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充滿擁擠人潮和炎熱暑氣的站前大型公車轉運站,爬上一小段往電視台方向延伸的斜坡接著向左轉,可以看見一棟老舊的大廈,那就是平阪幫的總部。三樓是事務所和書房,二樓則是禮堂兼庫房。


    今天是赤阪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我和第四代相約在通常不會靠近的二樓鐵門前碰麵。明明才上午十點左右,炙熱的七月陽光卻烤得水泥地仿佛要化掉,鐵門熱到幾乎能煎荷包蛋。


    然而,真正令人感到悶熱的原因不隻這樣。一整排整齊列陣到平台的平阪幫幫眾們,每個人都裸露上半身並秀出結實的肌肉。


    「請、請問……為什麽大家都脫衣服呢?」是有什麽慶典嗎?這樣會害溫室效應更加嚴重,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啊?


    「是的!因為t恤被偷是我們的錯!」


    「我們拿去還給壯大哥了!在沒逮到兇手前沒臉穿上它!」


    「大哥請看,我們把防曬油擦成代徽的樣子,再過一陣子就能曬得跟穿t恤時一樣了!」


    我伸出手遮住夏日的陽光,瞄了太陽一眼之後努力地不讓自己臉上浮現出憐憫的神情,接著轉頭看向第四代。真搞不懂他到底是怎樣才能收集到這麽多笨蛋?


    「若是我有什麽不測,就由你來管理這群笨蛋。讓笨蛋隨意活動隻會造成社會上的困擾。」


    「我才不要啦!那樣我很困擾!」


    對於我的反駁,第四代嗤之以鼻。但是又突然以認真的眼神看著我的胸口,接著將拳頭伸出來頂住我。這種觸感好像直達心髒,我不得不迴望第四代一眼。


    怎麽一迴事?難不成是……真心話?


    幸虧約定碰麵的第三人——少校很快就趕過來了。樓梯下出現了一頂黃褐色的帽子,上麵有顆星狀徽章,我想應該是人民解放軍的沙漠用迷彩服吧?接著出現一個肌膚和小學生一樣細嫩、比我還要矮小的男子。背上背著的漆黑軍用包大到和他完全不相襯。


    「怎麽了?大白天就在進行預演沙漠作戰的訓練嗎?剛好,我有攜帶足夠所有人用的軍用小刀,配給各位好了。」


    少校眯著眼睛瞪著上半身赤裸的幫眾們。真不愧是專業級的軍武宅。


    「我才不要啦。應該說請你不要拿著軍用小刀到處跑,現在規定得很嚴格。」


    「你放心吧。為了能在被當局查獲之前隱匿證據,每一把小刀上麵我都裝設了定時炸彈。」


    「一點都不能放心!我看你這個危險分子幹脆一輩子躲在實驗室裏算了!」


    「我可是應壯一郎的拜讬才過來的。」


    「啊——唔——好像是這樣。」


    「他說是會爆炸的小刀耶!」


    「好想要喔……」「到底哪裏有沙漠那種東西?」


    「笨蛋!你仔細看外麵,廣大的東京沙漠!」裸體族,可不可以請你們閉上嘴?


    「你們給我聽好,迴到樓上去,還有,給我穿上衣服!」


    第四代一聲令下,立刻讓幫眾閉上嘴,接著他轉向少校並且用下巴比了比鐵門。


    雖說和愛麗絲一樣長得像小孩,但少校專精於機械工學的技術卻是令堂堂大學教授們都為之感到惋惜。因為他的能力都隻運用在偷拍、竊聽、生存遊戲以及非法入侵方麵。正所謂「物以類聚」,這也是他被征召的主要原因。少校蹲在門鎖前,並拿出了看似小型放大鏡之類的東西,一邊就像漏鬥一樣細,接著他將這東西塞進了鑰匙孔內。


    不久後,少校一臉沉重地站了起來。


    「順便調查窗戶。」


    第四代點頭並將鐵門打開。咦?怎麽迴事?為什麽不告訴我們調查的結果?我心裏邊想邊跟著走進去。由於愛麗絲有交代,所以必須記得拍幾張可能是侵入管道沿線的照片。


    裏麵是鋪著木板的空蕩蕩房間。除了房間角落堆積了一些塌塌米以外,真的什麽都沒有。對麵有一扇進入庫房的拉門,門一打開,裏麵就傳來一股類似防蟲劑的味道。牆壁上豎著好幾弧塌塌米,瓦楞紙箱也疊得高高的,牆上的掛勾還掛著幾頂工程用安全帽。包括庫房的東西在內,所有的窗戶上都結實地裝著鐵欄杆。


    少校調查完三麵窗戶後搖搖頭。


    「壯一郎,t恤真的放在這兒嗎?該不會是幫眾裏的某個人為了替換而拿走了?」


    「那群家夥如果不是我說,連自己衣服上的破洞都不知道。」


    「這支鑰匙是怎麽處理的?」


    「我都隨身帶著。」


    「備份鑰匙呢?」


    「沒有。」


    「總不可能沒有吧?一


    「就跟你說沒有!」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描述這時浮現第四代臉上的表情。若是舉例來說,就如同一個人花了二天努力拚湊了一艘竹筏,結果才發現大海已經幹枯了——類似這樣的表情。


    「總之門鎖並沒有遭到破壞的跡象。」


    少校聳了聳肩。根據他的說法,凡是想要硬打開門鎖,鑰匙孔內一定會留下細微的痕跡。


    「當然若換成像我這種非法入侵的頂尖人士,就有可能不留痕跡。也就是說……」


    少校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


    「犯案的人要不是我就是壯一郎,兩者選一個。」


    「你可以迴去了。費用我會跟愛麗絲一次結清,到時你再跟她拿。」


    「原本還想附贈一點名推理服務的,真拿你這舊日本帝國遺物沒辦法。」


    「若還有事要你幫忙就會打給你,今天就趕快閃人吧!還有,我一直沒辦法聯絡上阿哲。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聽阿哲哥說,好像為了去看夏季賽馬要用搭便車的方式到新潟去。」


    第四代呿了一聲。阿哲學長和宏哥及少校一樣,都是尼特族偵探團的成員;就拳腳功夫而言,甚至比第四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於這種非比尋常的事件,若是能藉助他的力量固然很可靠,可惜他是一名瘋狂的賭徒,隻要是去賽馬場報到,至少兩天都不會迴來。


