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行的絲線,交錯的思緒
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麽 作者:大森藤野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跟希兒小姐告別,我一個人走向與神仙分手的地點。
這裏也是一樣,與我擦身而過的人們,都對我表示出反感。雖說希兒小姐才剛替我打氣,但還是很難適應。
我視線略為低垂,加快腳步。
「貝爾.克朗尼。」
這時,有人出聲叫我。
之前大家隻是看不起我,並沒有人叫住過我,我驚訝地停下腳步。
轉頭一看,出現在那裏的是──
「──!!芬恩,先生……?」
是金黃色頭發的小人族。
裝備著防具與長槍的【洛基眷族】團長,定睛注視著我。
「裝備隻有護身用的匕首,是嗎……。以這種狀況來說,還真是輕便呢。」
看到對方伴隨著笑意眯細的碧眼,我心髒跳了一下。
現在的我沒穿任何防具,因為我知道「異端兒」不是危險的存在。但其他冒險者並不知情,旁人一定會說我這身打扮太不小心,看在芬恩先生眼裏不知做何感想。
雖說我是沒多餘心思去考慮,但實在太疏忽了。就在我為自己的失敗狼狽時,芬恩先生若無其事地對我說:
「你現在一個人嗎?正好,我想跟你單獨說說話。」
聽到他的要求,我與周遭偷看我們的亞人(demi-human)們全都吃了一驚。
轉瞬間,我們就暴露在奇異的目光下。即使連芬恩先生自己都遭受到責備的視線,小人族的第一級冒險者卻對我麵露笑容。
然而,他那看似友好的笑容卻讓我幾乎要提高戒心……是我誤會他了嗎?
「你意下如何?」
「……我知道了。」
麵對那雙碧眼,我感覺自己似乎無權拒絕。
我發出的聲音雖比想像中還僵硬,但仍接受了芬恩先生的要求。
為了找個無人打擾的地方,我跟在他小小的背後,來到木桶木箱亂擺一通,像個倉庫的死巷。
「……」
之前也有過這種狀況,記得當時他找我,是為了商量小人族的求婚一事。
然而現在,狀況與以前大有不同。
他主動接觸一度為敵的對手,目的是什麽──
芬恩先生彷佛猜出了我的這種心思,迴過頭來的同時開口說道:
「關於你那天的舉動,我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應該優先考量的,是如何解決現況。我想與你談點有建設性的事。」
芬恩先生抬頭看著我驚訝的表情,表示想跟我來場會談。
「您想跟我談……?」
「對,你對於那些武裝怪獸,是否知道些我們所不知道的『內情』?更進一步而言,我認為你很清楚這次事件的全貌。」
然後,他一口氣踏入核心。
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被槍尖對準了心髒那樣。
【勇者(braver)】芬恩.迪姆那不隻有過人的戰鬥能力,連地下城「深層」的異常狀況(irregr)都能輕鬆搞定的指揮能力──精明的「頭腦」更是有名。
他究竟察覺到了多少?知道什麽,又想要哪些情報?
他是敵人,還是可能成為自己人?
狂跳的心髒妨礙我思考,我大受震驚,目不轉睛盯著芬恩先生。
「我認為那時我們對立,隻是出於一點小誤會。若是能分享情報,情況應該不至於那樣。」
聽了芬恩先生的主張,我用右手摸了摸胸口。
的確,或許可以有更聰明的方法。與【洛基眷族】對峙時,如果我能說出自己的所有隱情,也許結果就不一樣了。
但是,一決定要拯救薇妮的瞬間,我的身體就擅自動了起來。
隻能說那是一種直覺。
芬恩先生這個人……那時不管別人說什麽,一定都會擊斃(、、)失控的薇妮。
毫不留情,不接受任何哀求。
看到他投擲出長槍,那雙碧眼從屋頂上俯視著我,我的本能就放棄了溝通這個選項。
那是身為團長的「器量」的差異。他是程度更甚莉莉的現實主義者,麵對任何事情都大公無私平等以對,並能以此為原則做取舍。他的天秤是公正、殘酷而冷酷的。
他是為了顧全大局,做起割舍毫不遲疑的人。
「再說,現在情況與當時不同。」
可是,現在呢?
芬恩先生說的沒錯,情況已經不同以往。
現在沒有失控的龍女(薇妮),目前沒有可能危害一般民眾的原因。我們本來其實也沒有理由對立。我不奢求【洛基眷族】所有成員都懂,但隻要芬恩先生一個人,能對「異端兒」的存在表示理解……
我自己也知道整段對話的主導權始終握在芬恩先生手裏,但我信任他的人品,不知該不該坦白說出「異端兒」的事。
「貝爾.克朗尼,你如果知道些什麽,請告訴我。」
「我……」
如果有可能請他幫助……說出來或許也不要緊?
就在我緊閉的嘴唇即將開啟時。
「嗨,貝爾小弟!真巧耶!」
「「!」」
一尊男神活潑開朗的聲音,響徹死巷內。
「荷米斯神……?」
「沒錯,就是我,荷米斯。看你站在這裏不動,難道是迷路了?還是說貝爾小弟也是來『代達羅斯路』收集情報?」
戴著羽飾旅行帽的荷米斯神出現在我們後方,他態度輕鬆地走過來,好像現在才發現芬恩先生躲在我後麵一樣,做出反應:
「哎呀,是【勇者】啊。你們忙著談事情?」
「……沒有,已經談完了,天神荷米斯。」
荷米斯神對著芬恩先生笑,芬恩先生用一種刺探的目光觀察他的表情。
很快他就歎口氣,就像死了心般邁步離開我們麵前。
眼看芬恩先生從我身邊走過,我正不知所措時,他於離去之際,轉頭看向我。
「貝爾.克朗尼,你有『鑰匙』嗎?」
「……?」
起初,我不懂他這話的意思。
然而隔了一拍的時間,我心頭一驚,肩膀晃了一下。
「鑰匙」……他是說人造迷宮的「鑰匙(寶珠)」?
想起那顆現在不在我手邊,刻有「d」字記號的眼球魔道具(magic item),我正麵露緊張神色時,芬恩先生笑了一下。
「沒什麽,不知道就算了,忘了吧。」
說完,芬恩先生就沒再留步,離開了死巷。
我呆愣地目送小個頭背影消失在複雜道路的遠處,然後看看身旁的荷米斯神。
「荷米斯神,您怎麽會來這裏……」
「貝爾小弟。」
荷米斯神打斷我的疑問,手放在我的肩上,把臉湊過來。
「不要把『異端兒』的情報告訴【洛基眷族】比較好。」
「!」
聽到荷米斯神口中說出「異端兒」這個名詞,再加上忠告的內容,我受了二重驚嚇。
荷米斯神並不管我答不出話來,壓低聲音繼續說:
「不,應該說告訴他們也沒用吧?【洛基眷族
】就算知道那些怪獸具有理性,我想他們最終還是隻會選擇殲滅(、、)。」
「……!」
「就算他們答應幫助你,我看也隻是想利用你喔?」
然後,荷米斯神語氣堅定地告訴我:
「就這個問題而言,你與【勇者】率領的【洛基眷族】永遠是平行線。我敢打賭。」
聽到天神親口斷言,我倒抽一口冷氣。
荷米斯神不苟言笑地講完該講的話後,忽地放開了我,重新擺出難以捉摸的花美男笑靨。
「我也有參與『異端兒』這件事。是烏拉諾斯委托我的。」
「……!烏拉諾斯神委托您?」
「沒錯,我現在正在追蹤『異端兒』的下落。」
荷米斯神像公布謎底般把事情告訴我,我真是驚愕連連。
「目前就連【萬能者(亞絲菲)】他們也還沒能找出『異端兒』去了哪裏,隻聽說有幾人在地下水道目擊到它們就是了。或許該說真不愧是落魄的『賢者』吧?」
聽到荷米斯神連落魄的「賢者」──費爾斯的事情都知道,我再也沒有理由懷疑他。我將這尊天神認定為共享情報的一分子。
「您究竟是從何時知道的……?」
「滿久的喔,我想我早在貝爾小弟你們之前,就得知了『異端兒』的存在。所以我們直至今日,都在背地裏偷偷摸摸做事。」
「那、那麽……請問【眷族】的各位知道有怪獸會說話後,他們……?」
「不出所料,有一些人不知所措。但現在大家都隻當這是委托,公事公辦。既然我們標榜中立,委托人的要求就是最高原則。更何況主神我就是這個調調嘛。」
麵對嘻皮笑臉的荷米斯神,我不禁想像出眼神疲倦地長籲短歎的亞絲菲小姐。我忍不住露出僵硬的笑臉。
「我們會獨立行動,但貝爾小弟,你們可以把我們當自己人。」
荷米斯神麵露笑容,對我閉起一隻眼睛。
聽到「自己人」三個字,這時的我不禁鬆了一大口氣。
或許隻能說,我這時已經被逼到窮途末路了吧……
「喂──,貝爾!」
正好在這個時候,赫斯緹雅女神的聲音傳來我們這邊。
「原來你在這裏啊!等半天等不到人,我就跑來找你了。有沒有怎麽樣?」
「啊……對不起,神仙,我沒事。」
「幸好,我好擔心喔……是說荷米斯怎麽會在這裏?」
「哈,哈,哈!不好意思,赫斯緹雅,我隻是跟貝爾小弟借一步說話啦!」
神仙來到我麵前正在放心,又狐疑地抬頭看著荷米斯神。
荷米斯神先是笑著打哈哈,旋即轉身背對我們。
「好啦,保鑣的工作還給你吧。──赫斯緹雅,請你保護好貝爾小弟。」
留下這句話,荷米斯神就與我們告別。
「……貝爾,你剛剛跟荷米斯都談了些什麽?」
「是這樣的……」
聽了我的解釋後,神仙一手抵著下巴。
「我隻聽烏拉諾斯說過,荷米斯他們有在接他的委托……」
「啊,是這樣嗎?」
「嗯,我想意思應該是說,他們為了幫助『異端兒』而四處奔波……」
神仙講到這裏停下來,看向荷米斯神離去的方向。
她的表情就像覺得奇怪,不懂那尊男神為何沒跟她講上兩句話就走。
我也與神仙注視著同一個方向。
就在我們佇立原地時,沒過多久,一滴水滴從頭頂上方落下,掉在肩膀上。
轉瞬間,覆蓋都市天空的整片雲層開始演奏起雨聲。
形狀各異的水珠,開始灑落在各個不同的地點。
*
「嘖!又開始下雨了……」
狼人(werewolf)伯特抽抽鼻子,對淅淅瀝瀝的雨滴嘖了一聲。
「那場騷動之後也是,若非下了一場雨,憑著獸人的鼻子,說不準現在早已掌握到怪獸的藏身處了……」
「那些鬼東西的體味全被雨衝走了……該死的王八蛋。」
「你們狼人到了重要關頭,真的是一點用也沒有呢。」
「總比沒事好做隻能站著發呆的亞馬遜人好。」
「「怎樣?」」
在【洛基眷族】於迷宮街駐留的陣地,團員們因為這場雨而無法動身,派係幹部則齊聚一堂。
看到亞馬遜人蒂奧涅與伯特毫不掩飾煩躁地互瞪,矮人格瑞斯直歎氣。在他們身邊,蒂奧涅的妹妹蒂奧娜在石板地上躺成大字形,讓雨水打在身上。
「怎麽,蒂奧娜,你已經累垮了嗎?」
「是沒有累垮啦──,隻是打了太多超硬金屬的牆壁,手好痛~。而且好不容易才挖開的,芬恩又要我們立刻埋起來,太會使喚人了吧~」
「情況特殊,忍忍吧。」
蒂奧娜邊用力甩甩變紅的手邊抱怨時,說人人到,芬恩迴到了陣地。
「如何,芬恩?有遇到貝爾.克朗尼嗎?」
「嗯,見是見到了,但中途跑出了程咬金。」
芬恩一邊迴答等候指示的裏維莉雅,一邊走向屋頂下──設置於陣地裏的幾座帳棚之一。
「沒從他口裏問出什麽……但他隱瞞了一些事,大概是不會錯了。而且果不其然,他也知道『人造迷宮』的存在。隻是『鑰匙』好像不在他手上。」
雖說問答無疾而終,但芬恩仔仔細細觀察了貝爾的神情,用充滿自信的聲調說道。
不同於還不夠成熟的【赫斯緹雅眷族】團長,小人族團長從那短短的對話之中,已竊得了各種情報。
「不會錯,他是事件的中心人物。」
芬恩斬釘截鐵地說。
「……」
聽了領袖這句話,金發金眼的劍士艾絲沉默不語。
「那麽……」
「嗯。」
集派係幹部的視線於一身,芬恩點頭迴答裏維莉雅。
「按照預定,麻煩你監視貝爾.克朗尼的動向。」
「『異端兒』以及『人造迷宮』,是吧……」
在窗外,雨幕籠罩著整個街景。亞馬遜人阿伊莎側眼看著下個不停的雨,然後將視線拉迴房間裏。
「您是說關於這些的騷動,就是四天前那件事的核心?」
「是的,正是。」
一頭水藍飄逸秀發的美女(人類)亞絲菲,點頭迴答精靈琉所言。
地點在酒館「豐饒的女主人」主房外的獨房。這裏是琉分配到的個人房間,室內包括她在內,隻有三人。亞絲菲帶著阿伊莎前來拜訪,說是有事要談,琉看店裏也沒客人,手邊空閑,就跟女店主(蜜雅)說一聲,帶兩人來到這個房間。
亞絲菲向兩人說起的,是為都市引來動亂的第18層事件的來龍去脈。
「是說你黑眼圈好重……你還好嗎?」
「……我沒事,隻不過是被任性妄為的主神當奴才使喚罷了。嗬嗬,現在還在當奴才就是了。是的我沒事阿伊莎,您很快也會習慣的。」
阿伊莎對亞絲菲眼鏡底下的超大黑眼圈一追問,她露出美女形象盡失的虛
無笑容。看她那副累壞了的樣子,阿伊莎冒著冷汗與她保持距離。
琉從旁看著兩人對話,為了繼續談正事,向她問道:
「為何現在來將這份情報告訴我們?」
「還不是主神(荷米斯神)又把苦差事塞給我……咳哼,總之我希望能讓持續延燒的這件事平息下來,但人手不夠。希望兩位協助我。」
「執行強製任務的時候,你怎麽沒把這些都說出來?」
「先說前者……關於『異端兒』的情報,我認為說出來是多餘的。當時委托人他們無法完全控製暴怒的怪獸們,也沒能掌握狀況。既然不能避免衝突,若是下判斷時有所遲疑而喪命,那就麻煩了。」
琉表情嚴肅地迴問,阿伊莎則是顯露出反感與不滿地質問,亞絲菲對她們淡然迴答。
「後者是因為……事件之後,我們也掌握到了實際情形。」
地下城的第二個出入口,執迷不悟的家族(代達羅斯)打造的執念產物。
聽到亞絲菲提及「人造迷宮」,琉與阿伊莎都閉口不語。
「……記得是叫『異端兒』?管它們會說話還是有頭腦,我就明說了,我完全不懂去救那些怪物是什麽心態。」
聽到怪獸會說話還具有理性,琉她們都受到不小的衝擊,但阿伊莎說出了毫無矯飾的真實想法。
說出了人族對「怪物」抱持的潛在排斥感。
「那些怪物(玩意)不是該同情的存在吧……尤其是那頭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
然後,她厭惡而不屑地說。
雖然現在都治好了,但她的左臂曾一度粉碎,肋骨則是骨折。女英豪摸摸這兩個地方,兩眼銳利地眯細。被漆黑怪物徹底打敗的她眼中沒有恐懼,蘊藏的是憤怒與屈辱。
「……救濟『異端兒』是委托人的要求,情報也是對方提供的。您既然加入了荷米斯神的【眷族】就不要有疑問,肅然從命吧。」
「我這人不大懂道理,一不爽起來搞不好會吐口口水大吵大鬧喔。順便問一下,你說的委托人是誰?」
「隻能告訴您是公會的部分人士。」
對於阿伊莎的反抗態度,亞絲菲忍受著頭痛,閉起一眼告訴她。
「我先聲明,貝爾.克朗尼也在試圖幫助您所謂的怪物喔。」
「……啊~!結果是這麽迴事嗎!」
聽到貝爾的名字,阿伊莎彷佛恍然大悟,把自己的黑色長發亂抓一通。他被派去參加強製任務的原因以及在「代達羅斯路」的行動,這下阿伊莎全部弄懂了。
亞馬遜女英豪總是認為自己欠少年的人情還沒還清,歎著氣說「知道了,我聽話就是」答應從命。
「璃昂,至於您,我有交換條件。」
「……」
亞絲菲走到沉默著陷入思考的琉身旁。
「隻要您願意協助我們,我就將黑暗派係(evils)殘黨的情報提供給您。」
「!」
「苟延殘喘的『惡勢力』渣滓似乎潛伏於『人造迷宮』之中。等這次事情處理完畢,我會探索那座迷宮,收集您所想要的情報。」
「……辦得到嗎?」
「反正我想遲早荷米斯神都會指示我調查,我一定會找到情報。」
細細斟酌亞絲菲的交涉內容後,琉靜靜點頭。
看【萬能者(perseus)】以手指將銀框眼鏡往上托,琉選擇相信她所說的。
亞絲菲注視著琉與阿伊莎的臉,對兩人說:
「之後會詳細指示兩位,目前請先待命。」
「──沒錯,我就是迦尼薩!!」
戴著大象麵具的男神一邊擺出謎樣英勇姿勢,一邊煞有介事地說。
「我知道,迦尼薩。」
在【迦尼薩眷族】大本營「我乃迦尼薩」的一個房間。
於床上撐起上半身的藍發麗人──夏克蒂.巴瑪用習以為常的態度,應對主神的怪異行徑。她收下主神邊擺姿勢邊遞出的水果籃,放在床邊櫃上。
「身體好點了嗎,夏克蒂!本人我來給你探病了!」
「早就痊愈了,迦尼薩,你也是知道的吧。」
夏克蒂自從那一連串的事件之後,就都在這房間裏度日。主要理由是在第18層的強製任務受了重傷,需要療養。
表麵上是如此。
「我已經能動了,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把我關在這種地方這麽多天。」
「因為你最近工作太操勞了!為了不讓外人誤以為我的【眷族】在壓榨勞工,既然有這機會,就想讓你徹底調養直到元氣滿滿──」
「迦尼薩。」
夏克蒂打斷了主神的奇特言行。
她這個派係團長平靜的一句話,讓迦尼薩收起了戲謔的態度。
「……我覺得你需要時間整理思緒。尤其是你從我口中聽說過『異端兒』的事。」
夏克蒂是少數得知了「異端兒」存在的眷屬之一。
她在強製任務中收到密件(公會)命令馴服怪獸時,也是考量到主神的神意才從命。
迦尼薩坐到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與夏克蒂四目交接。
「我很抱歉。」
他雙手置於膝上,深深低頭。
「我將苦差事塞給你,給你造成負擔了。」
「你別道歉,迦尼薩。是我們不中用,沒能阻止怪獸失控。」
聽到主神謝罪,夏克蒂搖搖頭。
迦尼薩抬起頭來,從大象麵具下注視她的臉龐。
「與『異端兒』對峙過,你有什麽感覺?」
「……強烈的憤怒,以及『感同身受』。」
夏克蒂也注視著迦尼薩,傾吐自己內心的感受。
「聽到【伊刻洛斯眷族】曾獵捕怪獸當成商品出售後,我完全明白了。明白到我在嚐試馴服怪獸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原因不明的『感同身受』。」
「……」
「就像人族(我們)一樣……那些怪物(怪獸)也是會為了同胞發怒的。」
也許是因為她同時身為技術純熟的馴獸師(tamer),所以才能感覺出怪物(怪獸)的情感,而能夠「感同身受」。
夏克蒂避開迦尼薩的眼光,看向下雨的窗外。
「迦尼薩,你認為我需要整理思緒,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對於有那樣的怪物(怪獸),我直到現在仍不知所措。而團員(伊爾塔)他們得知了有那種存在,我也擔心他們會迷惘……害怕一瞬間的逡巡,會奪走同伴的性命……」
主神(迦尼薩)讚成與「異端兒」和睦相處,即使夏克蒂也同意,但又說她感到害怕。
她的迷惘是正確的。
該舍棄還是拯救「異端兒」?
