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作夢,不過說不上是什麽美夢。


    自己的部隊正駐紮在小山丘上。


    現在是用餐時間。士兵們在用土堆成的火爐上放了深如大桶的鍋子,正在烹煮魚肉燉湯。


    越過平原的棱線後,開展在眼前的,是沒有什麽起伏的迪南特平原。


    在這裏有兩萬名布琉努軍正和自己所屬的部隊一起用餐。數千道熱氣緩緩飄浮而上,士兵們看起來就像是身陷蒸氣之中。


    當堤格爾和馬斯哈一麵攪著鍋內的食物,一麵交談時,有幾名年輕人身上響著盔甲碰撞的聲音出現在他們眼前。


    「你居然也來啦,馮倫。」


    用再明顯不過的嘲諷口吻向他搭話的人是薩安·泰納帝。


    泰納帝家的爵位是公爵,是馮倫家完全望塵莫及的世家大族。他們家族裏有許多勢力龐大的貴族,擁有的領土也相當廣闊,能夠動員的兵力最多可到一萬名。


    這次的戰爭,他們也率領了四千大軍前來參戰。


    而薩安便是這泰納帝家的嫡子,也是下一任繼承人。現年十七歲。


    雖然他穿著裝飾美麗的盔甲,腰上係著樣式氣派的長劍,看起來相當威風,但臉上卻總是露出看不起人的高傲表情。


    在他的身後則跟著一群奉承他的年輕人。


    他們也和薩安一樣,是出生於公爵或侯爵家的上流貴族,身上穿著刻有家徽的華麗鎧甲,並紛紛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堤格爾。


    堤格爾沒辦法視若無睹,隻得對他們行以最基本的禮儀。


    「……身為陛下的臣子應當克盡忠義,因此便迅速前來了。」


    「雖然很想稱讚你,但像你這種家夥真的派得上用場嗎?」


    其他貴族聽到他的譏諷後,也跟著笑了起來。或許是因為年齡相近的關係,薩安總是像這樣對堤格爾冷嘲熱諷。


    「我早就說過了,四、五代以前還當過獵人的家族,根本算不上什麽貴族。」


    他囂張地說著,緊接著伸腳往堤格爾放在地麵上的弓一踏……


    ……堤格爾幾乎是反射性地抓住了弓,速度有如野獸般敏捷。


    「嗚哇!」


    薩安腳被絆了一下、失去重心,拉著身旁的跟班誇張地摔了一跤。


    「你這家夥!竟敢對薩安少爺放肆!」


    那些跟班們激動地噴著口水吼道,堤格爾也大聲地怒吼迴去:


    「如果我的弓被弄壞了怎麽辦!」


    「弓?弓又怎麽了,你這個膽小鬼!」


    「對啊,那種東西就算壞了也沒差啦。隻要能拔劍往前衝就好啦!」


    「像你這種人,連戰神特裏格拉夫也不會守護你的!」


    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讚同,堤格爾氣得咬牙切齒。


    在這個布琉努王國裏,他們的想法是沒有錯的。


    「沒有勇氣挺身麵對利劍的膽小鬼,才會拿來弓當武器。」


    這種想法從以前就深植在布琉努軍隊之中,因此他們相當輕視弓箭。


    如果隻是弓兵的戰績不被人重視那也就算了,他們幾乎連使用弓的人都不屑一顧。


    「當弓兵的人都是征召而來的獵人,或是還沒有自己土地的佃農。要不然就是從士兵當中挑選犯了重罪的犯人——或是對劍或長槍不在行的三腳貓充數。」


    正因為有這種選擇標準,就算在正規軍之中,弓兵依舊處於「不是成為受人唾棄的罪人,就是當個被人瞧不起的廢物」的窘境。


    堤格爾那位在征戰中贏得功績晉升為伯爵、並獲得領地的祖先,的確曾經是獵人,但馬斯哈也曾經感歎道:「若他不是獵人的話,應該可以晉升到更高的爵位吧。」


    「你們幾個冷靜點。」


    在旁人攙扶下好不容易才站起來的薩安,製止了跟班們的行為。


    雖然他們覺得有點不甘心,但還是停止對堤格爾的責罵。


    薩安裝模作樣地拍了拍盔甲上的塵土,抱著手臂輕視地對堤格爾笑道:


