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欸……神人?
那個聲音又在腦中響起了……和蕾斯提亞非常相似的那個聲音。
在被黑暗籠罩的意識邊陲,神人被那溫柔的話語聲擁抱著。
沒錯……就像小時候,蕾斯提亞擁抱過自己的那雙手一樣。
(……我——又再度沒能保護好重要的東西嗎?)
配戴在左手上的皮革手套被火焰焚毀,精靈刻印赤裸裸地露在眼前。
烙印在手背上的,是三年前留下的悔恨。
這隻手,在她被漆黑的幽冥吞噬時,無力將她拯救出來。
而這次,神人又重蹈覆轍、沒有保護好重要的夥伴——克蕾兒·露裘。
空有一身被譽為〈最強的劍舞姬〉的高強身手,在該守護真正重要的事物時,卻是什麽也——
——還來得及唷,神人。
(……真的嗎?)
在朦朧的意識中,神人像努力尋求依靠般問道。
——當然囉。如果你需要力量的話,隻要和我締結契約就行啦。
(契約……和你嗎?)
在包覆著自己的聲音縈繞誘導下,神人差點同意。
(你……是誰……?)
但他集中僅存的一點意誌力,抗拒了聲音的誘惑。
這時,聲音轉化成嬌柔的微笑——
——我的名字是蓮·阿休道爾,亦即汝等稱為〈暗之精靈王〉的存在。
(……你說……什麽!?)
驀地,神人發現豐盈柔軟的羽毛正搔弄著自己的臉頰。
生有黑翼的暗精靈佇立在近在咫尺的距離,對他露出安詳的微笑。
那是像極了蕾斯提亞,卻不是蕾斯提亞的東西。
(……你說你就是〈暗之精靈王〉?)
神人用幹涸的嗓音迴問。
——沒錯,這個暗精靈乃是盛裝我意誌的容器。
——也是引導體內存有我力量的〈魔王〉步向覺醒的存在。
以蕾斯提亞的樣貌顯現的東西,向神人伸出手。
——蓮·阿休貝爾啊,握住我的手吧。
——和我締結契約,我能實現你所有的〈願望〉。
(……我的願望?)
力量。能夠保護重要夥伴的力量——不會讓自己再度失去任何東西的力量。
(我……我……)
神人僅存的最後一點理性被黑暗吞沒了。
同時,〈魔王〉伸手握住〈暗之精靈王〉的手。
具有蕾斯提亞外表的物體霎時像黏稠液體般融解,並且幻化成一柄劍。
那是一柄散發出邪異瘴氣的漆黑魔劍。
被黑暗吞噬理智的神人,從咽喉深處嘶吼出咆哮聲。
◇
「克蕾兒……」
菲雅娜愣愣地呆站,望向身穿一襲漆黑儀式裝束的克蕾兒。
放下紅色秀發的模樣,和她的親姐姐看來非常相似。
兩者之間的差異,在於艾爾斯坦因姐妹共同的特征——那雙澄澈如紅寶石般的眼眸。
此刻的克蕾兒眼神晦暗無明,從裏麵看不到半分光彩。
「你……是誰?」
克蕾兒露出寒冰般冷酷的表情,重複問了相同的問題。
「克蕾兒,你已經忘了我嗎?」
菲雅娜一邊感受著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震撼,一邊開口道。
……當然,她很清楚個中原由。她猜想克蕾兒多半是因為露比亞·艾爾斯坦因的魔術才會喪失記憶。
即使明白原因,心頭還是忍不住感到錐痛。
在〈神儀院〉時期能夠稱為朋友的對象,隻有後來繼任為〈火之精靈姬〉的後輩蕊荷·阿爾米娜,以及前輩露比亞而已。
菲雅娜失去使喚契約精靈的力量、成了〈失落的精靈姬〉之後,眾人不是在背地裏嘲笑她,就是把她當成礙事多餘的存在。
然而,在兩人初識時——克蕾兒用對等的態度接納了自己。
就算身處被稱為〈災禍的精靈姬〉之妹的逆境,她依然堅強地往前邁進。
菲雅娜覺得克蕾兒為了實現〈願望〉而凜然麵對一切的身影非常耀眼。
於是,她用堅定的眼神望向神情恍惚的克蕾兒喊道:
「我是菲雅娜·雷·奧地西亞——是你的隊友!是你的夥伴!」
「……隊友?」
克蕾兒露出疑惑的表情。
「沒錯,我是你的夥伴呀。」
「夥伴……?」
她用空洞的嗓音喃喃重複了一次……但隨即又搖頭否認。
「——騙子。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才沒有什麽夥伴。」
「克蕾兒……」
菲雅娜心酸地在胸前握緊拳頭。
……看來,她真的全都忘了。
不僅是自己,連艾莉絲、琳絲蕾,甚至神人也忘了——
「喵嗚……」
這時,她聽到腳邊的史卡雷特發出悲傷的鳴叫。
「克蕾兒,你連自己的契約精靈都記不得了嗎?」
「契約……精靈?」
「沒錯。就是它,史卡雷特呀。它救過你那麽多次,你都忘了嗎?」
「史卡雷特……」
聞言,克蕾兒首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菲雅娜看到她的反應,心中萌生了些許希望。
(……她還沒有完全喪失記憶!)
「史卡雷特……我好像……知道這個名字……」
「當然,那是你的契約精靈的名字呀!」
「——雷特……史卡雷特……咕嗚嗚……」
克蕾兒按著頭痛苦地屈起身子。
同時,擋住菲雅娜去路的火焰高牆也像被強風吹散般搖晃起來。
菲雅娜掌握住瞬間的空隙,縱身往祭壇奔去。
「……不準靠近我!」
克蕾兒從手心射出紅蓮烈炎。
「……唔!」
千鈞一發之際,菲雅娜伏在地上躲過這擊。
火焰掠過菲雅娜頭頂,在她背後延燒成一道熾烈的火柱。
「……我是〈暗之精靈姬〉——專司侍奉〈魔王〉的姬巫女。」
紅色發絲像火焰般煽動搖晃。
克蕾兒站在祭壇上冷冷睥睨菲雅娜。
「……怎麽會?明明已經失去史卡雷特,居然還能操控火焰?」
精靈魔術的力量,乃是源自與精靈使締結契約的精靈。照道理說,在失去契約精靈的狀態下,克蕾兒不可能操控威力這麽強大的火炎。
(……我懂了,這是艾爾斯坦因之火!)
