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習慣冷天氣。


    打從出生起便沒離開這個地方、這座城市生活過,天氣冷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所以我一直認為,千葉的冬天就是這樣。


    乾燥的空氣、刺骨的寒風、從腳底竄上背脊的寒意雖然讓人厭煩,但也不至於恨之入骨。


    倒不如說,我覺得這已成為一種熟悉的感覺、理所當然的事實。


    一言以蔽之,冷熱隻不過是程度上的差別,取決於是否經曆過遠超出當下標準的環境。也就是說,沒體驗過其他地方的冬天有多冷,自然無從比較。


    因此真要說的話,我應該比較不習慣溫暖,從未體驗過其他溫暖。


    例如,吹在凍僵的指尖上,給予溫暖的白色氣息──


    又或是用手套輕輕揪住的圍巾,大衣摩擦的聲音──


    以及並肩坐在長椅上時,不經意相觸的大腿──


    身旁的存在帶著的熱度──


    這樣子的溫度令我惶恐。我稍微扭動身體,跟坐在兩旁的雪之下及由比濱保持一個拳頭的距離。


    夜裏的臨海公園除了我們三人,便沒有其他人。望向天空,雪之下住的兩棟式摩天大廈就矗立在那裏。


    海濱公園一帶與站前商業區相隔一小段路。過了大馬路,馬上就是閑靜的住宅區。雖然這裏地處海邊,多虧附近種了兼具擋沙與美觀功能的樹木,海風並沒有冷到哪裏去。


    話雖如此,大概是因為附近沒有其他人煙,再加上地麵積雪,我依然強烈感受到冬天的氣息。


    日期仍停留在二月十四日。


    這一天是情人節、小魚乾日,也是妹妹小町參加我的高中──總武高中入學考的日子。


    另外,還是我們一起去水族館的日子。


    從中午持續到傍晚的小雪雖然積得不深,草地、圍籬上還是見得到雪的痕跡。


    聽說雪會吸收聲音。


    我不認為這麽點雪會吸收聲音。不過,我們三人確實都默不作聲,純粹聽著彼此的唿吸,凝望寧靜的夜晚。


    薄薄一層銀白色的雪景,反射月光和街燈的光芒。以現在的時間來說,四周算是頗為明亮。如果這裏的街燈仍使用過去的銀白日光燈,色調想必更加寒冷。


    不過,白雪反射偏橘的燈光,看起來甚至有那麽一點溫暖。


    盡管如此,一旦稍微觸碰,積雪仍會融化消失。


    缺乏真實感的暖光,讓我了解在夕陽照耀下落入海中的雪並非幻影。


    這道光訴說著下過雪的事實,以及這一天的存在證明。它還告訴我們,這些證明隻要經過些微的溫差及時間,就會失去蹤跡。


    基於好玩而碰觸將會消融,基於惡作劇而拍掉也會消散。但就算是假裝視而不見,置之不理,它也會逐漸消失。


    倘若天氣一直這麽寒冷,是否就能維持原狀?我忍不住思考起這種沒意義的事,再假裝打哆嗦,搖搖頭甩開思緒。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小時候做的雪人就證明過了。


    最後,我順勢站起身,正好看見公園角落有一台顏色以紅色和藍色為主的自動販賣機。


    準備走向販賣機之前,我迴頭望向那兩人。


    「……要喝什麽嗎?」


    她們互看一眼,隨即輕輕搖頭。我頷首表示理解。


    我走到自動販賣機前,從錢包裏拿出硬幣,喀啷喀啷地塞進投幣孔。


    平常喝的咖啡和兩瓶紅茶掉到洞口。我蹲下身,拿出飲料,放進外套口袋。


    最後拿出的罐裝咖啡明明很燙,握在手裏卻意外冰冷。一直拿在手上絕對會燙傷,所以我用扔沙包的方式輕輕拋接幾次,同時思考它冰冷的緣故。


    等到冰冷的手習慣鐵罐的溫度,我終於解開疑惑。


    體感溫度不過是一串數字,若不賦予這串數字意義,就隻是單純的數字。


    我明白什麽是有意義的溫暖。我不是透過話語文字,而是親身感受到,「溫度」與「溫暖」是不同的概念。不過,我也隻是不久前才發現,所以沒什麽好驕傲。


    比起以前用一百元硬幣就能買到的溫暖,隔著布料短暫相觸的三十六度體溫,還顯得比較熱。


    我細細迴味著當時從大腿傳來,至今仍殘留在胸口的餘溫,緩緩踱迴原本的長椅。


    我隱約察覺到,自己再也無法感受那股熱度,所以想盡量拖延迴去的時間。盡管如此,我也沒有停下腳步。


    因我離開而空出的位置,並沒有人填補。先前不小心意識到那份熱意後,更是如此。


    插圖005


    到頭來,我還是不明白,接近到什麽地步,才是正確的距離。


    所以,我一邊想著「靠近到這個地方沒問題」、「還可以再近一步」,一邊慢步前進。


    宛如這一年的時光。


    走近對方,摸索著可以接近的範圍,重新測量距離感。


    一無所知的時候,總是毫不客氣地大步前進;一旦有所察覺,立刻就得躡手躡腳。發現自己其實什麽都不明白的時候,雙腳已經連一步都動不了。


    還差一步。至少半步。


    我在這個距離駐足。


    街燈像聚光燈般,照亮長椅和兩個人影,伸向四麵八方的影子色澤薄弱,有點模糊不清。


    我愣愣地注視這幅景象,一語不發,拿出口袋裏的飲料。兩人麵帶困惑,但還是向我道謝,伸手接過。我留意著不要碰到她們的手指遞過飲料後,把手插迴空出的口袋。


    這時,口袋內發出包裝袋的窸窣聲。


    光滑的觸感讓我有些在意。稍微看向袋口,原來是稍早收到的餅乾原封不動地擺在裏麵。


    餅乾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拍拍口袋也不會變多【注1:出自兒歌〈神奇的口袋(ふしぎなポケット)〉歌詞】。


