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照在臨海的玻璃窗上。


    另一側的天空是薄墨般的藍色,橘色街燈一一亮起,照亮踏上歸途的學生。


    盡管白天的時間比之前長了一些,天色還是暗得很快。離校時間將至,運動型社團在操場上練習的聲音也已經消失。


    我在教職員辦公室待得不算久,但也足夠讓學校周邊的景色改變。在用隔板隔開的狹小空間內,連時間的流逝都察覺不到。


    隻不過稍微移開目光,一切都產生了變化。


    就連現在,從辦公室走到學生會的一小段路程中,說不定都錯過了某些事物變化的瞬間。


    因此,我加快腳步。


    夕陽照亮隻有我一個人的走廊。


    窗戶比特別大樓和新大樓多的主要校舍充滿亮光,不過多虧乾淨的玻璃,給人的清涼感較為強烈。冬天甚至可以用寒冷來形容。


    急促的腳步聲,在冰冷沉悶的空氣中響起。


    不是輕快的噠噠聲,不是帥氣的喀喀聲,也不是咚咚咚的粗魯腳步聲,而是有點像水聲的啪噠聲。


    由於我趕時間,腳後跟有一半露在破爛的室內鞋外,走起路來發出有點好笑的聲音。


    但我絕對不會停下腳步。


    光是這點,就是很大的進步。


    跟平塚老師談過之後,似乎讓我的雙腿輕快了些。


    該做的事,該思考的事再明顯不過。


    現在無需思考其他事。悶在胸口的那些事,我已經想通,拋下了。盤踞在心裏某處的事,我已經放棄了。


    要像一台機器,做好剩下唯一的那件事。


    隻要能完成這個目標,其他事統統往後挪。既然設定好目的,就該摸索各種手段去達成。這就是我現在該做的。


    走著走著,走廊上的陽光突然中斷。


    以為會永遠延續下去的玻璃窗,換成學生會辦公室的牆壁。


    辦公室的大門緊閉,聽不見裏麵的唿吸聲。這裏隻有我的唿吸聲。我輕輕吐氣,讓心情平靜下來。


    這幾天,我沒有跟雪之下或一色見麵。上次見麵是在雪之下母女來學校,要我們停辦舞會的那一天。之後,我和雪之下講過的話隻有模糊的拒絕,連對話都稱不上。


    因此,我才特別注意要保持冷靜。一旦激動起來,將無法導正彼此是非觀念相悖的部分。


    嗯,這點不成問題。放心啦,我的感情幾乎全死了,甚至隻剩負麵情緒。這樣是不是更糟糕?


    好緊張喔,我能做好嗎……沒問題沒問題我做得到我做得到我做得到加油?加油?


    我將智商降低大概五億,為自己打氣,迅速切換心情,敲響學生會的門。


    門後傳來一點動靜。


    「來了──」


    一色的聲音隔著門傳來,接著是啪噠啪噠的腳步聲。


    門立刻打開,從門縫間露出的亞麻色發絲晃來晃去。一雙腿輕快地踏出來,裙襬隨之晃動,過長的粉紅色毛衣融進夕陽。


    一色伊呂波可愛地歪過頭,露出臉,一看到我表情就瞬間變了。一言以蔽之,就是「慘了……」的表情。


    「……啊──」


    一色輕聲歎息,瞄了後麵一眼,走出學生會辦公室,反手關上門,維持尷尬的表情抬起視線看我。


    「果然來了嗎……」


    「嗯。雪之下呢?」


    一色微微轉頭,望向身後那扇門。看來雪之下在辦公室裏麵。我唿出參雜安心與緊張的一口氣。


    我用力握住長褲口袋附近,順便擦掉手汗,朝門把伸出手。


    一色瞬間往旁邊移動,擋住我。你在模仿螃蟹嗎?既然如此──我往另一邊移動,一色也跟著妨礙我。現在是緊迫盯人嗎?你絕對該去當現在的日本代表後衛……


    「呃……超擋路的……那個,借過好嗎?」


    我試著叫她讓開,一色卻抱住胳膊,抬頭挺胸擋在門前。


    「我得問你有什麽事。外人禁止進入。」


    一色一本正經地搖搖手指。由於會長的性格相當隨便,之前我在這進進出出都沒被管過。經她這麽一說,學生會確實禁止外人進入。到我這個等級,在大部分的地方都會被當成外人,所以她這麽認真地采取應對措施,害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家夥明明那麽隨便,怎麽今天特別囉嗦……扠著腰晃手指鼓起臉頰的模樣也有點可愛……


    不過,我從她身上感覺到絕對不會從門前讓開的堅定意誌,與她裝可愛的動作形成強烈衝突。不據實以報,她就不會放我進去。


    「……我來幫忙的。」


    我煩惱了一下,最後還是選擇簡單明瞭,又絕對沒錯的說法。


    「……」


    一色有點驚訝,愣在原地。嗯嗯嗯看來你同意囉。我趁她愣住時,快速向門踏出一步。


    「那我進去囉。」


    「不行?」


    「咦……」


    一色再度橫向移動,笑咪咪地阻止我。這家夥是艾吉貝亞城的門衛【注6:遊戲《勇者鬥惡龍》中的最強士兵,會阻擋主角進城】嗎?


