濱揮揮手。


    「啊,不是啦,沒什麽……隻是看你的鞋子放在鞋箱,還沒迴去,不知為何就……」


    在胸前左右揮動的手越來越慢,最後停下。由比濱把不知該擺何處的手移到眼角,將頭發撥到耳後,略顯害羞地別開臉。


    「……就留下來等你了。」


    「喔,是嗎……」


    從頭發底下露出的耳朵,以及看似柔軟的臉頰染上朱紅,仿佛將夕陽直接描繪上去。我看了也跟著難為情起來,講話支支吾吾。由比濱看到我一臉困惑,笑了笑以掩飾害臊,撥弄著丸子頭。


    「之前說過考完試要一起出去玩,考試期間都沒好好聊,所以想說等你一下。」


    「抱歉,我該主動聯絡你的。」


    「沒關係啦!」


    由比濱搖搖頭,叫我不用放在心上。她的語氣雖然輕快,笑容卻忽然變得虛幻。


    「……因為,我就是想等等看。」


    她凝視著窗外遠方的餘暉,那表情令我說不出話。


    或許真的如她所說,沒有特別的理由。抑或隻是她在避免直接明言。


    我不會知道真相。


    可是,仔細一想。


    她總是在等待。


    等待我,或是我們。


    我現在才發現這件事,用簡短的話語道謝。


    「……這樣啊,謝謝。」


    由比濱點點頭,一口氣站起來,順勢將胸前的大袋子塞給我。


    「幫我拿東西迴家。」


    她用空出的手輕拍裙擺,背好沉甸甸的背包。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她平常使用的那個背包好像鼓鼓的,大概裝滿學期末要帶迴家的東西。


    反正都要幫她拿,背包也順便好了。我將手伸向由比濱。


    「嗯。」


    「嗯?」


    由比濱看著我的手,疑惑地歪過頭,然後把手放上來。


    這次換我的頭上冒出問號。她怎麽會做出這麽可愛的舉動?


    「不對,不是握手。是背包也給我的意思。」


    「啊……早,早說嘛!」


    由比濱瞬間臉紅,拍打我的手,把背包塞過來,然後小聲說「謝謝」,快步往前走。


    我甩了甩被打的手。明明一點都不痛,還是抱怨了一句「好痛」。不隨便講點什麽,我可能會脫口而出其他話……


    ╳╳╳


    西邊的天空透著餘暉。


    通往車站的小徑上,行道樹也沐浴著晚霞。我牽著腳踏車,走在從枝葉間灑下的微光中。由比濱走在我旁邊。


    一路上,由比濱主動跟我聊了許多。聊著聊著,她開口問道:


    「對了,你剛才去做什麽?」


    「小町的入學說明會。還要順便量製服的尺寸,所以我去陪她。」


    「咦──我也想看的說。」


    「等到四月,隨時都看得見吧。」


    盡管這麽說,我的語氣卻有點僵硬。


    四月已經近在眼前,我卻無法想像。或許是我不小心表現在臉上,由比濱的表情也瞬間黯淡下來。


    「這樣啊,也對……啊,那送她一個適合搭製服的禮物好了。平常能用的最好。」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語氣低落下來,拍了一下手,表現得更加開朗。我也努力用輕快的語氣迴答。


    「不錯啊。那家夥一定會很開心。」


    才剛說完,由比濱便跑到我前麵,把手伸進腳踏車的置物籃。籃子裏是由比濱塞給我的大袋子,以及她的背包。


    她從背包裏拿出手機,開始寫備忘錄。走路滑手機非常危險,乖寶寶不可以模仿喔!我暫時停下腳步,取代叮嚀。由比濱也察覺到我的意圖,停下腳步再繼續操作。


    她寫完後,把手機放迴背包,對我點頭,表示大功告成。


    我也點頭迴應,又牽起腳踏車,望向籃子裏的大袋子。


    「話說迴來,這個袋子是什麽?」


    「啊──這個?快放假了,所以想把東西帶迴家。統統裝在一起後,發現東西真的好多。」


    「嗯,期末常有的事。」


    每次放長假前,總會看到這樣的人,其中又以小學特別多。全身上下掛滿水彩、畫板、書法用具等等,像個配備流星裝備的自由鋼彈【注】,隨時有可能跌倒,使飛彈全部發射出去。我以前就常常發生這種事……【注32:出自《機動戰士鋼彈seed》。】


