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次,無數次地迴過頭。


    可是,我不會停下腳步。


    任憑心髒劇烈跳動,放著紊亂的唿吸不管,流下來的汗水也不擦。


    不這麽做的話,總覺得我會拿微不足道的小事當藉口停下。隻有視線因為放不下而轉向後方,更顯得我這個人有多差勁。


    離開前看見的一滴淚珠,在腦海縈繞不去。


    馬路上殘留著今天早上下雨的痕跡,狀似滑過臉頰的淚痕。奔跑的雙腳為了避開積水,踩著不自然的笨拙步伐,每走一步都差點踏上迴頭路。


    但是就算迴去,我又能做什麽?該說什麽才好?


    不對,我知道標準答案存在我心中。隻不過,我不能選擇那個選項,不能這麽做。


    即使那是世人眼中的標準答案,我也不覺得那是我的──我們的答案。


    太陽緩緩落下,晚霞逐漸轉為深紅色。


    路上的家家戶戶、公寓、集合住宅、購物中心的影子拉長。他們遲早會和盤踞在西方的夕陽合而為一。我不停奔跑,以免被吞噬掉。


    腦袋持續空轉,與向前方跑去的腳成對比。


    我思考著那滴眼淚的意義,思考得太認真,絞盡腦汁想出好幾個理由,最後卻無法選出答案,隻是將其擱置在腦中。


    我一直都是這麽做。


    直直延伸的道路通往海邊。


    迎麵吹來的風很冷,從外套與圍巾的縫隙間鑽進來。冷空氣刺在發熱的臉頰上,讓人切實感受到臉頰正逐漸僵硬。


    空氣中還帶著寒意,額頭卻冒出汗水。就算拿掉脖子上的圍巾,身體某處依然一直被緊緊勒住。


    我將卡在胸口的情緒,連同紊亂的氣息吐出。


    明明喘成這樣,心急如焚,在跑過兩個公車站時,速度卻開始減慢,彷佛心中還有牽掛。


    我趁等紅燈的空檔,把手撐在膝蓋上,深深吐氣。


    明明逃了那麽久,在停下腳步的瞬間又立刻被追上。


    淚水的意義、話語的價值統統在質問我,統統在責備我。


    我相信,我一定又做錯了。


    我瞪著正前方,那裏有個八成是忘記換掉的老舊行人用紅綠燈。


    如同不健康的血液的暗紅色,突然消失。


    又得繼續奔跑了。


    我用力吐出不是「唉」也不是「哎」,近似慟哭的一口氣,起身踏出一步。


    告知行人可以前進的燈號,是暗沉的綠色。


    ╳  ╳  ╳


    嘹亮的社團活動吆喝聲、金屬球棒的敲擊聲、隻聽得見低音的上低音號、腳踏車尖銳的煞車聲、隨風發出震動聲的鐵皮屋頂。


    周圍充斥放學後的聲音。


    然而,最接近的是我自己的喘氣聲。我硬將它吞迴去,靜靜吐出細碎的氣息。


    走進校舍,外麵的聲音瞬間變小,有如進入另一個世界。冰冷的空氣默默搖蕩,理應在唿吸的學校的聲音,彷佛在碰到那層薄膜的同時,就被吸了進去。


    不曉得從什麽時候開始,走廊上的螢光燈隻會兩邊交錯著各開一盞,因此越接近晚上,校內自然就越暗。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每走一步,心情便更加沉重。或者說,開始冷靜下來。