    本來以為我們會僵持不下,一色可能是察覺到我也沒有退讓的意思,突然變得很老實。


    「那個……學長是來問舞會的情況,對吧?」


    「嗯,是啊。」


    一色握拳抵著額頭歪向一邊,露出複雜的表情。過沒多久,她瞥了後麵一眼,然後從門邊走遠幾步,對我招手。她大概有什麽要對我說,但不想讓雪之下聽見的話吧。


    無視她直接進門好了……腦中剛浮現這個念頭,一色似乎也有所察覺,揪住我的外套袖口,毫不猶豫拉著我走。


    我不能甩掉她的小手,隻得乖乖跟在後麵,在走廊上走了一段時間。彎過轉角後,我們來到連接主要校舍和特別大樓的露天走廊。


    走廊的牆邊設有長椅,下課時間常有學生聚集;現在快要到離校時間,半個學生都沒有,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靜謐的空氣,以及西邊的夕陽。


    一色在牆邊的長椅附近停下腳步,轉身,終於放開我的袖子。我把袖子的皺褶抹平,感覺到上麵似乎殘留著些許熱度,有點難為情。不要突然拉我袖子好嗎?羞死人了……


    「感謝學長有這份心意,我個人也滿高興的……」


    一色背對玻璃窗,講話支支吾吾。她略顯尷尬地低下頭,細長的睫毛跟著垂下。


    「可是,現在不太方便讓你進去,不如說不太方便讓你們見麵。」


    「為什麽?」


    我坐到長椅上問,一色把手背在身後,靠在玻璃窗上。


    「老實說,我覺得你現在過來的話,事情會變得更複雜。過一段時間再來比較好吧。」


    「啊……嗯,是啦。」


    我知道一色在指哪件事。之前我們起衝突的時候,一色也在場。看過那場無謂的爭執,自然會擔心。我自己也對於要跟雪之下見麵有點不安。但我不能因此退讓。


    「……不必擔心。我會好好跟她談。」


    「咦~此話當真?」


    她的眼神超級懷疑……嘴唇扭曲成「唔惡」的形狀,眉頭皺成一團。這個發自內心不相信我的態度到底是怎樣……一色的眼神害我坐立不安,偷偷移開視線,清了一下喉嚨。


    「真的啦……我已經想好要怎麽說了。」


    萬一扯到依存之類的話題,事情顯然會變得更難處理。所以隻能避開這部分,從其他論點切入。就算我們想法不同,既然有讓舞會成功的共同目標,應該可以進行建設性的對話。


    我是這麽想的,為何一色的表情絲毫沒變……


    「想好要怎麽說……


    哇~超不可信──」


    她露出鄙視的表情,講出超殘酷的感想。


    「唉,你會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我的人生一向沒有得到他人的信任。我自己也很清楚,所以隻是聳聳肩膀。


    一色沉默片刻,緊盯著我看,輕聲歎息,垂下肩膀,彷佛死心了,抑或是對我感到無言。


    「真是過度保護耶。」


    她喃喃說道,按著裙襬坐到我旁邊,把手撐在大腿上托著腮,微微抬起下巴。肩膀附近的頭發搖晃,在夕陽下閃耀光芒。一色的視線,看似落在比對麵的窗戶更遠的地方。


    「雪乃學姐正在努力的說。我也不是不懂她的心情……」


    「……是啊。」


    我把手撐在身後,靠上牆壁,抬頭看著天花板。


    照理說,一色的做法恐怕才正確。對於想靠一己之力達成目標的人,其他人該做的是默默在旁守望。


    「就算這樣……學長還是要幫忙?」


    我將視線移迴她身上,一色撐著臉頰,轉頭凝視我。這個行為實在很裝可愛,她的眼底卻潛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嚴肅。


    「……我是這麽打算。」


    雖然我這雙死魚般的眼睛跟嚴肅永遠沾不上邊,至少在語氣上稍微正經了些。一色想了一下,擠出微弱的聲音問我:


    「是嗎……就算這樣,並不是為雪乃學姐好?」


    「我從來沒有為了誰好而行動過……所以,這次也一樣。」


    「是一樣的嗎……」


    我點頭迴應她參雜疑惑的呢喃,一色低下頭。我沒辦法低頭,隻得望向窗外。


    結果,總是這樣。


    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經常與正確答案相去甚遠,無論何時都在犯下充滿誤解的錯誤。連為自己犯下的過錯道歉都是錯誤,扣子始終是扣錯的。


    將近一年的時間,這種事一直在重複,歲月就這樣流逝。不知不覺,冬天都快結束了,初春的強風把窗戶吹得喀喀響。短暫的靜寂被打破後,一色突然抬頭。


    「不過說實話,我不認為這樣有辦法說服雪乃學姐。」


    「我想也是……」


    我忍不住歎氣,一色探出身子。


    「你會被拒絕得很徹底喔。」


    「我想也是……」


    我又歎了口氣,一色抬頭看我。


    「就算這樣,還是要做?」


    「是啊……」


    我唉聲歎氣地說,一色目瞪口呆,歪過頭。


    「咦?為什麽?」


    「問我也沒用……」


    有這麽意外嗎?伊呂波妹妹對學長用的敬語不見囉。雖然我不介意啦……不過,這個人,是不是忘記自己說過什麽……


    我懷著諸多不滿,眯眼看著一色。


    「說起來,最先要我們幫忙的不就是你嗎……」


    聽見我的迴答,一色瞪大眼睛,大眼眨啊眨的。然後迅速往後麵縮,拚命揮手,扔出一連串的話。


    「啊!是為了我嗎!這是什麽意思是在追我嗎受到特別待遇我是不覺得討厭也不排斥遇到困難時有人來幫忙但這跟那是兩迴事麻煩等事情處理好後再來對不起。」


    最後恭敬地一鞠躬。我滿足地點點頭。


    「嗯,對啊。完全不是你說的那樣,不過大致是那樣沒錯。」


    「那是什麽反應……這樣呀,原來不是我說的那樣嗎?」


    她不悅地鼓起臉頰,冷冷瞪了我一眼。哎呀,因為這才是正確的反應嘛……一色無視疲憊的我,食指抵在臉頰上,滿不在乎地說:


    「好吧,就算理由是為了我,我也無所謂啦。」


    「當然有所謂。我又沒說是為了你,並不是好嗎……」


    我嘀咕著想糾正她,一色卻沒在聽。手指依然抵著臉頰,歪過頭,麵色凝重。


    「不過說實話,我不認為這樣有辦法說服雪乃學姐。」


    「我想也是……這是無限迴圈嗎?可是,你就不能幫我說幾句話嗎?」


    我懷著些微的期待這麽說,一色嚴肅地擺擺手。


    「咦,死都不要……不如說辦不到。」


    「你竟然說辦不到……而且還秒答……」


    這家夥剛才是不是說「死都不要」?是我聽錯嗎……我盯著她看,一色清了幾下喉嚨,不知為何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說:


    「不可能啦。女孩子不會改變自己做的決定……別人為自己做的決定倒是會輕易改變,一不爽還會假裝忘記。」


    「真差勁……」


    她稍微別過頭,偷偷補充。隻有你是這樣吧?不是所有女生都這樣,要看人的吧──連不隻是女性,甚至不擅長應付所有人類的我這麽認為。


    一色把頭轉迴來,眉毛垂成八字形。


    「……而且,對象是雪乃學姐嘛。我覺得有難度。」


    「是嗎?是啦……」


    不是因為是女生,而是因為是雪之下。這麽一說,我也不得不同意。迴顧我跟雪之下認識的這段稱不上長的時間,她無時無刻不展現出清廉、一絲不苟的個性。這次也一樣,不可能輕易改變主意。


    我閉上眼睛,雙臂環胸,「嗯──」地沉吟著。一色小聲說道:


    「我這次受到很多幫助……也想為她打氣。」


    我往旁邊瞄過去,一色臉上浮現淡淡的苦笑。


    「所以,我不方便說什麽。對不起。」


    「啊──沒關係。是我隨便就提出這種強人所難的要求,抱歉。」


    我也苦笑著叫她不用在意,一色點頭迴應。我順著話題隨口說出的話,一色似乎有認真考慮過。雖然現在才講這種話有點太晚,一色伊呂波真的是非常十分相當超級好的人。所以帶著這種隨便的心態叫她幫我說話,還害她卷入麻煩,我還挺愧疚的。


    果然該由我自己思考。


    ……這樣的話,該從何說起呢?我實在沒頭緒。因為那家夥真的很難搞……唉,好吧,我自己也很難搞。不如說我更難搞。


    思緒亂成一團的時候,就要促進大腦的血液循環。我邊想邊按摩頭皮,這段期間,一色隻是默默看著我。


    「…………」


    「幹麽?」


    我在意她的視線,開口詢問,一色搖搖頭。


    「沒事,我隻是在想,你都沒有放棄耶。」


    「咦。喔、喔,嗯。」


    經她這麽一說,又被盯著猛瞧,害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我用幾乎沒有意義的迴應打馬虎眼,一色和我拉近一個拳頭的距離。跟剛才一樣,筆直地看著我。


    「為什麽?她本人都拒絕了,陽乃姐姐不是也對你說了什麽嗎?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正常人絕對會嫌麻煩吧。」


    這一串話語直搗我的心房。明明是問句,卻不給我迴答的時間。即使有那個時間,我八成也講不出明確的答案。


    一色每問一個問題就湊近一些,我也挪動身體,跟她拉開距離。然而,過沒多久就被逼到邊緣,無處可逃。


    「有很多原因啦……」


    煩惱過後,我好不容易別過頭,一色卻抓住我的領帶一扯。


    「請你認真迴答。」


    一色硬把我的頭轉迴來。她的力道不小,將領帶握出皺痕,小手也微微顫抖。


    我無法轉頭,也無法移開視線。因此,目光落在抿成一線的嬌嫩雙唇,以及在夕陽下搖晃的眼眸上。麵對她嚴肅的表情,我能做的隻有勉強張開沉重的嘴巴。


    「真的有很多原因……我不覺得我解釋得清楚。」


    「沒關係。」


    但一色不允許我耍嘴皮子,立刻反駁迴來。看樣


    子,我不迴答些什麽,她就不會接受。


    可是,無論我講什麽,她都無法認同吧。


    我懷抱的感情與感傷,說起來根本不能言喻,正因如此,才是怎麽形容都可以的極為麻煩的東西,不管我如何描述,他人肯定無法理解。不知變通地用既有詞匯描述這不透明、不定形、不鮮明的東西,隻會害它從頭開始劣化,最後釀成嚴重的錯誤。更重要的是,我不想隻用一句話概括。


    之前我一直搬出「因為是工作」、「為了我妹」這種藉口。這次也隻要如法炮製,把理由推到其他人身上即可。「因為一色拜托我幫忙」是最簡單的理由。


    然而,一色伊呂波想要的八成不是這種課本上的標準答案。她誠摯的目光告訴我,得不到理由、諒解也無所謂。


    講不清楚,解釋得不明白也無所謂,說出你的答案──她是這個意思。


    因此,我很清楚這並非她想聽見的答案,老實、真摯地將話語跟沉重的歎息一同慢慢吐出。


    「……我該負責。」


    「負責嗎?」


    一色輕聲呢喃,微微倒抽一口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我說的話不得要領,她麵露疑惑,就這樣低下頭。然後抬起視線看了我一眼,催促我繼續說。