    「總之,聯絡上他會馬上告訴你。」


    少校話一說完便走出了房間。這時,關上了的鐵門另一端傳來喊叫聲:


    「訓練開始!點名!」


    「吵死了!少給我裝出一副老師的樣子,死矮子!」「趕快給我發小刀!」


    和宏哥或阿哲學長不同的是,少校完全不受平阪幫幫眾尊敬。感覺好像還聽見了一些爆破聲,但我還是把它當作幻聽吧。


    我再度注視第四代。他的雙手依舊插在口袋中,直盯著庫房看。


    「那件t恤……我看也不是什麽稀奇的設計,說不定到處都有在賣。」


    「那些都是訂做的。連代徽大小和位置都一模一樣,絕對不會錯。」


    「隻不過……這也不代表無法複製……不是嗎?」


    由於平阪幫的製服在這座城市裏算是小有名氣,或許可以拍照起來再仿作,或是檢查這棟大廈的垃圾場看能不能撈到一件,這樣就能複製了。


    「這種事我知道。」


    第四代直接把話題給打住。


    真的沒有其他人持有這房間的鑰匙嗎——這問題我卻不知為何問不出口。


    當我們走出房外時,少校的身影以及肌肉猛男秀的成員們都已經消失無蹤。我聽見樓下喊著「平!阪!」「fight!」「平!阪!」「fight!」的口號漸漸遠離。喂,該不會沒穿衣服就出去路跑了吧?全都會被抓走喔?然而第四代緊閉著雙唇往樓上走去。因為感覺話還沒問清楚,我正打算跟上去並踩到第二階樓梯時,第四代轉過頭來。


    「你趕快迴去搞你的宣傳工作。應該沒時間一直插手這種鳥事才對。」


    「可是……好歹我也是偵探助手,應該說調查這種事才是真正的本業才對。」


    「吵死了。沒看到監視器的影像嗎?像你這種瘦排骨,光是被牽扯進去就得送醫院了。」


    「也不至於這麽擔心——」


    「沒有人在擔心你。因為愛麗絲把你借給我,若是發生什麽意外會影響我的信用……看你那一臉白癡樣!」


    「沒有啦……隻是很好奇為什麽你會和愛麗絲有相同的反應。」


    話還沒說完,第四代的拳頭就飛了過來。在我感覺到疼痛以前就先體驗身體浮了起來以及背部撞到某個東西的衝擊力道,身體裏的所有空氣好像都從嘴巴吐了出來,最後才發現自己被打飛到樓梯下的扶手上。我開始不停咳嗽,嘴裏傳出滿是胃酸的味道。


    「少給我耍嘴皮子,趕快滾去上野!我好不容易


    才讓對方答應延長預約的。」


    我撫摸著肚子目送第四代離開。現在到底是怎樣?


    不過看來「沒在擔心你」這句話是說真的。


    *


    「聽說你要去上野!順便幫我去一趟動物園。」


    接到愛麗絲的來電時,我正好在不忍池畔觀看著漂浮在池麵綠意昂然的荷葉。夏目的陽光在


    這片綠葉的反射下,令人幾乎要睜不開眼睛。


    「那個……其實我已經在上野了。為什要去動物園?」


    「當然是為了拍水豚呀!數位相機不是一直都在你那兒?記得拍張讓我看照片都能感受到它毛茸茸觸感的近照。你也可以代替我摸摸它喔。」


    「不了不了。跟你說我很忙,今天還得在廣告設計公司和live house兩邊跑。」


    「你之前不是才剛說過不會忘記身為偵探助手的工作?即使是渦蟲都還記得自身的靈魂,沒想到你竟然比低等動物還不如!」


    為什麽我要被說成這樣呢……?然而至少我還有學習能力,所以將心中「這算哪門子偵探助手工作?」這句怨言吞進了肚子裏。況且昨天才讓愛麗絲的心情差到不行,現在她能和以往一樣對待我,也讓我感到心安了些。


    「和廣告設計公司的會談應該是十二點,live house是下午五點開始不是嗎?這不就有足夠時間讓你去動物園了?」


    「咦?你是叫我在開會和開會之間去喔?不是等開會結束嗎?」


    『你真的很沒常識。這些動物到了傍晚就會進入睡眠,動物園到時也已經關門了。』


    這句話我可不想被一個一天隻睡不到一小時的特異體質繭居尼特族說!


    「重點是為什麽非拍水豚不可啊?那東西不就是全身長滿感覺刺刺的毛、一臉愛睡樣的大老鼠嗎?到底哪裏好啊?而且說到上野應該是要拍貓熊才對吧?」


    愛麗絲之後的怒罵聲早已超過可以用筆墨形容的範圍,因此並不打算在此完整記載。


    『無法理解水豚惹人憐愛的模樣就算了,竟然還提貓熊!如果你隻能體會那種黑白熊的些許魅力,那幹脆在中元節時獻上竹子祈求它再度轉世吧!上野的貓熊早就已經死亡了。』


    「咦?是、是這樣嗎?」


    可是上野的吉祥物到目前為止還是貓熊啊?


    『所以對於你這種資訊弱勢者就會發揮奇佳的效果,果真如字麵所言,是隻招客的招牌貓熊。總之你隻須集中精神在水豚身上,記得順便買隻布偶迴來。』


    接著我遭受超過十分鍾的電話指導,從應該從什麽樣的角度來拍攝水豚到要拍幾張等,钜細靡遺;最後愛麗絲還邊歎氣邊掛斷電話。糟糕,和設計師約的時間快過了。


    結果開會時我的腦海裏一直浮現水豚手足舞蹈的模樣,一開始注意力很差。其實一部分也是因為廣告設計公司的工作室過於雜亂,櫃子和工作桌上都擺滿著布偶的關係,令我不論看著哪個方向都會想到愛麗絲說的話。設計總監是一位名叫美嘉的年輕女子,她的頭發染成金色,戴著長長的假睫毛、擦著濃濃睫毛膏、指甲上全都是彩繪,而且還用高中女生的語氣說話,是我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讓我很難看著她的眼睛說話。