在被迫麵臨選擇時,夏克蒂當然會選擇前者。因為她不是愚昧之人。
看到眷屬目光低垂的表情朦朧映照在窗戶上,原本默不吭聲的迦尼薩開口了:
「通往【群眾與怪物之主(新迦尼薩)】的路是艱辛的。」
「……你扯到哪裏去了?」
聽到迦尼薩沒來由地說出莫名其妙的話,本來在講正經話的夏克蒂一臉掃興地轉向他。
迦尼薩不顧她的這種反應,口氣沉重地告訴
她:
「我還隻是個【群主(迦尼薩)】。」
夏克蒂睜大雙眼。
「雖然對烏拉諾斯他們過意不去,但目前我最.注.重的呢,還是孩子們的安全。」
「迦尼薩……」
「我們不會參與搜索『異端兒』。相對地,假使他們與冒險者之間即將爆發衝突,我們要保護一般市民。我們的任務,是保護孩子們的笑容。」
迦尼薩從椅子上站起來,低頭看著夏克蒂,像是在問:你可以嗎?
她堅定地點頭迴答,自己也下床站起來。
「我們要增加警衛人數,鎮守都市的每個角落。而我也要上街!!我要展現出超逗趣的模樣,除去市民的不安!」
「不,你就免了。伊爾塔他們也還在總部待命對吧?」
「對,因為如果放任他們自由行動,我怕他們會氣急敗壞地去追捕『異端兒』!所以我告訴他們團長(夏克蒂)都在休息了,你們也該休息!還說誰敢違反約定,我就對總部做進一步的魔改造!」
「難怪他們那麽乖……」
兩人離開房間,在稀奇古怪的巨象大本營(總部)內移動。包括身為第一級冒險者的義妹(伊爾塔)在內,夏克蒂一邊確認派係主力都在總部,一邊與迦尼薩討論今後的方針。
迦尼薩在走廊上走著,忽然抬起頭來,望向窗外連綿的陰雨。
「令我在意的是,其他諸神不知會如何看待目前這個狀況。」
「你覺得其他諸神察覺到『異端兒』的存在了嗎?」
背對著窗外雨景,米赫向赫菲斯托絲與建禦雷問道。
這裏是建於西北大街的【赫菲斯托絲眷族】武具店。米赫與建禦雷將收集情報的工作交給眷屬們,造訪了赫菲斯托絲待著的三樓辦公室。
「我想祂們還沒推測出明確的答案……也就是一些怪獸具有理性。但祂們也察覺到,他們不是普通的怪獸……」
「應該說祂們在期待『一定有什麽內情』吧……」
不隻神友(赫斯緹雅)介紹給他們的龍女孩,三尊神還聽說了一連串事件的大致經過,各自皺眉發出苦悶的呻吟,隻是程度不同。
「假如祂們知道了『異端兒』的存在,會怎麽樣?」
「以目前待在歐拉麗的神來看……」
「雖然大多不像軍神(阿瑞斯)那樣死腦筋,但像爐灶女神(赫斯緹雅)那樣的穩健派也不多。大概有兩成的神會徹底排斥,一成同意加以保護,剩下七成則是故意搗亂吧。」
對於米赫提出的問題,建禦雷與赫菲斯托絲板著臉作答。
「那些家夥為了『娛樂』什麽都做得出來,狀況有很高的機率會搞到無法收拾。我看『異端兒』的情報還是盡可能秘而不宣比較好……」
「嗯……可能隻會招致不必要的混亂。」
祂們不敢說「像我們一樣」,但歐拉麗能稱得上神格高尚的神物(人物)實在太少。建禦雷一臉厭煩,米赫歎著氣,赫菲斯托絲在兩人身邊,也嘟噥了聲「真是」,用指尖撫摸自己的眼罩。
「現在還有貝爾的問題也令人擔憂,他做出了那麽大的事……諸神必定會猜測那孩子知道些什麽。」
「我想也是……」
「真糟糕啊……」
米赫擔心起少年(貝爾)來,赫菲斯托絲與建禦雷表情變得凝重。
這時,紅發紅眼的女神撩起自己的瀏海,給人的感覺一變。
「我就明說了,我無法決定該不該拯救『異端兒』。」
「你怎麽這樣說啊?」
「難道不是嗎?照神友(赫斯緹雅)的個性,我能明白她舍不下那個孤兒(維維爾)。但『異端兒』的存在之於地表隻會帶來『毒害』。現在他們除了混亂,還有帶來什麽嗎?」
「這……」
「建禦雷,你不也沒把『異端兒』的事告訴眷屬(孩子)們嗎?」
建禦雷原本驚叫出聲,但被赫菲斯托絲說中痛處,也閉口不語。
接納「怪物」的行為,會形成帶來摩擦的火種,孩子們之間更是如此。正因為建禦雷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沒跟櫻花或千草他們坦白。
不如說寬大接納龍女孩與「異端兒」的【赫斯緹雅眷族】才是群眾眼中的異端分子,他們也因此而陷入困境。
「說真的,我連『異端兒』到底(、、)是不是(、、、)該拯救(、、、)的存在(、、、)都不知道(、、、、)。」
那些怪物是連諸神都無法預測的「未知」,對於這些地下城「異常狀況」的產物,赫菲斯托絲道出毫無虛偽的真實感受。
「……嗯,那麽目前先下此結論吧。」
閉目傾聽的米赫稍稍張開雙手,與赫菲斯托絲祂們各自看看對方的表情。
男神晃動著長度及腰的群青長發,讓聲音溶化於雨聲之中。
「我們的選擇是──」
「──交給【洛基眷族】處理,是嗎?」
老神的莊嚴聲調在祭壇響起。
聽到這個聲音,跪於禦前的肥胖身體縮得像一隻小豬。
「正、正是如此!竊以為若要把守目前的『代達羅斯路』,沒人比他們更適任!」
外頭的雨聲,傳不進建於公會本部正下方的地下神殿。在四把火炬照亮的「祈禱廳」裏,烏拉諾斯漠然不動,俯視著公會長洛伊曼的汗水滴在鋪地石板上。
「關於『人造迷宮』,我已要求他們不許張揚出去,並提供相關情報!【勇者】會守約的!他們等於在我等管理之下!」
「──你瞞了我什麽事,洛伊曼?」
「!」
被公會真正的主宰輕易看穿內心秘密,精靈的肩膀晃了一下。
「是『鑰匙』嗎?」
「……忘、忘了向您報告了。我命令他一發現『人造迷宮』的『鑰匙』就要交給公會……」
烏拉諾斯聲調如常,告訴冷汗直流的洛伊曼:
「【洛基眷族】必須徹底與我等共享『人造迷宮』的相關情報。『鑰匙』入手後,要找個適當時機編組調查隊。管理代達羅斯遺產的不是個人,也不是派係,是我等公會。」
「遵、遵命!」
「【洛基眷族】這件事,我就不怪罪你了。」
聽到主神一句「下去吧」,洛伊曼渾身發抖地從命。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就像與他輪替一般──擦身而過時還拍了拍他的肩膀──橙黃色頭發的男神從通往地表的階梯走下來。
「洛伊曼也真精啊。」
「他的欲望比別人更深重,但很優秀,為都市發展盡力的心意不假。」
荷米斯不禁笑了出來,踏入「祈禱廳」,烏拉諾斯淡然迴答。
「不過果不其然,【洛基眷族】真的待在『代達羅斯路』不肯走了。好吧,既然中央塔(巴別塔)有芙蕾雅小姐守著,站在【勇者】他們的角度想,當然會在剩下唯一一條退路等著『異端兒』出現了。」
「正是……事已至此,迦尼薩恐怕也會以居民的性命為第一優先。」
烏拉諾斯的言外之意,是承認從他這裏不可能改變人員布署。
他也有他的立場,過度命令【洛基眷族】撤離會引來群眾的懷疑。對於必須永遠做為和平象徵
君臨都市的烏拉諾斯而言,這是必須避免的。
更進一步來說,若要除掉踏上地表的怪獸,沒有人比【洛基眷族】更為適任。
「那麽,身為接下平息騷動這任務的人,讓我先報告一下現況吧。」
荷米斯來到穩坐祭壇中央神座的公會主神跟前,摘下戴在頭上的旅行帽。
「『異端兒』們正在都市的地下水道移動。目擊情報越來越多了,不過……多虧有懸賞金,冒險者就像一盤散沙,或許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跟費爾斯他們走散的『異端兒』人在何方?」
「這方麵還沒掌握到,多少人走散也還沒查清。說不定已經有一部分落入冒險者或性情惡劣的天神手裏了。」
荷米斯迴答烏拉諾斯,由於目前沒有冒險者出麵說抓到了懸賞對象(怪獸),因此無從判斷。
「哎,不過倒是有幾個冒險者發現了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結果反遭擊退就是……但聽說他們即使現在傷勢已經恢複,卻像做了噩夢一樣(、、、、、、、)渾身顫抖不止,無法好好問話。」
荷米斯一麵歎氣,一麵豎起兩根手指。
「『異端兒』的行動受到限製。」
以現況來說,「異端兒」有兩個目的。
其一是與走散的同胞會合,其二是抵達地下城的出入口。
後者是首要目標,「異端兒」們想活下去,無論如何都得迴地下城。
他們采取的路線也有兩條。
一條是都市中央,擁有通往地下城的「大洞」的「巴別塔」。
然後是存在於都市西南「代達羅斯路」的「人造迷宮」。
「若以中央廣場為目的地,無可避免將與冒險者們開戰……再補充一點,【芙蕾雅眷族】也不知會如何行動。費爾斯不會讓他們選擇這條路。」
「我也試著交涉過幾次,但實在不覺得她會聽我的話。」
對於君臨「巴別塔」的銀發女王,荷米斯帶著苦笑歎氣。
「這麽一來,結果『異端兒』們該選的目的地,還是隻有地形可供利用的『代達羅斯路』,可是……」
「要經由『人造迷宮』進入地下城,會遭到【洛基眷族】阻攔。」
迷宮街的複雜怪異之程度不輸地下迷宮(地下城),若能利用這點,或許能避開冒險者們的耳目。然而即使通過這一關,還有最大難關嚴陣以待。
「雖然早就知道了,但這一關可不好過呢。」荷米斯逍遙自在地笑著說,烏拉諾斯催促他繼續報告下去。
「『人造迷宮』方麵怎麽樣了?」
「在迷宮旅店城鎮(裏維拉)的冒險者作證之下,攻進第18層的怪獸被確定與地表出現的怪獸有所關聯。很多【眷族】都察覺到地下城有第二個出入口。」
「所以冒險者都集中在『代達羅斯路』,是嗎……」
「沒錯,好像還有一些人自己開始尋找出入口,但那裏畢竟是奇才(代達羅斯)親手設計的區域,目前除了【洛基眷族】以外,沒人找到『人造迷宮』的入口。」
烏拉諾斯聽到這裏,向荷米斯問道:
「荷米斯,你的【眷族】……」
「已經調查過了。」
「!」
荷米斯拿出一本書,像是作為證據。
「這是『代達羅斯手劄』。」
烏拉諾斯向來泰然自若的雙眼,第一次睜大開來。
「在我把伊刻洛斯送給【洛基眷族】之前,我要他把這本手劄讓給我。當中記載了『人造迷宮』的設計圖,當然,也包括出入口的位置。」
「……」
「我也讓我的眷屬(孩子)調查過『設計圖』正確與否。亞絲菲跟我抱怨,運用黑頭盔(黑帝斯頭盔)與香包的組合效果……躲過【洛基眷族】的耳目做調查嚇得她減壽好幾年,還扁了我一下呢。」
找出消聲匿跡的男神(伊刻洛斯)的不是別人,正是荷米斯。他說自己將伊刻洛斯逼到走投無路,要求男神答應幾個要求,而拿到了這本「代達羅斯手劄」。
荷米斯坦承事件之後到今天的四天之間,他讓眷屬在不被【洛基眷族】發現的狀態下調查「人造迷宮」周邊環境──私底下偷偷行事──然後走到老神麵前。
接著,他交出那本手劄。
「就先給你吧,你應該需要它吧?」
「……」
看荷米斯眯細橙黃雙眸,烏拉諾斯一語不發,兩眼緊閉。
火炬的火焰啪地爆開。在火花的纏繞下,老神像接納一切般接下古書,收進懷裏。
荷米斯笑笑,往後退。
「荷米斯……你打算如何行動?」
「這就難說了,我之前也說過,我關注的是貝爾小弟。」
兩天前,同樣在這裏,荷米斯對烏拉諾斯說過。
他說他不能讓貝爾的聲望就這麽一落千丈,下台一鞠躬;他把一切都押在少年身上了。
荷米斯清楚地將自己的神意告訴烏拉諾斯:大眾的失望,以及「人族公敵」的惡評(標簽),會妨礙少年在王道上奔馳。
為此,荷米斯現在才會暗中活動。
「我給亞絲菲他們下了一些命令,再來就看那孩子怎麽行動了,不過……」