    我點頭迴應,擠出斷斷續續的句子。唿吸困難,胸口非常燙,或許是因為本來隻有鬆鬆地掛在脖子上的領帶被一色拉住。


    「雖然要追溯迴源頭,事情之所以變得這麽複雜,還扯到依存什麽的,都是我的責任。所以,我想解決這個問題。我一直是這麽做的,事到如今不能說變就變。就這樣。」


    我好不容易講完類似結論的東西。一色的手放開我的領帶,無力垂下。


    「啊,不好意思,因為學長的答案跟我想像的不一樣,我有點恍神。領帶皺掉了呢,對不起。」


    「沒關係啊,本來就皺巴巴的……」


    我都這麽說了,一色卻碎碎念著「這怎麽行」、「哇──」、「糟糕──」急忙試圖把皺紋抹平。她抹得太用力,我的脖子也跟著動來動去。


    不過,她的手突然停下。


    「剛才那些話,你會對雪乃學姐說嗎?」


    一色的視線落在垂下的領帶上,看不見她的表情。我無言以對,一色又開始扯我領帶,彷佛在叫我快點迴答。每扯一下,亞麻色發絲就調皮地跳來跳去。這如同小貓的淘氣動作,使我感到一陣放心,忍不住笑出來。


    「……說是會說啦,能不能傳達給她則另當別論。」


    「你們真難搞耶。」


    一色抬起臉露出無奈笑容,拍了一下我的胸口──我的領帶。


    「對我來說,侍奉社願意幫忙最省事。所以,要好好幹喔。」


    她「嘿咻」一聲,站起來指向我,露出從容不迫的笑容,然後晃著裙襬,轉身離開。走了兩、三步後,招手叫我過去。意思是要放我進辦公室嗎……


    我也驅使沉重的身體站起來,跟在她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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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在一色之後進入學生會,隨即聞到一陣芳香。推測是室內香氛之類的。跟侍奉社的社辦不同,是清爽甘甜的水果香,並未參雜紅茶的香氣。


    不怎麽大的辦公室裏東西非常多,或許是長年經營累積下來的,感覺有點亂。其中隻有一塊區域特別整齊。


    存在感強烈到不行的會長辦公桌旁,放著一張簡樸的桌子。雪之下雪乃站在桌子後麵的白板前。


    在場沒有其他學生會成員,代表暫時由雪之下和一色兩人確立行事方針吧。


    討論的痕跡清清楚楚留在白板上。紅、黑、藍的文字躍於白底上,雪之下盯著那些字,聽見背後的聲音而迴過頭。


    「哎呀,比企穀同學。」


    「嗨。」


    看到我出現在這裏,雪之下沒什麽反應,甚至露出淺笑。她應該已經接獲校方的自律要求,看起來卻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休息吧,一色同學。」


    雪之下拿掉白板的固定器,翻到另一麵,將白板推到旁邊,開始準備泡茶。


    她打開電熱水壺,在等待水滾的期間俐落地放好紙杯,取出茶包。


    那熟練的動作讓我有點懷念,雪之下發現我在看她,默默用視線叫我坐下。她的桌子對麵,正好有張折疊椅。


    過沒多久,熱水開始冒泡,沸騰聲與我拉過折疊椅的聲音混在一起。一色也小步走向會長的座位,喀啦喀啦地拖來附椅背、略顯高級的椅子,淺坐在其上。


    接著,一杯用跟侍奉社不同的茶具泡的紅茶,無聲地出現在我麵前。我感激地接過,客人用的紙杯裏,散發出熟悉的香味。


    「你聽說了?」


    這個問題不具體又簡短,但我和她會在這個地方談的話題,不用想都知道。


    「嗯,對啊。跟由比濱一起。」


    雪之下略微露出驚訝的表情,不過下一刻,她立刻恢複鎮定。


    「……是嗎?」


    「關於詳情,我聽平塚老師說了。沒問題嗎?如果有什麽我做得到的,我可以幫忙……」


    「不必擔心。我們也在擬定對策。」


    她優雅地將紙杯拿到嘴邊,輕啜一口,流暢地迴答。


    這段對話的溫度,與手中紅茶的熱度相反。一色扭扭捏捏的,大概是坐立不安。她不停對我使眼色,叫我「講清楚啦」。


    請等一下。所謂的對話需要流程、脈絡、順序、時機、氣氛,以及勇氣等諸多要素。對話未免太難了吧?我才在觀察氣氛準備開口,結果一開始就遭到拒絕。總之,想擴展話題,得先找到開端。我真的很不擅長這個。


    我一邊吹涼紅茶,一邊思考如何開口。紅茶的溫度逐漸下降,連怕燙的我都終於能喝,我開始小口喝茶,同時咕噥道:


    「你打算怎麽辦?」


    雪之下盯著我的臉,眼神像在試探我。


    「……還在思考階段,沒什麽好說的。」


    思考階段嗎……都已經寫滿整麵白板,虧你講得出這種話。一色大概也有同樣的想法,瞄了雪之下一眼。


    我想像了一下白板上的內容,八成是大致的方向已經決定,她不想讓我知道,才會選擇打馬虎眼。


    她可是特地將白板移到我看不見的地方。不能逼問。


    這樣的話,最佳手段是從疏於守備的地方開始進攻。繼續跟雪之下講下去,顯然也不會有交集。我轉向詢問一色。


    「有什麽要做的嗎?」


    「……目前,沒有想到。」


    一色視線飄向左上方,迴答時沒有看雪之下。我無法判斷這是不是在唬我。


    不過,其他學生會成員都不在,氣氛甚至有點散漫,應該可以確定沒有什麽要事。


    「反過來說,就是還不能采取行動囉……」


    「那當然。我們今天才被要求自律。」


    雪之下冷靜迴應我的自言自語。剛剛才接獲通知,她卻顯得不怎麽著急。恐怕是因為她知道「自律」一詞的意義,稍微放鬆了些。


    校方的自律要求。我和雪之下對此的見解,照理說是相同的。共通的話題正是炒熱對話的調味料。以此為開端擴展話題吧。


    我將視線移迴雪之下身上。


    「不過你剛才說在擬定對策,也是啦,對方隻是要我們自律,真要說的話,也不是不能直接無視。」


    使用「自律」一詞的是校方。更進一步地說,是平塚老師的讓步方式。用了這個說法,主體就是自己,蘊含「靠自己的判斷下決定」的意思。也就是在暗指,停辦舞會這個決定沒有強製性。


    雪之下她們應該是想反過來利用校


    方沒有講明這點,故意誤解校方的用意,積極地讓情況變得更複雜。她打算以「你們隻是要我們自律,最終的決定權仍然在我們手中」的態度處理這件事。


    雪之下當然明白我的意思,苦笑著開口。


    「我想盡量避免這麽做就是。」


    「反過來利用自律一詞是可以。可是,光暗示自己可能會采取強硬的手段,沒辦法讓對方同意吧。」


    「我知道。我會以此為前提跟大家商量。」


    雪之下迴答,眉毛動都沒動。


    舞會當然不會強行舉辦。這種強硬的行為不過是僅限一次的自爆技。如果明年以後也想繼續辦舞會,就不能輕舉妄動。


    她們的目標是透露出強行舉辦舞會的意圖,營造一觸即發的局麵,逼對方讓步。


    我們要在沒有校方管理的情況下辦舞會喔!要在你們管不到的地方辦舞會喔!會變得比想像中更嚴重喔!這樣也沒問題嗎──以此當威脅。


    雖然不可能真的這麽做,大概就是計畫像這樣跟校方交涉吧。


    非常亂來,但還留有交涉的餘地。


    問題是要拿什麽當籌碼。


    我站起來,走向牆邊的白板。雪之下輕輕歎了口氣,卻沒有阻止我。


    我拉過白板,翻麵。


    剛才我隻瞄到一眼,上麵果然寫著今後的對策、新舞會的路線,八成是雪之下她們想的。


    看來討論得挺激烈的,整麵白板全是她們用文字進行的辯論。不同的筆跡混在一起,大概是雪之下和一色各自的意見。句尾問號較多,卻整齊地寫成一排的,大概是雪之下;到處亂寫、使用大量驚歎號的草書,推測是一色。


    從文字的書寫順序來看,似乎是兩人分別提出意見,再由對方反駁,試圖想出更好的方案。


    「你們一起想的嗎?」


    「不如說是我反駁雪乃學姐提出的方案,我的方案則由雪乃學姐指出哪裏不可行……」


    「嗯,挺有建設性的。」


    膠著狀態的應對方式,就是不管怎麽樣,先提出兩種方案。至少要選擇其中一種,不然就是提出折衷方案。毫無對策,隻會一味反對,事情也不會有進展。


    建立對立結構,才能讓議題有所進展。因為光在那邊討論可不可行,到頭來隻會得出「不是不可以,但好像不行」之類的籠統結論。


    那麽,她們開的會議得出什麽樣的結論呢?我望向白板……嗯──結論是啥?上頭密密麻麻,卻發生跟別人借筆記時常有的、隻有本人看得懂的現象。


    「……所以,結論是?」


    「呃……用紅筆圈起來的。」


    我照一色所說看過去,疑似結論的部分確實畫了好幾個紅圈,我依序看過去。


    華美、健全、服裝要求、訂下基準、官方、禁止上傳,ok!


    完畢。


    「嗯……大概懂……不,我不懂……」


    咦──這啥?猜謎?好像能理解又好像不能理解……所以是什麽意思啦【注7:漫畫《火影忍者》中漩渦鳴人的台詞】?我轉頭要求說明。


    雪之下用手指撫過紙杯杯口,視線落到泛起漣漪的水麵上,輕聲歎息。


    「我們還沒整理完你就來了。」


    「這樣啊……那真是……抱歉。」


    沒有責備我,隻是單純陳述事實的雪之下,令我講話有點支支吾吾。的確,我走進學生會辦公室的時候,雪之下站在白板前。應該是真的在做最後的統整。我為自己不小心打擾她而道歉,雪之下輕輕搖頭,叫我別介意。