在這熾熱的烈火之前,連炎精靈〈史卡雷特〉都燙得直跳腳。
克蕾兒的艾爾斯坦因之火——就是〈能燒掉火焰之炎〉。
「……不想變成焦炭的話,就給我讓開。」
克蕾兒提起儀式裝束的衣擺,緩緩舉步前行。
「……你要去哪裏?」
「去我該侍奉的對象——〈魔王〉身邊。」
「……不行!我絕對不會讓你去的!」
菲雅娜站起身子,用堅定的眼神與克蕾兒對峙。
「——是嗎?既然你想妨礙我,那就消失吧!」
克蕾兒手中再度竄生出火光——
這次是她全力使出的火焰,如果被直接擊中絕對會沒命。
「克蕾兒,你這種直來直往的坦率個性,有時候還挺討人厭的——!」
菲雅娜在危急之際,從懷裏掏出一塊精靈礦石往前擲出。
閃光在瞬間把整個殿堂塗染成白色。
「……唔!」
克蕾兒失去攻擊的方向感,火焰往周圍四散噴濺、延燒開來。
菲雅娜蒙著自己的眼睛,一鼓作氣往銜接著祭壇的階梯上狂奔。
——那是她的賭注。
(我相信克蕾兒她並沒有完全喪失記憶。)
她內心深處的火光,即使被黑暗重重包圍也還持續燃燒著。
克蕾兒對〈史卡雷特〉這個名字有印象,而且——
(一開始那道火焰,她是故意射偏的。)
如果她的心神已經完全被黑暗吞噬的話,不可能會手下留情。
(……現在還不能放棄!)
精靈礦石的功效耗盡,閃光隨之褪去。
還有六、七步——或許是目測距離失準的關係,祭壇比想象中還遠。
但是菲雅娜不能就此站住,她在竄燃的火海中繼續往前奔跑。
「……停……停下來——給我停下來!」
心生動搖的克蕾兒,射出規模比方才更加巨大的火焰。
菲雅娜左右皆被火海包圍,沒有地方可供閃躲——
「……唔!」
她一邊奔跑一邊閉上眼睛。然而,就在她做出赴死的覺悟時,眼前忽然掠過一道紅色的影子。
——是〈史卡雷特〉。
它張大嘴巴,吞掉〈能燒掉火焰的火〉之後,隨即消滅了。
「……啊?」
霎時,克蕾兒的眼中首度露出驚愕之情。
菲雅娜不斷往前奔跑,她帶著〈史卡雷特〉的思主之情一口氣往前衝。
「停下來啊!你為什麽還要
過來呢!?」
「因為……因為我相信你呀!」
(……還有四步……三步……)
菲雅娜從全身上下釋放出神威,在熾熱燃燒的火海中持續挺進。
好熱……好熱……好熱……蒸騰盤旋的熱氣讓她幾乎快暈厥過去。
菲雅娜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向愣在原地的克蕾兒伸長手臂。
「快醒過來吧,神人他還在等你呢——」
「——神人?」
聽到他的名字,克蕾兒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生效了——)
菲雅娜像是放下心中懸石,露出寬慰的微笑,接著將手向靜止不動的克蕾兒,握住她的右手。
然後——
「吾以奧地西亞皇室之名宣之!汝之烈焰、汝之忠魂——在此歸還與汝!」
烙印在菲雅娜右手上的〈精靈刻印〉登時消失,取而代之在克蕾兒的手上烙出一幅鮮紅的圖紋。
「……唔……咕哇……呀啊啊啊……!」
克蕾兒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接下來就拜托你了,史卡雷特!)
◇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琳絲蕾悲愴的慘叫聲迴蕩在林梢間。
她眼睜睜地目睹了芬裏爾被魔精靈吞噬的慘劇。
「芬裏爾……!」
琳絲蕾臉上浮現出絕望的表情,愣愣地頹坐在地上。
同時,烙印在她手上的〈精靈刻印〉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琳絲蕾,快逃啊!你在幹嘛!?」
艾莉絲厲聲喊道。
巨大的白色球體轉向頹坐在地的琳絲蕾,張開大嘴。
「……」
但是琳絲蕾依舊毫無反應、恍惚地坐倒著。
吞噬掉〈芬裏爾〉的巨大舌頭貪婪地舔舐了嘴邊——
「……嘖!喝啊啊啊啊啊!」
危急之際,艾莉絲從旁搶進,抱起琳絲蕾高高躍起。
她順勢乘風在遠處著地,輕輕把琳絲蕾放下來。
「……這家夥居然連契約精靈的存在都能吞噬!?」
艾莉絲不禁為之戰栗。
映在她視網膜上的球體開始詭異地蠢動,並且急遽改變其外觀。
構成它的半液狀彈性物質從內側開始扭曲跳動,接著慢慢變化成生有四肢的獸類外形。
詭異的手腳上驀然長出銳利的尖爪,咧開的嘴裏也生出利牙。
此情此景,仿佛是以玩偶劇在嘲弄氣節高尚的〈芬裏爾〉一般。
「難道……它吸收了芬裏爾……!?」
「不會吧……!」
「嘻嘻……我不是說過了嗎?〈混沌獵曲〉是萬物的掠奪者呀。」
雪拉·卡恩吃吃地嘲笑道。
「好了,接下來也讓它嚐嚐法蘭格爾托家精靈的滋味吧。」
〈混沌獵曲〉張開大嘴,噴出暴風雪般的吐息。
吐息在瞬間便把地表凍結,攔截住兩人的行動。
——威力和剛才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可、可惡的家夥——」
艾莉絲掄起〈風翼之槍〉,重整架式準備迎戰魔精靈。
不料,她的手臂卻被琳絲蕾緊緊摟著壓製住了。
「琳絲蕾!你這是在幹什——」
