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


    宛如雙胞胎的兩座高塔。


    雪之下住的地方,就位在其中一座的高樓層。


    上次來的時候,是雪之下為校慶忙壞身體,跟學校請假的那一天。


    當時她一個人待在家,我和由比濱前來探望。


    之後,我就再也沒踏進這裏一步。


    不過,由比濱應該早已來過無數次。大概是因為習慣了吧,穿過入口的自動門後,由比濱始終冷靜地站在雪之下旁邊。


    相較之下,我則心神不寧地四處張望。到女孩子家裏真的會緊張耶……雖然才剛過入口而已!女孩子家真可怕,還沒進家門就有壓力。這裏根本是地下城最終頭目戰前的空間,在這種地方尋求邂逅顯然搞錯了什麽。


    入口大廳鴉雀無聲,除了我們便無他人。若芭蕉在現場,八成會浸透進岩石裏。這哪是芭蕉,根本是安傑洛吧?【注5:出自鬆尾芭蕉的徘句「山林幽靜 連蟬鳴都能浸透入石」。安傑洛為《jojo的奇妙冒險》中的角色,最後被封印進岩石中,成為「安傑洛岩」。】


    傳入耳中的,隻有唿吸聲與困惑的吐息聲。通往電梯廳的自動門也靜靜地緊閉著。


    透明度低的毛玻璃配合建築裝潢,用橘色三夾板增添色彩,無法看見玻璃的另一側。


    我往門口看去,雪之下從皮包拿出鑰匙。


    不過,她沒有把鑰匙插進對講機的鎖孔,而是留在手上叮當作響。


    雪之下獨自住在這裏,所以照理來說,根本沒有必要猶豫。可是,現在她的領域裏還有其他人在。


    我不曉得雪之下為何一個人搬來這裏住。到目前為止,盡管有問清楚的機會,我從來沒有深究過。


    即使是今後,我應該也不會勉強她說出原因。


    並非因為缺乏興趣。我缺少的是其他事物。簡單地說,問題在於不知道該怎麽問出口,抓不準適當的時機。


    由於不曉得哪裏埋著地雷,從過去到現在,我一直對接觸他人隱私感到恐懼。


    我親身體會過,一句無心之言可能會深深傷到別人。例如在打工麵試時被問「你有女朋友嗎?」或許對方沒有惡意,一旦表達方式或時機不對,還是會受到重創。我又不小心聊起自身經驗了……好啦,這不重要。重點在於,接觸尚未公開的情報往往伴隨風險。


    不過,現在有個問題能詢問雪之下。如果是彼此都知道的事,就能藉此開啟話題。


    「……那個人還在嗎?」


    「……大概。」


    不用特地講出名字也知道在指誰。那個人──雪之下陽乃確實說過,她要在這裏等雪之下。


    雪之下露出有點無力的微笑迴答,手中的鑰匙跟著晃了一下。看來她終於做好覺悟,把鑰匙插進對講機。


    不過,在她轉動鑰匙前,自動門就無聲開啟。


    「哎呀,是雪乃。」


    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的話音,輕快的腳步聲。


    門後的人是雪之下陽乃。從電梯廳照進來的燈光,像聚光燈一樣照亮她。


    「……姐姐。」


    訝異與呆愣的兩人互相注視。我再次意識到,這對姐妹真的很像。不,長相本身相似這點我早就明白。即使撇除主觀意見和個人品味,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她們也是極其相似的美人姐妹,隻是因為她們平常給我的印象截然不同,才讓我擅自將兩人歸為不同種類。


    但這個瞬間,我把之前對她們的感想拋到腦後,純粹地覺得這兩個人很像。因訝異而微張的雙唇、連連眨眼的模樣,宛如一麵鏡子。


    然而,那麵鏡子馬上就破碎。


    「你迴來啦~」


    或許是因為樣子不同於以往,猛拍雪之下肩膀的陽乃,表情比平常更加柔和。


    仔細一看,身上的衣服也毛茸茸、輕飄飄,並非平常的俐落風。那大概是居家服吧。外麵還隨便披著一件外套,腳上穿著涼鞋,打扮休閑得像「我去對麵的便利商店一趟」。


    除此之外,陽乃的頭發飽含水分,臉泛紅潮。大大的眼睛總是給人銳利的感覺,現在卻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雪之下也發現姐姐跟平常不太一樣,訝異地皺起眉頭。


