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在〈神儀院〉的最高審議會核定下，遴選出艾爾斯坦因公爵家的長女——露比亞·艾爾斯坦因為侍奉火之精靈王的〈精靈姬〉。
更替的原因據說是因為前任的精靈姬年紀已過二十五歲，與精靈交感的能力開始出現低落的征兆；雖然她年紀還足以勝任精靈使好一陣子，但〈火之精靈王〉偏好年輕貌美的少女隨侍在側。
當時露比亞是個芳齡十五的少女，不過並沒有任何人對她被遴選成〈精靈姬〉一事存有異議。
艾爾斯坦因家人才輩出，是個世代常獲〈火之精靈姬〉殊榮的名門世家；而露比亞當時的才能早已顯現鋒芒，因此她得獲遴選也是必然的事。
百姓紛紛對新一代上任的〈精靈姬〉獻上祝福，而年幼的露比亞為了迴報民眾，也殷勤地侍奉精靈王。
露比亞會以神樂取悅〈精靈王〉，而大陸上的芸芸眾生也會因此獲得幸福。
她曾經那樣堅信過。
「——迴想起來，當時的我根本是個無知愚蠢的黃毛丫頭。」
露比亞的嗓音顫抖著，像是在自嘲一樣。
「我毫不懷疑地為〈精靈王〉獻上神樂，祈求火炎能帶來祝福、祝禱大陸能得到安寧。我一直以為，自己做的事能為蒼生帶來幸福——」
「姐姐你深受大家的憧憬愛戴呀。」
克蕾兒柔聲細語道。
「大家都歌頌你是全大陸最優秀的〈精靈姬〉……就、就連我也在心中暗自定下目標，向往著將來長大後，可以成為像姐姐一樣的姬巫女呢。」
「露比亞前輩是所有隸屬於〈神儀院〉的姬巫女們的榜樣唷。自從前輩被遴選為〈火之精靈姬〉後，炎屬性的力量便得以提升，百姓也不再受到冬日嚴寒折磨之苦了——」
菲雅娜也開口加入話題。
神人這才恍然想起——露比亞和菲雅娜似乎在神儀院時期曾是相當交好的朋友。
「——是啊，我也一直堅信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人民；而偉大的〈精靈王〉肯定是會賜福於世人的存在。」
說到這裏，露比亞端正的五官咬牙切齒地扭曲起來，咒罵似地接著說道：
「——直到那天為止。」
「那天……？」
神人不解地蹙眉追問。
露比亞緊嚙唇瓣，努力壓抑住滿腔翻騰的怒火。
「——沒錯，就是那天……事情發生在我當上〈火之精靈姬〉半年時。當時位處帝國邊陲的某個小城鎮，從地表上消失殆盡了。」
「……這!?」
克蕾兒驚愕地瞠大眼眸問道：
「姐姐說的，莫非……是地盧斯大劫？」
「沒錯。可惜那個名叫地盧斯的城鎮，已經不複存在了。」
「……但那件事，並不是姐姐的過錯呀。」
克蕾兒搖搖頭，提出反論：
「人人皆說當時多虧了姐姐不眠不休地獻上禱告，才平息了〈火之精靈王〉的盛怒——」
「呃……抱歉，容我插句話可以嗎？」
這時，一旁的神人忽然開口打斷對話。
「……什麽？」
「你們說的那個地盧斯大劫……是怎麽一迴事啊？」
神人才剛提問，克蕾兒便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咦……？難道，你沒聽過關於那件事的傳聞嗎？」
「那可是震驚社稷的大事耶。雖然當時官方下了封口令，但隻要是帝國的市民，幾乎無人不曉得那件事呀。」
菲雅娜也不解地歪著頭說道。
「因為四年前我人還在〈教導院〉裏啊。在那個設施裏長大的孩子們，不會被告知任何與任務所需情報無關的多餘資訊。」
神人在蕾斯提亞的啟蒙教導下，方能大略通曉一般普通的常識，不過對於設施外麵發生的時事還是幾乎一無所知。因此，他從未聽過地盧斯大劫的來龍去脈。
「……是啊，是我疏忽了。而且後來又鬧出姐姐的事件，所以人們也不再提起那件事，神人不清楚地盧斯大劫也是理所當然。」
克蕾兒聳聳肩膀，接著緩緩道來：