    「你會這麽執著於弓術,是因為你連劍和槍都不會用對吧?你應該是懷著僥幸的心態,以為隻要拿著弓上戰場,就能勉強以戰士的身分逞威風吧?」


    堤格爾沉默不語。他確實不擅長使用劍和槍。


    要是在這裏出口反駁的話,薩安一定會要求自己使劍或槍給他看,然後嘲笑他的動作——因為他以前就曾經這麽做過。


    薩安的辱罵還沒結束。


    「話又說迴來,身為布琉努王國的伯爵,不拿劍也不拿槍,連鎧甲都沒穿就打算上戰場,你難道不覺得很可恥嗎?你們看,這家夥穿得多寒酸啊!皮甲、皮護手還有皮護腿,全都是皮革做的!披風看起來雖然挺像樣的,但能看的東西也就這麽一項,領地之窮還真讓人心酸啊。」


    「——薩安卿。」


    這時,一直沉默地觀望事情發展的馬斯哈,突然麵無表情地開口說道:


    「雖然您這番言論相當精辟,但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想必您一定略感幹渴吧?請移駕……」


    他緩緩地用手指向某個方位,接著說:


    「那兒有軍方發配的葡萄酒,要不要稍微品嚐一點,緩解您的口渴呢?」


    馬斯哈的口氣穩重又平靜,表現出來的態度卻讓對方感受到一股令人畏懼的壓力。


    薩安被這名今年五十五歲的老騎士所散發出來的威嚴震懾住了。


    他不自覺地退後一步,當他察覺自己的失態時,隨即用鼻子哼了一聲,動作誇張地甩了甩披風。


    「喂,走了。」


    堤格爾目送薩安他們漸漸走遠的背影後,檢查了弓的狀況,並對馬斯哈道謝:


    「謝謝,您幫了我大忙。」


    「沒什麽。我才該說聲抱歉才對,如果能早點出來幫忙緩頰就好了,卻老是找不到時機。」


    在薩安的眼裏看來,馬斯哈和堤格爾一樣都是弱小的貴族。


    若是在不恰當的時機開口插話,說不定連他也會被人恥笑辱罵。


    馬斯哈繼續攪拌著鍋裏的食物,同時若無其事地巡視著四周。


    其他士兵或是貴族不是專注地看著自己的鍋子,就是在保養武器或熱烈地聊著天。沒有一個人看向這裏,他們的漠視簡直到了不自然的地步。


    他們全都懼怕薩安,所以不想和堤格爾他們扯上關係。


    「我現在徹底明白,會用劍或槍並不能證明一個人有勇氣了。」


    雖然堤格爾想對出言諷刺的馬斯哈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閉上了嘴巴。因為就在不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聚集在一起的貴族們談話的聲音——


    「這麽說來,嘉奴隆公爵的所作所為,你們聽說了嗎?」


    「你是說他拿這場戰爭當借口,征收臨時稅金的事情嗎?」


    「沒錯。聽說若交不出稅金的人,如果家裏有年輕的姑娘,就會被帶往他的宅邸,若是沒有年輕姑娘,就會將那家人的房子燒毀作為處罰。」


    「還真令人羨慕啊。如果我也有臨時征稅的權限就好了。」


    那名貴族並沒有特別表現出憤恨不平的樣子,隻是不滿地抱怨道。


    嘉奴隆公爵,是與泰納帝齊名的布琉努王國上流貴族。


    他們和泰納帝家一樣擁有好幾位勢力強大的貴族親戚,其權勢就連國王也無法忽視。


    基本上,布琉努的貴族在治理領土方麵是擁有自治權的,但關於稅金等幾項重要製度的施行,則必須獲得國王許可。


    嘉奴隆公爵不但毫不避諱地違反這規定,還對領民做出相當不人道的事情,但國王似乎卻默許著這些行為。


    「真要說起來,泰納帝


    公爵也毫不遜色喔。因為據說他下令領民在這場戰爭結束前禁止喝酒,還要他們把酒通通交出來,代表對諸神發了誓呢。」


    「哦?不過酒的話還能藏起來或是再製造新的吧?那違反禁令的人家會怎麽樣啊?」


    「把年輕姑娘擄走這一點和嘉奴隆公爵差不多,但泰納帝為了殺雞儆猴,據說還會讓父子或夫妻互相拿劍砍殺對方。甚至還以下注哪邊會贏來取樂呢。」


    他們所說的話讓堤格爾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但就在他正想站起來時,膝蓋卻被馬斯哈那長滿硬繭的手給按住了。


