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按照預定時間結束,會場善後完畢時,天色已暗。


    我離開曲終人散後顯得寂寥的體育館,走向主校舍的會議室。


    舞會的相關人士都在那裏集合。


    雖說是相關人士,其實也沒有那麽多人,主要是學生會、以雪之下為中心的工作人員、我和由比濱、來幫忙的運動社團雜工,以及平塚老師和部分家長會成員。


    活動結束後,我們辦了一場隻有相關人士參加的小型私人慶功宴,以慰勞大家。


    眾人圍著擺滿輕食及飲料的長桌,排成一圈。


    一色站在前方左顧右盼,確定每個人都拿到飲料後,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雪之下。


    「雪乃學姊,帶大家幹杯吧。」


    「我,我嗎?」


    一色對困惑的雪之下點頭,默默施加「動作快」的壓力。她們兩人大眼瞪小眼,經過一番攻防戰後,雪之下輕歎一口氣。


    「那麽,恕我僭越……」


    她心不甘情不願似的,苦著眉梢和嘴角,拿著紙杯向前一步。


    然後,倏地抬頭,露出清爽的微笑。


    「多虧各位協助,舞會才能順利舉辦。非常感謝各位。工作人員也真的辛苦了。希望這個舞會能成為本校的固定活動,明年也用這個方式為我們送別……幹杯。」


    她一掃先前的不甘願,還頗有幹勁地講了一長串。眾人跟著喊幹杯後,我也稍微舉起紙杯,旁邊的由比濱輕輕把杯子靠過來。


    「辛苦了~」


    「嗯,辛苦了。」


    我們幹了杯,卻沒有繼續交談……


    剛才一起跳舞的事,讓我既尷尬又害臊,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由比濱似乎也一樣,她隻是小口小口地喝飲料,無所事事地滑手機。過沒多久,由比濱大概想到什麽,拍拍我的肩膀。


    「對了,折本同學傳訊息給我,問之後有什麽安排。」


    「啥?啊……」


    我納悶了一下,又很快想起來。為了增加假舞會計畫的真實感,我把海濱綜合高中扯了進來。盡管我們為了宣傳及拿出實際成果,開過一次會,之後因為忙著辦舞會,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慘了,我忘得一幹二淨……既然舞會已經平安落幕,假舞會那邊也得處理一下才行。具體上來說,身為發起人的我必須下跪,或是在鐵板上下跪,或是在油鍋裏下跪,炸得酥脆又多汁。


    「我會去跟他們說。電子郵件或手機都行,可以幫我問一下她的聯絡方式嗎?」


    「嗯,了解。」


    話剛說完,由比濱立刻聯絡折本。過沒多久,對方便傳來迴應,由比濱的手機發出「叮咚」聲響。


    「嗯,傳給你了。」


    「謝謝……」


    我向她道謝,拿出手機確認,的確看到由比濱的簡訊。


    好了,該如何道歉呢?在我思考之時,跟由比濱的對話再度中斷。雙方明明坐在一起,卻隻是各自滑手機,宛如現代日本的縮圖。


    在這麽近的距離下不說一句話,反而表現得太在意剛才的事。話雖如此,我也想不到能化解尷尬的幽默話題。


    「抱歉,打斷一下──」


    我低聲沉吟到一半,一色走到會議室中央,把手舉高,吸引眾人的注意力。


    「雖然很抱歉是剩下的外燴餐點,請大家不必客氣,盡情享用這些輕食。要是再剩下來,就隻能丟掉。所以盡量吃吧!」


    她用力握拳,爽朗地說道。但那過於坦白的表達方式,讓在場所有人略為退卻。


    「誰聽了那種話還會有食欲……」


    「啊哈哈……啊,不過我還是拿點東西好了。」


    由比濱苦笑著說,噠噠噠地跑出去。我看著她離去,靠到牆邊。


    沒話題的時候,有點食物或飲料動動嘴巴很忙就太好了。這樣一來,就能用「我現在嘴巴沒空,所以不能說話」當作借口。香煙也有同樣的效果。根據調查,約八成的吸煙者是為了掩飾沉默跟沒話聊才抽煙(我調查的)。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剛好想到這種事。


    我聞到一股濃厚的焦油味。


    「辛苦了。你挺努力的嘛。我在旁邊也看得很開心。」


    平塚老師大概剛去外麵抽煙,她揮著手走過來。


    「隻是在旁邊看嗎?機會難得,怎麽不加入?」


    這場舞會是為即將離開學校的人策劃。畢業生自不用說,平塚老師應該也有資格。聽我這麽說,平塚老師輕輕聳肩。


    「我的舞台在離職典禮。到時候,我就是主角了。」


    她有點誇張地開玩笑,我不禁苦笑。離職典禮預計在四月初舉辦,那的確是為平塚老師準備的舞台。


    然而,既然是學校辦的活動,氣氛不會像今天輕鬆自在。她將以教師的身分,我則以學生的身分莊重道別。僅此而已。


    我並不是完全不會寂寞。隻不過,講了也沒意義。我像平常一樣微微揚起嘴角,露出嘲諷的笑容。


    「離職典禮上應該不可能跳舞吧。」


    「是啊,真可惜。我也想跟你跳一次舞。」


    聽到平塚老師的輕笑,我忽然覺得不太對勁。


    她「也」想,也就是說……


    理解那個意思的瞬間,我手中的飲料泛起波紋。


    「……您看見了?」


    我壓抑著內心的動搖,眯眼看著平塚老師,她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看到這裏,她剛才說的「辛苦了」和「在旁邊也看得很開心」顯得別有深意。嗚啊,好想死!


