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和堤格爾抵達預定前往的河川之際,雨已經停了。與渥加諾伊的死鬥已經是四分之一刻鍾前的事了。


    一路上,米拉從堤格爾口中聽完來龍去脈,露出難掩驚訝的神色。她以為堤格爾等人迄今仍在與薩克斯坦軍交戰。


    不過,米拉這下心裏也有了個底。在聽他講述的這段期間,米拉一直很在意堤格爾的態度和側臉。她所認識的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是個不管遇上再強大的敵人也不會自暴自棄、失去開朗的男子——應該是這樣才對。


    然而,青年的臉上完全不見一絲從容,眼神顯得昏暗無光,聲音也軟弱無力。


    ——在擊倒那頭魔物之前,他都有認真在戰鬥,我是不認為他真的變得頹廢了啦……


    「不過,你居然為了營救艾蕾歐諾拉而孤身行動啊。」


    米拉以手抵額,像是在忍耐頭痛一般,以傻眼的口吻說道。堤格爾也感到有些尷尬,稍稍將臉撇了開來。


    兩人沿著河岸走了一會兒,在兩岸都被樹木圍住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堤格爾在確認之後,發現這一帶的河底較淺,水流不湍急,也沒因為下雨而提高太多水位。


    「在這邊休息一下吧。我也該交代一下我這邊發生的事。」


    由於堤格爾的敘違比她想像得還要長上許多,米拉到現在都還沒說明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米拉下了馬,將行囊從鞍上卸下,擦拭起馬兒的身體。雨沒繼續下,對他們來說算是相當走運。堤格爾將行囊放在附近的樹下,並豎好弓與箭筒。接著,他找了幾顆適當大小的石頭圍成窯,生起了火。


    「先洗個澡再慢慢聊吧。堤格爾,你要不要先去洗?」


    米拉盡可能以開朗的口吻詢問道。她雖然身上也被泥巴和汗水弄髒,但還遠不及堤格爾的狀況。青年的深紅色頭發各處黏附著乾掉的泥塊,以綠色為基調的衣服也在一汙垢、汗水和泥土的覆蓋下變成黑色。而皮甲和外套的狀況也差不了多少。


    然而,堤格爾卻搖了搖頭。他甚至沒有撥掉頭發上和臉上的泥巴,彷佛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我沒關係。對了,我隻要離開這邊四分之一刻鍾左右就可以了吧?」


    從體恤米拉的角度來說,堤格爾的話語可說是再正確不過。不過,藍發戰姬卻皺起眉頭,以不滿的眼神仰望堤格爾。


    「你隻要離河川十步遠,背對我就可以了。你可要好好看守行囊,好讓我能安心洗個澡啊。我可不想光著身子跑去追鼬獾或狐狸呀。」


    堤格爾以混雜著少許驚訝和困惑的神情凝視了米拉一會兒,但並沒有出言拒絕。過去,堤格爾也曾打獵到一半,隻因視線稍稍離開了一會兒,就落得行囊的糧食被動物啃得亂七八糟的下場。


    米拉站在河邊,卸下了鎧甲和脛甲,接著脫去衣服,露出了一絲不掛的身子。雖說和同齡的女孩相比,米拉的身子顯得不夠豐滿,但曆經戰鬥和鍛煉所雕塑出來的身材,展顯了剛柔並濟的美感,醞釀出一股讓人為之屏息的嬌媚。


    但和嬌媚相比,眼前的米拉更顯得可愛而迷人,這肯定是因為她那掛著柔和微笑的表情所致。堤格爾陪伴在身邊的時候,她便能自然地卸下戰姬的身分,展露真實的自己。


    她將凍漣置在腳下,蹲在河邊,以右手掬起河水潑向肩膀和胸口。舒爽的涼意讓她輕歎了口氣。


    「這種時候,我還真羨慕布琉努呢。」


    布琉努雖然已經迎來春天的尾聲,但米拉治理的奧爾米茲,目前還在仲春之時。那兒的河川冷得刺骨,而許多山上還積雪未融。


    雖然有些人會選在晴朗的日子到河邊洗澡或是戲水,但在河川玩耍的人,幾乎都會在上岸之後跑到事先生好的火堆旁溫暖身子。


    米拉一直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她第一次從堤格爾口中聽說布琉努人在河邊洗澡和戲水的光景時,可是嚇了好大一跳。


    在潑了好幾次水後,米拉緩緩地伸直了腳,慢慢走入水中,將身子泡到了及腰的深度。


    「好久沒洗澡了呢。」


    她注意著腳下,等身子適應水溫後,便將身體泡到及肩的深度。她潛入水中,在數到十之後才采出水麵,藍色的頭發貼附在她的臉上。


    她放鬆了心情,開始在短距離內緩緩地來迴遊泳。


    從奧爾米茲出發至今,她從沒像這樣好好洗澡過。在為髒汙和汗水感到不舒服的時候,她總是以濕布擦拭身體了事。由於她是單身上路,因此這也是無可奈何。


    但現在不一樣,隻要抬頭看去,就能看到站在遠處背向自己的青年。米拉露出了有些壞心眼的笑容。


    「堤格爾!」


    米拉在河水裏揮著手喊道。


    「你也一起來泡吧!很舒服喔!」


    這當然不是認真的提議,隻是在調侃他而已。堤格爾若是聽到這種玩笑話,不是聳了聳肩不予迴應,就是太過緊張而裝作沒聽到。對米拉來說,她雖然喜歡堤格爾,但他同時也是能讓米拉開這種玩笑的珍貴存在。


    不過,藍發戰姬的預測卻撲空了。堤格爾雖然沒有轉過身子,也沒有出聲迴應,但那並非出自緊張的緣故。從他的背影傳來的情緒,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真是的。」


    察覺到青年心情的米拉歎了口氣,繼續洗起了澡。堤格爾的態度雖然讓她有些掃興,但下次下水洗澡不知道會是多久以後的事。她現在隻想好好放鬆身心享受戲水之樂。


    在差不多數到一千的時間過去時,米拉這才終於泡得滿意,再次朝堤格爾的方向看去。結果堤格爾的動作一點變化也沒有。


    米拉這下子可氣炸了。她抓住凍漣從河中起身,連身子都沒擦就走到了堤格爾的身旁。接著,她站在堤格爾的背後,伸出手中的槍就是一戳。有如以冰塊雕琢而成的美麗槍尖,就這麽削過了堤格爾臉頰旁邊的空間。


    「米拉!你突然做什麽……」


    驚訝地迴過身子的堤格爾忍不住屏息,以愕然的神色凝視著米拉。


    在他眼前的,是如同出水芙蓉般的潔白裸身。從身上滴落的水珠,在地麵形成一道道小小的水漬。米拉右手握持龍具,左手抆在腰間,她毫不遮蔽身子,雙眼瞪視著堤格爾,劈頭就是一陣數落。


    「堤格爾,我是有麻煩你負責看守,但可沒說要你在那邊一個人消沉沮喪啊。」


    堤格爾啞然地盯著她的臉孔,但卻承受不住她強烈的眼神,於是將頭垂了下來——但這卻又讓米拉的裸身進入了視野,他連忙轉過身去,像是在呻吟般開了口:


