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日


    我住在艾倫國的城堡,已經第二年了。我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座城堡待上這麽久。


    我原本打算住膩了就再去旅行,但是當我出外晃蕩一個月之後,還是會迴到這裏,不知不覺就一直住下去。


    當我從旅途迴來,大家都會異口同聲對我說:


    「你迴來了。」


    聽到這句話會讓我感覺很不自在,到現在仍會把頭轉開,不予理會。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會對我說「你迴來了」,當我準備踏上旅途時也會說:


    「請慢走。」


    這句話也會讓我感到不自在。


    月日


    我試著分析自己在艾倫國待這麽久的理由。


    氣候宜人、食物美味,是很重要的優點。


    境內保留許多遺跡和傳說,也令我很感興趣。當我深入調查這些東西,就會投入到廢寢忘餐。


    能夠和席撒爾國王以及圖書館的卡蒂亞等在這方麵造詣很深的人討論,也帶給我刺激。他們的思想與創意都富於彈性,不像維斯多利亞大學那些隻會提出安全學說的死腦袋教授。


    席撒爾國王和維斯多利亞的外交官海穆一樣,屬於不可掉以輕心的黑心人物。卡蒂亞則胃口大到令人懷疑隻要是男人都可以接受。這兩人絕對稱不上善類。


    不過這些特質不會影響到學術討論,而且和人格有問題的人相處,反而讓我感到安心。


    讓我感到心神不寧的,反倒是心靈健全的善良人士。和那樣的人在一起,對我也沒有任何好處,隻會讓我惱怒,因此過去我對那類人完全冷漠,迫使對方主動避開我。當我無視他們,或以輕蔑冷漠的眼神看他們,他們就會移開視線,不再接近我。


    然而這座城堡的居民卻不一樣。不論我築起多麽冰冷的圍牆、以態度表明不想和程度差太遠的人說話,他們仍舊會來找我討論。像是:


    「古蘭德老師,我在煩惱晚餐該準備高麗菜卷還是肉丸燉湯。你比較喜歡哪一種?」


    或是:


    「我玩花繩可以順利弄出蝴蝶,可是沒辦法從蝴蝶再變出龍的形狀。古蘭德,你知道該怎麽做嗎?」


    或是:


    「我想要送書給波拉蘿絲公主做為生日禮物。十一歲的女孩子喜歡讀什麽樣的書呢?」


    是:


    「我想要欺負波拉蘿絲公主,讓她不會再來艾倫國。教我有效的方法吧!」


    或是:


    「明知對方是男生,卻還會臉紅心跳,是不是很奇怪?不!我不是在說你弟弟!我是指,莉……莉莉安……」


    我住進這座城堡之後,每天都有人來找我。即使我不理不睬,他們仍舊單方麵地傾訴自己的煩惱或討論內容。我會以冷漠的表情迴答:


    「隨便。」


    或是:


    「不知道。」


    即便如此,他們通常還是會自己做出結論:


    「對了!來做高麗菜卷燉湯吧!古蘭德老師,謝謝你!」


    然後在離去之前高興地道謝,說,


    「找古蘭德老師商量果然很有幫助。」


    我明明沒有說出任何「正確答案」,也不打算說。


    不久之後,傳言遍及整座城堡,說隻要找我商量就可以解決任何問題,因此就連國王家屬以外的人都來到我的房間。


    我一貫采取冷淡的態度,在他們囉哩八嗦訴說煩惱的一旁,毫不掩飾地做其他事情。


    但他們卻自己做出結論:「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迴事!」然後同我道謝之後離開。


    「古蘭德小姐的態度變得比以前冷漠許多,不過內心還是一樣溫柔善良。上次我去找她討論,她耐心地聽我訴說一個小時。多虧了她,我的煩惱也解決了。」


    「哦,果然沒錯。古蘭德小姐會變得那麽陰沉,一定是經曆了很大的痛苦。根據公主她們的說法,古蘭德小姐被單戀十七年的對象甩了。讓我們祈禱古蘭德小姐能夠擺脫悲傷,恢複原本爽朗的笑容吧!」