    「那個網站是藤島同學設計的?很讚耶,超棒的!既簡單、又在搜尋的排行名列前矛!」


    雖然她應該是比我年長,但我實在很容易被她的青春活力給壓了過去。


    「幹脆連樂團的logo也請藤島同學一並升級吧?我覺得原本的設計大方向是ok,隻是有點不夠強烈。」


    「由我負責嗎?不、那個……」


    「這是樂團鼓手設計的標誌,不過重點有些……因為是女孩子的團體,所以好像太刻意強調『kitch & pop』的可愛感覺,有點不搭。藤島同學不是也聽過歌曲了嗎?應該是更尖銳、更緊繃一點的感覺吧?」


    我隻覺得她說的好像都還有點道理,姑且先點頭迴應。


    「啊,不過這隻鳥希望你能保留下來,因為整體設計路線都是以鳥為主體。」


    等一下,不要以一副我一定會接受請托的態度說話啦!我一邊這麽想,一邊注視攤在接待桌上的紙張。以英文字母拚出的樂團名稱標誌,小寫「i」上的點則以一隻小鳥的圖案代替。這樣的設計方式的確讓人感到很可愛。


    這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並隨口詢問:


    「周邊商品中應該會製作t恤吧?那東西應該還沒做好吧?」


    「這部分應該會等到下個月喔,因為周邊商品的權利關係太複雜了!」


    「是這樣的,我認識的朋友有一位是在做二手衣店的。店名叫作『艾倫﹒卡巴』,最近變得還滿有名的。」


    嘴上說是朋友,其實隻是我和愛麗絲在處理之前的案件時,賣了那間店的老板很大的人情。詳述那件事又要占去相當的篇幅,因此容我之後再找機會向各位說明。一聽到「艾倫.卡巴」的店名,美嘉姊突然眼睛一亮。


    「我知道我知道!我去過那兒幾次,聽說最近又複活了是嗎?」


    「所以如果我們把加上樂團標誌和活動日期的t恤拿到各地兜售,是不是就能達到宣傳的效果了?」


    美嘉姊歡欣鼓舞地跳來跳去。這個人感情豐富到令人有點為她擔心。


    「就這麽做就這麽做!啊,不過……怎麽辦?不從現在就開始不行吧?如果現在馬上設計好就拿給成衣商製做,這樣一來……」


    「有關製造商我也有些認識的,雖然說是不同的人。」


    「咦——!?」


    美嘉姊雙手撐在桌上向前傾,驚訝不已。我利用連線中的筆記型電腦搜尋出「若木手藝店」的網站,是善喜哥的店鋪。他們的商品範圍對一間「手藝店」而言其實太過廣泛,甚至還有自製的原創服飾,也能接受他人委讬的訂單。商品介紹頁中列著充滿異國風情、品味獨特的和風紋路服飾、織品以及刺繡等樣本。


    「好厲害喔!這位設計師真的很棒。什麽?你們認識喔?藤島同學,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光是一個高中生能夠和壯大哥做朋友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居然還到處都有門路!」


    ……到底是何方神聖?我自己也想知道。


    然而,當我說明還不知道善喜哥是否會接受訂單時,美嘉姊早已拿起電話撥打給「若木手藝店」了。


    「……您好啊,我是……今天打給您是因為有些衣服想請您設計,請問您和雛村壯一郎……是的,是藤島鳴海同學介紹的……是是,沒有錯,哇啊,真的嗎!?是的是的,就是那個樂團的,是、是……」


    我真想多學習點她的行動力。心裏一邊這麽想著,卻又擔心剛才不是說周邊商品的權利關係很複雜?光靠我們倆在這兒私底下決定這些事,真的可以嗎?


    「那我就請藤島同學來聽了!」


    電話被硬塞到我手上,我既害怕又驚訝地接聽了電話。


    「呃……我,我是藤島。藤島鳴海。」


    『藤島小弟嗎?好久不見……好像也沒很久喔?』


    善喜哥略微沙啞的溫柔聲音,光是聽到就讓人感覺平靜。雖說是突然被強拉來聽電話,幸好沒說出什麽丟人現眼的話來。


    「真的很抱歉,忽然想到結果馬上變成這樣……應該說,也不過才見過一次麵,就請你幫忙處理這種事……」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是有關衣服的工作,我很樂意接受。至於有關設計款式的部分,應該要找個時間商量對吧?』


    「是的。當然是能越快越好,請問你什麽時候比較方便呢?」


    『隨時都可以,隻是可能要請你來店裏。抱歉喔,我沒辦法出遠門。』


    啊,對喔。總不能放著店鋪不管。


    『是跟小雛的工作有關對吧?有沒有辦法連他一起帶來呢?我第一次看到他這麽害羞,真是太有趣了。』


    原來他那樣叫作害羞喔?人家說狗主人養久了就看得出狗的表情,我想野狼大概也是一樣的道理吧?


    「那個……因為我還想活命,所以還是算了。第四代現在應該也很忙。」


    話一說完,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爽朗的笑聲。


    我把話筒還給美嘉姊,兩人確認各項細則項目後便掛斷了電話。


    出工作室時,美嘉姊的表情沉了下來,並小聲地詢問我:


    「我昨天聽人家說,壯大哥的團隊扯上一些奇怪的事。據說


    是和暴力有關的……」


    「啊啊,這個嘛……那個,這件事……」


    雖說沒有報警處理,但事情果然很快就在相關人士間傳了開來,這點讓我感到很不安。我站在原地呆了好一陣子,喃喃自語些不成句的話,然後再次開口:


    「我想這應該和第四代或平阪幫都沒關係。沒問題的。」


    脫口而出的盡是些客套的安慰話語。


    我想沒有比在炎炎夏日獨自前往動物園更悲哀的事情。


    從在入口處排隊買票的階段起,身後已經通過了好幾對戴著草帽、一臉幸福的家庭,而我卻得對著售票的阿姨努力說明:「麻煩給我收據,抬頭請寫『neet偵探事務所』。就是……n、e、e、t、偵探、事務所……」我好想死啊。


    由於在廣告設計公司的討論時間超乎預期得久,距離拜訪live house的預定時間也所剩無幾。我將手機的鬧鈴設定在一小時後,首先前往禮物店買了三隻水豚疊在一起、看起來就無精打辨的布偶,這個也要收據。櫃枱大姊帶著微笑的眼神刺得我好痛。


    而我也並不想在這種炎熱的天氣下慢慢欣賞動物,所以在園區介紹的看板前確認過水豚所在位置後,便立刻前往該處。途中好幾次和曬得黑黑的情侶及小孩們擦肩而過,耳裏隱約聽見這群男男女女毫無內容可言的對話。企鵝好可愛……北極熊好可愛……可惜沒有貓熊了,不過小熊貓也很可愛耶……