    「冷靜一點。」


    「您要我怎麽冷靜啊!」


    「雖然這麽說很殘忍,但不管你說什麽,情況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馬斯哈說的沒錯。堤格爾隻好坐迴原地,但腹中的怒火卻依舊翻騰不已。


    他緊咬著牙關,忍住想怒吼的衝動。


    對於不把領民當作人類對待的嘉奴隆和泰納帝,他感到不齒,對於那些不顧忌周圍的眼光,肆無忌憚地談論著這些殘虐行徑的人,他則是感到憤慨——同時也對自己的束手無策感到憤怒和無奈。


    「剛才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隻是謠言啦……不過類似的傳言不隻這一則,而且當事人也沒有否認。你很少到首都附近來,所以才不知道吧。」


    這或許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堤格爾幾乎沒離開過自己的領土亞爾薩斯。


    由於他對名利嗤之以鼻,也沒有野心,所以對於和自己不熟或無緣的貴族沒有興趣。


    薩安在他的眼裏,也不過是個讓人完全不想和他打交道的上流貴族之子。


    「那陛下默認這些行為的消息也……?」


    他緊張地問道。


    他實在是不想相信這件事。


    「陛下他……確實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對他們說過什麽。」


    馬斯哈不太高興地晃了晃他矮胖的身軀,搖著頭說道。


    「我是覺得陛下應該有他自己的考量。總有一天……就算陛下製不了他們,至少雷格那斯殿下應該會……」


    眼裏帶著些微希望的馬斯哈,突然默默地抬起頭看著堤格爾。隻見馬斯哈的手指伸向愣在原地的堤格爾,對準了他的嘴巴戳去。


    「耶……?」


    由於這動作太過唐突,堤格爾完全說不出話來。


    而且馬斯哈堵住他嘴巴的手指總覺得有些涼意,還有一股莫名的鐵鏽味。


    ◎


    他醒了過來。映照在堤格爾視野中的,是有點陰暗的天花板。


    「——你總算醒來了。」


    耳邊傳來一個缺乏抑揚頓挫的嗓音。緊接著,有人從堤格爾的嘴裏抽走了某樣東西。


    離開他嘴邊的東西是一把劍。


    而這把劍的主人,是一位留著金色頭發的陌生女性。


    「……你叫人起床的方式還真特別。」


    「我也是第一次用這種方式叫人起床。」


    被人用這麽冷淡的視線和口氣迴話,堤格爾頓時啞口無言。總而言之先試著打招唿看看。


    「……早安。」


    「再過一刻鍾(兩小時)就中午了。」


    堤格爾搔著頭坐起身子,再次抬頭看向那位女性。


    她穿著和裙子連為一體的紅色短袖套裝,手上套著長達手肘的手套,腳上穿的是及膝的長靴,腰上則掛著她手上那把劍的劍鞘。


    女子的身高說不定還比堤格爾高,年齡看起來大概還比他大個兩三歲。


    雖然毋庸置疑地是個美人,不過跟她那冰冷的美貌相比,她那沒有起伏的情緒和冷淡的態度,反而更讓人印象深刻。


    其中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有三個。


    第一是綁在頭部右側、自然垂下的樸素金發。


    其次是那對隻要看一眼,就能讓人直打哆嗦、無情的藍色雙眼。


    至於第三點,則是雖然她長得高,卻有一對和她纖細身材不太相稱的豐滿胸部。


    堤格爾忍不住盯著衣服內那兩處豐潤飽滿的部位,那位女性見狀便將劍微微舉起,冷酷地說道:


    「——是不是要我把這東西再塞進你嘴裏,你才會完全清醒呢?」


    「……對不起。」


    滿臉通紅的堤格爾老實地道歉了。


    他環顧室內,發現這是個小房間。裏頭隻放了他所躺的這張床。


    陽光從唯一的窗戶照射進來,將房內填入模糊的亮光。地上鋪著光禿禿的石板,隻有一道通往走廊的門,他的弓則被掛在牆上。


    「真是的……因為士兵們說你怎麽叫也叫不起來,我還在想,你該不會是自殺了……明明被人俘虜,為什麽還能睡得這麽熟啊?」


    「這是我的特技之一。」


    「你講話不能再小心翼翼一點嗎?也太沒有緊張感了吧。」


    她冷酷的嗓音裏混雜了一絲怒氣。堤格爾困擾地抓抓臉頰說道:


    「我看起來有那麽懶散嗎?」


    「懶散到讓人想殺了你。」


    女性尖銳地迴答後隨即便轉身,一邊推開門一邊對他說:


    「艾蕾歐諾拉大人傳喚你,請跟我來。」


    堤格爾急忙穿上放在床下的皮鞋,跟在她身後。


    「幸會,我是——」


    「我們不是初次見麵,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伯爵。」


    她頭也不迴地答道,聲音聽來相當疏遠。


    「我的名字是莉姆亞莉夏,你不用特別記住也沒關係。」


    萊德梅裏茲位於吉斯塔特境內,是艾蕾歐諾拉治理的公國。


    艾蕾歐諾拉的軍隊是昨天抵達都城的。自離開迪南特之後已經過了十多天。


    她在慰勞士兵們的辛勞後,便將軍隊交給副官立姆,隨即與數名部下一起快馬趕往王都。


    這是因為她必須向國王報告戰勝的消息之故。


    在和立姆他們返迴都城的路途上,堤格爾雖然向看守的士兵打聽過好幾次,得到的迴答卻都隻有一個。


    「我們接到的命令說,您是戰姬大人的俘虜,所以沒什麽事情的話是不能理會您的。」


    就算拜托他們,希望能和艾蕾歐諾拉見麵,他們也不理不睬。不過,她當時的確也因為前往王都而不在軍隊中,就算想見也見不到。


    結果堤格爾除了老實待著以外也沒有其他選擇。


    「……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下定決心的堤格爾,就這麽過起晚上眺望夜空直至深夜,白天在馬上打盹度日的生活。


    堤格爾跟著莉姆亞莉夏走在公宮的走廊上。


    「你在張望什麽?」


    像是對堤格爾探頭探腦的舉動感到煩躁似地,莉姆亞莉夏轉過頭來沒好氣地看著他。


    「啊,我隻是覺得這宮殿造得很雄偉。」


    「你不是貴族嗎?而且還是伯爵呢。」


    「因為我很窮啊。我的宅邸小到完全無法和這裏相比。」


    堤格爾毫不羞恥地說著,同時以佩服的表情眺望著天花板和地板。


    對至今從未離開過布琉努王國的堤格爾來說,不論是公宮的裝漬或裝飾在地板上的馬賽克花紋,看起來全都充滿了新鮮感。


    走廊麵對中庭的那一側,不是由牆壁所構成,而是以柱子構成的迴廊,柔和的太陽光傾注而下。士兵們正在廣大的中庭裏認真操演,充滿了活力。


    「這氣氛還真不錯。」


    「因為這裏是艾蕾歐諾拉大人的公宮。」


    莉姆亞莉夏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迴答道。


    舉目所及,不管


    是在走廊上巡邏的士兵,還是四處走動、忙於工作的侍女侍從們,臉上的表情都十分有精神。


    堤格爾看著侍女走遠的背影,想起了留在自己宅邸看家、被他當作是自己妹妹看待的少女。


    ——蒂塔現在應該很擔心吧。


    在她替自己送行的時候,從來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巴多蘭和其他人……到底有幾個人能平安迴去呢?