「所謂地盧斯大劫，就是地處奧地西亞帝國邊陲、一個名叫地盧斯的小城鎮觸怒了〈火之精靈王〉，於是從世上灰飛煙滅的事件。」
「灰飛煙滅？」
「是呀。接連三天三夜從天上不斷降下火雨，把城鎮消滅得……無影無蹤。」
克蕾兒神情沉痛地垂下了臉龐。
「那麽……理由是什麽？」
「理由？」
「就是精靈王發雷霆大怒的理由啊。嚴重到把整個城鎮消滅刨除，感覺不合常理。」
聽了神人的疑惑，克蕾兒臉上霎時蒙上一層陰霾。
「據說——是因為地盧斯的民眾獻祭的供品太少的關係。」
「供品太少……？」
「嗯嗯。那年帝國邊陲一直久旱不雨，所以沒能收獲到用來獻祭給精靈王的穀物，於是才觸怒了精靈王的聖威。」
「……這！就因為這種小事——!?」
神人聽得瞠目結舌。
縱觀曆史，有過好幾次〈精靈王〉對人類世界降下嚴重災厄的記錄。
颶風、大地震、河川泛濫、火山爆發——諸如此類大陸曆史上留有記載的重大天災，十之八九都被指稱是觸怒精靈王引發的禍端。
但沒想到就因為這種事情，惹得城鎮慘遭覆亡的命運——
「——是啊，就因為這種小事。」
露比亞拉高分貝，厲聲斥道。
「就因為這種小事，那座城鎮成了餘燼殘灰。」
她的眼眸裏焚起昏暗的火光，唾罵出充滿憎惡的語句。
「滅絕生機的火雨在地盧斯連續下了三天三夜；烈焰把百姓的住宅燒成灰燼，周遭的土地也變成殘缺焦灼的不毛之地。精靈王對百姓日夜悲歎的聲音充耳不聞，完全不肯聽取他們懇切的祈願——」
「可……可是！」
克蕾兒提出異議：
「當時〈精靈王〉聽取了姐姐的祈禱呀。大家都說，是姐姐平息了錫德尼亞的浩劫——」
「……是啊，當時我的確挽救了那個城鎮。」
露比亞的嗓音在顫抖，還隱約傳來咬牙切齒的聲響。
「地盧斯的人民沒有怪罪於我，不但如此，他們甚至還向我……向城鎮被烈火吞噬時，沒能為他們做出任何貢獻的我致謝。還說什麽……一切任憑〈精靈王〉聖意處置，是他們自己不好，不該招惹精靈王生氣雲雲——！」
露比亞呐喊出激昂的怒吼，奮力揮拳砸向石柱。
（……城裏的居民毫無怨尤地接受浩劫災難，其實並不奇怪。）
神人暗自思量道。
舉凡人類世界的大小事宜，悉數都得借助精靈的力量。所以元素精靈界的支配者——〈精靈王〉的裁示是絕對的，不容人們對其多加置喙猜疑。
（但是當時的露比亞……）
——她對精靈王產生懷疑了。
那時候她雖是站在直接侍奉精靈王的〈精靈姬〉之立場，卻——
（抱持著人類絕對不可以揣測的疑竇。）
露比亞仿佛看穿了神人的心思，開口道：
「那次的事件，不過是第一樁讓我產生疑竇的契機罷了。」
「……才隻是第一樁啊？」
「——是啊，地盧斯大劫隻是序曲而已。」
◇
在那之後，〈精靈王〉的裁罰又接連降臨在大陸各地。
每當災厄發生，露比亞總是乞求精靈王施舍慈悲，祈禱祂們能平息憤怒。但是精靈王總是在人們痛失一切後，才肯聽取她的祝禱。
「當時的我實在是太窩囊了，隻能一味地懊惱自己力不從心……！」
從她咽喉深處唿喊出慘叫般的語調。
籠罩在紅寶石眼眸中的憎恨火光也熾烈地竄燃蒸騰。
「某天，我在最高審議會的商議席間，首度提出了我深藏在心中的問題——對於精靈王那些悖理無情的裁罰產生的疑慮，並且要求他們讓我直接謁見精靈王。」
「謁見精靈王!?」
菲雅娜驚愕地叫道。
她原是隸屬於〈神儀院〉的姬巫女，所以此話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直接觀看身處真祭殿裏的〈精靈王〉樣貌，是斷斷不可觸犯的禁忌；關於這點，就算是從幾百名姬巫女中遴選出的〈精靈姬〉也不容違反。
縱觀曆史，過去曾有幾名成功親眼謁見過〈精靈王〉的〈精靈姬〉，但據說那些人後來全都無一幸免地死於非命。