    冷卻的大腦裏,浮現以悲傷的聲音說出的溫柔話語。


    接到那通電話後,一路狂奔到這裏,在這段期間,思緒也依然在腦海打轉。


    說出口的事,以及沒說出口的事。


    應該要給予一個明確形體的事物,仍舊模糊不清。直接蓋上蓋子,問不出口的那件事卻再清楚不過,根本用不著確認。


    就是因為這樣,才無法判斷我說出口的話有多少價值。即使如此,平塚老師還是刻意逼我講明白,肯定是因為這是最後了。


    我感受著遲早會到來的離別正逐漸接近,抬頭望向窗外染上暮色的天空。


    通往教職員辦公室的走廊上空無一人,鴉雀無聲。


    我也已經調整好唿吸,隻聽得見腳步與心跳聲。兩者都按照同樣的節奏響起,隨著與門口的距離拉近,其中一方卻開始變慢,另一方則突然加快。


    我脫下外套,跟抱在懷裏的圍巾一起揉成團。站在門前,伸出來準備敲門的手瞬間退縮。


    看來我在害怕。我有所自覺,歎出參雜自嘲的一口氣。


    可是,我不能一直杵在這裏。


    那個人。


    平塚老師總有一天會從我的麵前離開。


    我完全沒察覺到,所以到頭來,什麽都沒辦法讓她看見。


    隻不過,不能讓她看見我的狼狽樣。唯有這一點我很清楚。


    最後,我又深深吐出一口氣,不再猶豫。重新伸出手,敲響房門,立刻握住門把。


    數名教師在教職員辦公室裏快步走動,大概是因為年末比較忙。我的視線自然而然落到某一點上。


    每次進到教職員辦公室,我總是最先往那個位置看去。


    平塚老師坐在那裏。


    美麗的身影背對門口,對著桌麵工作,可能是在整理文件。


    挺直的背脊、不時搖晃的黑色長發、為了避免肌肉僵硬,偶爾會轉動幾下的纖細肩膀。


    或許是因為不常看見吧,她認真工作的模樣怎麽看都看不膩。再加上我不好意思打擾她,不敢開口。不對,這句話裏參雜了一些謊言。不如說,大部分是謊言。


    單純是因為我舍不得讓這段時間──至今從未改變過的時間結束,才沒有出聲。


    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失去一個人,代表眼中的光景,連極其理所當然的景色,都會跟著逐漸消失。


    因此,為了看久一點,我沒有發出腳步聲,躡手躡腳地慢慢接近。同時間,我也想著自己平常都是怎麽開口的。


    然而,在我開口前,對方先說話了。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等我一下?」


    她用不著確認,就知道來的人是我。平塚老師頭也不迴,直接指向辦公室的後方。那裏是會客室,我們總是在那邊談事情。


    平塚老師冷靜的語氣跟平常差異不大。教師與學生的距離、大人與小孩的境界確實存在於此。


    所以,我的迴應也隻有短短一個字。


    「好。」


    「嗯。」


    她迴答的時候依然看著手邊,相當簡潔地結束這段無意義的對話。


    除此之外沒什麽好說的,我走向殘留些許煙味,用隔板隔出的區域。


    我輕輕將懷裏的外套及圍巾放到一旁,跟平常一樣,坐在皮沙發上。我剛好坐在正中央,使用多年的彈簧發出吱嘎聲。


    那個味道與聲音,撫過我的記憶。


    決定辦舞會前,我碰巧來拿從未碰過的社辦鑰匙的那一天。那個時候,我也是在會客室跟平塚老師談話。如今我在想,離開前,平塚老師叫住我時露出的表情,是否該稱為寂寥?


    溫柔卻憂傷,我第一次看見平塚老師露出那種眼神。


    平塚老師當時想跟我說的,八成是離職的事。搞不好從更久之前開始,就想告訴我了。我並非全無頭緒。


    可是,那時我想都沒想過她要離職。


    再說,不知道她的任職年數,也沒特別把公立高中的離職機製放在心上的我,根本不可能猜到。所以,事到如今才後悔也沒意義。


    畢竟,從小學到國中這段將近十年的時間,我都過著跟老師不熟的學校生活。哎,要說怨言當然有一兩句……不,仔細想想有五、六句。但我也長大了,事到如今,過去發生的事並不重要,隻有「死都不會原諒」如此簡單的感想。我的怨言是不是挺多的啊?


    所以,稱


    為恩師也不為過的人要從眼前離開,對我來說恐怕是第一次。


    我到現在都還沒有對此產生實感,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不如說,是在盡量維持客觀的立場。我知道自己在藉此保持平靜。這麽說來,「平靜」這個詞有種異常的平塚靜感。我在內心講無聊的冷笑話,隻在口中笑出聲來。


    坐在沙發上動都不動,默默等待。


    由於隔板的關係,我看不見平塚老師在做什麽。隔絕的空間裏充滿沉悶的靜謐,我有點焦慮。


    不過,多虧教職員不時發出的聲音,以及吵死人的電話聲,讓我知道時間確實在流逝,雖然速度很慢。窗外的天空也變得比剛才還暗。


    正當我呆呆看著窗外時,突然傳來「叩」的一聲。


    轉頭一看,是平塚老師在敲薄薄的隔板。


    「抱歉,讓你久等了。」


    「啊,不會……」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她的微笑看似有點寂寞,害我開不了口抱怨「對啊,我等了好久」,也說不出玩笑話。如果能講點好聽的場麵話就好了,可惜氣氛並不適合。