「騎士團長,〈芬裏爾〉它……它在那東西裏麵呐!」
琳絲蕾瞠著洋溢淚光的翡翠綠眼眸泣訴道。
「這……!」
她緊緊揪著艾莉絲的手臂,梨花帶雨地哽咽了起來。
好強的她平時絕不在人前落淚,但此刻卻哭得像個小女孩。
「可、可是……」
在狂亂肆虐的暴風雪中,艾莉絲氣憤地咬緊牙關。
琳絲蕾沉痛的心情她感同身受;精靈使和契約精靈之間的羈絆非常深厚,是形同家人一樣的存在。
但是如果我方再不反擊,就隻有飽受淩虐直到凍死一途。
魔女的譏笑聲迴蕩在耳邊,她或許已經看穿我方無法反擊的心理也說不定。
「混賬……東西……!」
此時艾莉絲的雙腳已被凍結在地表上,不出多久便會完全無法動彈。
「一切都完了……」
她屈膝跪倒在不斷吹拂的冰雪上。就在此時——
「——什麽醜陋的怪物呀,真是礙眼。」
傳來一陣急遽的破風聲。
「……唔!」
一柄大劍冷不防地從上空襲來,貫穿了〈混沌獵曲〉的頭部。
嗚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它的外觀瞬間變迴球體,並且發出震天價響的吼叫聲,開始不斷掙紮蠢動。
「……什麽!?」
雪拉·卡恩驚愕地叫道。
來者迅速抽迴刺鑿在魔精靈身上的大劍,翩然立足於靄靄白雪之中。
原來,那是位身穿飛龍國度軍裝、容貌楚楚動人的騎士——
〈龍皇騎士團〉團長——蕾奧拉·蘭卡斯特。
她手法俐落地倒轉與自己身形相仿的大劍,將沉甸甸的白刃插在地麵上。
「蕾奧拉閣下……!」
艾莉絲驚訝地喚出聲來,她不懂為何蕾奧拉會現身於此——
蕾奧拉微微把目光移向艾莉絲解釋道:
「我受風早神人之托來助你們一臂之力。雖然因為負傷無法全力以赴,不過幫忙驅除魔女的話倒還遊刃有餘。」
「你說……神人他……!?」
這時,倒臥在白雪中的〈混沌獵曲〉打了個滾站起身來。
被斬裂的創口隨即再生,變迴原本的球狀外表。
「哦……原來如此,耐打的程度還滿值得嘉許的嘛。」
蕾奧拉無奈地作出感想,接著抽起地上的〈弒龍聖劍〉。
「龍國女孩,剛才你說驅除魔女還遊刃有餘是吧?真是愛說笑。」
雪拉·卡恩刻薄地揚起嘴角蔑笑:
「要不要讓這孩子順道吃了你的龍精靈呀?」
「笑話。區區魔精靈,豈有傷我〈尼德霍格〉分毫的能耐?」
說著,蕾奧拉釋出強大的劍氣,讓大氣也為之撼動。
(好強……這就是經常蟬聯優勝、赫赫有名的〈龍皇騎士團〉最強精靈使的力量……)
艾莉絲幹咽了口口水,一旁的琳絲蕾也不禁瞠目結舌。
耶魯法斯的魔女與多拉古尼亞的龍公女——
雙方對峙的緊張感逐漸增幅到極限。不料——
「……唔!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忽然傳來近似地鳴的聲響,整座〈歿日聖堂〉也跟著搖晃起來。
「——哦,重頭戲終於要開演啦?」
雪拉·卡恩把目光焦點移向高塔,若有所思地訕笑起來。
雖然察覺魔女的語氣忽然急遽改變,但艾莉絲提出的問題是——
「好戲?……你到底在說什麽?」
「——傻孩子,你還不懂嗎?〈魔王〉——暗之精靈王〈蓮·阿修道爾〉覺醒了唷。」
「什麽——!?」
「……魔王?」
艾莉絲驚愕得說不出話,蕾奧拉則不明就裏地蹙眉問道。
雪拉自顧自地抬頭仰望塔頂,仿佛對麵前的三人完全失去興趣似的。
「你們最好感謝〈魔王〉正好覺醒,下次有機會再陪你們玩玩吧……嘻嘻。」
語畢,她便和〈混沌獵曲〉一並消失在地麵上的魔術方陣中。
◇
(唔……嗯……?)
在被黑暗禁錮的意識中,克蕾兒悠悠轉醒了。
……好熱,仿佛身處熾熱的熔爐中一樣。
無法厘清記憶,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
(……總之,我得想辦法離開這裏。)
有重要的人在等著自己……這是她唯一記得的事。
她憑借觸覺撥開泥沼般的漆黑幽冥,漸漸的……在遠處發現了一抹火光。
——主人……主人?您在哪裏……?
唿喚聲傳進耳裏,那是個飄渺而不安的聲音。
(……是誰?)
——主人!
克蕾兒向搖晃的火光伸長手臂,火焰便劇烈燃燒,接著顯現成一隻小小火貓的模樣。
火貓一邊開心地喵喵叫著,一邊縱身撲向克蕾兒懷裏。
「呀!好燙……!」
克蕾兒不禁尖叫出聲。
可是身上挾帶火焰的火貓,依然不斷用臉磨蹭克蕾兒撒嬌。
(……我好像知道……這種感覺。)
原本內心像是被挖出了一個大洞,而此刻火焰燃燒的熱能,正在幫她逐步想起那些迴憶缺塊。
(……我是不是忘了什麽?忘了……某些重要的事——)
她望著被自己摟在懷中的火貓,拚命試圖迴想失落的片段。
——我是司掌火焰的艾爾斯坦因家之女。
——我是為覺醒的〈魔王〉獻上祝福的暗之精靈姬。
(不對!那不是我——!)
——主人,快想起來吧!迴想起主人最珍視的人們!
抱在懷中的火焰燃燒得愈發熾烈,將克蕾兒的胸
口燒灼得滾燙。
(……這道火焰……我認識它……我認識這道火焰!)
沒錯,那是從幼少時期一直在身邊守護著克蕾的火焰。
隨時隨地都陪伴著她的火——
(……史卡……雷特……)
克蕾兒輕啟顫抖的唇瓣,唿喚它的名字。
——是的,主人!
(……你終於迴到我身邊了呢,史卡雷特!)