「想當然爾，我想直接謁見精靈王的請求被否決了。最高審議會以不敬的罪名令我思過，而且此舉還使得火之精靈王更加憤怒。」
於是悲劇一再重演，露比
亞的禱告完全沒有被聽取。
即便心懷疑慮，她還是咬牙切齒地怨歎自己的無能為力、繼續不斷乞求精靈王的憐憫。
絕望的日子日複一日地循環。某天——
發生了一件關鍵性的事件，使〈災禍的精靈姬〉決定步上反叛之路。
「精靈王令我奉上一項供品，作為平息聖怒的代價。」
「供品……？」
高位精靈向人類索取獻祭物或供品乃是司空見慣的事。
舉例而言，〈神儀院〉的姬巫女們都學習演舞代替供品獻祭；而精靈使則把自己的神威供應給契約精靈當作供品。
那麽，火之精靈王究竟向露比亞索取什麽東西呢——
「精靈王命我獻上的是——」
她壓低嗓音忿忿擠出了一句話：
「——艾爾斯坦因家的真實之焰。」
「……這!?」
聞言，在場的所有人無不瞠目結舌。
艾爾斯坦因家的真實之焰。
這句話背後代表的真意是——
「——不會吧？難道……精靈王想要克蕾兒當祭品？」
「……」
露比亞用沉默代替迴答。
艾爾斯坦因家的真實之焰——其真意便是艾爾斯坦因家世代傳承的血脈。
也就是蘊藏在兩姐妹身上的……悖離這個世界邏輯原理的異端之火。
「……怎、怎麽會……」
克蕾兒驚愕地喃語道。
「〈精靈王〉……竟然想要我的命？」
「露比亞前輩，這不可能呀！」
菲雅娜也立即跳出來高聲質疑。
（……確實，再怎麽想，〈精靈王〉都不可能會索取人命當作供品才對。）
的確，許多精靈會索取活人的生命當作祭品，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自古以來，人類中也輩出許多英雄，一再打倒了那些利用恐懼感控製人民的精靈。
假如是地方上的邪惡精靈也就罷了，〈精靈王〉乃是統轄元素精靈界的王者，實在無法想象祂們會索取人命獻祭。
但是——
「我知道很難置信，不過這是事實。」
露比亞瞠著映燃昏暗火光的眼眸，繼續娓娓道來：
「一開始我也不肯置信，還以為〈精靈王〉是因為我對其裁罰心懷疑慮，所以在試探我的忠誠。於是我向〈精靈王〉懺悔自己心懷疑慮之事，乞求祂能原諒我。我以神樂獻祭、並獻上祝禱，請求〈精靈王〉收迴索取祭品的聖意。每天晚上我都不斷、不斷地祈禱獻祭，直至不支暈厥……」
可是，露比亞的祈願從不曾被接納。
「後來，我提出自己體內也蘊藏有艾爾斯坦因家的真實之焰，因此希望用我自己的性命當作祭品獻祭，乞求能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交換，懇請精靈王放過妹妹。」
「姐姐……」
露比亞的提案被否決了。
精靈王想要的不是她體內的火焰，必得是妹妹——克蕾兒的火焰。
更糟的是，因為〈精靈姬〉依舊不死心地懇求憐憫，終於招惹精靈王大發雷霆。
精靈王降下諭旨，言明將把憤怒宣泄在奧地西亞的百姓身上；要是不肯奉上祭品的話，就會讓帝都遭受和地盧斯一模一樣的浩劫。
「怎麽會……這樣……」
「就算貴為〈精靈王〉，也不能做出這種天地不容的暴行呀！」
菲雅娜喊到聲音都幹啞了。
「〈神儀院〉的最高審議會對此做出的裁示是？」
「長老們根本不願理睬我的懇求。雖說他們對降下浩劫的諭旨感到不解，但還是一味地告誡我〈精靈王〉的聖意是絕不可違逆的。」
露比亞搖搖頭，氣憤得咬牙切齒。
「終於，我灰心了。我對神儀院、對精靈王、還有無力反抗的自己感到絕望——」
就在帝都即將化為火海焦土的前一天晚上——
她下定了決心。
◇
黎明時分將至，屆時精靈王就要對帝都降下裁罰。
露比亞打破〈神儀院〉的禁忌，闖進祭殿最深處。
那是連〈精靈姬〉也不容越雷池一步的地方——元素精靈界的〈真祭殿〉。
她邁步搶進看守真祭殿的守護精靈麵前。