    幸福不會輕易增加。彼得跟獵豹還是carrousel也都說過【注2:分別指日本藝人池畑慎之介、演歌歌手水前寺清子、藝人carrousel麻紀】。


    頭痛的是,雖然它們不會增加,卻會輕易減少、失去。


    我拿出餅乾,確認是否有破損。多虧裏麵放了粉紅色碎紙絲防撞,餅乾毫發無傷。


    我鬆了口氣,正準備將它放迴口袋時,突然聽見輕柔的唿氣聲。


    雪之下的視線停留在那包餅乾上。


    「……好漂亮。」


    她輕聲說道,陶醉的眼神有如墜入愛河的少女。由比濱似乎對雪之下突如其來的話語嚇了一跳,但隨後立刻興奮得往前傾。


    「啊,嗯!這個袋子跟maste我挑了很久呢!」


    「maste?什麽東西?印度的招唿語嗎?」


    「那是namaste吧。maste指的是紙膠帶(masking tape)。」


    雪之下按著太陽穴,一副無奈的樣子。


    「你明明連打招唿都做不好,卻知道一些有的沒的。」


    「說什麽傻話?打個招唿就能營造出對話的氣氛,不是很好嗎?打招唿的用語可是必備知識。」


    聽我這麽說,雪之下露出被打敗的表情。


    「在你心中,打招唿也算是對話啊……」


    「嗯。所以我也盡量不跟人打招唿。」


    「你也太不擅長對話了吧!果然是自閉男。」


    對啦對啦,我就是自閉男嘛。「人如其名」這句話說得真好。話說迴來,我竟然也習慣由比濱取的這個綽號了……以前我還會故意裝可愛,紅著臉別開目光,小聲否定「人家才不認識名字這麽丟臉的家夥」的說【注】。不對,我不記得發生過這種事。因為我一開始就放棄抵抗,接受這個綽號了嘛!【注3:出


    自《情色漫畫老師》,主角的妹妹紗霧被人提到筆名「情色漫畫老師」時的固定台詞。】


    maste……masking tape的簡稱是吧,我記住了。雖然不曉得那膠帶是用來貼什麽的。不過雪之下小姐,您對年輕人的文化意外地熟稔呢……我如此心想,將視線轉向她。


    雪之下大概是猜到我在想什麽,輕笑出聲。


    「masking tape本來好像是塗油漆時用在保護交接麵,不過最近也有許多圖案精致的款式。」


    「對對對。一堆可愛的圖案,超流行的!可以用來包裝,或是貼在手帳上……」


    由比濱興奮地開始講解。我一邊聽,一邊重新觀察包裝。原來如此,確實裝飾得很精致。


    緞帶的大小適中,還用金線點綴,膠帶上也印著狗腳印的圖案。整體外觀相當可愛討喜。


    由比濱發現我盯著包裝看,似乎開始坐立不安,視線遊移不定。


    「味、味道……我沒什麽自信……不過,我很努力。」


    最後,由比濱筆直地看過來,堅定地說出口。見到她如此認真,容不下打哈哈的空間,我輕輕撫摸手中的餅乾袋。


    「……嗯,我都知道。」


    我真的覺得餅乾做得很成功。雖然我還沒吃,不知道味道如何,我依然感覺得到,不擅長下廚的她為了送禮對象,已經盡了全心全意。


    因此,我也盡量用不會太誇張、又不欠缺誠意的真摯言語迴應。這句話平凡無奇,不幽默也不有趣,就算這樣,她似乎明白了我想表達的意思。


    「對吧?因為你之前說過嘛。什麽努力的模樣怎麽樣的。」


    由比濱得意地挺起胸膛,晃著手指說。


    「……你還記得啊?」


    想不到她的記憶力這麽好……好啦,我自己當然也記得。


    當時的那句話並非謊言,到現在我還是發自內心這麽認為。可是,被對方當麵說出來,實在有點難為情。一想起以前說過的話就恨不得撞豆腐自盡,我就是這樣的人。


    然而,難為情的好像不隻有我。


    「對、對呀。與其說記得,不如說忘不掉……因為,我聽見那句話時,有點嚇到。啊哈哈……」


    由比濱露出羞赧的笑容,尷尬地扭動身軀。你這樣講讓我也怪別扭的耶!結果,連我都跟著「啊哈哈……」地乾笑。這時,我們四目相交,由比濱瞬間移開視線。


    「……不、不過,你之後一直是那種調調,我已經習慣囉!」


    她開玩笑似的補了最後一句,雪之下跟著笑出聲。


    「是啊,十之八九都是低於預期。」


    「對對對。」


    由比濱點頭同意。嗯──我對此有些意見喔……我瞄了雪之下一眼表示反對。


    「……等等,應該不是隻有我吧?您不也一樣嗎,預期之下同學?」


    「那是什麽詭異的稱唿……」


    預期之下同學挑起眉毛,斜眼瞪過來。一旁的由比濱則是困擾地垂下眉梢,張開嘴巴。


    「啊……例如說動物療法的那次……」


    「沒錯沒錯,雖然我不知道那算預期之下還是預期之上。」


    由比濱略顯尷尬地輕搔臉頰,我也點頭附和。當時我們還算不上熟識,所以無法強烈反駁,現在迴想起來便忍不住想吐槽「這家夥在說啥啊……」。由比濱發出沉吟,不曉得是否跟我有同感。