克蕾兒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火貓。
瞬間,火貓化作光之粒子消散在虛空中——
同時克蕾兒的右手上也浮現出一幅以火焰為抽象圖紋的〈精靈刻印〉。
流竄在全身的炎之力,瞬間摧毀了捏造的虛假記憶。
然後——
「……大小姐,你可終於醒啦?」
「……咦?菲……菲雅娜……?」
克蕾兒才剛睜開眼睛,便和從上方注視著自己的漆黑眼眸四目相接。
她發現菲雅娜身上的製服被燒得焦黑破爛;原本烏黑亮麗的秀發也變得蓬亂披散。
「你怎麽這副德性……發生了什麽事?」
「……還說呢,這都是你的傑作。」
菲雅娜傻眼地歎了口氣,接著牽起克蕾兒的手攙扶她站起來。
「奇怪了……我記得,姐姐把我帶到這裏……然後——」
克蕾兒試著迴想抵達這個房間後發生的事,但又覺得頭好痛。
接下來,她又對自己為何穿著這身儀式裝束感到一頭霧水。
「之後再解釋給你聽。我們得快點折迴神人那裏才行。」
「……神人?」
克蕾兒恍然警醒似地瞠大眼睛。忽然間——
底下的樓層傳出了駭人的淒厲巨響。
◇
「……哦……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惡鬼般的咆哮聲從咽喉中迸射出來——
覺醒的〈魔王〉在狂暴竄燃的火海中邁步前進。
他用兩手握住的武器,是一把連光都不予反射的漆黑魔劍;劍身上充斥著昔日那把〈貫穿真實之劍〉無法相提並論的不祥邪異氣息。
神人的理性被黑暗侵蝕殆盡,現在的他是任憑憎恨和破壞衝動擺布的一副軀殼。
——沒錯,你是將世界引導致毀滅的存在。
——吞噬宿敵之焰,屠殺吾之仇敵吧!
魔劍的劍身迸射出漆黑的雷光,把樓層中的梁柱盡數打碎。
「終於等到你覺醒了——〈魔王〉神人。」
露比亞·艾爾斯坦因舉起〈連瓦汀〉迎敵。
劍身蘊化出熾熱的火焰——足以毀滅世間萬物、〈元素精靈界〉的最強之火——襲向神人。
不料,〈魔王〉身上釋放出的漆黑瘴氣在眨眼間便吞噬紅蓮業火,並將其化為竄燃的黑色魔炎納為己用。
「不愧是〈魔王〉的力量——在半覺醒狀態下,竟連〈弒神之焱〉也能吞噬。」
「……咕……嗚……啊啊啊啊啊!」
〈魔王〉嘶吼出咆哮,舉起挾帶幽冥之火的魔劍揮出猛烈斬擊。
漆黑烈火和紅蓮烈焰僵持不下,迸射出一道巨大的火柱——!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
「——很好,這才對。」
揮灑著〈連瓦汀〉的露比亞眼中燃起熾烈的火光。
「我要的就是這份力量——足以擊斃〈精靈王〉的〈魔王〉之力!」
〈魔王〉和〈聖女〉——兩者之間的力量達到完全抗衡的狀態時,火柱登時熄滅。
——殺……擊斃吾之仇敵……殺……!
〈魔王〉聽從腦中縈繞的聲音指示,不斷揮斬漆黑的魔劍。
雙劍每交鋒一次,魔劍釋放的瘴氣便會逐漸削弱〈連瓦汀〉挾帶的火焰。
現場上演的已經超越劍舞的範疇——是兩股壓倒性力量的互相撞擊。
「咕……!」
在激烈的兵戎相接過程中,露比亞慢慢受到壓製、屈居劣勢;縱然雙方身手不相上下,但〈魔王〉的魔劍威力,硬是比最強之焰強上一點。
「連光陰亦為之凍結,絕對零度的業火啊——〈凍焰蓮華〉!」
露比亞迅速詠唱咒文,絕對零度的蒼藍之火包覆〈連瓦汀〉的劍身,並沿著漆黑魔劍纏繞上〈魔王〉的手臂。
〈魔王〉的右臂應聲凍結,不過——
「……咕……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亢的咆哮聲強烈到引起地鳴。
由他全身上下散發出的瘴氣,瞬間就擊潰了絕對零度之火。
「〈魔王〉啊,你要了結我的性命嗎?」
嗬——露比亞微笑道。
「也罷。克蕾兒會繼續傳承我的意誌——」
暗之魔劍無情地斬向〈聖女〉的首級——
瞬間——一道鮮紅閃斬破空而至。
◇
……沉默霎時占據整個空間。
在那一刹那,連竄燃的火焰也停下舞動。
「——神人!」
出現在搖曳火光彼方的是——
手持〈炎之鞭〉的克蕾兒·露裘。
克蕾兒揮出的火炎長鞭,緊緊纏住神人的手臂。
擁有〈魔王〉力量的他,理應能輕而易舉地甩開束縛。但不知為何,神人並沒有選擇那麽做。
「……嗚……嗚嗚……嗚哦哦哦哦……」
他瞠著一雙充斥憎恨與破壞欲望的眼睛,直直盯向克蕾兒——盯著把儀式裝束的衣擺燒卻、恢複輕盈身段的〈暗之精靈姬〉。
「……怎麽會?難道……你恢複記憶了嗎?」
在劍鋒觸及頸項前一秒,露比亞縱身跳躍拉開敵我距離,接著錯愕地沉吟道。
克蕾兒維持握鞭的姿勢,直直地朝靜止不動的神人邁步走去。
「——停下來!那東西並非風早神人——你想尋死嗎!?」
露比亞厲聲發出警告。但是——
「不,我感覺得出來……他是神人沒錯。」
克蕾兒毅然決然地拒絕駐足。
「……咕嗚嗚……嗚哦……」
另一方麵——神人沒去理會露比亞的存在,隻是專注地凝視著向自己一步步靠近的克蕾兒。
炎之鞭耗盡熱能,從神人手上消散脫落。
「神人——」
克蕾兒邁步靠近到咫尺之距,接著抬起澄澈的紅寶石眼眸,深深窺視神人的眼睛。
接著——她把身體輕輕靠在神人的胸膛上,溫柔地喃語道:
「……謝謝你趕來救我,我現在就在你身邊唷。」
漆黑的瘴氣雖然一度包圍住克蕾兒,但不到片刻便煙消雲散了。
「……」
「已經沒事了,不要擔心。」
接著,隻見克蕾兒雙頰微微泛紅,踮起腳尖挺直身子。
「請你變迴我最喜歡的那個神人吧——」
「……唔!」
那個聲音又在腦中響起了……和蕾斯提亞非常相似的那個聲音。
在被黑暗籠罩的意識邊陲,神人被那溫柔的話語聲擁抱著。
沒錯……就像小時候,蕾斯提亞擁抱過自己的那雙手一樣。
(……我——又再度沒能保護好重要的東西嗎?)
