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有誌團體的表演,也是記錄雜務組的工作。體育館二樓的通道擺有攝影機,我換上充飽電的電池,再確認記憶卡容量。表演結束後,還要取出影片檔案,用學生會蘋果電腦內的final cut pro(注84 mac作業係統特有的影片編輯軟體。)加工編輯。本來有請他們先教一下該怎麽使用,但由於那個軟體太複雜,而且windows派的我連操作蘋果電腦都是一大問題,結果光是加上一段字幕,便快讓我舉白旗投降。


    若要說工具,這裏的確準備得很齊全,從蘋果電腦到final cut pro通通都有。再看我使用的這台數位相機,不但看起來很高檔,收音效果也好得沒有話說。我操作觸控式熒幕,確認相機隨時可以開始錄影。


    這些工作完成後,便要準備最後的閉幕典禮。


    今天跟昨天不同,一整天都是我當班,但隻要幫忙一些雜務即可,所以心情上輕鬆許多。


    我從二樓通道走下樓梯,進入舞台一側的布幕後。


    閉幕典禮前的最後一個活動,是來自各方的團體表演,葉山組成的樂團負責壓軸。此刻,我們正在後台,為閉幕做準備。


    因此,目前後台忙得不可開交。


    「唔……糟糕,開始緊張了。」


    三浦低著頭,臉色有些蒼白,看來她同樣參加了葉山的表演行列。其他團員也在曖身,葉山撥著沒接導線的電吉他,戶部雙手拿鼓棒在空中揮舞,假想自己正在打鼓,大和抱著貝斯一動也不動,大岡則專注盯著舞台上的鍵盤手。


    臨近上場之際,他們都緊張得要命,隻有葉山顯得從容自在。戶部不斷甩頭,晃動的幅度甚至比手裏的鼓棒還大。


    除了即將登台的表演者,其他還有人到處閑晃。


    「嗯~讓他們在台上喝的飲料……啊,附上吸管應該比較容易喝。」


    「結衣,這種時候啊,可以用剪刀在瓶蓋上戳洞,再轉一轉把洞挖大,把吸管插進去。」


    「哇,姬菜你真厲害!」


    你們是樂團經理嗎?


    我正在為每個人準備充飽電的耳麥,但雪之下不斷在附近來來迴迴,讓我不分心也難。


    「你到底有什麽事?」


    她聽到我的問題,才猛然迴過神反問:


    「……你有沒有看到相模同學?」


    我環視四周,的確不記得相模出現在附近。


    「我正打算找她進行閉幕典禮的最後協調……」


    「我撥她的電話看看。」


    巡學姐試著打電話,但不一會兒便露出難色。


    「……她可能沒有開機,或是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


    嗯,電話語音會這樣說沒錯。


    「我再問問看其他同學。」


    她又陸續撥好幾通電話,但仍然沒有任何好消息。


    巡學姐歎一口氣,對沒有半個人的空間開口:


    「你們在不在?」


    「在此。」


    學生會幹部倏地從布幕後現身。


    你們該不會是忍者或刺客吧?


    「能不能幫忙找一下相模同學?啊,記得定時跟我聯絡。」


    「遵命。」


    難道你們真的是忍者?


    執行部門傾巢而出,開始全力搜索相模。


    然而,雖然他們可以打聽到相模中午之前的動向,線索卻到此中斷。中午過後,她如同從校園蒸發不見。


    接下來葉山等人的表演結束後,便要立刻進行閉幕典禮。若將典禮前的確認和準備工作也列入考量,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由比濱見雪之下盤著雙手、眉頭深鎖,便「噠噠噠」地跑過來。


    「小雪乃,怎麽了?」


    「你知不知道相模同學在哪裏?」


    由比濱歪頭思考。


    「嗯……我沒有看到她。她不在的話,會有什麽問題嗎?」


    雪之下點點頭,於是由比濱拿出手機。


    「那麽,我打電話問問看。」


    我看著由比濱離開現場去打電話,自己提出另一個想法。


    「要不要用校園廣播找人?」


    「有道理。」


    我們透過播音室發出尋人通知,但對方還是沒有迴應。


    「雪之下。」


    平塚老師聽到廣播,從後門悄悄現身。


    「相模來了沒?」


    雪之下搖頭。


    「……這樣啊。剛才老師們聽到廣播,也大概知道目前的狀況。如果有誰看到她,我想會跟這裏聯絡。隻不過……」


    平塚老師這麽說,表情卻不怎麽樂觀。她大概是在委婉地告訴我們,別抱太高的期望。


    相對於外麵快要沸騰的觀眾席,後台的氣氛一口氣降到冰點。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主任委員缺席的危機更加迫切。


    「這下麻煩了……要是相模同學不在,沒有辦法進行閉幕典禮。」


    「是啊……」


    巡學姐無奈地點頭。


    由比濱看到大家的表情很陰沉,開口詢問:


    「小模不在的話,會有什麽問題嗎?」


    「閉幕典禮的致詞、總評、公布得獎名單,都是由她負責。」


    根據往例,每年校慶都是如此。先不論相模到底做得好不好,她仍必須完成主任委員的工作。


    「……最壞的情況,是找別人代替上台。」


    巡學姐先為萬一的情況思考備案。


    如果要由別人代替上台,巡學姐或雪之下想必是不二人選。就她們的職位和立場考量,不論讓哪一個人上台,都還說得過去。可是這樣一來,閉幕典禮勢必將留下汙點。


    雪之下也認為這個方式不可行。


    「我認為這個方式不太可行,因為隻有相模同學知道優勝團體和地方獎的投票結果……」


    計票作業是由留在會議室內的人負責,但每個人來來去去,各自隻知道自己統計的票數,最終總得票隻有匯整數據的相模知道。


    「不然,頒獎典禮改天再進行如何?」


    雪之下點頭表示可行,但表情還是很緊繃。


    「那是最後不得已的辦法。不過,地方獎不在這個時候公布,便沒有意義。」


    這是一場強調跟地方連結的校慶,「地方獎」又是今年新創設的獎項,首次頒獎便延期舉行,怎麽樣都說不過去。


    不論如何,現在得趕快找到相模。


    然而,直到目前為止,仍然無人跟她取得聯係,也沒有人掌握她的去向。


    雪之下用力咬住嘴唇。


    「發生什麽事?」


    現在差不多要換最後一組上台表演,不過葉山依然不改從容的態度。他察覺到後台的低氣壓,對我們問道。


    「啊,我們聯絡不到相模同學……」


    巡學姐開始對葉山說明事態。


    葉山聽了,立刻有所行動。


    「副主委,我想申請改變表演內容,能不能讓我們多唱一首歌?現在已經沒時間,隻要你口頭答應……」


    「你們可以嗎?」


    「嗯。優美子,你可以多表演一首自彈自唱嗎?」


    「咦,多唱一首?你在開玩笑嗎?不可能不可能,我沒有辦法啦!現在都快緊張死了!」


    將近上場前,心裏七上八下的三浦聽葉山這麽問,著實嚇一跳。


    「拜托啦。」


    「嗚嗚嗚……」


    三浦原本死命拒絕,但在葉山的笑容攻勢下,又抱住頭陷入天人交戰。那個模樣其實有點可愛。


    這時,雪之下踏出一步,走到三浦麵前。


    「……我也放下身段向你請求。這對我們將是一大幫助。」


    「……唉……別開玩笑了……」


    三浦死心地歎一口氣,抬起頭瞪向雪之下。


    「我這麽做可不是為了你喔!」


    她說這句話,並非要掩飾自己的害羞,而是真的對雪之下懷有敵意。說完後,她便轉身離去。


    「戶部、大岡、大和,走了。準備stand by。」


    三浦個別敲一下他們的頭,踩著大步走向舞台。後麵的三個人雖然抱怨「真的假的」、「天啊」、「別鬧了」,但還是乖乖跟上去。


    四個人一上台就位,人員協調組跟著忙碌起來,再次確認各自的工作。為了多表演一首歌,事前的準備工作可是相當繁複。


    在這段期間,葉山同樣把握機會,拿出手機迅速操作起來。他大概不是單純寫信給某一個人,而是利用郵件列表(注85 mailing list,意指個人或組織搜集收件人姓名和電子信箱,以便發送訊息給眾多訂戶。)、facebook、line等等的sns(注86 social w services,社群網路服務。)。之後,他又打了好幾通電話。


    葉山忙完一個段落,「唿……」地籲一口氣。


    「……謝謝你。」


    「沒什麽,我也想把自己好的一麵表現出來啊。比起這個……我們大概頂多能撐個十分鍾,你們得利用這段時間找到相模。」


    「嗯。」


    「……」


    十分鍾……可是,相模不接電話,先前使用校內廣播找人也沒有迴應,可見她是打定主意,要逃掉閉幕典禮。想要在短短十分鍾內,找到不知藏在什麽地方的人,實在不太可能。


    「我出去找找看。」


    由比濱準備往外衝,我立刻阻止她。


    「漫無目的亂找,恐怕很難找到。」


    學生會幹部們已經在外奔波,打聽任何可能的資訊,即使如此,目前仍未傳迴好消息。我不認為現在多一個由比濱去外頭找人,會有什麽幫助。


    所以,現在先以相模缺席為前提,利用多出來的時間思考應變方式,才是最有建設性的做法。


    「最簡單的方式,是隨便捏造一份票選結果,再找個替代人選上台宣布。反正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投票結果。」


    在場的人聽了,瞬間露出「天啊」的表情。


    「比企穀……」


    「你不覺得……」


    「這樣做……」


    「真的不太好喔。」


    平塚老師、巡學姐、由比濱、葉山這群有良心的人,紛紛否決我的意見。不行嗎?我本來覺得這個做法非常實際耶。


    每次聽到這種建議,總是第一個跳出來否決的雪之下倒是沉默不語。我疑惑地看向她,雪之下正撫著下顎思考什麽。


    「……比企穀同學。」


    「什麽事?」


    我不禁緊張起來。


    究竟是多麽惡毒的罵人話語,竟然要讓雪之下想那麽久?


    雪之下直直盯著我。


    「如果我再多爭取十分鍾,你能不能找到相模同學?」


    「這個嘛……」


    我在腦中模擬,試著尋找可能性。


    三浦他們即將上場,並且會多表演一首歌;可以的話,曲子之間還能插入一些串場;再加上出場、退場時間,以及觀眾能有多少耐心靜靜等待閉幕典禮開始。這些時間總和起來之後,但有可能出現預料之外的事,導致時間縮短。把這些可能性都列入考量,三浦他們從現在開始,實際能幫我們拖延的時間,大約隻有七到八分鍾。


    如果雪之下額外多爭取十分鍾,實際上總共可用的時間大約為十五分鍾,以我的腳程來說,若要在這十五分鍾內離開體育館,想辦法找到相模,去一個地點找人已經是極限。萬一相模離開學校,那就萬事休矣。因此,我隻能鎖定一個地點賭賭看能否找到人。