    我抱著垂下的頭,聽見愉快的交談聲。抬起臉一看,雪之下和由比濱正往這裏走過來,一色也小步跟在後麵。


    「辛苦了。」


    雪之下對我說,我點頭迴應。她輕輕舉起紙杯示意幹杯,我也跟著拿起杯子。


    「……辛苦了。一切都很順利,太好了。」


    「謝謝……」


    我們沒有碰杯,隻是冷靜地交談。杯中的飲料甚至沒有晃動。


    由比濱跟一色微笑著對彼此道謝,互道辛苦,一片祥和。


    現場聚集了核心人物,各處打招唿的人自然也往這邊走。雪之下的母親當然包含在內。


    「很出色的活動呢。」


    她帶著陽乃過來,雪之下將紙杯放到桌上,挺直背脊,彬彬有禮地低頭致謝。


    「十分感謝您的協助。多虧有您的指導,舞會才能圓滿落幕。」


    「不。我才要感謝你答應我們突如其來的要求。」


    雪之下的母親也鄭重迴應,深深一鞠躬。


    接著,兩人抬起頭,相視而笑。


    「這次擔任負責人,辛苦你了。做得非常好。媽媽很欣慰喔。」


    雪之下的母親將扇子抵在嘴邊,露出柔和的笑容。聽見母親帶著調侃的話,雪之下略顯害羞地扭動身子,頻頻注意周遭的視線,輕咳一聲。嗯,在這麽多人麵前跟母親說話,有點難為情呢……


    溫暖的視線落在雪之下母女身上。含笑的吐息聲中,傳出格外愉快的笑聲。


    「我也看得很開心。太好了太好了。」


    這隻是平凡無奇,單純的談笑。


    可是,由雪之下陽乃說出口,便難免懷疑有另一層意思。表麵上和樂融融,我卻感覺到一絲緊繃,而皺起眉頭。這時,陽乃笑得更開心了。她帶著有如柴郡貓的微笑,站到母親與妹妹之間。


    「因為這就是雪乃想做的事。你不是也打算報考這類型的係所嗎?」


    「想做的事?」


    雪之下的母親微微歪頭,凝視陽乃。陽乃以冷笑麵對她的視線,立刻移開目光。


    「不如去問她本人?」


    陽乃輕描淡寫地說,母親的視線緩緩迴到雪之下身上,雪之下的手指顫了一下。這個舉動顯示出她的緊張感。


    「關於這件事……我對父親的工作有


    興趣,希望未來能參與其中。」


    聽見女兒緩緩說出的話,雪之下的母親將手拿到嘴邊。這個動作,看起來像驚訝得倒抽一口氣。


    雪之下大概忍受不了她的目光,而垂下視線。


    「我明白這次的活動跟將來沒有直接關聯,也明白這無法保證什麽。而且,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不是現在……」


    雪之下一字一句從口中擠出話語之後,吸了一小口氣。


    「不過,至少想先讓你知道,我有這個想法。」


    她慢慢抬頭,與母親四目相交。


    雪之下的母親始終沒有應聲,默默聽到最後,「喀嚓」一聲收起扇子,眯細雙眼。


    「……你是認真的。對吧?」


    連隻是旁觀的我,都為她的聲音不寒而栗。剛才的柔和眼神蕩然無存,釋放出有如看到弑親仇人的寒意。在場所有人都緊張得屏息以待,現場的空氣仿佛快要凝結。不知不覺間,我也下意識地移開目光。視線前方,隻見陽乃百無聊賴地看著自己的手指。


    母親銳利的視線,令雪之下畏懼了一下。但過沒多久,她便點頭迴應。母親默默觀察她緊張的麵容,最後,忽然揚起嘴角。


    「是嗎……我明白你的心情了。如果你真的這麽希望,我也會給予支持。之後慢慢思考吧,沒必要著急。」


    在母親的微笑之下,雪之下點了點頭。雪之下的母親見了,挺直背脊。


    「時間差不多了。我該走了。」


    她看了陽乃一眼。陽乃隻用眼神迴應,仿佛在說「你先請」。


    「那麽,容我先失陪。」


    雪之下的母親深深鞠躬,平塚老師立刻跟到她身旁。


    「我送您。」


    「不,沒關係。」


    「不不不,請讓我送您到大門口。」


    「不用,真的沒關係。還有學生留在這邊呢。」


    「十分感謝您如此貼心,那麽,至少讓我送您到外麵。」


    「哎呀,不好意思,謝謝您。今天小女真的受您照顧了。」


    她們展開一長串的推辭,一點一點地往門口移動。看到這幅景象,我莫名感慨起來,平塚老師也是個社會人呢……


    「我們也該散會了。那麽──學生會的各位,開始送客跟檢查門窗。」


    一色拍拍手,學生會成員立刻行動。他們嘴上跟前來幫忙的人道謝,實際上則是在趕人。


    我們感到一陣虛脫,當場大歎一口氣。


    「剛才超恐怖的……」


    「對吧……雪媽超恐怖的……」


    「你怎麽這樣叫人家……」


    我的語氣透露太過強烈的實感,由比濱不禁苦笑,現場的氣氛也緩和了一些。由比濱對旁邊的雪之下微笑。


    「不過,太好了,小雪乃。」


    「嗯……是啊……謝謝。」


    雪之下的笑容還有點僵硬,大概是剛才與母親對峙的緊張感仍未緩解。但她慢慢把話說出來後,緊繃的肩膀跟著放鬆下來。


    「姊姊,謝謝你幫那麽多忙……」


    雪之下咕噥道。陽乃表現出疑惑的模樣。


    「謝什麽?」


    「很多事……幫我說話,之類的。」


    陽乃問道,雪之下紅著臉頰,支支吾吾地迴答。參雜害羞的冷淡語氣相當可愛,由比濱為此露出笑容。


    我想起陽乃答應過,她會在母親麵前幫忙說話。這人也有姊姊的一麵嘛,挺意外的。


    陽乃本人則是愣住了。不僅如此,她還不耐煩地用手梳理頭發,興致缺缺地說:


    「啊──那個啊。我其實沒那個意思。」


    陽乃的語氣冰冷至極,仿佛完全不記得那個約定。溫馨的氣氛瞬間一變。她無視不知所措的我們,豎起食指抵住下巴,歪過頭。


    「嗯──好啦,媽媽應該是接受了吧?其他人我不知道就是了。對吧?」


    她明明麵帶微笑,這種說法卻隻感覺得到惡意。


    「……為什麽要問我們?」


    由比濱勇敢地瞪著她。雪之下握住由比濱的手,大概是反射性的動作。殺氣騰騰的氣氛,害我也下意識警戒起來。


    麵對他人的敵意,陽乃仍舊不為所動,用一如往常的輕快語調,直截了當地說:


    「至少我還沒接受。」


    「……咦?」


    我忍不住發出聲音。我張大嘴巴的模樣,八成滑稽到不行。陽乃像在嘲笑般吐出一口氣。


    「我不能認同。」


    講出這句話的,無疑是雪之下陽乃。


    不過,那或許也是其他人抱持的想法。


    原本打算永遠沉積在心底,任它沉睡,腐朽的些許疑念,如今化為實際的言語。如同被說中心事的錯覺,奪走我反駁的力氣。


    不曉得陽乃如何看待這段比任何言詞更有說服力的沉默。她用明亮的聲音補上一句:


    「啊,別誤會。老實說,我根本不關心家裏的事喔?我又不是特別想繼承家業。」


    「那……」


    雪之下的話隻講到一半。她的視線前方,是陽乃的冷笑。陽乃掛著笑容,接著說道:


    「可是呀,我一直受到那種待遇,哪能一下就服氣呢?自己死心之後,一直妥協,讓步到現在,然後變成這個樣子……不覺得要接受挺難的嗎?」


    雪之下帶著困惑及悲慟的表情,咬緊牙關,垂下頭,用比平常還要稚嫩的語氣低喃。


    「……為什麽,事到如今才講這些?」


    「這是我要說的吧……雪乃,為什麽你現在才說那種話?」


    陽乃用安撫的口吻,說出告誡般的話。她的語氣帶有強烈的悲傷。我第一次看到雪之下陽乃扭曲的表情。


    看到那樣的表情,瞬間語塞。


    在雪之下看待心痛之物的同情目光下,陽乃輕輕眯起眼睛。那雙眼睛,正在訴說她的不悅。


    「這樣的結局竟然跟我二十年來的價值相同,我怎麽可能承認。如果真的要我讓給你,請展現相應的成果。」


    這句話看似平淡,卻藏不住語氣中的激情。嘴角明明掛著笑容,眼神卻相當有壓迫性。


    所有人都被震懾住,啞口無言。


    陽乃的輕笑聲,在靜寂中擴散。


    「好了……跟小靜打聲招唿就迴去吧。再見。」


    陽乃留下這句話,悠哉地邁步而出。關上門的前一刻,她對我揮了揮手。


    門靜靜關上,直到她的輕微腳步聲消失為止,我們都動彈不得,也不敢看彼此的臉。或者說,隻有我一個人的視線落在腳邊。


    隻剩下三個人的會議室,顯得比剛才還要空曠,寒冷。


    在鴉雀無聲,開始變得寒冷的凝重氣氛中,雪之下低聲說道:


    「那個,對不起。姊姊……說了很多奇怪的話。」


    「她一直都是這樣吧。已經習慣了。」


    「好像是這樣呢。」


    由比濱綻放笑容,雪之下也跟著露出微笑。


    「嗯,謝謝你們的諒解。」


    氣氛逐漸趨於和緩。


    不過,雪之下的表情仍舊憂鬱。


    「……可是,我覺得她今天有點認真。二十年來的時間,就是如此沉重。」


    雪之下跟陽乃共同生活那麽長的時間,才會產生這種感覺。像我這樣的外人完全無法想像,連一絲同情都沒有。


    這件事不宜隨口蒙混過去。這點小事連我都明白。因此,我能做的隻有沉默及點頭。


    但由比濱選了不同的做法。


    她一步又一步,靠近雪之下的身邊。


    「小雪乃的這一年……我們這一年的重量,也不會輸給她。這不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溫柔的聲音使雪之下抬起臉。我也為她真摯的表情看得出神。


    由比濱吸了一小口氣,活力十足地挺胸,雙手用力


    握拳。


    「而且,這段時間真的很奇怪耶!」


    「奇怪……」


    我感覺到緊繃的肩膀瞬間放鬆,還忍不住發出怪聲。雪之下也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但隨後笑了起來。托她的福,我也總算露出笑容。


    「嗯,是很奇怪。這個社團一開始就莫名其妙。」


    我瞄向雪之下。


    「我認為大部分是你的緣故。」


    「對對對,所以超開心的……不過也有難過的迴憶、討厭的迴憶、辛苦的迴憶,因為我們都在做奇怪的事。」


    由比濱垂下視線。我和雪之下也被影響,一起望向下方。兩眼注視的並非腳邊,而是至今的軌跡。不必化為具體的言語,我們也能各自想像。


    曾幾何時,我們也迴顧過這一年的時間。當時的我們天真地笑著,絕對不去觸碰核心,隻尋找令人懷念的迴憶。


    但現在,揪心的記憶、痛心的迴憶、平淡的思緒,都浮現腦海。


    我們的輕笑重合在一起。


    由比濱抬起頭,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們。


    「……不過,也有更多愉快、開心的事,是一段讓人再喜歡不過的漫長時間。」


    「是啊……我一定也有自信這麽說。」


    「嗯。」


    聽見她們倆說的話,我也輕輕頷首,用不著特地說出口。


    這想必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年。


    這一年終於要結束了。


    雪之下慢慢環視隻有我們三人的會議室。


    「最後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了。」


    她的呢喃,在空中遊移的目光,都不是針對我們,而是長桌上的餐點、無人使用的紙杯、漆黑的窗外、中庭裏的微弱燈光、沉入夜色的特別大樓、指針持續轉動的壁鍾。


    不久後,雪之下的視線慢慢移迴我們身上。


    「……我覺得,若要做了斷,就要趁現在。因為這個時機真的很適合,跟姊姊說的那些話無關。」


    「……我倒覺得如果能繼續下去,維持現狀也沒關係。不過如果小雪乃希望那樣,我沒意見。」


    清澈的雙眸不知何時泛起水光,兩人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在等待我的答覆。


    不過,根本不必問。


    我不可能反對。


    這本來就是被平塚老師逼著開始的活動,而平塚老師即將在今年離職,比賽也在前一陣子以我的敗北作結。


    所以,我不會反對。


    「我──」


    這樣就好,這樣才對,讓一切結束是正確的。我全都明白。如她們所說,這才是理想的型態,正確的模樣,一個了斷。


    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唯有歎息糾纏不清,甚至讓喉嚨發疼。我咽下帶有水氣的歎息,試圖止渴,將這口氣連同話語吞迴肺腑之中。為了擠出話語,我用力往後頸一按。即使如此,傳出口中的依舊隻有歎息。


    這段期間,她們一直在等我。安靜的室內,響起不曉得是第幾次的沉重歎息,我咬緊牙關。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混入其中。會議室大門開啟時,我們同時望向門口。