    辦公室內到處都是聲響,平塚老師散發出的氛圍卻像固體一樣凝結,彷佛能遮蔽雜音。連坐到我對麵的時候,都隻有發出沙發凹陷的聲音。


    「好了,要從何說起呢……」


    她嘴上這麽說,卻就此陷入沉默。取而代之的是將手中的甜膩罐裝咖啡放到矮桌上,往我這邊推。


    但我不怎麽渴,便輕輕搖頭婉拒。接著,平塚老師又把另一隻手中的黑咖啡推過來。


    她都做到這個地步了,總不能不收下。我勉為其難地拿起熟悉的罐裝咖啡,點頭致謝。


    咖啡罐冰冰涼涼,似乎是從冰箱拿出來的。一拿起來,水珠就沿著肌膚滴落。我握緊罐子以幫它加溫,等待平塚老師開口。


    不過,傳入耳中的並非言語,而是規律的叩叩聲。


    平塚老師用手指夾住香菸,像要整理思緒,抑或是要等待時機開口般,濾嘴朝下,輕輕敲著桌子。我知道那個動作是為了讓菸草集中。但在這個瞬間,總覺得那根菸裏好像填進了其他東西。


    不久後,平塚老師點燃香菸。


    煙霧繚繞,散發強烈的焦油味。


    我的身邊幾乎沒有抽菸的人,所以總有一天,我將再也聞不到這個味道。然後,每當聞到這股味道,我都會想起這個人吧。直到忘記的那天到來。


    為了掩飾這個瞬間掠過腦海的想法,我先一步開口。


    「首先是舞會的問題……嗎?」


    我本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才迴學校,但卻講得一副還有其他問題的樣子。


    平塚老師應該也有發現,卻沒有指出來,隻點了一下頭。


    「這個嘛……」


    她稍微停頓,吐出一口短煙,用菸灰缸撚熄還剩很長一段的香菸。等火熄滅後,白色菸灰與褐色菸草一同染成黑色。我盯著菸灰缸裏麵的東西,平塚老師打破沉默,輕聲歎息。


    「從結論來說,校方在考慮停辦舞會。」


    「考慮……嗎?」


    「嗯,雖然還沒下最後的決定,校方的態度恐怕不會改變太多。因此,主辦方必須自律。」


    平塚老師語氣平淡,或許是為了避免夾雜多餘的情緒。她的說法彷佛在敘述無法改變的事實,使我忍不住插嘴。


    「自律……實際上就是要停辦吧,隻不過換個說法罷了。」


    平塚老師困擾地搔搔臉頰,移開視線。


    「校方……還有家長的立場也很尷尬。畢竟先前已經答應過了,不能不容分說就宣布停辦……所以,才委婉地要求學生自律。」


    她的目光移迴我身上。


    「可是之前……」


    「嗯。」


    平塚老師皺著眉頭。看見她的表情,我發現這句話講出來也沒什麽意義。這個問題應該已經和雪之下她們討論過。所以,我該問的是其他事。


    「老師個人的意見和校方的意見有出入。對吧?」


    「沒錯。我認為應該繼續協商,以得到反對方的諒解。校方在考慮時,我也跟他們建議過。但是……」


    雖然平塚老師隻講一半,我也大概猜到她之後要說的話。


    幾天前,部分家長在社群網站上看見彩排場的照片,為此感到擔憂。雪之下的母親代表──或者說代替這些人,以家長會理事的身分來到學校,建議校方停辦舞會。


    她舉出在舞會發源地的國外都發生過飲酒、不純異性交往等問題當佐證,傳達反對的意見。


    恐怕在那個時候,校方就已經決定要停辦。


    「……哎,人家親自殺過來抗議,當然會叫學生自律囉。」


    「是啊。一旦超出我的管轄範圍,下麵的人說的話隻會被當成參考。這就是社會人士的悲哀。」


    老師自嘲地笑道。我聳聳肩膀,點了兩三下頭迴應。


    說得沒錯。不隻老師,包括我在內的畢業生、在校生等下麵的人也一樣,意見不會被采納。


    然後,經過諸多考量,上頭逼弱者收起武器,在不引起任何風波的情況下,讓這件事落幕。


    「自律」一詞用得真是太好了。我打從心底這麽覺得。


    「工作果然爛透了。」


    「沒這迴事。隻要爬得到上麵,可是很愉快的喔。能為所欲為。」


    我們像在說笑般,露出參雜諷刺的戲謔笑容。不如說,現在也隻能笑了。這句在諷刺社會的玩笑話,某種意義上來說很中肯。因為事實上,身為下位者的我們就在接受上位者的為所欲為。