守護精靈大概是沒想到〈精靈姬〉竟會打破禁忌，所以在還沒來得及猜到露比亞的來意前，就被絕對零度的魔焰吞噬殆盡了。
這下子，便沒有人能妨礙她謁見〈精靈王〉。
再說，被允許能夠涉足祭殿的原本就隻有〈精靈姬〉，所以布署在祭殿外的精靈騎士們，完全沒有察覺祭殿裏驟生的事端。
露比亞穿越通往真祭殿的無限走道，抵達位於盡頭的廳堂。
接著，她開啟了高聳的最後一道門扉。
映入眼簾的是銜接往遙遙高處的階梯。
在階梯的盡頭，巨大簾幕遮掩著王座。在王座之上——
「——我目睹了那東西。」
仿佛寒氣侵體一般，露比亞的身子因為恐懼而顫抖起來。
實在難以想象她是膽敢自稱〈最強的劍舞姬〉的那名少女。
她的顫抖並未帶有怒意，恐怕單純是因為恐懼而做出的反應。
看到她鐵青的臉色，三人不禁驚愕地愣住了。
「什麽——」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神人。
「你在〈精靈王〉的真祭殿裏麵，到底看到了什麽？」
反觀露比亞——
她那雙紅寶石色的眼眸裏明顯地浮現出害怕的神情。
「——三年前，你應該也見過我目睹的那個東西。」
「……什!?」
心髒被利刃貫穿的錯覺頓時湧上神人心頭。
他的額頭冒出涔涔冷汗，滴落在地麵上。
「為何神人……會和姐姐看過一樣的東西？」
克蕾兒百思不得其解地蹙眉思索——
但隨即便恍然警醒地沉吟道：
「……對、對哦。我差點忘了你是上一屆〈精靈劍舞祭〉的——」
（……這件事已經被克蕾兒知道了呢。）
神人尷尬地撇過頭去，並且在心中暗自歎道。
克蕾兒望向自己的眼神裏並沒有責備的意思，隻是帶著些許不知所措的情緒。不過現在無暇思索那麽多——
（……三年前，我真的有目睹過〈精靈王〉的模樣嗎？）
親眼謁見〈精靈王〉是不可觸的大忌，即便是〈精靈姬〉也不得觸犯。
不過，有個唯一的例外。
——沒錯，那就是〈精靈劍舞祭〉的優勝者。
精靈使在苛刻的劍舞獻祭賽事中過關斬將、拔得頭籌之後可以得到的獎勵——直接在君臨於真祭殿的〈精靈王〉聖駕之前親口說出自己的〈願望〉。
（……唔！）
驀地，頭顱深處傳來一陣刺痛。
每當神人意圖迴憶起當時的事，腦中便會籠罩上一層霧靄。
「……我猜，那天我看到的、和你目擊的東西應該是一樣的。」
神人辛苦地擠出這句話，並輕輕搖頭道：
「可是……我完全沒有當時的記憶了。」
存在於真祭殿最深處的東西。
唯一殘存在記憶中的片段，就是蕾斯提亞被漆黑幽冥吞噬的景象。
神人的目光焦點不由得飄向握在左手心裏的暗之魔劍。
（蕾斯提亞，你知道些什麽嗎？）
讓〈災禍的精靈姬〉感到絕望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那天，我目睹的東西是——」
就在露比亞開口的瞬間——
虛空中忽然竄燃出一道熊熊烈火。
「怎……怎麽搞的!?」
神人警覺地迅速架起雙劍。
接著，他訝異地望向露比亞。
「……嗚唔！啊……咕……！」
隻見她蜷曲在地，不住發出痛苦的哀鳴。
露比亞的額頭冒出大量的汗水，雙臂更滲出涔涔鮮血。
「姐……姐姐!?你怎麽了？」
克蕾兒在第一時間發現異狀，急忙握住她的手。
「呀！好燙！」
當她觸碰到鮮血時，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不為別的，隻因露比亞流出的血液像翻騰的岩漿一樣滾燙。
「怎麽會……姐姐，你到底做了什麽才會這樣……？」
克蕾兒卷起露比亞的袖子一看，不禁嚇得愣住了。
原來她的手腕上布滿了以蛇為意象的邪異刻印。
（這是……咒裝刻印!?）
「……嗬……似乎……要劃下句點了呢。」
露比亞臉色慘白，露出虛無孱弱的微笑道。