    「辛苦了──咦,大家怎麽了?」


    帶著學生會成員迴來的一色,錯愕地看著我們。她大概察覺到異常的氣氛。


    我輕輕搖頭。


    「什麽事都沒有。都搞定了嗎?」


    「是的,剩下這裏而已。總之大家辛苦了。」


    「是嗎……辛苦了。那我走啦。」


    「咦,啊,這裏還沒收拾好……」


    我沒有理一色,快步離開會議室。


    不過,在走廊上走沒幾步,步伐就開始慢下來。


    窗外已經一片黑暗,走廊上隻有老舊螢光燈的微弱光芒。


    眼前到處都沒有光亮。我拖著沉重的雙腿,緩步前行。


    細微的腳步聲從背後接近。


    「比企穀同學,等一下。」


    一陣著急的聲音叫住我,袖口也被輕輕勾住。


    我並不想迴頭。


    但我不能無視,也不能甩掉它。


    唯有勾住我的衣袖,避免我逃跑的指尖,像救生索將我係在這裏。


    我杵在原地。無處可歸的聲音化為歎息,我下意識地仰望天花板。


    將肺裏的空氣統統吐出來後,我終於整理好思緒,慢慢側身迴頭。


    站在我麵前的,是雪之下雪乃。比夜色更加漆黑的美麗長發有點淩亂,她用手整理好。雪之下似乎是趕著來追我的,唿吸有些急促。


    她揪住胸口處的製服,一字一句慢慢說道:


    「那個……我想跟你說清楚。」


    雪之下仿佛在思考措辭,目光遊移不定,最後落到走廊的玻璃窗上。我也無法直視她白晰嬌小的臉龐,而望向昏暗的窗邊。


    走廊上的燈光照亮玻璃,映出我們的身影。我盯著玻璃中的她。


    「今天謝謝你來幫忙……不隻今天,你一直都在幫助我。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沒什麽好道歉的。要說添麻煩的話,我給你添了更多麻煩。當成互不相欠就行了吧。」


    我揚起一邊的嘴角,對映在玻璃中的人影微笑。我們隔著玻璃四目相交,雪之下忽然笑了。


    「說得也是,真的很累人。那麽,當成互不相欠吧。」


    她的聲音帶有一絲調侃,輕快的語氣聽起來很愉悅,映在玻璃上的表情卻有點虛幻。也有可能是光線造成的。


    「真的很感謝你。我受了你許多幫助。不過,已經……沒問題了。今後,我會努力靠自己做得更好。」


    勾住袖子的力道略微增強,我反射性麵向雪之下。


    汽車駛過校舍前麵的道路,車頭燈照亮了走廊一瞬間。我被燈光刺得眯起眼睛的那一刻,看見她泫然欲泣的表情。


    「所以……」


    白光與引擎聲一同遠去,雪之下的聲音也隨之消散。雖然沒聽見之後的話,我大概能理解她想表達什麽。


    從短短數日前,我關上社辦的門,手指放開冰冷手把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心中告誡自己。


    告誡自己已經夠了,讓它結束吧。


    「……嗯,我明白。你放心。」


    其實我什麽都不明白。僅僅是為了結束對話才這麽說。


    「那我走啦。」


    明明已經道別,纖細的指尖仍然勾著我的袖口,沒有要放開的跡象。


    這股力道並不大,隻要輕輕一扯,即可立刻掙脫。但她纖細的手指看起來太脆弱,我不敢這麽粗魯。


    因此,我用粗糙的手指盡可能小心地碰觸它,像在對待易碎物品般,輕輕將它拉開。


    或許是因為猶豫該不該觸碰,我的指尖稍微抖了一下。也有可能是她被碰到,而顫抖了一下。


    不過,在確認答案前,我們的手指就分開了。


    「再見……」


    迴想起指尖的冰冷,我將手插進口袋,轉過身,頭也不迴地離去。


    可是,無論過了多久,走廊上都隻聽得見一個人的腳步聲。


    ╳╳╳


    主校舍二樓,用來接待來賓的入口處,燈光已經完全熄滅。


    站在入口看過去,位於左手邊的事務室還亮著燈,但光線相當微弱,門口依然一片昏暗。


    靠著從接待處的小窗透出來的光,盡管四周一片黑漆漆,還是能看見一名靠著玻璃門的女性。用不著從體型推測,即可知道對方是誰。


    是雪之下陽乃。


    陽乃盯著手機,大概在打發時間。手機螢幕的光,照亮她美麗標致的臉龐。然而,她似乎相當無聊,而產生比平常更冷漠的印象。


    她似乎聽見我的腳步聲,瞥了這裏一眼。由於她低垂視線,又站在背著街燈的光線,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隻依稀覺得她好像笑了。


    陽乃離


    開玻璃門一步,我才終於看清她的臉。她的視線冷澈如冰,帶著陰沉的微笑,用嘲笑般的語氣開口。


    「……你果然逃過來了。」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還差點咂舌。看到我板起臉孔,陽乃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真的很不擅長應付這個人。總覺得我的想法及底牌統統會被看穿。因此,我試著抱怨幾句,至少抵抗一下。


    「是你故意講那種話,把我叫出來吧。」


    聽見我的迴應,陽乃聳聳肩膀,沒有否認,也沒有愧疚的樣子。


    她離開會議室前,故意表明之後的去向,還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再遲鈍的人都會明白她的意圖吧。


    我大可假裝沒發現,直接迴家。但就算這樣,她之後還是會打電話過來,或是透過葉山和小町找上我。事實上,之前也有過類似情況,所以由我主動找她還比較省事。


    到頭來,我仍然無法無視這個人。


    仿佛看透人心的話語,抵在喉頭的懾人聲音,使人凍結的銳利目光,與她相稱的姣好麵容,假裝成熟活潑的麵具,有時露出的天真神情,溫柔到令人悲傷的微笑,都讓我在意得不得了。


    雖然她八成連我這個想法都看透。


    明知被她玩弄於手掌心,還是不得不問。


    「為什麽要說那種話?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用不耐的聲音,說出一直盤踞在心底的疑問。


    雪之下陽乃的言行舉止,總是令我──或者說是我們──心神不寧。在事情終於要平安落幕的這一刻,她還往裏麵丟石頭,激起波紋。


    不能再讓她繼續搗亂。


    我所說的話比想像中更帶刺,語氣比想像中更不客氣。


    陽乃若無其事地承受我的瞪視。


    「不是說了嗎?我無所謂,是誰都好。我根本不在乎家裏的事。不管是由我還是由雪乃來,都不重要。」


    她說了跟剛才類似的話,我忍不住歎氣。陽乃可能是聽見了,默默地看向玻璃門外。


    「……我隻是希望,她能讓我心服口服。怎樣的結局都好。」


    這句低語跟先前那番話的意思相近,沒什麽意義,語氣卻帶有近似哀傷的寂寥。


    又來了。我又搞不清楚這個人了。


    用善意包裝惡意,時而故意扮黑臉,不怕被憎恨或厭惡,時而用極其溫柔的聲音跟人說話,露出悲傷的表情。如果這些全是她的演技,我隻能舉手投降。怎麽逃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是叫人家拿出誠意給你看嗎?價值觀魔人嗎……」