    「不知道,我也說不出明確的答案。」


    「嗯,所以不是不可能囉?這樣就夠了。」


    對於我不明確的迴答,雪之下倒是給予明確的迴應。


    她接著拿出手機,先大大唿出一口氣,再下定決心撥出電話。


    雪之下緊閉雙眼,等待電話接通。過了幾秒鍾,她忽地睜開眼睛。


    「姐姐,請你立刻過來後台。」


    看來,該如何多爭取另外十分鍾,雪之下已經找到答案。


    x  x  x


    雪之下結束通話後不久,對方立刻來到現場。


    「雪乃,我來了~有什麽事嗎?隼人差不多要上場,我想在外麵看一下,」


    陽乃滿麵笑容,從容得讓人感到恐怖。她先前大概就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欣賞樂團表演,說不定還近到不用特地打電話找她。


    雪之下不理會陽乃的抱怨,單刀直入地開口要求:


    「姐姐,請你來幫忙。」


    她說得相當直接,陽乃的眼神為之一變,閉著嘴巴,冷冷地往下看著雪之下。


    不過,雪之下毫不迴避陽乃的視線,還以更強烈的意誌瞪迴去。


    兩人的視線相觸,不發出半點聲音,還帶著刺骨的冰寒,周圍的空氣跟著降到冰點,有如灑了一整片液態氦。


    這時,陽乃露出冰一般的微笑。


    「喔……好啊。這是你第一次好好向我拜托,我就接受你的要求。」


    這番高高在上的話聽來充滿慈悲,事實上,我卻感受不到一絲好意。這比無情的拒絕更加傷人。


    雪之下聽了,把頭偏向一邊,輕輕笑道:


    「『拜托』?你如果誤會我的意思,我會很困擾。這是校慶執行委員會的命令,你有好好看過組織圖嗎?請你認清楚,在職位層級上,現在我的地位比你高;即使是校外人士,表演團體的代表也有義務提供協助。」


    雪之下同樣說得高高在上,語氣中滿是絕對的自信。她明明是提出請求的一方,依然不改自己處於絕對優勢的態度。


    我忽地想起半年前的她。


    不討好別人,高舉自己認為的「正確信念」,用自己的刀討伐對手——這正是雪之下雪乃。


    陽乃「嗬嗬~」地笑起來,似乎相當愉快。


    「那麽,不守義務的人會受到什麽處罰?那沒有什麽強製力吧?就算你要取消我的表演資格,也已經跟我沒有關係。還是說,你要去跟老師告狀?」


    她宛如在嘲笑雪之下的信念有多幼稚,充其量隻是箱庭(注87 在淺箱子裏以樹木、人形、橋梁和建築物等元素,模擬庭園或名勝造景,類似縮小尺寸的模型。)裏的正義。但是很遺憾的,這句話非常現實,現實得完全無從反駁。


    從原理原則來看,雪之下的論述是最原始的麵貌,也是眾人追求的目標。換句話說,我們可以稱那種論述為「理想論」。


    這個理想論,無法跟陽乃的現實觀點契合。


    糟糕,這樣不太妙,雪之下的形勢有些不利。跟現實主義者對抗,屬於我這種虛無主義者的領域。


    在我要開口的那一刻,雪之下察覺到動靜,伸手示意我不用多話。她稍微轉過頭,輕輕對我一笑。


    不用擔心,我很堅強——她用笑容這麽暗示我。


    雪之下轉迴頭看著陽乃,用更堅定的口吻說:


    「的確沒有處罰……不過幫忙的話,會有好處。」


    「嗬嗬,什麽好處?」


    陽乃饒富興致地笑道,她美麗又扭曲的笑容散發某種壓力。雪之下無視那股壓力,將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這樣一來,我就欠你


    一次人情。這代表什麽意思,完全看姐姐怎麽想。」


    雪之下堂而皇之的這番話,讓陽乃瞬間停下動作。


    「喔……」


    陽乃收起臉上的笑容,冷冷地凝視雪之下。


    「……雪乃,你長大了。」


    「不……」


    這次換雪之下露出微笑。


    「一直以來,我都是這個樣子。你跟我相處了十七年,從來沒有發現嗎?」


    「這樣啊……」


    陽乃眯細雙眼,使我無法輕易讀出她在思考什麽。


    「哈……」


    我不小心發出笑聲。


    「……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


    雪之下不悅地瞪過來,害我又笑一下。


    ——沒錯,就是這樣,雪之下雪乃正是這樣的人。


    陽乃也恢複正常,她盤起雙手的模樣像極了雪之下。


    「那麽,你打算做什麽?」


    「爭取時間。」


    雪之下迴答得很直接,不過這不算是答案。


    陽乃不太高興地追問:


    「所以,你打算怎麽做?」


    「由我跟姐姐……然後找兩個人,應該會有辦法。可以的話,最好能再多一個。」


    雪之下瞄一眼後台的樂器,我便約略明白她在打什麽主意。


    「喂,雪之下,你是認真的嗎?」


    這個做法實在出人意料,我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耳朵。陽乃同樣一眼看穿雪之下的意圖,嘴角揚起興奮的笑容。


    「喔~這點子挺有趣的。那麽,你要表演什麽?」


    「要不練習便直接上場,隻能選擇大家都會的曲子。之前姐姐在校慶上表演的曲子,現在還記得嗎?」


    陽乃迴想那一年的表演,哼了一段旋律給我們聽。不愧是雪之下陽乃,光是哼幾個音,便讓大家聽得入神。


    「啊~~是那一首!」由比濱也如癡如醉,大表佩服。連我都聽得出來的曲子,她不可能不知道。


    陽乃哼完曲子,反過來用挑釁的笑容問雪之下:


    「你以為自己在跟誰說話?倒是你會不會啊?」


    「姐姐做過的事,我十之八九都沒有問題。」


    這家夥……肯定自己偷偷練過。


    陽乃點點頭。


    「嗯,那麽,再多找一個人就好吧?」


    其他人聽了,不約而同地你看我、我看你。


    等一下,雪之下剛才明明是說還要兩個人,我聽得很清楚喔!這已經不是算數能力的問題。


    這時,旁邊的某人重重地歎一口氣。


    陽乃立刻喊出歎氣者的名字。


    「小靜~」


    「……沒辦法,貝斯交給我吧。如果是跟你表演過的那首曲子,我現在應該還彈得出來。」


    經老師這樣一說,我才想起之前暑假見麵時,她提過自己被陽乃拉去參加校慶的樂團表演。


    接著,陽乃轉身詢問巡學姐。


    「巡,你可以當鍵盤手嗎?」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巡學姐雙手握拳,精神飽滿地迴答。她欣賞過陽乃的表演,又很習慣出現在眾人前,所以語氣中沒有一點遲疑。


    「那麽,隻剩一個主唱囉?」


    雪之下聽到陽乃的話,麵有難色地開口:


    「……由比濱同學。」


    「耶咦?」


    由比濱沒想到自己會被點名,因而大吃一驚,發出奇怪的迴答聲。


    雪之下向她走近一步。


    「這一次,可不可以讓我依賴你?」


    「啊,這個……我不是很有把握……可能沒辦法唱得很好,到時候反而拖累大家的話……」


    由比濱戳著手指、別開視線,猶豫地含糊說著。


    「不過……」


    她緊緊握住雪之下的手,語氣轉為堅定。


    「……這一句話,我已經等很久了。」


    雪之下也輕輕迴握她的手。


    「……謝謝你。」


    「嗯……可、可是,歌詞我隻記得一點點(注83 原文「記得一點點」為「うる覺え」,是日文中常見的錯誤念法。正確為「うろ覺え」。),不要對我太期待喔!」


    「你連日文的正確念法都不知道,我開始有點擔心……」


    「小雪乃,這樣說有點過分耶!」


    由比濱把雪之下的手揮來揮去,大聲抗議。雪之下輕輕一笑:


    「開玩笑的。到時候唱不出來的話,我會跟你一起唱。所以,如果你不介意,請讓我依賴……」


    「嗯!」


    即使站在燈光昏暗的後台,我也清楚看出雪之下的臉頰紅了起來,由比濱則高興地笑著答應。


    看到這一幕,我靜靜走向通往體育館外的後台出口,躡手躡腳地展開行動。


    「比企穀同學。」


    突然間,背後有人叫住我。


    「麻煩你了。」


    「自閉男,加油喔!」


    我沒有迴答她們什麽,隻是隨意揮一下手,走出後門。


    好,接下來的十分鍾是屬於我的時間。


    充滿耀眼聚光燈的舞台,不是我應該待的地方。


    走出幽暗的出口、進入看不見人影的道路,那才是我的舞台。


    那是僅屬於比企穀八幡的舞台。


    x  x  x


    體育館的出口直接跟校舍相連。


    按照往年校慶的慣例,壓軸都是由最有潛力吸引觀眾的團體擔綱。這樣一來,表演一結束便舉行閉幕典禮,即可花最少的力氣,達到集合學生的效果。


    因此,到了這個時間,幾乎不會有學生留在校舍內。


    閉幕典禮在即,大多數的人當然會選擇去看樂團表演,好好地瘋狂一下。


    校舍內人煙稀少,對我來說正好有利,這代表如果還有人在,我從遠處也能立刻發現。對於搜尋相模,這無疑是一大助益。


    話雖這麽說,我還是沒辦法尋找太多地方。現在的時間極為有限,頻頻看手表讓我心神不寧。


    我沒有辦法減慢時間流逝的速度。


    身體的移動速度也有一定的限度。


    此刻,能夠再提升速度的隻有思考。


    快點想啊!


    獨行俠的深度思考能力絕不是蓋的。因為在理論上,這種思考能力應該分配在人際關係上,但是我們得以獨享,不需要分配出去。憑藉這強大的能力,我們可以在接連不斷的內省與反省與後悔與妄想與想像與空想中,歸納出某種思想或哲學。我們將毫不保留地榨幹這批資源,摸索一切的可能性,反證任何想得到的結論,最後予以否定。


    要是遇到無法徹底否定的論述,則想盡辦法證明它是對的,如同替自己辯護。


    批判他人和替自己辯護,正是比企穀八幡的拿手絕活。


    不斷反覆這一串流程,答案自然會浮現。


    這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現在的相模,想必是一個人待在某個地方。


    那麽,我隻要重現她的思路即可。


    如果要比獨行俠的等級,我絕對比她高出幾千幾萬級。我的功夫並非三兩天匆匆練成,而是爐火純青的老手。


    誠心誠意地建議你:不要太小看我。


    相模應該是一個自我意識強烈的人。一年級時,她跟光鮮亮麗的同學們在一起,久而久之,自然沾染上那樣的環境氛圍和階級習氣。然而,升上二年級後,由於三浦那群人出現,導致她所屬的階級往下降。相模肯定對此感到不是滋味,但是,已經形成的階級意識,也


    超出她的掌控範圍。


    正因為如此,她開始向階級比自己低的人靠攏,好歹要搶到第二大團體首領的角色,事實上,她似乎也成功了。可是,一旦嚐過更高階級生活的滋味,便很難屈就下層生活。


    她隻能從其他地方尋求滿足。


    這時,「校慶」這個機會降臨到她的麵前。


    如果問校慶執行委員會主任委員這個職位,是否滿足相模的需求,我想答案是肯定的。何況她還是在葉山的推薦下,成為二年f班的執行委員;接下主任委員的職務後,又得到堪稱傳奇的雪之下陽乃的誇讚;而在實際運作的層麵,則有雪之下雪乃這個得力助手。


    可是,當這一切逐漸脫序、再也無法正常運作時,會發生什麽事?