    「……你在喝酒?」


    「嗯,喝了一點。」


    陽乃捏起食指跟大拇指,表示自己喝得不多。但是看她笑的模樣,我覺得應該喝了不少。我、雪之下跟由比濱都忍不住冷冷看著她。


    陽乃大概也覺得尷尬,清了一下喉嚨。


    「那麽,你迴來的意思是──」


    「……嗯。我有話跟你說。」


    雪之下直截地說出口,表情並不緊張僵硬。陽乃見狀,稍微吐出一口氣。


    「這樣呀。」


    她隻是興致缺缺地迴了一句,望向先行上樓的電梯。


    「……總之,要進來坐坐嗎?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


    「呃,不用,我們馬上就迴去。我們隻是送她迴來。」


    「是、是的……而且,你不是要出門嗎?」


    麵對突如其來的邀請,我和由比濱都有點困惑。這麽私人的問題,實在不能貿然介入。隻不過,陽乃毫不在意我們的反應,推著由比濱的背。


    「沒關係沒關係。我隻是想去便利商店。」


    「那、那個……」


    由比濱困擾地說,但陽乃一直在後麵推,她也隻能乖乖向前走。雪之下同樣不知所措,歎著氣跟在陽乃及由比濱身後,走進電梯廳。


    在等待期間,陽乃哼著歌,不停地按電梯按鈕。不不不,這樣按電梯也不會比較快來……根據機型不同,有些還會變成取消。


    這個行為使她顯得比平時還要稚氣。先前一直以為陽乃的酒量很好,看到她這副模樣還滿意外的。


    電梯好不容易迴來,但狹小的空間又令人局促不安。除了一臉開心的陽乃,我們隻是盯著不斷增加的樓層數字。隨著電梯上升,重力跟沉默一起沉甸甸地壓到肩上。


    或許是在意這尷尬的氣氛,由比濱向陽乃搭話:


    「你剛剛在家喝酒嗎?」


    「嗯~~不是不是,在外麵喝的,然後迴來衝澡清醒一下……喝完酒不是會想吃甜食嗎?」


    陽乃用視線詢問我「你說對不對?」


    「呃,我怎麽知道……」


    就算她講得一副理所當然,我們還沒成年,怎麽會知道……陽乃似乎也想到這點,歪過頭說:


    「對喔。算了,等你們到那個年紀就會懂。」


    「一副煩人大學生的樣子……」


    「喔,很會頂嘴嘛。」


    陽乃揪住我的耳朵。不久前在室外凍到發痛的耳朵受到新的刺激,不、不要啊!人家的耳朵很敏感!而且你唿出來的氣有股淡淡的酒味,洗發精也香得要命,我真的快受不了了!電梯裏為什麽會殘留這麽香的味道?


    「不隻想喝酒,還想找點東西吃。」


    這句話的音量大概是別人是否聽見都無所謂。我還在煩惱該不該迴答她,電梯便抵達雪之下住的樓層。


    ╳  ╳  ╳


    雪之下轉動門把後,一行人陸續踏入玄關。


    雪之下家的格局大概是3ldk。之前來的時候隻待在客廳,但這棟屋子其實頗為寬敞,我還記得從走廊上能看見主臥室的房門。


    不過我總覺得,這裏跟上次來的時候有點不一樣。


    從玄關到走廊、到客廳,舉目所及皆整理得乾淨整齊,裝潢也沒改變。


    隻有雪之下發現這股異樣感的來源。


    她看向沙發旁的邊桌,我跟著看過去。那裏擺著一個像炸義


    大利麵的物品。由比濱的房間也有類似的東西。印象中,那好像是室內芳香劑。


    仔細一看,像百力滋餅乾的木棒插在瓶子裏,底下裝著大量類似藥水的液體。


    炸義大利麵把液體吸上來,散發出的香味,大概是剛才聞到的氣味來源吧。


    淡淡的花香。甘甜華麗,又有種優雅的感覺。


    但本來應該會讓人冷靜下來的香味,卻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當時沒有聞到的異物感竄入鼻間,房內的氣氛彰顯這裏還有其他人存在。雪之下陽乃的出現,留下些微的影響。


    原來,這就是異樣感的真相嗎。


    這股香氣實在不符合雪之下的形象,所以我才會在意。這瓶芳香劑大概是陽乃帶來的。我個人對雪之下的印象,比較偏帶有清潔感和清涼感的薄荷或肥皂香。


    雪之下本人好像也不太喜歡這股香味,微微皺起眉頭。她像是私人領域被侵犯的貓,看了芳香劑好幾眼,但還是轉往廚房開始燒開水。看來是要幫我們準備紅茶。


    雪之下悶悶不樂,陽乃則正好相反,心情極佳。她哼著歌打開冰箱,拿出酒瓶和高腳杯,踩著小碎步跳上沙發,然後滾了一圈。


    陽乃將酒瓶與酒杯放到旁邊的小櫃子上,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修長的雙腿從寬鬆的短褲裏直直伸長。


    我努力讓眼睛不要飄向她邋遢的模樣,視線遊移不定。這時,陽乃向我們招招手。


    「你們隨便坐。」


    「為什麽是姐姐在做主?」


    雪之下無奈地歎氣,迴到客廳,將紅茶放到矮桌上。


    她泡了四杯紅茶。藉由杯子的位置,我們也大致找到自己的座位。


    陽乃也將手伸向麵前的杯子,一口氣喝光,「唿~」地發出滿足的歎息,接著又幫自己倒一杯香檳。由比濱一直在旁好奇地看著。


    「那是酒嗎?陽乃姐姐常常喝酒?」


    「啤酒、洋酒、日本酒、紹興酒、威士忌,我什麽都喝。」


    「哇~對酒很了解感覺超帥氣的!」


    陽乃輕笑出聲。


    「其實一點都不了解啦。隻要去等級夠高的店,基本上每種酒都不錯。我都是告訴店員當時的心情跟喜好,讓他們幫我選。」


    什麽?這樣反而更像內行人。酷斃了……


    一旦聊到自己喜歡的話題,就會開始得意忘形對吧。剛學會森伊藏、魔王、獺祭這幾種酒,就在裝內行的那種菜鳥大學生實在很讓人火大。


    以某種意義而言,陽乃的選酒方式高明許多。


    一邊喝酒一邊賣弄知識,幫其他客人上課的家夥超煩的。例如拚命吹捧比利時啤酒,否定日本乾啤酒的人。這種症狀容易在出社會第二年發生,所以叫做「社二病」!為什麽人家明明沒問,男生卻老是喜歡賣弄知識……沒辦法,這就是男人奠定地位的方式。