    「所以,具體上是什麽意思?我完全看不懂。」


    我清了一次喉嚨,化解有點尷尬的氣氛,這次明確地詢問。


    接著換成雪之下迴答不出來,看似有點難為情。


    「……我不是說還在思考階段嗎?」


    她講完這句話就移開目光,陷入沉默。好吧,想避免我介入的雪之下,自然不會為我仔細說明。


    既然這樣,來,一、二、三──伊呂波妹妹?我偷瞄一色,一色露出超級嫌麻煩的表情。


    「咦……超簡單地說,就是對服裝要求訂下一個基準的感覺?是吧?」


    一色望向雪之下,雪之下大概是看不下去,心不甘情不願地開口。


    「我打算限製太華麗和太暴露的服裝。事先跟我們找的租衣業者商量,製作服裝型錄。」


    「哦……」


    原來如此。她想先針對服裝訂下一定的基準,以保證學生不會有不健全的打扮。因為多數學生八成會直接租衣服,這樣自然會遵循學生會訂的標準。可是,未必所有人都會聽話。


    「那自己帶衣服的人呢?」


    我開口詢問,一色豎起食指畫著圈,流暢地迴答。


    「其他人都選比較低調的禮服,那些人應該也會控製一下,避免不合群。」


    「喔,同儕壓力。」


    「這說法真差勁……」


    一色露出無力的表情,對我投以鄙視的眼神。唉呀,實際上就是這個意思嘛……


    話雖如此,不一定大家都會看氣氛吧。照理說,哪個時代都會有「與眾不同的真正的我出道囉!我要靠超受歡迎的色色打扮跟其他人拉開差距☆這禮拜走舞會穿搭風!」這種腦袋充滿紅文字的popteen pichi lemon女孩【注8:《popteen》與《pichi lemon》皆為女性雜誌,紅文字係雜誌主打甜美的淑女風格】。想天天辦舞會的家夥,大腦真的跟檸檬一樣小。


    「也有那種為了引人注目,故意穿得很誇張的家夥吧,畢竟舞會這麽重要。」


    「是啊。關於這點我也有對策。」


    雪之下簡潔迴答我的問題,卻不肯繼續說。不過,隻要拿剩下的線索去思考,自然會想到答案。


    「……禁止上傳到社群網站,有人會遵守嗎?」


    我拍拍白板下麵的文字。這幾個字不曉得是因為空間不夠還是沒有把握,比其他字小一點。


    雪之下憂鬱地歎氣。


    「我想很難,不過應該可以起到叮嚀的作用。」


    「不遵守規矩,就算發生什麽事也該自己負責吧。大家也都是大人了。」


    另一方麵,一色喜孜孜地順口說道。未來「成年」的年齡要下調,十八歲是可以當成大人沒錯……不過啊,絕對會有人抱怨啦。雪之下在我沉吟的時候補充:


    「我知道單純禁止得不到他們的諒解。因此做為補償方案,我會聘請職業的官方攝影師,然後販賣照片及檔案。」


    「讓專家幫忙拍照的機會不常有喔。我覺得這當成額外服務滿可以的。」


    「哦──是這樣嗎……」


    不知為何,一色得意地挺起胸膛,看來對女生而言,能讓攝影師把自己拍得漂亮可愛是有需求性的。


    請攝影師和賣照片的計畫都不難執行。現在運動會之類的學校活動上,似乎也有禁止家長拍照,照片要去跟學校買的案例,簡單地說就是類似的東西吧。


    昭和時代出生的人,好像有過每次校外教學時都有攝影師同行,由校方販賣照片的經驗。說不定家長也能接受。聽說有人為了喜歡的女生的照片,在購買單上填寫對方的編號後,被其他同學看見,而被抓包「那張照片又沒拍到你」,接著在班上傳開,被嘲笑,隔天在根本還沒告白的情況下突然被甩。有過這種經驗的人,不用針對販賣照片多做說明,應該也能體諒我們吧。才不需要被甩掉的經驗咧。


    不管怎樣,擬定表麵上的規則,最後祭出責任自負論。有人抱怨的話,就秀出好處轉移他們的注意力,這個由能幹的天然呆與狡猾


    的人渣想出的計畫,說不定挺管用的。


    先不論學生接不接受,大概能用來當作給家長的藉口吧。


    這兩個對策都很合理。至少以針對家長不滿部分的對症療法來說,感覺是有意義的。


    「原來如此……還不錯。」


    「謝謝。」


    我仔細盯著白板,讚歎出聲。雪之下簡短迴答。


    我是說真的,盡管隻有概要,虧她們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想到。


    然而,並不是沒有吐槽點。


    「有多少勝算?」


    我敲敲白板,一色「唔」的一聲瞬間語塞,麵露不悅。不過,雪之下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冷靜地說:


    「還可以。對方的要求考慮到了,也有用來執行計畫的路徑圖。我認為可能性絕對不低。」


    「是嗎?全盤接受對方的要求,確實能夠過關……正常情況下的話。」


    可惜,我知道事情沒那麽簡單。


    這次並非正常情況。


    對方在拚命挑毛病,好讓舞會告吹。他們提出要求的目的不在於辦舞會,不在於讓舞會變得更好。再怎麽讓步,都有可能連企劃本身都無法通過。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無論如何都還差一步。