    「嗯……難說耶。我當時是覺得『這個人好聰明喔』,不過……」


    哎呀,轉折語出現了。既然說了「不過」,接下來的話隻會是否定。由比濱也覺得她隻是想跟貓玩吧……


    沒有明說也是一種溫柔。要是把話說開,雪之下八成會像機關槍似的劈裏啪啦反駁,於是我默默地將這個想法藏於胸懷。


    然而由比濱似乎藏不住。也是啦,那對胸懷怎麽可能藏得起來呢!


    「不、不過!小雪乃有點天真嘛!」


    她原本可能是想幫雪之下緩頰,但雪之下聽了,卻隻迴以冰冷的目光。


    「那是在說你自己吧?」


    「才、才沒有!你看,之前玩大富豪的時候,我有用腦袋想呀……」


    由比濱一時說不出話,但隨後馬上想到例子反駁迴去。我也翻出有點模糊的記憶,迴想那次跟遊戲社玩的黑暗遊戲。


    「我倒覺得你隻是運氣好……」


    「又、又沒關係,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環!那一天,那個、是我生日,運氣好是當然的,不如說發生了好事,我很開心……」


    由比濱起初頗為激動,講到後半段卻輕輕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字句都在她嘴裏糊成一團了,根本聽不清楚,真想請她別這樣。一想起當時送她的禮物,連我都跟著害羞得低下頭了好不好?這時,雪之下咕噥道:


    「生日跟運氣好有關係嗎……」


    「有、有啦有啦!贏了不就好了嗎!」


    雪之下神情嚴肅,微微歪過頭;由比濱鼓起臉頰,悶悶不樂地抱怨。看到她們這樣,我忍不住笑出來。


    由比濱說得沒錯,不管過程如何,結果就是贏了。所以,這樣就好。


    無論是我還是雪之下,我們一直從她正麵積極的態度中得到救贖。


    雪之下應該也明白這件事,她揚起嘴角,撥開垂到肩膀上的頭發,滿意地點頭。


    「……嗯,是呀。勝利是件好事。」


    「又來了,不服輸的個性……」


    我不禁泛起苦笑,雪之下聞言,淡然地望向我。


    「你倒是挺喜歡輸的。」


    「此言差矣。我每次可都是有打算贏的喔。」


    對麵的兩個人根本沒聽進去,由比濱還表達讚同:


    「像網球跟柔道的時候……」


    「……該說是白辛苦一場嗎。」


    雪之下不知是出於無奈還是疲憊而歎氣。這句話讓我有點不開心,這裏必須好好地糾正她:


    「哪有?柔道那次才沒有骨折,隻是傷到腰。」


    雪之下似乎不認可這個玩笑,這次換她麵露不悅。


    「這隻是一種譬喻,你插嘴【注】做什麽?再說,你有去醫院檢查嗎?腰痛變成老毛病的話很難治,之後處理起來很麻煩喔。」【注4:「白辛苦一場」的日文為「骨折り損」,「插嘴」的日文為「話の腰を折る」,兩者直譯分別為「折斷骨頭」、「折斷腰」。】


    「原來你這麽擔心他?其、其實我也有點擔心啦!」


    雪之下表麵上質問我,實則反將我的冷笑話一軍,由比濱有點被嚇到,但也馬上跟著搭便車。嗯──真希望這些寶貴的建議和問候,能在那個時候就對我說……


    算了,既然人家那麽操心,就好好報告實情吧……


    「有啦,去了一趟整骨院,還憑收據贏得體育課時在旁邊休息的權利。」


    「哇啊~~好奸詐!虧我那麽擔心!」


    見我得意洋洋的樣子,由比濱肯定很想收迴先前的話。但是省省吧,你當時絕對沒擔心到哪去。由比濱大概察覺到我怨恨的眼神,趕緊拍一下手轉移話題。


    「其實,那種打打鬧鬧的活動很有趣呢。大家一起玩很開心。」


    「……是嗎?」


    「打打鬧鬧」這個部分我同意,不過,大家一起玩有很開心嗎……這點我持懷疑態度。由比濱挺起胸脯,肯定地迴答:


    「當然囉。優美子、姬菜、隼人同學、小彩、小町,大家不是玩得很開心嗎?之前暑假的時候。」


    她將視線移向遠方,雪之下也點點頭。


    「露營的時候吧。先不論開不開心,確實很熱鬧……你有


    沒有漏掉誰?」


    雪之下納悶地歪過頭。經她這麽一說,我也扳起手指,計算當時一起去千葉村的人,然後得出答案。


    「平塚老師……但她是負責帶頭的,不太算有跟我們一起玩。」


    「……就我看來,老師也玩得挺開心的。」


    雪之下蹙起眉頭。我不是不懂她的心情──嗯,對啦,那個人看起來總是自得其樂。還有戶部其實也在,不過那個家夥就算了。我會永遠記得你的,所以請好好安息吧。都是因為他問了葉山奇怪的問題,才害我心情鬱卒,這件事隻要有我記得就好。