    正當我沉浸在迴憶中,由比濱瞄了置物籃一眼。


    「你的東西好少喔。」


    「因為我沒放多少東西在學校。」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經來到由比濱的家。我們在離門口不遠的便利商店前停下腳步。


    由比濱抬頭看了公寓一眼,麵向我,略顯害羞地說:


    「要不要……進來坐坐?」


    她的說法害我忍不住苦笑。


    「不用了。到時候又被留下來吃晚餐。」


    「這樣啊,說得也是。啊哈哈……啊,對了。等我一下。」


    由比濱也迴以靦腆的淡淡苦笑。


    這時,她似乎突然想到什麽,把我留在原地,獨自走進便利商店。


    隻是去便利商店的話,我也想進去看看。但對方已經要我留下,我便隻能乖乖等待。別小看我,我可是受到公認,智商比由比濱家的愛犬酥餅高喔。


    我停下腳踏車,坐到欄杆上,往後瞄一眼。


    由比濱在店裏買了咖啡,目前正在用機器衝泡。


    等了一會兒,由比濱雙手拿著咖啡迴來。


    「來,這是謝禮。」


    「喔,可以嗎?謝啦。」


    大概是幫忙送東西的酬勞。既然如此,我並不排斥收下。


    不過今天我是騎腳踏車,邊騎邊喝也不太方便。怎麽辦呢……在我煩惱時,由比濱直接走向一旁的公園。


    的確,公園裏有涼亭跟長椅,白天暖洋洋的熱氣也逐漸降溫,現在正是舒適的時候,用來喝杯咖啡再適合不過。


    公園裏聚集住在附近的小孩,他們一副坐不住的樣子到處橫衝直撞,跌倒了哭出來,然後又爬起身繼續看不懂規則的追逐遊戲。


    我跟由比濱從遠處看著這幅景象,坐到附近的長椅上。


    風吹起來很舒服,黃昏時間顯得一片祥和。


    由比濱用吸管吸一口咖啡歐蕾,暢快地唿出一口氣,接著望向遠方,仿佛要看盡整座公園。


    「感覺好悠閑喔……」


    「對啊。前一陣子忙了好多事。」


    我喝著咖啡迴答,由比濱側身麵對我。


    「對對對。跟優美子她們玩也很開心,不過要去好多地方,唱歌時還得注意歡唱時間,其實很忙呢。我是不覺得怎麽樣啦,因為很開心。」


    「啊──要算時間的都會這樣。去網咖或三溫暖也是,本來隻打算待兩小時,等到發現時早已超過時間,趕快匆匆忙忙地離開。」


    由比濱用力拍打我肩膀。不過,她的動作忽然停止。


    「我懂!三溫暖我不懂就是了。」


    「咦,三溫暖你不懂嗎?你到底是哪國人……」


    「有什麽辦法……首先三溫暖到底是哪個國家的……」


    「三溫暖源自芬蘭……眾說紛紜。」


    「最後怎麽突然沒自信了!」


    「呃,很難說明耶……世界各地都有蒸氣浴的文化,包含日本在內。若將三溫暖定義為狹義的芬蘭浴,發源地的確是芬蘭沒錯。不過日本人的語言觀模糊不明,可能將三溫暖跟蒸氣浴劃上等號。如果問廣義上的三溫暖源自何處,我隻能說眾說紛紜。」


    我像連珠炮似地小聲說道,由比濱在旁隨口應聲,然後露出茫然的表情,跟我拉開距離。


    「你好……好懂喔。感覺好不舒服……」


    「起初特地改口的努力跑哪裏去了?」


    幹脆一開始就別改口。貼心之舉有時反而更傷人!我疲憊地說,由比濱愉快地笑出聲,繼續喝起咖啡歐蕾。這次,她用力吐出一口滿足的氣,伸了個大懶腰。


    「……這樣子的時間,好像還不錯。」


    她放下高舉的雙手,看著我的臉征求同意。我緩緩點頭。


    「偶爾的話……要是每天都這樣,就真的沒什麽事好做。」


    「啊,要做的事嗎……沒有社團活動確實很閑。之前明明完全不這麽覺得。」


    「對啊。升上高二後因為各種理由,幾乎每天都會去。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高一的時候在做什麽。」