    雪之下的母親在這件事中,以某種權力者、權威者的身分立於高位。


    這麽了不起的人親自來學校,還要跟高層對談。


    她的行為,隻要有明顯的動作,無論討論什麽內容,都勢必讓問題浮上台麵。


    先不管她的真意為何,其他人看得見的,就隻有「她采取了行動」這件事。


    就算雪之下的母親隻是單純找校方高層「商量」、「問候」,勞煩有這等地位、能力的人特地前來,也會造成一種壓力,足以讓人揣測其用意。


    例如,大人物即使隻是喝茶聊天,在外人看不見的密室裏交談,自然就會讓人東猜西想,揣測對方的意圖。


    實際上,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一直是這麽做的。「拜托你看一下氣氛好不好」這句話就是最好的例子。藉由不確實的情報猜想沒有講明的用意,甚至將其視為美德。


    察言觀色,揣測對方的想法,是和平又封閉的調整方法。尤其在學校、鄰裏、職場等某種意義上的封閉交流圈,這個高語境的交涉技巧甚至是必備的。


    我說,這個社會為何一直逼人察言觀色啊?要由男生主動問女生的聯絡方式,要由男生主動約女生出去玩,在第三次約會時醞釀出對方可以跟自己告白的氣氛……這是哪來的蹲牆角凱爾【注1:遊戲《快打旋風》中的角色凱爾的戰術。蹲在原地集氣,可視對手采取的行動發動不同招式迎擊,為犯規戰術之一。下文之桑吉同樣為《快打旋風》中的角色】?對手是桑吉的話,根本無計可施耶?不對,就算不是桑吉也很難對付。連朋友圈裏都有這種自己的規則。一旦有人開始說「那家夥是不是跟我們不太合拍」或「他人是不壞啦」,就會為羽生善治【注2:日本將棋史上第一個達成七冠王的將棋棋士】等級的猜測大賽揭開序幕,不知不覺營造出要排擠某人的氣氛。若不能在這場猜測大賽中胡牌,不是桑吉【注3:北海道稱唿炸雞為zangi,音同桑吉】不是炸雞而是會被做成烤雞【注4:日本麻將規則。在半莊中一局都沒胡牌的人會被扣除點數】付出代價。


    不同的小圈子都有不同的規則。我們必須仔細觀察這些細微的暗號,配合大家,巧妙地融入群體。像我自己正因為無法融入群體,從幼稚園、小學、國中、高中、社團活動,到補習班、打工的地方都遭到排擠,贏得被排擠七冠王的殊榮。未來進入大學也還有機會,所以八冠王並不是夢想!跟將棋一樣呢。


    我這個人察言觀色的技巧可是受到肯定的。先不論我有沒有在看氣氛,我很清楚察言觀色的重要性。


    因此,我對校方的做法沒有意見。要給這種解決方式貼上「不知變通」的標簽是很簡單,不過,自己變成當事人的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因為,特地違背其他人的意見很麻煩嘛!


    「……原來如此。」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發出參雜理解與失落的聲音。大概是我的疲憊表現在臉上,平塚老師將碰都沒碰過的咖啡推給我。我低頭道謝,感激地收下。


    我拉開拉環,同時整理思緒。


    照目前的狀況,要推翻校方的決策,恐怕是不可能的。


    一個問題隻要不被視為問題,就構不成問題。然而,在成為問題的瞬間,最簡單的做法就是乖乖聽上頭的話,把麻煩事處理掉。


    被人罵輕率或不適當的話,裝個樣子道歉「嘖,囉嗦死了,我在反省了啦」,營造出在自律的氣氛,保持低調到他們忘記這件事,才是正確答案。沒辦法嘛,現在這個時代很難生存的。「政治正確棒」這個寶具太強了。之後連「文字狩獵」【注5:指一直在使用的詞匯被部分人士視為不適當的用法,遭到禁止】一詞是不是都會被人罵在歧視狩獵民族而被文字狩獵掉?我猜的啦。


    不管怎樣,目前的問題不在別人覺得我們有問題,或要求我們改善。有意見的人提出改善點的情況並不罕見。社會很可能因此轉變成更適合生存的模樣。為他人著想的行為,本身一點錯都沒有。


    問題在於那些不直接出麵抗議,自稱聖人君子和善良市民的人。


    他們的思考模式很固定。事情鬧大是不好的,造成問題是不好的,有人唱反調是不好的。不探討問題的背景與本質,對其敬而遠之,最後還派出一堆人說「這樣不太好,所以不該做」,高唱正義的凱歌,不負責任地批評一通,逼著對方道歉,最後還不原諒。