    然而,完全沒有相關知識也滿哀傷的。比如說……


    「侍酒師,是侍酒師對不對!」


    「不要懂點皮毛就亂講……」


    看看眼前的比濱同學,雙眼正閃閃發光。這種字匯量不足的人也有問題。最近年輕人的字匯量實在很糟糕,隻能用糟糕來形容,真是太糟糕了。語言這門學問真的是博大精深呢──


    不過,酒的效果的確不容小覷。世上也有提倡喝酒交流的人,所以酒精應該是有一定的效用。舉例來說,不管把對方臭罵得再難聽,隻要把錯推給酒就沒問題。才怪。被罵的人死都不會忘記。


    無論如何,多虧現在的陽乃喝醉,跟她互動的難度確實比平常低。


    由比濱可能也覺得陽乃變得比較好親近,跟她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陽乃晃著高腳杯,享受芳醇的酒香,仰頭一飲而盡。那一連串的動作有模有樣,由比濱也讚歎出聲。


    「哇──好帥喔……」


    「……會嗎?」


    好啦,陽乃本人是很帥氣沒錯,但大肆讚揚這種行為好像怪怪的……若說喝酒的人很帥,那些聚集在中山競馬場附近,不知為何沒有門牙的大叔們也很帥,大白天就在小岩或葛西喝酒的大叔都變成帥哥囉?


    不過,由比濱似乎不會從酒精聯想到喝醉的邋遢大人,她雙眼發光,用尊敬的眼神看著陽乃。


    「不知道為什麽,會喝酒的女生感覺好帥氣!」


    「勸你趕快舍棄那種觀念……」


    討厭!這樣葛格很擔心比濱妹妹耶!就算以後上大學,也要選正派的社團加入!跟葛格約好囉!


    話雖如此,我多少能夠理解由比濱說的話。在我們心中,多少都存在對大人世界的憧憬。


    說不定是因為社會規定隻有大人能碰菸酒,我們才會心生憧憬。獲得那樣的道具,即可輕易、迅速、方便地嚐到成為大人的滋味。


    但如果身邊有酒品不好的人,就不太會對酒有這種印象……像我家老爹,有時候喝得醉醺醺地迴來,聽說跟客戶喝酒時還常把衣服脫掉,我都有種「真是不堪……」的感覺。


    想到這裏,我不禁歎一口氣。


    同一時間,我聽到另一陣歎息。往旁邊一看,原本又鑽去廚房的雪之下帶著礦泉水迴來,遞給陽乃,要跟她的高腳杯交換。


    「帥的不是喝酒這個行為。懂得適度、理性地品酒才帥。」


    「對對對,像我這樣。」


    陽乃哼哼笑著,抱緊酒瓶,拒絕將酒交出去。雪之下無奈地扠腰。


    「你還要喝?」


    「人總有特別想喝酒的日子。而且,酒是人生的潤滑油唷。」


    「……我倒覺得大多數的情況下,會是問題的源頭。」


    沒錯沒錯,自稱潤滑油的東西沒有一個像樣。麵試的時候也是,把自己譬喻成潤滑油的人絕對不會被錄用。因為公司要的永遠是齒輪!


    不過,偶爾也會有像潤滑油一樣滑溜,讓許多事情不會沾上身的人。


    事實上,陽乃就把雪之下的碎碎念當耳邊風,又喝了一口香檳。


    「別擔心,我會好好聽你說。」


    她的語氣一點醉意都沒有,相當冷靜。雪之下似乎也明白,於是收迴陽乃沒接過的礦泉水,淺淺一笑。


    「……也是,畢竟你不喝酒也一樣不會乖乖聽人說話。」


    「沒錯~」


    她輕浮地迴應,轉了下杯子,隔著玻璃望向雪之下。盡管隔著淡金色的液體,她銳利的眼神也沒有柔和半分。


    「所以,你要跟我說什麽~」


    陽乃吊兒郎當地問,用纖細的手指輕彈杯緣。原本應該清脆悅耳的聲響,不知為何帶著如履薄冰的寒意。最後,剩下在杯中滋滋作響的氣泡聲。


    直到聲音盡數消散的短暫時間,彷佛不容旁人介入。我跟由比濱都隻能屏息以待。


    雪之下已經對我們說,希望我們見證到最後。因此,我們什麽都不做,連一句話都不說,帶著飄忽的視線,靜靜地等待她開口。當四目忽然相交,我們隻是不自然地別過目光,最後將視線落到雪之下的嘴邊。


    這段期間,雪之下沒有說話,承受著陽乃的注視。她像在斟酌遣詞用句般,慎重地張開嘴巴,然後閉上。


    這個動作小到看不出是在吸氣還是吐氣。


    不過,那份躊躇僅出現那麽一瞬間。


    雪之下泛起一抹淺笑,緩緩開口。


    「關於我們……關於今後的我們。」


    她的聲音高雅清澈,盡管音量不算大,還是響遍整個房間。抑或是她的眼神讓人產生這樣的錯覺。那絕不逃避的直率目光,說不定打動了聽者的心。


    陽乃也不例外,感歎地說:


    「你也願意講給我


    聽呀。」


    「嗯……因為這跟我和你,還有母親有關。」


    聽見這句話,陽乃眯起眼睛,微微歪頭。她先思考了一瞬間,然後大概是想到雪之下要講什麽,失落地聳聳肩。


    「……喔,是那件事嗎。看來我不會想聽。」


    她歎了口氣,移動視線。


    「對不對?」


    陽乃轉向由比濱徵詢意見。她的眼神令由比濱全身緊繃。


    不過,雪之下探出身子打斷她的話。


    「我還是希望你聽我說。」


    雪之下的語氣堅定,音調與平常無異,音量絕對不大,語速也不快。


    正因如此,才看得出決心。


    這句話不帶迷惘與困惑,更遑論錯誤,確實打動了陽乃。


    陽乃從靠著的沙發緩緩坐起,將手中的高腳杯放到邊桌上。她用這個動作,示意雪之下繼續說。


    「所以,我要迴家一趟。我想和母親談我對未來的希望……就算不會實現,也不想後悔。」


    講到這裏,雪之下暫時打住。


    她垂下長長的睫毛,顫抖地籲一口氣。她的纖細肩膀晃動,瀑布般的黑色長發遮住臉頰。


    我無法窺探雪之下的表情,隻聽見她繼續說:


    「至少……唯有這件事我想說清楚,想讓自己能夠接受。」


    語畢,她撥開頭發。


    雪白的臉龐露出,其上掛著平靜的微笑。


    看到她的表情,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氣。由比濱大概也一樣。


    雪之下的姿態就是美到這個地步。蘊含堅定決心的清澈藍眸,帶著微笑的臉龐染上淡紅色。


    或許是因為這樣吧,沒人開得了口迴她。


    隻有陽乃唿出一口近似歎息的氣。


    我不由得看過去,再度為之屏息。陽乃此刻的表情,與雪之下的微笑極為相似。


    美麗、和藹、溫柔的微笑。可是,卻有點冰冷。


    「是嗎。這就是你的答案。」


    陽乃柔和地說道。


    雪之下默默地點頭。陽乃依舊用不帶溫度的眼神,像打分數似的看著她好一段時間。即使如此,雪之下仍然不為所動。最後,陽乃輕輕歎了口氣。


    「好吧。總算像樣了點。」


    這句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接著,陽乃又拿起酒杯,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香檳,將酒杯舉到眼前。


    我無從得知陽乃眼前的弧形玻璃,映照出什麽景物,隻看見杯口滑落一滴水滴。


    她滿意地看著,微微點了下頭。


    「我明白你想表達的意思了。既然你是認真的,我也會幫忙。」


    「……幫忙?」


    雪之下訝異地看著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陽乃笑咪咪地迴應。


    「對。」


    她用短短一個字肯定,雪之下卻仍然麵色凝重。我也一樣。隻要稍微了解雪之下陽乃的為人,便不可能對她的話照單全收。


    所以,盡管知道這樣太多事,我還是忍不住插嘴。


    「……請問,具體上要怎麽幫?」


    「母親八成不會輕易改變方針,花時間跟她好好談還是少不了的吧?所以,我會找時機幫你說幾句話。」


    陽乃迴答時,還調皮地眨了眨眼。確實如她所言,雪之下的母親不太可能輕易改變意見。盡管沒深入聊過她的母親,也跟對方不熟,憑之前在旁邊聽她跟雪之下交談,便想像得到這一點。根據我個人極為主觀的印象,雪之下的母親是不需要他人意見的類型。


    那個人在對自己的女兒說話時,有種其實是在說給自己聽的感覺。若她們平常對話就是那樣,雪之下自己跟她談,大概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這種頑固的感覺,很接近我剛認識時的雪之下;乍看之下在聽人說話,實則沒聽進去的模樣,則跟陽乃重疊。該說不愧是母女嗎?


    既然如此,身為姐姐的陽乃,應該比較擅長跟母親打交道。她的協助或許確實有其意義。


    才想到這裏,陽乃忽然笑出來。


    「雖然這麽說,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用啦。」


    陽乃對自己上一秒說的話一笑置之,接著拿起酒瓶,把剩餘的酒統統倒進杯子。完全搞不懂這個人到底可不可靠……


    她收起笑容,飲盡杯中酒後,換上嚴肅的眼神看向雪之下。


    「不過,最好做好暫時不會迴到這裏的心理準備。」


    「……我想也是。」


    「咦?」


    由比濱發出錯愕的聲音,陽乃苦笑著說:


    「母親就是因為擔心雪乃,才會叫我來這裏。既然雪乃迴去了,她怎麽會輕易放人呢?」


    講白了就是監視。


    不,也許該用「管理」形容。好吧,雪之下還沒成年,要說這麽做理所當然也沒錯。有確實監護子女才叫監護人。


    「先把行李整理好。還有,記得跟母親說一聲。你突然迴去,家裏也需要做點準備。」


    啊──老爸心血來潮迴去探親時,奶奶也經常這麽念,然後做出一大堆飯菜把我們撐死。奶奶,就算我還年輕,胃的容量也是有極限的……


    現在可不是迴顧比企穀家庭生活的時候,問題在雪之下家。雪之下沉默片刻,乖乖點頭。


    「你說得對,就這麽辦。」


    「那你要迴家……我就暫時住這好了。可以吧?」


    「這裏本來就沒有我的私人物品,你大可自由使用。」


    雪之下毫不猶豫迴答。陽乃故作正經地道謝。


    「謝謝。因為要再準備東西太麻煩了。你慢慢收拾吧。」


    照她的說法,雪之下這次迴去恐怕會待上好一陣子。這樣的話,不但要改變通學路線,生活圈也得完全轉移。就我這個男生看來,難免覺得「有必要那麽麻煩嗎?」但女生就是不一樣,得準備衣服吹風機保養品等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小町去旅行的時候,行李也總是很可觀。