    「我也聽雙胞胎公主說過!遇到那麽大的失戀,即使變了個人也是難免的。不過我也滿喜歡現在的古蘭德小姐。」


    「我也是!她會斬釘截鐵地說出難以啟齒的答案,所以找她谘詢之後都會覺得很爽快。多虧了她,我也斬斷了和花心男的孽緣。」


    「新的古蘭德小姐也很棒。」


    我聽到他們這麽說,不禁產生輕微的暈眩。


    來到艾倫國之後,就一直是這樣的調調。


    最近城堡裏流行成立俱樂部,也有人來找我當顧問。如果拒絕之後被對方糾纏不休也很麻煩,而且反正顧問不用做什麽事,所以我就隨口迴答:


    「隨便,都可以。」


    結果曾幾何時,我已經成為將近二十個俱樂部的顧問。


    席撒爾國王明明跟我說,隻要我留在艾倫國,不需要擔任煩人的官職,可以盡情埋首研究。


    雖然我完全不打算從事顧問活動,可是這算詐欺吧?


    月日


    目前人在維斯多利亞進行外交活動的聖羅公主寄信給我。


    信中提到她特地剪短頭發,希望讓外表看起來更成熟,可是夏爾老師卻完全沒有讚美,第一天還和女同學一起迴家,接著又有一群喝醉酒的社團學姐湧入房間,對夏爾老師糾纏不休。第二天在公爵宅邸的派對,夏爾老師又和伊斯馬爾的哈侖王子以及歐蘭國的敏蒂亞公主重逢,被她們追求——信中密密麻麻的字,大概是在派對結束之後任憑感情驅使而寫的。


    她也提到,這封信會在夏爾老師睡覺之後,偷偷從房間溜出去寄出。之後即使夏爾老師道歉,她也絕對不會走出房間。


    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在國王的家屬中,隻有聖羅公主遲遲沒有親近我。


    我並不特別希望她親近我,不過她總是與我保持距離,躲在陰影處盯著我,似乎在觀察我。


    聖羅公主十歲生日的時候,我答應要給她我收集的豐胸藥資料。她為了得到資料來到我的房間時,仍舊以疏遠的眼神注視著我,像是要讀取我內心的想法。


    這點我也一樣。我一邊淡淡地念出資料,一邊想著:她究竟是什麽樣的女生?夏爾喜歡她哪一點?為什麽她會成為夏爾特別的人?


    我並不是基於嫉妒,隻是冷靜地分析。


    我們就這樣彼此靜靜地觀察了幾個月。


    然而現在最常造訪我的房間、找我討論的卻是聖羅公主,實在很奇妙。


    契機大概跟夏爾有關。


    我偶然提起夏爾小時候的事情。聖羅公主似乎想要聽得更詳細,有一天怯生生地來到我房間,白皙的臉頰微微染紅。


    ——請告訴我更多夏爾老師的事。


    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麽說。


    我原本可以不理她,但是卻聊了起來。


    或許我隻是想要找人訴說夏爾的事情,而這個對象剛好是聖羅公主。


    在那之後,聖羅公主就常常造訪我的房間。我盡情地說出夏爾的事情,也從聖羅公主打聽到夏爾在艾倫國的情況。


    和聖羅公主交換彼此的情報之後,我漸漸發現那是我一直在意的事情。


    我一直想知道夏爾在艾倫國是怎麽變化的,不過礙於自尊心,無法開口詢問城堡裏的人。關於這一點,聖羅公主則和我處境相似。


    聊著夏爾的話題,我的心情便平靜下來。聽到夏爾在艾倫國的種種,雖然不是沒有一絲寂寞,但更多的是喜悅。


    此外,和聖羅公主討論著夏爾,就發現她也為夏爾的遲鈍和八麵玲瓏的個性所苦,因而產生類似共鳴的感受。


    當然我


    絕對不會說出這些感想。


    ——夏爾老師得到大家喜愛,也很容易愛上別人,所以和他分開會讓我感到不安。


    聖羅公主的話很正確。


    夏爾為了吉爾曼的婚禮來到艾倫國的時候,聖羅因為太在意久違的夏爾,反而幾乎沒有說上話。她為此相當後悔,並決定賭在這次造訪維斯多利亞的行程。


    應該剪什麽樣的發型?態度舉止應該如何,夏爾老師才會把我當作成年的女人?