他一定不肯袖手旁觀吧。荷米斯說。
男神彷佛看透了大局般,露出一絲淺笑。
「我倒要問你,烏拉諾斯。你認為『異端兒』……率領他們的落魄『賢者』,今後會如何行動?」
「……」
被問到與自己共度了幾世紀時光的左右手,神座陷入沉默。
最後,烏拉諾斯隔了一段時間才開口:
「費爾斯接下來可能采取的行動是……」
「裏德,可以給我一點血嗎?」
聽著直傳到陰暗地下的雨聲,黑衣魔術師說了。
「血?」
「對。要是我有健全的肉體,也不需要拜托別人這種事了……」
「哎,誰叫你就一具骷髏嘛。」
「別說了。」黑衣晃動著說,裏德沒理他,用尖利指甲抓了自己的手臂。
看撕裂的傷口滴出紅色鮮血,費爾斯從懷裏取出羽毛筆沾起它。
浸染鮮血的羽毛部分變得通紅,紅色顏料開始從筆尖滲出。
「這也是魔道具?」
「對,不過不是我發明的。」
裏德興味盎然地過來旁邊看,費爾斯握著能用血代替墨水的魔道具,開始在羊皮紙上寫字。
「有哪些人走散?」
「亞露露、海爾格、雷特、飛兒,然後是阿斯泰裏奧斯……。飛兒原本跟我們一起,但她受重傷的身體撐不下去,從空中墜落……雷特去追她了。」
在遠離裏德他們的位置,坐在地板上的薇妮在跟歌人鳥蕾依說話。
這裏是下水道深處的橫穴,半毀的牆壁後方似乎與遭人遺忘的水井相連,空間一角散落著斷掉的繩索、轆轤還有吊桶。蒙蒙細雨從通往上方的洞穴灑下。
長久於都市徘徊的「異端兒」在四周休養生息,蕾依口中舉出獨角兔(al-miraj)、黑犬(地獄犬)、紅軟帽(redcap)、半人半鳥(哈皮)與猛牛(彌諾陶洛斯
)的名字。
「飛兒他們在哪裏,也不知道,對吧?」
「是啊,在這下水道裏已經走動了半天,但連殘香都沒找到……也許是躲在地麵上。」
龍族少女擔心同胞們的安危,這次換石像鬼古羅斯迴答她。
這時,咕嚕一聲,薇妮的腹部發出可愛的聲響。
「肚子餓了……」
「畢竟這幾天幾乎什麽都沒吃嘛……」
怪物(怪獸)也會饑餓。無論如何都不願吃人的「異端兒」們在這種狀況下,弄不到什麽像樣的糧食。薇妮披著趕跑的冒險者掉落的長袍,摸摸肌膚白裏透青的平坦小腹。
「費爾斯,這樣繼續逃跑下去也不是辦法。有沒有什麽方法……喂,你在做什麽?」
古羅斯擔心遲遲沒有機會會合的同胞與失去的活力,轉頭一問,黑衣魔術師沒有停筆,直接迴答:
「寫信。」
費爾斯隻迴了這麽一句,寫好信後──彷佛算準了時間,有個影子從水井口高速入侵地下。
裏德等人立刻準備迎敵,但費爾斯往旁伸出手臂,製止他們。
「終於找到我們了。」
一眼為義眼的一隻貓頭鷹,停在魔術師伸出的手臂上。
是費爾斯的使魔。
「若不是在那場戰鬥中弄壞了『眼晶(oculus)』,就能更早叫它來了……」
費爾斯懊悔在「人造迷宮」內與【伊刻洛斯眷族】發生的激烈交戰,然後將方才寫好的信綁在使魔腳上。
「費爾斯,那封信該不會是……」
「對。」費爾斯點頭迴答裏德所言,並放出使魔。
貓頭鷹張開羽翼,讓白色羽毛隨風紛飛,飛往降雨天空的遠方。
「那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
彷佛遲來的雨季,連綿不絕的雨在歐拉麗下個不停。然而即使是這場雨,也無法衝刷累積於都市的封閉感。
我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從窗邊眺望被灰色天空覆蓋的街景。
「……」
自從與神仙一起迴到總部以來,就有一種感覺襲向我。
就是「被偷窺」的感覺。
的確,從離開宅邸之後,我就一直感覺到許多視線。起初我以為那是街上人群的眼光,但是……對他人視線變得敏感的肌膚,向我呢喃著一絲可能性。
現在這種無關憤怒或蔑視,更不帶感情的視線是……監視的「眼線」?
有人在監視?是針對我,還是【赫斯緹雅眷族】?
我原本站在窗邊藏身,此時從窗戶探出上半身,視線掃過宅邸周圍。
圍繞總部的鐵柵欄外,有個人影迅速躲進轉角。
「!……」
我離開窗邊,走出房間。如果是我誤會就算了。胸中懷著不安定的心跳,我想把自己的感覺告訴大家,打算去找神仙他們。
「……?」
當我快步走在走廊上時,一幕光景掠過我的視野。
麵對中庭的窗戶外頭,一隻貓頭鷹即使被雨淋著,仍然像在等人般停留於庭院中央。
貓頭鷹抬眼望著停下腳步的我,它的眼睛──水晶義眼閃爍的光輝,使我心頭一驚。
我改變前進方向,趕緊跑下階梯。出了中庭,一到貓頭鷹麵前,它輕飄飄地飛起,停在我的手臂上。
「這是……」
貓頭鷹的腳上,綁著一封信。
「『異端兒』的密件……」
掛在牆上的時鍾顯示現在為傍晚,我們在宅邸的起居室。
收到費爾斯的使魔帶來的一封信,【赫斯緹雅眷族】全體人員集合於此。
「雖然密碼很難解……但不會錯,這是愚者(費爾斯)大人的求救信。」
莉莉一手拿著從書庫搬來的字典說;正如她所言,信上亂七八糟地寫著所有亞人族的語言,乍看之下整篇文章支離破碎。
這篇文章必須將包含「異端」單字的小人族語,與包含「愚者」單字的狐人語重新排列,互相組合以解讀內容。換言之隻有知悉「異端兒」與愚者(費爾斯)的真實身分之人,才能解讀這份密碼。
神仙、莉莉、韋爾夫、命小姐與春姬小姐各自表情或嚴肅或緊張,看著桌麵上攤開的信件。
「【明天晚上,到「代達羅斯路」】,是嗎……看來他們是走投無路了。」
「可、可是,現在待在『代達羅斯路』的,應該是……」
「是的,春姬大人。很多冒險者以及【洛基眷族】都在那裏嚴陣以待。」
閉關多日,剛從工房出來的韋爾夫說完,春姬小姐以手按住胸口,命小姐對她的不安表示同意。
淋了雨也不會暈開的紅色筆跡先以道歉起頭,接著提到費爾斯他們的現況與歸返地下城的計畫,最後以請求協助做結。文末還附加一句「懇請各位再度伸出援手」。
信裏還寫到薇妮已經蘇醒,一切平安,我與春姬小姐他們本來還放了心……看完了信,大家都不說話了。
每個人隻是盯著放在桌上的信。
「……簡直就像引人走上毀滅之路的邪神呢。」
莉莉輕聲說出嚇人的比喻,但這個比喻絕不誇張。
在歐拉麗目前這個狀況下,要幫助「異端兒」,可以說等於是與都市裏所有【眷族】為敵。
寂靜一時造訪房間,使我產生一顆心被慢慢壓潰的錯覺。
「現在做出明確結論吧。」
這時,赫斯緹雅女神平靜地提出重點。
「是要幫助『異端兒』,還是不幫?」
「……!」
我猛一抬頭,神仙並不理我,看看韋爾夫他們每一個人。
大家還來不及開口,我先對著神仙的側臉喊道:
「神仙!!……這件事,應該由我一個人……」
「貝爾,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了。身為團長的你一采取行動的瞬間,這就成了【眷族】的問題。不可以講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喔。」
神仙這番話像在責怪我當團長的態度,使我心髒差點停止。
我變得無法動彈,神仙不再看我,再度向莉莉他們問道:
「大家做個選擇吧,是要站在『異端兒』他們那邊,一輩子過著見不得人的生活,還是對他們見死不救,迴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這兩個選項,過去曾經擺在我的眼前。當時我夾在薇妮與【洛基眷族】之間,被迫兩者擇一。女神的一番話,這次換成詢問大家的選擇。
──兩條路我都不想要大家選。這是膽小的我,打從內心的真心話。
迷宮街的記憶與悖德感渾然一體,打亂著我的思緒;就在我像被判刑的罪人一樣呆立不動時──
「赫斯緹雅女神。」
韋爾夫舉手了。
「能不能再增加一個選項?」
「是什麽呢?」
「就是我們把一切處理得超完美,送異端兒們(那些家夥)迴地下城,而我們也不會受到誹謗或蔑視。」
起初我沒能理解這話的意思,啞然無語。
韋爾夫在笑,神仙也像參透一切般微笑著。
「請看。」
晃動著
火一般紅的頭發,韋爾夫從腰間刀鞘拔出短劍。
「這是『魔劍』,工房裏還有三把。」
「看您一直窩在工房裏……就知道是這麽迴事。」
看到出現的蒼藍劍身,莉莉也好像早就猜到似的,動作誇張地歎口氣。
「因為我很清楚該做什麽,也知道時間有限。為了解救那些『異端兒』……對,我不要再耍性子了。不這麽做的話,不可能超越都市的冒險者們。」
我到現在還動不了,這次純粹是因為太過驚愕。
韋爾夫親口明確地告訴了大家,要救「異端兒」。
「貝爾,你幹嘛一副怪表情?」
「因、因為……因為!!」
看韋爾夫一臉狐疑,我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
「我扔下大家,一個人擅自亂衝亂闖!!結果害得【眷族】惹上麻煩,又讓大家日子不好過!!我以為……大家一定很恨我……」
我忍不住說出不敢問的問題,發泄出受到壓抑的情緒。
對不起。雖然不是道歉就可以得到原諒,但真的很對不起。
看我拚命扯著喉嚨想繼續說,韋爾夫搶先說了:
「貝爾,我之前就說過了,你別道歉。」
這句話,喚醒了我的記憶。
──【眷族】不就是這樣嗎?互相支持嘛。
──再多給我惹點麻煩吧,不然我多沒麵子啊。
執行強製任務護送薇妮前往第20層的時候,就是在這個房間,韋爾夫跟我說過這些話。一迴想起來,就有種強烈的感動直逼胸口。
「不過嘛,如果能讓我念你兩句,我要說……這次別再撇下我們了喔?」
「貝爾大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要說為什麽,反正不管如何煩惱,在下跟大家到最後,一定也會做出相同選擇的。……當時你隻是比誰都更早挺身而出罷了。」
韋爾夫咧嘴一笑,身旁的命小姐眯起青紫眼眸。
我無言以對,這次換春姬小姐悄悄來到我身邊。
「原來您一直在受苦,真是萬分抱歉,妾身應該將心意仔細傳達給您的。」
「春姬,小姐……」
「謝謝您救了薇妮大人,春姬真的很高興。」
春姬小姐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如櫻花般綻放的笑容,還有話語……
這些在我眼裏,與裏德先生他們抱緊沉睡的薇妮向我道謝時,喜極而泣的表情重疊在一起。
「──真是,淨是些爛好人!!先說清楚,莉莉跟各位可不一樣!莉莉現在還是堅決反對幫助怪獸!!」
莉莉望著我與韋爾夫他們對話,又與春姬小姐互相凝視的樣子,好像拿大家一點辦法也沒有,大聲嚷嚷。
她先是把頭扭向一邊,接著緩緩睜開眼睛,抬眼看著我們。
「不過……既然多數表決結果是這樣,那也沒辦法了。」
「莉莉……」
「莉莉……不願意把貝爾大人棄之不顧,也不願看到貝爾大人對別人見死不救。」
──我(莉莉)早就習慣過見不得人的生活了。
就算圍繞在眾人失意的眼光下,也沒什麽好怕的。小人族女孩如小小向日葵般對著我笑。
「……」
自從那天我背叛了許許多多的人事物,直到今天我都不敢正視大家,如今才環視大家的臉。莉莉、韋爾夫、命小姐、春姬小姐。
她……希兒小姐對我說的話一點也沒錯。
我有所失去,但身邊還留有不會失去的事物。
我感覺到自己的一邊眼睛,流下一道淚水。
這是第幾次被大家所救了呢?
這是第幾次產生這種心情?