    本人我也是個空前絕後前所未聞開天辟地以來的聖人君子,所以當然不會隨便接近他們,也不會做容易遭到懷疑的事。


    政治正確、輕率、不適當這些詞,會就這樣化為旗幟,建立不想惹事的多數派,聲量大的少數派和沉默的大多數也混在其中。


    少數敵不過多數乃常有的事。戰爭就是要看數量,數量即力量,力量就是power。power很了不起的。隻要有power,便能達成大部分的事情,打倒一海票人。也就是說,能提升power的肌肉才是最棒的。鍛煉肌肉是最強的解法。大家明白嗎?不明白吧。


    我明白的是,現在舞會的處境非常嚴峻。


    目前還隻有學生會、家長會的部分成員,和校方知道。萬一對舞會的否定意見和校方的自律要求在學生、家長間傳開,否定派的勢力想必會更加壯大。


    若繼續袖手旁觀,局勢將越來越難挽迴。話雖如此,我們也沒有什麽好方法。


    「這已經死棋了嘛……」


    疲憊的笑聲自嘴角泄出。


    這時,我突然與平塚老師四目相交。她的眼神帶了點熱度,似乎在等我做出什麽反應。平塚老師把手肘撐在膝蓋上,鬆開交握的十指,緩緩開口。


    「你果然想讓舞會成功。」


    她再度提及在電話裏問過的問題,我頓時語塞。


    平塚老師的語氣始終柔和,完全沒有責備我的意思。即使如此,我仍然無法確定介入這件事是否正確,所以不知道該如何迴應。順便說一下,在電話裏的那番胡言亂語,害我有點難為情。不過,都已經說出口了,事到如今也無法否定。


    因此,我像抵抗不了重力似地點了一下頭。看起來搞不好像低垂下頭。


    「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就是了……」


    我撇嘴擠出模棱兩可的話語。都是因為閃過腦海的那個詞,害我現在說話有氣無力。


    共依存。


    不得不承認,再也沒有比雪之下陽乃用的字眼,更加貼切表現我跟她的關係。即使想否定,手邊也沒有反駁用的證據。


    聲音沒了力道,視線也跟著垂下。


    沙發下的地板,有好幾個模糊的黑色圓形印子。八成是經年累月磨出來的。也沒有修補過的跡象。歪七扭八的痕跡,有種在看水泥地的感覺。


    我呆呆看著地麵,眼角餘光瞥見平塚老師翹起另一條腿。


    「是啊。雪之下不希望你插手。」


    我抬起頭,對上平塚老師嚴肅的目光。


    雪之下雪乃確實拒絕我的幹涉。她的獨白,在場的平塚老師也聽見了。就是因為聽見了,平塚老師才會這麽說吧。或者,從當初要避免讓我知道舞會停辦這件事來看,除了那一次外,她可能早已在其他場合得知雪之下的意向。那些瞞著我的事,平塚老師搞不好知道。


    想到這裏,我開始猶豫該不該輕率地介入,隻能迴以要笑不笑的表情。


    平常不太會用到的臉部肌肉抽動了一下,我意識到「啊啊,這就是所謂的苦笑嗎」。


    說實話,我知道事情絕對會變得很難處理,想到之後要跟她進行的無意義的對話,心情便蕩到穀底。更何況,這絕對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盡管如此,我仍然自己認定不得不去做。所以我才隻能迴以笑容吧。


    看見我曖昧不明的苦笑,平塚老師的視線變得柔和,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就算這樣,你還是要去做。對吧?」


    「我習慣不被人需要了。」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總是多管閑事。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改掉這個壞習慣。


    平塚老師愣在那邊,眨了兩、三下眼睛。然後,忍不住別過臉笑出來。


    由於她笑得實在太開心,我稍微用視線表示抗議。平塚老師清清喉嚨,控製住笑意。


    「噢,抱歉。哎呀──我有點高興。」


    她還沒講完便垂下眉梢,一副傷腦筋的樣子。


    「隻不過,雪之下也在掙紮,試圖去改變什麽。我也想支持她。所以,我不知道隨便伸出援手是否正確,搞不好會妨礙到她。尤其是像現在這樣,有點鑽牛角尖的時候。」


    平塚老師望向下方的視線往我這邊瞥過來。從那似乎想說些什麽的表情,看得出她在為雪之下著想。


    「如果是指依存關係什麽的,與其說鑽牛角尖……我倒覺得這是誤會。」


    「嗯……我也不認為『依存』這個說法是正確的,但這種事最重要的還是本人的看法。如果對方的觀點偏向特定一邊,通常講再多也沒用。」


    「嗯……是沒錯……」


    我對這種頑固的類型有印象。正確地說,是我被人這麽說過。


    再怎麽勸告自己,過著有如棉花糖般曖昧不明的日子,終究無法坐視不管,費盡千言萬語也唬弄不過去,往往忍不住去追根究柢的那嚴重到自我意識過剩的潔癖。結果直到現在,那隻自我意識的怪物仍然棲息在心中,總是在一步之外的暗處盯著自己。