    位在駱馬和馬來貘的柵欄角落,有一團大概雙手環抱大小的東西,而身旁還依靠著另一團小個兩、三號的小家夥,我想應該是水豚的親子檔。水豚的表情看似天真憨厚,除了同居的駱馬和馬來貘以外,甚至還會被外來的烏鴉威嚇,隻能孤伶伶地漫步。我把這種景象用愛麗絲借給我高性能數位相機狂拍下來,忽然覺得相機怎麽濕濕的?原以為是汗水,當把臉移開時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的淚水。這下害得我更想哭了。


    我心想,原來水豚也是堅強地活在世上。駱馬吃草、馬來貘吃夢(注:傳說「貘」這種生物專門阣人類的夢),而水豚則是吞食像我這種既無趣又微不足道的人們的悲傷而活。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慨就像傾盆大雨般侵襲我,若是繼續待在柵欄旁邊,我一定會窩在那邊動彈不了,因此我安靜地收拾起相機,離這群動物們而去。


    朝著出口處走去時,忽然想起一件事。設計師好像跟我說過樂團logo上的鳥叫作……叫


    作什麽來著?好像是叫黑鶇吧?動物園內可能也有飼養吧?如果和善喜哥討論時能有張實物照,是不是會比較有幫助?一想到這裏,我立刻又走向園區導覽的看板。


    禽鳥類的柵欄高度大約有四層樓高,裏麵長滿了樹枝,而且飼養的都是一些猛禽。我順便詢問一位看起來像是管理員的阿伯。


    「鶇?黑鶇?這個——我們應該沒有喔。這後頭有個專門飼養日本野鳥的柵欄,如果是虎鶇應該就有。」


    阿伯邊用帽子不斷地扇著臉邊說明。


    「黑鶇不太會橫渡到日本來,若是在歐洲就不算稀奇的鳥了。例如在英國,黑鶇就像是日本的麻雀一樣啊。」


    原來是這樣啊?那就沒辦法,隻好上網去查了。隻是不稀奇的拍攝對像往往反而不容易在網路上找到相關的圖片。


    「現在是不是很流行黑鶇啊?像是布偶劇之類的?一


    「咦?」


    「剛才有個年輕人也來問我有沒有黑鶇。啊,你看,就是那邊的男生。」


    我迴頭看著阿伯用下巴指著的方向,隻見一名身材高眺的男子雙手倚在企鵝柵欄的扶手上。頭發上極為明顯的金色挑染,還有那件衣服——沒錯,就是在那時花我的錢買的襯衫。


    「……煉次……哥?」


    雖然到企鵝的柵欄還有一段距離,再加上鳥群在那邊嘎嘎叫個不停,即使是這樣,那名男子似乎還是聽到我的唿叫,並轉過頭來。我很勉強地看見那深藏在防風型墨鏡下睜大的雙眼,是煉次哥沒錯。


    「這不是鳴海嗎——!?」


    話一說完,煉次哥大步靠了過來,並將我的肩膀一把抓起。


    「這不隻是奇遇而已耶!沒想到會在動物園遇到你!」


    我也是。你這人到底在做什麽啊?


    「t恤!我的t恤,是不是鳴海拿去了?後來我偷偷跑迴去羅多倫,結果沒找到。」


    「啊,沒、沒錯。」咦?我隻記得我有拿迴去,可是放到哪兒去了?


    「那件衣服很重要,原本以為不見害我哭了三天,還好還好——!多謝啦!」


    煉次哥邊用力抓著我的肩膀搖來搖去邊道謝,而管理員阿伯則是露出一副「雖然看不懂你們在做什麽可是好像很忙喔加油吧」的淺笑而離去。


    「真是的,我超擔心你的。居然害你牽扯進幹架的混水,又不知道你的電話,你又長得一副就算從我旁邊經過我都不會發現的平凡樣子,身上還散發著好像三天後就會因為食物中毒而一命嗚唿的衰樣光芒……」


    「你管太多了啦!」原本想說難得有人關心我,結果竟然是這樣子!


    煉次哥拿出原子筆將我的電話號碼抄在手掌上。他似乎沒有手機的樣子。


    雖然心裏原本就覺得有點奇怪——怎麽會在這大到不像話的東京、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再次相遇?莫非所謂的孽緣就隻要那麽一丁點的相處時間就能形成?仔細迴想分開的當時,我們還正在聊些破天荒的話題,什麽試著做朋友、再確認看看是否會損壞之類的話……


    真是所謂的冤家路窄啊!


    我也沒辦法一開口就立刻詢問當天無法問完的話,心想是否有必要在這種地方再聊下去……結果還是淨說些沒營養的客套話。


    「呃……t恤要什麽時候還你呢?請問煉次哥在做什麽?一


    「來動物園看企鵝、北極熊……還有大白天就看起來無所事事、孤獨寂寞的高中生之類的珍禽異獸。」


    「吵死了!你根本沒權利說別人吧!我是請教你從事哪方麵的工作!」


    「如你所見,就尼特族啊。」


    說得也是。問這種問題的我才是笨蛋。因為從他身上嗅得出和阿哲學長跟宏哥類似的氣息,原本就想說該不會就是這樣?然而,我實在不願想像自己身上就像帶有尼特族偵測器一樣,所以還是抱著希望他是有正當工作的人這種想法開口詢問。


    「原本來上野是有其他要務的,不過好不容易來了動物園就順道看看。剛好有個正在注意的樂團名字就是黑鶇的意思,所以為了看那是什麽鳥而過來。結果居然沒那種鳥。」


    我不得不再次注視煉次哥的臉孔。


    所以說……是和我同樣的理由嗎?看來不盡然都是巧遇而已。原來那個樂團名稱的由來這麽有名喔?明明還是獨立樂團,而且還沒有太多公開活動……


    「而且也沒有描熊,說已經死了。原本應該給貓熊住的柵攔竟然住了小熊貓,害我還以為


    『陵陵』(注:上野動物園內原有的貓熊名稱)老了變成咖啡色又分裂成兩隻咧!」


    最好是啦!


