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格爾在王都席雷吉亞的住處,是位於王宮外圍的一座宿舍。


    正確來說,這裏其實應該是布琉努使節團的招待所才對,但青年在幾天前就將絕大多數的使節團成員遣迴了國內。由於已經辦完公事,堤格爾現在可說是完全出於私人目的留在吉斯塔特的,而他不打算讓使節團的人陪他留在這裏。


    現在還住在這座宿舍裏的,就隻有可以稱作是堤格爾直屬部下的三名男子。他們分別是葛斯伯·羅達特、傑拉爾·奧傑和達馬德。


    在發生戰姬內鬥的隔天早上,這三人在宿舍門口碰了麵。夜間的大雨此時已然止歇,萬裏無雲的晴空遍布著通透的水藍色。


    「結果堤格爾沒在昨天晚上迴來啊。」


    葛斯伯說道。他有著帶點灰色的黑發和黑色的雙眼,從小就與堤格爾認識。不過,與其說他是堤格爾的朋友,更像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兄長。而他在說這句話的語調裏,也透露出以一名年長者而非部下的立場,為堤格爾感到操心的心情。


    「是呀。一名使者在昨天的深夜來訪,告知了他在歐貝達斯閣下的宅邸借宿的消息。」


    傑拉爾擦著困倦的眼角說道。他的衣著雖然打理得十分整潔,但原本就卷翹的那頭褐發,在睡過一覺後更是翹得誇張許多。


    至於三人之中唯一的墨吉涅人——達馬德,則是以厚重的外套包覆著身子。他之所以一直沒說話,並不是因為心情不好,而單純隻是因為怕冷的關係。雖然身為一個千錘百煉的戰士,達馬德還不至於耐受不住,但這裏的氣溫已經足以讓他減少開口的力氣了。


    「該怎麽辦?要先去宅邸一趟嗎?」


    「總之,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吧。雖然我不打算一早就喝葡萄酒,但還是想喝點熱唿唿的東西。」


    葛斯伯這番話也是在體恤達馬德的身體狀況。黑發的墨吉涅人雖然稍稍眯細雙眼,但並沒有開口說出任何話語。


    三人走上了大街,昨晚殘留的雨水此時化為薄冰,為街道鋪上了一層雪白。


    「今天也是在王都裏兜圈子啊?」


    在走了大約十步路後,達馬德用有些冷淡的口吻問道。


    他們三個——加上萊德梅裏茲的盧裏克,目前正和堤格爾一樣,正致力在王都裏搜集情報。葛斯伯和盧裏克一組,而傑拉爾則是與達馬德一組,前往和堤格爾等人不同的街區四下打轉。


    「那得視堤格爾的狀況而定。」


    葛斯伯心不在焉地眺望著來往的行人說道。


    「要是他被卷進了麻煩的事件裏,就得幫他一把啦。」


    「我倒是認為,他現在的狀況就已經很糟了呢。」


    傑拉爾露出了酸溜溜的笑容,接著壓低了音量繼續說:


    「雖說是在暗巷裏頭,但沒想到會在市區裏發生戰姬互鬥的事件。就我個人來說,實在是很想向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進言,請他在今天之內整妥行李返迴布琉努呢。」


    「我雖然也這麽認為,但怎麽樣都沒辦法對他開口啊。如果真的有了什麽萬一,也隻能做好奉陪的準備了。」


    兩名布琉努人腦海裏浮現的,是布琉努的統治者——蕾琪公主的存在。據說,在堤格爾自亞斯瓦爾王國返國途中下落不明之際,蕾琪曾展露出令見者無不腿軟的熾烈怒火。


    那其實隻是傳聞,畢竟葛斯伯和傑拉爾都沒有親臨現場。而對於看過蕾琪平時為人的人來說,要想像她生氣的光景實在是一大難事。


    然而,兩人都很清楚,蕾琪其實是以一介女子的身分對堤格爾懷抱著愛意的。而他們也知道,以宰相玻德瓦為首的某些派係,正盤算著將堤格爾擁戴為下一任的布琉努國王。


    要是青年出了什麽意外,兩人肯定是難辭其咎。


    「要是這麽怕麻煩,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小子捆起來扛迴布琉努不就得了?」


    達馬德這麽一說,葛斯伯隨即搖了搖頭,傑拉爾也聳聳肩說道:


    「雖說根據情況,確實是有可能用這招作為最終手段,但隻要搞過這麽一次,他就再也不會把我們的意見聽進去了。」


    「再怎麽說,我也不敢得罪未來的國王陛下啊。」


    兩人嘴上這麽說,臉上浮現出的卻非無奈或是不滿的神情。他們的表情就像是在說「既然如此,我們也隻能奉陪到底了」似地。


    「話說迴來,你又有什麽打算?我看你好像不怎麽急著迴祖國啊?」


    傑拉爾的雙眼帶著幾許好奇,望著達馬德說道。


    在從布琉努出發前,堤格爾曾與他做過約定,一旦辦完公事,就會還他自由。


    如今,此行的公事告一段落,達馬德應當已成自由之身。他應該已經沒有陪著葛斯伯等人在王都蹓躂的必要。


    在過了約數到三的時間之後,達馬德這才皺著臉迴答:


    「我也有看清吉斯塔特局勢的義務。」


    在這幾天,達馬德和傑拉爾四處查訪在王都過日子的墨吉涅商人或工匠,並向他們打聽消息。根據這些人的說法,墨吉涅國內似乎即將爆發大規模的內亂——考慮到資訊傳遞所需的時間,或許已經爆發了也說不定。


    在這種情勢下,自然會關注鄰國的狀況。而對局勢掌握得愈清楚之人,想必就愈會被受到重用吧。為此,達馬德必須在王都多滯留一陣子。


    達馬德這麽說明後,卻見傑拉爾露出了像是覺得滑稽的笑容——


    「我就姑且當作是這個原因吧。」


    墨吉涅青年雖然對這樣的迴應感到不快,卻也沒有出言反駁。


    對於出生在貧窮農家的四男達馬德來說,他的夢想就是在主君——『赤胡』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底下建立功勳,並藉此出人頭地,過上優渥奢侈的生活。而這份夢想至今依然沒有改變。


    隻不過,他最近漸漸認為,就算在這條夢想之路上頭稍稍繞個遠路,似乎也是個不壞的決定。對現在的他來說,肯定還有這麽一些空檔存在。


    ◎


    蘇菲亞·歐貝達斯的宅邸,此時正被一片喧囂的氣氛所包覆。這是因為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來訪的關係。


    看到來到大廳接待的蘇菲,來客露出了感到過意不去的笑容。


    「真不好意思,一大早就來打擾你,蘇菲亞。」


    「不,殿下願意光臨在下的宅邸,實乃榮幸之至。」


    蘇菲亞恭敬地低頭說道。站在她身前的,正是盧斯蘭。


    在昨晚的深夜時分,盧斯蘭派遣了使者造訪宅邸,向她確認堤格爾是否待在此地,以及詢問莉莎的下落。


    蘇菲答覆莉莎目前正在宅邸裏休憩後,使者遂在告知「王子殿下將於明日造訪」後,離開了蘇菲的宅邸。


    ——話又說迴來,我還真沒想到他會一大早就來呢。


    現在應該是平民還在吃早餐的時間才對。盧斯蘭套了一件外套,並深深拉低兜帽作為喬裝;隻帶了兩名隨從的他,據說是從王宮一路走過來的。以王子這層身分來說,他這微服出巡的陣仗實在是小得讓人難以置信。


    在要侍女們將王子的隨從們帶至客房休息後,蘇菲便偕同盧斯蘭王子一同前往莉莎的房間。


    異彩虹瞳的戰姬才剛剛睡醒,她聽蘇菲說過事情的始末後,便在睡袍上罩了件披肩,與王子見麵。


    踏入房內的盧斯蘭,以沉痛的神色看著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莉莎,並要她別拘泥禮數,躺著休息無妨。


    「伊莉莎維塔啊,你能保全性命真是太好了。這是我監督不周所犯下的失態,實在是萬分抱歉。」


    「殿下的心意,讓在下萬分感激。然而,殿下萬萬不可為此操心。在下明明身為戰姬,卻仍是犯


    了輕忽大意的失誤。況且,無論是誰,都沒有辦法掌握他人的想法和行動,並先行做出應對的呀。」


    莉莎的話語讓盧斯蘭一臉苦澀地點了點頭。


    「我會謹記在心的。我已經對菲尼莉雅下了禁足令,而關於告密者的身分,我目前也在著手調查。一旦查出主犯,我一定會給予對方應得的懲罰。我不求你能為此收起怒意,不過,你若有什麽打算的話,希望能先知會我一聲。」


    這段話的弦外之音自然是「不準你輕舉妄動」。也許這正是盧斯蘭特地親臨的目的吧——而莉莎則是接受了這樣的提議。


    「在下絕非血氣方剛之輩,若能透過溝通和平收場,那在下自然樂意接受殿下的仲裁與安排。」


    說老實話,莉莎的心底依然縈繞著針對菲尼莉雅的怒火。不過,一國王子都隻帶著少數的隨從,徒步從王宮登門遙訪了——而且還是在這麽大清早上門,這份誠意確實是值得敬重。況且,莉莎也確實不打算主動挑起戰火。