    「要聊的話,還是先擦乾身體穿好衣服再說吧。」


    「我可是不在乎喔。我以前有和你說過吧?就算被貓或狗看到裸體,我也不會感到害羞的。」


    米拉對著堤格爾的背投以冷淡而無情的話語。青年的背脊為之一震。他被當成狗或貓——甚至是在那之下的生物了。


    「你這種說法,好像在說擔心艾蓮是一件壞事一樣。」


    「聽你把這種話說出口,我就要判你不及格了。我甚至沒辦法給你任何同情分呢。」


    米拉嘴上斥責,心中同時感到焦慮。她雖然對堤格爾現在的態度看不順眼,但她很清楚,就算讓這位青年重新振作起來,她也不會為此感到滿意。


    振作起來的堤格爾,想必滿腦子都會是艾蓮,並為了拯救她而投注全副心思吧。這可是她一點都不樂見的結果。


    若是如此,那這時或許應該依偎在堤格爾身邊,將他的心稍稍拉過來一點才對。若要搶下這名青年,這才是最佳的方法。


    ——不對,不行呢。


    米拉認為自己的眼光很高。她希望


    待在自己身邊的堤格爾,不是這種軟派男子,而是有著剛正不阿的意誌、不屈逆境的決心,同時會像離弦的箭矢般衝向目標的男人。她認為隻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和她並肩而行。


    ——真想立刻折迴奧爾米茲。


    米拉之所以待在布琉努,是受到拉斐亞斯的指引,追著魔物的氣息而來。雖說讓人掛心的地方不少,但眼下已經擊退了渥加諾伊,也感受不到魔物的氣息,她已再無留在此地的理由。


    話是這麽說,但米拉還是為了堤格爾,一字一句地說道:


    「堤格爾,你應該也很清楚,我們是戰姬——隻要握著龍具上了戰場,我們就有成為俘虜、死亡或是遭受羞辱的覺悟。更何況,你不是刻意讓她去打一場必敗之戰的吧?」


    「這我當然明白。」


    堤格爾的口中流泄出了壓抑著怒氣的話語。


    「但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因為我把依賴艾蓮、向艾蓮撒嬌當成理所當然——」


    「艾蕾歐諾拉就沒有依賴你、向你撒嬌過嗎?」


    被米拉這麽一問,青年像是被戳中痛處般沉默了下來。凍漣的雪姬繼續說道:


    「被能信賴的人依賴,是很讓人開心的事情,因為這代表雙方有著對等的立場。我也是這樣呀,剛才和魔物交戰的時候,我救了你,也依賴過你。那堤格爾,你又是怎麽想的呢?」


    「……我也一樣。因為有你在,所以我很放心。」


    雖然有些吞吞吐吐,但堤格爾還是這麽迴應了。這不是表麵話,而是他真心這麽認為。要是沒有米拉,他現在也沒辦法站在這個地方了吧。


    「要是能那樣做就好了、若是能這樣該有多好——我能明白對自己做出的選擇感到懊悔的心情。因為我也曾好幾次為自己的失敗感到內疚。所以,我不會要你停止責備自己,不過,你是打算耗上好幾天的時間用在自責上麵嗎?」


    說完,米拉察覺到青年屏息沉默著。這讓她有點不安。


    自己想說的話語,真的有傳達到他的內心裏麵嗎?還是他隻是稍微感到動搖,然後就這麽算了?盡管如此,米拉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我可沒打算就這麽虛耗下去。以你現在的狀況,不管做什麽都不會有好下場的。還是說,艾蕾歐諾拉的處境有這麽悠哉,連現在的你都能輕鬆營救嗎?」


    米拉在說完想說的話後就安靜下來,靜待青年的反應。堤格爾沒有開口,隻是默默地背向她,但纏繞在他身上的陰暗氣息似乎消褪了一些。


    在過了約莫數到三十的時間後,堤格爾才終於開口答謝。


    「……謝謝你。」


    這句話聽起來帶了些害臊的情緒。米拉露出了近似苦笑的複雜笑容看著堤格爾的背影。她一方麵覺得自己達成了目的,同時又覺得有點可惜。


    不過,在艾蓮被俘的狀態下,她也沒那個心情開口和堤格爾要求些什麽。也許這麽做反而會徒增堤格爾內心的牽掛。


    ——在救出艾蕾歐諾拉之後,我再想想要做些什麽吧。


    「如果心情好一點的話,要不要去洗個澡轉換心境呢?」


    「說得也是。」


    堤格爾以略顯快活的口吻這麽說著,轉過了身來。而青年再次目睹了米拉赤裸的身子。


    米拉立刻抱住了自己,遮掩重要的部位。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似乎沒讓她生氣,而是感到害羞的成分比較多。她紅著臉龐,抬頭望著堤格爾說:


    「……別一直盯著人家看啦。」


    滿臉通紅的堤格爾連忙轉過身去。


    米拉再次沐浴一番後,便迅速擦拭身體換上衣服,並和堤格爾換班。


    「你就去遊個泳,等數到一千之後再上來吧。不泡這麽久是洗不掉你身上的臭味的。還有,要把汙垢刷乾淨,也要洗衣服,還要刮胡子。等你通通做到之後,我們再來繼續聊吧。」


    聽到她要求這麽多,堤格爾忍不住反駁道:


    「等等。我現在很急——」


    「急什麽?」


    凍漣的雪姬打斷堤格爾的話語,以如冰一般的視線射穿了青年。她嬌小的身軀所釋放的怒氣,讓堤格爾把話吞了迴去。


    「你知道敵人的位置,而且在下過雨後,也不會追丟他們。既然如此,又還有什麽好急的?難道說你匆匆地衝完澡,就能讓艾蕾歐諾拉獲救嗎?」


    堤格爾說不出話來,呆愣在原地不動。米拉明明苦口婆心地勸諫了自己,但堤格爾的內心似乎還是殘留著少許的焦慮。


    「別發呆了,快點去洗吧?你不是很急嗎?」


    米拉不留情麵地出言諷刺著,並轉過了身子。


    「要好好數到一千喔,聽到了沒?」


    這簡直就是把他當小孩了。堤格爾不滿地看著走向營火的米拉背影,但隨即歎了口氣轉換心情,走到了河邊。


    他卸下腰間的短劍,脫下皮甲和衣服,走入了河川之中。河水的涼意,帶給他通體舒暢的沁涼感。


    迴想起來,他在亞爾薩斯的時候,也總是在春季尾聲的這段期間跑去河川或湖泊遊泳。順帶一提,去年在萊德梅裏茲度過春天的時候,他原本打算去附近的河川遊泳,卻被水的冰冷程度嚇了一跳,惹得艾蓮笑著調侃他,而莉姆則是露出傻眼的神色。


    堤格爾將身子浸到腰部的高度,先是洗了臉,接著搓起手臂。在碰到水之後,乾掉結塊的泥土、灰塵以及髒一汙便被刷了下來。


    ——這……說不定聞起來真的很臭吧……


    迴想起米拉的斥責,讓堤格爾感到有些抱歉。


    他潛入了河中,在心中低語著「要數一千對吧」,並慢慢地伸展手腳,適應著河水。


    他很久沒遊泳了。堤格爾喜歡全身被水包覆的感覺。


    起初,他一邊慢慢數數一邊遊泳,但焦慮和忐忑的心情突然衝了上來,讓他用力打著水奮力遊泳。在他迴神過來後,才發現自己遊到一半就忘了數數,隻好從還記得的數字繼續開始數起。


    ——也許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一股疲勞感湧現,讓他停下遊泳,轉而漂浮在水麵上仰望灰色的天空,並開始思考起這樣的事情。率領大軍奪得勝利,被眾人稱之為英雄,似乎讓他在無意間誤信自己無所不能。