    盡管我不懂這方麵的辛苦,同為女性的由比濱好像很理解。她舉起手來:


    「啊!我也來幫忙。」


    「沒關係,怎麽能這麽麻煩你……」


    「我完全不介意!讓我幫忙嘛!我超喜歡整理東西的!」


    「可是……」


    由比濱堅持要幫忙,雪之下不斷地客氣推辭,沒完沒了。雙方僵持好一陣子後,由比濱突然噘起嘴唇,低下頭。


    「我也隻幫得上這點小忙……」


    這句話聽起來特別消沉。她自己大概也察覺到,趕緊抬起頭,無力地笑了幾聲。雪之下瞬間說不出話,似乎也感到內疚。


    看到這一幕,我也覺得有點辛酸。對雪之下自己做出的決定指指點點,等同違背她的願望。


    即使如此,由比濱想為雪之下做些什麽的心意,同樣相當可貴。那麽,我該做的又是什麽?


    用不著多想,話就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有什麽好客氣?這年頭無償勞力可是很珍貴的。最近不少黑心企業一踩線就會馬上被勞動局盯上。」


    這種話完完全全就是比企穀的風格。這的確是先射箭再畫靶,先決定結論再編理由,但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像很有道理,說服力高達八成七。年輕人別計較薪水,上班打卡製下班責任製,表定周休二日(但並沒有說一周休得到兩天),啊啊……多麽棒的幹話。


    然而,隻有我一個人樂在其中。不意外!雪之下跟由比濱都板著臉,無言地看著我。


    唯有陽乃笑了出來。


    「喔,好像不錯。要不要乾脆在這邊過夜?雪乃迴家後,應該就不能想過來就過來了。」


    這句話實在很有姐


    姐風範,比平常的她更加溫柔。除此之外,話中還透出些許的憂傷。的確,雪之下迴家的話,由比濱來這邊過夜的機會將跟著減少。


    光是這個理由,便使局麵一點一點地改變。先前一直拒絕的雪之下,態度逐漸軟化。


    雪之下稍微彎下身體,抬起視線看著由比濱。


    「……可以麻煩你嗎?」


    她大概是不好意思請求對方,所以臉頰有點泛紅,話音也像蚊子聲微弱。由比濱臉上綻放出笑容,拍拍雪之下的大腿。


    「嗯!那當然!」


    「謝謝……」


    不曉得是不喜歡被拍大腿,還是由比濱的笑容太直率燦爛,雪之下迅速道謝,移開視線,看向陽乃。


    「……可是,由比濱同學要留宿的話,客人用的棉被會不夠。」


    陽乃聽了,拍拍自己坐的沙發。


    「隻不過是一個晚上,我睡這裏就夠。而且,我大概會一個人一直喝下去。」


    她晃著空空如也的酒瓶迴答,雪之下歎了一小口氣。


    「……是嗎。那就這樣。」


    「嗯。」


    陽乃站起來,暗示話題到此結束。


    「我去一趟便利商店,你們需要什麽嗎?」


    兩人搖搖頭。陽乃點頭表示了解,拎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向門口。我盯著她看的時候,時鍾進入視線範圍。差不多是告辭的時候了。


    「那我也迴去了。」


    繼續待下去的話,連我都得幫雪之下收拾行李。這樣會像安達充作品裏的主角一樣,拿著女孩子的那種東西,發出「唔唿!」的聲音,搞不好還會順勢住下來。


    萬萬不可!否則我會變得跟達也和比呂【注】一樣!而且,真要說的話,女生的房間讓人超級坐立不安,恨不得趕快出去……【注6:皆為安達充作品裏的男主角。】


    我接在陽乃之後起身,雪之下跟由比濱也站起來,跟在我後麵。看來是要送我離開。


    我在玄關蹲下來穿鞋,陽乃則是直接套上涼鞋,先一步出門。這種時候也不會去配合別人,真是太棒了……


    不過,我也不想跟她一起出門,在電梯裏度過尷尬的時光。所以,我故意放慢速度,拖延時間。


    這時,背後伸過來一根鞋拔。


    「喔,謝啦。」


    我接過鞋拔,轉頭道謝時,看見雪之下帶著愧疚的表情,放開鞋拔的手不知道要擺哪裏,最後抱住自己的胳膊。


    「對不起,讓你們聽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她垂著頭低聲說道,我輕輕點頭。確實不著邊際,實際上也沒發生什麽重大變化。剛才隻是確認了「雪之下要用自己的力量,將自己的決定付諸實行」這種理所當然的事而已。