    「真的……高三生活要怎麽度過呢?」


    由比濱把手放到長椅上,伸長雙腿晃來晃去,凝視遙遠天空的另一端。我則用鞋尖撥弄腳邊的石頭,沉悶地開口。


    「到時候馬上要準備考試,也沒空想這些了。」


    「或許吧。」


    由比濱苦笑著說,我也跟著苦笑。


    不久後,我們同時收起笑容。或許是因為我們討論著今後,卻看不見最重要的事,隻看見不帶感情,仿佛在處理公事的未來吧。


    不,肯定不是。


    是因為在談論未來之前,缺少了現在。我不清楚由比濱的情況,但我至少察覺到,自己刻意不提及的部分。


    黃昏的風開始參雜寒意,〈晚霞漸淡〉自公園的擴音器流瀉而出。音樂一響起,公園裏的孩子一個個踏上歸途。


    夕陽燒紅了西邊的天空,東邊的天空染上薄墨般的靛藍,兩者之間的縫隙是藍紫色。這片天空遲早會變成藍色時段吧。【注33:指日出前及日落後,天空呈現深藍色的時段。】


    我一語不發,默默地仰望天空,身旁的由比濱輕聲說道:


    「……自閉男。」


    「嗯?」


    我望向旁邊。她叫了我的名字,卻低著頭,雙唇緊抿,不斷重複短促的唿吸,仿佛在煩惱該不該開口。


    過了一會兒,她總算下定決心,抬起頭直視我的雙眼。


    「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自認明白。


    「沒什麽好不好的……」


    決定權不在我身上──還沒開口,由比濱就搖頭打斷。


    「仔細想好再迴答。如果你真的覺得這樣就好,真的要結束了,我會好好說出我的願望……真的是,很重要的願望。」


    她緊盯著我的那瞬間,準備隨口說出的話語消散了。我下意識地輕咬下唇,微微垂下視線。


    看到她如此凝重的目光,我體認到不能給出不確切的答案。


    不能敷衍了事,不能說謊,也不能假裝為他人著想。就算我用歪理蒙混過去,選擇逃避,她想必也會笑著原諒,但我不能依賴她的溫柔。


    不能背叛她。


    因為全世界隻有這個女孩,我不想被她討厭。


    「……我不這麽覺得。」


    我擠出聲音迴答,由比濱微笑著點頭。她的反應終於促使我說出下一句話:


    「解散社團這件事本身,我認為無可奈何。正常來說,我們會跟其他社團一樣,在明年的某個時機退社。而且,擔任顧問的平塚老師也要離開了。所以,讓它結束並沒有錯。因為這是遲早的事。」


    由比濱點頭。


    「社團解散是無可避免的。我也知道雪之下自己沒有那個意思。解散的理由我統統接受……我認為,讓它結束也沒關係。」


    之前無法當麵對她們說的話,總算說出來了。


    至今以來,我一直認知到終點的存在,卻始終不敢麵對。這樣子,總算能跟幼稚的我道別了。


    順利說出這句話,使我放心地深深籲出一口氣。


    由比濱將杯子放到旁邊,端正坐姿,雙腿並攏,麵向我這邊。


    「這樣呀……那……」


    她猶豫地開口,謹慎思考措辭,放在大腿上的手躁動不安。不久後,她做好覺悟似地揪住裙擺。


    「那麽……」


    這句話的後續,我沒資格聽。


    因為,我還沒把該說的話說完。


    「不過,有一件事我無法接受……」


    我一打斷由比濱,她立刻為之語塞,眼中浮現驚訝及困惑。不過,她沒有抗議,而是靜靜點頭。這個動作促使我繼續說下去。


    「假如她是當成放棄什麽的代償行為,基於妥協,而非真心做出這個選擇,我沒辦法認同。既然是被我扭曲的,那個責任──」


    話到這裏,我突然閉上嘴巴。


    說著,我意識到事情不是那樣。


    差點又用無聊的文字遊戲試圖逃避了。事到如今,我還想用這麽迂迴的理由掩飾什麽?


    我該說的不是這個。


    由比濱擔心地看著突然陷入沉默的我,眼神透露出懷疑與不安。


    我做一次深唿吸,用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頰。由比濱嚇得抖了一下,將手按住胸口,驚魂未定地問:


    「嚇,嚇死我了……幹麽突然這樣……」


    「抱歉,剛剛當我沒說。那隻是我在耍帥。」


    我麵向由比濱說。她睜大眼睛,眨了兩、三下,接著笑了出來。


    「什麽嘛。」


    由比濱大概沒料到我會這麽說,被莫名地戳中笑點,嗬嗬笑著。我也覺得自己的樣子遜到有點可笑。


    真的是壞習慣。無謂的自我意識時時刻刻存在心中,使我在不知不覺間,想盡量在她的麵前表現帥氣。


    我將苦澀的咖啡送入口中,衝掉黏在舌頭上,裝模作樣的華麗詞藻。這一次,我不挑選措辭,而是直接說道:


    「接下來的話會很惡心。簡單說就是,我不希望跟她再也沒有關係。我無法接受。」


    說出口之後,連我自己都覺得愚蠢到難堪的地步。過於笨拙的表達方式,使我不禁露出自嘲的笑容。


    由比濱好像也很驚訝。


    不過,她完全沒有笑我


    ,而是優美地眯起眼睛,默默垂下視線。


    「……我想,應該不會再也沒有關係。」


    「正常來說是啦。偶爾找個理由見麵,聊個一兩句,或出來聚一聚,就能維持一定的關係。」


    我想起平塚老師在車裏提及,與人交流的要點,講出一般論。不過,一般論終究是一般論。


    「……但我不一樣。我受不了那種應酬般的關係。」


    我將想法傾訴出來,才終於明白。將其訴諸言語,才終於接受。


    理由其實相當簡單。僅僅是我不想就這樣跟她漸行漸遠。


    拚了命地辯解,湊齊理由、借口、環境,以及狀況,才總算說出口的,是這種拙劣的話語。我到底多幼稚,多沒用啊?


    在數落自己的同時,我再度露出自嘲的笑容。


    「就算試著努力一陣子,我也有信心絕對會跟她疏遠。因為我是斷絕關係的專家。」


    「你自豪這個幹麽……」


    由比濱困擾地笑了,但沒有否認。畢竟我們相處將近一年,這點小事自然明白。


    跟我相處將近一年的,還有另外一人。


    「順帶一提,雪之下大概也是。」


    「……這個嘛,嗯。」


    「對吧?所以如果放棄這段關係,八成就是到此為止……我有點不能接受。」


    複雜的歪理、簡單的言詞都想不到。麵對這麽沒用的自己,我隻能苦笑。由比濱默默盯著我窩囊的表情,最後無奈地歎氣。


    「這種事情,不講的話絕對沒人懂。」


    「講了也未必能懂吧……這不合理,也構不成理由,隻是莫名其妙的說法。」


    不僅自我中心,連自己都難以理解的歪理。也不可能修正成既有的辭匯,打從一開始便已放棄。這樣的想法,自我沒出息又別扭的嘴巴脫口而出。


    然而,連這樣的話語,由比濱都點頭讚同。


    「嗯,說實話我完全不懂,莫名其妙,也很惡心。」


    「對吧。我也深有同感……但你會不會說得太過分了?」


    由比濱說得毫不留情,連我都有點難過。不過,她的眼中帶著笑意。


    「……但我又好像可以理解。這完全是你的個性。」


    「是喔?」


    她跟我隔開一個拳頭的距離,調整坐姿,從正麵凝視我。


    「嗯……所以,我認為一定要跟她說。」


    「即使傳達不到也要說?」


    我的肩膀挨了一記拳頭。由比濱鼓起臉頰,瞪我一眼。


    「還是要說!你隻是沒有努力傳達吧。」


    「你戳中我的痛處了。」


    她說得對。我總是覺得傳達不出去,而一直處於放棄狀態。正因為如此,我才始終無法將最重要的事說出口。


    可是,她願意告訴我。


    「光靠說的的確無法傳達。不過……正因為這樣,我會試著去理解,所以沒關係。小雪乃大概也一樣。」


    懇切的話語,諄諄勸導的語氣,水汪汪的眼睛因耀眼的夕陽而眯起。


    啊啊,原來如此。由比濱的一切一切,使我統統明白了。


    現在的我,確實試圖理解她說的話。


    雖然那些話絕對不合邏輯,絕對無法用理論說明,還可能混有主觀與直覺。


    我們藉由這個方法,填滿彼此的空白。


    「我的願望啊,很久之前便決定了。」


    由比濱倏地起身,轉過去背對我,仰望日落時分的天空。


    從她的背後顯露的夕陽,和之前看過的顏色相近。


    大海靜靜晃動,下著雪的那個黃昏。


    「……我全部都想要。」


    盡管少了潮水的氣味,也沒有璀璨的雪花,她跟當時一樣說了些什麽。最後,由比濱靜靜地,深深地唿出一口氣,轉迴來麵向我。


    「所以,像這樣平凡無奇的放學時間,我希望有小雪乃在身邊。有你跟小雪乃在的地方,我希望自己也在。」


    她背對夕陽,在溫暖的光線與寒冷的風中,像許願般輕聲說道。


    「……所以,一定要告訴她喔。」


    我無視刺眼的夕陽,將她泛著水光卻堅定的眼神,以及如夢似幻的美麗微笑,烙印在眼底。


    「放心,我一定會說清楚。」


    我告誡自己要誠懇,明白地對她說出口。由比濱輕笑出聲,坐迴長椅上,看著我的臉,語帶調侃地問:


    「真的嗎?」


    「嗯。雖然要做點準備,難度也很高,我會試試看。」


    我模糊地迴應,由比濱的笑容轉為訝異。


    「準備?」


    「有很多事要處理啦……我跟她都準備了各種防線借口場麵話,簡潔易懂的身分等等,退路要多少有多少。得先把這些統統封住。」


    由比濱露出夾雜不安、憤怒等各種情緒的複雜表情,不滿地緊抿雙唇。等她開口時,傳出的是冰冷的聲音。


    「我不覺得。」


    「我知道……不做到這個地步,我說不出口啦。必須用這種方式,把我們趕到無路可逃的地方。」


    見由比濱微慍,我的聲音開始窩囊起來。事實上,連我都快看不下去自己的窩囊。不過,這個比企穀八幡已經有十七年之久,若不像這樣把能想到的歪理全數擊潰,將自己逼進絕路,便不會有什麽用。


    我歎一口沉重的氣,由比濱浮現溫柔的淡淡苦笑。


    「明明隻要一句話就行了。」


    「一句話哪裏夠傳達?」


    正常情況下,一句話或許便足夠。


    然而,製式的話語完全無法說服我。一句話既顯得不夠,又嫌太多。我毫不認為自己能恰好地表達。更重要的事,我可受不了用一句話帶過它。


    現在也一樣。我的簡潔迴應似乎沒確實傳達,由比濱怔怔地看著我。看樣子,果然解釋得不清楚。於是,我又費了不少唇舌補充。


    「表麵上看起來很聰明,其實笨得要命,還很難搞又頑固,老是把事情搞複雜。就算講明白也會故意曲解,東躲西閃,令人火大。更重要的是,從不相信別人說的話……」


    我碎碎念了一大堆,由比濱仍然愣在那邊。過了一陣子,她才輕輕吐一口氣,歪過頭。


    「你在說誰?」


    「我啊。」


    由比濱露出「拿你沒轍」的表情,無奈地笑了。


    我也拿自己沒轍。總是像這樣把麻煩事推給人家,得到對方的諒解。我至今都依賴著她的溫柔,受到她的幫助,賴在舒適的小天地,蓋上蓋子假裝沒看見。那些日子是無可取代的重要時光,愉快得無法用價值衡量,幸福到讓人產生再美好不過的想像。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咦?」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令由比濱一頭霧水。


    「總有一天,我會做得更好。到時我不用扯這些鬼話和歪理,也能好好傳達意思,好好接受。」


    我緩慢,慎重,語無倫次地說著。如果有一天,我成為更像樣一點的成熟男人,說不定連這種話也能毫不猶豫地說出口;說不定能用其他話語,將不同的情緒傳達清楚。


    「……不過,你不用等我。」


    由比濱握緊杯子,默默聽我勉強擠出聲音,說到最後。可能是因為這段話太空泛,她傷腦筋地笑了。


    「什麽啊,我才沒有要等你。」


    「是啊。我好像講了什麽惡心的話。」


    「真的。」


    我為自己的愚昧感到羞愧,輕聲笑著掩飾過去。由比濱也笑了笑,從長椅上站起來。


    「那麽……走吧。」


    我也站起身,牽起停在一旁的腳踏車,跟在由比濱的後麵。


    離開公園沒幾公尺,就抵達由比濱住的地方。


    「謝謝你幫我拿東西。」


    她在大


    門口前說道,從我的腳踏車置物籃拿起大袋子。


    「學校見。」


    「嗯,再見。」


    我牽著腳踏車,在由比濱揮手目送下離開。


    傳入耳中的,隻有車輪轉動聲,以及鞋子踩在砂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聲音戛然而止。黃昏的人潮中,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在走動,唯有我停下腳步。


    即使如此,我還是決定邁步而出。


    我用力蹬地麵,跨上腳踏車前的短暫一瞬,轉頭看向後方。


    仍然朝這裏揮著手的她,發現我迴過頭,揮得更用力了。


    我輕輕抬起一隻手──


    不再迴頭,喘了一口氣,踩下踏板埋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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