能邂逅大家,跟他們成為一家人(眷族)……真是太好了。
「對不起……謝謝。」
我用一隻手臂壓住發熱的鼻尖,啞著嗓子擠出這句話來。
「……那就決定囉,我們大家要一起幫助『異端兒』!」
一直溫柔凝望我們的神仙開朗地宣布,藉此吹飛感慨萬千的氣氛。大家以笑容迴應女神的神意,都點點頭。
「莉莉先聲明,狀況可是一點都沒好轉喔。其他冒險者不用說,要搶先【洛基眷族】行動……這可是比攻略地下城『深層』還要難上加難。」
「那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辦到了,攻略『深層』也隻是小事一樁囉。」
「少得意忘形了。」
韋爾夫掀起嘴唇笑著,莉莉冷冰冰瞪他一眼。
兩人像平常一樣鬥嘴,讓【赫斯緹雅眷族】恢複了平時的氣氛。
「說對手夠資格與我們一戰……恐怕是太強大了一點。」
「為了薇妮大人他們,妾身願意。」
命小姐與春姬小姐,也都露出毅然決然的表情。
大家已經凝聚一心,確定了前進方向。
「好,貝爾,先集集氣吧。給大家喊點話,要大聲。」
韋爾夫轉過頭來,給我一個大膽無畏的笑。
神仙也順便跟進,頓時變得興高采烈起來。
「好點子,韋爾夫!既然要做,大家就來圍個圈吧!」
「什麽~,莉莉覺得這樣很難為情耶……」
「哼哼!支援者小姐,這是主神命令,不可不從喔?」
「淨挑這種時候擺主神架子……!」
神仙一臉得意還有莉莉抱怨的模樣,把命小姐他們都逗笑了。
我也不要再哭了。
我擦擦臉,跑到圍成一圈的大家身邊。
赫斯緹雅女神先伸出手臂,然後大家也跟著在圓圈中心把手重疊起來。
我也照樣跟著做。
「那麽……嗯。」
我一瞬間猶豫著要說什麽才好,但很快就下定決心。
【眷族】的同伴們麵帶笑容注視我,我點頭迴應。
停在椅背上的一隻貓頭鷹凝望著我們,我帶著一份心意高聲喊道:
「我們要──幫助薇妮他們!」
『好──!!』
下個不停的雨,已經停了。
*
「我們要與貝爾.克朗尼他們聯手行動,往『人造迷宮』前進。」
在都市的地下水道,連接水井的半毀橫穴。
對著集合而來的「異端兒」成員們,費爾斯說了。
「冒險者們……【洛基眷族】大概也已經看穿了,但我們除了入侵那座代達羅斯的遺產之外,沒有第二條路。雖然從通往都市外的地下道入侵也是個辦法,但這條路線恐怕是單行道。【洛基眷族】必定已派人把守,若是遭到埋伏,我們根本不是對手。」
「你說與他們聯手,但這是可能的嗎?我不認為能夠臨機應變……」
「如果貝爾.克朗尼等人接受我寄去的信的內容,我們遲早能與他們取得聯絡。目前希望你們能相信我,以及他們的決斷。」
「走散的那些人怎麽辦?」
「隻能由我們發出『暗號』了。我們要冒著被冒險者們發現的危險唿喚其他人,一齊往『代達羅斯路』前進。」
聽到這項左右自己與同胞命運的計畫,歌人鳥蕾依、石像鬼古羅斯與其他「異
端兒」紛紛提出問題。費爾斯對答如流,一一迴應。
眾人持續討論時,隻有裏德神情沉痛地俯視腳下。
薇妮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裏德……?你怎麽了?」
「沒有,隻是一直靠小貝爾他們幫助……覺得一直在給他們惹麻煩。」
真沒臉見他們。蜥蜴人從尖牙縫隙間發出低語。
「裏德,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烏拉諾斯無法公然行動,能依靠的人實在有限。我們也隻能向【赫斯緹雅眷族】求援……」
「小子我知道,清楚得很……可是啊……」
「裏德。」
費爾斯與裏德正在說話時,薇妮伸出手來。
她用手指碰碰裏德的手臂,像輕捏蜥蜴人的赤緋鱗片那樣。
「春姬她啊,跟我說過喔。她說地表有個故事叫『雪精(仙精)報恩』。」
「報恩……?」
「嗯,她說雪精會跟去幫助過自己的人說謝謝,然後用各種東西報恩。所以啊,我們以後也可以……」
鑲在薇妮額上,如石榴石般的紅石閃閃發光,她笑逐顏開。
「貝爾他們現在幫我們,我們也可以幫他們很多很多忙啊?」
看到那雙純真無暇的眼眸對著自己笑,說著在地表的迴憶,裏德滿臉驚訝。
與少年等人離別,隻會終日飲泣的少女不複存在。
「薇妮……你變了耶。」
「?」
一度化作塵土,落入死亡深淵的少女,或許是領悟了吧。而且一定是在無意識當中。
她領悟到人族的殘酷惡意,以及不輸給那種惡意的人性光輝、溫柔。
薇妮在少年的懷裏,讓小小的「憧憬」擁抱著,獲得了滿足。僅僅一人,但溫柔到了愚蠢地步的溫柔拯救了她。龍族少女脫離了隻會懷抱前世以來的「憧憬」的自己,找到了下一個願望。
那就是有人用溫柔的心擁抱過自己,那麽自己也要用溫柔的心對待別人。
少女邂逅了少年,產生了改變。
麵對不解地偏頭的薇妮,裏德彷佛看到了耀眼的寶物,眯起鮮黃雙眼。
「說的對……等這件事結束,小子我們得好好向小貝爾他們報恩才行!」
「嗯!」
裏德與薇妮笑著說,蕾依、古羅斯與其他「異端兒」都以溫和眼神注視兩人。
費爾斯也晃晃自己的黑衣,像是展露一絲微笑。
「……迴到正題吧,關於如何前往『人造迷宮』……」
費爾斯從長袍暗處,取出刻有「d」字記號的魔道具。
「我們唯一的優勢,就是持有這份『鑰匙』。」
名匠(代達羅斯)家族的眼球嵌在精製金屬(鑄塊)內部,做成了這顆「代達羅斯寶珠」。
使用這顆寶珠,可開啟或關閉最硬金屬(山銅)製的門扉。
「這是從我殺死的那個大漢身上搶來的嗎……」
「假使阿斯泰裏奧斯平安無事,他手上應該會有另一份『鑰匙』……」
現在費爾斯手中的「鑰匙」原本在【伊刻洛斯眷族】的大漢(格蘭)身上。男子將詛咒槍矛擲向失控的龍女孩(薇妮)後被古羅斯所殺,費爾斯就從死者手中拿到了它。
貝爾從琉的隨身包裏取得的「鑰匙」,輾轉到了漆黑猛牛(彌諾陶洛斯)手上。
「冒險者們或是【洛基眷族】,應該都沒拿到這個『鑰匙』。」
「這也就是說……」
「沒錯,隻要知道入口的位置,我們就能從任何地方入侵『人造迷宮』。進去後再把『門』一關,縱然是【洛基眷族】也追不上我們。」
換言之,隻要能抵達「人造迷宮」,費爾斯等人就贏了。
看到黑暗中射進的一線光明,半人半蛇(拉彌亞)與大型級(巨怪)等人都互相擊掌表達興奮情緒。
「再來就如同我一開始告訴你們的,我們要尋求貝爾.克朗尼等人的幫助,火速前往『人造迷宮』。」
「你說要拜托他們幫忙,也就是說要跟小貝爾約碰頭嗎?」
「不──我要拜托貝爾.克朗尼擔任『誘餌』。」
然而愚者(費爾斯)此話一出的瞬間,「異端兒」有越來越多人開始怒形於色。
不隻裏德或蕾依,連古羅斯都皺起眉頭,薇妮更是快要哭了。
「費爾斯,您又要利用貝爾先生了嗎……」
「壞蛋。」
「骨頭。」
「我討厭費爾斯!」
「等等!不要亂中傷我!而且骨頭跟這無關!!還有薇妮,你掉眼淚實在讓我很心痛,拜托聽我把話說完!?」
歌人鳥表示輕蔑,石像鬼與蜥蜴人直接開罵,最傷人的是龍族少女淚眼汪汪地瞪著自己,使這具活骷髏幾乎是在慘叫了。
費爾斯對這些喜歡少年的程度已經破表的「異端兒」說出真正的想法。
「一連串騷動造成貝爾.克朗尼過度引人側目。直到現在,整個都市的人恐怕還在譴責、妒恨他,對他做各種胡亂揣測。但我現在要刻意利用這一點。」
「……你是說聲東擊西啊。」
「沒錯,也就是說我要請他與我們分頭行動,讓冒險者們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古羅斯推測到了,費爾斯肯定他的答案。
諸神以及部分勢力,很可能已經覺察到貝爾.克朗尼就是本次事件的中心人物。因此費爾斯等人要趁他們緊盯少年的動向時,一邊藏身一邊移動,以抵達「人造迷宮」。
「那麽,是不是不能見到貝爾了?」
「對,請你稍微忍一下,薇妮。」
裏德等人都接受了,在他們身旁,費爾斯好言安撫傷心的薇妮。
黑衣魔術師將計畫核心告訴「異端兒」們:
「我要讓貝爾.克朗尼吸引【洛基眷族】的注意。」
「──對方一定是這麽想的。」
在迷宮街的一角,「洛基眷族」的陣地。
包括幹部在內,幾乎所有團員齊聚一堂,芬恩召開了會議。
「武裝怪獸們應該會用貝爾.克朗尼來個聲東擊西,趁機入侵『人造迷宮』。因此我們要在其他地方布下天羅地網,甚至可以假裝中了對手的計。真正必須注意的,是與貝爾.克朗尼正好相反的方向。」
雨停了的「代達羅斯路」此時夜幕低垂。冒險者們設置了多盞魔石燈,好似露營那樣聚集一處,磷光照亮了他們的側臉。
聽了關於今後發展的解說,團員們一片嘩然時,狼人伯特臭著一張臉開口道:
「喂,芬恩,兔崽子真的跟那些鬼東西是一丘之貉嗎?」
「你好像很不高興呢,伯特。」
「少囉嗦!!」
「至少貝爾.克朗尼是被利用了。是他自願如此還是遭人欺騙,則不得而知。」
伯特對精靈王族裏維莉雅吼了迴去;芬恩一麵看看他,一麵顧慮著從剛才就不說話的艾絲,斟酌著字眼說:
「無論如何,這次貝爾.克朗尼不可能與我們站在同一陣線……請大家認清這一點。」
聽到芬恩這麽說,艾絲與蒂奧娜──在戰爭遊戲時陪少年做過特訓的兩人──麵露
覺得難辦的表情。金發金眼的劍士保持沉默,身旁天真爛漫的亞馬遜少女雙手交疊在後腦杓。
「嗯~,我不太清楚,總之不要被阿爾戈小英雄引開注意就對了?」
「對,當然也不能放著他不管,所以還是會派人跟監,就像現在派考斯他們監視一樣。」
「乾脆先把他捉起來如何,團長?趁他還沒惹出麻煩前,先強行逮人。」
「嗯──即使現在大家都把貝爾.克朗尼當壞人,但沒有明確證據就抓人,也許會換成我們遭到譴責。公會已經盯我們盯得很緊了,而且得罪與【赫斯緹雅眷族】交情篤厚的女神赫菲斯托絲,後果也不堪設想。」
芬恩迴答了蒂奧娜後,規勸了搬出女戰士(亞馬遜)式偏激言論的蒂奧涅。
「要顧的問題真多。」蒂奧涅皺眉說完,不氣餒地又問:
「團長,還有一個問題。我已經知道武裝怪獸具有高度智能,但有這麽聰明嗎?還能想出這種作戰……」
「因為武裝怪獸的背後有『首領』。對吧,格瑞斯?」
「唔嗯,在迷宮街(此地)交手時,那人也從建物屋頂上俯瞰戰況。隻是對方披著黑色長袍,無法分辨是人是怪物……哎,就當作是馴獸師應該不會有問題。」
芬恩讓矮人格瑞斯補充說明,解除了蒂奧涅的疑問。
這時,蒂奧娜忽然想起一件事,跟著問道:
「對了,我們不用去地下水道找沒關係嗎?其他冒險者不是在那裏目睹過幾次怪獸?」
「這樣會造成戰力分散。要是因為迷宮街(這裏)的守備變得薄弱而被對手突破,就本末倒置了。這很可能才是對手的目的,所以幾天來才刻意讓人發現。」
聰明過人的小人族領袖準確看穿了敵方的目的──首領(費爾斯)的思考模式。對怪物(怪獸)們來說簡直像身處噩夢。
基於這點,他道出心中疑慮:
「最必須留意的,是那頭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那頭怪獸的突圍能力極強,即使身受重傷也大意不得。」
一講出那頭怪獸的名字,團員們的氛圍立即緊張起來。
伯特與蒂奧涅等人橫眉豎目,連艾絲都繃緊了表情。
「那時候要不是蒂奧涅抓狂,早就打倒了呢~」
「你說啥!?」
「『技巧』沒啥了不起的,隻要鑽進懷裏,隨便都對付得了。問題是……那鬼東西比起至今幹掉的任何怪獸,能力(力量)太過突出了。」
蒂奧娜嘟噥著姊姊火氣爆發失控,妨礙了大家所有的聯手行動,蒂奧涅聽了又要發作。伯特理都不理姊妹倆吵架,煩躁地指出猛牛(彌諾陶洛斯)的「技巧與戰術」還不成熟,同時卻也承認對手強得誇張的潛在能力(potential)遠超過他們。
伯特表示那頭怪獸絲毫不把他們的反擊放在眼裏,隻是不停發動攻勢,力壓眾人。
「耐打到那種程度確實很異常。無論蒂奧涅他們如何施加打擊,都彷佛不痛不癢。要等到正麵承受了艾絲的『風』,才好不容易有點退縮。」
「若那怪獸是深層種(黑犀牛)的『亞種』,黑犀牛(那個)的皮本來就硬,假若再經過強化,那實在難以對付。照老子看,在與它對戰時,不能再把它當成一般怪獸,而是應該視為『樓層主』。隻要應對方式正確,就像蒂奧娜說的一樣,能贏。」
裏維莉雅與格瑞斯冷靜而客觀地發表意見,芬恩也表示同意。
「不過……」
這時,艾絲啟唇說了。
「那個怪獸……還會再變強。」
聽到她這句話,【洛基眷族】的幹部全都閉口不語。
那是第一級冒險者們抱持的直覺,也是確信。
大家都認定,那頭漆黑的怪物還在成長當中。
其他團員喉嚨發出咕嘟一聲,吞了吞口水。
「隻有那頭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一定得解決。如果上次那種實力還隻是成長中,那太危險了。有朝一日會變成威脅。」
芬恩對團員們宣布後,伸舌舔舔右手拇指的指腹。
「從第18層到地表……就武裝怪獸的行進路線而論,敵人必定持有『鑰匙』。我們必須死守發現到的每一個『人造迷宮』入口。」
小人族領袖抬起頭來,下達命令。
「我要將各團員布署於『代達羅斯路』,設下陷阱。」
「──此時【勇者】他們一定是這麽想的吧。」
在公會本部地下「祈禱廳」。
於四把火炬照亮的地下神殿裏,荷米斯對穩坐神座的烏拉諾斯說道。
「利用常套手段,是絕不可能騙過【勇者】的。他有點聰明過頭了。若是論閱曆(、、),那個前賢者還有點勝算……隻可惜經曆過的驚險場麵等級有差。」
「換個說法,費爾斯就像文官,在戰場上自然鬥不過【勇者】這個武官。」
荷米斯將自己準備的椅子搬到祭壇前,坐下來用匕首雕刻木塊。一雙巧手轉眼間雕出精致的棋子──持槍的小人與穿著外袍的魔術師,放在置於台座的西洋棋盤上。這個棋盤也是他從大本營(總部)的神室(寢室)擅自搬來的。
荷米斯一邊與烏拉諾斯談話,一邊接連雕刻出其他棋子。
「人形兵(golem)的殘骸已由我等(公會)迴收,但【勇者】恐怕已經察覺那並非怪獸。」
「也就是說他在展開作戰時,會考慮到有個魔術師在協助『異端兒』。更何況【勇者】還有著連諸神(我們)都不禁捏一把冷汗的敏銳『直覺』。」
舉劍的劍士(fencer)、持杖的妖精(fairy)、揚起砍刀與巨刃的狂戰士(berserker)……小人棋子旁邊有越來越多新棋子,相對地魔術師周圍也開始放上蜥蜴人或石像鬼的棋子。
「賢者有多少件出乎【勇者】意料之外的魔道具……假如還有一條生路,就端看這一點吧。」
最後,西洋棋盤上,完成了人與怪物的陣營。
恰如從天上俯瞰孩子們的行動,荷米斯與烏拉諾斯俯視對峙的兩大勢力,正確判斷現況。
「再來如果還有人會做什麽事攪局……大概也隻有芙蕾雅小姐了吧?」
荷米斯煩惱到最後,結果殷勤地雕刻出長發女神的棋子,放在棋盤外。
「可是呢……」
在老神的注視下,男神緩緩眯細橙黃眼瞳。
「最重要的終究還是他(、)。」
天神的手,最後開始雕刻一隻棋子。
「講了這麽多,結果一切還是得靠那個少年。」
在夜色都無法侵入的地下水道一隅,落魄賢者搖晃著漆黑長袍。
「假如有人引發異常狀況,那隻會是他了。千萬別大意,不能追丟他。那個冒險者將會像以前一樣,直接跳過我們的預測。」
在籠罩於短暫寂靜下的迷宮街,小人族勇者眯細自己的碧眼。
「大家都在關注你喔。來吧,逗趣地,滑稽地,照我們的期待起舞吧。我會為你加油的。」
在火炬火星四散的古老祭壇,天神將完成的兔子棋子置於棋盤中心。
──沒錯,掌握關鍵的是……
在不同場所,同一時間。
愚者、勇者與天神,異口同
這裏也是一樣,與我擦身而過的人們,都對我表示出反感。雖說希兒小姐才剛替我打氣,但還是很難適應。
我視線略為低垂,加快腳步。
「貝爾.克朗尼。」
這時,有人出聲叫我。
之前大家隻是看不起我,並沒有人叫住過我,我驚訝地停下腳步。
轉頭一看,出現在那裏的是──
「──!!芬恩,先生……?」
是金黃色頭發的小人族。
裝備著防具與長槍的【洛基眷族】團長,定睛注視著我。
「裝備隻有護身用的匕首,是嗎……。以這種狀況來說,還真是輕便呢。」
看到對方伴隨著笑意眯細的碧眼,我心髒跳了一下。
現在的我沒穿任何防具,因為我知道「異端兒」不是危險的存在。但其他冒險者並不知情,旁人一定會說我這身打扮太不小心,看在芬恩先生眼裏不知做何感想。
雖說我是沒多餘心思去考慮,但實在太疏忽了。就在我為自己的失敗狼狽時,芬恩先生若無其事地對我說:
「你現在一個人嗎?正好,我想跟你單獨說說話。」
聽到他的要求,我與周遭偷看我們的亞人(demi-human)們全都吃了一驚。
轉瞬間,我們就暴露在奇異的目光下。即使連芬恩先生自己都遭受到責備的視線,小人族的第一級冒險者卻對我麵露笑容。
然而,他那看似友好的笑容卻讓我幾乎要提高戒心……是我誤會他了嗎?