    「沒關係啊。這是必要的。」


    不隻是雪之下,對我而言大概也是如此。


    我站起來用鞋尖在地上點幾下,確認鞋子是否穿好,再將用完的鞋拔還給雪之下。


    「……謝謝。」


    「我什麽都沒做。要謝就謝由比濱。好好收拾行李吧。」


    她帶著淺笑向我道謝,害我有點不好意思,忍不住看向她身後的由比濱。由比濱把手舉到胸前,用力握拳。


    「放心!如果是整理東西,交給我也沒問題!」


    反過來說,其他家事就會有問題嗎……嗯,好吧,由比濱也不像擅長整理的人。不過,既然連不擅長的料理都逐漸克服了,其他事情也會慢慢學會吧。


    盡管這些變化相當緩慢,一不注意就會忽略,我們正一點一滴地改變。


    「我走了。再見。」


    我握著門把,轉過頭道別。由比濱在胸前揮手,雪之下則把手舉過腰部,在不高不低的位置輕輕揮手。


    「嗯。再見。」


    「路上小心。」


    「嗯。」


    受人目送有點難為情。我最後再應了一聲,微微點頭,快步走出門。


    ╳  ╳  ╳


    走出隻有我一個人的電梯,電梯廳依然一片寂靜。


    都這個時間了,不太會有人出入吧。


    這一帶是安靜的高級大樓住宅區,隨著時間越晚,行人自然越少。我體會著這種感覺,步出電梯廳。


    然後,看到一名穿著與高級住宅區不太相稱的女性。


    是比我早離開的雪之下陽乃。


    看起來軟綿綿的淡粉色條紋絨毛帽了明明是長袖,胸口卻微微敞開,修長的美腿從厚實的短褲伸出來。


    外麵隨便披了件外套的模樣,跟裝潢高級的大廳有點衝突,這種不協調感中卻蘊含危險的美感。


    她本來就夠引人注目了,如此缺乏戒心的打扮會不會有點卑鄙……


    雖然她不是我想積極接觸的人,對方已經站在大樓入口,我也不可能無視。重點是她笑著向我招手,除了乖乖過去外,我沒有其他選擇。


    「……你不是先走了嗎?」


    聽見我的疑問,陽乃輕笑出聲,神秘兮兮地小聲告訴我:


    「不覺得這樣有種約好見麵的感覺,還不錯嗎?」


    「……這叫埋伏吧。」


    同樣是在等人,差別可是跟aming和yuming一樣大【注】。不,仔細想想,「等人」和「埋伏」也隻是心態不同,結論是一樣的。結果兩者都很恐怖……【注7:指岡村孝子、加藤晴子的二重唱組合和日本歌手鬆任穀由實。】


    但最恐怖的是這位雪之下陽乃。她頭也不迴地往前走,似乎相信我絕對會跟上去。這一帶最近的便利商店大概在車站前,我迴家也得往那邊走,所以是沒關係啦……


    我跟著陽乃走過高級大樓住宅區,來到開闊的大馬路,冬天的夜風迎麵吹來。


    吹麵的寒風令陽乃縮起脖子,把臉埋在外套裏。


    接著,她好像注意到什麽,動動鼻子嗅了幾下,看著外套的肩膀皺起眉頭。怎麽了嗎……在我納悶之時,陽乃將手臂伸過來。


    「嗯。」


    她不太高興地嗯了一聲,站到我旁邊。近在身旁的手臂晃來晃去,不曉得在暗示什麽。


    咦咦……是怎樣啦……


    等等,冷靜點……要我牽她手嗎?咦?為什麽?想采集我的指紋?一定是這樣!高明的推理!難道我的iphone要被拿去亂買石頭了嗎?不要啊!拜托你別抽到五星才罷休啊!


    我心中波瀾四起,不知所措地別過頭時,突然聞到一股菸味。


    「……啊──味道嗎。」


    「嗯。」


    陽乃雖然有迴應,心思卻沒放在我身上,抽迴手又聞了聞。


    這股菸味大概是她在店裏喝酒時沾上外套的。我在居酒屋打工的時候也遇過。


    說不定她剛才洗澡,就是為了把頭發上的菸味衝掉。


    吸菸的人自己早就習慣菸味,所以可能不在意,但是對不吸菸的人來說,菸味相當刺鼻。尤其是沾在陽乃外套上的這種菸,焦油含量相當高,很像以前昭和時代的重口味菸草。


    如果是薄荷香或香草、水果香等女性接受度較高的細菸,倒還好一點。


    ……意思是,跟她一起喝酒的是男性嗎?


    是男生嗎?應該是男生。會不會是男朋友?咦?真的假的?她有男朋友?不對,以她的年齡來說,有男友一點都不奇怪喔?但聽到這類消息時,不知為何總是有股莫名的辛酸,跟聽到聲優宣布結婚一樣。總之,拜托不要用【報告】當網誌標題,會有一堆人為此大受打擊,想躺到床上休息一下【注8:「我去稍微躺一下」為日本網路流行語。最早來自配音員日高裏菜傳出緋聞時,粉絲於討論板的留言】。


    現在可不是受到打擊的時候。不對,我才沒有受到打擊!隻是因為太出乎意料,嚇了一跳而已!我、我一點都不喜歡你好嗎!


    好險……萬一是跟我更親近的人結婚,真的會大受打擊。例如小町、小町,或小町,還有小町。


    暫時逃離現實後,我恢複冷靜。不愧是小町,連突然的體溫升高心跳加速唿吸急促都能治,難道她是救心丹還是什麽靈藥?