    我大歎一口氣,露出受不了她的笑容,表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陽乃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輕笑出聲。


    「我不否認……不過,母親大概也一樣無法接受。」


    「她的反應還滿正麵的。」


    我迴想起那抹柔和的笑容,陽乃則噗哧一聲笑出來,投以我「你在說什麽傻話」的鄙視眼神。


    「她怎麽可能那樣就接受?所以才不置可否,實際上等於沒迴答吧。雪乃自己應該也察覺到了。」


    不答應也不拒絕,隻表明自己知道了,將事情延後處理。這簡直是外交手腕。雪之下大概也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事到如今我才想通,那僵硬的笑容和緊繃的肩膀,正是因為這一點。


    「……果然是一家人。」


    正確掌握對方的細微感情,需要在日常生活長期累積。我跟小町就是個好例子。


    認識不到一年,不可能理解得那麽深。何況是她的母親及姊姊,想從些微的表情變化、動作、言外之意推測真正的用意,根本不可能。


    因此,我沒發現也是無可奈何──才剛這麽想,陽乃就看穿我的想法,一笑置之。


    「就算不是家人,誰都看得出來……像你們這種普通朋友,也看得出來吧?」


    「我沒自信跟她稱得上朋友,所以沒辦法說什麽。」


    「都這個時候了還這樣迴答,我喜歡……你真愛垂死掙紮耶。」


    陽乃雖然在笑,眼神卻依然冰冷。她仿佛被破壞興致,無聊地歎一口氣,打開玻璃門。


    「……那樣誰都不會服氣吧。」


    她留下這句話,走向室外。


    我也跟在後麵,走下台階一步。


    可是,我還穿著室內鞋。我怨恨地看著室內鞋,嘖了一聲。特地去換鞋子也很麻煩,我索性直接踏出去,急忙衝下樓。


    「那個,為什麽不行?」


    我在陽乃走下最後一級台階前,追上她詢問。陽乃停下腳步,慢慢迴頭。


    烏溜溜的大眼反射出街燈的光,微微泛著水光。凝視著我的眼神,似乎在哭泣。


    「……因為,她的願望不過是單純的代償行為。」


    聽見這個詞,我不禁踉蹌了一下,反射性站穩腳步。


    代償行為──


    此乃遭遇阻礙,無法達成某個目標時,藉由達成其他目標,來滿足原本欲求的行為。也就是說,這僅僅是用偽物蒙蔽,欺騙自己。


    假設雪之下陽乃說得沒錯,她的願望不過是為了掩飾什麽的權宜之計,我還有辦法認同嗎?


    看我啞口無言,陽乃走上一層台階,與我對上目光,溫柔地輕聲說道:


    「雪乃、你、比濱妹妹,都在努力地說服自己,對吧。隻糾結於言詞跟表麵形式,不去麵對……」


    住口,別再說了。我自己也很明白。


    可是,我再怎麽懇求,陽乃依然沒有停下。她帶著憐憫的眼神,用仿佛在安慰人的聲音說:


    「找個好借口,找個好理由……試著瞞過自己,欺騙自己。對吧?」


    她自顧自地說道,完全沒有聽我迴答的意思,字字句句仍然確實傳入耳中。她的聲音、唿吸、話語,如流水侵蝕般滲透到心底。


    分不清是吸氣還吐氣的低吟,盤踞在喉嚨深處,怎麽樣都發不出聲音。


    我心底明白,自以為是地說什麽「男人的堅持」,所作所為卻跟之前完全沒有不同。


    不,比之前更糟糕。我甚至強迫她們接受那個漫天大謊。


    我用力咬緊牙關,到牙齒快粉碎的程度。陽乃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輕滑動,仿佛在觸摸易碎物。


    「所以,不是說了嗎?」


    她露出淺笑,指尖下滑,頂住我的胸口。


    「你醉不了。」


    「……看來是這樣沒錯。」


    聽見我擠出來的聲音,陽乃露出與她極為相似的微笑,表情因悲傷而扭曲。


    仿佛下一秒就會哭出來的脆弱笑容,震撼了我的心。


    舞台燈光即將暗下的前一刻,我從小窗戶看見她在側台輕輕揮手,脆弱的微笑消失於黑暗中。


    當時感覺到的疼痛,至今仍折磨著我。


    「不確實做個了斷,會一直悶在心裏,永遠不會結束。這二十年,我都是這樣欺騙自己,所以相當清楚……我一直過著偽物般的人生。」


    夾雜著悔恨之情的獨白既脆弱又虛幻,凝視遠方的雙眼是濕潤的。平常從容不迫的成熟風範,以及誘人的危險氣息消失無蹤,甚至顯得比我更加年幼。


    總覺得,我第一次看見雪之下陽乃的真實樣貌。


    陽乃無視困惑的我,退後一步,轉過身去。


    「比企穀同學。真物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帶著一絲寂寥的話語,消散在夜風中。


    陽乃用手整理淩亂的頭發,邁步而出,仿佛要追尋消失的風。走向樓梯,到達校門口時,她側身迴頭,帶著柔弱的笑容輕輕揮手。


    我隻能茫然站在原地,目送抬頭挺胸的美麗背影離去,連揮手迴應的餘力都沒有。


    陽乃的身影徹底消失後,雙腿突然無力。


    我直接坐到樓梯上。


    我所期望的,應該隻是雪之下


    雪乃誠心的選擇、誠心的決斷、誠心的話語。


    可是,如果那不過是出於死心的代償行為,那個答案終究是錯誤的。


    她所說的話肯定沒有半分虛假。隻不過在那之前,用來得出答案的前提先已扭曲。


    不對。是我,比企穀八幡害它扭曲的。


    明知道答案隻有唯一,我卻一直逃避做出選擇,不停辯解拖延時間,用充滿詭辯的詐術,將扭曲的欺瞞強加在他人身上。


    依賴對方的溫柔、誠實,假裝沉醉在一時的夢境中,堅持那是正確的答案。


    連稱之為錯誤都顯得可笑。


    可謂光是存在便不斷貶損價值,徹頭徹尾的偽物。


    ╳╳╳


    校舍逐漸沉入夜色,我毫不在意迎麵而來的冷風,坐在樓梯上發呆。


    幾輛汽車從前方的道路駛過,除此之外便無任何動靜。放學時間已過,好一陣子沒看到人了。


    我沒力氣站起來,癱坐在原地。過了一會兒,背後的玻璃門打開,高亢的腳步聲傳來,我反射性轉過頭。


    接著,頭上受到輕微的衝擊。


    「喂,別把室內鞋穿到外麵。」


    抬頭一看,平塚老師舉著手刀。原來剛才的衝擊就是來自她。


    好久沒被她打了──我摸著頭,腦中浮現不合時宜的想法。平塚老師無奈地歎了一小口氣,輕輕將舉起的手伸過來。


    「要鎖門了。快去換鞋子。」


    一直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雖然沒看時鍾,應該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在平塚老師的催促下,我終於站起來,拍掉外套上的沙。