    囑咐莉莎要好好休養後,盧斯蘭隨即離開了莉莎的房間。之所以會這麽簡短地結束對談,也是因為顧慮到身為傷患的她吧。


    盧斯蘭對在走廊上等候的蘇菲道謝,並問她是否能準備一間空房給自己。


    「我有話想和馮倫伯爵說。」


    如此這般,被蒂塔從床上挖起來的堤格爾,就這麽被安排到其中一間客房與盧斯蘭會麵了。栗發侍女以熟練的手法,將青年睡翹的頭發梳理整齊。


    在布置成暖色係色調的客房裏,堤格爾和盧斯蘭各坐在一張皮椅上對視而座。侍女將一瓶葡萄酒、兩隻銀杯和盛了起司和炒豆的碟子擱在椅旁的桌麵上後,隨即退出了房間。


    「上次與閣下這麽對談,是您以布琉努使節團身分造訪王宮的時候吧?」


    王子的表情和口吻略顯僵硬,為了讓現場的氣氛緩和下來,堤格爾露出了沉穩的笑容開口說道:


    「殿下,這裏既非公開場合,您大可稱唿我為堤格爾無妨。」


    盧斯蘭的唇角露出了微笑。他從椅子上起身,走到了堤格爾的身旁,並握住了青年的手。王子以像是要交疊雙手般的力道用力握住了堤格爾的手,深深地低下了頭。


    「堤格爾啊,我打從內心感謝你守護了我國重要的戰姬。」


    青年在為此感到開心之前,首先湧上的是一股困惑之情。盧斯蘭的手掌相當乾硬,而且他的握力相當強,讓人難以和他的外貌聯想在一起。自掌心傳來的暖意,似乎也蘊含了他感激的心意。


    花了一次唿吸的時間調整好情緒後,堤格爾一邊留心別因內心的沉痛而皺起臉龐,一邊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殿下的感激固然讓我開心,但我不過是保護了自己重視的戰友罷了。」


    「戰友……?」


    盧斯蘭抬起臉龐,對堤格爾露出了詫異的眼神。青年點點頭繼續說道:


    「伊莉莎維塔·法米那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曾與我並肩作戰過的朋友。」


    「我是聽說過你和我國的戰姬們交情匪淺,但還真不知道有這迴事……」


    盧斯蘭的說話聲裏透露了些許好奇,放開了堤格爾的手,並坐迴自己的椅子。在堤格爾有所動作前,王子便先拿起了葡萄酒瓶,為兩隻銀杯斟了酒。


    由於再怎麽說都不可能出言拒絕,於是堤格爾在說了句「謝謝您」後接過了銀杯。盧斯蘭以吉斯塔特語喊著「乾杯」,將銀杯舉至眼睛的高度,堤格爾也以不怎麽流暢的吉斯塔特語跟進。


    「堤格爾啊,方便的話,你能不能說給我聽呢?不隻是伊莉莎維塔而已,我還想知道你和其他戰姬之間的往事。」


    「好的。那麽,我就盡量長話短說吧。」


    堤格爾以笑容迴應道。的確,己國的重臣——戰姬們若是與外國人有深交,確實是會讓人感到在意。


    以葡萄酒潤過唇後,堤格爾便侃侃而談,自兩年前的迪南特之役談起。他不僅講迤了布琉努的內亂和在亞斯瓦爾的見聞,也提及失去記憶時,在莉莎底下做事的那段時期。至於魔物的存在有可能會讓話題扯遠,他索性隻字不提。


    起初,盧斯蘭並沒有出言打岔,隻是以認真的神情傾聽著,但從話題中段開始,他便津津有味地聽得出神了。像「關於這部分再說詳細一點」這樣的要求也不時出現,反而讓堤格爾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在青年終於結束話題之後,盧斯蘭感慨地歎了口氣。


    「原來如此,戰友這樣的說法確實是極為貼切。」


    「關於這起事件,我並不是出於布琉努使節團的正使身分協助伊莉莎維塔閣下的。若您能看作這是戰友之間的相互協助,那在下就感激不盡了。」


    堤格爾這番話也包含了「不想將此事公開」的意思。在看出這一點後,盧斯蘭露出了微笑。


    「我明白你的心情了。那麽,對於你與我國重要的戰姬所締結的這份友誼,我想以個人的身分向你贈禮。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感謝您的厚意。不過,我一時還想不到有何需求,是否能請您給我一點時間呢?」


    堤格爾之所以會這麽說,是因為他察覺王子這份個人的禮物,也包含了封口的意思在內。這是一份需要經過深思熟慮才能接下的禮物。


    堤格爾斂起了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


    「殿下,關於凡倫蒂娜閣下……」


    在提到她的名字的瞬間,盧斯蘭的眉間登時皺出了幾條橫紋,堤格爾不禁內心一顫,但他仍是鼓起了勇氣,把話繼續說下去。


    「這原本不是我該開口之事,還請您見諒。就我所知,殿下重用她一事,似乎引起了部分人士的不安。」


    堤格爾感覺得到嘴裏正傳來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他固然對凡倫蒂娜懷有怒意,卻也多次在戰場上受她協助。那名黑發戰姬,肯定也是堤格爾的戰友之一。


    更重要的是,堤格爾並不是吉斯塔特的人。如果凡倫蒂娜在上次事件裏傷害的是布琉努人也就算了,但對於目前的堤格爾來說,他並沒有立場對此事置喙。


    盧斯蘭靜靜地閉上了雙眼。以他的立場,就算在一怒之下將堤格爾暴打一頓也沒問題。因為犯錯在先的,是以外人身分多管閑事的青年。就算被王子曲解為「這是假忠告之名行幹涉內政之實」,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然而,盧斯蘭並沒有發難。他一口喝乾了銀杯裏的葡萄酒後,以沉穩的表情和口吻說道:


    「也有人和我說過一樣的話呢。像是和這起事件有關的帕耳圖伯爵就多次這麽提出建言了。你認識伯爵嗎?」


    堤格爾內心略感訝異,但還是點點頭說道:


    「過去維克特陛下曾為我引見過伯爵。」


    「這樣啊,這是因為父親……因為陛下他相當信任帕耳圖伯爵的關係吧。」


    盧斯蘭雖然像是在緬懷過去般眯細了雙眼,但很快又斂起了表情。


    「不曉得你有沒有聽說過,有個童話故事是這樣的:迷路跑到了妖精世界的小孩子,在和妖精們玩耍了半天時間後迴家,卻發現人界已經過了五十年的光陰,而小孩子的雙親和朋友們,此時早已離開了人世。」


    這太過突然的問題,讓堤格爾連眨了好幾下眼睛。他在搞不懂對方意圖的狀況下迴了句:「我聽過。」這時,盧斯蘭的雙眸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其實,我有長達八年的時間都被心病所苦……不過,我並不記得自己在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不對,應該說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吧。」


    王子的話聲裏蘊藏著深沉的焦慮、苦惱和不安。他的眼裏透露著劇烈的情感糾葛,令堤格爾說不出半句話,而盧斯蘭繼


    續說道:


    「在八年前的那一天,我從一大早就待在王宮處理公務,直到中午為止……哦,這是因為陛下將部分政務交托給我處理的關係。在與文官們一同用過午餐後,我突然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睡意,於是就稍微躺了一下。依照原本的安排,我在下午得和來自各國的使者們會麵……」


    盧斯蘭的藍色眼睛望向堤格爾——但他的眼裏並沒有青年的身影。


    「誰知道,在我一覺醒來之際,卻發現是躺在神殿的一處房裏。我感覺身體十分沉重,幾乎不聽使喚,腦袋也無法好好運作,甚至以為是置身在夢境之中。而這時出現在我眼前的,就是蒂娜……凡倫蒂娜。」


    根據王子的說法,是凡倫蒂娜照料了他,並告訴他現在的狀況。起初,盧斯蘭並不相信她說的話,但在看過自己在鏡子裏的模樣,並走出神殿,自遠處眺望熟麵孔的身影後,他便相信了黑發戰姬的話語。正確來說,是他不得不相信。


    「凡倫蒂娜說,她找到了一個和我患了相同疾病、最後藥到病除的人士,並調製了相同的藥物讓我服下。她說,我持續服藥的時間長達了一個月左右。」


    盧斯蘭將目光投向陽光灑落的窗口,維持這樣的姿勢繼續說道: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會陷入和剛才那個童話一樣的情境。和我有交情的朋友們都變得蒼老許多,甚至有人已不在人世……」


    每從凡倫蒂娜的口中得知一項訊息,就重創了一次盧斯蘭的心靈。黑發戰姬並沒有操之過急,而是靜靜等王子平複心情後,再繼續把話說下去。而在她的協助與調適下,盧斯蘭總算恢複到能夠進宮,並謁見維克特王的狀態。


    「謁見陛下之際,我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歡喜,而是震驚。我所認識的陛下,是光是坐在王位上,就能散發出強烈威嚴和活力的人物。但如今的陛下卻消瘦許多,看起來像是縮小了一圈似地。」


    原本,盧斯蘭打算在結束這場謁見後,就此離開王宮遠離俗世。在罹患心病的八年間,他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令他痛徹心屝。