    焦慮的情緒在胸中翻騰。


    雖然他很想立即迴到自己的領地亞爾薩斯,但俘虜若敢脫逃,就得依照條約內容處死。現在他除了安分地待在這裏,什麽也做不了。


    兩人走出宮殿。


    然後又走了一陣子,莉姆亞莉夏停下腳步。


    「——我們到了。」


    他被帶到一個位於城牆邊的戶外訓練場。


    艾蕾歐諾拉站在三、四十位全副武裝的士兵中。她身上穿著以藍色係為主的服裝,腰上掛著收在銀色劍鞘裏的長劍。


    「如果你敢輕舉妄動的話……不,應該說我還挺希望你這麽做的,可以省下不少麻煩。」


    莉姆亞莉夏語帶恫嚇地動了動她腰上的劍鞘。


    被如此充滿敵意的態度對待真是吃不消,不過堤格爾還是聳聳肩敷衍過去。


    ——沒辦法,畢竟我現在是個俘虜,而且十天前還和他們處於敵對的立場。


    「嗯?來了嗎?」


    艾蕾歐諾拉注意到堤格爾他們的身影,容光煥發地朝他們走來。她依序對堤格爾和莉姆亞莉夏笑了一笑。


    「辛苦了。不過你們花的時間比我想像的還久呢。」


    「實在是非常抱歉,因為這男的怎麽樣也起不來……」


    「起不來?」


    原本還疑惑地歪著頭的艾蕾歐諾拉,在知道堤格爾要人把劍塞進嘴裏才醒得過來後,不禁顫抖著肩膀,從嘴裏傳出陣陣憋笑聲。


    「身為俘虜還有辦法睡得那麽沉,看不出來你挺有膽量的呢。」


    「他隻是神經大條罷了。」


    艾蕾歐諾拉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聲,再次看著堤格爾說道:


    「你的名字是堤格爾維爾穆德·馮倫對吧?就一個布琉努人來說,名字還真長,是有什麽典故嗎?」


    「隻是繼承了祖先的名字而已。如果覺得很拗口的話,叫我堤格爾就好。」


    他說出自己最習慣的稱唿。這多少也是因為「堤格爾維爾穆德」或「馮倫伯爵」這類稱唿總會讓他渾身不自在。


    艾蕾歐諾拉一聽到他這麽說,臉上表情隨即亮了起來。剛才她監督士兵們時所散發的嚴厲戰姬形象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變為這個年紀的少女該有的表情。


    「那你也叫我艾蓮就好,我也比較習慣這個稱唿。」


    堤格爾忍不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她對俘虜的態度相當親切,說難聽點就是太親昵了。


    「艾蕾歐諾拉大人。」


    莉姆亞莉夏雖然發出了質疑的聲音,但艾蕾歐諾拉——艾蓮卻一點也不在意。


    「這家夥是我的俘虜,這點小事不需太過介意吧,莉姆?」


    「『莉姆』?」


    聽到她這麽稱唿,堤格爾驚訝地迴頭看向莉姆亞莉夏。


    「順便跟你說一聲,她就是當時因你落馬的其中一個護衛,而在從迪南特迴到這裏的路上,負責照顧你的人也是她。」


    聽她這麽一說,堤格爾才發現她的體型的確和那個「立姆」相符。


    堤格爾雖然一度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但最後還是率直地向她道謝。


    「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不過還是感謝你將我平安帶來這裏。」


    俘虜在護送中因為拷問等原因被虐待致死,或是因為管理失當而餓死的案例,堤格爾也時有所聞。


    但從位於迪南特的戰場被護送到這裏的過程中,堤格爾沒有遭受任何虐待,而且都有吃到飯。


    最大的原因,果然還是因為自己是艾蓮的俘虜吧,不過莉姆亞莉夏——莉姆的管理確實也相當周到。


    她不找機會報複堤格爾,而是確實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但莉姆聽到他的道謝之後,卻露出了強忍怒火的表情,無視堤格爾的存在,轉頭對艾蓮說:


    「艾蕾歐諾拉大人,您今天的工作尚未完成,我認為應該早點結束這件瑣碎的小事。」


    「知道了、知道了。」


    艾蓮苦笑著揮揮手,刻意板起一張臉看著堤格爾。


    「首先,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先跟你說清楚。堤格爾——不,馮倫伯爵,依照我國與貴國簽訂的條約,你將會被當成俘虜對待。也就是說,在我向布琉努王國要求贖金後的五十天內,我若沒有收到贖金或與其等值的物品,你就會依照條約規範成為我的所有物,我以名譽和契約之神洛吉加司特之名發誓。沒意見吧?」


    雖然堤格爾很想說「意見可多了」,但他隻能無奈地默然點頭。


    每個國家都有簽訂如何處置俘虜的條約。


    這些條約的用意不外乎是為了盡量避免俘虜遭受虐待、羞辱或殺害;不過,訂定一套能讓交涉順利地進行的規則,才是這些國家的真正用意。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贖金部分,金額如下。」


    堤格爾聽到艾蓮嘴裏說出的數字後,整個人當場呆住了。


    那數字幾乎等於亞爾薩斯三年份的稅收。


    因為太過震驚,他甚至覺得有些暈眩。


    「……不能減少一點嗎?」


    「不行。」


    他得到了毫無商量餘地的迴答。


    ——那當然,想也知道她不可能答應。


    會將敵人捉來當俘虜,幾乎都是為了贖金,怎麽可能因為幾句請托就降低價碼?