    迴到正題。陽乃外套上的菸味這麽重,表示她在店裏待得頗久。我想她應該噴了除臭劑,但味道還是散不掉。


    「……看來你在店裏坐滿久的。」


    「嗯。對方一直不放我走,差點得陪他到天亮。」


    陽乃不耐煩地歎氣。


    「這、這樣啊。」


    「陪到天亮」這詞超猥褻的。還以為《直播到天亮》【注】絕對是情色節目咧。所以《天亮了!直播囉,一起去旅行》【注】我也覺得色色的。【注9:《朝まで生テレビ》,日本深夜直播節目。/注10:《朝だ!生です旅サラダ》,日本旅遊節目,中譯為《輕鬆自在逍遙遊》。】


    話說迴來,又不小心知道了不想知道的事情……周刊八幡的八幡炮又炸裂了嗎【注】?沒有啦,這次是打算放禮炮喔?咱們偶爾也會爆一些喜慶的八卦啦!現在可沒時間給我搬這種不曉得要講給誰聽的爛藉口出來。想到陽乃就是因為喝了那麽多,今晚才會出現這種態度,我反而要心懷感謝,沒道理受到打擊。【注11:出自日本八卦雜誌《周刊文春》重大爆料時的譬喻「文春炮」。】


    若是平常的陽乃,絕對會追究到底,現在她的表情卻神清氣爽。


    我不時觀察她的臉色,所以落在陽乃身後。走在前麵的陽乃「嗯──」地伸了個大懶腰。


    「不過,幸好有早點迴來,才能聽到雪乃的話。」


    「……」


    她放心地唿出一口氣,我不禁陷入沉默。


    「嗯?」


    陽乃轉頭望向我,大概是好奇我為何沉默吧。


    我輕輕搖頭,表示沒什麽。


    「……沒有,隻是有點意外。」


    這次,她整個人轉過來,輕快地問:


    「意外什麽?」


    「就是……你有好好聽雪之下說話。」


    「這不是當然的嘛?我可是她姐耶。」


    陽乃露出無奈的笑容。本來以為她會就這樣倒退著走路,結果她又轉迴前方。


    「如果小町有要求,你也會聽吧?」


    「……是啦。你這樣說,我就能理解了。」


    換成我和小町的話,確實說得通。隻要是小町的要求,而且是發自內心的,我肯定會無條件一秒答應。


    看到小町的例子讓我無法反駁,陽乃笑了出來。


    「對吧?既然雪乃做了這個選擇,無論正確或錯誤,我都會支持她。」


    「如果她做錯選擇,不是該阻止嗎?」


    「那孩子又不會聽。重點是,怎麽樣我都無所謂。不管進展順利還是被迫放棄,都沒有差別……」


    陽乃呢喃道,我看不見她的臉。我有點在意她現在的表情,於是稍微加快腳步。


    然而,我跟她的距離並沒有縮短太多,頂多瞥見她的側臉。不久後,我們步下橫跨馬路的天橋,進入公園小徑。


    橘色的街燈在枯黃的草地上排成一列。


    每走一步,街燈就在陽乃的白皙臉頰留下溫暖的光芒,以及冰冷的影子。我仍然看不清她的表情,如同方才有點矛盾,意義模糊不明的話語。


    穿過茂盛的草地,踏上公園中央的步道,眼前立刻變得開闊。


    來到沿著噴水池鋪設的林蔭道後,陽乃略為放慢腳步,仰望夜空。我跟著抬頭,看到天空掛著一彎弦月,其下是像雙胞胎一般並立的高樓,正發出淡淡的燈光。


    陽乃輕盈地跳上階梯,迴頭看著我。


    「人類就是像這樣經曆許多放棄,慢慢長大的。」


    「是嗎……」


    世界逐漸縮小,肯定象徵著自己逐漸長大。不斷地刪除選項,削去各種可能性,才能刻劃出更明確的未來。


    這點我也能理解,雪之下的抉擇可能也屬於這一類。


    隻不過,陽乃說這些話時,眼神似乎顯得落寞憂傷,令我有些在意。說不定是因為,她的語氣像是在講述其他人的事。


    「……請問,你也經曆過嗎?」


    「嗬嗬,你說呢?」


    她笑了一下。


    「跟我沒關係吧。現在在講的是雪乃……那孩子大概是第一次把心裏的話說出口。你也在一旁好好看著她吧。」


    這句話好比在暗示我不要出手。語調跟之前在電話裏說我溫柔的時候很像。


    我對於「尊重雪之下的意見」本身沒有任何異議,這件事也不需要我插嘴提出意見。所以,我能夠點頭答應陽乃。


    這大概就是我們期望的──被期望的心態。既然雪之下陽乃予以肯定,就不必雞蛋裏挑骨頭了。


    「……嗯。」


    陽乃也許是滿意我的迴答,輕輕將手背到身後,挺起胸脯,一副開心的樣子。


    「嗬嗬,又當了一次姐姐……」


    「不考慮一直當個姐姐嗎?」


    「才不要。」


    我開玩笑地說,陽乃卻立刻迴答。她轉過頭來,對我微笑。


    「我跟你不一樣。你總是在當『哥哥』。」


    「……這個嘛,因為我就是哥哥。」


    說什麽廢話。我可是從小町出生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當哥哥的哥哥界老手。不用特別留意,此身就能隨時處於哥哥模式。我對此深感自豪。