    雖然對王子來說,那隻像是十多天前的事,但對於他人而言卻是隔了整整八年的時間。他認為,自己實在是無力去填補那深不見底的鴻溝。


    然而,被維克特王問了幾個問題,並一一據實迴答後,盧斯蘭的心境也開始有了變化。他於此時堅定決心,不僅要以王子的身分協助國王,同時也要以兒子的立場支持父親。


    「可想而知,要是現在的我重迴王宮,勢必會掀起一波混亂。然而。我向凡倫蒂娜和其他人打探消息後,得知亞斯瓦爾和薩克斯坦正在相互爭鬥,而布琉努也因為連年的戰爭而疲憊不堪,就連墨吉涅也敗在了布琉努的手上。我會做出這般決定,也是因為認為此舉會得到帕耳圖伯爵的協助,當然,最為重要的理由,終究是因為有凡倫蒂娜在我身邊。」


    盧斯蘭的神情,正透露出對凡倫蒂娜的全副信任。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堤格爾以感同身受的表情凝視著王子。


    在這個孤身一人的世界裏,是凡倫蒂娜在旁提攜、指引著王子讓他向前邁步的。在這種狀況下,盧斯蘭當然會對她寄予百般信任。堤格爾暗忖,若是代換成王子的立場,自己肯定也會選擇相信凡倫蒂娜。


    「在曆史上,也不乏戰姬在王子身邊輔佐的例子。若她是為了中飽私囊,或是為了讓親戚進入王宮擔任要職,那不管是她還是我,都確實是該受到責難。然而,目前並沒有這類案例發生。她的人事任用也是為了讓我能更為順利地處理政務,並不是什麽可疑的舉止。」


    「是我失言了,殿下。雖說我未能得知有這層緣由,但對於令殿下感到不快一事,我還是深深地感到抱歉。」


    堤格爾以真摯的神情低頭說道。


    當然,其中還是有可疑之處——凡倫蒂娜是怎麽得知盧斯蘭的病徵的?雖說是在神殿裏遭到軟禁,但她是透過何種手段,才能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裏天天喂王子服藥?


    然而,若是在此繼續深究,肯定就會惹得盧斯蘭勃然大怒了。


    若是稍有不慎,他的一席話有可能會被解讀為誣陷忠臣的讒言。如此一來,這就不僅止於堤格爾個人的問題,而是會被視為布琉努對吉斯塔特展露了敵意。


    「我想,凡倫蒂娜應該也是有她個人的盤算吧。」


    在間隔了一段沉默後,盧斯蘭開口說道:


    「我若是就此登上王位,那她的地位也會跟著扶搖直上。我雖然也想以公平的態度接待其他戰姬,但卻不打算輕視願意支持我的人士。」


    堤格爾以極為自然的動作點了點頭。


    兩年前,在堤格爾為了守護自己的領地——亞爾薩斯而戰之際,艾蓮就是在抱著個人盤算和對青年的信任之下,決定出兵協助他的。若是有人針對這點表示「這太可疑了,她一定是別有圖謀」的話,堤格爾肯定是會生氣的吧。


    ——我所該做的,並不是讓這位大人疏遠凡倫蒂娜。


    這時,堤格爾忽然閃過了一個想法。


    他拿起銀杯,啜了一口葡萄酒,在間隔了些許空檔後開了口:


    「對了,殿下,關於您剛才所提及的贈禮……」


    「你想到了想要的東西了嗎?」


    也許是對能換個話題感到安心吧,嘴裏還嚼著起司的盧斯蘭探出了身子;而堤格爾也露出了看似開心的笑容說道:


    「是否能請您召開一場狩獵大會呢?」


    「在這隆冬時節狩獵嗎……?」


    盧斯蘭像是在推敲堤格爾的目的似地,以訝異的眼神望向了青年。


    「我想,就算前往獵場,應該也找不到多少獵物吧。況且,諸侯們正忙於過冬,想必不會有太多人響應。換個提案會不會比較好呢?」


    盧斯蘭沒說出口的另一個理由,則是他礙於身處喪期,不適合舉辦太過張揚的活動。若是舉辦一場門可羅雀的冷清狩獵,那就沒辦法盡地主之誼了。


    不過,堤格爾卻搖了搖頭。


    「關於獵物方麵,我會自行想辦法獵個幾隻的。雖說是正使身分,但我也對打獵小有自信。」


    艾蓮等人要是在場,肯定會被堤格爾這番話惹得露出苦笑吧。盧斯蘭因為不知道青年的狩獵身手,因此隻是點了點頭。堤格爾繼續說道:


    「至於參與者的部分也不需太多,若您方便的話,不妨就以我喜好打獵為由,申請借用吉斯塔特王家管理的獵場,並藉此開設一場小規模的狩獵大會。」


    「你有什麽目的?」


    「我希望能安排一個讓殿下和帕耳圖伯爵加深情誼的場合。」


    被盧斯蘭單刀直入地這麽一問,堤格爾也坦然迴應。


    「殿下應該也很清楚我國的現況。在戰事終於告一段落的現在,我國必須在戰後複興上挹注全力。吉斯塔特身為我國的友邦,自然是希望能維持安定的政局。為此,我個人認為殿下目前需要的,是一個能讓周遭人們明白兩位交情甚篤的公開場合。」


    堤格爾這麽說完後,房裏隨即陷入了一陣沉默。


    在過了約莫數到十的時間後,盧斯蘭才有了動作。他將身子靠上椅背,仰望天花板長歎了一口氣。


    「勞你費心了。」


    在堤格爾還在為該如何迴應而猶豫之際,盧斯蘭露出了苦笑繼續說道:


    「老實說,我也正為與帕耳圖伯爵之間的關係感到苦惱。雖說現況算是迫於局勢,但他一直對我太過客氣了。真希望伯爵能恢複成昔日的脾氣啊。」


    「昔日的脾氣是指?」


    被勾起興致的堤格爾這麽一問,盧斯蘭的雙眼隨即綻放出緬懷過往的光輝


    。


    「即使明知會惹得陛下不快,他仍會正言直諫,伯爵就是如此剛正不阿的男子。舉個過去曾發生過的例子——有一名隨從因為一時怠匆,將陛下的衣物弄得汙穢不堪。當時的陛下大為震怒,打算當場處斬那名隨從,但伯爵卻挺身擋在陛下的麵前。」


    「伯爵是怎麽向陛下提出諫雷的?」


    「伯爵一一舉出了那名隨從過去的功績。陛下雖然怒火未消地表示:『你這是要我饒恕他嗎?』但伯爵仍是毫無懼色地迴應:『還請陛下三思。』而他當時麵對的,可是已經拔劍在手的陛下呀。」


    兩人雖然僵持了一陣子,但最後還是以維克特王的讓步作收。


    國王板起臉孔下令:「提出你的方案看看。」而尤金則是答覆:「陛下是否能賞賜一件衣服,作為他勞苦功高的獎賞呢?」


    「伯爵的意思不外乎是『既然那麽討厭髒衣服,不如就送出去算了』。陛下雖然笑著采納了他的提議,但帕耳圖伯爵若不是挺身站在陛下身前,而是在旁進諫的話,想必陛下也不會認真考慮吧。」


    堤格爾讚歎地籲了口氣。他這時再次明白,尤金是真的身懷足以被維克特王指名為後繼者的本領。盧斯蘭雖然以喜孜孜的神色看著堤格爾的反應,但隨即恢複成嚴肅的表情。


    「我目前的立場離『穩定』兩字相去甚遠,因此,帕耳圖伯爵才會在進言上有所收斂。我雖然一直想和他促膝長談,但彼此都忙於政務,這樣的機會遲遲沒有到來……你的好意,我就心懷感激地接受了。」


    「殿下,應該是我要道謝才是。感謝您願意聆聽不才之言。」


    堤格爾雙手置膝低頭說完後,盧斯蘭直直向他伸出了手掌。


    「堤格爾,你願意當我的朋友嗎?」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提議,青年以訝異的目光投向金發王子。盧斯蘭以絕非說笑的神情繼續說道:


    「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後,我希望能再次和你暢聊一番。下一次,我想和你聊聊關於打獵方麵的事。我雖然很少打獵,但陛下和我說了不少那方麵的事。我和你的年紀差距雖然有如父子,但若不厭惡的話,還希望你能接受。」


    堤格爾隻猶豫了大約唿吸兩次的時間。他粗魯地以衣服下襬擦拭手心後,隨即握住了王子的手。


    「對了,陛下曾對我說過,他在我這個年紀時馴過老鷹,也養過獵犬呢。」


    「這樣啊。」盧斯蘭破顏而笑,堤格爾也同樣露出笑容,並點頭致意。


    「今後還請您多多指教了,殿下。」


    吉斯塔特王子迴握的手掌,就和剛才一樣十分有力。


    ◎


    在凡倫蒂娜被下令禁足後,以監察官身分派遣到她宅邸的,乃是沛迦門男爵。他今年二十七歲。


    雖有男爵的頭銜,但他既無領地,亦無官銜。這幾年來,他輾轉在各地的村落或城鎮擔任代理領主,穩健地累積了不少功績。


    他之所以會被提拔為這次的人選,並不是因為能力出眾,而是因為他有著耿直的個性,以及不屬於盧斯蘭派和尤金派的中立立場所致。而男爵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在戰姬們爆發內鬥的隔天,他帶著十名士兵造訪了凡倫蒂娜的宅邸。