    正因如此,我才明白,對自己抱持的見解無法輕易抹去。雪之下想必也一樣。先不論「依存」的說法是否為真,至少雪之下的心中是這麽認為。再怎麽否定,大概都說服不了她。


    「而且,陽乃說的不完全錯喔。對雪之下而言,這件事很重要。大概類似她給自己的試煉。」


    「試煉嗎?」


    我重複了一次日常生活中很少聽見的詞匯,平塚老師輕輕點頭。


    「嗯,也可以說是一種通過的儀式。」


    她拿起矮桌上的香菸點燃。吸了比剛才更深的一口,慢慢吐出細煙。


    「你認為我講得太誇張?」


    「……不會。」


    我搖頭。


    「我覺得,嗯,的確有這種事。」


    「沒錯。常有。什麽都行。音樂、投稿漫畫、運動也可以,能拿參加選拔當成畫下休止符的時機,例如某某大賽之類的。考試、就職,或者給自己立下『我在三十歲之前要……』的目標,都一樣。人總會迎接要麵對自己的時期。」


    平塚老師的語氣,彷佛在迴憶往昔。


    「老師也有嗎?」


    「嗯,當然。」


    她迴以微笑,又吸了一口菸,吐出一小口煙霧,眯起眼睛,不曉得是不是被煙熏到。


    「有許多想做的事,想成為的模樣。不想做的事和不想成為的模樣也很多。每次我都會認真選擇,挑戰,失敗,放棄,再度做出選擇,如此重複……直到現在,都還是這樣。」


    緩緩吐出的話語寂寥地搖蕩,如同空氣中的煙霧。


    我對這番話所指的「過去」一無所知。不過,連感覺已經成長完全的平塚老師,至今都嚐試過好幾種選項。


    所以,肯定有這種事。


    我們經常在追求能獨自活下去的根據、自信、實績。沒人願意為我們擔保。就算有好了,自己不相信的話也沒意義。所以,才想靠自身的力量證明自我吧。


    輕易介入雪之下雪乃的決心、決斷、人生,是否正確?那個時候,雪之下陽乃這麽問我。


    選擇、挑戰、失敗、領悟,本來全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其他人有資格插手嗎?我沒有給出答案。要以什麽身分幹涉到什麽程度,才會被允許碰觸那部分?


    平塚老師彈掉煙灰,隔著嫋嫋白煙凝視我。


    「我在這個前提下問你,你之後打算怎麽幹涉她?」


    她直接問出我猶豫不決的關鍵。


    這一定是最後的確認。


    所以,我審慎思考。因為我的迴答不能有半句謊言。


    「……至少,沒有坐視不管這個選項。」


    那時在電話裏給出的答案,至今仍未改變。


    但我不會說第二次。決心跟言語,都沒有那麽廉價、隨便。


    這本來是想都不用想的問題。我已經做好決定,隻有結論存在於此。


    雪之下的意思與我的行動無關。理由隻要有那句話就足夠。


    以前我也是這麽做的。我知道的做法少到屈指可數,能用的手段永遠隻有一個。除此之外從未成功過。越是想避免犯錯就越扭曲、越惡化、越複雜,到頭來,錯得一塌糊塗。


    因此,至少隻有這次,要用我辦得到的方式。


    平塚老師緊盯著我,眼神嚴肅到可怕的地步。我迴望著她。我的眼睛不怎麽大,又是混濁的死魚眼,但絕對不會移開視線。


    過沒多久,平塚老師慢慢揚起微笑。


    「是嗎?」


    眯起來的眼睛透出溫柔的光。她滿意地點頭,我有點意外,目瞪口呆。剛才散發出的壓力瞬間轉為柔和的氣息,害我有點鬆懈下來,不小心講出不用講的話。


    「『是嗎』……咦,就這樣?」


    「這樣就夠了。我相信你。」


    平塚老師不看我一眼,立刻迴答,彷佛在講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謝謝喔。」


    她說得那麽直接,導致我不知道要如何害羞。我假裝點頭,別開臉,咕噥著道謝,感覺到臉頰一口氣變熱。


    大概是我紅通通的臉被看見了,平塚老師輕笑出聲。


    「比企穀,你聽好。僅僅是幫忙舞會的話,並不能幫助她。重要的是手段。你明白的吧?」


    我點頭迴應。


    的確,單純說要幫忙籌辦舞會,她八成不會答應。既然如此,確實需要考慮手段。而且,舞會成功也不代表雪之下的自立性、獨立性能得到保證。


    與其給他魚吃,不如教他釣魚──這句話我聽過無數次。就結果而言,隻要雪之下得到自救的辦法即可。可是,我目前想不到滿足條件的手段。如果隻是要舉辦舞會,也不是辦不到,但我並不覺得那是最佳解答。