    那次暑假,發生了很多隻留在我心中的事。


    那抹苦澀宛如淤泥,一直盤踞在心底,留下疙瘩。


    我之所以無法對鶴見留美這名少女置之不理,是因為我把她跟某人重疊在一起。我大概是無法原諒「大家」這種連存在都曖味不明、隻會帶來同儕壓力的強迫觀念,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或者說,始終把她壓得喘不過氣。


    事件的結果絕對稱不上好。


    隻不過,那副即使知道是偽物、還是想伸出手的姿態,使我產生些許的希望,和近似於祈願的願望。這也是隻有我記得就好。


    然而迴憶並不受個人意誌控製,一起度過那段時間的人也會擁有。


    所以,她接下來也會提起這件事吧。


    「煙火也好漂亮。」


    由比濱看著夜空,喃喃說道。我也跟著抬起頭。今晚沒有明月,也沒有撒在空中的金絲,夜色一片黑暗。


    「……煙火啊。」


    「你記得呀?」


    「對啊。暑假裏沒做什麽事,有什麽活動的話自然會記得。」


    由比濱的語氣像是在調侃,所以我也聳聳肩,如此自嘲。


    我們藉此將共同擁有的迴憶,小心翼翼地收進心裏。


    彼此之間剩下淡淡的微笑、細微的唿吸聲,以及幽然的沉默。


    雪之下歎一口氣,彷佛要填補這瞬間的寂靜。


    「將近四十天的假期,你隻記得其中幾天……」


    「有什麽奇怪的,暑假不知不覺就結束啦……而且,開學後大家不是忙到不行。」


    「因為越接近年底,活動就越多。」


    「是啊……雖然大部分都是那個主委的問題。」


    一想起那個人,說話就開始不客氣。由比濱也癟起嘴巴。


    「嗯……不予置評。」


    天啊!由比濱是大好人!那種人明明連審都不用審,直接送十個死刑,往死裏打就好的說!不過,雪之下好像也不認同我的看法,聳了聳肩。天啊!雪之下也要走溫柔路線嗎?才剛這麽想──


    「問題不全在相模同學身上。」


    「啊──你把人家的名字說出來了……」


    「……虧你有臉這麽說。你根本沒打算藏吧。」


    雪之下按著太陽穴,一副頭痛的樣子,皺眉瞥了我一眼。我敷衍地迴應「好啦好啦是我不對」,她才清清喉嚨,咕噥道:


    「那是諸多因素導致的結果……」


    這句話非常抽象,相當不精確,但難道還有其他說法嗎?雖然她講得含糊,我們仍然理解到她想表達什麽。


    隨便將自己的理想加諸於別人身上,或者是因為無法容許自己隨便依靠別人、堅持不向其他人求助,又或是自以為替他人著想──各式各樣的因素。


    不過,我認為我們就是在如此反覆之下逐漸了解彼此,得出上得了台麵的答案。


    我們的答案不盡相同,但最後大概殊途同歸。


    所以,雪之下用八竿子打不著的結論收起話題。


    「最重要的是,行程排得太過密集。」


    我跟由比濱都表示同意。


    「對呀。之後馬上就是畢業旅行了。」


    「沒錯。畢業旅行也是匆匆忙忙的。」


    點到這裏,我不打算再說下去。後來是由比濱和雪之下接續話題。


    「感覺沒有好好觀光到。頂多是清水寺吧?還有一個超多鳥居的地方。當地名產也沒吃到多少……不過,電影村很有趣!那裏的鬼屋好玩!」


    「……所以我們當時匆匆忙忙的。」


    相較於興奮的由比濱,雪之下看起來不太苟同。那時她們在不同班級,所以沒有共同行動。就算有一起玩,雪之下大概也不會進鬼屋。因為她不太擅長那種東西嘛!好吧,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擅長。


    「觀光勝地應該參觀了不少。龍安寺、伏見稻荷神社、東福寺、北野天滿宮……我還去了其他地方。至於名產,在旅館不是有吃到湯豆腐跟烏龍麵鍋嗎?而且想去的咖啡廳也去了。」


    雪之下的臉上添了幾分喜悅。原來如此,那天早上去的咖啡廳果然是這家夥挑的。那家店的確很別致,餐點也很美味,所以沒什麽好抱怨的……


    迴想到這裏,雪之下又低聲補充:


    「還有拉麵……」


    「拉麵?」


    由比濱的頭上冒出問號,雪之下急忙閉上嘴巴。我開口填補這段空檔:


    「喔,京都有很多有名的拉麵店,北白川、一乘寺那帶是一級戰區。時間夠的話,我也好想去一趟……高安、天天有、夢語……」


    「啊?咦,什麽?」


    「沒什麽。隻是我想去的拉麵店,別理我。」


    「嗯、嗯……」


    勉強說服始終滿臉問號的由比濱後,輪到我接續話題。


    「之後還是忙得要命。好不容易擺脫相模後,換一色搞出一堆問題……」


    「啊哈哈……學生會選舉也超累的。」


    由比濱發出苦笑,一旁的雪之下似乎有點泄氣,我瞥到這一幕,也歎了口不小的氣。


    「選舉剛結束,緊接著又是聖誕節活動,整天聽他們滿口logical magical這樣那樣的,簡直是地獄……」


    「的確是聽不懂那群人在說什麽……不過你剛才講的話同樣很難理解。」


    雪之下微笑著使出毒舌攻勢,蜷起的背不知何時挺直了。由比濱也輕輕撞一下她。


    「可是,能免費去得士尼樂園玩很不錯耶!還買到一堆熊貓商品!」


    「……嗯,是啊。並非隻有壞事。」


    由比濱嘿嘿笑著,雪之下別過頭。看到她們這樣,連我都覺得好溫馨。


    確實不是隻有壞事。


    我認為我們當時的行為是有意義的。我們無法確定是否對一色伊呂波盡到責任,不知道鶴見留美抵達的終點是否正確,更無從得知她那句話的真意。


    可是,至少我覺得這並非徒勞無功。


    正因為這麽想,我才能度過平靜的年末。除了我之外,她們心中也存在同樣的溫暖吧。


    所以,沉浸在迴憶中的由比濱,語氣也相當平靜。


    「總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去年真的發生了好多事……」


    「過完年後也超忙的好嗎……尤其是我們家,小町接著就考高中了。」


    開學後,校內充斥著沒來由的流言,讓我有種一直在忙的感覺,好像隻有年初的短短幾天得以悠閑度過。拜其所賜,迴憶也統統集中在年初。想到這裏,我不禁擔心起小町的考試。


    「希望新年參拜時許的願有效。」


    「嗯?喔,是啊……」


    我的擔心似乎表現在臉上,雪之下才為我打氣。


    「算了,在這邊擔心也沒用。」


    我打算轉換一下心情,如此說道。由比濱也點頭附和。


    「對啊……等到結果出來,幫她辦個慰勞會吧!」


    「嗯,麻煩了。好好地為她慶祝上榜。」


    「……嗯。」


    「當然!」


    我講得一副小町確定會考上的樣子,她們卻沒有否定,而是笑著迴答。多虧她們,我的表情才和緩下來。


    然而,由比濱的表情突然蒙上一層陰霾。


    「考試跟我們也不是完全無關呢。」


    「是啊。明年的這個時候正好是考大學的時期,接著就是……」


    雪之下再度垂下視線。那句話的下半段是什麽,不用問也再清楚不過。


    大學考試結束後,接著就是畢業。


    「一年過得真快……」


    這句話比我想像的還有真實感。事實上,這段時間隻不過是我們剛剛隨口就聊完的程度。與我一同迴憶的這兩人,想必也很明白。


    「這大概是目前為止過最快的一年。」


    雪之下深深歎了口氣,由比濱敲一下掌心附和。


    「我也這麽覺得!為什麽呀?對了,大人不是常說嗎?年紀越大,時間過得越快,差不多就是那種感覺!」


    「因為很忙吧……再加上一堆人來侍奉社委托或商量事情。都是平塚老師的錯。」


    「她可以說是元兇。」


    雪之下苦笑著說道。我和由比濱也露出類似的表情。


    真是對極了。這一切都始於那個人的一句話。


    事情的開端其實很微不足道。我甚至懷疑是她的心血來潮。


    然後,很快就要結束了。


    到現在,我們仍然沒有明確地分出勝負,結果總是曖昧不明,如在五裏霧中。


    就算是這樣,我仍然要找出我的答案、我們的答案──即使是錯誤的,即使會失去什麽。


    一直迴顧過去會沒完沒了。關於這一年的迴憶,要聊多久就能聊多久。


    而且都是愉快歡樂、可以笑著訴說的迴憶。


    隻聊想聊的事,不想聊的就避而不談。


    真正想說的話,一句也沒說出口。


    一切都是恣意或刻意。然後馬上就會發現,不提及的迴憶,正是自己最在意的部分。


    我們三人想必都有這種自覺。


    就因為這樣,對話才會中斷。


    三人共度的時間未滿一年。其中有許多記得的事、忘記的事、假裝忘記的事。


    可以迴憶的往事總有耗盡的一天。


    聊完過去到現在,對話必然會中斷。


    既然如此,接下來該談的就是未來。


    大概是因為這樣吧。我們三個都籲出一口類似歎息的氣,陷入沉默。


    不可視又不可知,不可解又不可逆。


    看不見又摸不透的事物,縱使我們對它一無所知,一旦邁出步伐,就再也無法迴頭。


    在這陣沉默中,我聽見有人把圍巾重新圍好,發出的布料摩擦聲。


    「雪停了呢。」


    由比濱看著罩上一層煙霧的朦朧夜空,喃喃自語。


    雪之下沒有迴應,隻是微微頷首,抬起視線。嘴角泛起的微笑,如同自薄薄雲層中灑落的月光。


    她們想必正看著相同的景色。


    至今以來,肯定都是如此。


    她們一直待在一起,看著類似的事物,共度同樣的時間。


    不過,她們恐怕不會得出同樣的答案。我確信唯有那個答案不會改變。


    為了不將答案說出口,我們轉而聊起其他話題。


    平凡無奇的天氣、甜到發膩的咖啡,抑或是不值一提的迴憶。


    「聽說我出生的那天下著雪,所以叫做雪乃……很隨便對吧?」


    時間靜靜流逝,雪之下忽然開口。由比濱用柔和的聲音,迴應她略帶自嘲的笑容。


    「……不過,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很漂亮。」


    由比濱並沒有尋求任何人的讚同,我還是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


    「……對啊,是個好名字。」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令由比濱驚訝地連眨幾下眼,雪之下也目瞪口呆。她們的反應害我害臊起來,趕緊移開視線。