    我兩步並作一步跨上樓梯,平塚老師抱著胳膊歎氣,似乎是要看我有沒有乖乖迴家。


    上樓後,我對平塚老師點頭致意,走進校舍。


    事務室和教職員辦公室還亮著燈,走廊的燈則幾乎都已熄滅。


    多虧外麵的光線,以及緊急指示燈的光,走起路來是沒問題,但腳步依然沉重。


    再加上夜晚的氣溫大幅降低,我下意識地弓起背。


    「比企穀。」


    背後忽然傳來聲音。


    我迴過頭,平塚老師半點腳步聲都沒發出,追了過來。仔細一看,她沒穿室內鞋或拖鞋,隻穿著襪子。她已經準備好迴家,手上還拎著高跟鞋。


    她穿著外套而非白袍,輕輕拍了拍我的背,要我挺直背脊,微笑著說:


    「……很晚了,我送你迴去。」


    「不必啦,我有騎腳踏車。」


    「有什麽關係。腳踏車留在這裏就好。」


    這人是妖怪置行堀【注】嗎?平塚老師毫不理會,推著我的背催促著,最後跟我一起走到大門口,半強製地將我帶到停車場。【注28:本所七大不可思議之一,會叫漁夫把釣到的魚留下的妖怪。】


    停車場空無一人,隻剩兩、三輛車。其中一輛不太適合出現在學校的高級外國車,閃了幾下車燈。平塚老師用智慧型鑰匙解鎖後,走到愛車前,謹慎地四處張望,然後對我招手。


    「上車,快點。」


    「喔。」


    我被催促著坐上副駕駛座,係好安全帶。平塚老師也迅速坐上駕駛座,發動車子。低沉的引擎聲開始震動腹部。


    平塚老師踩下油門,車子緩緩前行,我靠到椅背上。


    好久沒搭她的車了。皮革座椅保養得很好,坐起來很舒服。排檔杆周圍的鋁製部分也擦得閃閃發亮,看得出她很愛惜這輛車。


    她的辦公桌明明那麽亂──我差點露出苦笑。可是,想到再也不會看見那堆滿文件、模型、泡麵等雜物的桌子,便忽然感到一抹寂寥。我轉頭望向窗外。


    通往我家的路上,橙色街燈出現後又消失。平塚老師對路線很熟,哼著歌轉動方向盤。


    突然間,她的歌聲停了下來。


    「先跟你說聲辛苦了。」


    「嗯。雖然我沒做什麽。」


    「不,你很努力。雖然想犒賞你,等事情辦完後去喝一杯,但我還要開車。」


    「真要說的話,我還不能喝酒……」


    平塚老師沒有看我,麵向前方苦笑。


    「也對。期待三年後囉。」


    聽見這句話,我瞬間語塞。


    明明隻要隨便應個聲就好,我卻錯愕地張大嘴巴。汽車音響的柔和旋律,填補這陣沉默。


    「怎麽了?別無視我,我也會受創的。」


    像在鬧別扭的語氣使我迴神。我瞄向駕駛座,平塚老師噘著嘴巴。


    「啊……不好意思。怎麽說呢,感覺不太能想像……」


    我笑著打馬虎眼,平塚老師微微歪頭,斜眼望向這邊。


    「不太能想像什麽?變成大人,還是三年後還跟我有聯係?」


    我明白隻要好好地度過每一天,總有一天會自然而然轉為大人。然而,我對「變成大人」一詞還缺乏實感。


    隻要靠努力和緣分,總有辦法成家立業,在社會上謀生。倘若妄想也行,我是可以想像出將來的自己。不過,我不清楚那樣能否稱為大人。世上也有虛度年歲的廢物,以及虐待小孩的人渣,所以年齡、社會地位、成家與否並非判斷基準。


    不過呢,如果隻是過著不犯法,不危害他人的生活,我應該辦得到。再把視野拉長到十年、二十年後,說不定也會有修正路線的時機。


    相較之下,三年後顯得不長不短,現實感增加不少,導致我連近似妄想的想像都做不到。


    「嗯,都有……硬要說的話是後者吧。」


    考慮到自己的個性,我不認為今後會繼續跟平塚老師聯絡。


    我老實迴答,平塚老師歎了口氣,似乎無言以對。


    前方亮起紅燈,車子緩緩減速。


    在短暫的停車時間,平塚老師將電動車窗打開些微縫隙,靈活地單手抽出香煙叼起。


    打火石的摩擦聲響起,火花在昏暗的車內閃現。這一瞬間,小小的火焰照亮平塚老師溫柔的麵容。


    不久後,紅燈轉為綠燈。平塚老師吐出的煙霧從窗戶飄散,接替它盈滿車內的,是冰冷的夜風及溫暖的話語。


    「你不懂啦。所謂的人際關係,不會那麽容易結束。就算不再天天見麵,也會找個為誰慶生或約出來喝酒之類的理由,三個月聚會一次。」


    「是這樣嗎?」


    平塚老師看著擋風玻璃的另一側點頭,繼續說道:


    「接著變成半年一次,一年一次,間隔越來越長,最後變得隻會在婚喪喜慶,或同學會上見麵。總有一天,甚至根本不會想起那些人。」


    「原來如此……咦,聽起來還滿容易的啊?」


    由於她的語氣既緩慢又柔和,我差點被說服。不管從哪個角度解釋,都結束得一幹二淨。就我看來,要斷絕人際關係還滿簡單的。


    「什麽都不做的話,是這樣沒錯。」


    她用煙灰缸撚熄香煙,愉快地笑了。


    「要不要繞去其他地方晃晃?」


    「悉聽尊便。」


    身為被載的一方,怎麽可能有意見。


    平塚老師打亮方向燈,轉動方向盤,做為她的迴答。


    我疑惑著她要去哪裏,望向窗外。不久後,車子開上國道,駛向與我家相反的方向。


    平塚老師配合音樂哼著歌,心情很好。她用力踩下油門,引擎發出低鳴,街燈、對向的車燈、隔壁的車尾燈,統統往後方流逝。


    經過一陣子,附近的大卡車和聯結車越來越多,遠方出現製鐵廠的夜景時,平塚老師緩緩放慢車度,再次打開方向燈,開進左手邊的設施。


    車子在十分寬敞的停車場內悠悠前進,在疑似建築物入口的地方附近慢慢停下。


    平塚老師俐落地打p檔,拉下手煞車熄火。看來抵達目的地了。


    「到囉。」


    平塚老師說道,下了車。


    到哪裏了啊……我邊想邊跟著下車。


    我仔細盯著建築物看,這裏像是大型遊樂中心。頂樓的部分區域掛著巨大的綠網,不時傳出清脆的敲擊聲。看來這裏還附設打擊練習場。


    我站在原地發呆,她招手示意我過去,並熟門熟路地向前走。我隨即追上去。


    室內充滿遊樂場特有的喧鬧。這裏不隻遊戲機,還有射飛鏢、桌球、投籃機、室內高爾夫等五花八門的遊樂設施。


    平塚老師看都不看這些遊樂設施,直接登上中央的樓梯,快步前往打擊練習場。


    「喔,趕上金屬球棒的時間了。」


    我望向告示牌,這裏為了避免噪音,晚上會更換不同材質的球棒。


    平塚老師連忙購買代幣,脫掉外套扔給我。


    「拿好。」


    她卷起衣袖,穿過網子走向打擊區。


    投入代幣,站到右打區,握住球棒,輕輕空揮練習。她的重心穩健,姿勢相當優美。用球棒指向正前方,卷起袖子擺好架式,相當有模有樣。


    正前方的螢幕映出的投手高舉雙臂,投出第一球!


    「初芝!」【注29:千葉羅德海洋隊的球員。之後提到的人名也都是同隊球員。】


    平塚老師邊喊邊揮棒,清脆的打擊聲響起。棒球劃出大大的拋物線,飛向機器後方。我發出感歎聲拍手,平塚老師咧嘴一笑,重新擺好姿勢,準備揮第二棒。


    「堀!三郎!裏崎!福浦!」


    她接連把飛過來的球敲出去,每揮一棒就喊一個往年的海洋隊著名選手。接著是大塚、黑木、胡立歐?法蘭柯。雖然棒次亂成一團,陣容還滿有品味的。非常好的選擇。


    看來她是藉由呐喊打起幹勁,但姿勢從頭到尾都一樣,我不太懂這個行為有何意義。再說,福浦是左打者,黑木是投手吧……更重要的是,沒半個人是現任球員,平塚老師的年紀危險啦!


    看她揮起棒來很輕鬆,似乎沒什麽難度。實際上,剛才的球速可是高達一三〇。這個人有點恐怖,何不幹脆往職業球員發展?羅德隊應該會很歡迎她。


    平塚老師打滿足足二十球,出了一些汗。她拉開胸前的襯衫散熱,鑽過網子走迴來。那個動作害我不知道該往哪看,請你別這樣……


    「你要不要也去揮幾下?」


    「我不用了……」


    平塚老師不顧我的推辭,把代幣彈過來,我隻好接住。既然接住了,隻得硬著頭皮上場……不過,我沒有打擊經驗,不可能打中時速一三〇的球,於是我乖乖選擇一〇〇那棚。我有樣學樣地空揮幾下,平塚老師在後麵抱著胳膊點頭,一臉內行人的樣子。感覺好不自在……


    我站上打擊區,第一球飛過來,速度比想像中還快,我完美揮空。根本打不中……在我思考該如何是好時,平塚老師從背後下達指示。


    「仔細看好球路,球棒拿前麵一點,腋下太開了。不要想著揮大棒,慢慢練習擦到球,掌握時機。」


    這個人真囉嗦……


    雖然這麽想,我還是拿球棒敲敲本壘,重新擺好架式。聽從平塚老師的建議揮棒,這次發出響亮的「轟隆砰叩鏘」【注】。我感覺到手掌陣陣發麻,興奮地迴頭,平塚老師也用力點頭,微微豎起大拇指,還對我眨了眨眼。我既喜悅又害羞,忍不住跟著嘿嘿笑。【注30:棒球漫畫《大飯桶》中的角色岩鬼正美專屬的獨特擊球狀聲詞。】


    好,大概掌握訣竅了……我三度拿起球棒,專心瞄準飛過來的球,時而揮空,時而打得平庸,偶爾發出悅耳的聲音。統統打完時,我籲出一大口氣。


    我走出打擊區,平塚老師坐在後麵的長椅上抽煙,手邊是不知何時買來的飲料,還有炸彈燒。


    「嗯。」


    「啊,謝謝。」


    她默默遞給我罐裝咖啡,我感激地收下,坐到旁邊。


    「心情好一點了沒?」


    「如果動動身體心情就會變好,運動選手還會嗑藥嗎?」


    她對我投以溫柔的目光,我因為太難為情,嘴巴忍不住變得不老實。平塚老師苦笑著一語帶過。


    「你真是不可愛。」


    「……不過,我真的很感謝您的關心……不好意思,直到最後都給您添麻煩。」


    平塚老師愣了一下,然後深深歎息,撥開長發,把手放到我的頭上。


    「你偶爾會露出可愛的一麵,真的很糟糕。」


    她把我的頭摸到發疼,我覺得丟臉又覺得害羞,心情複雜,更重要的是會痛。我從她的掌心逃離,隔開一個拳頭的距離,她總算把手放開。


    老師帶著淺笑,叼著香煙,把玩著打火機,吐出細煙,喃喃說道:


    「你剛才在樓梯口做什麽?」


    「啊……有點事。」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我不禁支支吾吾起來。可是,平塚老師輕輕一笑,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陽乃對你說了什麽嗎?」