    她每天都到我這裏詢問,顯得很煩惱。


    結果讀了她剛寄來的信,還真是問題多多!


    女同學和社團學姐的事還在我預料範圍內,我也有預感哈侖搞不好會在近期內接觸夏爾。前不久哈侖來到艾倫國,談起夏爾的話題時,她顯得很想見到夏爾。


    不過我實在沒料到,連敏蒂亞公主都會摻一腳。


    當然,我不會同情聖羅公主。她如果真心想要贏得夏爾,就應該克服這點苦難——不,甚至是十倍的苦難。


    聖羅公主是夏爾「特別的人」,但還不是夏爾「愛慕的人」。


    如果她想得到那樣的地位,有時間寫哭訴的信,還不如去思考打倒情敵的策略。


    既然她做不到這一點——


    「看來她還隻是個孩子。」


    我喃喃自語,不禁竊笑。


    月日


    聖羅公主剛離開,笑臉很可疑的外交官幾乎立刻來訪,臉上帶著憂鬱的表情。


    「老實說,我被考慮要結婚的情人甩了。」


    沒想到連這男人都要找我「谘商」,讓我感到虛脫無力。


    話說迴來,這個善於明哲保身、做事縝密的男人竟然會被甩,感覺很有趣,所以我默默地聽他說話。


    對方似乎是歐蘭國的護士。


    關於這個女人,我之前就曾聽海穆以令人火大的語氣炫耀:她很像夏爾,老實開朗又容易被騙,反應好笑到極點,是個很可愛的女孩。


    「我自認很誠懇地與對方交往,可是身為忙碌的外交官,隻能在繁忙的職務裏抽空見麵,似乎無法填補她的不安與寂寞,因此她很明確地告訴我,和她同職場的男人以結婚為前提要和她交往,所以她要和我分手。唉!」


    說穿了,這個男人根本不像嘴裏說得對她那麽誠懇。他一定都拿工作忙碌之類的藉口來蒙騙對方吧?


    那位護士聽說和夏爾同年,以年齡來說,也到了必須認真思考結婚的時候。她大概發現海穆總是用模棱兩可的話語迴避她,不知何時才能結婚。


    說實在的,我無法想像這個男人結婚生子的情景。他雖然表麵上待人和善,不過卻是那種不想為他人負責的類型。他大概一輩子都會單身。


    我正這麽想著,原本一臉憂鬱的海穆突然露出愉快的笑容說:


    「所以說,古蘭德,你可以和我結婚嗎?」


    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


    結婚?


    我跟他?


    這男人在說什麽?


    我並不是沒有被求婚過,但我是第一次遇到這麽突兀而令人不快的求婚。


    才剛說完被女朋友甩,就問我要不要結婚,根本就是在開玩笑。換作別人也會火大吧?


    可是這男人卻若無其事、大書不慚地說:


    「根據我後來分析的結果,我之所以沒辦法下定決心和那麽可愛、那麽符合我理想的女孩結婚,或許是因為我很在意和我的理想形象完全相反的你。所以請你為我被甩這件事負責,跟我結婚。」


    「……我拒絕。」


    我以冷淡不客氣到極點的態度迴答。


    海穆並沒有顯出沮喪或沉痛的表情。


    他似乎因為毫無顧忌地說出想說的話而打心底覺得爽快,眯著眼睛笑著說:


    「沒關係。我並不認為你會在第一次求婚就答應我。我打算長期抗戰。」


    於是我深深皺起眉頭表示不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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