配戴在左手上的皮革手套被火焰焚毀,精靈刻印赤裸裸地露在眼前。
烙印在手背上的,是三年前留下的悔恨。
這隻手,在她被漆黑的幽冥吞噬時,無力將她拯救出來。
而這次,神人又重蹈覆轍、沒有保護好重要的夥伴——克蕾兒·露裘。
空有一身被譽為〈最強的劍舞姬〉的高強身手,在該守護真正重要的事物時,卻是什麽也——
——還來得及唷,神人。
(……真的嗎?)
在朦朧的意識中,神人像努力尋求依靠般問道。
——當然囉。如果你需要力量的話,隻要和我締結契約就行啦。
(契約……和你嗎?)
在包覆著自己的聲音縈繞誘導下,神人差點同意。
(你……是誰……?)
但他集中僅存的一點意誌力,抗拒了聲音的誘惑。
這時,聲音轉化成嬌柔的微笑——
——我的名字是蓮·阿休道爾,亦即汝等稱為〈暗之精靈王〉的存在。
(……你說……什麽!?)
驀地,神人發現豐盈柔軟的羽毛正搔弄著自己的臉頰。
生有黑翼的暗精靈佇立在近在咫尺的距離,對他露出安詳的微笑。
那是像極了蕾斯提亞,卻不是蕾斯提亞的東西。
(……你說你就是〈暗之精靈王〉?)
神人用幹涸的嗓音迴問。
——沒錯,這個暗精靈乃是盛裝我意誌的容器。
——也是引導體內存有我力量的〈魔王〉步向覺醒的存在。
以蕾斯提亞的樣貌顯現的東西,向神人伸出手。
——蓮·阿休貝爾啊,握住我的手吧。
——和我締結契約,我能實現你所有的〈願望〉。
(……我的願望?)
力量。能夠保護重要夥伴的力量——不會讓自己再度失去任何東西的力量。
(我……我……)
神人僅存的最後一點理性被黑暗吞沒了。
同時,〈魔王〉伸手握住〈暗之精靈王〉的手。
具有蕾斯提亞外表的物體霎時像黏稠液體般融解,並且幻化成一柄劍。
那是一柄散發出邪異瘴氣的漆黑魔劍。
被黑暗吞噬理智的神人,從咽喉深處嘶吼出咆哮聲。
◇
「克蕾兒……」
菲雅娜愣愣地呆站,望向身穿一襲漆黑儀式裝束的克蕾兒。
放下紅色秀發的模樣,和她的親姐姐看來非常相似。
兩者之間的差異,在於艾爾斯坦因姐妹共同的特征——那雙澄澈如紅寶石般的眼眸。
此刻的克蕾兒眼神晦暗無明,從裏麵看不到半分光彩。
「你……是誰?」
克蕾兒露出寒冰般冷酷的表情,重複問了相同的問題。
「克蕾兒,你已經忘了我嗎?」
菲雅娜一邊感受著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震撼,一邊開口道。
……當然,她很清楚個中原由。她猜想克蕾兒多半是因為露比亞·艾爾斯坦因的魔術才會喪失記憶。
即使明白原因,心頭還是忍不住感到錐痛。
在〈神儀院〉時期能夠稱為朋友的對象,隻有後來繼任為〈火之精靈姬〉的後輩蕊荷·阿爾米娜,以及前輩露比亞而已。
菲雅娜失去使喚契約精靈的力量、成了〈失落的精靈姬〉之後,眾人不是在背地裏嘲笑她,就是把她當成礙事多餘的存在。
然而,在兩人初識時——克蕾兒用對等的態度接納了自己。
就算身處被稱為〈災禍的精靈姬〉之妹的逆境,她依然堅強地往前邁進。
菲雅娜覺得克蕾兒為了實現〈願望〉而凜然麵對一切的身影非常耀眼。
於是,她用堅定的眼神望向神情恍惚的克蕾兒喊道:
「我是菲雅娜·雷·奧地西亞——是你的隊友!是你的夥伴!」
「……隊友?」
克蕾兒露出疑惑的表情。
「沒錯,我是你的夥伴呀。」
「夥伴……?」
她用空洞的嗓音喃喃重複了一次……但隨即又搖頭否認。
「——騙子。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人,才沒有什麽夥伴。」
「克蕾兒……」
菲雅娜心酸地在胸前握緊拳頭。
……看來,她真的全都忘了。
不僅是自己,連艾莉絲、琳絲蕾,甚至神人也忘了——
「喵嗚……」
這時,她聽到腳邊的史卡雷特發出悲傷的鳴叫。
「克蕾兒,你連自己的契約精靈都記不得了嗎?」
「契約……精靈?」
「沒錯。就是它,史卡雷特呀。它救過你那麽多次,你都忘了嗎?」
「史卡雷特……」
聞言,克蕾兒首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菲雅娜看到她的反應,心中萌生了些許希望。
(……她還沒有完全喪失記憶!)
「史卡雷特……我好像……知道這個名字……」
「當然,那是你的契約精靈的名字呀!」
「——雷特……史卡雷特……咕嗚嗚……」
克蕾兒按著頭痛苦地屈起身子。
同時,擋住菲雅娜去路的火焰高牆也像被強風吹散般搖晃起來。
菲雅娜掌握住瞬間的空隙,縱身往祭壇奔去。
「……不準靠近我!」
克蕾兒從手心射出紅蓮烈炎。
「……唔!」
千鈞一發之際,菲雅娜伏在地上躲過這擊。
火焰掠過菲雅娜頭頂,在她背後延燒成一道熾烈的火柱。
「……我是〈暗之精靈姬〉——專司侍奉〈魔王〉的姬巫女。」
紅色發絲像火焰般煽動搖晃。
克蕾兒站在祭壇上冷冷睥睨菲雅娜。
「……怎麽會?明明已經失去史卡雷特,居然還能操控火焰?」
精靈魔術的力量,乃是源自與精靈使締結契約的精靈。照道理說,在失去契約精靈的狀態下,克蕾兒不可能操控威力這麽強大的火炎。
(……我懂了,這是艾爾斯坦因之火!)