    「東京也改變不少了耶。」


    看著海獅漫遊的水麵,煉次哥露出一臉寂寞的表情。


    「……你原本也是東京人吧?大概去關西多久了呢?一


    煉次哥將防風型墨鏡往上推後看著我。意外地竟是感動的眼神。


    「我跟你說過我是東京人嗎?」


    「啊,沒有……不是嗎?因為總覺得你的關西腔有點不自然。」


    對了,我終於想到了。這個人給我的感覺不像阿哲學長也不像宏哥……


    「有點像為了讓場麵平和才故意講的那種感覺。」


    比較像第四代、如果他從頭到尾努力博取某人歡笑……


    應該就會變成煉次哥這樣子吧?


    因為太陽眼鏡下真正的眼神,就和野狼一樣。


    「我以前也住過關西,所以聽了就知道。煉次哥的關西腔隻要一不注意就會混雜標準語(注:俗稱的東京腔)吧?如果是土生土長的關西人就剛好相反。聽起來好像在說標準語,卻會忽然變成關西地方的重音。」


    話說到此,我才發現自己的語氣相當自以為是而突然感到慌張。


    「那、那個……如果不是這樣——」


    「在東京出生這一點並沒有錯,我直到四、五年前都還住在這邊。你這家夥,長得跟水豚


    一樣阿呆,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特別敏銳嘛。」


    煉次哥笑著用拳頭輕推我的胸口。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煉次哥露出自然的微笑。


    「話雖如此,但其實我也沒有去關西。隻是在千葉縣附近閑晃。」


    我納悶地搖搖頭。既然是這樣,為什麽要說關西腔呢?


    「因為我到處借錢,最後變成無業遊民。千葉比較溫暖呀。」


    「那……難道不能待在老家嗎?」


    「我的雙親早就不在了。」


    原來如此。我坦然接受事實並背靠在扶手上,眼睛則注視著從休息區拿著刨冰興奮走出來的一群小學生年紀的女孩們。


    煉次哥歪著頭看著我的臉。


    「……真是奇怪的家夥,什麽都不問了嗎?」


    「什麽都不問了?」


    「一般來說,至少會說聲很抱歉問這些。是生病?還是意外……之類的話吧?」


    「可是你不覺得被問這些問題很令人生氣嗎?」


    煉次哥眼睛眨個不停,接著將太陽眼鏡戴上後就和我一樣背對著企鵝們。幾個興奮小孩子的叫聲經過我們麵前,接著隻剩下朦朦朧朧、令人虛脫的夏日午後陽光,以及空氣中淡淡的動物屎」水中小。


    煉次哥忽然開口:


    「鳴海的也不在了嗎?」


    .


    我低下頭注視著腳邊。


    難道他看得出來?才經過這麽一小段對話?


    說不定真的看得出來吧?我想我們恐怕經曆過同樣的事情,一頁把那種不協調的感覺往肚裏吞。我突然有點忐忑,會不會講得太直接,因此惹毛了煉次哥呢?「不覺得被問這些問題很令人生氣嗎?」換作是自己被迴這種話大概也會感到不悅,畢竟是有點過於自私了些。這就如同嘴巴裏的傷口,不管是用舌頭或牙齒觸碰,感覺還是會痛。


    「……母親已經過世了。老爸根本就很少迴家。」


    「你看起來不像是可以照顧自己的人,都怎麽辦?」


    煉次哥帶著一點苦笑詢問,這讓我多少有點放心了。


    「我還有姊姊。她比我能幹很多。而且老爸再怎樣還是會給我們生活費。」


    「根本就是直接朝尼特族前進嘛。」


    就連才第二次見麵的人都這麽認為嗎?我開始認真為自己的將來感到憂心了。


    「你老爸……他很愛你嗎?」


    「……怎麽突然說這些?」


    「沒有啦。當我開始懂事的時候,老爸早就跟外麵的女人落跑了,所以不明白。很好奇做父親的都是怎樣看待自己家小鬼的?」


    「我也不清楚。不過基本上應該是愛吧?」


    「哇!出乎意料外的答案。」


    「因為聽人說父母的愛都是不求迴報的愛。」


    「少用那種播新聞的語氣說這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台詞。」


    「這也是我聽別人說的。據說小孩在出生前都被集合在天國的某個房間內,大家都輕飄飄地過著快樂的日子,但父母卻擅自把我們從那裏拉出來並生下了我們。如果他們不那麽雞婆,我們根本就不會落到地上受苦,也不用麵臨死亡了。」


    「你到底在說啥?」


    對啊我到底在說什麽呀?連自己都想吐槽自己。在如此晴朗的天氣下,在來自地球極北端的


    獸類和極南端的鳥類注視之下,我……


    「就是在說明為何當父母親就有扶養的義務啦。」


    「我腦袋不好,說簡單一點。」


    「這個嘛……就是說從父母生下子女開始就對他們有所虧欠,所以要付出不求迴報的愛是理所當然的……這樣。」


    煉次哥以仿佛站在車站另一邊的月台看著時刻表般的眼神看著我。


    「鳴海平常老是想這些事嗎?我能理解你老爸為什麽會不想迴家了。」


    「以前的確經常蹺課想這些事情。至於現在……就應該沒有了。」


    「怎麽?變幸福了,所以不用繼續在那兒耍白癡了嗎?」


    煉次哥以開玩笑的語氣邊說邊用手肘頂我的側腹部。然而事實上應該就是這樣吧?我遇見了許多人,讓我一點點……雖然隻有一點點,但的確有所成長。


    「所以我再怎麽開玩笑你還是覺得我很善良嗎?真是成熟啊。」


    「既然自己心裏明白就客氣一點啊!」


    煉次哥抬頭望著早已西斜的七月烈陽,哈哈大笑。接著走到販賣部買了兩杯飲料走了迴來。


    「請你喝飲料就算扯平了吧?」


    「原來我在你眼中這麽廉價喔?」


    「鳴海,我特地幫你買大杯的喔。」


    「那還真是感謝你!」


    我從煉次哥手中奪走紙杯。正要咬住吸管的瞬間,煉次哥忽然冒了一句話:


    「鳴海五年前也住在這附近嗎?」


    「……沒有。因為父親經常調職。雖然不記得是在哪兒,但應該不是東京。」


    「所以說根本沒機會遇到你嘛。」


    「遇到……什麽?」


    「如果那時能遇到像鳴海這種人,說不定我也不用逃離東京了……」


    煉次哥喃喃自語著。「……說不定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迴到這裏。」


    說真的,這個人戴著太陽眼鏡時看起來比較脆弱。


    「其實當初是根本不想迴來了。算了……反正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家夥。我就當成是一筆勾消好了。」


    煉次哥拿起紙杯、露出牙齒,卻寂寞地笑了。


    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拋棄了東京,又是什麽原因讓他再次迴來呢?