    得不到渴望的事物,並且輸給代替自己的人,會發生什麽事?


    她有校慶執行委員的職務在身,難以兼顧班級活動。她為此感到不滿,決定增加幫忙班級活動的時間,結果,執委會裏有人代替她把工作弄得好好的,不,說是辦事效率遠遠超越她都不為過。事情到此尚未結束,連維持她自信的支柱——葉山和陽乃,後來也轉而靠向那位代理人。


    這樣一來,相模的尊嚴、自尊心、自我意識將會如何?


    我可以深切體會她的懊惱。


    每個人都經曆過這樣的過程。


    相模,你還太嫩了,我早已接受過這個曆程的洗禮。


    這跟我蹺課不去學校,獨自在路上閑晃,結果被人發現向學校通報的經曆,如出一轍。


    自我意識膨脹到臨界點,最後爆發,然後渴望別人看見那樣的自己——現在的相模正是當時的我。


    因此,我很了解。


    我很了解她想做什麽,又希望別人怎麽做。


    不僅如此,我還了解她不希望別人怎麽做。


    相模,你遠遠落後我五年。


    這種經曆,我早在小學階段便體驗過。


    我可以猜到她會去的地方。


    失去容身之處者所希望的,是讓別人為自己找出容身之處。既然自己的雙眼無法找出答案,隻能請人指引出答案。


    我接下來要做的,是把可能的地方放入腦海中的地圖過濾。


    相模希望大家到處奔波,把自己找出來,所以一定還在校內,而且會在很醒目的地方。照這樣推論,她不會躲在某間空教室,或是把自己鎖進什麽地方。


    還有一點,她應該會選擇可以獨處的地方。要是混在一群人之中,大家可是會真的找不到她。既然相模已經認清自己沒有價值,自然會明白處在人群裏的話,將使自己更沒有存在感。


    現在可以歸納出,相模不會在用正常方法去不了的地方;再從心理層麵思考,她不會在距離這裏太遠的地方。


    好,現在的問題是,她究竟會在哪裏?


    目前仍有過多可能的答案,我還需要更多立證、反證用的資訊。


    說到自我意識爆發,除了我自己,還有另一個活生生的案例。


    我拿出手機,尋找腦海浮現的人選。


    直接開啟最後的通話記錄即可找到人,哀哉,比企穀!


    『是我。』


    no call no time(注89 改自壁ユカコ的小說《no call no life》。),鈴聲幾乎沒響便接通,材木座真不簡單。他果然找不到事情可做,隻好玩起手機。盡管我很想讚許他,無奈現在時間緊迫,所以我直接切入正題。


    「材木座,你平常一個人在學校裏的時候,都會去什麽地方?」


    『怎麽劈頭就問我這種問題?咳嗯,我總是把自己切換至休眠模式。』


    「快點迴答,我在趕時間!」


    『……你是認真的嗎?』


    「嘖,我要掛電話囉。」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拜托不要掛!保健室或陽台,圖書館也很常去!還有特別大樓的屋頂!』


    保健室裏有其他人,陽台則是全部班級共用,圖書館已經上鎖,不可能進到裏麵……所以,會在特別大樓的屋頂嗎……


    『至於其他沒有人的地方,還包括新大樓跟社團大樓間的空地。那裏曬不到太陽,涼爽又安靜,要想聚精會種是最適合的場所……對了,你在找什麽人嗎?』


    「是啊,我在找執委會主委。」


    『喔,是早上在台上致詞的那個女性嗎?看來我的力量要派上用場了……』


    「你願意幫忙嗎?」


    『真沒辦法。你要我找哪裏?』


    「新大樓那裏拜托你。謝啦!愛你喔,材木座!」


    『嗯,我也愛你喔!』


    「惡心死了!住口!」


    我怒掛電話。


    如果是在屋頂,我想到一個可能性。


    我全速往自己的教室衝刺。在沒有什麽人的走廊上奔跑,過癮度不下於操場。


    不過,走廊上沒有什麽人,也代表我要找的人物不在的可能性增加。


    拜托,一定要在啊……我一邊祈禱一邊奔上樓梯,結果幸運的事情發生了,就在教室門口前,有個人坐在摺疊椅上。


    留著一頭黑中帶青的長發、綁著馬尾的少女,正擺著臭臉翹起長腿,傭懶地從走廊窗戶望向外麵。


    我盡可能調整紊亂的唿吸,對她開口。


    「川崎……」


    「為什麽喘成那樣……你不是有執委會的工作嗎?」


    現在不是跟她解釋這些的時候。


    「你之前去過屋頂對吧?」


    「啊?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快告訴我!」


    時間已經非常緊迫,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口氣跟著急躁起來。


    「用、用不著那麽生氣吧……」


    川崎突然變得不知所措,眼眶幾乎要泛出淚水。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讓自己恢複平靜。


    「我沒有在生氣,現在正是為了執委會的事情在趕時間。」


    「那、那就好……」


    川崎鬆一口氣。原來她這麽軟弱,真是想不到……啊,不對不對,要趕快問她屋頂的事。


    「好啦,之前你不是去過屋頂嗎?那裏要怎麽上去?」


    「你記得真清楚……」


    她害羞地看我,輕聲低哺,語氣中帶有懷念。


    不是說老子在趕時間嗎——這句話大概反映在我的表情上,她連忙迴到原本的話題。


    「是、是從中央樓梯上到屋頂的門。那裏的鎖是壞的,不少女生都知道。」


    原來如此……那麽,如果相模知道這一點,也非常理所當然。而且,這符合「其他人同樣知道」的條件。


    不管怎樣,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猶豫,校舍屋頂正是相模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那裏怎麽了嗎?」