    凡倫蒂娜以身體不適為由,在寢室接待男爵。沛迦門讓士兵們在宅邸門前待命後,一個人前去會麵。


    凡倫蒂娜讓年老的隨從扛著龍具隨侍在側,自己則是躺在附有蓬頂的床上。她坐起上半身,向踏入寢室的沛迦門行了一禮。


    「這迴因為我犯下了失態,而給男爵添麻煩了呢。」


    沛迦門則是刻意擺出了嚴肅的麵孔點頭迴禮。


    「還請您千萬保重。不過,請不要以為我們會因為戰姬閣下的身體欠安,而在辦公上有所鬆懈。」


    會把話講得如此直白,正是這名男人的特色所在。而凡倫蒂娜則是露出了乖巧的神情迴了一句:「我會謹記在心。」


    「那麽,恕我免去緊文縛節,能請您將龍具交出來嗎?」


    男爵的視線自凡倫蒂娜身上移開,轉向隨從——以及他扛在肩膀上的龍具。若沒有龍具在手,戰姬就無法施展龍技。就這層意義上來說,自戰姬手中取走龍具也是舉足輕重的大事。


    隨從以挺起肩膀的動作抬起長柄巨鐮,向前走了幾步。沛迦門男爵伸出雙手,接過了以漆黑與深紅色構成的駭人外型龍具。他打量著手中的巨鐮,像是感到意外地說出了感想:


    「嗯,實際拿起來並沒有外觀那麽沉重啊。」


    「男爵,我有一點要先提醒你。」


    凡倫蒂娜的紫色雙眸閃過了冷冽的光芒。


    「那把龍具——『封妖之裂空』艾薩帝斯雖是我的所有物,但同時也是奧斯特羅德公國的至寶。我是從上一任戰姬手中,一並接過了艾薩帝斯與奧斯特羅德之地,而我也打算傳給下一任的戰姬。」


    「確實是如此沒錯,請問有何不妥?」


    凡倫蒂娜抬起眼眸,望著皺起眉頭的沛迦門,稍稍眯細了雙眼。


    「借放在男爵手邊的期間,若艾薩帝斯出了什麽意外,那全奧斯特羅德公國便會與你為敵。」


    「這是在威脅我嗎?」


    沛迦門僵著臉龐,直瞪著凡倫蒂娜。他雖然沒有領地和官銜,但也因為如此,沛迦門對於這類話語更是敏感許多。


    凡倫蒂娜晃著黑發,左右搖了搖頭。


    「不,我隻是希望你能好好保管艾薩帝斯。此外,我所說的話語絕非虛言,畢竟萬一你事後發難,責怪我沒有早點提醒,我也會很困擾的。」


    「我會謹記在心。」


    在短暫地迴應後,沛迦門便離開了寢室。


    他走到了客廳,將龍具收到了事先準備好的大型木箱裏頭。


    吉斯塔特官方知道戰姬可以憑藉自身的意誌,將龍具唿喚到手邊,但還是以這種方式作為監控的手段。沛迦門每天會檢查箱子的內容物三次,若是龍具從箱子裏消失了,就會認定是被凡倫蒂娜喚至手邊,並施予更嚴重的懲罰。


    「隻需要對國王陛下屈膝的戰姬,居然被下了禁足令啊。不過,能在自己的宅邸裏受罰,大概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


    沛迦門這麽喃喃自語道。若是被下了更為嚴厲的禁足令,就得在被安排好的住處棲身,過著更不自在的生活。之所以沒受到這種安排,大概是盧斯蘭考量到太過嚴厲的懲罰,會招致奧斯特羅德居民的不滿吧。


    其後,沛迦門將十名士兵叫來,向他們確認各種資訊。包括凡倫蒂娜目前的隨從和侍女的數量、宅邸本身的構造,以及通往室外的門有幾扇等等。雖然沛迦門在事前就已經取得了相關資訊,但若不親眼確認的話,他就無法安心。


    ——隨從隻有一名老人,而侍女則分別是一名老婦和一名年輕女子啊。


    三人都住在這座宅邸裏麵,一般來說,老人和老婦都足不出戶,若有外出購物的需求,都會由年輕侍女包辦。


    至於通往室外的門共有三扇,分別是正門、後門以及廚房後方的出入口。


    親自看過所有房間之後,沛迦門向士兵們下達了指示。他底下雖有十名士兵,但考慮到白天和晚上需要換班,還是以五人作為編製較為理想。


    他讓三名士兵各自在通往室外的出入口站崗,剩下兩名則在屋內待命。一旦發生了任何狀況,這兩人就會率先行動。


    沛迦門自己則是在宅邸的客廳待機。他會在早晨、中午和日落這三個時段造訪寢室,確認凡倫蒂娜是否有乖乖待著,也會在這時檢查收放龍具的箱子。


    如此這般,凡倫蒂娜的禁足生活開始了。


    沛迦門帶著龍具退出房間


    後,凡倫蒂娜便傭懶地躺到了床上,翻閱起放在床邊的書本。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快活,看起來完全不像是身體不適的病人。


    看到主君的模樣,上了年級的隨從放心地歎了口氣,行了一禮後離開了寢室。


    在確認房門關上後,凡倫蒂娜停下了翻書的動作,探頭窺探床底。


    被一層昏暗所包覆的床下空間,躺了一柄以漆黑和深紅色構成的長柄巨鐮。那正是她的龍具艾薩帝斯。


    「還是應該用布一類的東西包住比較安全吧?」


    黑發戰姬以指抵唇,露出了微笑。在她視線前方的巨鐮正是真貨,而交給沛迦門的,則是隻有外觀完全一樣的贗品。她在適應了身為戰姬的生活後,便偷偷找人打造了這把贗品。


    除了凡倫蒂娜之外,世上再無其他人知曉贗品的存在,就連被她留在這座宅邸的隨從和侍女們也不得而知。她認為,這件事情隻要有自己知道就夠了。


    凡倫蒂娜坐起身子,再次躺到了床鋪上。


    「總之,這兩、三天就安分地過日子吧。」


    她已經做好了下一步的安排,因此她昨天才會向蘇菲下手。無論是會被下禁足令,或是挑上像沛迦門這種個性的男子擔任監察官,都沒有超出她的預期。她已經做了萬全的布置,即使得維持足不出戶的狀態,她也有辦法獲取外界的資訊,也能向外下達指示。


    此外,隻要摸透了那些負責看守的士兵能力,就算不仰賴艾薩帝斯的能力,應該也有辦法溜出宅邸。


    在腦海裏將流程確認一遞後,她再次坐起身子繼續看書。


    在翻動書頁,沉浸在故事裏的這段期間,凡倫蒂娜感到十分幸福。


    ◎


    要和目前被軟禁在王宮一室的菲尼莉雅·阿爾夏芬會麵,需要獲得盧斯蘭的許可。不過,現在的王都裏似乎沒有特地前來探視她的人,因此堤格爾申請會麵需求後,隔天就獲得了許可。


    這天早上,堤格爾和莉姆身穿禮服造訪了王宮。


    堤格爾穿著一襲以黑色為基調的絹服,頭發也仔細打理過,腰間則係著一把做工精致的短劍。這是蒂塔費盡巧思後打造出來的模樣,看起來的確像個稱頭的青年貴族。


    莉姆則是穿著以藍色為主的武官正裝。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長褲,腰間係著一把細劍。頭上的銀製發飾和鑲在外衣上的紅寶石,緩和了幾分剛硬的氣質。


    接待兩人的是侍從長米隆,看到堤格爾等人露出惶恐的反應,這位身穿寬鬆官服,看起來有些發福的老侍從長,露出了和藹可親的笑容說道:


    「還請無須介意。既然是殿下的朋友,就不該隨意派人出來接待。」


    交出武器後,在米隆的引路下,兩人在寬敞的長廊下前進。


    「對了,伯爵,您與殿下談了什麽樣的內容呢?聽殿下說與您締結友誼的時候,就連我也嚇了一跳呢。」


    米隆會有這般疑問也是理所當然。堤格爾露出笑容迴應:


    「我向殿下解釋,上次那起事件,我是為了保護戰友挺身而出,也談論了曾與她們並肩作戰的往事。也許殿下是對這方麵感到中意吧。」


    既然位居侍從長的高位,就肯定知道戰姬們內鬥的事件。堤格爾認為,從這種角度切入的話,米隆會比較容易接受。


    「原來如此。礙於立場,殿下並不容易結交朋友。我這麽說似乎是有些多餘,但還希望您能與殿下好好相處。」


    過了一會兒後,米隆在一間房前停下了腳步。房門的兩側各有一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看守。侍從長向其中一名士兵說明來意後,便讓士兵打開了房門的鎖。