「什麽叫劃下句點……？姐姐，你到底……在說什麽……？」
「——煉獄之火……來索取我的魂魄了。」
說時遲那時快，由虛空而生的紅蓮烈焰，來勢洶洶地撲向露比亞。
更替的原因據說是因為前任的精靈姬年紀已過二十五歲，與精靈交感的能力開始出現低落的征兆；雖然她年紀還足以勝任精靈使好一陣子，但〈火之精靈王〉偏好年輕貌美的少女隨侍在側。
當時露比亞是個芳齡十五的少女，不過並沒有任何人對她被遴選成〈精靈姬〉一事存有異議。
艾爾斯坦因家人才輩出，是個世代常獲〈火之精靈姬〉殊榮的名門世家；而露比亞當時的才能早已顯現鋒芒，因此她得獲遴選也是必然的事。
百姓紛紛對新一代上任的〈精靈姬〉獻上祝福，而年幼的露比亞為了迴報民眾，也殷勤地侍奉精靈王。
露比亞會以神樂取悅〈精靈王〉，而大陸上的芸芸眾生也會因此獲得幸福。
她曾經那樣堅信過。
「——迴想起來，當時的我根本是個無知愚蠢的黃毛丫頭。」
露比亞的嗓音顫抖著，像是在自嘲一樣。
「我毫不懷疑地為〈精靈王〉獻上神樂，祈求火炎能帶來祝福、祝禱大陸能得到安寧。我一直以為，自己做的事能為蒼生帶來幸福——」
「姐姐你深受大家的憧憬愛戴呀。」
克蕾兒柔聲細語道。
「大家都歌頌你是全大陸最優秀的〈精靈姬〉……就、就連我也在心中暗自定下目標，向往著將來長大後，可以成為像姐姐一樣的姬巫女呢。」
「露比亞前輩是所有隸屬於〈神儀院〉的姬巫女們的榜樣唷。自從前輩被遴選為〈火之精靈姬〉後，炎屬性的力量便得以提升，百姓也不再受到冬日嚴寒折磨之苦了——」
菲雅娜也開口加入話題。
神人這才恍然想起——露比亞和菲雅娜似乎在神儀院時期曾是相當交好的朋友。
「——是啊，我也一直堅信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人民；而偉大的〈精靈王〉肯定是會賜福於世人的存在。」
說到這裏，露比亞端正的五官咬牙切齒地扭曲起來，咒罵似地接著說道：
「——直到那天為止。」
「那天……？」
神人不解地蹙眉追問。
露比亞緊嚙唇瓣，努力壓抑住滿腔翻騰的怒火。
「——沒錯，就是那天……事情發生在我當上〈火之精靈姬〉半年時。當時位處帝國邊陲的某個小城鎮，從地表上消失殆盡了。」
「……這!?」
克蕾兒驚愕地瞠大眼眸問道：
「姐姐說的，莫非……是地盧斯大劫？」
「沒錯。可惜那個名叫地盧斯的城鎮，已經不複存在了。」
「……但那件事，並不是姐姐的過錯呀。」
克蕾兒搖搖頭，提出反論：
「人人皆說當時多虧了姐姐不眠不休地獻上禱告，才平息了〈火之精靈王〉的盛怒——」
「呃……抱歉，容我插句話可以嗎？」
這時，一旁的神人忽然開口打斷對話。
「……什麽？」
「你們說的那個地盧斯大劫……是怎麽一迴事啊？」
神人才剛提問，克蕾兒便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咦……？難道，你沒聽過關於那件事的傳聞嗎？」
「那可是震驚社稷的大事耶。雖然當時官方下了封口令，但隻要是帝國的市民，幾乎無人不曉得那件事呀。」
菲雅娜也不解地歪著頭說道。
「因為四年前我人還在〈教導院〉裏啊。在那個設施裏長大的孩子們，不會被告知任何與任務所需情報無關的多餘資訊。」
神人在蕾斯提亞的啟蒙教導下，方能大略通曉一般普通的常識，不過對於設施外麵發生的時事還是幾乎一無所知。因此，他從未聽過地盧斯大劫的來龍去脈。
「……是啊，是我疏忽了。而且後來又鬧出姐姐的事件，所以人們也不再提起那件事，神人不清楚地盧斯大劫也是理所當然。」
克蕾兒聳聳肩膀，接著緩緩道來：
「所謂地盧斯大劫，就是地處奧地西亞帝國邊陲、一個名叫地盧斯的小城鎮觸怒了〈火之精靈王〉，於是從世上灰飛煙滅的事件。」