    川崎迴答後,見我沉默下來,疑惑地問道。不過在跟她解釋之前,我的腳便已先動作。


    等一下,不管再怎麽趕時間,總該跟對方道謝。


    「多謝啦!愛你喔,川崎!」


    我拋下這句話,全速衝刺。


    轉過轉角時,後麵傳來一陣高分貝的尖叫。


    x  x  x


    通往屋頂的樓梯被大家用來放置校慶活動的道具,所以我沒有辦法輕輕鬆鬆爬上去,好在其間留有供人通行的縫隙。


    狹窄的縫隙八成就是相模走過的路。隨著我逐步拾級而上,她在屋頂的感覺也更強烈。


    相模一定很希望像雪之下和由比濱那樣,受到大家認同、追求與依賴。


    因此,她很快地為自己加上頭街。


    她想透過「主任委員」的標簽,使自己變得更有價值,藉以給其他人貼標簽、對他們頤指氣使,確認自己優越的地位。


    相模口中的「成長」,正是這樣的事物。


    然而,真正的成長根本不是如此。


    少把家家酒程度的改變說是什麽「成長」好欺騙自己。


    我才不會把安逸的改變,和妥協到最後所剩下不成原樣的東西稱之為「成長」,也不願將看開一切後的末路說成「長大成人」自我欺騙。


    人們怎麽可能在一朝一夕或是短短幾個月內產生戲劇性的改變?這又不是在演變形金剛。


    要是想變成什麽樣子,便能變成什麽樣子,現在的我才不會是這樣。


    要別人改變、要自己改變,非改變不可、真的改變了——通通都是謊言。


    為什麽大家總是那麽輕易地接受自己是錯的?為什麽要否定過去的自己?為什麽不能認同此時此刻的自己?為什麽如果是未來的自己又值得去相信?


    既然無法認同過去最差勁的自己,也無法認同現在處於最底層的自己,難道有資格在未來的某一天認同其他人?否定在此之前的自己,難道還有辦法肯定將來的自己?


    不要以為抹消過去、重新來過,即可產生什麽改變。


    自始至終執著於頭銜,催眠自己受到眾人認同,陶醉在當下的境遇,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重要人物,受限於自我設下的規則,一旦沒人提點便覺得自己的世界好像失落了一般——少把那些狀態跟成長畫上等號!


    根本不需要改變,維持現在的自己即可——為什麽這樣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越接近樓梯盡頭,堆放的道具和材料就越來越少。


    終於來到空曠的平台。


    這扇門的另一端,隻有死路一條。


    躲貓貓結束了。


    x  x  x


    如同川崎所說,這裏的鎖是壞的。我拿起門上的掛鎖撥弄一下。如果把鎖扣上,外表的確很像上了鎖,但隻要用力扯一下,便能立刻鬆開,由此可見要闖到屋頂上,根本不是什麽難事。


    我打開年代有些久遠、已經關不太緊的門扉,發出響亮的「嘰」一聲。


    一陣風吹過,藍天在我眼前擴展開來。


    來到校舍最高處,跟天空的距離應該更近才是,不過由於附近沒有可供對照的東西,我反而覺得天空比平時還遙遠。


    相模靠在圍欄上看向我。


    她先是麵露驚訝,接著立刻失望。


    是啊,她當然會失望,因為她希望來找她的人不是我。倒不如說,她可能還不希望我來。


    未能符合她的期待,我的心裏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也完全不想來這種地方帶她迴去,所以算是彼此彼此。請你饒了我可以嗎?


    總之,現在我跟相模是半斤八兩。


    因此,我可以用同等的立場對相模說話。


    「閉幕典禮要開始了,迴去吧。」


    我簡單扼要地說出重點。


    相模不悅地皺起眉毛。


    「我不參加也沒有什麽關係。」


    她說完,轉過身背對著我,這大概是「我不想再聽你說話」的意思。


    「但是很可惜,基於一些因素,你非去不可。已經沒時間了,你最好趕快過去。」


    這不是要吹噓,連我都覺得自己說服別人的功力有夠差勁。


    但我好歹先在腦袋中挑選過字句,刻意避開相模希望聽到的話。


    「沒時間……閉幕典禮不是開始了嗎?」


    看來她也知道事態的嚴重性,這讓我有些生氣。


    「是啊,本來是這樣沒錯,不過他們多少拖延了一點時間,所以——」


    「喔……那麽,是誰幫忙的?」


    「嗯,這個嘛,三浦跟雪之下等一群人。」


    話是這麽說,但是從現在的時間看來,三浦那一組大概已經結束表演,換成雪之下她們準備上場。


    相模聽了,用力握住圍欄。


    「這樣啊……」


    「懂了的話就快迴去。」


    「那麽,交給雪之下不是也可以嗎?反正她那麽萬能。」


    「啥?根本不是那個問題好不好,你要上去公布票選結果之類的一堆東西耶。」


    果然跟事前預料的一樣,相模難搞得要命,我逐漸失去耐性。現在根本不是在這裏浪費時間的時候。


    「要計票結果的話,你們可以自己重算一次啊。隻要大家一起算……」


    「辦不到,都什麽時候了,哪有人有那種閑時間。」


    「不然,你把這張結果帶走總可以吧!」


    她激動地把計票結果塞到我麵前,圍欄跟著晃動一下。


    有那麽一瞬間,我腦中真的閃過拿了那張紙立刻離開的念頭。


    可是,我不能這麽做。


    雪之下——不,侍奉社接受的委托,是協助相模南處理校慶執行委員會主委的工作。換言之,即為督促她達成主任委員應有的責任。


    若不是這個委托,現在我根本不會出現在這裏,雪之下也不會成為副主委。相模放棄這個委托的話,便是否定雪之下雪乃所做的一切。


    因此,現在我必須做的,是讓相模南出席閉幕典禮,以主任委員的身分站上舞台,賦予她身為主任委員的榮耀,還有當上主任委員的後悔與挫折。


    那麽,我該怎麽做?