    「戰姬閣下就在房內。」


    堤格爾和莉姆道過謝後,便穿過了房門。走進房內後,呈現在眼前的是被石牆左右包夾的狹長走道。


    天花板上垂吊著油燈,就著燈光,可以看到走道的正中央擺放了兩張椅子,也看得到椅子附近的牆壁上開了一個小洞。


    「是要我們隔著牆壁交談嗎?」


    「畢竟我們有可能會被挾為人質。」


    當然,菲尼莉雅的武器應該早已被收迴,但戰姬具備著將龍具召喚到手邊的能力。而以她那靈敏的身手來看,就算是隔了牆壁也是不能大意。


    兩人在椅子上就坐,牆上的孔洞恰好與人臉同高,其大小約莫與兩個拳頭並排相同。


    探頭望去,可以看見孔洞後方的空間,是一處相當寬敞的房間。


    房間的中央擺了一張小桌,置放在上頭的油燈照亮了室內。地板上鋪了地毯,牆壁的一隅設有暖爐。從打理得如客房般十分整潔這點來看,應該是用來軟禁貴人用的房間吧。


    不過,房裏除了油燈之外再無光源,似乎也沒有窗戶的樣子。桌子附近擺設了兩張椅子,以及一張大型沙發。


    菲尼莉雅在沙發上就坐,定睛凝視著兩人。


    「艾蓮沒來啊?」


    這是黑發戰姬所說的第一句話。莉姆以壓抑著情感的聲音迴答道:


    「我認為,現在的狀況應當不宜讓戰姬們彼此會麵。」


    她並沒有說謊,但實際上的理由也不僅如此。主要還是因為莉姆認為,一旦讓艾蓮和菲尼莉雅見上麵,就會鬧得一發不可收拾。


    菲尼莉雅曾手刀了艾蓮的養父、同時也是艾蓮和莉姆隸屬的傭兵團「白銀疾風」團長——韋沙隆。雖說是在戰場上一對一單挑的結果,但心理上當然不可能看得開。


    聽到莉姆的迴答,菲尼莉雅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不過,她隨即收起笑容,以那對細長的眸子望向堤格爾。那是一對會讓軟弱之人為之畏縮的淩厲目光,但堤格爾卻泰然自若地接了下來。


    「我有事情要問你。你如果願意迴答的話,我就聽聽你們的來意。」


    「菲尼莉雅,是我有事情要問你。」


    莉姆以嚴厲的口吻說道。不過,黑發戰姬卻是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


    「那又如何?」


    莉姆險些就要直接從椅子上站起身子,不過堤格爾輕輕地按住了她的手臂。驀然驚覺的莉姆望向青年的臉孔,露出了感到愧疚的神情,再次坐迴了椅子上。


    在昏暗的燈光下,她淡金色的長發無力地垂了下來。莉姆雖然盡可能冷靜以對,但對於這個與自己有過節的對象,似乎還是難以平複情緒。


    堤格爾向在孔洞另一側的黑發戰姬說:「但問無妨。」一想到艾蓮以及莉莎和她所爆發的糾葛,堤格爾就無法對她產生好感,但若是真的爆發衝突,那來這裏就顯得毫無意義了。


    「你是從何時開始使弓的?第一次碰觸弓是幾歲的事?」


    菲尼莉雅的提問極為直率而簡潔。


    「根據家父的說法,在下懂事起,就會拿著弓箭當玩具耍弄。在下雖然記不得詳細的時間點,但初次打獵是我九歲時的事。當時有父親保護在下,同行者也相當眾多。」


    「那你是幾時開始獨自外出打獵?獵到了什麽東西?」


    「是在下十二歲時的事。在下一大早就離開宅邸,並騎著馬在山上到處跑,直到太陽下山為止。雖然大多數的野獸都沒逮著,但最後仍是打到了一隻鴿子和一隻鼬。」


    「雖然是貴族出身,但你似乎是個天生的獵人呢。迄今獵過最大的獵物是?」


    對於該如何迴答這個問題,堤格爾稍微煩惱了一下。


    「若是指以弓箭射倒的獵物,應該是孚日山脈的雪豹和大熊吧。」


    四年前,堤格爾曾在打獵途中遇到地龍。雖然靠著地形放倒了它,但這怎麽樣都沒辦法被堤格爾視為「獵物」。


    菲尼莉雅沒在這方麵繼續深究,又換了一個問題。


    「我聽說


    你能讓箭矢射到三百阿爾昔外,這是你在何時辦到的?」


    「——菲尼莉雅。」


    看不下去的莉姆從旁插了嘴。她的眼裏透露出強烈的提防氣息。


    菲尼莉雅會問這些問題的原因可想而知——她肯定是將堤格爾視為假想敵,想藉此套出青年的弱點。


    「再讓我問一下吧。」


    黑發戰姬沒讓視線轉到莉姆身上,冷淡地頂了她一句。


    莉姆不知該如何是好,將視線投向了堤格爾。而青年像是要她放心似地,笑著說了一句:「不要緊的。」接著再次看向菲尼莉雅。


    「就在下記憶所及,那是十五歲時的事。不過——」


    堤格爾靜靜地遊說著事實。


    「如今,在下已經能讓箭矢飛到四百阿爾昔遠之處了。」


    這一瞬間,莉姆看到了一幅極為罕見的光景。


    ——隻見菲尼莉雅睜大了雙眼,說不出話來。


    光是能將箭矢射到三百阿爾昔遠,就已經是相當可疑的傳聞了,若是再加上一百阿爾昔之多的數字,就算不是菲尼莉雅,也肯定會感到目瞪口呆吧。


    「吹噓的功力挺不錯,你能當個優秀的傭兵啊。」


    過了一小段沉默後,菲尼莉雅才開了個玩笑作為迴應。不過,她隨即沉下臉來——這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反應未免太過幼稚。


    「若能夠安排場地的話,我也可以實際演練作為證明。」


    「不用。」菲尼莉雅說著搖了搖頭。


    「你既然這麽說,那一定是真的了。看來是我的資訊太過落伍了。」


    這迴則是換堤格爾搖頭說道:


    「在下雖然講得一副冠冕堂皇的樣子,但其實是到了不久前,在下才有辦法提升那一百阿爾昔的極限。您會不知道這件事,也是無可厚非。」


    聽到這樣的迴應,菲尼莉雅露出了訝異的神情,凝視著堤格爾的臉孔。


    「雖然是我提出的問題,但你倒是迴答得十分老實,可以告訴我個中原因嗎?難道說,就算我為此安排了克製你的計策,你也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嗎?」


    「因為這是交易。」


    堤格爾麵不改色地迴答。


    「您說過,隻要在下迴答了問題,就願意傾聽我方的來意。」


    「要是我沒有信守承諾呢?就算我沒有說謊好了,但我也有可能給個隨便至極的迴應啊。」


    「那也無妨,因為在下能藉此窺知您的為人。」


    菲尼莉雅稍稍瞠大了雙眼,嘴角綻出笑意。


    「也是啊,你說得沒錯。」


    以像是感到佩服的口氣說完後,菲尼莉雅閉上了眼睛,似是稍事思考。堤格爾和莉姆不發一語,靜待黑發戰姬的下一句話。


    過了數到十以內的空檔後,菲尼莉雅睜開了眼睛。她望向堤格爾的眼神有別於先前,透露著一股真摯的光芒。


    「這是最後一個問題——在不該命中的箭矢擊中目標時,你會把這樣的結果視為自己的勝利嗎?」


    堤格爾皺起了眉頭。除了對她的提問感到奇妙之外,青年也察覺到,菲尼莉雅似乎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有一套自己的見解。


    堤格爾並沒有立刻迴答,而是抿起嘴巴思索了一會兒。菲尼莉雅並沒有催促青年,而是靜靜地等待。


    ——不該命中的箭矢擊中目標,是嗎?


    對他來說,這類體驗已經可以用多不勝數來形容了。無論是熟於使弓,還是尚未掌握訣竅之際,他都有過這類經驗。


    在與泰納帝公爵交手之際,他就讓不該命中的箭矢擊中了公爵——因為突如其來的一陣輕風,稍稍吹偏了箭矢的軌跡。這令公爵的長劍劃過虛空,青年的箭矢則是刺入了公爵的額頭。


    「那樣的勝利……不對,就算不是以勝利作收,我也會將得到的收獲視為己物。」


    思考並煩惱了一陣子之後,堤格爾這麽說道。他一改方才恭敬的態度,以平時的口吻迴答。


    「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因為我的箭矢承載了我的意誌。」


    菲尼莉雅露出了笑容。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麽解讀堤格爾的迴答,但至少看得出她為此感到滿意。


    「你讓我聽到了很有意思的話題。」


    說著,黑發戰姬將視線轉而投向莉姆。


    「去謝謝伯爵吧。要是聽到的內容讓我想打嗬欠,現在就會請你們打道迴府了。」


    「你這部分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呢。」


    莉姆頂著一張撲克臉,以不帶任何溫度的語氣迴應。不過,她那雙藍色的眸子裏卻燃燒著寧靜的鬥誌。黑發戰姬收起笑容,兩人之間橫亙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氛。


    「可以告訴我,你是出於何種理由襲擊伊莉莎維塔·法米那大人的嗎?」


    「因為有人告密。你沒打聽到這項消息嗎?」


    「我雖然有聽說,但還是對兩個部分抱有疑心。其一,是你並沒有當場對伊莉莎維塔大人——以及其後現身的馮倫伯爵進行說明。我從兩位口中聽說了事情的經過,對當時的你來說,理當是有充足的空檔進行說明才是。」