    這一步是雪之下她們的弱點。


    反過來說,我介入的餘地就在於此。


    到此為止,我都在觀察雪之下的態度,尋找開口的時機。要講的話就是現在吧。我對一色使了個眼色,她察覺到了,輕輕點頭。


    「雪之下,可以借點時間嗎?」


    雪之下納悶地看著我。


    「……啊,我離開一下。」


    一色假裝懂得看氣氛,起身準備離席。雪之下卻製止了她。


    「等等。是要講舞會的事吧?那麽一色同學最好也在場。」


    「啊……是這樣、嗎。」


    她講著意義不明確的話語,斜眼看我。我點頭表示無所謂。一色神情不安,垂頭喪氣坐迴椅子上。


    我知道雪之下不希望我插手。在這邊麵對麵交談,應該也是她本來想避免的。因此我能理解她想將一色做為阻隔的心情。同時也是考慮到有其他人在,我會比較難啟齒吧。


    既然如此,我也隻需要做好覺悟。


    「……舞會,我可以幫忙嗎?」


    我直截了當地說,雪之下大概嚇到了,睜大眼睛。然後垂下視線,開口想說些什麽。


    我立刻打斷她說話。假如隻是等待她的答覆,她一定會說出跟之前一樣的話。為了防止她這麽做,我如連珠炮似地說出浮現腦海的理由。


    「你的主意確實不錯,但並不可靠。所以也該準備其他計畫。既然我否定你的做法,我也會思考其他方案。」


    說著,我自己也明白這不是我本來想傳達的意思。可是,若不說點什麽,我會無法唿吸。


    「都演變成這個狀況了。我不會特別去做什麽,隻是聽你的指揮行動,把我想成給意見用的牆壁就好。跟指揮一色和其他人沒什麽差吧。以前也比較常這樣。沒有差別。」


    雪之下輕咬下唇,默默聽我說話。朝向下方的視線落在她手邊,看不出是生氣或悲傷,感覺像在努力控製情緒。


    「……是啊,一定會跟以前一樣。」


    「那──」


    她打斷我說話,低著頭說:


    「結果又會全靠你一個人……」


    她的語氣平靜又平穩,卻蘊含讓聽者胸口緊緊揪起的達觀。


    雪之下抬起臉,露出無力的微笑。彷佛在勸導無知的幼童,溫柔地慢慢吐出話語。


    「所以,我想改變它。姐姐想表達的意思,你明白吧?」


    「……嗯。」


    我點頭,垂下目光。


    不隻是我,她也理解「共依存」的意義。


    理解,並且不希望如此,試圖矯正錯誤的關係,靠自己的雙腳站立。


    我則是連詢問對錯都辦不到,隻是說著模糊不清、聽起來很好聽的空話,拘泥於糾纏不清的扭曲關係上。


    「可是……我覺得我也該負責。錯又不全在特定一個人身上。」


    好不容易把話講完,我抬起頭,與雪之下四目相交。她表情扭曲,默默看向下方,令人不忍卒睹。看到她這樣,我實在不敢再多說。


    但現在不說的話,未來肯定不會再說出口。我很清楚自己多難搞,多沒用,多窩囊。


    因此,就算不便說不敢說不好說不想說,也隻能開口。


    「的確,我什麽都不做或許也不會有問題。但這樣無法解決根本上的問題。如果我們之前的做法有錯,就去尋找不同的做法、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幹涉法……」


    我思考著有沒有更好的表達方式,然而理性與自我意識,就是會在這種時候露出獠牙。意義不明的話語在說出口的瞬間得到形體,每說一句,就離真實越來越遠。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焦急,我發現自己的手在桌子底下握拳。我鬆開拳頭,把手汗抹在褲子上。


    這種話不知道能不能將想法傳達給她。


    「然後……不管結果怎麽樣,我都想負起責任。」


    這種話,不用傳達給她也無所謂。


    「所以……我想……幫助你。」


    隻是我自己想說,我自己想傾訴的自我滿足。隻是將自己的願望硬加諸在她身上。我自己明白,因此我死都不敢看雪之下,兩眼始終看著其他地方。


    「……謝謝你。不過,可以了……這樣就足夠了。」


    她的輕聲呢喃如深夜的細雪般平靜,美麗到感覺會立刻消失,擁有一股讓人忍不住轉頭看她的力量。她神情柔和,看見那抹美麗的微笑,我下意識將唿吸與想說的話都吞迴口中。


    在彷佛會降下白霜的寂靜中,雪之下用纖細的聲音接著說:


    「最主要的原因在我身上。我總是依賴你和由比濱同學……才會變成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不徹底清算的話,誰都無法前進。該負責的人,是我。」


    「……不對。我也有責任。」


    我擠出一句話,雪之下垂下視線,輕輕搖頭。我咬緊牙關,思考該如何迴應她的否定,這時一色插嘴了。


    「我說,重點是這個嗎?」


    她不耐煩地說,瞪著我和雪之下。


    我們都無法迴答,望向下方。再繼續講下去,恐怕也無法得出結論,我們的主張永遠不會有交集。正因為知道,我跟雪之下才會選擇沉默,沒有出聲。


    結果,沒能順利傳達給她。


    不講出來就無法傳達,講出來了依然無法傳達。這一年,我們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以為講出來就能使對方明白,互相理解是傲慢,以為不用講也能使對方明白是幻想。


    所以,我們總是猶豫要怎麽說,煩惱該如何表達,隨口就能講出一串無關緊要的話,真正重要的事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不過,想傳達的並非言語。我沒有聰明到能用言語將意圖傳達出去。