「你意下如何?」
「……我知道了。」
麵對那雙碧眼,我感覺自己似乎無權拒絕。
我發出的聲音雖比想像中還僵硬,但仍接受了芬恩先生的要求。
為了找個無人打擾的地方,我跟在他小小的背後,來到木桶木箱亂擺一通,像個倉庫的死巷。
「……」
之前也有過這種狀況,記得當時他找我,是為了商量小人族的求婚一事。
然而現在,狀況與以前大有不同。
他主動接觸一度為敵的對手,目的是什麽──
芬恩先生彷佛猜出了我的這種心思,迴過頭來的同時開口說道:
「關於你那天的舉動,我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應該優先考量的,是如何解決現況。我想與你談點有建設性的事。」
芬恩先生抬頭看著我驚訝的表情,表示想跟我來場會談。
「您想跟我談……?」
「對,你對於那些武裝怪獸,是否知道些我們所不知道的『內情』?更進一步而言,我認為你很清楚這次事件的全貌。」
然後,他一口氣踏入核心。
我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被槍尖對準了心髒那樣。
【勇者(braver)】芬恩.迪姆那不隻有過人的戰鬥能力,連地下城「深層」的異常狀況(irregr)都能輕鬆搞定的指揮能力──精明的「頭腦」更是有名。
他究竟察覺到了多少?知道什麽,又想要哪些情報?
他是敵人,還是可能成為自己人?
狂跳的心髒妨礙我思考,我大受震驚,目不轉睛盯著芬恩先生。
「我認為那時我們對立,隻是出於一點小誤會。若是能分享情報,情況應該不至於那樣。」
聽了芬恩先生的主張,我用右手摸了摸胸口。
的確,或許可以有更聰明的方法。與【洛基眷族】對峙時,如果我能說出自己的所有隱情,也許結果就不一樣了。
但是,一決定要拯救薇妮的瞬間,我的身體就擅自動了起來。
隻能說那是一種直覺。
芬恩先生這個人……那時不管別人說什麽,一定都會擊斃(、、)失控的薇妮。
毫不留情,不接受任何哀求。
看到他投擲出長槍,那雙碧眼從屋頂上俯視著我,我的本能就放棄了溝通這個選項。
那是身為團長的「器量」的差異。他是程度更甚莉莉的現實主義者,麵對任何事情都大公無私平等以對,並能以此為原則做取舍。他的天秤是公正、殘酷而冷酷的。
他是為了顧全大局,做起割舍毫不遲疑的人。
「再說,現在情況與當時不同。」
可是,現在呢?
芬恩先生說的沒錯,情況已經不同以往。
現在沒有失控的龍女(薇妮),目前沒有可能危害一般民眾的原因。我們本來其實也沒有理由對立。我不奢求【洛基眷族】所有成員都懂,但隻要芬恩先生一個人,能對「異端兒」的存在表示理解……
我自己也知道整段對話的主導權始終握在芬恩先生手裏,但我信任他的人品,不知該不該坦白說出「異端兒」的事。
「貝爾.克朗尼,你如果知道些什麽,請告訴我。」
「我……」
如果有可能請他幫助……說出來或許也不要緊?
就在我緊閉的嘴唇即將開啟時。
「嗨,貝爾小弟!真巧耶!」
「「!」」
一尊男神活潑開朗的聲音,響徹死巷內。
「荷米斯神……?」
「沒錯,就是我,荷米斯。看你站在這裏不動,難道是迷路了?還是說貝爾小弟也是來『代達羅斯路』收集情報?」
戴著羽飾旅行帽的荷米斯神出現在我們後方,他態度輕鬆地走過來,好像現在才發現芬恩先生躲在我後麵一樣,做出反應:
「哎呀,是【勇者】啊。你們忙著談事情?」
「……沒有,已經談完了,天神荷米斯。」
荷米斯神對著芬恩先生笑,芬恩先生用一種刺探的目光觀察他的表情。
很快他就歎口氣,就像死了心般邁步離開我們麵前。
眼看芬恩先生從我身邊走過,我正不知所措時,他於離去之際,轉頭看向我。
「貝爾.克朗尼,你有『鑰匙』嗎?」
「……?」
起初,我不懂他這話的意思。
然而隔了一拍的時間,我心頭一驚,肩膀晃了一下。
「鑰匙」……他是說人造迷宮的「鑰匙(寶珠)」?
想起那顆現在不在我手邊,刻有「d」字記號的眼球魔道具(magic item),我正麵露緊張神色時,芬恩先生笑了一下。
「沒什麽,不知道就算了,忘了吧。」
說完,芬恩先生就沒再留步,離開了死巷。
我呆愣地目送小個頭背影消失在複雜道路的遠處,然後看看身旁的荷米斯神。
「荷米斯神,您怎麽會來這裏……」
「貝爾小弟。」
荷米斯神打斷我的疑問,手放在我的肩上,把臉湊過來。
「不要把『異端兒』的情報告訴【洛基眷族】比較好。」
「!」
聽到荷米斯神口中說出「異端兒」這個名詞,再加上忠告的內容,我受了二重驚嚇。
荷米斯神並不管我答不出話來,壓低聲音繼續說:
「不,應該說告訴他們也沒用吧?【洛基眷族
】就算知道那些怪獸具有理性,我想他們最終還是隻會選擇殲滅(、、)。」
「……!」
「就算他們答應幫助你,我看也隻是想利用你喔?」
然後,荷米斯神語氣堅定地告訴我:
「就這個問題而言,你與【勇者】率領的【洛基眷族】永遠是平行線。我敢打賭。」
聽到天神親口斷言,我倒抽一口冷氣。
荷米斯神不苟言笑地講完該講的話後,忽地放開了我,重新擺出難以捉摸的花美男笑靨。
「我也有參與『異端兒』這件事。是烏拉諾斯委托我的。」
「……!烏拉諾斯神委托您?」
「沒錯,我現在正在追蹤『異端兒』的下落。」
荷米斯神像公布謎底般把事情告訴我,我真是驚愕連連。
「目前就連【萬能者(亞絲菲)】他們也還沒能找出『異端兒』去了哪裏,隻聽說有幾人在地下水道目擊到它們就是了。或許該說真不愧是落魄的『賢者』吧?」
聽到荷米斯神連落魄的「賢者」──費爾斯的事情都知道,我再也沒有理由懷疑他。我將這尊天神認定為共享情報的一分子。
「您究竟是從何時知道的……?」
「滿久的喔,我想我早在貝爾小弟你們之前,就得知了『異端兒』的存在。所以我們直至今日,都在背地裏偷偷摸摸做事。」
「那、那麽……請問【眷族】的各位知道有怪獸會說話後,他們……?」
「不出所料,有一些人不知所措。但現在大家都隻當這是委托,公事公辦。既然我們標榜中立,委托人的要求就是最高原則。更何況主神我就是這個調調嘛。」
麵對嘻皮笑臉的荷米斯神,我不禁想像出眼神疲倦地長籲短歎的亞絲菲小姐。我忍不住露出僵硬的笑臉。
「我們會獨立行動,但貝爾小弟,你們可以把我們當自己人。」
荷米斯神麵露笑容,對我閉起一隻眼睛。
聽到「自己人」三個字,這時的我不禁鬆了一大口氣。
或許隻能說,我這時已經被逼到窮途末路了吧……
「喂──,貝爾!」
正好在這個時候,赫斯緹雅女神的聲音傳來我們這邊。
「原來你在這裏啊!等半天等不到人,我就跑來找你了。有沒有怎麽樣?」
「啊……對不起,神仙,我沒事。」
「幸好,我好擔心喔……是說荷米斯怎麽會在這裏?」
「哈,哈,哈!不好意思,赫斯緹雅,我隻是跟貝爾小弟借一步說話啦!」
神仙來到我麵前正在放心,又狐疑地抬頭看著荷米斯神。
荷米斯神先是笑著打哈哈,旋即轉身背對我們。
「好啦,保鑣的工作還給你吧。──赫斯緹雅,請你保護好貝爾小弟。」
留下這句話,荷米斯神就與我們告別。
「……貝爾,你剛剛跟荷米斯都談了些什麽?」
「是這樣的……」
聽了我的解釋後,神仙一手抵著下巴。
「我隻聽烏拉諾斯說過,荷米斯他們有在接他的委托……」
「啊,是這樣嗎?」
「嗯,我想意思應該是說,他們為了幫助『異端兒』而四處奔波……」
神仙講到這裏停下來,看向荷米斯神離去的方向。
她的表情就像覺得奇怪,不懂那尊男神為何沒跟她講上兩句話就走。
我也與神仙注視著同一個方向。
就在我們佇立原地時,沒過多久,一滴水滴從頭頂上方落下,掉在肩膀上。
轉瞬間,覆蓋都市天空的整片雲層開始演奏起雨聲。
形狀各異的水珠,開始灑落在各個不同的地點。
*
「嘖!又開始下雨了……」
狼人(werewolf)伯特抽抽鼻子,對淅淅瀝瀝的雨滴嘖了一聲。
「那場騷動之後也是,若非下了一場雨,憑著獸人的鼻子,說不準現在早已掌握到怪獸的藏身處了……」
「那些鬼東西的體味全被雨衝走了……該死的王八蛋。」
「你們狼人到了重要關頭,真的是一點用也沒有呢。」
「總比沒事好做隻能站著發呆的亞馬遜人好。」
「「怎樣?」」
在【洛基眷族】於迷宮街駐留的陣地,團員們因為這場雨而無法動身,派係幹部則齊聚一堂。
看到亞馬遜人蒂奧涅與伯特毫不掩飾煩躁地互瞪,矮人格瑞斯直歎氣。在他們身邊,蒂奧涅的妹妹蒂奧娜在石板地上躺成大字形,讓雨水打在身上。
「怎麽,蒂奧娜,你已經累垮了嗎?」
「是沒有累垮啦──,隻是打了太多超硬金屬的牆壁,手好痛~。而且好不容易才挖開的,芬恩又要我們立刻埋起來,太會使喚人了吧~」
「情況特殊,忍忍吧。」
蒂奧娜邊用力甩甩變紅的手邊抱怨時,說人人到,芬恩迴到了陣地。
「如何,芬恩?有遇到貝爾.克朗尼嗎?」
「嗯,見是見到了,但中途跑出了程咬金。」
芬恩一邊迴答等候指示的裏維莉雅,一邊走向屋頂下──設置於陣地裏的幾座帳棚之一。
「沒從他口裏問出什麽……但他隱瞞了一些事,大概是不會錯了。而且果不其然,他也知道『人造迷宮』的存在。隻是『鑰匙』好像不在他手上。」
雖說問答無疾而終,但芬恩仔仔細細觀察了貝爾的神情,用充滿自信的聲調說道。
不同於還不夠成熟的【赫斯緹雅眷族】團長,小人族團長從那短短的對話之中,已竊得了各種情報。
「不會錯,他是事件的中心人物。」
芬恩斬釘截鐵地說。
「……」
聽了領袖這句話,金發金眼的劍士艾絲沉默不語。
「那麽……」
「嗯。」
集派係幹部的視線於一身,芬恩點頭迴答裏維莉雅。
「按照預定,麻煩你監視貝爾.克朗尼的動向。」
「『異端兒』以及『人造迷宮』,是吧……」
在窗外,雨幕籠罩著整個街景。亞馬遜人阿伊莎側眼看著下個不停的雨,然後將視線拉迴房間裏。
「您是說關於這些的騷動,就是四天前那件事的核心?」
「是的,正是。」
一頭水藍飄逸秀發的美女(人類)亞絲菲,點頭迴答精靈琉所言。
地點在酒館「豐饒的女主人」主房外的獨房。這裏是琉分配到的個人房間,室內包括她在內,隻有三人。亞絲菲帶著阿伊莎前來拜訪,說是有事要談,琉看店裏也沒客人,手邊空閑,就跟女店主(蜜雅)說一聲,帶兩人來到這個房間。
亞絲菲向兩人說起的,是為都市引來動亂的第18層事件的來龍去脈。
「是說你黑眼圈好重……你還好嗎?」
「……我沒事,隻不過是被任性妄為的主神當奴才使喚罷了。嗬嗬,現在還在當奴才就是了。是的我沒事阿伊莎,您很快也會習慣的。」
阿伊莎對亞絲菲眼鏡底下的超大黑眼圈一追問,她露出美女形象盡失的虛
無笑容。看她那副累壞了的樣子,阿伊莎冒著冷汗與她保持距離。
琉從旁看著兩人對話,為了繼續談正事,向她問道:
「為何現在來將這份情報告訴我們?」
「還不是主神(荷米斯神)又把苦差事塞給我……咳哼,總之我希望能讓持續延燒的這件事平息下來,但人手不夠。希望兩位協助我。」
「執行強製任務的時候,你怎麽沒把這些都說出來?」
「先說前者……關於『異端兒』的情報,我認為說出來是多餘的。當時委托人他們無法完全控製暴怒的怪獸們,也沒能掌握狀況。既然不能避免衝突,若是下判斷時有所遲疑而喪命,那就麻煩了。」
琉表情嚴肅地迴問,阿伊莎則是顯露出反感與不滿地質問,亞絲菲對她們淡然迴答。
「後者是因為……事件之後,我們也掌握到了實際情形。」
地下城的第二個出入口,執迷不悟的家族(代達羅斯)打造的執念產物。
聽到亞絲菲提及「人造迷宮」,琉與阿伊莎都閉口不語。
「……記得是叫『異端兒』?管它們會說話還是有頭腦,我就明說了,我完全不懂去救那些怪物是什麽心態。」
聽到怪獸會說話還具有理性,琉她們都受到不小的衝擊,但阿伊莎說出了毫無矯飾的真實想法。
說出了人族對「怪物」抱持的潛在排斥感。
「那些怪物(玩意)不是該同情的存在吧……尤其是那頭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
然後,她厭惡而不屑地說。
雖然現在都治好了,但她的左臂曾一度粉碎,肋骨則是骨折。女英豪摸摸這兩個地方,兩眼銳利地眯細。被漆黑怪物徹底打敗的她眼中沒有恐懼,蘊藏的是憤怒與屈辱。
「……救濟『異端兒』是委托人的要求,情報也是對方提供的。您既然加入了荷米斯神的【眷族】就不要有疑問,肅然從命吧。」
「我這人不大懂道理,一不爽起來搞不好會吐口口水大吵大鬧喔。順便問一下,你說的委托人是誰?」
「隻能告訴您是公會的部分人士。」
對於阿伊莎的反抗態度,亞絲菲忍受著頭痛,閉起一眼告訴她。
「我先聲明,貝爾.克朗尼也在試圖幫助您所謂的怪物喔。」
「……啊~!結果是這麽迴事嗎!」
聽到貝爾的名字,阿伊莎彷佛恍然大悟,把自己的黑色長發亂抓一通。他被派去參加強製任務的原因以及在「代達羅斯路」的行動,這下阿伊莎全部弄懂了。
亞馬遜女英豪總是認為自己欠少年的人情還沒還清,歎著氣說「知道了,我聽話就是」答應從命。
「璃昂,至於您,我有交換條件。」
「……」
亞絲菲走到沉默著陷入思考的琉身旁。
「隻要您願意協助我們,我就將黑暗派係(evils)殘黨的情報提供給您。」
「!」
「苟延殘喘的『惡勢力』渣滓似乎潛伏於『人造迷宮』之中。等這次事情處理完畢,我會探索那座迷宮,收集您所想要的情報。」
「……辦得到嗎?」
「反正我想遲早荷米斯神都會指示我調查,我一定會找到情報。」
細細斟酌亞絲菲的交涉內容後,琉靜靜點頭。
看【萬能者(perseus)】以手指將銀框眼鏡往上托,琉選擇相信她所說的。
亞絲菲注視著琉與阿伊莎的臉,對兩人說:
「之後會詳細指示兩位,目前請先待命。」
「──沒錯,我就是迦尼薩!!」
戴著大象麵具的男神一邊擺出謎樣英勇姿勢,一邊煞有介事地說。
「我知道,迦尼薩。」
在【迦尼薩眷族】大本營「我乃迦尼薩」的一個房間。
於床上撐起上半身的藍發麗人──夏克蒂.巴瑪用習以為常的態度,應對主神的怪異行徑。她收下主神邊擺姿勢邊遞出的水果籃,放在床邊櫃上。
「身體好點了嗎,夏克蒂!本人我來給你探病了!」
「早就痊愈了,迦尼薩,你也是知道的吧。」
夏克蒂自從那一連串的事件之後,就都在這房間裏度日。主要理由是在第18層的強製任務受了重傷,需要療養。
表麵上是如此。
「我已經能動了,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把我關在這種地方這麽多天。」
「因為你最近工作太操勞了!為了不讓外人誤以為我的【眷族】在壓榨勞工,既然有這機會,就想讓你徹底調養直到元氣滿滿──」
「迦尼薩。」
夏克蒂打斷了主神的奇特言行。
她這個派係團長平靜的一句話,讓迦尼薩收起了戲謔的態度。
「……我覺得你需要時間整理思緒。尤其是你從我口中聽說過『異端兒』的事。」
夏克蒂是少數得知了「異端兒」存在的眷屬之一。
她在強製任務中收到密件(公會)命令馴服怪獸時,也是考量到主神的神意才從命。
迦尼薩坐到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與夏克蒂四目交接。
「我很抱歉。」
他雙手置於膝上,深深低頭。
「我將苦差事塞給你,給你造成負擔了。」
「你別道歉,迦尼薩。是我們不中用,沒能阻止怪獸失控。」
聽到主神謝罪,夏克蒂搖搖頭。
迦尼薩抬起頭來,從大象麵具下注視她的臉龐。
「與『異端兒』對峙過,你有什麽感覺?」
「……強烈的憤怒,以及『感同身受』。」
夏克蒂也注視著迦尼薩,傾吐自己內心的感受。
「聽到【伊刻洛斯眷族】曾獵捕怪獸當成商品出售後,我完全明白了。明白到我在嚐試馴服怪獸時所感覺到的,那種原因不明的『感同身受』。」
「……」
「就像人族(我們)一樣……那些怪物(怪獸)也是會為了同胞發怒的。」
也許是因為她同時身為技術純熟的馴獸師(tamer),所以才能感覺出怪物(怪獸)的情感,而能夠「感同身受」。
夏克蒂避開迦尼薩的眼光,看向下雨的窗外。
「迦尼薩,你認為我需要整理思緒,這個判斷是正確的。對於有那樣的怪物(怪獸),我直到現在仍不知所措。而團員(伊爾塔)他們得知了有那種存在,我也擔心他們會迷惘……害怕一瞬間的逡巡,會奪走同伴的性命……」
主神(迦尼薩)讚成與「異端兒」和睦相處,即使夏克蒂也同意,但又說她感到害怕。
她的迷惘是正確的。
該舍棄還是拯救「異端兒」?