「灰飛煙滅？」
「是呀。接連三天三夜從天上不斷降下火雨，把城鎮消滅得……無影無蹤。」
克蕾兒神情沉痛地垂下了臉龐。
「那麽……理由是什麽？」
「理由？」
「就是精靈王發雷霆大怒的理由啊。嚴重到把整個城鎮消滅刨除，感覺不合常理。」
聽了神人的疑惑，克蕾兒臉上霎時蒙上一層陰霾。
「據說——是因為地盧斯的民眾獻祭的供品太少的關係。」
「供品太少……？」
「嗯嗯。那年帝國邊陲一直久旱不雨，所以沒能收獲到用來獻祭給精靈王的穀物，於是才觸怒了精靈王的聖威。」
「……這！就因為這種小事——!?」
神人聽得瞠目結舌。
縱觀曆史，有過好幾次〈精靈王〉對人類世界降下嚴重災厄的記錄。
颶風、大地震、河川泛濫、火山爆發——諸如此類大陸曆史上留有記載的重大天災，十之八九都被指稱是觸怒精靈王引發的禍端。
但沒想到就因為這種事情，惹得城鎮慘遭覆亡的命運——
「——是啊，就因為這種小事。」
露比亞拉高分貝，厲聲斥道。
「就因為這種小事，那座城鎮成了餘燼殘灰。」
她的眼眸裏焚起昏暗的火光，唾罵出充滿憎惡的語句。
「滅絕生機的火雨在地盧斯連續下了三天三夜；烈焰把百姓的住宅燒成灰燼，周遭的土地也變成殘缺焦灼的不毛之地。精靈王對百姓日夜悲歎的聲音充耳不聞，完全不肯聽取他們懇切的祈願——」
「可……可是！」
克蕾兒提出異議：
「當時〈精靈王〉聽取了姐姐的祈禱呀。大家都說，是姐姐平息了錫德尼亞的浩劫——」
「……是啊，當時我的確挽救了那個城鎮。」
露比亞的嗓音在顫抖，還隱約傳來咬牙切齒的聲響。
「地盧斯的人民沒有怪罪於我，不但如此，他們甚至還向我……向城鎮被烈火吞噬時，沒能為他們做出任何貢獻的我致謝。還說什麽……一切任憑〈精靈王〉聖意處置，是他們自己不好，不該招惹精靈王生氣雲雲——！」
露比亞呐喊出激昂的怒吼，奮力揮拳砸向石柱。
（……城裏的居民毫無怨尤地接受浩劫災難，其實並不奇怪。）
神人暗自思量道。
舉凡人類世界的大小事宜，悉數都得借助精靈的力量。所以元素精靈界的支配者——〈精靈王〉的裁示是絕對的，不容人們對其多加置喙猜疑。
（但是當時的露比亞……）
——她對精靈王產生懷疑了。
那時候她雖是站在直接侍奉精靈王的〈精靈姬〉之立場，卻——
（抱持著人類絕對不可以揣測的疑竇。）
露比亞仿佛看穿了神人的心思，開口道：
「那次的事件，不過是第一樁讓我產生疑竇的契機罷了。」
「……才隻是第一樁啊？」
「——是啊，地盧斯大劫隻是序曲而已。」
◇
在那之後，〈精靈王〉的裁罰又接連降臨在大陸各地。
每當災厄發生，露比亞總是乞求精靈王施舍慈悲，祈禱祂們能平息憤怒。但是精靈王總是在人們痛失一切後，才肯聽取她的祝禱。
「當時的我實在是太窩囊了，隻能一味地懊惱自己力不從心……！」
從她咽喉深處唿喊出慘叫般的語調。
籠罩在紅寶石眼眸中的憎恨火光也熾烈地竄燃蒸騰。
「某天，我在最高審議會的商議席間，首度提出了我深藏在心中的問題——對於精靈王那些悖理無情的裁罰產生的疑慮，並且要求他們讓我直接謁見精靈王。」
「謁見精靈王!?」
菲雅娜驚愕地叫道。
她原是隸屬於〈神儀院〉的姬巫女，所以此話對她而言意義非凡。
直接觀看身處真祭殿裏的〈精靈王〉樣貌，是斷斷不可觸犯的禁忌；關於這點，就算是從幾百名姬巫女中遴選出的〈精靈姬〉也不容違反。
縱觀曆史，過去曾有幾名成功親眼謁見過〈精靈王〉的〈精靈姬〉，但據說那些人後來全都無一幸免地死於非命。
「想當然爾，我想直接謁見精靈王的請求被否決了。最高審議會以不敬的罪名令我思過，而且此舉還使得火之精靈王更加憤怒。」
於是悲劇一再重演，露比
亞的禱告完全沒有被聽取。
即便心懷疑慮，她還是咬牙切齒地怨歎自己的無能為力、繼續不斷乞求精靈王的憐憫。