    既然如此,答案很簡單。


    我的──我們的做法早就決定好了。


    「好。那我不會再多說什麽。我不會幫你。」


    以我來說,這句話講得真是簡潔明瞭。眼角餘光瞥見一色有點驚訝,輕聲歎息。


    雪之下露出像鬆了口氣的淺笑,靜靜點頭。


    我知道她的答案。盡管如此,還是忍不住不說,是為了確認。不確定我跟雪之下的立場,就沒辦法繼續。


    我揚起嘴角。


    「可是,我沒說不會跟你作對。」


    「什麽?」


    在旁邊聽的一色歪過頭。


    雪之下也不知所措,講不出話。


    不過,她突然眯起眼睛,看來是發現我想表達的意思了。


    我迴以嘲諷的笑,將輕輕握住的拳頭舉到胸前。


    「我跟你意見分歧的時候該怎麽辦,還用問嗎?」


    我在跟平塚老師交談時隱約想到的,隻有這種方法。


    不擅長用講的,就用行動表示。


    「我也有扯上一點關係,舞會辦不成會過意不去。但我很難讚成你的做法……既然這樣,隻能自己去做。」


    「你認真的?」


    雪之下半眯著眼睛問,我點頭迴應。


    雖然這個理由很自私,拿來當作我幹涉舞會的藉口確實說得過去。


    要是在這裏放棄插手,可能會否定我們過去的關係,否定侍奉社的存在方式。


    因此,我該去嚐試。嚐試證明那段時間並非共依存。


    我認為,證明完畢後才能將我們引導至正確的關係。


    「比賽還沒結束。侍奉社沒有要求大家都用同樣的做法。所以,我跟你采用不同手段也無所謂。不是嗎?」


    以前她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她自己也記得吧。雪之下垂下視線,微微咬住嘴唇。既然比賽的架構、基本要點不變,過去她在跟我對立時搬出來的論點,現在應該就還有效。


    我等待雪之下迴答,她卻沒有給予明確的答覆,隻聽見像在煩惱的輕聲歎息。


    「就這樣吧。」


    一色瞥了沉默不語的雪之下一眼,歎著氣說。


    「我都可以。隻要辦得成舞會,過程怎樣都好。雪乃學姐剛才說的那些也是,如果照學長的方式做就沒問題了吧?」


    她的說法有點冷淡,令雪之下無言以對。


    一段漫長的沉默。或者該說,這段沉默就是她的迴答。想到這裏,我歎了口氣。


    果然,就算提到比賽,她也不答應嗎……再怎麽不服輸,雪之下也沒單純到那個地步吧。


    不過無論雪之下的答覆是什麽,我的態度都不會改變。


    「……哎,我沒有徵求許可的意思。反正我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你隻要明白這點就好。」


    說起來,這並不是交涉。更正確地說,連交涉的形式都算不上,隻是單純的通知、宣言。


    聰明的她不可能無法理解。雪之下輕輕歎了口氣,微微咬住嘴唇,痛苦地閉上眼睛,把手放到嘴邊,陷入思考。


    靜寂的空間內,混入她平靜的唿吸聲。不過,跟剛才的沉默種類不同。我感覺出這不是代表拒絕的沉默,而是用來走向下一步的空白。


    雪之下的指尖撫上嘴唇,緊閉的雙唇張開。分不清是歎息還是呢喃的細微聲音,瞬間自口中流瀉而出。


    「這樣……」


    講出來的話有如混在靜謐中的晚霞,消失不見,或許是她本來連開口的意思都沒有吧。


    我傾身打算迴問時,雪之下緩慢睜開眼睛。嚴肅的表情放鬆下來,目光恢複平靜。


    美麗得宛如結凍的白色火焰,卻又虛無縹緲。那堅毅高潔的模樣,令我下意識屏住氣息。我忘記問她接下來要說什麽,連目光都沒辦法移開。


    「在比賽中獲勝的贏家,可以對輸家提出一個要求……這樣就行,對不對?」


    淡藍色瞳眸閃爍著伶俐的光。毫無迷惘的筆直眼神看著我,與之前有點像在苦思的表情截然不同。


    我也筆直迴望雪之下,點頭迴答她的疑問。


    「嗯,這樣就行。」


    我為久違的感覺起了身雞皮疙瘩,過去也有過這樣的對話。以往的氣氛恢複,使我鬆了口氣。


    空氣鬆弛下來。


    這時,坐在旁邊聽的一色碎碎念道:


    「咦,什麽啊?好惡心。」


    「喂……」


    我用眼神斥責她,一色露出尷尬的模樣,隻動動脖子低下頭。


    「呃,因為真的有點惡心嘛而且莫名其妙……還有學長你幹麽一臉得意……」


    她抱怨了一連串,講得超難聽。這家夥真的是……我皺起眉頭,聽見一聲輕笑。


    「是啊,確實有點惡心。」


    轉頭一看,雪之下笑了。總覺得很久沒看見她如花般綻放的開朗笑容。一色看了,也點著頭說「對吧──」。拜她們所賜,緊繃的神經斷開,害我瞬間脫力。


    「我說……」


    「開玩笑的。不過,那就是開端嘛。」


    雪之下稍微清了下喉嚨,收起笑容,眼角卻還帶著笑意。她凝視著我,眼神有點愉快,蘊含挑釁意味。


    「我確認一下。我用我的做法,你用你的做法讓舞會成功舉辦。贏家可以命令輸家做一件事,沒問題吧?」


    「嗯、嗯……」


    我愣愣迴應,雪之下滿足地點頭。我半張著嘴,茫然看著她好強的笑容。


    雪之下大概是覺得我一直不說話很奇怪,看了我一眼。


    「怎麽了嗎?」


    「喔,沒有。怎麽說呢,我有點意外你會答應……對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下意識望向一色,詢問她的意見。一色卻悶悶不樂地歎氣,一副「關我什麽事」的態度聳聳肩膀,可能是因為她不知道那場比賽的詳情。


    「有什麽好奇怪的。」


    雪之下撥開垂在肩膀上的頭發,若無其事地說。


    可是對我而言,這道謎題挺難的。我納悶地歪過頭,雪之下臉上浮現得意的笑容。


    「你不知道嗎?我很不服輸的。」


    然後露出淘氣的微笑,像在調侃我似的,說出謎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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