在被迫麵臨選擇時,夏克蒂當然會選擇前者。因為她不是愚昧之人。
看到眷屬目光低垂的表情朦朧映照在窗戶上,原本默不吭聲的迦尼薩開口了:
「通往【群眾與怪物之主(新迦尼薩)】的路是艱辛的。」
「……你扯到哪裏去了?」
聽到迦尼薩沒來由地說出莫名其妙的話,本來在講正經話的夏克蒂一臉掃興地轉向他。
迦尼薩不顧她的這種反應,口氣沉重地告訴
她:
「我還隻是個【群主(迦尼薩)】。」
夏克蒂睜大雙眼。
「雖然對烏拉諾斯他們過意不去,但目前我最.注.重的呢,還是孩子們的安全。」
「迦尼薩……」
「我們不會參與搜索『異端兒』。相對地,假使他們與冒險者之間即將爆發衝突,我們要保護一般市民。我們的任務,是保護孩子們的笑容。」
迦尼薩從椅子上站起來,低頭看著夏克蒂,像是在問:你可以嗎?
她堅定地點頭迴答,自己也下床站起來。
「我們要增加警衛人數,鎮守都市的每個角落。而我也要上街!!我要展現出超逗趣的模樣,除去市民的不安!」
「不,你就免了。伊爾塔他們也還在總部待命對吧?」
「對,因為如果放任他們自由行動,我怕他們會氣急敗壞地去追捕『異端兒』!所以我告訴他們團長(夏克蒂)都在休息了,你們也該休息!還說誰敢違反約定,我就對總部做進一步的魔改造!」
「難怪他們那麽乖……」
兩人離開房間,在稀奇古怪的巨象大本營(總部)內移動。包括身為第一級冒險者的義妹(伊爾塔)在內,夏克蒂一邊確認派係主力都在總部,一邊與迦尼薩討論今後的方針。
迦尼薩在走廊上走著,忽然抬起頭來,望向窗外連綿的陰雨。
「令我在意的是,其他諸神不知會如何看待目前這個狀況。」
「你覺得其他諸神察覺到『異端兒』的存在了嗎?」
背對著窗外雨景,米赫向赫菲斯托絲與建禦雷問道。
這裏是建於西北大街的【赫菲斯托絲眷族】武具店。米赫與建禦雷將收集情報的工作交給眷屬們,造訪了赫菲斯托絲待著的三樓辦公室。
「我想祂們還沒推測出明確的答案……也就是一些怪獸具有理性。但祂們也察覺到,他們不是普通的怪獸……」
「應該說祂們在期待『一定有什麽內情』吧……」
不隻神友(赫斯緹雅)介紹給他們的龍女孩,三尊神還聽說了一連串事件的大致經過,各自皺眉發出苦悶的呻吟,隻是程度不同。
「假如祂們知道了『異端兒』的存在,會怎麽樣?」
「以目前待在歐拉麗的神來看……」
「雖然大多不像軍神(阿瑞斯)那樣死腦筋,但像爐灶女神(赫斯緹雅)那樣的穩健派也不多。大概有兩成的神會徹底排斥,一成同意加以保護,剩下七成則是故意搗亂吧。」
對於米赫提出的問題,建禦雷與赫菲斯托絲板著臉作答。
「那些家夥為了『娛樂』什麽都做得出來,狀況有很高的機率會搞到無法收拾。我看『異端兒』的情報還是盡可能秘而不宣比較好……」
「嗯……可能隻會招致不必要的混亂。」
祂們不敢說「像我們一樣」,但歐拉麗能稱得上神格高尚的神物(人物)實在太少。建禦雷一臉厭煩,米赫歎著氣,赫菲斯托絲在兩人身邊,也嘟噥了聲「真是」,用指尖撫摸自己的眼罩。
「現在還有貝爾的問題也令人擔憂,他做出了那麽大的事……諸神必定會猜測那孩子知道些什麽。」
「我想也是……」
「真糟糕啊……」
米赫擔心起少年(貝爾)來,赫菲斯托絲與建禦雷表情變得凝重。
這時,紅發紅眼的女神撩起自己的瀏海,給人的感覺一變。
「我就明說了,我無法決定該不該拯救『異端兒』。」
「你怎麽這樣說啊?」
「難道不是嗎?照神友(赫斯緹雅)的個性,我能明白她舍不下那個孤兒(維維爾)。但『異端兒』的存在之於地表隻會帶來『毒害』。現在他們除了混亂,還有帶來什麽嗎?」
「這……」
「建禦雷,你不也沒把『異端兒』的事告訴眷屬(孩子)們嗎?」
建禦雷原本驚叫出聲,但被赫菲斯托絲說中痛處,也閉口不語。
接納「怪物」的行為,會形成帶來摩擦的火種,孩子們之間更是如此。正因為建禦雷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沒跟櫻花或千草他們坦白。
不如說寬大接納龍女孩與「異端兒」的【赫斯緹雅眷族】才是群眾眼中的異端分子,他們也因此而陷入困境。
「說真的,我連『異端兒』到底(、、)是不是(、、、)該拯救(、、、)的存在(、、、)都不知道(、、、、)。」
那些怪物是連諸神都無法預測的「未知」,對於這些地下城「異常狀況」的產物,赫菲斯托絲道出毫無虛偽的真實感受。
「……嗯,那麽目前先下此結論吧。」
閉目傾聽的米赫稍稍張開雙手,與赫菲斯托絲祂們各自看看對方的表情。
男神晃動著長度及腰的群青長發,讓聲音溶化於雨聲之中。
「我們的選擇是──」
「──交給【洛基眷族】處理,是嗎?」
老神的莊嚴聲調在祭壇響起。
聽到這個聲音,跪於禦前的肥胖身體縮得像一隻小豬。
「正、正是如此!竊以為若要把守目前的『代達羅斯路』,沒人比他們更適任!」
外頭的雨聲,傳不進建於公會本部正下方的地下神殿。在四把火炬照亮的「祈禱廳」裏,烏拉諾斯漠然不動,俯視著公會長洛伊曼的汗水滴在鋪地石板上。
「關於『人造迷宮』,我已要求他們不許張揚出去,並提供相關情報!【勇者】會守約的!他們等於在我等管理之下!」
「──你瞞了我什麽事,洛伊曼?」
「!」
被公會真正的主宰輕易看穿內心秘密,精靈的肩膀晃了一下。
「是『鑰匙』嗎?」
「……忘、忘了向您報告了。我命令他一發現『人造迷宮』的『鑰匙』就要交給公會……」
烏拉諾斯聲調如常,告訴冷汗直流的洛伊曼:
「【洛基眷族】必須徹底與我等共享『人造迷宮』的相關情報。『鑰匙』入手後,要找個適當時機編組調查隊。管理代達羅斯遺產的不是個人,也不是派係,是我等公會。」
「遵、遵命!」
「【洛基眷族】這件事,我就不怪罪你了。」
聽到主神一句「下去吧」,洛伊曼渾身發抖地從命。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就像與他輪替一般──擦身而過時還拍了拍他的肩膀──橙黃色頭發的男神從通往地表的階梯走下來。
「洛伊曼也真精啊。」
「他的欲望比別人更深重,但很優秀,為都市發展盡力的心意不假。」
荷米斯不禁笑了出來,踏入「祈禱廳」,烏拉諾斯淡然迴答。
「不過果不其然,【洛基眷族】真的待在『代達羅斯路』不肯走了。好吧,既然中央塔(巴別塔)有芙蕾雅小姐守著,站在【勇者】他們的角度想,當然會在剩下唯一一條退路等著『異端兒』出現了。」
「正是……事已至此,迦尼薩恐怕也會以居民的性命為第一優先。」
烏拉諾斯的言外之意,是承認從他這裏不可能改變人員布署。
他也有他的立場,過度命令【洛基眷族】撤離會引來群眾的懷疑。對於必須永遠做為和平象徵
君臨都市的烏拉諾斯而言,這是必須避免的。
更進一步來說,若要除掉踏上地表的怪獸,沒有人比【洛基眷族】更為適任。
「那麽,身為接下平息騷動這任務的人,讓我先報告一下現況吧。」
荷米斯來到穩坐祭壇中央神座的公會主神跟前,摘下戴在頭上的旅行帽。
「『異端兒』們正在都市的地下水道移動。目擊情報越來越多了,不過……多虧有懸賞金,冒險者就像一盤散沙,或許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跟費爾斯他們走散的『異端兒』人在何方?」
「這方麵還沒掌握到,多少人走散也還沒查清。說不定已經有一部分落入冒險者或性情惡劣的天神手裏了。」
荷米斯迴答烏拉諾斯,由於目前沒有冒險者出麵說抓到了懸賞對象(怪獸),因此無從判斷。
「哎,不過倒是有幾個冒險者發現了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結果反遭擊退就是……但聽說他們即使現在傷勢已經恢複,卻像做了噩夢一樣(、、、、、、、)渾身顫抖不止,無法好好問話。」
荷米斯一麵歎氣,一麵豎起兩根手指。
「『異端兒』的行動受到限製。」
以現況來說,「異端兒」有兩個目的。
其一是與走散的同胞會合,其二是抵達地下城的出入口。
後者是首要目標,「異端兒」們想活下去,無論如何都得迴地下城。
他們采取的路線也有兩條。
一條是都市中央,擁有通往地下城的「大洞」的「巴別塔」。
然後是存在於都市西南「代達羅斯路」的「人造迷宮」。
「若以中央廣場為目的地,無可避免將與冒險者們開戰……再補充一點,【芙蕾雅眷族】也不知會如何行動。費爾斯不會讓他們選擇這條路。」
「我也試著交涉過幾次,但實在不覺得她會聽我的話。」
對於君臨「巴別塔」的銀發女王,荷米斯帶著苦笑歎氣。
「這麽一來,結果『異端兒』們該選的目的地,還是隻有地形可供利用的『代達羅斯路』,可是……」
「要經由『人造迷宮』進入地下城,會遭到【洛基眷族】阻攔。」
迷宮街的複雜怪異之程度不輸地下迷宮(地下城),若能利用這點,或許能避開冒險者們的耳目。然而即使通過這一關,還有最大難關嚴陣以待。
「雖然早就知道了,但這一關可不好過呢。」荷米斯逍遙自在地笑著說,烏拉諾斯催促他繼續報告下去。
「『人造迷宮』方麵怎麽樣了?」
「在迷宮旅店城鎮(裏維拉)的冒險者作證之下,攻進第18層的怪獸被確定與地表出現的怪獸有所關聯。很多【眷族】都察覺到地下城有第二個出入口。」
「所以冒險者都集中在『代達羅斯路』,是嗎……」
「沒錯,好像還有一些人自己開始尋找出入口,但那裏畢竟是奇才(代達羅斯)親手設計的區域,目前除了【洛基眷族】以外,沒人找到『人造迷宮』的入口。」
烏拉諾斯聽到這裏,向荷米斯問道:
「荷米斯,你的【眷族】……」
「已經調查過了。」
「!」
荷米斯拿出一本書,像是作為證據。
「這是『代達羅斯手劄』。」
烏拉諾斯向來泰然自若的雙眼,第一次睜大開來。
「在我把伊刻洛斯送給【洛基眷族】之前,我要他把這本手劄讓給我。當中記載了『人造迷宮』的設計圖,當然,也包括出入口的位置。」
「……」
「我也讓我的眷屬(孩子)調查過『設計圖』正確與否。亞絲菲跟我抱怨,運用黑頭盔(黑帝斯頭盔)與香包的組合效果……躲過【洛基眷族】的耳目做調查嚇得她減壽好幾年,還扁了我一下呢。」
找出消聲匿跡的男神(伊刻洛斯)的不是別人,正是荷米斯。他說自己將伊刻洛斯逼到走投無路,要求男神答應幾個要求,而拿到了這本「代達羅斯手劄」。
荷米斯坦承事件之後到今天的四天之間,他讓眷屬在不被【洛基眷族】發現的狀態下調查「人造迷宮」周邊環境──私底下偷偷行事──然後走到老神麵前。
接著,他交出那本手劄。
「就先給你吧,你應該需要它吧?」
「……」
看荷米斯眯細橙黃雙眸,烏拉諾斯一語不發,兩眼緊閉。
火炬的火焰啪地爆開。在火花的纏繞下,老神像接納一切般接下古書,收進懷裏。
荷米斯笑笑,往後退。
「荷米斯……你打算如何行動?」
「這就難說了,我之前也說過,我關注的是貝爾小弟。」
兩天前,同樣在這裏,荷米斯對烏拉諾斯說過。
他說他不能讓貝爾的聲望就這麽一落千丈,下台一鞠躬;他把一切都押在少年身上了。
荷米斯清楚地將自己的神意告訴烏拉諾斯:大眾的失望,以及「人族公敵」的惡評(標簽),會妨礙少年在王道上奔馳。
為此,荷米斯現在才會暗中活動。
「我給亞絲菲他們下了一些命令,再來就看那孩子怎麽行動了,不過……」