    若堤格爾的判斷正確,艾蓮就不會被敵軍俘虜了——這樣的想法,豈不是忽視掉了艾蓮的意誌嗎?因為她也是一支軍隊的指揮官,而她也是以自己的想法和判斷在作戰的。


    遊完泳後,他拿起放在河邊的短劍刮起胡子,接著開始洗衣。衣服上的一汙垢相當厚重,讓河麵染上一片漆黑。衣服多有破損之處,也在這一路上的刮擦中開了好幾個洞。


    由於沒有替換用的衣服,他隻能穿上剛洗完的這些衣服。雖然穿起來不舒服,但也沒得挑了。最後,他用水衝掉了皮甲上的泥巴。


    雖說忐忑和焦慮並未完全散去,但在上岸之際,堤格爾已經變迴了能夠冷靜思考的狀態。


    他走迴米拉所在的地方,發現她已將外套充作地墊,鋪在地上坐在上頭。而營火上吊著一個裝滿熱水的小鍋,白色的水蒸氣正嫋嫋升起。


    藍發戰姬抬頭看向堤格爾,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看起來像樣多了。」


    堤格爾沒有迴以笑容,而是嚴肅地深深向米拉低下了頭。雖然心情尚未完全恢複過來,起碼是擺脫了那宛如在黑暗中摸索般的狀態。雖說目前仍然看不見前方的路,但至少現在有了照亮手邊的一絲光明。


    而給予他這盞光芒的正是眼前的藍發少女。


    「謝謝你,米拉。你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米拉搖了搖頭,臉上的溫和笑容也轉


    為強勢而帶著挑釁的笑。


    「我會把這當成你欠我一次人情,你就好好等著吧。」


    「嗯,我會盡我所能地報答你的。」


    堤格爾打算隔著營火和米拉相對而坐,但藍發戰姬卻伸手指向自己的身旁。


    「過來這裏,堤格爾。憑我們的交情,應該沒什麽好客氣的吧?」


    堤格爾雖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應了聲「我知道了」,坐到米拉的身旁。不過,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產生那一瞬間的猶豫。


    米拉從行囊中拿出了陶杯和裝了茶葉的瓶子,以熟練的手法開始衝泡紅茶。堤格爾接過陶杯,舀了一匙果醬溶在裏麵後,輕輕地啜了一口。


    紅茶的香氣和舌尖感受到的些許甜味,舒緩了青年的精神,讓他放鬆下來。滑過喉嚨的溫暖液體,像是將暖意傳遞到了全身上下一般。


    「好暖和啊……」


    他在無意識之中這麽低喃,同時也知道坐在身旁的米拉露出了笑容。上次像這樣懷著平穩的心情品嚐她的紅茶,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堤格爾慢慢喝著紅茶,並察覺睡意漸漸席卷而來。在他已經相當疲勞的時候,又和渥加諾伊交手,還數度用上了黑弓的力量。隻要稍有鬆懈,睡魔便會趁虛而入。


    喝完紅茶、將陶杯放在地上之後,堤格爾便緩緩地被拉進了夢鄉之中。


    醒轉之時,堤格爾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躺了下來,而他的頭正枕著一個帶有溫度又十分柔軟的奇妙物體。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而手掌隨即傳來了人類肌膚的柔嫩觸感。


    他驚訝地往上一看,隻見米拉的臉孔就在眼前。她閉著眼睛,正發出微弱的鼾息聲。堤格爾這才明白,自己是躺在她的腿上睡著了。他連忙坐起身子,而這陣震動似乎傳到了米拉身上,隻見她輕輕吐了口氣。


    米拉緩緩睜開眼睛,和堤格爾的視線交會。而堤格爾這時才終於想起自己睡著前發生了什麽事。


    「對、對不起……!」


    堤格爾深深地低頭,頭都快貼到鋪在地麵的外套上了。然而米拉一時之間沒有迴應。


    雖然從堤格爾的視野中看不見,米拉正以呆愣的表情俯視著他。看來她才剛睡醒,還要花上一點時間,才能迴想起發生了什麽事。


    「你道什麽歉呀?」


    米拉以微怒的口吻說道。堤格爾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試著說明理由。


    「不,就是說,我躺在你的膝蓋上——」


    堤格爾講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先睡著的肯定是堤格爾不會有錯。因此,他肯定是就這麽倒在米拉身上,而米拉隨即放倒了他的身子,讓他躺在外套上頭。


    「我才沒放在心上呢。」


    米拉以不快的神色看著堤格爾說道。青年在訝異和困惑之餘連眨了好幾下眼睛,而藍發戰姬則是以挖苦的口吻說道:


    「我早就習慣你那糟糕的睡相了,要是為了這麽點小事就要發火,我氣都氣飽了。話說迴來——」


    在米拉要改變話題的這個當下,兩人之間突然傳出了一聲短短的悶響——那是堤格爾肚子的叫聲。凍漣的雪姬臉上已不見絲毫怒意,轉以傻眼的笑容望向堤格爾。


    「看來還是先吃過飯再來聊天吧。畢竟,我想現在已經是下午了。」


    堤格爾搔了搔紅發,露出了笑容帶過話題並站起身子。他拿起了豎在樹下的黑弓和箭筒。


    「米拉,能等我半刻鍾嗎?我來想點辦法。」


    「你不要緊嗎?」


    米拉皺起眉頭。她並不懷疑堤格爾狩獵的身手,而是考量到他是初訪此地,恐怕不太安全。


    不過,堤格爾以完全不帶一絲不安的平靜態度迴答道:


    「我不會勉強自己,但至少想要好好迴禮。」


    「迴禮……我不是說過了嗎?那是你欠我的人情呀。」


    「我是指紅茶和枕頭的迴禮。因為有你的關係,我睡了一個好覺。」


    這後半句話當然是在開玩笑,堤格爾說話的時候沒看米拉,而是彈著弓弦確認手感,因此,他並沒有察覺米拉的臉紅了起來。


    「……我會不抱期待地等你的。」


    藍發戰姬撇開了臉,輕輕揮了揮手,而堤格爾隨即奔了出去。


    ◎


    堤格爾遵守諾言,在約過了半刻鍾的時間迴到了米拉身邊。看到青年腰上掛著兩隻放完血的兔子和一隻鬆鼠,米拉露出了愕然的神情。此外,堤格爾還將十餘粒果實和幾把能吃的野菜放到了她的麵前。


    「還有,我雖然射倒了一頭鹿,但它太大隻了,而且距離這邊也遠,所以就放著不管了。」


    「你真的是第一次來到這附近嗎……」


    米拉以極其懷疑的眼神看著堤格爾。她有時也會為了紓壓而去獵場打獵,但就算是在生長的奧爾米茲境內,米拉也不會冒險在野外狩獵。


    兩人熟練地肢解了兔子和鬆鼠,將肉切成薄片,和野菜一起放入鍋中。至於內髒部分,他們將有毒的部位埋進土裏,剩餘的部位則是扔入河裏丟棄。雖說是丟棄,但最後應該會變成魚兒們的糧食被啃食殆盡吧。


    他們盡可能地去除毛皮上的油脂,並將之泡在水中。要自行鞣製皮革實在太費工夫了,因此他們打算將毛皮帶到附近的村莊或聚落交換物資。


    在確認肉煮熟後,兩人便開始用餐。堤格爾身上沒帶餐具,而米拉由於是單人旅行,除了喝茶用的陶杯之外,盤子等用具都隻帶了自己的份,因此他們輪流使用同一個盤子。


    肉相當新鮮,兼具嚼勁和軟嫩的口感。若隻放了肉下去燉,難免會顯得有些單調,不過略帶苦味的野菜,引出了肉中的鮮味。


    堤格爾喝了一口加了許多鹽的湯,唿出一股熱氣。他打從心底感謝多帶了一些鹽巴在身上的米拉。


    「總覺得很久沒吃到好吃的東西了,我這幾天都隻吃肉乾和蔬菜乾而已。」


    「旅行就是這麽迴事吧。我也和你差不了多少呢。」


    這麽迴答的米拉看起來也相當滿足。其實她也和堤格爾一樣餓壞了。


    在將鍋裏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後,米拉用心地將鍋子清洗了一遞。接著她將鍋子裝滿水,在煮沸後泡了紅茶。接過了裝了滿滿一陶杯紅茶的堤格爾,以訝異的神色開口問道:


    「為什麽你帶了兩個陶杯?」


    「我在出門旅行的時候,總是會帶兩個陶杯。隻多帶一個陶杯的話不會占用太多空間,也可以用來當作開啟話題的手段。像是遇到認識的人的時候,我會請對方喝杯茶,並向對方問些對自己有用的資訊。」


    聽到米拉的說明,堤格爾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色迴望過來。


    「你會去城鎮閑逛啊?」


    「真沒禮貌,這種事我還是會做的。」


    米拉雖然略顯不悅地皺起眉頭,但很快又平複心情繼續說道:


    「這麽說來,我好像沒和你一起出去旅行過喔?」


    「嗯,大概就隻有初次相遇時,在羅德尼克鎮一同散步過吧。」


    堤格爾住在萊德梅裏茲的那段期間裏,米拉曾跑來找堤格爾相當多次,但卻從未一同前往城外村鎮散步過。她造訪公宮時,頂多就是和堤格爾、莉姆、艾蓮一同聊天,並一起用餐而已。


    但事實上,米拉是一直到了最近,才會在旅途中路過的城鎮停留閑逛。她從堤格爾和艾蓮口中聽說,兩人會偷偷溜到城鎮閑晃享受散步之樂,這才起了興致。當然,她沒打算坦白這件事。


    「我下次也參考你的作法試試看吧。」


    「要能泡出好喝的紅茶才能這麽做喔,泡不出來的話還是死心吧。因為這可能會引起糾紛呢。」


    接著,米拉開始講述起自己造訪布琉努的理由。


    「魔物的氣息……?」


    堤格爾歪起了脖子。雖說渥加諾伊在自己麵前現身之際,確實是因為有米拉搭救才能成功將他擊退,但冷靜想想,這中間還是有許多疑點。米拉似乎也有同戚,隻見她苦著一張臉。


    「老實說,我原本也沒想到要橫跨大半個布琉努,有好幾次都想折返迴去呢。」


    米拉歎著氣,聳聳肩說道。稍稍估算從她治理的奧爾米茲到這裏的距離,就能想像那肯定是一趟漫長的旅程。


    「但我也因此才能得救,對我來說真是萬幸啊。」


    他這麽安撫著米拉,並認真地思考起來。


    「仔細想想,他就像是刻意跑出來讓我們打倒他的呢。」


    米拉也點點頭表示同意。雖然不曉得渥加諾伊原本是躲在何處,但他理應可以在堤格爾和米拉會合前一一收拾掉他們才對。無論是堤格爾還是米拉,恐怕都無法在一對一的對決下打贏他。


    「拉斐亞斯怎麽說?它有告訴你什麽訊息嗎?」


    被堤格爾這麽一問,米拉隨即搖搖頭。她放在身邊的冰之槍,其有如以冰塊和水晶製成的槍尖也隨之微微閃爍著光芒。


    「這孩子好像也很困惑呢,說是在打倒那家夥後,魔物的氣息就消失了。」


    「說不定他是來測試這東西的力量呢。」


    堤格爾的視線投向了黑弓。黑弓現在正放在行囊上頭,方便他隨時取用。米拉像是要結束這個話題般開口說道:


    「暫且先把魔物的事情擱在一邊吧。雖然不知道他有沒有死透,但既然消失了,應該會有好一段時間不會現身吧……而且,我還有更糟糕的消息要告訴你。」


    「我可不認為會有什麽消息比魔物來襲更可怕啊。」


    堤格爾以說笑的口吻露出笑容,但在聽到墨吉涅軍入侵布琉努的消息後,他的臉色隨之大變。他瞠大眼睛,啞口無言地凝視著米拉。


    「這是事實喔。」


    米拉以嚴肅的神色說著,並告知她所知道的相關訊息。


    墨吉涅軍雖然在奧爾米茲的國境上現出身影,但那隻是誘餌而已。他們佯裝攻打吉斯塔特,但其實是趁米拉不備,朝著西北方展開進軍,並突破了吉斯塔特領內的阿尼亞斯,成功跨越了布琉努的國境。


    而就結果來說,米拉算是追著墨吉涅軍而來,並超前墨吉涅軍進入了布琉努。


    「墨吉涅軍的數量有多少……?」


    詢問這個問題時,堤格爾的聲音在發抖。


    「我親眼看到的數量實在太多,沒辦法給個數字出來。不過,依照我進入布琉努後,在幾個城鎮和都市打聽到的消息,總數似乎是在十萬到十五萬之間。」


    堤格爾不禁感到一陣暈眩。他原本預估是五至六萬左右,但實際數量實在是遠超乎他的想像。就連先前攻打布琉努的薩克斯坦軍,合計也隻有七萬——分別是克呂格率領的兩萬和舒密特率領的五萬——這讓他感到頭昏眼花。


    ——是那個墨吉涅軍啊……


    況且,墨吉涅軍對堤格爾來說是個強敵。兩年前,他以少數的兵力迎戰侵略布琉努的墨吉涅軍。當時的勝算可說是趨近於零,但他還是為了守護人民拚命死戰。


    最後墨吉涅軍撤退,而墨吉涅的王弟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則贈與堤格爾『流星落者』的稱號,使他聲名大噪。


    然而,堤格爾很清楚,若墨吉涅軍當時繼續打下去,他們肯定會落得敗北的下場。


    「你打算怎麽辦?」


    米拉的聲音讓堤格爾迴過神來,他這才察覺額頭上滿布汗水。堤格爾用袖子胡亂擦去汗水,喝了一口紅茶,並在腦海中描繪出布琉努的全國地圖。


    堤格爾首先考量到的是糧食問題。即使將墨吉涅軍設定為十萬,他們肯定也需要極為大量的糧食。因此,他們的軍隊中肯定有著運輸輜重的大量拖車、牛和馬。而且,他們的補給線會橫跨吉斯塔特王國,這會增加相當多的風險。


    ——他們應該不會直取王都尼斯,而是先從南部的港灣都市群下手吧。


    他們若直接朝著王都前進那還好辦,布琉努隻需關起城門徹底防守,並派出分隊去截斷他們的補給線即可。如此一來,大軍的優勢會在短時間內轉為劣勢——太多的人數會造成極大的負擔,讓他們在沒幾天內就無糧可吃。


    為了避免出現這種狀況,他們肯定會先壓製南部的港都群並鞏固航路。


    在隔了一次唿吸的空檔後,堤格爾迴答道:


    「我要先將心力集中在眼前的目的上。墨吉涅軍在這之後再來處理。」


    「也是,這才是正確的想法。」


    米拉滿意地點點頭,以像是在調侃般的俏皮語氣笑著說:


    「你要是猶豫太久,我原本還打算扣你分數好讓你冷靜下來,還好不需要我這麽做呢。」


    「我才剛喝完熱騰騰的紅茶,還請你高抬貴手啊。是說,關於接下來的事……」


    說到這裏,堤格爾突然有所察覺,斂住了臉上的表情。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堤格爾將身子轉向米拉,對她低頭說道:


    「拜托你,米拉,請你協助我營救艾蓮。」


    她隻是追著魔物的氣息而出現在此,並不是特地為了幫助堤格爾而來。他應該親自開口請求這件事才對。


    藍發戰姬看著青年的後頸,臉上漾出了愉快的笑容。她以一副「到這邊為止都還算合格」的態度說道:


    「反正這麽做能讓艾蕾歐諾拉欠我很大的人情,要幫你是可以啦……隻是有個條件,你要想個方法保住我的立場。」


    堤格爾側著頭想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明白米拉想說的意思了。她雖然是吉斯塔特的戰姬,但若說是為了追趕魔物而踏入布琉努,恐怕還是會引發不少問題。


    「不能說是『鄰國的朋友不遠千裏前來拜訪我』嗎?」


    堤格爾雖然一臉嚴肅地這麽提議,但換來的卻是凍漣的一擊。雖然隻是被輕敲一下,但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被打還是相當疼痛,若是又加上懾人寒氣,那更是不在話下。


    「下次我就是用刺的了。」


    米拉以蘊含兩種怒氣的視線射穿了青年。不隻是內容而已,「朋友」這個詞匯也讓她大為不滿,但堤格爾並沒察覺這一點。


    「不然這樣如何——為了向蠻橫地從吉斯塔特領突破了阿尼亞斯的墨吉涅軍究責,米拉前來拜訪布琉努,並找上了既是舊識、又能信賴,並向公主殿下借兵的我。」


    「差不多勉強合格吧。為了詢問布琉努該如何因應侵略而來的墨吉涅軍,我將以奧爾米茲之主的身分詢問蕾琪公主的看法——再加上這句就更好了。」


    吉斯塔特王曾在太陽祭的會場上,親自下令要米拉和蘇菲警戒墨吉涅的動向。此外,墨吉涅軍在侵略布琉努之前,也曾攻打過奧爾米茲南端的福德尼要塞。


    對吉斯塔特來說,墨吉涅是不折不扣的敵人,會希望和同盟國布琉努一同抗敵也是理所當然。聽到米拉這麽解釋,堤格爾也用力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那我就加上這一句吧。」


    兩人握住了彼此的手。雖然有些多此一舉,但為了讓米拉能以戰姬的身分行動,還是需要按照規則行事。


    米拉在兩人的陶杯各注入一杯新茶,並向青年問道:


    「那麽我問你,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行動?」


    「我是姑且打算像先前一樣,繼續追蹤葛雷亞斯特軍啦……」


    堤格爾這麽一說,便引來凍漣的雪姬一臉懷疑。


    「你打算今晚再次潛入敵營,尋找對方的破綻嗎?


    」


    堤格爾不懂米拉為何會有這種反應,他點了點頭後,便看到米拉搖了搖頭。她像是個在訓斥學生的老師般開了口:


    「要是每天晚上都要跑這麽一趟,那在救出艾蕾歐諾拉之前,我們會先累到動不了的。而且,照你的說法來看,你根本什麽都沒在想吧?」


    「你……你說什麽啊!我怎麽可能什麽都沒想!」


    堤格爾激動地反駁道。他是多麽擔心艾蓮,多想快點救她逃出生天,米拉應該很明白才對,那她為什麽還要這麽說呢?


    和義憤填膺的堤格爾成對比,米拉冷冷地迴應道:


    「瞧你這血氣衝腦的樣子。好吧,我就給你一個提示。你想想葛雷亞斯特軍的糧食問題吧。」


    「糧食……?」


    米拉無言地望著皺起眉、一臉困惑的堤格爾。青年抓著自己的紅發叨念了一會兒,隨即低頭深思起來。而凍漣的雪姬則是喝著紅茶,等待著他的答案。


    ——葛雷亞斯特軍的糧食啊……


    堤格爾將昨晚潛入敵營所獲得的情報一一列了出來。


    他們掠奪了科提亞爾領內的村莊和城鎮,獲得了不少糧食。


    而在打敗月光騎士軍之後,就堤格爾所知,他們並沒有再展開任何一次的掠奪行動。恐怕是聽到墨吉涅軍來犯的消息後,就決定加緊腳步往北逃竄了吧。


    就堤格爾這幾天的觀察來看,他們的糧食存量並不算樂觀,頂多就隻能再撐個五、六天吧。


    ——不過,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在擔心無法補給的樣子。這代表他們有把握能在這幾天內找到補充糧食的方法嗎?


    隻要糧食稍有短缺,士兵們就會敏感地有所察覺。即使能掩飾個幾天,小小的猜測也會成長為不安,最後演變成懷疑。士氣一旦降低,士兵就容易與指揮官產生衝突,慢慢拖垮軍隊的實力,最後則會以反抗或逃亡收場。


    要預防這種狀況的方法隻有兩種,一是準備充分的糧食,二是告訴士兵們能夠獲取糧食的地點讓他們放心。雖說也有刻意讓士兵餓肚子以激發鬥誌的策略,但這種手法容易讓士兵失控,有著相當的風險。


    ——他們的目的地是叫蒙圖爾的地方,應該是打算從那邊補給糧食吧。他們沒提到要攻陷該地,這就代表:


    堤格爾雖然不知道治理蒙圖爾的是誰,但肯定和葛雷亞斯特是一夥的。


    想到這裏,堤格爾不禁兩手一拍。他明白米拉想說的是什麽了。青年望著藍發戰姬,慎重地開口說道:


    「在葛雷亞斯特軍進入蒙圖爾的前一晚潛入營地——是這樣沒錯吧?」


    「沒錯。」


    米拉撤下嚴肅的麵孔,揚起了得意的笑容。


    「我們可是要潛入有一萬士兵之多的敵陣之中,而且還要把一個人救出來,你最好當成隻有一次機會。既然如此,當然要趁敵方最為鬆懈的時機出手了。」


    米拉的話語讓堤格爾用力地點頭迴應。他忍不住認為一味追著葛雷亞斯特軍,卻沒有想到這點的自己相當可恥。


    「那麽,得先查明蒙圖爾位在何處才行呢。」


    米拉的地圖上並沒有標注蒙圖爾的位置。那裏也許是個連地圖都不會特別記載的小小領地,但隻要找個村莊或聚落打聽一下就行了。


    而在得知蒙圖爾的位置之後,兩人就會躲避著葛雷亞斯特軍的眼線追過他們,並在附近埋伏。


    「那我們出發吧。」


    兩人站了起來,他們熄掉營火並弄垮石窯。在整理好行囊後,青年便徒步而行,而戰姬則是策馬行進。


    ——艾蓮,你再等我一下


    堤格爾在心中這麽低喃。他的一對黑眼裏,正綻放著生氣勃勃的決心之光。


    ◎


    讓人感受到初夏季節的風,已經渡海吹到了布琉努的南方地帶。


    一般來說,這段時期的南海上,應該可以看到許多白帆飄揚的船隊才對。包含鄰國薩克斯坦和墨吉涅在內的各國船隻,都會在沿岸的港灣都市群排成一列,輸入五花八門的貿易品。


    以鹽醃製的肉乾、魚乾,罕見的水果和辛香料、茶和酒,為了不受潮而包上層層絹布的藝術品、用上了大量寶石的裝飾品、堅固的木材、巨大的大理石、地毯和象牙等物品一一在港口現蹤,而每當這些船隻入港,商人和客人們都會大聲叫好。


    輸入港口的不隻是貨品而已,來自國外的商人、吟遊詩人、妓女、賣藝小醜、傭兵和遊曆騎士也會造訪這些港都。他們幾乎都不會在港都停留太久,而是以布琉努境內的某處為目標,從這裏轉為陸路之旅。