絕望的日子日複一日地循環。某天——
發生了一件關鍵性的事件，使〈災禍的精靈姬〉決定步上反叛之路。
「精靈王令我奉上一項供品，作為平息聖怒的代價。」
「供品……？」
高位精靈向人類索取獻祭物或供品乃是司空見慣的事。
舉例而言，〈神儀院〉的姬巫女們都學習演舞代替供品獻祭；而精靈使則把自己的神威供應給契約精靈當作供品。
那麽，火之精靈王究竟向露比亞索取什麽東西呢——
「精靈王命我獻上的是——」
她壓低嗓音忿忿擠出了一句話：
「——艾爾斯坦因家的真實之焰。」
「……這!?」
聞言，在場的所有人無不瞠目結舌。
艾爾斯坦因家的真實之焰。
這句話背後代表的真意是——
「——不會吧？難道……精靈王想要克蕾兒當祭品？」
「……」
露比亞用沉默代替迴答。
艾爾斯坦因家的真實之焰——其真意便是艾爾斯坦因家世代傳承的血脈。
也就是蘊藏在兩姐妹身上的……悖離這個世界邏輯原理的異端之火。
「……怎、怎麽會……」
克蕾兒驚愕地喃語道。
「〈精靈王〉……竟然想要我的命？」
「露比亞前輩，這不可能呀！」
菲雅娜也立即跳出來高聲質疑。
（……確實，再怎麽想，〈精靈王〉都不可能會索取人命當作供品才對。）
的確，許多精靈會索取活人的生命當作祭品，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過自古以來，人類中也輩出許多英雄，一再打倒了那些利用恐懼感控製人民的精靈。
假如是地方上的邪惡精靈也就罷了，〈精靈王〉乃是統轄元素精靈界的王者，實在無法想象祂們會索取人命獻祭。
但是——
「我知道很難置信，不過這是事實。」
露比亞瞠著映燃昏暗火光的眼眸，繼續娓娓道來：
「一開始我也不肯置信，還以為〈精靈王〉是因為我對其裁罰心懷疑慮，所以在試探我的忠誠。於是我向〈精靈王〉懺悔自己心懷疑慮之事，乞求祂能原諒我。我以神樂獻祭、並獻上祝禱，請求〈精靈王〉收迴索取祭品的聖意。每天晚上我都不斷、不斷地祈禱獻祭，直至不支暈厥……」
可是，露比亞的祈願從不曾被接納。
「後來，我提出自己體內也蘊藏有艾爾斯坦因家的真實之焰，因此希望用我自己的性命當作祭品獻祭，乞求能以自己的生命作為交換，懇請精靈王放過妹妹。」
「姐姐……」
露比亞的提案被否決了。
精靈王想要的不是她體內的火焰，必得是妹妹——克蕾兒的火焰。
更糟的是，因為〈精靈姬〉依舊不死心地懇求憐憫，終於招惹精靈王大發雷霆。
精靈王降下諭旨，言明將把憤怒宣泄在奧地西亞的百姓身上；要是不肯奉上祭品的話，就會讓帝都遭受和地盧斯一模一樣的浩劫。
「怎麽會……這樣……」
「就算貴為〈精靈王〉，也不能做出這種天地不容的暴行呀！」
菲雅娜喊到聲音都幹啞了。
「〈神儀院〉的最高審議會對此做出的裁示是？」
「長老們根本不願理睬我的懇求。雖說他們對降下浩劫的諭旨感到不解，但還是一味地告誡我〈精靈王〉的聖意是絕不可違逆的。」
露比亞搖搖頭，氣憤得咬牙切齒。
「終於，我灰心了。我對神儀院、對精靈王、還有無力反抗的自己感到絕望——」
就在帝都即將化為火海焦土的前一天晚上——
她下定了決心。
◇
黎明時分將至，屆時精靈王就要對帝都降下裁罰。
露比亞打破〈神儀院〉的禁忌，闖進祭殿最深處。
那是連〈精靈姬〉也不容越雷池一步的地方——元素精靈界的〈真祭殿〉。
她邁步搶進看守真祭殿的守護精靈麵前。
守護精靈大概是沒想到〈精靈姬〉竟會打破禁忌，所以在還沒來得及猜到露比亞的來意前，就被絕對零度的魔焰吞噬殆盡了。
這下子，便沒有人能妨礙她謁見〈精靈王〉。
再說，被允許能夠涉足祭殿的原本就隻有〈精靈姬〉，所以布署在祭殿外的精靈騎士們，完全沒有察覺祭殿裏驟生的事端。