    我忍不住搔起頭。


    「難度挺高的……」


    「哎……是不簡單啦。尤其是你們的情況。」


    平塚老師吐出煙霧,露出淡淡的苦笑。


    「是啊。我覺得那是對方也在尋求幫助時,才會成立的關係……這次我們的意見徹底相衝。」


    我邊說邊用手指比出一個叉。


    平塚老師略顯無奈地聳肩。


    「喂喂喂,你在說什麽啊。你們之前都在做什麽?」


    「都在做什麽呢……」


    完全沒印象……有種沒做什麽大不了的事的感覺。


    我麵露疑惑,平塚老師雙手握拳,舉到我麵前。然後咻咻咻揮起空拳。討厭好可怕我要被揍了之後她會對我超級溫柔讓我為這個反差心動營造出完美的家暴關係對不對……我嚇得要命,平塚老師露出好強的笑容。


    「自古以來,彼此的正義產生摩擦時就要一決雌雄。」


    曾經聽過的這句話,令我忍不住說道:


    「喔、喔喔……好懷念……」


    「對吧?」


    平塚老師淘氣地笑了。


    然而,她的微笑也隻有一瞬間。


    嘴角明明還維持在上揚狀態,眼中卻閃著憂傷的光,視線在空中遊移。


    「真的,好懷念……」


    她補上的這句話沒有對著我說,大概是無意識脫口而出。肯定是對她的內心說的。


    我晃了兩、三下腦袋,微微收起下巴。這個動作看起來像讚同,內心的想法卻並非如此。所以我沒有出聲迴應。


    平塚老師像要填補這短暫的沉默般,接著說:


    「你們已經有過好幾次意見上的衝突吧。不過,你們都跨過那道牆了,大可更相信一點自己累積至今的成果。」


    「說得,也是……」


    平塚老師溫柔地微笑,我認真傾聽這番話。


    她不希望別人幫她。可是,很難完全不去幹涉。所以,必須摸索其他方法。我以之前的經驗為基礎試著思考,開始隱約有了頭緒。


    我默默點頭。平塚老師看了,浮現滿意的微笑。


    「定好方針後就簡單了。雪之下應該還在學生會辦公室。去吧。」


    「好的。啊,最後再問個問題。」


    我正準備起身時,又想到一件在意的事,坐迴沙發上。


    「嗯?」


    平塚老師歪過頭。這個可愛的舉動明顯與年齡不符。我的表情則正好相反,一臉心懷不軌,嘴角下意識揚起。


    「關於舞會,隻是要我們自律吧?」


    「……你剛才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平塚老師碎碎念道。言下之意,雪之下她們果然沒有放棄舞會。跟我一樣──不對,比我更快想到那個結論。


    她刻意閉上眼睛,放棄掙紮似地歎一口氣,然後將吸到一半的香菸塞迴口中,看著其他方向吞雲吐霧。


    我明白這是默認,在感激的同時也有點擔心。


    「這樣沒問題嗎?假如我們搞砸,您不會受到連累嗎……會不會害您在學校待不下去?」


    萬一發生什麽問題,身為顧問的平塚老師也會被追究責任。雖然不曉得會不會受到實質懲罰,但八成會被訓誡


    一頓。以社會製裁為名執行精神上的私刑,在任何團體內都會發生。


    平塚老師叼著菸甩甩手,俏皮地眨了下眼。


    「到時我已經不在了,離開後的事我才不管。」


    「喔喔,這句台詞好有現代年輕人的味道。」


    「什麽叫『的味道』?我是現代人也是年輕人好嗎?」


    平塚老師狂拍桌子,用故作年輕的語氣抗議。她的玩笑話害我忍不住笑出來。平塚老師繼續耍寶,用手刀敲自己的脖子。


    「就算有什麽事,大不了我被砍頭。你不必擔心。所以放手去做吧。」


    「咦……超難放手去做的……」


    麻煩不要隨便用砍頭代稱解雇。反而害我壓力超大,一口氣折損好幾年的陽壽。


    「開玩笑的,別在意。我這邊總有辦法。被炒魷魚的話,乾脆就結婚吧。雖然沒有對象。啊哈哈哈──」


    她搔著長發,自虐地笑著,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卻刻意笑著說:


    「別擔心。」


    「咦?你願意娶我嗎?」


    平塚老師幾乎馬上迴問,睜大眼睛。為什麽啦不會娶你啦,配我太可惜了吧。所以快點!誰快來領走她!趁我還沒改變心意!