    初夏的熱氣和人們的熱氣交織在一起,各國語言則是紊亂地喊成一片,不管是哪一處港都,理應都看得到這番熱鬧無比的景象才對。


    然而,就隻有今年看不到這番光景。造訪布琉努的船隊隻有少少的一部分,而且都沒有久留的打算。商人和客人的數量也不多,而囤積在市場裏的,就隻有初夏陽光的熱氣而已。


    原因之一,是今年年初攻打過來的薩克斯坦軍的存在。他們和梅莉桑德締結密約,讓幾處港都都選擇不戰而降,並歸於他們的支配之下。然而,即使免於流血,商人們還是不會打算前往隨時都有可能爆發戰事的城鎮。


    支配了港都群的克呂格將軍雖非邪惡之人,但許多商人們對軍人的印象都是「會強行奪取重要交易品的粗鄙之徒」,因此他們決定待在薩克斯坦或是墨吉涅靜觀其變。


    薩克斯坦軍才剛敗北撤軍,在戰爭的餘韻還沒散去之際,這迴就輪到墨吉涅軍從陸路上現身了。而且,那還是薩克斯坦軍遠遠不及的龐大軍容。


    在圍繞著都市的城牆上,或是從高塔上目擊到他們的士兵們,無一不嚇破了膽。


    十五萬的墨吉涅兵,真的呈現了「填滿地平線」的光景,那就像是鐵灰色的洪水慢慢吞噬掉大地一般。


    反射著陽光生輝、迎風飄揚的旗子,是以紅色為底,描繪黃金牛角盔和長劍的軍旗,那是戰神烏魯夫拉的象徵。


    他們以兩萬五千名騎兵和十二萬五千名步兵所構成。而步兵又分為五萬五千名平民兵,以及七萬的戰奴。


    所謂的戰奴,就是以奴隸身分從軍的士兵。


    雖然騎兵和平民步兵都是由墨吉涅人組成,但戰奴的人種相當多樣,除了墨吉涅人之外,也有布琉努人和吉斯塔特人。因此,就隻有戰奴裏麵混雜著白色肌膚和褐色肌膚的人種。


    他們隻能領取低於步兵一半的薪餉,而且一旦開戰就得站上最前線,若是有逃亡的舉動,就會被自軍無情地殺死。


    他們得到的待遇隻有三樣——分別是有餐食可吃,能和其他士兵一樣進行掠奪,以及湊足一千枚金幣就能擺脫奴隸身分而已。


    墨吉涅軍穿過吉斯塔特領內的阿尼亞斯並入侵布琉努——這雖然隻是幾天前的事,但已經有好幾座港都沒選擇開戰,而是打開了城門投降。光是遠遠看到十五萬士兵的大軍,就讓他們喪失了戰意。也有幾處城鎮的人民拋棄了住處,躲進了山林之中。


    也有一些城鎮緊閉城門,表現出抵抗的意誌——但他們的下場隻能以悲慘兩字來形容。墨吉涅軍如風暴般襲擊而來,以長梯翻過城牆,用攻城槌破壞了城門,湧入了城鎮之中。


    他們殺害了反抗者與老人,而除此之外的居民——包含孩童——全都被綁起來做為奴隸。再小的金飾都會被他們搶個精光,就連神殿裏的神像所貼的金箔,也被他們剝了下來。


    最後他們則是放火燒了建築物——墨吉涅軍背對著化為廢墟、被烈火灼燒的城鎮,再次展開了進軍。


    不過,墨吉涅軍對於投降的城鎮或村莊倒是相當寬容。他們不會掠


    奪,也不會將居民擄為奴隸。雖然會向居民索討糧食和物資,但那並非以暴力相逼,也沒有搶走所有的物資。


    然而,鎮長們很明白對方為何采取這樣的態度。


    墨吉涅並不打算在掠奪完就打道迴府,而是要支配他們。


    指揮這十五萬墨吉涅士兵的,是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爾。他有著『赤胡』的別名,是國王的弟弟,今年三十九歲。一對大眼、長鼻和長耳構成了不太討喜的麵相,不過,他的臉上充滿了活力和淘氣的氣息。


    克雷伊修位居十五萬士兵的最後方,坐在以大量寶石裝飾的豪華轎子裏。純白的絹服包覆著他結實的身體,而包住頭部的絹布上則插著與衣服顏色相同的白色羽毛。就隻有他別名的由來——延伸到胸口一帶的紅胡子帶著搶眼的色彩。


    對於性喜鋪張的他來說,這是相當罕見的打扮,不過,他之所以穿成這樣,其實是出自一個讓人傻眼的理由。


    每當有事情報告,將軍們就會來到他的麵前稟報。


    他們會瞥著總指揮官的服裝,並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們所知道的克雷伊修不是穿著七彩錦衣,就是穿著以紅、黃、藍為底色的金縷衣——總之,他喜歡的都是一些誇張華麗的衣服。


    將軍們在報告的時候,臉色都不太好看,最後,他們都會戰戰兢兢地問:「請問您是否發生了什麽事?」——有些人會直率地問,而有些人則是會委婉地詢問。這時,克雷伊修便會擺出更為不悅的神色,反問這些將軍:「猜猜看吧,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克雷伊修為人寬大,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但他有著王弟的身分,而且還是立下驚人戰功的『赤胡』。要是一個不慎壞了他的情緒,即便不會被拖出去斬首,也可能會被一舉打入奴隸階級。


    當然,沒人敢開口迴答:「您是在以耍弄我們為樂嗎?」,他們在苦思好一陣子之後,才將想到的答案說出口,而這時克雷伊修總是會說:「夠了,下去吧。」,讓這些將軍們個個臉色發青地離開。


    克雷伊修之所以要這麽耍弄他們,其實沒什麽特別的理由。硬要說的話,就是因為他太無聊了。這位王弟的個性就是如此。


    「我雖然知道會是這樣,但還是好閑啊。」


    這時的太陽還差一會兒就要升上中天。克雷伊修在聽取今天不知第幾迴的報告,說了些慰勞的話並使之退下後,便強忍著哈欠自言自語道。


    在成功入侵布琉努王國後,他就沒打過一場像樣的戰鬥。


    十五萬大軍當前,敢與之反抗的人少之又少。對於那種僅有兩、三百人所做的微弱抵抗,打起來的感覺甚至比大人打小孩還輕鬆。隻要己軍稍微與之衝突個一兩次,他們就會瓦解崩潰。


    這種零星的戰鬥根本不需要讓克雷伊修出馬。他會讓其中一名將軍率領一萬名士兵,在攻下城鎮、完成掠奪之後,直接聽取最後的報告,然後就這麽結束了。


    這次遠征被克雷伊修挑上的將軍們,每一人都擁有堅強的實力、高度的忠誠心和勇猛的膽識。要打下一座港都花不了他們多少時間。


    而且,克雷伊修在進入布琉努前就訂下了概略的作戰方針,並要將軍們不需大小事都一一過問他的想法。是以遵從這個方針的將軍們能夠迅速地下達指示。


    此外,多達十五萬的大軍行進時,難免會發生隊伍紊亂相撞,或是有人脫隊等狀況,但這些狀況目前都還沒發生過。這是因為將軍們為了迴應克雷伊修對自己的信賴,而團結起來統整軍隊之故。


    「我的工作除了吃飯、睡覺,就剩待在轎子裏聽取報告而已了。」


    克雷伊修置身這種狀況之中,也難怪會刻意捉弄底下的將軍們了。值得慶幸的是,他捉弄的對象並不包含末端的士兵在內。


    側近們騎著馬,圍繞在他所乘坐的轎子周遭護衛,但誰也沒有出聲製止克雷伊修這種打發時間的遊戲。他們認為,若隻是讓將軍們感到頭痛就能了事,那就算是相當輕鬆的狀況了。


    不過,一名側近似乎認為有必要安撫一下王弟殿下,於是開口說道.