露比亞穿越通往真祭殿的無限走道，抵達位於盡頭的廳堂。
接著，她開啟了高聳的最後一道門扉。
映入眼簾的是銜接往遙遙高處的階梯。
在階梯的盡頭，巨大簾幕遮掩著王座。在王座之上——
「——我目睹了那東西。」
仿佛寒氣侵體一般，露比亞的身子因為恐懼而顫抖起來。
實在難以想象她是膽敢自稱〈最強的劍舞姬〉的那名少女。
她的顫抖並未帶有怒意，恐怕單純是因為恐懼而做出的反應。
看到她鐵青的臉色，三人不禁驚愕地愣住了。
「什麽——」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神人。
「你在〈精靈王〉的真祭殿裏麵，到底看到了什麽？」
反觀露比亞——
她那雙紅寶石色的眼眸裏明顯地浮現出害怕的神情。
「——三年前，你應該也見過我目睹的那個東西。」
「……什!?」
心髒被利刃貫穿的錯覺頓時湧上神人心頭。
他的額頭冒出涔涔冷汗，滴落在地麵上。
「為何神人……會和姐姐看過一樣的東西？」
克蕾兒百思不得其解地蹙眉思索——
但隨即便恍然警醒地沉吟道：
「……對、對哦。我差點忘了你是上一屆〈精靈劍舞祭〉的——」
（……這件事已經被克蕾兒知道了呢。）
神人尷尬地撇過頭去，並且在心中暗自歎道。
克蕾兒望向自己的眼神裏並沒有責備的意思，隻是帶著些許不知所措的情緒。不過現在無暇思索那麽多——
（……三年前，我真的有目睹過〈精靈王〉的模樣嗎？）
親眼謁見〈精靈王〉是不可觸的大忌，即便是〈精靈姬〉也不得觸犯。
不過，有個唯一的例外。
——沒錯，那就是〈精靈劍舞祭〉的優勝者。
精靈使在苛刻的劍舞獻祭賽事中過關斬將、拔得頭籌之後可以得到的獎勵——直接在君臨於真祭殿的〈精靈王〉聖駕之前親口說出自己的〈願望〉。
（……唔！）
驀地，頭顱深處傳來一陣刺痛。
每當神人意圖迴憶起當時的事，腦中便會籠罩上一層霧靄。
「……我猜，那天我看到的、和你目擊的東西應該是一樣的。」
神人辛苦地擠出這句話，並輕輕搖頭道：
「可是……我完全沒有當時的記憶了。」
存在於真祭殿最深處的東西。
唯一殘存在記憶中的片段，就是蕾斯提亞被漆黑幽冥吞噬的景象。
神人的目光焦點不由得飄向握在左手心裏的暗之魔劍。
（蕾斯提亞，你知道些什麽嗎？）
讓〈災禍的精靈姬〉感到絕望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那天，我目睹的東西是——」
就在露比亞開口的瞬間——
虛空中忽然竄燃出一道熊熊烈火。
「怎……怎麽搞的!?」
神人警覺地迅速架起雙劍。
接著，他訝異地望向露比亞。
「……嗚唔！啊……咕……！」
隻見她蜷曲在地，不住發出痛苦的哀鳴。
露比亞的額頭冒出大量的汗水，雙臂更滲出涔涔鮮血。
「姐……姐姐!?你怎麽了？」
克蕾兒在第一時間發現異狀，急忙握住她的手。
「呀！好燙！」
當她觸碰到鮮血時，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不為別的，隻因露比亞流出的血液像翻騰的岩漿一樣滾燙。
「怎麽會……姐姐，你到底做了什麽才會這樣……？」
克蕾兒卷起露比亞的袖子一看，不禁嚇得愣住了。
原來她的手腕上布滿了以蛇為意象的邪異刻印。
（這是……咒裝刻印!?）
「……嗬……似乎……要劃下句點了呢。」
露比亞臉色慘白，露出虛無孱弱的微笑道。
「什麽叫劃下句點……？姐姐，你到底……在說什麽……？」
「——煉獄之火……來索取我的魂魄了。」
說時遲那時快，由虛空而生的紅蓮烈焰，來勢洶洶地撲向露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