在這熾熱的烈火之前,連炎精靈〈史卡雷特〉都燙得直跳腳。
克蕾兒的艾爾斯坦因之火——就是〈能燒掉火焰之炎〉。
「……不想變成焦炭的話,就給我讓開。」
克蕾兒提起儀式裝束的衣擺,緩緩舉步前行。
「……你要去哪裏?」
「去我該侍奉的對象——〈魔王〉身邊。」
「……不行!我絕對不會讓你去的!」
菲雅娜站起身子,用堅定的眼神與克蕾兒對峙。
「——是嗎?既然你想妨礙我,那就消失吧!」
克蕾兒手中再度竄生出火光——
這次是她全力使出的火焰,如果被直接擊中絕對會沒命。
「克蕾兒,你這種直來直往的坦率個性,有時候還挺討人厭的——!」
菲雅娜在危急之際,從懷裏掏出一塊精靈礦石往前擲出。
閃光在瞬間把整個殿堂塗染成白色。
「……唔!」
克蕾兒失去攻擊的方向感,火焰往周圍四散噴濺、延燒開來。
菲雅娜蒙著自己的眼睛,一鼓作氣往銜接著祭壇的階梯上狂奔。
——那是她的賭注。
(我相信克蕾兒她並沒有完全喪失記憶。)
她內心深處的火光,即使被黑暗重重包圍也還持續燃燒著。
克蕾兒對〈史卡雷特〉這個名字有印象,而且——
(一開始那道火焰,她是故意射偏的。)
如果她的心神已經完全被黑暗吞噬的話,不可能會手下留情。
(……現在還不能放棄!)
精靈礦石的功效耗盡,閃光隨之褪去。
還有六、七步——或許是目測距離失準的關係,祭壇比想象中還遠。
但是菲雅娜不能就此站住,她在竄燃的火海中繼續往前奔跑。
「……停……停下來——給我停下來!」
心生動搖的克蕾兒,射出規模比方才更加巨大的火焰。
菲雅娜左右皆被火海包圍,沒有地方可供閃躲——
「……唔!」
她一邊奔跑一邊閉上眼睛。然而,就在她做出赴死的覺悟時,眼前忽然掠過一道紅色的影子。
——是〈史卡雷特〉。
它張大嘴巴,吞掉〈能燒掉火焰的火〉之後,隨即消滅了。
「……啊?」
霎時,克蕾兒的眼中首度露出驚愕之情。
菲雅娜不斷往前奔跑,她帶著〈史卡雷特〉的思主之情一口氣往前衝。
「停下來啊!你為什麽還要
過來呢!?」
「因為……因為我相信你呀!」
(……還有四步……三步……)
菲雅娜從全身上下釋放出神威,在熾熱燃燒的火海中持續挺進。
好熱……好熱……好熱……蒸騰盤旋的熱氣讓她幾乎快暈厥過去。
菲雅娜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向愣在原地的克蕾兒伸長手臂。
「快醒過來吧,神人他還在等你呢——」
「——神人?」
聽到他的名字,克蕾兒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生效了——)
菲雅娜像是放下心中懸石,露出寬慰的微笑,接著將手向靜止不動的克蕾兒,握住她的右手。
然後——
「吾以奧地西亞皇室之名宣之!汝之烈焰、汝之忠魂——在此歸還與汝!」
烙印在菲雅娜右手上的〈精靈刻印〉登時消失,取而代之在克蕾兒的手上烙出一幅鮮紅的圖紋。
「……唔……咕哇……呀啊啊啊……!」
克蕾兒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接下來就拜托你了,史卡雷特!)
◇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琳絲蕾悲愴的慘叫聲迴蕩在林梢間。
她眼睜睜地目睹了芬裏爾被魔精靈吞噬的慘劇。
「芬裏爾……!」
琳絲蕾臉上浮現出絕望的表情,愣愣地頹坐在地上。
同時,烙印在她手上的〈精靈刻印〉也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琳絲蕾,快逃啊!你在幹嘛!?」
艾莉絲厲聲喊道。
巨大的白色球體轉向頹坐在地的琳絲蕾,張開大嘴。
「……」
但是琳絲蕾依舊毫無反應、恍惚地坐倒著。
吞噬掉〈芬裏爾〉的巨大舌頭貪婪地舔舐了嘴邊——
「……嘖!喝啊啊啊啊啊!」
危急之際,艾莉絲從旁搶進,抱起琳絲蕾高高躍起。
她順勢乘風在遠處著地,輕輕把琳絲蕾放下來。
「……這家夥居然連契約精靈的存在都能吞噬!?」
艾莉絲不禁為之戰栗。
映在她視網膜上的球體開始詭異地蠢動,並且急遽改變其外觀。
構成它的半液狀彈性物質從內側開始扭曲跳動,接著慢慢變化成生有四肢的獸類外形。
詭異的手腳上驀然長出銳利的尖爪,咧開的嘴裏也生出利牙。
此情此景,仿佛是以玩偶劇在嘲弄氣節高尚的〈芬裏爾〉一般。
「難道……它吸收了芬裏爾……!?」
「不會吧……!」
「嘻嘻……我不是說過了嗎?〈混沌獵曲〉是萬物的掠奪者呀。」
雪拉·卡恩吃吃地嘲笑道。
「好了,接下來也讓它嚐嚐法蘭格爾托家精靈的滋味吧。」
〈混沌獵曲〉張開大嘴,噴出暴風雪般的吐息。
吐息在瞬間便把地表凍結,攔截住兩人的行動。
——威力和剛才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可、可惡的家夥——」
艾莉絲掄起〈風翼之槍〉,重整架式準備迎戰魔精靈。
不料,她的手臂卻被琳絲蕾緊緊摟著壓製住了。
「琳絲蕾!你這是在幹什——」