他一定不肯袖手旁觀吧。荷米斯說。
男神彷佛看透了大局般,露出一絲淺笑。
「我倒要問你,烏拉諾斯。你認為『異端兒』……率領他們的落魄『賢者』,今後會如何行動?」
「……」
被問到與自己共度了幾世紀時光的左右手,神座陷入沉默。
最後,烏拉諾斯隔了一段時間才開口:
「費爾斯接下來可能采取的行動是……」
「裏德,可以給我一點血嗎?」
聽著直傳到陰暗地下的雨聲,黑衣魔術師說了。
「血?」
「對。要是我有健全的肉體,也不需要拜托別人這種事了……」
「哎,誰叫你就一具骷髏嘛。」
「別說了。」黑衣晃動著說,裏德沒理他,用尖利指甲抓了自己的手臂。
看撕裂的傷口滴出紅色鮮血,費爾斯從懷裏取出羽毛筆沾起它。
浸染鮮血的羽毛部分變得通紅,紅色顏料開始從筆尖滲出。
「這也是魔道具?」
「對,不過不是我發明的。」
裏德興味盎然地過來旁邊看,費爾斯握著能用血代替墨水的魔道具,開始在羊皮紙上寫字。
「有哪些人走散?」
「亞露露、海爾格、雷特、飛兒,然後是阿斯泰裏奧斯……。飛兒原本跟我們一起,但她受重傷的身體撐不下去,從空中墜落……雷特去追她了。」
在遠離裏德他們的位置,坐在地板上的薇妮在跟歌人鳥蕾依說話。
這裏是下水道深處的橫穴,半毀的牆壁後方似乎與遭人遺忘的水井相連,空間一角散落著斷掉的繩索、轆轤還有吊桶。蒙蒙細雨從通往上方的洞穴灑下。
長久於都市徘徊的「異端兒」在四周休養生息,蕾依口中舉出獨角兔(al-miraj)、黑犬(地獄犬)、紅軟帽(redcap)、半人半鳥(哈皮)與猛牛(彌諾陶洛斯
)的名字。
「飛兒他們在哪裏,也不知道,對吧?」
「是啊,在這下水道裏已經走動了半天,但連殘香都沒找到……也許是躲在地麵上。」
龍族少女擔心同胞們的安危,這次換石像鬼古羅斯迴答她。
這時,咕嚕一聲,薇妮的腹部發出可愛的聲響。
「肚子餓了……」
「畢竟這幾天幾乎什麽都沒吃嘛……」
怪物(怪獸)也會饑餓。無論如何都不願吃人的「異端兒」們在這種狀況下,弄不到什麽像樣的糧食。薇妮披著趕跑的冒險者掉落的長袍,摸摸肌膚白裏透青的平坦小腹。
「費爾斯,這樣繼續逃跑下去也不是辦法。有沒有什麽方法……喂,你在做什麽?」
古羅斯擔心遲遲沒有機會會合的同胞與失去的活力,轉頭一問,黑衣魔術師沒有停筆,直接迴答:
「寫信。」
費爾斯隻迴了這麽一句,寫好信後──彷佛算準了時間,有個影子從水井口高速入侵地下。
裏德等人立刻準備迎敵,但費爾斯往旁伸出手臂,製止他們。
「終於找到我們了。」
一眼為義眼的一隻貓頭鷹,停在魔術師伸出的手臂上。
是費爾斯的使魔。
「若不是在那場戰鬥中弄壞了『眼晶(oculus)』,就能更早叫它來了……」
費爾斯懊悔在「人造迷宮」內與【伊刻洛斯眷族】發生的激烈交戰,然後將方才寫好的信綁在使魔腳上。
「費爾斯,那封信該不會是……」
「對。」費爾斯點頭迴答裏德所言,並放出使魔。
貓頭鷹張開羽翼,讓白色羽毛隨風紛飛,飛往降雨天空的遠方。
「那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
彷佛遲來的雨季,連綿不絕的雨在歐拉麗下個不停。然而即使是這場雨,也無法衝刷累積於都市的封閉感。
我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從窗邊眺望被灰色天空覆蓋的街景。
「……」
自從與神仙一起迴到總部以來,就有一種感覺襲向我。
就是「被偷窺」的感覺。
的確,從離開宅邸之後,我就一直感覺到許多視線。起初我以為那是街上人群的眼光,但是……對他人視線變得敏感的肌膚,向我呢喃著一絲可能性。
現在這種無關憤怒或蔑視,更不帶感情的視線是……監視的「眼線」?
有人在監視?是針對我,還是【赫斯緹雅眷族】?
我原本站在窗邊藏身,此時從窗戶探出上半身,視線掃過宅邸周圍。
圍繞總部的鐵柵欄外,有個人影迅速躲進轉角。
「!……」
我離開窗邊,走出房間。如果是我誤會就算了。胸中懷著不安定的心跳,我想把自己的感覺告訴大家,打算去找神仙他們。
「……?」
當我快步走在走廊上時,一幕光景掠過我的視野。
麵對中庭的窗戶外頭,一隻貓頭鷹即使被雨淋著,仍然像在等人般停留於庭院中央。
貓頭鷹抬眼望著停下腳步的我,它的眼睛──水晶義眼閃爍的光輝,使我心頭一驚。
我改變前進方向,趕緊跑下階梯。出了中庭,一到貓頭鷹麵前,它輕飄飄地飛起,停在我的手臂上。
「這是……」
貓頭鷹的腳上,綁著一封信。
「『異端兒』的密件……」
掛在牆上的時鍾顯示現在為傍晚,我們在宅邸的起居室。
收到費爾斯的使魔帶來的一封信,【赫斯緹雅眷族】全體人員集合於此。
「雖然密碼很難解……但不會錯,這是愚者(費爾斯)大人的求救信。」
莉莉一手拿著從書庫搬來的字典說;正如她所言,信上亂七八糟地寫著所有亞人族的語言,乍看之下整篇文章支離破碎。
這篇文章必須將包含「異端」單字的小人族語,與包含「愚者」單字的狐人語重新排列,互相組合以解讀內容。換言之隻有知悉「異端兒」與愚者(費爾斯)的真實身分之人,才能解讀這份密碼。
神仙、莉莉、韋爾夫、命小姐與春姬小姐各自表情或嚴肅或緊張,看著桌麵上攤開的信件。
「【明天晚上,到「代達羅斯路」】,是嗎……看來他們是走投無路了。」
「可、可是,現在待在『代達羅斯路』的,應該是……」
「是的,春姬大人。很多冒險者以及【洛基眷族】都在那裏嚴陣以待。」
閉關多日,剛從工房出來的韋爾夫說完,春姬小姐以手按住胸口,命小姐對她的不安表示同意。
淋了雨也不會暈開的紅色筆跡先以道歉起頭,接著提到費爾斯他們的現況與歸返地下城的計畫,最後以請求協助做結。文末還附加一句「懇請各位再度伸出援手」。
信裏還寫到薇妮已經蘇醒,一切平安,我與春姬小姐他們本來還放了心……看完了信,大家都不說話了。
每個人隻是盯著放在桌上的信。
「……簡直就像引人走上毀滅之路的邪神呢。」
莉莉輕聲說出嚇人的比喻,但這個比喻絕不誇張。
在歐拉麗目前這個狀況下,要幫助「異端兒」,可以說等於是與都市裏所有【眷族】為敵。
寂靜一時造訪房間,使我產生一顆心被慢慢壓潰的錯覺。
「現在做出明確結論吧。」
這時,赫斯緹雅女神平靜地提出重點。
「是要幫助『異端兒』,還是不幫?」
「……!」
我猛一抬頭,神仙並不理我,看看韋爾夫他們每一個人。
大家還來不及開口,我先對著神仙的側臉喊道:
「神仙!!……這件事,應該由我一個人……」
「貝爾,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了。身為團長的你一采取行動的瞬間,這就成了【眷族】的問題。不可以講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喔。」
神仙這番話像在責怪我當團長的態度,使我心髒差點停止。
我變得無法動彈,神仙不再看我,再度向莉莉他們問道:
「大家做個選擇吧,是要站在『異端兒』他們那邊,一輩子過著見不得人的生活,還是對他們見死不救,迴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這兩個選項,過去曾經擺在我的眼前。當時我夾在薇妮與【洛基眷族】之間,被迫兩者擇一。女神的一番話,這次換成詢問大家的選擇。
──兩條路我都不想要大家選。這是膽小的我,打從內心的真心話。
迷宮街的記憶與悖德感渾然一體,打亂著我的思緒;就在我像被判刑的罪人一樣呆立不動時──
「赫斯緹雅女神。」
韋爾夫舉手了。
「能不能再增加一個選項?」
「是什麽呢?」
「就是我們把一切處理得超完美,送異端兒們(那些家夥)迴地下城,而我們也不會受到誹謗或蔑視。」
起初我沒能理解這話的意思,啞然無語。
韋爾夫在笑,神仙也像參透一切般微笑著。
「請看。」
晃動著
火一般紅的頭發,韋爾夫從腰間刀鞘拔出短劍。
「這是『魔劍』,工房裏還有三把。」
「看您一直窩在工房裏……就知道是這麽迴事。」
看到出現的蒼藍劍身,莉莉也好像早就猜到似的,動作誇張地歎口氣。
「因為我很清楚該做什麽,也知道時間有限。為了解救那些『異端兒』……對,我不要再耍性子了。不這麽做的話,不可能超越都市的冒險者們。」
我到現在還動不了,這次純粹是因為太過驚愕。
韋爾夫親口明確地告訴了大家,要救「異端兒」。
「貝爾,你幹嘛一副怪表情?」
「因、因為……因為!!」
看韋爾夫一臉狐疑,我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
「我扔下大家,一個人擅自亂衝亂闖!!結果害得【眷族】惹上麻煩,又讓大家日子不好過!!我以為……大家一定很恨我……」
我忍不住說出不敢問的問題,發泄出受到壓抑的情緒。
對不起。雖然不是道歉就可以得到原諒,但真的很對不起。
看我拚命扯著喉嚨想繼續說,韋爾夫搶先說了:
「貝爾,我之前就說過了,你別道歉。」
這句話,喚醒了我的記憶。
──【眷族】不就是這樣嗎?互相支持嘛。
──再多給我惹點麻煩吧,不然我多沒麵子啊。
執行強製任務護送薇妮前往第20層的時候,就是在這個房間,韋爾夫跟我說過這些話。一迴想起來,就有種強烈的感動直逼胸口。
「不過嘛,如果能讓我念你兩句,我要說……這次別再撇下我們了喔?」
「貝爾大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要說為什麽,反正不管如何煩惱,在下跟大家到最後,一定也會做出相同選擇的。……當時你隻是比誰都更早挺身而出罷了。」
韋爾夫咧嘴一笑,身旁的命小姐眯起青紫眼眸。
我無言以對,這次換春姬小姐悄悄來到我身邊。
「原來您一直在受苦,真是萬分抱歉,妾身應該將心意仔細傳達給您的。」
「春姬,小姐……」
「謝謝您救了薇妮大人,春姬真的很高興。」
春姬小姐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如櫻花般綻放的笑容,還有話語……
這些在我眼裏,與裏德先生他們抱緊沉睡的薇妮向我道謝時,喜極而泣的表情重疊在一起。
「──真是,淨是些爛好人!!先說清楚,莉莉跟各位可不一樣!莉莉現在還是堅決反對幫助怪獸!!」
莉莉望著我與韋爾夫他們對話,又與春姬小姐互相凝視的樣子,好像拿大家一點辦法也沒有,大聲嚷嚷。
她先是把頭扭向一邊,接著緩緩睜開眼睛,抬眼看著我們。
「不過……既然多數表決結果是這樣,那也沒辦法了。」
「莉莉……」
「莉莉……不願意把貝爾大人棄之不顧,也不願看到貝爾大人對別人見死不救。」
──我(莉莉)早就習慣過見不得人的生活了。
就算圍繞在眾人失意的眼光下,也沒什麽好怕的。小人族女孩如小小向日葵般對著我笑。
「……」
自從那天我背叛了許許多多的人事物,直到今天我都不敢正視大家,如今才環視大家的臉。莉莉、韋爾夫、命小姐、春姬小姐。
她……希兒小姐對我說的話一點也沒錯。
我有所失去,但身邊還留有不會失去的事物。
我感覺到自己的一邊眼睛,流下一道淚水。
這是第幾次被大家所救了呢?
這是第幾次產生這種心情?