    對於莉姆窮追不舍的質疑,菲尼莉雅以毫無動搖的神情迴答:


    「路伯修的戰姬若真有謀反的意圖,那就算我開口質問,她也會選擇否認到底吧。至於伯爵是異邦的來客,我認為並沒有向他說明的必要。」


    「據說你曾試圖對馮倫伯爵展開攻擊?」


    「我一開始以為他是安排好的幫手,不過在稍作觀察後,我做出了並非如此的判斷。」


    在一旁聽著的堤格爾雖然對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感到傻眼,但莉姆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維持著沉著的神情進行觀察,像是不讓任何一絲變化逃過雙眼似地,凝望著黑發戰姬。


    「你透過這樣的判斷所得到的,是路伯修居民的敵意、伊莉莎維塔大人和與之親近的貴族們的冷笑、萊格尼察居民的不信任、遭受禁足的負麵名聲,以及無法離開這座房間的軟禁待遇。」


    「還有呢?」


    菲尼莉雅簡短的迴覆雖然沒讓莉姆變了臉色,但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能繼續開口:


    「還有像是——獲得了凡倫蒂娜的信任吧?」


    在昏暗的燈光下,傳來了菲尼莉雅強忍笑意的氣息。


    「經你這麽一說,還真是如此呢。是啊,她肯定很信任我吧。」


    她的口氣像是對此一點都不在乎似地。說完後,菲尼莉雅先是瞥了堤格爾一眼,接著又將視線帶迴莉姆身上,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說道:


    「戰姬一共有七人,而我很在意自己的實力排行第幾。隻要能明白這件事,就有很多事情會順利許多。在當傭兵的時候,不也是常常發生藉由鬥毆來決定強弱關係的狀況嗎?」


    不明所以的莉姆先是露出了訝異的表情,但在下一瞬間就聽出了這段話的弦外之音,並倒抽了一口氣。她放在膝上的雙手握掌成拳,像是在確認般問道:


    「你是為了確認伊莉莎維塔大人的實力,才會發起這次的爭鬥嗎?」


    「不,就像我一開始說的一樣,我是因為有人告密才出手的。隻不過,我覺得要是打上一場的話,就可以判讀出對手的強度在哪了。這也是活用過去的經驗啊。」


    要是能摸透莉莎的強度,就能以她為標準,推估出其他戰姬的實力。由於戰姬有著龍具,也會施展龍技,因此要純粹以力量高低分出強弱的話,難免有失精準。不過,那應該還是可以做出一定的參考,讓菲尼莉雅明白自己該向哪名戰姬聯手或是開戰。


    「我無法接受這種說法。」


    莉姆以嚴厲的神情說道。


    「至於這起事件的第二個疑點則是……你難道不知道向伊莉莎維塔大人動手之後,自己會淪落到什麽樣的處境嗎?我剛才所提到的那些狀況,你應該早已在事前做過預測才對。就算能藉機得知其他戰姬的強度,你所冒的風險也未免太大了。」


    就如艾蓮說過的——「菲尼莉雅的個性是依據計畫行事」,這名黑衣戰姬的頭腦極為清楚。話說迴來,對於不依附在任何傭兵團底下,孑然一身地到處闖蕩的傭兵來說,若是連這點想像力都不具備的話,早就橫死路邊了。


    「你的行動將會令萊格尼察陷入危局之中。在最糟糕的狀況下,萊格尼察甚至有和路伯修開戰的可能性。你不惜冒這層風險,究竟是為了得到什麽東西?還是凡倫蒂娜說好了要給你某種報酬?」


    莉姆愈說愈激動,甚至探出了身子,以嚴厲的口氣逼問黑發戰姬。萊格尼察的人們都一致表示,菲尼莉雅施行的乃是善政。既然如此,那她為何又要選擇這條可能會將人民卷入戰火的道路呢?


    「——你太瞧得起我了。」


    隔了一段短暫的沉默後,菲尼莉雅以冷漠的口吻說道:


    「一直到去年為止,我不過就是一名傭兵罷了。我之所以采取行動,就隻是認為『若是能順利打倒意圖謀反的人士,或許會得到封地作為獎賞』罷了。」


    莉姆認為她在說謊,但就算指出這點,菲尼莉雅也不會承認吧。


    「菲尼莉雅,我願意擔任仲裁萊格尼察和路伯修的使者,避免雙方滋生戰火。如果你願意的話——」


    「想想你的立場再開口說話。」


    菲尼莉雅發出了像是感到傻眼的話語。接著,莉姆坦率地承認了自己的過失,低頭說道:


    「是我失禮了。」


    這兩人目前的關係絕對不算友好。莉姆若真的當上仲裁雙方的使者,那就算她發揮了這個身分的影響力,刻意陷菲尼莉雅於不義,仍在禁足期間的菲尼莉雅也不得而知,而且當然沒有阻止莉姆的手段。在考慮到有這種可能性的狀況下,菲尼莉雅是信不過莉姆的。


    一臉苦澀的莉姆,凝視著人在昏暗燈光的另一頭的黑發戰姬。若不能拋出讓她大為意外的話題,恐怕很難令菲尼莉雅吐露心聲吧。


    ——難道她沒有避戰的打算嗎?


    驀地,過去的一段迴憶湧上了莉姆的心頭。


    那是在某間寬敞的酒館理頭。艾蓮的養父,同時也是「白銀疾風」傭兵團團長的韋沙隆正與菲尼莉雅隔桌而坐,似乎在討論著某個話題。


    其他的傭兵都沒有過去參與。傭兵們既聽不懂兩人討論的內容,也絲毫不感興趣,隻知道那是「有些複雜的話題」而已。


    艾蓮和莉姆則是待在韋沙隆的身邊。要是和傭兵們混在一起,難保不會被他們灌飲蜂蜜酒或是葡萄酒,因此兩人被團長命令要待在視線所及之處。


    莉姆想起了菲尼莉雅在那時所說過的話語。


    「——夢想。」


    聽到莉姆突如其來地拋出的詞匯,讓菲尼莉雅驟然皺起臉龐。


    「你在說什麽啊?」


    然而,她這句話裏所蘊含的情感波動,並沒有逃過莉姆的耳朵。雖然如此,莉姆在向菲尼莉雅套話前,決定先慎重地做個驗證。菲尼莉雅所采取的行動,真的是為了成就她口中的夢想嗎?還是說,那隻是她的心血來潮而已?


    ——我並沒有確實的證據,但能動搖她內心的,就隻有這個手段而已。


    莉姆揚起臉龐,緊盯著菲尼莉雅。


    「你過去曾和韋沙隆談論過——關於你的夢想的話題對吧?」


    在提到那個名字的瞬間,兩人之間迸出了一道讓人戰栗的冰冷氣息。


    「我可不記得自己有和你說過啊。」


    「兩位談論的時候我待在旁邊,所以記得一些片段的話語。不過,當時的我還聽不懂你們談話的內容。」


    莉姆是到艾蓮當上戰姬之後,才開始思考這方麵的議題。


    「你難道是打算實現那個夢想嗎?」


    「不可能吧。」


    菲尼莉雅迴答得很快。


    「以戰姬的立場來說,是無法完成那個夢想的,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莉姆沒有迴應,隻是以帶著疑惑、不安和某種決心的眼瞳凝視黑發戰姬。


    兩人的對話就此告一段落,一方麵是因為菲尼莉雅不打算繼續說下去,另一方麵則是莉姆認為自己已經問出了必要的資訊。


    最後再次由堤格爾向菲尼莉雅展開對話。


    「在下接下來要談論的話題,也許無法讓您盡信,要當作胡說八道並嗤之以鼻亦無妨。不過,在下仍希望您能記下這些訊息。」


    接著,青年開始談起了魔物的存在。雖然凡倫蒂娜有可能已經提過這檔事了,但既然菲尼莉雅也同是戰姬的一員,堤格爾就認為應當共享這方麵的資訊。


    「魔物……?」


    凡倫蒂娜似乎完全沒提過這件事,隻見菲尼莉雅蹙起了眉頭。她雖然很快就從訝異的情緒中恢複過來,卻隨即對堤格爾投以質疑的目光。


    「我看你應該不是想拿這個話題捉弄我,不過這……」


    「諸位戰姬都曾遇到過魔物,並與之交手過。您前一任的戰姬——亞莉莎德拉·阿爾夏芬亦是如此。」


    在昏暗的燈光下,菲尼莉雅像是感到不舒服似地環起了身子。她似乎不知道該用何種態度接受堤格爾所帶來的這份訊息。青年繼續說道:


    「若是讓您感到不安,在下深感抱歉。在下不會要您與我方站在同一陣線,雖然這麽說不免有些嘮叨,但您現在隻要能記住這份資訊就很夠了。」


    若是沒有親眼目睹,應該很難相信魔物的存在吧。現在能做的,就隻有先喚起菲尼莉雅的警戒心而已。


    稍作思考後,菲尼莉雅說了句:「我明白了。」兩人這才放心地籲了口氣。


    堤格爾和莉姆離開王宮時,剛好是日正當中的時候。雖然冷風颼颼,但天空十分晴朗,若是站在陽光照耀之處,肌膚就能感受到些許暖意。


    堤格爾輕拍了臉色僵硬的莉姆肩膀,笑著開口:


    「在迴蘇菲的宅邸前,要不要先找個地方休息?我肚子也餓了呢。」


    受到青年的笑容鼓舞,莉姆這才終於讓嘴角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並輕聲迴了一句:「好的。」


    兩人在小販林立的街上買了些食物和飲料,其中包含了和入蛋汁煎烤而成的馬鈴薯簽餅、羊肉串燒、包裹了雞肉和洋蔥的燒餅,以及裝在陶杯裏的果汁等等。


    買完後,兩人便前往附近的一座廣場。在這座被打理得十分平整的廣場外圍,設有好幾座以削切的石頭所製成的長椅。


    堤格爾和莉姆在一座空著的長椅上並肩而坐。在廣場的中央,可以看到孩子們正在玩著以布製成的球,以及玩著九柱戲的身影。


    青年將隻用鹽巴調味的羊肉串送入口中,並以不以為意的口吻問道:


    「菲尼莉雅的夢想是什麽呢?」


    莉姆表情一沉,低頭望向手上握著的果汁杯。堤格爾咬著串燒,等候著她的迴應。隻要靜靜等待,她一定會好好說明清楚的。


    在吃完第一支串燒的時候,莉姆開口了。


    「堤格爾維爾穆德卿,您對韋沙隆瞭解到什麽程度呢?」


    「就我所知,他是你和艾蓮所屬的傭兵團團長,並有著打造國度的夢想,隻不過,他在完成夢想之前便與世長辭了。」


    「……那您知道韋沙隆的夢想為何嗎?」


    「艾蓮有和我說過。聽說他想建設的,是一個人民不為饑餓所苦,也不怕強盜和野獸的威脅,就算麵對冷冽的寒冬


    也能平安度過,任誰都能笑口常開的國家。」


    堤格爾認為那是相當宏偉的誌向。青年過去也曾被父親教導過類似的願景,要他以統治者的身分牢記在心。


    「您少了句『路上行人熙來攘往』呢。」


    莉姆總算望向了堤格爾,臉上露出笑容。迴想起往昔的時光,似乎讓她心底的創傷再次作痛,莉姆強忍著這份苦楚,將視線投往遠方。


    「在傭兵團的成員之中,真的理解韋沙隆想法的人,也隻有艾蕾歐諾拉大人——艾蓮而已。不過,艾蓮其實也對於該如何完成這份夢想全無概念,考慮到她當時的年紀和環境,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


    「菲尼莉雅卻很能理解個中的意義是嗎?」


    堤格爾像是不想打擾她的迴想似地,以平靜的口吻問道。莉姆點了點頭。


    「雖說韋沙隆本來就具備著和任何人打成一片的本事,但他和菲尼莉雅卻是格外地意氣相投。就我認為,菲尼莉雅似乎也不是隻將韋沙隆視為單純的傭兵同行。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在每次遇到我們的時候,都特地聆聽韋沙隆發表他的長篇大論吧。」


    堤格爾不發一語地對此感到認同。


    對於艾蓮和莉姆來說,菲尼莉雅不隻是一名仇人而已。之所以會在麵對她時表現得如此激動,也是基於這樣的原因吧。


    「然後,就像有了菲尼莉雅這個商量對象後,夢想的藍圖逐漸成形的韋沙隆一樣,她似乎也受了韋沙隆的影響,開始有了自己的夢想。」


    莉姆輕咬了一口馬鈴薯簽餅,緩緩地咀嚼後吞了下去。


    「若說韋沙隆的夢想是建造一個長於內政的國家,那就某種層麵來說,菲尼莉雅的夢想可說是恰恰相反。她所設想的國家,是對鄰近國家不問斷地展開侵略,藉以擴大領土,並用這種方式使國家富強——也就是以對外征伐為重心的國家。」


    藉由征服和掠奪搶取物資,擄走人民,並壟斷金錢與資源。若是能對周遭諸國展露出己國的實力,那相較於反擊和抵抗,對方應該都會寧可選擇妥協和讓步吧。


    隻要能與特定的國家結盟,避免己國遭到孤立,規避會遭到包圍的局勢,並積極對他國采取主動的話,這就會是一個強盛無比的決決大國。


    當然,持續征戰勢必會減少己國的兵力,但卻同時也有提升將士質量的優點。此外,若仿效墨吉涅王國那樣的奴隸兵製度,將擄來的人們鍛煉為戰士的話,就能有效補充兵力。


    聽完莉姆的說明,堤格爾登時皺起臉龐,像是喝到太過苦澀的酒似地。他覺得空氣的溫度似乎驟降了幾分,身子不住輕輕打顫。


    他認為菲尼莉雅的夢想實在是太過瘋狂了。


    「這樣……稱得上是一個國家嗎?」


    「迴顧起諸國的曆史,在擴大、拓展國力的期間,幾乎每個國家都會采行這樣的方針。當然,也有許多國家在發展的過程中遭到覆滅,但若隻檢視失敗的例子,就認為這是不良的政策,未免有失武斷。」


    莉姆之所以用老師提點學生般的口吻迴答,想必不隻是因為她的情緒平複下來,同時也是因為從堤格爾臉上的表情察覺了他對此感到抗拒吧。


    「為了不讓您誤會,我必須事先提醒,這並不代表我希望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選擇這樣的方針。因為您已經有了屬於您的夢想以及理想,而唯有協助您走上那條道路,才會讓我由衷地感到開心。」


    堤格爾驀然一驚,凝視著莉姆的臉孔。他突然覺得思慮淺薄的自己十分可恥。


    如果青年今後打算站上執政者的位子,那就算是絕對不會選擇的道路,也應該知曉那是什麽樣的存在。


    堤格爾有些害臊地搔了搔臉頰,向莉姆道了聲謝。


    「莉姆說得很對,我會記住的。之後也有勞你協助了。」


    被青年笑著這麽一說,莉姆的雙頰微微泛紅。她輕咳了一聲穩住心緒後,將話題拉了迴來。


    「關於她不惜讓萊格尼察陷入危局也想弄到手的東西,我能想到的就隻有這個了。不過,就如菲尼莉雅自己所提過的,以她目前的立場,是無法實現那個夢想的。畢竟那是從『自己想打造怎麽樣的一個國家』這個話題裏誕生的夢想。」


    那是得以菲尼莉雅自立為王,親自思考、裁定方針,並完全依照她的想法運用軍隊才能成立的夢想。雖說現在當上了擁有自治權的公國之主,但若隻是當一個權力受到國王掣肘的戰姬,是無法走到那一步的。


    兩年前,艾蓮在介入布琉努的內亂之前,特地跑了一趟王都,向維克特王徵求許可。身為國王臣子的戰姬,終究還是受到了這類規範的限製。


    「不過,若是能解決這個問題……比方說,繼任王位的人士,如果決定讓菲尼莉雅執掌與戰爭相關的所有權限,那狀況就不太一樣了。」


    「所以莉姆認為,凡倫蒂娜是說好給她這樣的權限,並要她襲擊莉莎囉?」


    「我迴想了一下菲尼莉雅說過的話語,發現她確實說過會讓人往這方麵想像的內容。」


    那是指「自己在七名戰姬之中的實力排行第幾」的這個部分。就莉姆所知,在一般的狀況下,菲尼莉雅對此應該是毫無興趣才對。


    「她隻有身處戰場的時候,才會和人建立上下關係。一旦戰事結束,她就不會再和那些人有所牽扯。反過來說,她若是主動提及上下關係,就代表她是以預期會麵臨戰事作為前提了。」


    那句話原本是不需要特意說出口的。對於襲擊莉莎的原因,她依然是拿告密作為藉口,因此就算不提出這個理由,也不會衍生出任何的問題。


    聽到莉姆的說明,堤格爾感慨地低吟了一聲,接著訝異地歪起了頭。


    「雖說是繞了個圈子,但菲尼莉雅等於是向你透露了自己的計畫對吧?這是為什麽呢?在聽到夢想這個詞匯的時候,她明明可以裝傻帶過那個話題啊。」


    「這都是托了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福。」


    一鼓作氣地將手上剩餘一小口的燒餅吞進嘴裏後,莉姆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對於菲尼莉雅的質問,您以誠實直率的態度全數迴答了。我認為,她是因此而決定做出些許讓步的。」


    原來她是這種人嗎——堤格爾在內心修正了對於菲尼莉雅的印象。不過,青年依舊無法認同菲尼莉雅的諸多觀念,因此開口這麽說道:


    「總之,我能幫上莉姆的忙真是太好了。」


    「這可不隻是『幫上我的忙』這麽簡單喔。」


    莉姆轉過身子,正眼看向堤格爾,大大地搖了搖頭。


    「要是沒有堤格爾維爾穆德卿陪同……隻有我一個人的話,肯定沒辦法從菲尼莉雅口中套出半點資訊吧。真的很感謝您,這份恩情,我一定會報答的。」


    「有你這句話就很夠了,因為我已經被莉姆幫過了好多次了啊。」


    堤格爾笑了笑,隨即發現了一件事情,將手指伸向莉姆的臉頰。他以極為自然的動作,撚起了沾在莉姆臉頰上的燒餅屑。


    一直到青年將燒餅屑送入了自己的嘴裏,他才發現莉姆正紅著臉凝視著自己。堤格爾睜大了眼睛,慌慌張張地辯解道:


    「啊,這是……之前我和艾蓮吃飯的時候,有做過這樣的互動,所以一不小心就……」


    「我想也是如此。」


    莉姆按著嘴角,撇開了視線——這個動作一來是遮掩自己不知該怎麽對主君和戀人的互動做出迴應,二來是掩飾自己的喜悅,三來則是藏住心底的害臊。


    堤格爾和莉姆之間飄散著一股尷尬的氣氛,而吹散這股氣息的,是在這時現身的兩名男子。


    「才想說兩位看起來有點麵熟,原來是堤格


    爾維爾穆德卿和莉姆亞莉夏卿啊。」


    以快活的口吻搭話的是盧裏克。他是萊德梅裏茲的騎士,對堤格爾來說是年長的朋友,而對於莉姆來說則是年長的部下。他那顆理得精光的光頭似乎完全不懼冬日的冷風,正蒙蒙地反射著照耀而下的陽光。


    「看來我們來的時機可真不巧啊。」


    以開玩笑的口吻出言調侃的則是葛斯伯。堤格爾聞言,隻是苦笑著聳了聳肩。對於青年來說,葛斯伯就像自己的大哥一樣,而他之前也曾經拿過青年和莉姆的交情開過玩笑,要是在這時笨拙地解釋,隻怕會收到反效果。


    盧裏克和葛斯伯都穿著厚重的外套。他們兩人、傑拉爾與達馬德目前仍在市區徘徊,持續收集著資訊。


    「可以分一點給我嗎?」


    由於是老交情了,葛斯伯有些不客氣地將手伸向堤格爾手中的馬鈴薯簽餅。青年笑著點頭後,葛斯伯隨即撕了一小片送入口中。簽餅似乎合他的胃口,隻見葛斯伯的臉上隨即破顏而笑。


    「盧裏克要不要也來一點?」


    堤格爾將缺了一角的簽餅遞給盧裏克。光頭騎士說了句:「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接過了簽餅。也許是因為上司莉姆就在眼前的關係,他的舉止顯得拘謹許多。


    「有沒有聽到什麽不尋常的消息?」


    在兩人嚼著簽餅的這段期間,莉姆已經平複了情緒,以冷漠的表情和平淡的口吻發問道。結果她這麽一問,卻讓吉斯塔特的騎士和布琉努的青年貴族麵麵相覷,這樣的反應讓堤格爾皺起了眉頭。


    「就算是再小的事也沒關係,可以說給我們聽嗎?」


    這幾天裏,堤格爾等人並沒有上街收集情報。堤格爾和莉姆忙於處理與菲尼莉雅會麵的手續,並在準備上花去了不少時間;而艾蓮則是前去造訪尤金,向他傳達舉辦狩獵大會的消息,並希望他能鼎力相助。


    蘇菲也申請造訪王宮的書庫,重新統整起在布琉努所收集到的資訊。而米拉、奧爾嘉和莉莎則是一同前去協助蘇菲。


    出於這些原因,現在收集情報的工作就全部落在盧裏克等人的頭上。


    「堤格爾,先讓我確認一件事。」


    掃視周遭一圈後,葛斯伯以慎重其事的語氣開了口:


    「關於在王宮和暗巷裏發起的戰姬內鬥,應該是已經對相關人士下了封口令對吧?」


    堤格爾點了點頭後,盧裏克隨即露出了沉重的神情。


    「不管是哪一起內鬥,如今都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雖然還沒有具體指出參與打鬥的是哪幾位戰姬,但也因此,所有的戰姬都成了遭到懷疑的對象。」


    這迴輪到堤格爾和莉姆麵麵相覷了。


    蘇菲和凡倫蒂娜在王宮裏的打鬥姑且不論,但莉莎和菲尼莉雅交手一事,說是無人知曉也不為過。


    那場打鬥不僅發生在暗巷之中,趕赴現場的也隻有堤格爾、米拉和奧爾嘉三人而已;況且,堤格爾在那之後就用自己的外套包覆了莉莎,將她抱到了蘇菲的宅邸。由於當時下著雨,因此在路上也沒和任何人打到照麵。


    「看來,我們應該認為是知情的某個人刻意將這個消息散播出去呢。」


    莉姆的雙眼浮現出了濃濃戒心,而堤格爾則向葛斯伯問道:


    「在人們的口中,戰姬們是基於什麽樣的理由展開內鬥的呢?」


    「各式各樣都有。像是為了討盧斯蘭殿下的歡心、為了爭奪某位貴族的愛而暴力相向、因立場分成盧斯蘭殿下派和帕耳圖伯爵派而失和,又或者是原本彼此就有心結,在維克特王駕崩後浮上台麵等等……」


    「其中最多人支持的,就是爭奪某位貴族的愛情這個說法吧。畢竟這世上最有趣的話題,莫過於別人家的戀愛八卦啊。」


    盧裏克以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補充道。被這位在萊德梅裏茲有好幾名情人的騎士這麽一說,還真是有股說不出的說服力。葛斯伯繼續說道:


    「況且,這個情報還有後續。據說一些貴族在聽到這個傳聞後為了自衛,紛紛將領地的士兵調了過來。而實際上,在街上走動的時候,也看得到一些看似貴族私人軍隊的士兵混雜其中。依我看,這些士兵的數量隻會一天比一天多。」


    看到其他貴族的私人軍隊,一定有其他貴族會為了防範未然而跟進。而就算一名貴族隻調動了十名士兵過來,隻要有十名貴族這麽做,就會有一百名私人軍隊進入王都了。光是這樣的規模,就足以在王都引起混亂。


    「沒查到是誰放出的消息嗎?」


    「既然都傳得這麽開了,如今也沒辦法鎖定來源。況且,若真是有人刻意為之,肯定會有好幾處來源吧。就算能抓到一兩個人,我想也是沒什麽用的。」


    葛斯伯的話語讓堤格爾忍不住發出悶哼聲。到底是誰流出這種消息的?


    ——是凡倫蒂娜做的嗎?


    他不禁聯想到黑發戰姬的名字。然而,堤格爾很快就否定了這樣的推測——這不是因為她正受到軟禁處分,而是因為在傳出這種消息後,反而是凡倫蒂娜會受到傷害。


    一旦戰姬們在王都爆發內鬥的消息傳開,身為現任統治者的盧斯蘭的威望便會降低。對於想待在盧斯蘭身邊,並讓他的立場穩固下來的凡倫蒂娜來說,這應該是相當不利的狀況才是。


    堤格爾將自己的想法說給莉姆聽,而她在稍做思考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基本上來說,我也認同堤格爾維爾穆德卿的看法。然而,我認為並不能完全排除凡倫蒂娜一手安排的可能性。」


    這是因為內鬥的理由眾說紛紜的關係——舉例來說,也有可能會冒出「這是尤金設的局,目的是讓戰姬彼此爭鬥」的說法。一旦這樣的說法形成一派風聲,即使隻是空穴來風的謠言,尤金仍有可能會被視為眾矢之的。


    「總之,我們先去蘇菲的宅邸,問問大家的意見吧。」


    他們剛好在這時用完餐。堤格爾和莉姆站起身子,和葛斯伯等人一同步出廣場。青年向走在身旁的盧裏克問道:


    「盧裏克也要一起來嗎?」


    「感謝您的邀約,不過我和葛斯伯卿還要再稍微打轉一下。話說迴來,這是我從達馬德的搭檔那邊聽來的消息……」


    盧裏克壓低了嗓子。刻意不提傑拉爾的名字這點,確實很像是他的作風。


    「您聽過『沒有影子的男人』的事嗎?」


    「這是哪邊的童話故事嗎……?」


    看到堤格爾一臉莫名其妙,盧裏克隨即搖了搖頭。


    「聽說,那名男子是弄丟了自己的影子。他無論是站在陽光底下,或是從各種角度用光照他,都不會映出任何影子。而就算和他人並立,男子也還是照不出影子。他最後被視為是遭人下咒,並被人押至鄰近的神殿。」


    「光就這些敘述,聽起來就像是尋常的鬼故事啊。傑拉爾似乎為了查證其真實性,而四處探聽了情報。他搜集了好幾起證言,不僅查出了男子的姓名,甚至鎖定了他被帶到的神殿,並親自走了一趟。」


    葛斯伯以僵硬的神情接口道。堤格爾雖然佩服不在場的傑拉爾如此用心,但同時也露出了詫異的神情望向葛斯伯。這確實是個奇妙的話題,不過後續還會有什麽更出人意表的重點嗎?


    「結果傑拉爾打聽到的內容是?」


    「根據那座神殿的神官說法,男子似乎發瘋自殺了。」


    葛斯伯看著前方,以平淡的口吻說道。圍繞四人的空氣驟然沉重了幾分。


    「雖說王都最近冒出了不少奇妙的話題,但我認為這些案件不見得能以『鬼故事』一概而論。總之,我會再去查訪一下。我想傑拉爾應該也有相同的打算,已經在四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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