    其實,隻要由相模希望來到此處的人,對相模說出她想聽的話,一切自然能解決。


    但是很可惜,那種事情我辦不到。


    不論我繼續在這裏跟相模耗多久,她都不可能改變心意。


    是否要通知其他人,請他們過來?如果是,又要找哪一些人?在我手機聯絡得上的名單中,由比濱跟平塚老師正在台上表演;至於戶塚跟材木座,我想即使他們來了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萬萬想不到,我孤傲的個性竟然在這種場合反將自己一軍。


    難道沒有其他辦法嗎……


    我感到焦躁與不耐,雙手不知不覺握緊拳頭。


    這時,大門又發出「嘰」一聲響亮的聲音。


    我轉過頭,相模大概也看過去。


    「原來你在這裏……我們找了好久。」


    走出門口的是葉山隼人。他背後還有那兩個跟相模很要好的執行委員,看來是葉山拉她們一起過來的。


    「葉山……還有你們……」


    相模叫出他的名字,稍微別開視線。她原本期望的發展,想必是這樣才對。


    葉山也迴應她的期望,一步步走過來。


    「大家一直聯絡不到你,都很擔心。我們到處打聽,才有一個一年級學生說看到你爬上這裏的樓梯。」


    葉山運用自己的人脈,掌握蛛絲馬跡,好不容易找到這裏。這一點我隻有佩服的份。


    雖然葉山辛辛苦苦找到這個地方,相模的態度仍然沒有鬆動。


    「對不起,但是我……」


    「快點迴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喔。」


    「對啊!」


    「我們都很擔心你。」


    葉山也很清楚時間已所剩無幾,真心誠意地說出相模想聽的話,努力說服她。


    三個人對相模好言相勸,她的態度終於軟化。相模握住朋友們的手,感受彼此的溫暖。


    然而,這樣還不夠。


    「不過,就算我現在迴去……」


    「不會的,大家都在等你。」


    「我們走吧。」


    葉山在旁聽著她們的對話,同時快速瞄一眼手表。他一定很焦急。


    「是啊,大家都為了


    你而努力著。」


    盡管稱不上是大絕招,葉山還是擠出各種字句試著說服相模。


    「可是,我造成這麽大的困擾,哪裏有臉迴去麵對大家……」


    在朋友的圍繞下,相模紅了眼眶,開始抽泣。其他人又是一番好言相勸,但是,她始終不肯挪動雙腿,唯有時鍾上的指針繼續走動。


    即使是葉山過來,也改變不了結果嗎?


    滴答、滴答……秒針開始倒數計時。


    最後的時限已經迫在眉睫。


    如果要用最快、最簡便的方式讓相模離開這裏,要怎麽做才好?


    強行帶走?


    不可能。


    現場隻有我跟葉山的話,或許不失為一個辦法,但是現在還有兩個女生,她們絕對會製止我們。那樣做隻會浪費更多時間。


    而且,那不是雪之下希望見到的解決方式。最低限度的要求,是讓相模以自己的意誌,主動離開這個地方。


    雪之下已經貫徹自己的作風,堂堂正正麵對挑戰,執著於自己的尊嚴,並且將實力完全發揮出來。


    那麽,我呢?


    我當然也要貫徹自己的作風。


    光明正大、當著對方的麵,用最卑躬、最差勁、最低賤的手段……


    要怎麽做,才能跟相模好好溝通?


    同樣落在最底層的人,隻有兩種溝通方式。


    一為互舔傷口,一為踢落對方。


    答案已經相當明顯。


    我看著相模和葉山。


    葉山仍舊溫柔地鼓勵相模,想辦法至少讓她移動一步。


    「不需要擔心,我們迴去吧。」


    「我好差勁……」


    相模厭惡起自己,再度停在原處不動。


    好,機會來了。真是的,我為什麽永遠隻想得到這種事?我真的開始討厭起這樣的自己,但又意外地不討厭這樣的自己。


    「唉……」我深深歎一口夾雜焦躁的氣,「你的確是最差勁的人。」


    其他人聽到這句話,全都停下腳步也不再說話。


    四個人一起看過來。


    現在有四名觀眾。


    這無疑是我最好的舞台。


    「相模,其實你隻是想被討好罷了。你希望大家注意到你,才做出這種事對不對?即使是現在,你也不過是想聽別人對你說『沒有這種事』。你真的是最差勁的人,得不到主委應有的待遇,隻是剛好而已。」


    「你說什麽……」


    我硬生生地打斷相模顫抖的話語。


    「連我這種根本不了解你的人都看得出來,其他人八成也注意到了。」


    「不要把我跟你這種人相提並論……」


    「但你的確跟我一樣,都是最底層世界的人。」


    相模眼中的淚水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憎惡之火。


    我謹慎地挑選字句,不給她反駁的機會。截至剛才說的話,都是我主觀看見的事實,這隻能達到激怒相模的效果。


    「你自己動腦想想看,我對你根本沒有興趣,卻第一個找到你。」


    唯有客觀陳述事實,才能改變事態。


    「換句話說……其他人根本沒有認真在找你。」


    相模臉色大變,先前的憤怒和憎惡消失無蹤,表情因為驚愕和絕望而扭曲。她無法宣泄心裏複雜的情感,隻能痛苦地緊咬嘴唇。


    「你其實也很清楚吧,自己隻有那點程度——」


    我說到一半,喉嚨突然發出「咕」的一聲,再也說不下去。


    「比企穀,稍微給我閉嘴。」


    葉山用右手抓住我的胸膛,把我壓到牆上,背後傳來的強力衝擊擠出我肺部的空氣。


    「……嗬。」


    我勉強擠出笑容,掩飾口中吐出的氣。葉山緊緊揪著我的領口,拳頭還不斷顫抖。他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輕輕吸一口氣,再大口唿出來。