    「等我們壓製港灣都市群,鞏固航線之後,要不要舉辦一場※鷹獵作為慶功呢?在下認為,布琉努境內有許多地勢平緩的草原,要找到合適的打獵場應該不會太過費事。」(譯注:放飛經過訓練的鷹類,令其捕捉獵物迴來的打獵活動。)


    「哦,鷹獵嗎?」


    克雷伊修像是想到了什麽好點子,隻見那對大眼綻放出了光彩。


    「那就這樣吧。我將率領一萬士兵繞行布琉努一圈,享受一場盛大的鷹獵。而你們則率領剩下的十四萬士兵跟著我過來。如果說,你們在路上看到了有被某人打下來的城鎮或都市,就立刻占據起來。哈哈哈,這種鷹獵光是想像,就讓人心生雀躍啊。」


    側近們全都愣住了。這絕對不是什麽鷹獵——而且更可怕的是,這位王弟殿下很有可能開心地實行這個方案。


    包含提案鷹獵的人在內,所有的側近全都趴伏在地,希望克雷伊修能收迴成命。赤胡的王弟感到無趣地皺起了臉頰。


    「你們為何不高興?」


    「因為我等的身體會支撐不住的。」


    一名側近以極為嚴肅的神情迴答道。克雷伊修若是認真地大鬧起來,不隻是側近而已,連同將軍和士兵們,光是追在克雷伊修的後方就會耗盡所有的精力了。如此一來,軍隊肯定會分崩離析的。


    「閣下,我軍若是進逼到王都的話,布琉努肯定也會向我們開戰的。您就等待好戲上場,再忍耐一陣子吧。」


    一名側近拚了命地說服道。雖然克雷伊修發出了表示失望和失落的哼聲,但卻沒有拒絕他的請求。


    這時,一名士兵前來報告。這名士兵似乎有察覺到這裏有一股掃了興的氛圍,但他佯裝不知地報告道:


    「報告。有幾個人求見王弟殿下……」


    克雷伊修的眼睛稍稍綻放出燃起興致的光芒。現在隻要能打發時間,不管是什麽樣的樂子都好。赤胡在聽過求見之人的來曆後,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拉梅爾、阿葛特、馬西裏亞啊……好啊,帶他們來見我。」


    每一個名字都是略具規模的港都,而這三個城鎮還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曾與梅莉桑德共謀,投靠了薩克斯坦。


    克雷伊修讓轎子停下,而其中一萬名士兵也停止行軍以保護他。


    在過了四分之一刻鍾的時間後,這三座城鎮的鎮長終於出現在克雷伊修的麵前。這三名男子的年紀各自分布在三十到六十歲之間,身穿上等的絹服。


    在持槍的墨吉涅士兵包圍下,他們在離轎子有十步遠的地方站成一列。三人以墨吉涅語彬彬有禮地問候一番,並費盡唇舌誇讚了克雷伊修的功勳,最後提出了希望能攜手合作的要求。


    他們的意圖昭然若揭。在梅莉桑德已死、薩克斯坦潰敗的當下,他們隻能乖乖等待蕾琪公主的處分。而對他們來說,在這時出現的墨吉涅軍,正是有如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克雷伊修在聽完他們的請願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看向站在身旁的側近說道:


    「把這幾個家夥當成戰奴,扔到最前線去。順便和葉克雷姆通知一聲。」


    葉克雷姆是被選為這次遠征的將軍之一。他統領著兩萬名戰奴,是今天走在最前方的隊伍。接著,克雷伊修下令道:


    「然後,逮捕這些家夥的每一個親戚。男的就當成戰奴,女人和小孩則是當成奴隸。老人可以不予理會,但若反抗的話就殺掉。」


    聽到這無情的命令,拉梅爾的鎮長發出了慘叫,馬西裏亞的鎮長則是因衝擊和恐懼而臉色慘白,接著滿臉通紅地往前踏出


    一步。克雷伊修的側近們臉色一變,紛紛半屈起身子,而墨吉涅士兵們則是立刻伸出了長槍。


    「為、為什麽您要這麽懲罰我們!其他投降的城鎮不是都保住了生命和財產嗎……!」


    被長槍堵住去路的馬西裏亞鎮長,以混雜了布琉努話的墨吉涅語拚命求情。不過,克雷伊修卻是嗤之以鼻地說道:


    「你們好像搞錯了一些事,投降和背叛可是兩碼子事啊,馬西裏亞之長。你剛才提到的那些城鎮,可沒有背叛過布琉努啊。」


    克雷伊修其實並不討厭背叛的行為,他隻是認為向這些人釋出善意並不劃算罷了。


    若是這三人率先向墨吉涅表明歸順,並唿籲其他城鎮也跟著背叛的話,克雷伊修就會給予他們優渥的待遇。


    然而,已經有好幾處港都屈於大軍的壓力而投降了。若是把這三人與他們列入同樣的立場上,其他的鎮長們肯定會心生反感。


    不過,若是讓這三人接受其他城鎮的指揮,這三人也會感到不滿吧。這些人已經兩度背叛了布琉努,難保不會再次背叛墨吉涅。


    直接懲處他們比較省事。


    「我、我等有著統治城鎮的經驗和成果……」


    原本為之語塞的阿葛特鎮長,在這時也迴過神來拚命求饒。而赤胡這迴則是哈哈大笑道:


    「我國也有許多麵向南海的港都,你們不用擔心。」


    這代表他將直接派遣墨吉涅人支配這三座港都。


    至於其他乖乖投降的港都,就照著目前的狀況讓布琉努人治理,隻要派遣幾個地位在治理者之上的墨吉涅人監視即可。


    此外,趁這個機會開幾個由墨吉涅人統治港都的先例似乎也不是壞事。不僅可以趁早察覺這種統治方式會產生的問題,也能讓這些墨吉涅統治者產生和布琉努人之間的競爭意識。


    克雷伊修揮了揮手,墨吉涅的士兵們隨即持槍將三名布琉努人帶下去了。在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後,克雷伊修再次起轎,而和王弟一同停步的一萬名士兵再次展開行軍。


    過沒多久,克雷伊修突然想起某件事,小聲地說:


    「應該要向他們問問薩克斯坦的狀況才對。」


    在得知新年剛開始之際,薩克斯坦便揮兵攻打布琉努的消息後,克雷伊修曾派遣使者造訪薩克斯坦。


    然而對方並沒有迴訊,而克雷伊修也決定不與他們聯手,直接進攻布琉努。不過,克雷伊修對他們所訂下的戰略和戰術相當有興趣。剛才那幾個布琉努人肯定和薩克斯坦軍來往甚密,或許知道一些詳情。


    然而,克雷伊修搖了搖頭甩開這個念頭。都來到自己麵前了,那些人卻拿不出像樣的交涉手段,想必他們對這方麵是一無所知吧。就算他們真的握有資訊,那肯定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消息。


    突然間,克雷伊修轉頭向其中一名側近問道:


    「對了,達馬德有迴傳什麽消息嗎?」


    側近迴答「尚未收到消息」並搖了搖頭。達馬德是克雷伊修的側近之一,這名年輕人既有著卓越的戰技,也有著足以擔任指揮官的才幹。


    在穿過阿尼亞斯抵達布琉努境內時,克雷伊修撥給達馬德兩千騎兵,並下了一道命令。


    ——偵察王都尼斯一帶以及布琉努的西部地區,並收集情報。


    月光騎士軍敗給葛雷亞斯特軍,目前還隻是幾天前的事。


    克雷伊修雖然派出了好幾支偵察隊,也向投降的港都鎮長和商人采問過情報,但克雷伊修還不知道薩克斯坦軍撤軍和月光騎士軍吃了敗仗的消息,甚至連葛雷亞斯特軍的存在都不知道。正確來說,他是有聽過幾道傳聞,但還無法確認是真是假。