    是什麽滋味的酸雨,讓深藏在防風型墨鏡下的雙眸中累積了如此多的傷痛?


    「……你在這邊真的沒半個朋友嗎?」


    雖然知道是個很殘忍的問題,但還是得確認。


    「嗯。沒啦,酒肉朋友倒是一大堆,隻是沒有真正的好友。每個都是沒錢、沒工作、沒得依靠的尼特族。」


    「就是因為你老是說什麽試做朋友之類的話。l


    「也許喔。」


    煉次哥的笑聲聽起來就像空轉的腳踏車前輪。


    「……所以說,並不需要試著做朋友之類的。那個……因為我在打工所以不見得隨時都有空,不過現在是暑假,沒事的話可以打電話找我。」


    「你要借我錢嗎?」


    「並不是!隻是如果想去哪裏逛的話可以陪你!」


    煉次哥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嘴角微微上揚。我想,這大概就是這個人原本的笑容吧?


    「廢話。我還得拿迴t恤耶。如果打麻將缺一腳,就算半夜也會把你叫出來的。」


    「不了,那樣我會很困擾。」


    「不隻是試著當朋友,不是嗎?是真的吧?」


    對方用認真的眼神看著我,害得我吞了一口氣後點頭迴應。


    我忽然想到,他以前是否遭受背叛過呢?如果不是這樣,應該不至於如此疑神疑鬼才對。隻不過……為什麽他不像以前的我一樣,窩在自己的世界裏呢?因為他是個連這點都辦不到、寂寞到不行的人嗎?


    「那麽,鳴海……」


    .


    煉次哥將被大量水滴包覆的白色紙杯貼近我的臉。


    「……怎麽了?」


    「像這樣。把鳴海的手,這樣……從這邊穿過來。」


    我呆呆地依著煉次哥的指示,兩隻拿著杯子的手勾在一起。


    「然後就把它給喝下去。」


    當我倆同時用嘴巴觸碰吸管時,兩人的手就宛如一條鎖煉狀的環。


    我知道這個儀式——也確實曾以這種方式和人結拜過。


    「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就類似這樣啦。原本應該還要有中間人和見證人等一大堆的,就請北極熊當中間人好了。因為動物才不會撒謊。」


    煉次哥話一說完就把整杯可樂給幹了。


    「我啊,應該打從心底——不相信朋友這種東西。」


    煉次哥的聲音和碳酸的氣泡一同消逝在我倆之間的空氣中。


    「所以才……結拜兄弟,是嗎?」


    「原來你懂喔?」


    我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麽了。這是電影「賓漢」裏出現過的儀式——雖然也不是說原創自電影,隻是男子漢之間表達友誼時舉杯的一種方式。沒錯,也就是說——


    不能因此就斷定他和第四代有關。


    隻不過……


    「會失去朋友,我知道都是自己的錯比較多。」


    煉次哥邊將紙杯捏扁邊說。


    「個性本來就很別扭、很容易動手,講話也很衝。以前在東京的時候有個超麻吉的家夥,隻是後來一想到跟這家夥大概也會因為某件小


    事就打架鬧絕交,心裏就覺得很難過。所以啊,該怎麽說?才會想要至少留個形式。」


    我注視著手中一邊吐著碳酸氣泡,一邊變得不冰的硬質飲料杯。


    「想說不管能再活多少年,大概也交不到比這家夥更重要的朋友了。所以才覺得幹脆來結拜算了。」


    「結果和那個人——」喉嚨忽然幹幹的。「發生……例麽事了?」


    「哈哈哈!結果就跟不好預感的一樣,打架鬧絕交了。然後順便也跟結拜兄弟這種白癡的義氣遊戲說再見。我啊,大概就注定是這種命運了吧?」


    我打從心底覺得,還好煉次哥還戴著太陽眼鏡。如果看見累積在他眼中的絕望,我大概會受不了而逃離現場吧?


    「也不知道怎麽搞的,現在卻必須把這家夥整得亂七八糟才行,還得特地迴到東京。到底是怎麽搞的。怎麽我……每次都……」


    煉次哥所說一字一句落在被陽光曬到熱翻的柏油上,像烤焦了一樣。他搖了搖頭,並把它給吞了迴去。


    「抱歉讓你陪我玩遊戲啊。謝啦!」


    「……不、不會。」


    「在酒杯幹涸之前就當作是一場夢吧。不久之後鳴海大概也不會再想靠近我了吧?」


    「怎麽會!」


    該、該說些什麽才好吧?可是到底要說什麽呢?明明才剛喝完可樂,我的嘴巴卻幹到不行。正當我試著努力擠出一句話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發出震動,是鬧鈴在響。糟了,已經快到和人約定的時間了。怎麽辦?我還有好多話想和煉次哥聊。他果真是和平阪幫有關的人嗎?記得當他在原宿的live house被那群戴環男找麻煩的時候,我曾聽到平阪幫怎樣怎樣之類的話,果然並不是錯覺。


    「你還有其他的約會喔?」


    煉次哥邊將捏扁的紙杯精準地投進幾公尺以外的垃圾桶邊詢問。


    「咦?啊,不……是的,現在必須到livehouse去,那個……一


    「live house?」


    煉次哥一臉嚴肅地靠了過來。我的臉色變得有點蒼白,但還是硬擠出live house的名字,這時煉次哥的眉尾立刻豎了起來。


    「最好不要去那兒。」


    「……咦?」


    「不要去就對了。今天千萬不要去那裏。」


    「為……什麽呢?」


    「反正就是不要去。」


    煉次哥說的話仿佛刺入我的心裏,即使在他離開之後,我的肋骨內側依舊殘留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異樣感覺。