    我們瞪視彼此數秒。


    降到冰點的氣氛仿佛一觸即發,僵在一旁的三個女生緊張地過來製止。


    「葉山,不要這樣,已經夠了!不要理那種人,我們趕快走吧。好不好?」


    相模將手掌放到葉山的背上,她的舉動讓葉山大大唿出一口氣,甩開抓著我的手。


    「……你們快走。」


    他用冷靜的聲音催促相模等人。


    兩個女同學簇擁著相模,護送她離開現場。那兩個同學故意大聲對話:


    「相模,你還好嗎?」


    「總之,我們趕快走。」


    「那個男的是誰啊?太過分了吧。」


    「不認識。他是怎樣?」


    三個人的身影消失後,葉山最後關上大門。


    「為什麽,你隻會用那種方法……」


    葉山這句話有如對他自己的低喃,但是聽在我耳裏卻字字刺痛。


    屋頂上獨留下我自己,我把背貼上牆壁,緩緩滑坐在地。


    天空好高。


    葉山,好在你果然很帥氣,而且是個好人。


    剛才沒有生氣的話,便不是葉山隼人。


    葉山,好在你無法容忍別人在自己麵前受到傷害,也無法容忍傷害別人的人。


    你看,不是很簡單嗎?這樣一來,便完成「沒有人受傷的世界」。


    他說的或許沒錯,這種做法可能真的不對。


    然而,現在的我隻知道這種做法。


    話雖如此,我也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改變。


    那一天早晚會來臨,我終將受到改變。


    到那時候,不管我抱持一顆什麽樣的心,其他人看待我、評價我的方式一定會改變。


    既然萬物持續流轉、世界不停變化,我所處的周遭環境、評價基準也將變動和扭曲,使我的存在跟著變動。


    所以……


    ——所以,我不會改變。


    「唉……」


    我歎一口很深很深的氣。


    ……閉幕典禮差不多要開始了。


    我傳一封簡訊給材木座,簡短通知「已解決」,然後勉強撐起沉重的軀體,離開校舍屋頂。


    x  x  x


    我不自覺地加快腳步,返迴體育館。


    這跟幾分鍾前發生的事情無關。老實說,不管相模遇到什麽事,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隻是因為走廊上人們的視線和心思,全部被體育館吸引過去。


    沉重的低音傳至走廊,讓學生和訪客們開始找起聲音的來源,接著有如被釣上鉤似的,自動往體育館踏出腳步。


    這股貼地潛行的低音幾乎傳遍整棟校舍,想必是由貝斯跟低音鼓發出的。


    我的腹部底層跟著感受到晃動,看來那不隻來自樂器的震撼。


    另外還有觀眾的歡唿。


    眾人一起拍手踏腳,奏出充滿生命力的節奏。


    樂器的震動和人心的鼓動,在校園內打響節拍。


    現在還留在校舍的人已經不多。


    大部分的學生和老師都聚集在體育館,準備迎接閉幕典禮。


    我伸手打開體育館的門,這一瞬間,洪水般的音樂與燈光立刻奔流出來。


    探照燈的光束興奮地四處照射,頭頂上的迪斯可球恣意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在光之漩渦中看見那群女生。


    貝斯饑餓地嘶吼著貪欲。


    鼓聲隨興跳躍,藉以顯示自己的存在。


    在各自盡情發揮的伴奏中,吉他用精準嚴謹的撥弦掌控整首樂曲,達到牽製效果。


    最後,是輕盈明亮的歌聲。主唱不時地跳上跳下,但還是確實唱出每一個音符


    、每一句歌詞。


    吉他手往舞台中央靠近一步,跟主唱站在一起。她們穿著不知何時換上的同款式t恤,彼此依靠著共同唱出歌曲。


    在場的觀眾中,有人前後擺動手臂,有人搖頭晃腦;有人左右揮舞發出淡淡光亮的手機,像一片海百合;還有人太過興奮,從上方跳進觀眾群中,讓大家抬起來。


    這種職業級般的水準……不,正因為是業餘表演,才能造成這樣的狂熱。


    鼓手發出戰帖加快速度,吉他也接受挑戰,跟著大力撥響琴弦。正當旋律即將瓦解之際,貝斯及時用擊弦(注90 pping,一種彈奏方式。)發出喝斥。


    接著,主唱伸出雙手引吭高歌,宛如將一切擁抱入懷。


    在歌曲之間,主唱跟台下的觀眾玩起互動,一下子帶領大家歡唿,一下子從右邊跑向左邊玩渡浪舞。台下發出各種顏色的螢光棒,像極了數不清的閃耀星星。


    此時此刻,黑暗中的所有人融為一體。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走進來。


    當然,在舞台上表演的人更不可能發現。


    在讓人煩躁的熱氣中,我獨自靠上牆壁。


    每個人都拚命擠到舞台前,所以後方的空間變得寬廣,我的附近半個人都沒有。


    這是漫長校慶的最後一個節目,一切終於要畫下句點。


    啊,對喔,我可是記錄雜務組的,至少要記下來才行。


    我大概不會忘記這片光景,而且忘不了。


    雖然我不在那個光鮮亮麗的舞台上。


    雖然我沒有跟滿場激動的觀眾擠在一起。


    雖然我隻是獨自待在最後方,默默看著這一切。


    但是,我絕對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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