能邂逅大家,跟他們成為一家人(眷族)……真是太好了。
「對不起……謝謝。」
我用一隻手臂壓住發熱的鼻尖,啞著嗓子擠出這句話來。
「……那就決定囉,我們大家要一起幫助『異端兒』!」
一直溫柔凝望我們的神仙開朗地宣布,藉此吹飛感慨萬千的氣氛。大家以笑容迴應女神的神意,都點點頭。
「莉莉先聲明,狀況可是一點都沒好轉喔。其他冒險者不用說,要搶先【洛基眷族】行動……這可是比攻略地下城『深層』還要難上加難。」
「那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辦到了,攻略『深層』也隻是小事一樁囉。」
「少得意忘形了。」
韋爾夫掀起嘴唇笑著,莉莉冷冰冰瞪他一眼。
兩人像平常一樣鬥嘴,讓【赫斯緹雅眷族】恢複了平時的氣氛。
「說對手夠資格與我們一戰……恐怕是太強大了一點。」
「為了薇妮大人他們,妾身願意。」
命小姐與春姬小姐,也都露出毅然決然的表情。
大家已經凝聚一心,確定了前進方向。
「好,貝爾,先集集氣吧。給大家喊點話,要大聲。」
韋爾夫轉過頭來,給我一個大膽無畏的笑。
神仙也順便跟進,頓時變得興高采烈起來。
「好點子,韋爾夫!既然要做,大家就來圍個圈吧!」
「什麽~,莉莉覺得這樣很難為情耶……」
「哼哼!支援者小姐,這是主神命令,不可不從喔?」
「淨挑這種時候擺主神架子……!」
神仙一臉得意還有莉莉抱怨的模樣,把命小姐他們都逗笑了。
我也不要再哭了。
我擦擦臉,跑到圍成一圈的大家身邊。
赫斯緹雅女神先伸出手臂,然後大家也跟著在圓圈中心把手重疊起來。
我也照樣跟著做。
「那麽……嗯。」
我一瞬間猶豫著要說什麽才好,但很快就下定決心。
【眷族】的同伴們麵帶笑容注視我,我點頭迴應。
停在椅背上的一隻貓頭鷹凝望著我們,我帶著一份心意高聲喊道:
「我們要──幫助薇妮他們!」
『好──!!』
下個不停的雨,已經停了。
*
「我們要與貝爾.克朗尼他們聯手行動,往『人造迷宮』前進。」
在都市的地下水道,連接水井的半毀橫穴。
對著集合而來的「異端兒」成員們,費爾斯說了。
「冒險者們……【洛基眷族】大概也已經看穿了,但我們除了入侵那座代達羅斯的遺產之外,沒有第二條路。雖然從通往都市外的地下道入侵也是個辦法,但這條路線恐怕是單行道。【洛基眷族】必定已派人把守,若是遭到埋伏,我們根本不是對手。」
「你說與他們聯手,但這是可能的嗎?我不認為能夠臨機應變……」
「如果貝爾.克朗尼等人接受我寄去的信的內容,我們遲早能與他們取得聯絡。目前希望你們能相信我,以及他們的決斷。」
「走散的那些人怎麽辦?」
「隻能由我們發出『暗號』了。我們要冒著被冒險者們發現的危險唿喚其他人,一齊往『代達羅斯路』前進。」
聽到這項左右自己與同胞命運的計畫,歌人鳥蕾依、石像鬼古羅斯與其他「異
端兒」紛紛提出問題。費爾斯對答如流,一一迴應。
眾人持續討論時,隻有裏德神情沉痛地俯視腳下。
薇妮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裏德……?你怎麽了?」
「沒有,隻是一直靠小貝爾他們幫助……覺得一直在給他們惹麻煩。」
真沒臉見他們。蜥蜴人從尖牙縫隙間發出低語。
「裏德,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烏拉諾斯無法公然行動,能依靠的人實在有限。我們也隻能向【赫斯緹雅眷族】求援……」
「小子我知道,清楚得很……可是啊……」
「裏德。」
費爾斯與裏德正在說話時,薇妮伸出手來。
她用手指碰碰裏德的手臂,像輕捏蜥蜴人的赤緋鱗片那樣。
「春姬她啊,跟我說過喔。她說地表有個故事叫『雪精(仙精)報恩』。」
「報恩……?」
「嗯,她說雪精會跟去幫助過自己的人說謝謝,然後用各種東西報恩。所以啊,我們以後也可以……」
鑲在薇妮額上,如石榴石般的紅石閃閃發光,她笑逐顏開。
「貝爾他們現在幫我們,我們也可以幫他們很多很多忙啊?」
看到那雙純真無暇的眼眸對著自己笑,說著在地表的迴憶,裏德滿臉驚訝。
與少年等人離別,隻會終日飲泣的少女不複存在。
「薇妮……你變了耶。」
「?」
一度化作塵土,落入死亡深淵的少女,或許是領悟了吧。而且一定是在無意識當中。
她領悟到人族的殘酷惡意,以及不輸給那種惡意的人性光輝、溫柔。
薇妮在少年的懷裏,讓小小的「憧憬」擁抱著,獲得了滿足。僅僅一人,但溫柔到了愚蠢地步的溫柔拯救了她。龍族少女脫離了隻會懷抱前世以來的「憧憬」的自己,找到了下一個願望。
那就是有人用溫柔的心擁抱過自己,那麽自己也要用溫柔的心對待別人。
少女邂逅了少年,產生了改變。
麵對不解地偏頭的薇妮,裏德彷佛看到了耀眼的寶物,眯起鮮黃雙眼。
「說的對……等這件事結束,小子我們得好好向小貝爾他們報恩才行!」
「嗯!」
裏德與薇妮笑著說,蕾依、古羅斯與其他「異端兒」都以溫和眼神注視兩人。
費爾斯也晃晃自己的黑衣,像是展露一絲微笑。
「……迴到正題吧,關於如何前往『人造迷宮』……」
費爾斯從長袍暗處,取出刻有「d」字記號的魔道具。
「我們唯一的優勢,就是持有這份『鑰匙』。」
名匠(代達羅斯)家族的眼球嵌在精製金屬(鑄塊)內部,做成了這顆「代達羅斯寶珠」。
使用這顆寶珠,可開啟或關閉最硬金屬(山銅)製的門扉。
「這是從我殺死的那個大漢身上搶來的嗎……」
「假使阿斯泰裏奧斯平安無事,他手上應該會有另一份『鑰匙』……」
現在費爾斯手中的「鑰匙」原本在【伊刻洛斯眷族】的大漢(格蘭)身上。男子將詛咒槍矛擲向失控的龍女孩(薇妮)後被古羅斯所殺,費爾斯就從死者手中拿到了它。
貝爾從琉的隨身包裏取得的「鑰匙」,輾轉到了漆黑猛牛(彌諾陶洛斯)手上。
「冒險者們或是【洛基眷族】,應該都沒拿到這個『鑰匙』。」
「這也就是說……」
「沒錯,隻要知道入口的位置,我們就能從任何地方入侵『人造迷宮』。進去後再把『門』一關,縱然是【洛基眷族】也追不上我們。」
換言之,隻要能抵達「人造迷宮」,費爾斯等人就贏了。
看到黑暗中射進的一線光明,半人半蛇(拉彌亞)與大型級(巨怪)等人都互相擊掌表達興奮情緒。
「再來就如同我一開始告訴你們的,我們要尋求貝爾.克朗尼等人的幫助,火速前往『人造迷宮』。」
「你說要拜托他們幫忙,也就是說要跟小貝爾約碰頭嗎?」
「不──我要拜托貝爾.克朗尼擔任『誘餌』。」
然而愚者(費爾斯)此話一出的瞬間,「異端兒」有越來越多人開始怒形於色。
不隻裏德或蕾依,連古羅斯都皺起眉頭,薇妮更是快要哭了。
「費爾斯,您又要利用貝爾先生了嗎……」
「壞蛋。」
「骨頭。」
「我討厭費爾斯!」
「等等!不要亂中傷我!而且骨頭跟這無關!!還有薇妮,你掉眼淚實在讓我很心痛,拜托聽我把話說完!?」
歌人鳥表示輕蔑,石像鬼與蜥蜴人直接開罵,最傷人的是龍族少女淚眼汪汪地瞪著自己,使這具活骷髏幾乎是在慘叫了。
費爾斯對這些喜歡少年的程度已經破表的「異端兒」說出真正的想法。
「一連串騷動造成貝爾.克朗尼過度引人側目。直到現在,整個都市的人恐怕還在譴責、妒恨他,對他做各種胡亂揣測。但我現在要刻意利用這一點。」
「……你是說聲東擊西啊。」
「沒錯,也就是說我要請他與我們分頭行動,讓冒險者們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古羅斯推測到了,費爾斯肯定他的答案。
諸神以及部分勢力,很可能已經覺察到貝爾.克朗尼就是本次事件的中心人物。因此費爾斯等人要趁他們緊盯少年的動向時,一邊藏身一邊移動,以抵達「人造迷宮」。
「那麽,是不是不能見到貝爾了?」
「對,請你稍微忍一下,薇妮。」
裏德等人都接受了,在他們身旁,費爾斯好言安撫傷心的薇妮。
黑衣魔術師將計畫核心告訴「異端兒」們:
「我要讓貝爾.克朗尼吸引【洛基眷族】的注意。」
「──對方一定是這麽想的。」
在迷宮街的一角,「洛基眷族」的陣地。
包括幹部在內,幾乎所有團員齊聚一堂,芬恩召開了會議。
「武裝怪獸們應該會用貝爾.克朗尼來個聲東擊西,趁機入侵『人造迷宮』。因此我們要在其他地方布下天羅地網,甚至可以假裝中了對手的計。真正必須注意的,是與貝爾.克朗尼正好相反的方向。」
雨停了的「代達羅斯路」此時夜幕低垂。冒險者們設置了多盞魔石燈,好似露營那樣聚集一處,磷光照亮了他們的側臉。
聽了關於今後發展的解說,團員們一片嘩然時,狼人伯特臭著一張臉開口道:
「喂,芬恩,兔崽子真的跟那些鬼東西是一丘之貉嗎?」
「你好像很不高興呢,伯特。」
「少囉嗦!!」
「至少貝爾.克朗尼是被利用了。是他自願如此還是遭人欺騙,則不得而知。」
伯特對精靈王族裏維莉雅吼了迴去;芬恩一麵看看他,一麵顧慮著從剛才就不說話的艾絲,斟酌著字眼說:
「無論如何,這次貝爾.克朗尼不可能與我們站在同一陣線……請大家認清這一點。」
聽到芬恩這麽說,艾絲與蒂奧娜──在戰爭遊戲時陪少年做過特訓的兩人──麵露
覺得難辦的表情。金發金眼的劍士保持沉默,身旁天真爛漫的亞馬遜少女雙手交疊在後腦杓。
「嗯~,我不太清楚,總之不要被阿爾戈小英雄引開注意就對了?」
「對,當然也不能放著他不管,所以還是會派人跟監,就像現在派考斯他們監視一樣。」
「乾脆先把他捉起來如何,團長?趁他還沒惹出麻煩前,先強行逮人。」
「嗯──即使現在大家都把貝爾.克朗尼當壞人,但沒有明確證據就抓人,也許會換成我們遭到譴責。公會已經盯我們盯得很緊了,而且得罪與【赫斯緹雅眷族】交情篤厚的女神赫菲斯托絲,後果也不堪設想。」
芬恩迴答了蒂奧娜後,規勸了搬出女戰士(亞馬遜)式偏激言論的蒂奧涅。
「要顧的問題真多。」蒂奧涅皺眉說完,不氣餒地又問:
「團長,還有一個問題。我已經知道武裝怪獸具有高度智能,但有這麽聰明嗎?還能想出這種作戰……」
「因為武裝怪獸的背後有『首領』。對吧,格瑞斯?」
「唔嗯,在迷宮街(此地)交手時,那人也從建物屋頂上俯瞰戰況。隻是對方披著黑色長袍,無法分辨是人是怪物……哎,就當作是馴獸師應該不會有問題。」
芬恩讓矮人格瑞斯補充說明,解除了蒂奧涅的疑問。
這時,蒂奧娜忽然想起一件事,跟著問道:
「對了,我們不用去地下水道找沒關係嗎?其他冒險者不是在那裏目睹過幾次怪獸?」
「這樣會造成戰力分散。要是因為迷宮街(這裏)的守備變得薄弱而被對手突破,就本末倒置了。這很可能才是對手的目的,所以幾天來才刻意讓人發現。」
聰明過人的小人族領袖準確看穿了敵方的目的──首領(費爾斯)的思考模式。對怪物(怪獸)們來說簡直像身處噩夢。
基於這點,他道出心中疑慮:
「最必須留意的,是那頭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那頭怪獸的突圍能力極強,即使身受重傷也大意不得。」
一講出那頭怪獸的名字,團員們的氛圍立即緊張起來。
伯特與蒂奧涅等人橫眉豎目,連艾絲都繃緊了表情。
「那時候要不是蒂奧涅抓狂,早就打倒了呢~」
「你說啥!?」
「『技巧』沒啥了不起的,隻要鑽進懷裏,隨便都對付得了。問題是……那鬼東西比起至今幹掉的任何怪獸,能力(力量)太過突出了。」
蒂奧娜嘟噥著姊姊火氣爆發失控,妨礙了大家所有的聯手行動,蒂奧涅聽了又要發作。伯特理都不理姊妹倆吵架,煩躁地指出猛牛(彌諾陶洛斯)的「技巧與戰術」還不成熟,同時卻也承認對手強得誇張的潛在能力(potential)遠超過他們。
伯特表示那頭怪獸絲毫不把他們的反擊放在眼裏,隻是不停發動攻勢,力壓眾人。
「耐打到那種程度確實很異常。無論蒂奧涅他們如何施加打擊,都彷佛不痛不癢。要等到正麵承受了艾絲的『風』,才好不容易有點退縮。」
「若那怪獸是深層種(黑犀牛)的『亞種』,黑犀牛(那個)的皮本來就硬,假若再經過強化,那實在難以對付。照老子看,在與它對戰時,不能再把它當成一般怪獸,而是應該視為『樓層主』。隻要應對方式正確,就像蒂奧娜說的一樣,能贏。」
裏維莉雅與格瑞斯冷靜而客觀地發表意見,芬恩也表示同意。
「不過……」
這時,艾絲啟唇說了。
「那個怪獸……還會再變強。」
聽到她這句話,【洛基眷族】的幹部全都閉口不語。
那是第一級冒險者們抱持的直覺,也是確信。
大家都認定,那頭漆黑的怪物還在成長當中。
其他團員喉嚨發出咕嘟一聲,吞了吞口水。
「隻有那頭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一定得解決。如果上次那種實力還隻是成長中,那太危險了。有朝一日會變成威脅。」
芬恩對團員們宣布後,伸舌舔舔右手拇指的指腹。
「從第18層到地表……就武裝怪獸的行進路線而論,敵人必定持有『鑰匙』。我們必須死守發現到的每一個『人造迷宮』入口。」
小人族領袖抬起頭來,下達命令。
「我要將各團員布署於『代達羅斯路』,設下陷阱。」
「──此時【勇者】他們一定是這麽想的吧。」
在公會本部地下「祈禱廳」。
於四把火炬照亮的地下神殿裏,荷米斯對穩坐神座的烏拉諾斯說道。
「利用常套手段,是絕不可能騙過【勇者】的。他有點聰明過頭了。若是論閱曆(、、),那個前賢者還有點勝算……隻可惜經曆過的驚險場麵等級有差。」
「換個說法,費爾斯就像文官,在戰場上自然鬥不過【勇者】這個武官。」
荷米斯將自己準備的椅子搬到祭壇前,坐下來用匕首雕刻木塊。一雙巧手轉眼間雕出精致的棋子──持槍的小人與穿著外袍的魔術師,放在置於台座的西洋棋盤上。這個棋盤也是他從大本營(總部)的神室(寢室)擅自搬來的。
荷米斯一邊與烏拉諾斯談話,一邊接連雕刻出其他棋子。
「人形兵(golem)的殘骸已由我等(公會)迴收,但【勇者】恐怕已經察覺那並非怪獸。」
「也就是說他在展開作戰時,會考慮到有個魔術師在協助『異端兒』。更何況【勇者】還有著連諸神(我們)都不禁捏一把冷汗的敏銳『直覺』。」
舉劍的劍士(fencer)、持杖的妖精(fairy)、揚起砍刀與巨刃的狂戰士(berserker)……小人棋子旁邊有越來越多新棋子,相對地魔術師周圍也開始放上蜥蜴人或石像鬼的棋子。
「賢者有多少件出乎【勇者】意料之外的魔道具……假如還有一條生路,就端看這一點吧。」
最後,西洋棋盤上,完成了人與怪物的陣營。
恰如從天上俯瞰孩子們的行動,荷米斯與烏拉諾斯俯視對峙的兩大勢力,正確判斷現況。
「再來如果還有人會做什麽事攪局……大概也隻有芙蕾雅小姐了吧?」
荷米斯煩惱到最後,結果殷勤地雕刻出長發女神的棋子,放在棋盤外。
「可是呢……」
在老神的注視下,男神緩緩眯細橙黃眼瞳。
「最重要的終究還是他(、)。」
天神的手,最後開始雕刻一隻棋子。
「講了這麽多,結果一切還是得靠那個少年。」
在夜色都無法侵入的地下水道一隅,落魄賢者搖晃著漆黑長袍。
「假如有人引發異常狀況,那隻會是他了。千萬別大意,不能追丟他。那個冒險者將會像以前一樣,直接跳過我們的預測。」
在籠罩於短暫寂靜下的迷宮街,小人族勇者眯細自己的碧眼。
「大家都在關注你喔。來吧,逗趣地,滑稽地,照我們的期待起舞吧。我會為你加油的。」
在火炬火星四散的古老祭壇,天神將完成的兔子棋子置於棋盤中心。
──沒錯,掌握關鍵的是……
在不同場所,同一時間。
愚者、勇者與天神,異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