    陽乃緊盯著我的眼睛,突然笑出來。


    「這樣啊,有哥哥真不錯。我也好想要這種哥哥~」


    不曉得陽乃是否在開玩笑,她咯咯笑著,趁著醉意搭上我的肩膀。由於她整個身體靠過來,柔軟的觸感和香氣讓我在意不已。


    「我說……發酒瘋不會受人喜歡喔……」


    「我沒醉我沒醉。」


    我試圖輕輕把陽乃推開,但她的腳步踉蹌,若即若離,就是不肯放開我。


    走著走著,林蔭道來到盡頭,前麵是通往車站的街道。


    過兩條馬路就是購物中心。營業時間雖然已經結束,通往站前廣場的路還亮著溫暖的光。陽乃還搭著我的肩膀,我實在不想引人注目。


    到達右手邊是車站,左手邊是便利商店的分岔點時,我好不容易擺脫陽乃,跟她拉開一步。


    「那個……你一個人迴去,沒問題嗎?」


    「喔,很溫柔嘛~不錯喔~真有紳士風度。」


    她猛拍我肩膀,像是在說「是擅長溫柔對待女性的紳士朋友呢!【注】」……哇~好煩人。我勉強控製反射性開始抽搐的臉部肌肉,露出不耐的表情。【注12:出自動畫《動物朋友》之台詞。】


    「我並不紳士。我要直接迴家。」


    陽乃又高興地笑了。


    「放心啦。」


    下一秒,她收起笑容,語氣變得極為冷靜。原本迷茫的雙眸,閃過刺骨的寒光。


    「那點酒怎麽可能喝得醉。」


    就算她這樣說,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喝了多少。然而,她的聲音已經跟剛才不同,既不會顫抖,也不會突然上揚。我明白此人是一如往常的雪之下陽乃。


    美麗、蠱惑,彷佛要令聽者陶醉再將其咒殺的聲音,她平常的模樣。


    為了避免受到吸引,我也恢複平常的態度,歎一口氣別過頭,用不在意對方是否聽見的音量,開玩笑地發出調侃。


    「…


    …聽說醉鬼都會說自己沒醉。」


    「真的沒醉啦……說不定,其實是醉不了。」


    這句輕聲呢喃讓我忍不住看迴陽乃身上。她望向遠方。


    陽乃的臉頰微微泛紅,眼神卻寒冷如冰;嘴角揚起,實際上卻根本沒在笑。


    「不管喝多少酒,背後的自己總是相當冷靜。連自己是什麽表情都看得清楚。就算我又吵又笑,總有種置身事外的感覺。」


    就連此時此刻也一樣。她的話中帶著好像在講其他人的距離感。明明是在講自己,說法卻非常客觀,主觀的部分模糊不清。所以,這段自顧自地、百無聊賴的話語,彷佛參雜著謊言與真實。


    她發現我默默盯著自己,吐一下舌頭掩飾過去,藉由這個動作告訴我以上全是玩笑。


    「……所以,我隻會喝到吐,然後醉倒。」


    「這是最爛的醉法吧……」


    「沒錯。」


    我跟著開玩笑般地迴應,陽乃掩住嘴角嗬嗬輕笑,然後重新踏出腳步,逐漸走遠。我目送陽乃走向便利商店到半途,她又突然迴頭。


    她向我展露的笑容,透出一絲慈愛與同情。那恐怕是我至今看過最溫柔的笑容。


    「不過,你大概也一樣……幫你做個預言。你醉不了。」


    「拜托不要。我以後打算成為心不甘情不願被抓去喝酒的高級社畜,或大白天就拿老婆賺的錢吃吃喝喝的超級家庭主夫耶。」


    我用讓人不快的得意笑容,還有以道別來說太過聳動的言詞迴敬後,同樣踏出一步。


    轉頭一看,陽乃還站在那裏,用比平時稚嫩的表情目送我。彼此之間相隔三步的距離感恰到好處,所以我忍不住多嘴了兩句。


    「……還有,我還是覺得你醉了。」


    她竟然說了那種話,竟然對我露出宛如發自內心的笑容。這彷佛真正的雪之下陽乃出現在眼前,無論怎麽想,都是她喝醉了。


    陽乃愣了一下。


    「是嗎……這樣啊。好吧,就當我喝醉吧。」


    她把手抬到嘴邊,遮住微微揚起的嘴角,率真地點頭。


    陽乃揮手道別,我點頭迴應後,轉過身去。


    那個人一邊說「酒是敞開心扉的潤滑油」這種大謊,一邊拿酒精當藉口,又戴上一層麵具。


    到頭來,她明明從不顯露真正的自己,卻故意露出破綻。我始終不明白真正的她是什麽模樣。


    若要說那矛盾的模樣,或是她處世之狡猾,這個人確實算大人吧。至少比我更加成熟。因為,她有辦法假裝忘記最後沒能吞進口中的東西。


    夜色漸深,街道在寂靜的黑暗中沉睡。隻有模糊的大櫻燈光,以及等待載客的計程車燈尚稱顯眼。離開車站,喧囂也會跟著遠離。


    在這樣的靜謐中,唯有一句話一直在耳邊迴蕩。


    醉不了。


    我覺得,這個預言應該很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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