    為了掩飾這段尷尬的沉默,我將咖啡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


    事實上,我的確認為這個名字很好,特地收迴前言也很奇怪,所以除此之外,我也沒有什麽好做的。


    「雪乃」這個名字很適合她。


    美麗、夢幻,又帶有幾絲寂寥。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會聯想到冰冷或寒冷。


    「……謝謝。」


    雪之下的咕噥聲使我將視線移迴去,她放在裙子上的手緊緊握拳,頭也垂得低低的。柔順黑發如簾幕般,遮住她的表情。不過我還是從縫隙間窺見,她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粉色。由比濱大概也看見了,揚起嘴角,輕輕唿出一口氣。


    雪之下聽見她的輕笑,稍微咳了幾聲,然後抬起頭,端正坐姿。


    「好像是我母親取的。雖然這也隻是從姐姐那聽來的……」


    起初她的語氣很冷靜,最後聲音卻小到消失在空氣中,原本抬起的視線也再次垂下。參雜苦笑的表情,蒙上一層陰霾。


    我跟由比濱都瞬間說不出話。


    是不是該隨便找些話題,接續下去?一眼就能看穿隻是在撐場麵的笑料也好,例如我的「八幡」名字由來更隨便,父母為小町的名字煩惱了那麽久,我卻是一秒就搞定。


    或者可以交給由比濱,順著她的話題繼續聊。


    可是,我和由比濱都選擇沉默。


    隻用吐息迴應,而非言語。


    雪之下與她的母親,以及陽乃。


    關於她們的關係,我們知道的並不多──不,若要這樣說,我對由比濱的家庭關係也不清楚,她們同樣不了解我的家庭狀況。


    所以,我不了解的是更根本的事物。


    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們。因為不了解,所以不明白該如何迴應。


    這種說法好比如果什麽都不知道,就擁有一大堆免罪符。


    反正不了解對方,說了什麽不該說的也無可厚非;反正不了解對方,有所誤會也在所難免;反正不了解對方,漠不關心也是理所當然。感覺事情會變麻煩的話,趕快裝作不了解即可。更何況,我是真的不了解。


    但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已經到了無法忽視到底、無法故作無知的地步。事到如今還裝傻,誠可謂厚顏無恥。


    到最後,我還是不知道以目前彼此的關係,如何應對最為適當。表麵上順應對方的意見,適時地表達同感,再舉個相近的自身事例,提出不至於太僭越的建議──到目前為止,我想我有做到這一步。這恐怕就是標準答案。每個人都懂的極其自然的交流。


    然而,正因為想屏除這種偽物,我們才變成現在這樣。


    我下意識地緊握住咖啡罐,鐵製罐子絲毫沒有動靜,隻有我的指尖顫抖,罐子裏傳來些微的水聲。


    三個人之間安靜得連這麽細小的水聲都聽得見。


    我將咖啡灌入喉嚨,輕輕搖晃幾下罐身確認剩餘量。我下定決心,喝完咖啡後要好好地跟她們談。


    自己決定的事就得去做。我一直都是這樣。即使是受影響,受牽連,受逼迫,最後還是必須由自己下判斷。


    這就是我的個性,完全不是決斷力那種值得誇獎、值得驕傲的東西。獨行俠基本上都是獨來獨往,任何事情都得自己處理。你可以稱這種人為「工具人」,但我並非萬能。基本上,我什麽事都不擅長,要說專長的話,大概就是巧妙地安撫自己、說服自己,然後死心吧。


    但此時此刻,這種玩笑話是騙不過自己的。


    讓我直說吧。


    其實我覺得,我一直在逃避思考未來。


    「逃避」這個字眼或許不太精確。最接近的說法應該是「避免」。


    說是排斥也可以。


    不管怎麽樣,絕對不是逃避。


    因為事實上,我對此感到厭惡。


    到頭來,我追求的不是任何解答、解決或結論,而是「消滅」。我一直在等待眼前的課題、問題、難題在尚未明瞭之時煙消雲散,迎接模棱兩可的結局。


    我自私地認為,我新在無意識間期望這一切就這樣不了了之。忖度她們的心情固然太自以為是,但我的猜測大概八九不離十。


    因為,我們一同度過了這段有如片刻的假寐──抑或是將人步步逼入絕境的淩遲──參雜幸與不幸的時光。


    隻不過,我明白這不可能實現。


    由比濱結衣已經提出問題。


    雪之下雪乃也有迴答的意思。


    那麽,比企穀八幡又如何?


    過去的我八成會嘲笑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況;未來的我八成不會接受那種連答案都稱不上的結論;現在的我對何謂正確一無所知,隻感覺到自己仍走在錯誤的道路上。


    既然這樣,我該做的就是努力矯正這個錯誤。所以,現在我必須開啟話題。


    我喝下最後一口已經完全涼掉的咖啡,準備開口。


    起初,我隻發出一聲歎息,然後是挑選措詞發出的沉吟聲。最後,終於說出像樣的字句。


    「……雪之下,可以聽聽你的事嗎?」


    我自己都覺得「這種問句誰聽得懂?」


    連想聽什麽都不太明白。


    可是,對她們來說,這樣似乎就夠了。這句話豈止是樹葉,連旁枝末節都不清不楚,甚至缺乏樹幹或樹根。不過,或許還能成為一顆種子。因為,話中至少蘊含著我想跟她談,以及要讓這段停滯的關係前進的意思。