    「你從今天開始就暫時住在這座公宮裏。當然不用我說你應該也知道,如果你試圖逃走的話,就得根據條約判處死刑。」


    堤格爾的眼神茫然,就像被人釣上岸而垂死的魚兒一般,他死命地搜尋自己的記憶,試著迴想自己的領地究竟有多少資產。


    一年份的稅收額是還拿得出來,問題是根本就不夠。


    ——蒂塔和巴多蘭絕對負擔不了。馬斯哈卿人麵較廣,如果他平安無事的話,說不定還有辦法籌些錢來……


    籌措贖金這件事,不管怎麽想都無計可施。


    預見自己即將麵臨慘澹的未來,堤格爾眼睛深處傳來陣陣刺痛,差點昏厥過去,但就在即將崩潰之時,他還是勉強硬撐了下來。


    他手腳使勁,穩住自己搖搖晃晃的身體,以充滿堅強意誌的黑色雙眼看向艾蓮。


    ——我一定要迴到亞爾薩斯。


    那是自己出生成長、和爵位一起從父親手上繼承而來的重要領地。


    他不隻擔心士兵們的安危,也想知道領民是否安好。


    更何況他已經跟蒂塔約好一定會迴去了。


    就是這意念讓他撐了下來。


    「所以……你將我叫來這裏,想說的事情就是這個?」


    堤格爾勉強用平淡的態度和口氣迴話,聽起來就像自己無所畏懼一般;這令艾蓮不禁發出了讚歎聲,赤紅色的雙眸也愉快地閃耀著。


    「當然不隻這個。我有件事情想讓你試試。」


    艾蓮手一伸,指向沿著城牆排成一列的弓箭訓練用箭靶。


    「我要你從這裏用箭射中那些標靶。」


    「就這樣?」


    堤格爾原本還警戒地想著她到底要說什麽,卻聽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要求。


    標靶距離這裏將近三百阿爾昔(約三百公尺)。就算是弓箭技巧純熟的人,看到這個距離大概


    也會驚訝地認為這是在開玩笑。


    光要讓箭飛這麽遠就已經是相當困難的事情了,還得射中標靶,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務。


    但對堤格爾來說,這距離根本不算什麽。


    ——雖然不知道她究竟想幹嘛,總之快點解決就對了。


    其中一名士兵拿著弓和四支箭走了過來。他有張清秀的臉龐,留著富有光澤的及肩黑發,是個帥氣的美男子。


    堤格爾從他手裏接過弓箭後,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這弓真糟……」


    這弓不僅用了錯誤的材料製作,連握把的狀況也很糟。弓弦張力不足,而且還彈性疲乏。


    ——她到底想幹嘛?


    他側眼偷看了一下艾蓮的樣子,發現她站在遠處,用孩童般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自己。


    ——她不是故意的?那難不成吉斯塔特的弓都是這種水準嗎?


    他腦中閃過一絲不妙的預感,不過仔細想想,布琉努的弓品質也絕對稱不上好。


    ——真要說起來的話,其實也很糟……畢竟從來沒聽過有專門製造弓箭的工匠。


    堤格爾的弓是小時候父親替他製作的,無論是材料的選擇或是製造方法,都積極地采用了墨吉涅和薩克斯坦等他國的知識和技術。


    要能讓箭飛得遠,靠的不隻是堤格爾的技術,還得有精良的武器。


    他一麵假裝確認弓的狀況,一麵用眼角餘光偷瞧哪才將弓拿給自己的士兵,隻見他和其他幾名士兵站在一起,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自己。


    「這種小手段真是有夠無聊。」


    氣昏頭的堤格爾忍不住嘟囔道。


    「什麽?」


    莉姆站在一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似乎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麽。