    走出動物園、沿著不忍池旁的步道往下走時,腦中一直迴想煉次哥。雖然他說了那些話,但總不能因為這樣就不去赴約,因此我依舊朝著預定前往的live house方向前進。


    心裏麵感覺不是很舒坦。明明就有好些方式可以確認煉次哥和平阪幫的關連,最簡單的就是拿起手機打給第四代直接問他,但我卻做不到。


    倘若我置之不理,對方大不了隻是個在炎炎夏日偶然認識的奇怪年長友人。


    而且放著不管恐怕才是對雙方最好的處理方式。


    因此我任憑有如海藻般糾纏的諸多疑問在舌頭上翻轉,吐不出來吞不進去,就這樣直直踏進阿美橫町(注:上野美國街)的人群中,穿過鐵路走到了禦徙町方向。


    也因為如此,我一直沒察覺有警笛聲在響。


    刺眼的亮紅警示燈從我視野的右半邊急速奔馳而過,是消防車。一抬起頭就看見我正要前往的大樓前冒出一陣黑煙。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到,立刻從口袋將事先列印好的地圖拿了出來、再度確認。


    是livehouse所在的大樓沒錯。我加快腳步前進,然而左右側並排的商店裏冒出圍觀的群眾,堵住狹小的通道害我寸步難行。我設法撥開人群,好不容易才到達大樓前,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間冒出陣陣濃煙,隻看見幾個年輕男女邊咳嗽邊從裏麵爬了出來。


    「請退後!退後!」


    「喂!裏麵現在停電喔!」


    「先讓受傷的人通過!」


    聽見不知是消防人員還是救護人員喊叫的聲音,而我卻緊盯著埋在大樓入口處側邊的廣告看板。我確信這裏的地下一樓就是目的地的livehouse,接著發現貌似工作人員、身穿著紅色開襟儭衫的一群人蹲坐在柏油路上,我趕緊跑了過去。


    「請、請問……我是昨天來電的藤島,就是和你們約時間開會的!」


    一名將長發束成馬尾的男子以萬分憔悴的眼神抬起頭看我。


    「……開會?這位先生,現在根本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看也知道。」


    「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天曉得。」「突然就停電了——」「好像是廚房裏的人打翻了什麽。」


    「是配電箱遭人破壞!」一名也像是工作人員的男子從濃煙中衝了出來,滿臉淚水和黑炭地對著消防隊員大聲喊叫。配電箱被破壞?這是怎麽迴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隻是一場小火,所以沒關係了!」「火已經熄滅了。」


    「還有好幾人被困在電梯裏耶!麻煩優先搶救那邊吧!」


    空氣中交錯著無數悲痛的慘叫,我的腦海裏卻迴蕩著煉次哥的聲音——


    「不要去就對了,今天千萬不要去那裏。」


    這種事——怎麽可能?該不會是……指的就是這件事嗎?


    我抱著裝有布偶的袋子蹲坐在路旁。穿著銀色消防衣的人影不斷從我眼前經過,甚至還被踩到腳或踹到,但我腦海中盤旋不去的依然是煉次哥說的話、野狼般的笑容、正常人的笑容以及兩人交杯喝盡的可樂味道。不隻是被消防人員怒罵的感覺、痛覺、詭異的氣氛,甚至連自己的心跳聲都無法感覺到了。


    忽然傳來緊急煞車的聲音以及吹到臉上的排氣管熱氣,我才迴過神來。當我抬起頭來時,整個視野都被帶有光澤的藍色給埋沒。感覺有印象——是我很熟悉的車。接著駕駛座的門開啟,衝出一個身穿米白色外套和西裝褲的身影。


    「鳴海小弟!還好還好,一下就找到你了!」


    「……宏……哥?一


    為什麽宏哥會在這裏呢?我還沒完全迴過神來。看了看周圍,自己正窩在距離火警大樓有點距離、位於路旁的鐵卷門前。我到底恍神多久了?盡管圍觀的群眾都已消失無蹤,但大樓的路口處卻被膠帶封鎖,看得見身穿製服的警察在現場。


    「沒受傷吧?鳴海小弟剛才也在裏麵嗎?」


    「沒、沒有。我抵達的時候就已經——」


    後座的門邊顫抖邊開啟,令我驚訝得啞口無言。隻見愛麗絲穿著睡衣,連鞋子都沒穿,隻穿著長筒過膝白襪,正努力地用那毫無縛雞之力的雙手將車門推開,準備走下道路來。


    「等、等一下!」


    我急急忙忙跳起來,並跑到車門旁邊將愛麗絲給推迴車內。


    「為、為什麽愛麗絲會跑來這裏。」


    「居然還問我『為什麽』!?」


    陷在車座椅上的愛麗絲以濕透的雙眸看著我,並用拳頭頂住我胸口。


    「我看到火警的新聞就打電話給你,結果你不僅不接電話,還讓我看到gps訊號在現場完全停止不動,你還敢問我為什麽!?」


    「啊……」我把手放進口袋中。原來有通來電——但我完全沒發覺任何振動。


    「你這種人、你這種人!原以為你會被燒得焦黑,看能否藉此讓你腦袋瓜像奶油一樣融化、好讓你的思想能更圓滑些,結果你竟然隻是在路旁抱著膝蓋坐著練習當流浪漢,實在是令人無言到不知該如何說你是!!」