    「……嗯,說了很多。」


    我逼不得已,隻得承認。平塚老師緊盯著我,等待我說下去。我深深感受到事到如今已經騙不了她,於是一字一句地傾訴尚未整理好的思緒。


    「我好像醉不了,跟那個人一樣。」


    「嗯,陽乃是那樣沒錯……這指的不是酒吧?」


    平塚老師略顯不安地問,我苦笑著點頭。


    「……應該是指氣氛或關係之類的。那個人說,我們的關係叫『 共依存』。我不願意承認,所以試著掙紮過……不過,滿難的呢。」


    若換成其他人,我大概不會說這些事。因為根本說不出口。我無法忍受自己的弱點被暴露出來。不是因為膽小的自尊心,而是傲慢的羞恥心。


    因此,再怎麽被逼問,我肯定都會打哈哈蒙混過去,用三寸不爛之舌欺騙對方。


    隻有在平塚老師一個人的麵前,我不用裝模作樣或逞強。她是遠遠比我成熟的大人,總是幫我畫出界線。


    此時此刻,平塚老師也沒有多問什麽,隻是抽著煙,思考我所說的話有何意義。


    「共依存啊。實在很像陽乃會挑的詞。隻是,她的用法比較像譬喻。明知如此還故意講這種話……她真的很喜歡你。」


    「哈哈,一點都不高興……」


    「若隻是從本質上來看,未必不能這麽解釋陽乃的話……對喔,你和她都擅長看穿事物的本質。」


    她最後開玩笑似說道,我再度幹笑幾聲。平塚老師也揚起嘴角,用煙灰缸的邊緣撚熄香煙,轉身麵向我。


    「但我不這麽認為。你跟雪之下,還有由比濱,都不是那種關係。」


    一縷白煙即將消失在空中的前一刻,厚重的焦油味飄散過來。


    這已經成了再熟悉不過的味道。我身邊沒人會抽這種煙,總有一天,它會成為懷念的氣味吧。


    「別用共依存這麽簡單的辭匯概括。」


    平塚老師伸出手,輕輕摟住我的肩膀。她手上的香煙味,我肯定無法忘懷。


    「也許你接受了她的說法。不過,別用借來的話扭曲其他人的心情,別用簡單的記號解釋那份心情。」


    她盯著我的眼睛,溫柔詢問。


    「你的心情,是能一語帶過的嗎?」


    「……怎麽可能。要是別人用一句話就想解釋,我可受不了。再說,那不是能用話語傳達的東西。」


    即使是現在,我仍然無法徹底表達自己的思緒、思考,以及感情。說出口的話若沒有意義,便與吠叫無異。我隻是在吠叫著,別把單一的感情套在自己身上,齜牙咧嘴地大吼,這樣怎麽可能傳達。同一時間,卻又夾著尾巴表示,無法傳達也無所謂。


    在一片焦躁中,我不禁握緊手中的咖啡罐。


    不過,老師放開我的肩膀後,滿意地點


    頭。


    「你心中自有答案,隻是不知道如何得出,才想用簡單的話語說服自己,套用在自己身上了事。」


    或許吧。我依賴著最能簡單表現自己的感情,將好惡愛憎統統包含的「共依存」一詞。一旦用它來解釋,便不必思考其他事。這僅僅是停止思考,逃避現實。


    「可是啊,做法不是隻有一種。同樣的一句話,也有無限種表達方式。」


    平塚老師從胸前的口袋拿出筆,得意地揮了幾下,有如魔術師的棒子。


    接著,她開始在餐巾紙上寫字。


    「比方說,我對你也有很多看法。難搞,懦弱,乖僻,前途堪憂……」


    她一邊說,一邊草草地寫下這些字眼。


    「喔喔,把我寫得真差勁……」


    「還不止呢。我對你有一堆看法,多到特地講出來都嫌麻煩。」


    平塚老師索性放棄寫字,直接大筆一揮,亂畫起來。


    餐巾紙從四周慢慢染成黑色,隻有中間維持一片白。但是過不了不久,中央也開始被黑色墨水侵蝕,空白漸漸化為一個詞的形狀。


    「不過,這些部分統統包含在內……」


    平塚老師趁我還沒認出那塊空白的形狀,將紙塞給我。


    「我喜歡你。」


    「……咦?啊,喔。」


    我望向手中的紙,一片漆黑中,留白的部分構成「喜歡」二字。


    驚訝、困惑、喜悅、害羞、難為情,以及其他各種感情,導致我不知該作何反應。


    「別害羞別害羞。你是我最棒的學生。在這個意義上,我真的很喜歡你。」


    她笑得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壞小孩,又往我的頭上亂摸一通。好險,什麽嘛,原來是那個意思。


    實在太危險了,我不但差點當真,還不小心浮現「我也超喜歡你」的念頭。頭皮冒了一堆汗出來。


    我扭動身體,逃出平塚老師的手,悄悄鬆了口氣。老師愉悅地看著我驚慌失措的模樣,又點燃一根煙。


    「無法一語概括,就講到清楚為止。光憑一張嘴不可信,就配合行動。」


    她吐出一口煙,看著煙絲飄散。我也隔著老師的側臉看著。


    「講什麽做什麽都可以。把它們像一個個小點般收集起來,組織成你自己的答案就好。將畫布填滿,剩下的空白或許會化為言語。」


    在空中徘徊不去的煙霧,不久後徹底消散。


    視界開闊起來,眼前是凝視著我的平塚老師。


    「所以,讓我看看吧。在我還能當你的老師時,將你的想法、心意,全部展現給我看。不留任何一絲辯解的餘地。」


    「全部嗎?」


    平塚老師在胸前握緊拳頭,用力點頭。


    「對。有什麽料全部給我加好加滿。」


    「是在吃拉麵喔……」


    我無力地說,老師輕笑出聲。那抹笑容使我不再緊張,露出淺淺的笑意。


    「好吧,我試試看。雖然我不認為其他人會理解。」


    「那麽好理解就不必費心了。不過,你……你們一定辦得到。」


    平塚老師輕拍我的頭,然後伸了個大懶腰,表示話題到此結束。


    「好,吃碗拉麵迴家去。就去成田家吧。」


    「喔,好啊。」


    「對吧。」


    她得意地笑了,撚熄香煙,迅速起身。我也跟著站起來。


    我們邊走邊閑聊,平塚老師始終走在我前麵。


    我看著她的背影,不經意地停下腳步。


    她抬頭挺胸,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有辦法觸及她的帥氣。


    可是,我希望這位老師,我唯一能稱為恩師的人,能好好看著。希望她見證到最後。


    就算再狼狽,再惡心不堪,窩囊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依然得拿出比企穀八幡的答案給她看。


    結束這一切本身肯定沒有錯。隻不過,我們搞錯了結束的方式。


    依靠他人的話語,為表麵上的妥協阿諛奉承,這段扭曲得無法挽迴的關係,恐怕不是我們追求的,而是徹頭徹尾的偽物。


    因此,至少要為這個贗品刻下足以毀壞的傷痕,化作獨一無二的真物。


    結束我那故意搞錯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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