    他原本想把弓拿給她看,向她抱怨一番,不過一想起自己現在身為俘虜,就又覺得把事情鬧大似乎會很麻煩。


    「我隻是想問一下,這四支箭全都得命中標靶才行嗎?能夠隻射中一支嗎?」


    「就一個將我的馬一箭射死的人來說,你的話聽起來還真沒誌氣呢。」


    堤格爾原以為這句話是在調侃他,但即使她說話的聲音冷淡又不帶情感,卻感覺不到絲毫惡意。她似乎也沒有察覺到這是把作工粗糙的爛弓。


    「如果你狀況不好的話,可以請艾蕾歐諾拉大人讓你改天再……」


    「不,我做。」


    堤格爾口氣強硬地答道,握好手上的弓。


    「不過,請改成讓我能將其中一支箭射中標靶就好。因為這不是我自己的弓,所以我沒什麽把握。」


    莉姆點頭表示答應,跑向艾蓮身旁,隨即又迴到原位。看樣子似乎是得到了許可,但艾蓮看著自己的眼神卻表現出明顯的不滿。


    「請開始。」


    堤格爾將第一支箭搭上弓,射了出去。


    箭矢在到達標靶前就失去速度摔落地麵。飛行距離還不到兩百阿爾昔。


    從士兵們之間傳來混雜了嘲諷的笑聲。


    他毫不在意地射出第二箭。


    箭矢發出響亮的颼颼聲從弓上飛出,雖然沒有中途失速,卻徹底偏離目標,撞上了城牆,伴隨著堅硬的響聲反彈迴來。


    士兵們的笑聲愈來愈露骨,有好幾個人甚至還搗住了嘴巴或抖著肩膀。他們紛紛對堤格爾投以同情或輕蔑的視線。


    「你有認真在射嗎?」


    莉姆的聲音帶著一絲焦急,並且擔心地朝艾蓮看去。


    艾蓮也露出非常疑惑的表情,就像是明明正確地迴答了問題,卻被教師斥責的學生一樣。


    「有啦。」


    堤格爾感覺不是很有幹勁地答道,拿起第三支箭。


    「喂喂,還要繼續嗎?該不會打算繼續丟人現眼吧?」


    「看得我都想代他上場了。雖然射不到標靶,至少箭能飛得比那家夥的還遠還直。」


    「戰姬大人為什麽要捉這家夥當俘虜啊?」


    「當成餘興節目來看倒還挺不錯的啊。說不定明天還會讓我們看看不同的戲碼呢。」


    士兵們故意以他能聽得見的音量嘲諷他,但堤格爾卻一點也不在意。


    他已經習慣被人辱罵了。比他們現在說的話還難聽百倍的誹謗和中傷,他也聽過好幾次了。


    他做了一次深唿吸。就在他為了轉換心情而抬頭看向天空、活動自己脖子的時候——


    在堤格爾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黑影。


    ——什麽?


    他停下脖子仔細凝視。


    在他領悟到那影子究竟為何時,堤格爾的背後傳來一陣惡寒。他對艾蓮叫道:


    「快趴下!」


    ——是弩……!


    弩與堤格爾所使用的弓不同,是一種設置了機關的武器。它是先由機械將弦拉起,再按下扳機射出巨箭。


    雖然難以操縱又容易故障,但射程最高可到達三百五十阿爾昔(約三百五十公尺),也能輕易射穿盾牌或鎧甲,箭矢甚至能穿透背部,威力驚人。


    而藏身在城牆上的黑色人影手裏正拿著這種武器。


    他用弩射出了巨箭。


    迅速飛行的箭矢發出唿嘯聲,筆直地朝著艾蓮飛去。對方瞄準得相當精確,感覺艾蓮就算想避開也來不及了。


    但艾蓮毫不驚慌,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艾利菲爾。」


    她如同念咒般地低喃著,從腰間拔出長劍迅速一揮。長劍在被斬裂的大氣上劃出一道白色軌跡,銀色的粒子朝四麵八方擴散。


    刹那間,空氣急速膨起、仿佛要爆炸似地以白色軌跡為中心,掀起了一道狂風。


    艾蓮銀白色的長發隨著風劇烈地飛舞,巨箭就在她眼前被強大的風勁絆住,徹底偏離了軌道。


    巨箭穿過了她身旁空無一物的空間,無力地刺中了地麵。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堤格爾目瞪口呆地注視著艾蓮。