    理應連話都說不出來的愛麗絲卻對著我連珠炮似的一連串怒罵,而且還邊罵邊掉眼淚,搞得


    我就像腦袋快要噴出火來般陷入混亂,隻好將愛麗絲推進後座裏,自己也邊坐進車內邊將車門給鎖上。如果被人瞧見或是聽見不太好。宏哥也迴到了駕駛座,並係上了安全帶。


    「真是嚇了我一大跳。還以為什麽事把我叫到『花丸拉麵店』結果愛麗絲竟然就穿得像現在這樣跑到拉麵店前麵。」


    「宏仔!笨蛋!不要再多嘴了!」


    愛麗絲一邊飆淚一邊用拳頭捶打駕駛座椅背。我則是懷著一種難以置信的心情,看著哭得滿臉通紅的尼特族偵探。


    她明明是一個隻要走出戶外就會感到唿吸不順的病態繭居族。


    「那、那個……對不起。真的讓你擔心了。」


    「你要我說幾遍!?對於擔心你這


    種浪費時間的事,是絕對不允許在我的人生中存在的!」


    愛麗絲用雙手不停地拍打我的大腿。


    「我、我操心的是……嗚嗚……是你原本應該買迴來的水豚布偶而已!」


    「是……是喔……」


    若是一直擔心像我這麽愚笨的助手,不管有幾顆心髒都不夠吧?光想到這裏就覺得很抱歉。


    「那個……布偶倒是沒事啦。我有記得去買,它也安然無恙。」


    當愛麗絲看見我從袋子裏取出的咖啡色三層塊狀物後,突然怒發衝冠、暴跳如雷。


    「這是水豚先生!不是水豚,你這沒用的人!雖然我早就知道你這個人連滿月和波羅麵包都分不清楚,沒想到竟然嚴重至此!」


    「呃?咦?什麽啊?這隻不就是水豚嗎?」


    「完全不一樣!這隻根本是根據完全不懂水豚之人的隨意塗鴉製造出來的卡通商品!我想要的是鼻頭過度方正、長得跟真的一樣那隻!」


    愛麗絲忿怒到滿臉通紅,在座位上跳來跳去;我則是無言到說不出話來。什麽跟什麽嘛!買哪一隻還不都差不多?宏哥則是露出苦笑:「差不多要開車了喔,幫愛麗絲係上安全帶吧。」由於車子突然加速,身體被推往座椅上,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心悸得還滿嚴重的。


    「先不管水豚先生了,你趕快報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知不知道火警的原因是什麽?該不會又是那群號稱平阪幫的家夥們盯上livehouse幹的?」


    「啊……一


    .


    我被自己的聲音給噎到。


    說得也是。有這個可能。記得有聽到人說配電箱遭到破壞……


    這時,原先在我腦海的模糊影像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和金屬臭味,逐漸形成一個具體影像。


    煉次哥曾提到我和第四代正負責宣傳的那個樂團,也曾對live house的名字顯露出奇怪的反應。也就是說——


    我們會在上野再度相逢並不是巧合。


    炙熱的陽光、殘留在嘴唇上的可樂味道,以及兩人雙手交錯時觸碰到煉次哥的手腕溫度逐漸從記憶中蘇醒,然而我卻感到一股寒意而直發抖。我想這不光是因為車上冷氣太強的關係。


    我實在不想相信。但是……所有的推論都吻合。


    手機響起——就在我的口袋中。


    「……喂?」


    『你現在人在上野是吧?有遇到火警嗎?損害嚴不嚴重?』


    電話另一頭的第四代以超乎我預料的平淡口吻詢問。


    「沒有,我抵達現場時早就已經……火勢好像沒有很嚴重的樣子。聽說有停電,配電箱好像也壞了。」


    我吞了一口氣。應該要告知煉次哥的事情才對,可是該如何啟齒呢?又沒有確切的證據,況且也沒有實際看見是誰下手的。


    不管怎樣一定得想辦法說出來,正當我打算開口時,第四代卻先說話了。


    『你看到了嗎?』


    「……看到什麽?一


    『我在問你有沒有看到破壞配電箱後落跑那家夥的樣子!』


    「沒、沒有。就連是誰破壞的都不知道……」


    『那就好了。你今後不要再管這件事了。』


    第四代的聲音就像是從滿布焦油的海底,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浮出的小氣泡般深沉又混濁。


    「……咦?」


    『叫你隻要負責廣告宣傳就好!我已經抓到幹走那些t恤的家夥們的狐狸尾巴了。你跟愛麗絲別再插手這件事了。』


    「抓到了?到底是誰——做那種事?」


    腦海裏再度浮現挑染過的頭發和防風型墨鏡。


    『幹你什麽事!』


    「等、等一下,請等一下!」


    電話掛斷了。我呆看著手掌上沉默的手機好一陣子,視線接著遊移在充滿冷氣的車內。


    直到和愛麗絲四目相對時才終於停下來。


    我就像要捏碎手機般將它闔了起來。


    「上次犯案的人……聽說找到了。第四代叫我們不要再插手了。」


    到底是怎麽找到的呢?案發至今才經過兩天而已。


    「我昨天製作的通緝令,已經散布在整個山手線沿線了。況且對方還是個團體。隻要平阪幫動員全部人力馬上就找得到。至於你,打算要怎麽做?」


    該怎麽做?難不成就如第四代所說的,不理會那些慘叫和警鈴聲,繼續我的宣傳工作?


    這種事我怎麽可能做得到?


    「我想和第四代直接談談。宏哥,很抱歉,在迴『花丸拉麵店』前的車站附近,可不可以先放我下車?」


    宏哥直視著擋風玻璃並點頭迴應。


    「幹脆我就送你到他們事務所吧。」


    「這個……但是得趕快送愛麗絲迴去才行。」


    患有重度「開放場所恐懼症」的尼特族偵探,無法長時間待在事務所以外的地方。然而,愛麗絲卻以吃奶的力氣抱到水豚布偶變形,在宏哥的頸部附近以僵硬的口吻輕輕說了一句:


    「我也要去。」


    我嚇了一大跳直盯著愛麗絲看,結果卻被她瞪了迴來。


    「就算你獨自前去,馬上就會被第四代趕迴來。必須動用所有狡辯之能,使他能接受讓我們得到資訊的正當性。」


    「在電話中——」


    「光是鳴海小弟自己去,可能會被第四代打死。所以她應該是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去吧。」


    「並沒有不放心!宏仔,請你閉上嘴巴!」


    宏哥並未正麵迴應,隻是以急踩油門裝作聽不到。


    「不是跟你們說過不要插手這件事?」


    第四代坐在平阪幫事務所正麵底端的辦公桌椅,一臉不悅。明明是夏天,他卻穿著一件中國風龍紋刺繡外套,這也代表他已經進入備戰狀態。


    「大姊,大哥,二哥,辛苦各位了!」「辛苦了!」


    房間左右兩側排滿了平阪幫的幫眾,當我、愛麗絲以及宏哥走進去時,大夥兒一同以低沉的聲音低頭迎接我們。雖然每次都是如此,但實在很希望他們別這樣。還好今天大家至少都穿著衣服。由於製服在事件落幕前被下令禁止穿著,所有的人都穿著不同的私人衣物。


    「為什麽連愛麗絲也來了?而且還穿著睡衣。」


    第四代隔著辦公桌,怒瞪著愛麗絲瘦小的身軀。


    「我是一名偵探,而且接受了委讬。沒有比這件事更強烈的事實。」


    雖然口氣依舊超級自以為是,然而愛麗絲卻左手抱著布偶、右手抓緊我的衣袖,躲在我身後抖個不停。看來她在外麵停留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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