    在我如此心想的期間,平塚老師似乎也感到一陣空虛,有如被拋棄的黑色拉不拉多的眼睛淚光閃閃。討厭好像大型犬我被治愈了……不過我家有貓,所以對不起喔──我用這種感覺搖搖頭。


    「因為我打算讓這件事平安落幕。基本上。」


    嘴巴上這麽說,心裏卻沒什麽把握,導致我不小心在語尾加了句保險。


    畢竟狀況壓倒性地不利,連能否和雪之下合作都不確定。


    老實說,我有種「不可能成功吧……」的感覺,但這種時候就是要勉強自己這麽說。否則哆拉a夢也不能放心迴到未來……


    雖然超過一半是虛張聲勢、逞強、愛麵子,我硬是拉起嘴角,擠出笑容。平塚老師看著我的眼睛。


    「……真可靠。」


    彷佛在目送汽車於夜色中逐漸駛遠,眯起眼睛,用溫柔的聲音輕聲說道,對我露出柔和笑容。直接對我說這種話害我難為情到不行,忍不住假裝摸後頸的頭發,微微別過頭。


    我一反常態地誇下海口。


    得在不連累平塚老師的情況下解決事情,使難度又提升了一些。


    即使如此,依然有一線光明。


    之後隻要我這邊進行順利,平塚老師應該就不會成為眾矢之的,這樣也不會影響她的去留。大概,一定,沒問題。我也不確定啦。哎,稍微做好覺悟吧。聽見我娶了比自己年長將近十歲的老婆,父母會怎麽說呢……原來是那方麵的覺悟嗎?


    無論如何,該做的事已決定下來,沒什麽要說的了。我們自然而然閉上嘴巴。


    經過數秒的沉默,我將剩下一半的甜咖啡連著苦澀的滋味一同飲盡,立刻起身。抓起放在旁邊的書包、外套、圍巾,將其他東西留在那裏。


    「走了。」


    「嗯。」


    我簡短地道別,平塚老師也隻是點頭迴應。


    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結束。可以結束了。


    平塚老師卻叫住準備轉身離去的我。


    「比企穀。」


    我沒有迴頭,可是也沒辦法無視她,停下腳步。


    「……抱歉。我開不了口。」


    我看不見平塚老師的表情。不過,不用想都知道她肯定哀傷地低著頭。因為我八成也是類似的表情。


    正想開口,剛才喝下去的咖啡的苦味又在口中重現,甜膩的牛奶糾纏住喉嚨。


    我將它和差點脫口而出的歎息一同吞迴去,假裝咳嗽。


    「……呃,不用跟我道歉啊。」


    我轉頭瞄了一眼,扯出笑容,滔滔不絕地說。


    「有什麽辦法。工作就是這樣嘛。我知道原則上有很多事不能說。而且,您還沒確定真的要離職吧。」


    我盡量用輕快的語氣,用一如往常的態度說道。明知道不可能,卻說了違心之論。可是,比企穀八幡並不是開朗的人,所以我的語氣還是有點假,伴隨著空虛。


    平塚老師垂下目光。


    「是啊,還沒收到正式通知。」


    工作上,未正式確定的事項不能告訴別人。規矩就是如此。


    平塚老師的這句話,對我跟她來說都是某種藉口。但那是確實、明確、不可動搖的規矩。


    因此,我們得以「除了接受外別無他法」當理由妥協。她不告訴我不是基於惡意或善意,隻是因為明確的規矩。我們都很清楚,所以才能接受,才能笑著說這沒什麽,這是理所當然的。


    「沒離職的話就糗了。」


    老師用手背撥開長發,哈哈笑著。


    「真的。」


    我也笑了。這麽一笑,心情稍微輕鬆了一瞬間。


    可是,好空虛。


    我自己也明白。


    再怎麽開玩笑也無法對此一笑置之,連玩笑話都顯得很膚淺。我知道這隻是在用膚淺的話語掩蓋事實。


    但是,這樣就告一段落了。


    我跟老師的對話到此結束。


    「那我走了。」


    「嗯,加油。」


    我向她點頭致意,重新邁步而出。背後響起打火機的聲音,打火石發出「喀」的摩擦聲,接著是短促的歎息。


    平塚老師大概要迴去工作吧。


    我沒有迴頭,走出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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