「騎士團長,〈芬裏爾〉它……它在那東西裏麵呐!」
琳絲蕾瞠著洋溢淚光的翡翠綠眼眸泣訴道。
「這……!」
她緊緊揪著艾莉絲的手臂,梨花帶雨地哽咽了起來。
好強的她平時絕不在人前落淚,但此刻卻哭得像個小女孩。
「可、可是……」
在狂亂肆虐的暴風雪中,艾莉絲氣憤地咬緊牙關。
琳絲蕾沉痛的心情她感同身受;精靈使和契約精靈之間的羈絆非常深厚,是形同家人一樣的存在。
但是如果我方再不反擊,就隻有飽受淩虐直到凍死一途。
魔女的譏笑聲迴蕩在耳邊,她或許已經看穿我方無法反擊的心理也說不定。
「混賬……東西……!」
此時艾莉絲的雙腳已被凍結在地表上,不出多久便會完全無法動彈。
「一切都完了……」
她屈膝跪倒在不斷吹拂的冰雪上。就在此時——
「——什麽醜陋的怪物呀,真是礙眼。」
傳來一陣急遽的破風聲。
「……唔!」
一柄大劍冷不防地從上空襲來,貫穿了〈混沌獵曲〉的頭部。
嗚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
它的外觀瞬間變迴球體,並且發出震天價響的吼叫聲,開始不斷掙紮蠢動。
「……什麽!?」
雪拉·卡恩驚愕地叫道。
來者迅速抽迴刺鑿在魔精靈身上的大劍,翩然立足於靄靄白雪之中。
原來,那是位身穿飛龍國度軍裝、容貌楚楚動人的騎士——
〈龍皇騎士團〉團長——蕾奧拉·蘭卡斯特。
她手法俐落地倒轉與自己身形相仿的大劍,將沉甸甸的白刃插在地麵上。
「蕾奧拉閣下……!」
艾莉絲驚訝地喚出聲來,她不懂為何蕾奧拉會現身於此——
蕾奧拉微微把目光移向艾莉絲解釋道:
「我受風早神人之托來助你們一臂之力。雖然因為負傷無法全力以赴,不過幫忙驅除魔女的話倒還遊刃有餘。」
「你說……神人他……!?」
這時,倒臥在白雪中的〈混沌獵曲〉打了個滾站起身來。
被斬裂的創口隨即再生,變迴原本的球狀外表。
「哦……原來如此,耐打的程度還滿值得嘉許的嘛。」
蕾奧拉無奈地作出感想,接著抽起地上的〈弒龍聖劍〉。
「龍國女孩,剛才你說驅除魔女還遊刃有餘是吧?真是愛說笑。」
雪拉·卡恩刻薄地揚起嘴角蔑笑:
「要不要讓這孩子順道吃了你的龍精靈呀?」
「笑話。區區魔精靈,豈有傷我〈尼德霍格〉分毫的能耐?」
說著,蕾奧拉釋出強大的劍氣,讓大氣也為之撼動。
(好強……這就是經常蟬聯優勝、赫赫有名的〈龍皇騎士團〉最強精靈使的力量……)
艾莉絲幹咽了口口水,一旁的琳絲蕾也不禁瞠目結舌。
耶魯法斯的魔女與多拉古尼亞的龍公女——
雙方對峙的緊張感逐漸增幅到極限。不料——
「……唔!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忽然傳來近似地鳴的聲響,整座〈歿日聖堂〉也跟著搖晃起來。
「——哦,重頭戲終於要開演啦?」
雪拉·卡恩把目光焦點移向高塔,若有所思地訕笑起來。
雖然察覺魔女的語氣忽然急遽改變,但艾莉絲提出的問題是——
「好戲?……你到底在說什麽?」
「——傻孩子,你還不懂嗎?〈魔王〉——暗之精靈王〈蓮·阿修道爾〉覺醒了唷。」
「什麽——!?」
「……魔王?」
艾莉絲驚愕得說不出話,蕾奧拉則不明就裏地蹙眉問道。
雪拉自顧自地抬頭仰望塔頂,仿佛對麵前的三人完全失去興趣似的。
「你們最好感謝〈魔王〉正好覺醒,下次有機會再陪你們玩玩吧……嘻嘻。」
語畢,她便和〈混沌獵曲〉一並消失在地麵上的魔術方陣中。
◇
(唔……嗯……?)
在被黑暗禁錮的意識中,克蕾兒悠悠轉醒了。
……好熱,仿佛身處熾熱的熔爐中一樣。
無法厘清記憶,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
(……總之,我得想辦法離開這裏。)
有重要的人在等著自己……這是她唯一記得的事。
她憑借觸覺撥開泥沼般的漆黑幽冥,漸漸的……在遠處發現了一抹火光。
——主人……主人?您在哪裏……?
唿喚聲傳進耳裏,那是個飄渺而不安的聲音。
(……是誰?)
——主人!
克蕾兒向搖晃的火光伸長手臂,火焰便劇烈燃燒,接著顯現成一隻小小火貓的模樣。
火貓一邊開心地喵喵叫著,一邊縱身撲向克蕾兒懷裏。
「呀!好燙……!」
克蕾兒不禁尖叫出聲。
可是身上挾帶火焰的火貓,依然不斷用臉磨蹭克蕾兒撒嬌。
(……我好像知道……這種感覺。)
原本內心像是被挖出了一個大洞,而此刻火焰燃燒的熱能,正在幫她逐步想起那些迴憶缺塊。
(……我是不是忘了什麽?忘了……某些重要的事——)
她望著被自己摟在懷中的火貓,拚命試圖迴想失落的片段。
——我是司掌火焰的艾爾斯坦因家之女。
——我是為覺醒的〈魔王〉獻上祝福的暗之精靈姬。
(不對!那不是我——!)
——主人,快想起來吧!迴想起主人最珍視的人們!
抱在懷中的火焰燃燒得愈發熾烈,將克蕾兒的胸
口燒灼得滾燙。
(……這道火焰……我認識它……我認識這道火焰!)
沒錯,那是從幼少時期一直在身邊守護著克蕾的火焰。
隨時隨地都陪伴著她的火——
(……史卡……雷特……)
克蕾兒輕啟顫抖的唇瓣,唿喚它的名字。
——是的,主人!
(……你終於迴到我身邊了呢,史卡雷特!)