    由比濱輕輕吸一口氣,凝視著我。她的眼神彷佛在確認我的決心。


    雪之下則繃緊身子,低頭看著地麵。


    「……可以講給你們聽嗎?」


    她細微的聲音透露出一絲猶豫,觀察我跟由比濱臉色的視線怯弱不安。接續在這句話之後的,隻有躊躇不定的氣息。


    雪之下的疑問──不,我不確定這是否為疑問。我不認為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我用眼神及一個點頭,迴應她如同確認般的低語。雪之下困擾地垂下眉梢,沉默不語。


    她可能跟我一樣,在選擇措詞吧。


    由比濱輕輕靠過去,坐到雪之下的身旁,撫摸她的手,像是要在背後給予助力。


    「我呀……一直在想,是不是繼續等比較好。雖然每次都隻有一點點一點點,你還是跟我們分享了許多自己的事。」


    由比濱將頭靠到雪之下的肩上。我無從得知她閉上的雙眼中,帶著什麽樣的情緒。至少那般小狗撒嬌似的動作,已經足夠帶給人溫暖。雪之下放鬆下來,如同慢慢消融的冰塊。原本緊握的雙拳也逐漸鬆開,不太有把握地迴握由比濱。


    雪之下牽住由比濱的手,彷佛要確認彼此的體溫,緩緩開口:


    「由比濱同學。你之前不是問過我想怎麽做嗎?可是……我不太明白。」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恍惚,像是迷路的小孩。默默聆聽的我們,想必也是同樣的表情。因為我們就是不知道該往何處去的小孩。


    由比濱悲傷地垂下目光。


    雪之下大概是不想讓她擔心,或是想為她打氣,才露出平靜的笑容、努力表現出有精神的模樣吧。


    「可是,我以前的確有想做的事──曾經想做的事。」


    「……曾經想做的事?」


    由比濱麵露疑惑,重複一次聽到的話。雪之下略顯得意地點頭。


    「我父親的工作。」


    「啊……不過那是──」


    經她這麽一說,我想到了。之前聽說過,雪之下的父親是縣議員,還經營一間建築公司。陽乃也跟我提過。在我翻出模糊的記憶時,雪之下打斷我的話,接著說:


    「嗯。不過,還有一個姐姐在……而且,做決定的人不是我。一直以來,都是母親負責做決定。」


    雪之下的語氣冰冷下來,凝視遠方的視線像在瞪人似的。所以,我們選擇不插嘴。


    人們訴說迴憶時,好像都會望向遠方。雪之下看著天空,我也跟著抬頭仰望。


    在風的吹送及月光照耀下,棉花糖般的雲不斷流動,變成各種形狀。


    降雪雲已經遠離,空中開始出現星光。今夜應該不需要再擔心天氣。


    星星的光芒來自數十光年外的遙遠過去。我們無從得知在這個當下,那道光是否確實存在。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看起來才格外美麗。得不到手的事物和已經失去的事物,總是特別美麗。


    因為知道這點,所以無法伸手碰觸。一經碰觸便將開始褪色、腐朽。再說我也很清楚,那麽珍貴的東西,不是自己這種程度的人就能觸及的。


    用過去式講述願望的雪之下,以及聽她述說的由比濱,或許都明白這點。


    「從以前開始,一切事情都是由母親決定。她束縛住姐姐,卻放任我自由行動。所以,我始終追逐著姐姐的背影。我不知道自己該表現出什麽模樣……」


    她的輕聲細語中,帶有鄉愁及悔恨,眼中也藏著寂寞及痛恨。


    「……直到現在,還是什麽都不知道……真的如姐姐所說。」


    雪之下低聲說道,凝望遠方的視線落到腳邊。她盯著整齊並攏的腳尖,像是在確認自己從未離開過半步。


    聽到這裏,我們不禁語塞。


    雪之下大概也感受到凝重的沉默。她迅速抬起頭,用靦腆的笑容掩飾尷尬的氣氛。


    「我第一次跟別人說這些事。」


    我被她的笑容影響,稍微放下心來,從乾燥的嘴唇唿出一口氣後,開口迴應:


    「你都沒跟人提過?」


    「對父親跟母親,應該是有委婉地表達過……」


    那大概是許久以前的事,雪之下陷入思考。最後,她還是輕輕搖頭,不再迴想。


    「但我不記得他們有認真看待過。他們每次都要我不用煩惱這些事……大概是因為決定要讓姐姐繼承了吧。」


    「那陽乃姐姐呢?」


    「……大概沒跟她說過。」


    雪之下輕撫下巴,偏頭思考後苦笑道。


    「因為她的那種個性。」


    「啊,我懂了……」


    無論是身為妹妹的雪之下的評價,還是從青梅竹馬葉山聽來的片段印象,雪之下陽乃不是一個能商量將來、戀愛、夢想、希望這類話題的對象。


    假如對方是無關的外人,她表麵上可能會誠懇地接受谘詢,在不會太勉強對方的情況下,給予適用於普世觀念的中肯建議,或巧妙地附和,表示同感,讓對方得到當下的滿足感,恢複心情。對那個人來說,這點小事根本毫無難度。


    然而,對象換成自家人的話,她的應對方式肯定截然不同。嘲笑調侃挖苦還算基本,就算煩惱順利解決,之後她也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拿這件事當笑柄,當成一輩子的玩具。葉山隼人之前是這麽說的。