    之所以會如此,與距離和傳遞訊息的手段有關。克雷伊修若非沿著南岸進軍,而是朝著王都北上,肯定可以獲得更為精準的資訊。不過,赤胡的王弟站在總指揮官的立場,以建立穩固的補給線為優先,並派出了達馬德展開長距離的探索以彌補不足。


    「由於前往王都要花上不少時間,所以我並沒有設定期限……達馬德那小子,到底跑到哪去啦?該不會是迷路了吧?」


    對於克雷伊修的自言自語,側近們都沒有給予迴應。


    在一萬名士兵的守護下,王弟所搭乘的轎子悠然地穿過了布琉努的街道。


    同一時間,被克雷伊修以奇怪的方式掛心的達馬德,正位在王都尼斯以西大約半天路程的地方。他率領著麾下的兩千名騎兵,在被草原環繞的小山丘上稍做休息。


    達馬德頭上的烏雲薄薄地向外延伸著。即使同樣是布琉努境內,南部和中央一帶的天候選是有差異。雖然看來是不會馬上下雨,但這樣的天氣還是讓人掛心。


    「總覺得我老是抽到下下簽啊。」


    達馬德仰望灰色天空,恨恨地吐出了話語。他目前十九歲,具備墨吉涅人特有的褐色肌膚,身材高?,有著尖細的鼻子和下顎,以及銳利的眸子。


    達馬德在厚厚的衣服上頭套了件皮甲,腰上係著帶有弧度的長劍,馬鞍上插著一把弓。他戴在頭上的鐵盔,是身為指揮官的證明。但達馬德其實一直暗自嫌這頭盔重,很想直接脫掉,隻是為了維護指揮官的麵子而忍了下來。


    能率領兩千士兵踏入初次造訪之地,可以看出達馬德相當有能耐,不過,他現在可是有滿肚子的不滿。


    在收到克雷伊修的命令要做遠地偵察時,他並沒有特別感到不服。


    雖然不能以戰士身分參加攻略港灣都市群的戰役,也無法參與戰後掠奪,讓他略感遺憾,但克雷伊修對收集情報相當重視,如果達馬德能帶著正確而貴重的情報迴來,肯定會受到他公正的賞賜。


    開始產生自己抽到下下簽的念頭,是在他從布琉努南部往西部襲擊沿路村莊的時候。


    克雷伊修指示,要他在當地自行湊足糧食。也就是說,他必須從敵方身上搶走糧食,同時克雷伊修也允許他擄人作為奴隸。


    豈料,布琉努南部的城鎮卻已經遭到薩克斯坦軍和葛雷亞斯特軍的擄掠。甚至還有村莊的長老出來下跪,哭著說「我們已經幾乎沒有糧食了」。達馬德略做調查後,發現長老說的是真的。


    而這樣的村鎮還不隻一兩座,讓達馬德頭痛不已。


    總之,由於他們還是需要糧食,因此達馬德在冷冷地說了「到王都哭訴去吧」後,便使用暴力搶走了少許的糧食。但和成就感相比,反而是徒勞無功的感覺占據了大半。


    而他也沒搶走任何一人當成奴隸。他們自己的糧食供應都有困難了,當然沒有餘力供應奴隸吃飯。達馬德雖然不會特別慈悲地對待奴隸,但也沒有看著他們橫死街頭的興趣。


    至於他們原本的目的——偵察和搜集情報倒是相當順利。


    達馬德得知了薩克斯坦軍在和月光騎士軍打上一仗後撤軍的消息,也知道月光騎士軍被一群身分不明的集團擊敗的事情。


    這個軍團的名字是葛雷亞斯特軍,不過達馬德當然不知道這個名稱,隻大略猜測那是反公主派的一股勢力。


    ——那時候真是選錯了啊……


    達馬德調轉視線,從山丘上頭轉而俯視草原,並思忖起來。


    克雷伊修在命令達馬德偵察王都周遭的時候,其實還沒決定要他前往布琉努的西部。王弟看著描繪布琉努全土的地圖,親口問了他:


    「你想去東部還是西部?」


    達馬德之所以選擇西部,固然是為了精確地收集薩克斯坦軍的情報,但其實不僅如此。


    他在地圖的東北部看到了「亞爾薩斯」這個地名,達馬德知道,這是提格爾維爾穆德·馮倫的領地。


    薩克斯坦軍並沒有對布琉努的東部


    出手。若能襲擊特裏托爾和亞爾薩斯等地,即使得不到太多有用的情報,也能搶到足夠的糧食、物資和奴隸吧。而克雷伊修肯定也會針對這方麵給予他應得的評價。


    「閣下,您有何打算?」


    擔任副官的士兵問道。他是比達馬德年長兩、三歲的男子。


    「在下認為,針對薩克斯坦軍和月光騎士軍,我們已經獲得充足的資訊了。而我們的糧食存量並不樂觀,是否該就此調頭呢?」


    「你對這次的收獲感到滿意了嗎?」


    達馬德不悅地問道,而副官則是苦笑著迴應:


    「在下認為,就偵察隊的立場來說,我們已經獲得了足以滿意的結果。特別是布琉努兵員不足的消息若是讓王弟殿下知悉,他一定會很高興吧。」


    達馬德聽了,以更為銳利的眼神望向副官。


    「你真的這麽認為?」


    「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混編軍輸得一敗塗地,而那個『流星落者』也下落不明……難道您認為這消息是錯的?」


    副官訝異地迴問道。達馬德將視線從副官身上挪開,眺望著遠方喃喃說道:


    「那家夥比沙狐還來得頑強啊。」


    沙狐是棲息在墨吉涅沙漠的狐狸。它能適應沙漠白天的酷熱,也不把夜間的酷寒當一迴事,即使兩天不吃不喝也仍能活蹦亂跳。


    副官愣愣地「嗄?」了一聲,達馬德瞥了他一眼,開始思考起來。他在腦海中描繪出地圖,並猶豫著要朝哪個方向策馬前進。


    如果認為任務已經完成,可以返迴本隊,就該選擇南方:若要掠奪的話就要往東。


    若是要調查薩克斯坦軍撤退後的動向和亞斯瓦爾的狀況則是往西。不過,若是朝西邊走,補給糧食和物資的難度肯定會遠高於現在。


    ——剩下就是北方了。


    他重新評量起葛雷亞斯特軍的存在。既然能擊敗月光騎士軍,就代表他們具有相當強大的實力。


    他們雖然和蕾琪對立,但很難說會不會背叛布琉努,轉而和墨吉涅聯手。他們也可能視墨吉涅為敵,並決定暫時和蕾琪公主聯手抗敵。


    ——再稍微探探底細吧。


    他不能放著可能會成為墨吉涅之敵的勢力不管。達馬德隻有兩千兵力,因此沒有與之交手的意思,但他希望能多加調查這股勢力的目的、據點和指揮官的來曆。不管未來是要交戰還是要交涉,這些資訊都派得上用場。


    「往北走。我們去調查那群反公主派的勢力是怎樣的一夥人,結束調查後就迴本隊吧。」


    「深入王都以北的地帶,會不會太危險了?」


    對於歪著頭的副官,達馬德露出了好大喜功的笑容迴道:


    「王弟殿下肯定也是這麽想的。換句話說,我們可以獲得遠超過他預料的成果。」


    休息時間很快就結束了。達馬德率領兩千名墨吉涅軍衝下山丘,朝著北方策馬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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