克蕾兒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抱住火貓。
瞬間,火貓化作光之粒子消散在虛空中——
同時克蕾兒的右手上也浮現出一幅以火焰為抽象圖紋的〈精靈刻印〉。
流竄在全身的炎之力,瞬間摧毀了捏造的虛假記憶。
然後——
「……大小姐,你可終於醒啦?」
「……咦?菲……菲雅娜……?」
克蕾兒才剛睜開眼睛,便和從上方注視著自己的漆黑眼眸四目相接。
她發現菲雅娜身上的製服被燒得焦黑破爛;原本烏黑亮麗的秀發也變得蓬亂披散。
「你怎麽這副德性……發生了什麽事?」
「……還說呢,這都是你的傑作。」
菲雅娜傻眼地歎了口氣,接著牽起克蕾兒的手攙扶她站起來。
「奇怪了……我記得,姐姐把我帶到這裏……然後——」
克蕾兒試著迴想抵達這個房間後發生的事,但又覺得頭好痛。
接下來,她又對自己為何穿著這身儀式裝束感到一頭霧水。
「之後再解釋給你聽。我們得快點折迴神人那裏才行。」
「……神人?」
克蕾兒恍然警醒似地瞠大眼睛。忽然間——
底下的樓層傳出了駭人的淒厲巨響。
◇
「……哦……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惡鬼般的咆哮聲從咽喉中迸射出來——
覺醒的〈魔王〉在狂暴竄燃的火海中邁步前進。
他用兩手握住的武器,是一把連光都不予反射的漆黑魔劍;劍身上充斥著昔日那把〈貫穿真實之劍〉無法相提並論的不祥邪異氣息。
神人的理性被黑暗侵蝕殆盡,現在的他是任憑憎恨和破壞衝動擺布的一副軀殼。
——沒錯,你是將世界引導致毀滅的存在。
——吞噬宿敵之焰,屠殺吾之仇敵吧!
魔劍的劍身迸射出漆黑的雷光,把樓層中的梁柱盡數打碎。
「終於等到你覺醒了——〈魔王〉神人。」
露比亞·艾爾斯坦因舉起〈連瓦汀〉迎敵。
劍身蘊化出熾熱的火焰——足以毀滅世間萬物、〈元素精靈界〉的最強之火——襲向神人。
不料,〈魔王〉身上釋放出的漆黑瘴氣在眨眼間便吞噬紅蓮業火,並將其化為竄燃的黑色魔炎納為己用。
「不愧是〈魔王〉的力量——在半覺醒狀態下,竟連〈弒神之焱〉也能吞噬。」
「……咕……嗚……啊啊啊啊啊!」
〈魔王〉嘶吼出咆哮,舉起挾帶幽冥之火的魔劍揮出猛烈斬擊。
漆黑烈火和紅蓮烈焰僵持不下,迸射出一道巨大的火柱——!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
「——很好,這才對。」
揮灑著〈連瓦汀〉的露比亞眼中燃起熾烈的火光。
「我要的就是這份力量——足以擊斃〈精靈王〉的〈魔王〉之力!」
〈魔王〉和〈聖女〉——兩者之間的力量達到完全抗衡的狀態時,火柱登時熄滅。
——殺……擊斃吾之仇敵……殺……!
〈魔王〉聽從腦中縈繞的聲音指示,不斷揮斬漆黑的魔劍。
雙劍每交鋒一次,魔劍釋放的瘴氣便會逐漸削弱〈連瓦汀〉挾帶的火焰。
現場上演的已經超越劍舞的範疇——是兩股壓倒性力量的互相撞擊。
「咕……!」
在激烈的兵戎相接過程中,露比亞慢慢受到壓製、屈居劣勢;縱然雙方身手不相上下,但〈魔王〉的魔劍威力,硬是比最強之焰強上一點。
「連光陰亦為之凍結,絕對零度的業火啊——〈凍焰蓮華〉!」
露比亞迅速詠唱咒文,絕對零度的蒼藍之火包覆〈連瓦汀〉的劍身,並沿著漆黑魔劍纏繞上〈魔王〉的手臂。
〈魔王〉的右臂應聲凍結,不過——
「……咕……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亢的咆哮聲強烈到引起地鳴。
由他全身上下散發出的瘴氣,瞬間就擊潰了絕對零度之火。
「〈魔王〉啊,你要了結我的性命嗎?」
嗬——露比亞微笑道。
「也罷。克蕾兒會繼續傳承我的意誌——」
暗之魔劍無情地斬向〈聖女〉的首級——
瞬間——一道鮮紅閃斬破空而至。
◇
……沉默霎時占據整個空間。
在那一刹那,連竄燃的火焰也停下舞動。
「——神人!」
出現在搖曳火光彼方的是——
手持〈炎之鞭〉的克蕾兒·露裘。
克蕾兒揮出的火炎長鞭,緊緊纏住神人的手臂。
擁有〈魔王〉力量的他,理應能輕而易舉地甩開束縛。但不知為何,神人並沒有選擇那麽做。
「……嗚……嗚嗚……嗚哦哦哦哦……」
他瞠著一雙充斥憎恨與破壞欲望的眼睛,直直盯向克蕾兒——盯著把儀式裝束的衣擺燒卻、恢複輕盈身段的〈暗之精靈姬〉。
「……怎麽會?難道……你恢複記憶了嗎?」
在劍鋒觸及頸項前一秒,露比亞縱身跳躍拉開敵我距離,接著錯愕地沉吟道。
克蕾兒維持握鞭的姿勢,直直地朝靜止不動的神人邁步走去。
「——停下來!那東西並非風早神人——你想尋死嗎!?」
露比亞厲聲發出警告。但是——
「不,我感覺得出來……他是神人沒錯。」
克蕾兒毅然決然地拒絕駐足。
「……咕嗚嗚……嗚哦……」
另一方麵——神人沒去理會露比亞的存在,隻是專注地凝視著向自己一步步靠近的克蕾兒。
炎之鞭耗盡熱能,從神人手上消散脫落。
「神人——」
克蕾兒邁步靠近到咫尺之距,接著抬起澄澈的紅寶石眼眸,深深窺視神人的眼睛。
接著——她把身體輕輕靠在神人的胸膛上,溫柔地喃語道:
「……謝謝你趕來救我,我現在就在你身邊唷。」
漆黑的瘴氣雖然一度包圍住克蕾兒,但不到片刻便煙消雲散了。
「……」
「已經沒事了,不要擔心。」
接著,隻見克蕾兒雙頰微微泛紅,踮起腳尖挺直身子。
「請你變迴我最喜歡的那個神人吧——」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