    這絕對不是湊巧,絕對不是。


    在學習弓術的過程中,堤格爾也接觸過弩。他很清楚巨箭的威力有多大。


    能將巨箭吹離軌道的強風,不可能如此湊巧地在這時吹起。


    「捉住那個刺客!」


    莉姆一聲令下,拿著弓箭的士兵紛紛朝城牆上的黑影射箭。但那些箭不要說射中那人影了,連城牆也碰不到。


    至於拿著劍和槍的人們則直接往城牆的方向衝去。


    因為這場騷動,駐守在城牆上的士兵也發現事態緊急,開始追逐黑影。


    ——這件事和我沒關係。


    堤格爾默默低語道。雖然剛才反射性地大叫出聲,但他並非艾蓮的部下,也不是吉斯塔特的人民。


    就在堤格爾這麽想時,他忽然迴憶起第一次遇見艾蓮時的情況。


    『你的本領還挺高明的嘛。』


    她笑著這麽說。


    除了蒂塔、巴多蘭、自己的士兵們,還有死去的父親等和他親近的人以外,已經有多久沒有人這麽坦率地稱讚過他的弓術了呢?


    「——你們要活捉那家夥嗎?」


    他將箭架在弓上,以平板的口氣詢問莉姆。


    「現在哪還有多餘的時間想這些啊……!」


    莉姆手指發白地緊握著長劍,恨恨地瞪著城牆上的黑影。


    身為一名士兵,她其實很想搶在士兵們的前頭追趕刺客,但她又無法隨意離開艾蓮身邊。


    人影快速地在城牆上奔馳,然後跳到了塔上。他應該是打算從那裏往外逃吧。


    「我明白了,那就射腳吧。」


    堤格爾若無


    其事地說著,用力拉開弓。


    先前那兩次射擊,已經讓他徹底摸清這把弓的狀況了。


    ——這點距離的話應該是沒問題。


    莉姆的眼神從一開始的疑惑轉變成質疑。


    最後則充滿了震驚。


    弓弦震動了一下。


    飛出的箭矢發出尖銳的聲響,劃出一道大弧後,射穿了人影的腳。


    那人就這麽從城牆上摔了下去。追在後頭的士兵們撲上去將他製伏。


    「這……怎麽可能?」


    一名剛才看著城牆往前跑的士兵,迴頭看向堤格爾,露出驚愕的表情喃喃自語道,仿佛已經找不到其他詞匯可說似的。


    其他士兵也全都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堤格爾。


    「太扯了,他那個位置離城牆少說也有三百阿爾昔(約三百公尺)以上耶……!」


    「不對,考慮到塔的高度的話,根本不隻是距離的問題。太不合理了。」


    「真的假的……人類使得出那樣的技術嗎?還是說布琉努人每個都這樣?」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不過他們此時的眼神和聲音全充滿了訝異、震驚和讚歎。


    有人驚訝地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也有人摸著額頭看著天空發呆,或是吟誦著諸神的名號。


    剛才還彌漫在訓練場中的惡意,現在已經徹底煙消雲散了。


    「太、太荒唐了……竟然可以用這麽劣質的弓……」


    把弓交給堤格爾的士兵們也同樣因為恐懼而臉色發青。


    「——傷腦筋啊。」


    堤格爾聳聳肩說道。雖然這讓他心情舒暢不少,但同時也感到困擾。他從來沒像這樣一口氣被這麽多人盯著看。


    他拿著第四支箭看向莉姆,她的模樣也和士兵們相去不遠。當他們視線一相交,他就發現她的身體因為緊張而變得僵硬。


    他轉頭看向艾蓮。


    「我還是問一下好了,還要射第四支箭嗎?」


    「這樣就夠了。再射的話就會惹人厭了。」


    她輕輕搖晃銀色的發絲,搖了搖頭。


    「做得很好。」


    艾蓮露出打從心裏感到欣喜的表情對堤格爾笑道,同時將劍收迴腰間的劍鞘中。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輕輕撫過了堤格爾的發絲。


    ——這是……


    堤格爾忍不住伸手撫摸自己的頭發。因為他沒來由地覺得是艾蓮的長劍吹起了這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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