    他跟她都出於自身經驗,很了解這一點吧。或許因為這樣,雪之下才沒跟陽乃談過。


    好啦,我也不會主動跟家人談自己的誌願和將來。不曉得該說是幸還不幸,直到目前為止,我從未麵臨過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重大決斷。


    但也因為這樣,我確實對家庭問題缺乏切身感受。若我們有自己的家業,說不定還能產生共鳴,可惜我們家隻是傳統的雙薪家庭,跟這方麵的事無緣。


    由


    比濱大概也一樣,才悶悶不樂地低下頭。


    雪之下沒有被我們的反應影響,輕聲歎息。


    「不過,說不定跟她商量才是對的。就算願望不會實現……我大概是害怕得到明確的答案,才沒有去確認。」


    她的語氣帶著對過去的緬懷,稱為後悔或許比較正確。無論是何者,過去的事再也無法挽迴。


    盡管如此,她的雙眼仍望向前方。


    視線前方是由比濱,還有我。


    「所以,我要從這裏開始確認……這次我要自己下決定。不是照別人說的,而是自己思考過後,接受事實……然後放棄。」


    小聲的吐息,平靜的微笑。


    雪之下用沉穩的聲音,明確地說出「放棄」。


    她至今以來都是死心的吧。隻是因為沒確認過,才一直懷抱這份心情。


    不打開看就不會知道箱子裏裝什麽。在時間來臨前,在有人打開箱子前,結果都無法確定。不過,當心中產生放棄的念頭時,便注定會結束。


    一切都將導向唯一的結果。


    「……我的委托隻有一件……希望你們見證到最後。這樣就夠了。」


    雪之下輕輕撫上圍巾,閉上眼。看起來像在整理儀容,而不是因為冷。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訴說,如同對神明起誓。


    「那就是,小雪乃的答案嗎……」


    由比濱輕聲開口。這句話聽起來像問句,她低垂的視線卻沒有看著雪之下。


    不過,雪之下筆直地看向由比濱。


    「說不定,其實不是……」


    雪之下露出苦澀的微笑,溫柔地握住由比濱的手。由比濱抬起頭。


    「這樣的話……」


    跟雪之下四目相交的瞬間,她吞迴即將說出口的話,閉上嘴巴。


    我也說不出話來。搞不好連唿吸都忘了。


    雪之下的微笑就是如此美麗。


    柔順的烏黑長發傾瀉而下,露出白皙小巧的臉蛋。如水晶般清澈的雙眸正看著我。


    她筆直地看著我們,毫不閃躲。彷佛能把人吸進去的深邃藍眸,看不出半分虛假。


    「我想證明……自己一個人也做得到。這樣,我才能真正站上起點。」


    毫不猶豫的話語、緊握的手、堅定的目光、挺直的背脊,在在顯示她沒有任何迷惘。


    「真正站上,起點……」


    由比濱帶著恍惚的表情咕噥道,雪之下點點頭。


    「嗯。我要迴家一趟,跟他們好好說清楚。」


    「……這就是你的答案吧。」


    我想,這句話不是提問。沒辦法向對方說出口的話,跟自言自語沒什麽兩樣。


    雪之下聽到這句自言自語,將稍微握拳的手放到大腿上,鎮定地說:


    「無論過了多久,我都無法徹底死心……所以,這大概是我的真心話……應該不會有錯。」


    語畢,雪之下瞄了我一眼。


    這句話有我認同、或者說是產生同感的部分。


    如果經過再久都不會改變,再怎麽舍棄都不會褪色,稱其為「真物」並無不可。這跟隨著時間流逝,放任不管就會損壞的偽物不同。


    假如別過頭,移開目光,裝作視而不見,試圖遺忘──最後依舊沒有消失,稱之為真正的願望也無妨。


    若這就是她所期望的結局,我也無話可說。


    我執著的隻有一點。


    那就是──雪之下雪乃是自己做出選擇,自己做出決定。


    受到他人的意思、企圖、同儕壓力、氣氛影響而下決定是不對的。就算有什麽東西因此崩毀,也不構成可以奪走她的尊嚴與高傲的理由。


    我所期望的,不是雪之下去迴應他人的請求,而是她發自內心的話語。


    「不錯啊。去試試看吧。」


    我略為頷首,對有點缺乏自信的雪之下說道,她才鬆了一口氣。


    「嗯,知道了……我想,這也算是一種答案。」


    由比濱的視線從她側臉移到自己腳邊,像在確認似的,慢慢點了幾次頭。


    「謝謝你們……」


    雪之下輕聲說道,低頭道謝。我無法得知她現在帶著什麽樣的表情,往後恐怕也永遠不會知道。即使看到她的表情,一定也會立刻忘記。


    雪之下抬起頭後,臉上是一片神清氣爽。


    她迅速起身,不讓我或由比濱再說什麽。


    「我們走吧。越來越冷了。」


    雪之下往公園出口,亦即她的住處方向踏出腳步。


    接著,迴頭望向仍然動也不動的我們。


    柔順的黑發、翻飛的裙子、隨風晃動的圍巾,以及她的站姿都無比動人。因此,我猶豫著該不該靠近。


    但我已經答應要見證到最後。


    所以,我也走向她的身邊。


    即使會後悔,也希望那裏存在真實的話語。我不對任何人祈求,隻是在心中許下願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果然我的青春戀愛喜劇搞錯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渡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渡航並收藏果然我的青春戀愛喜劇搞錯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